第 71 章
自打温从一走,府内就丢给了庄继北一人应承。
若是往常府里就他一个人,尚且好说,自己怎么都能应付过去,可家里的两个小家伙都是温从一手带着的,离不得人,温从甩袖走人,两个孩子日夜嗷嗷叫,年纪不大,声音却大,庄继北这人最见不得吵闹了,一到夜晚,小孩子的凄嚎哭声更加锐利,跟个鬼似的,骇人极了。
孩子认人,府里请来的奶嬷嬷丫鬟小厮都哄不住,庄继北白天在外忙完,晚上回来,吃不得饭睡不了觉,立马就要趴在摇篮边,哭丧着脸,“你们继续折腾下去,我就先要死了!”
眼底两块青斑,四肢虚弱无力,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阳气被吸尽了的模样。
知道的以为庄继北照顾孩子呢,不知道的还当庄继北是因为要迎娶南疆贵女所以这般煎熬苦痛。
太子也是这么以为的,只要庄继北不开心,他就开心。
熬了五天,庄继北彻底熬不住了,进宫去找了长姐。
庄苑南诧异道:“你和温公子果真吵得厉害?人再也不回来了?那你要去找他吗?”
庄继北避开话题,“先不说他。您快帮我想想,怎么办啊。”
庄苑南笑了笑,“前段日子皇上见清和与你玩得来,有想法将清和送到你府上解解闷,也省得整日在宫里乱闹,想来小孩子们应该有共同话题,也能玩到一起去?”
庄苑南养过孩子,可她的养法是由一堆宫人去照看,并非像庄继北这样亲力亲为,一时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
脑子秀逗的庄继北还真觉得这办法不错。
次日,景王就被送来了。
苏朝晖软磨硬泡,说自己不想和苏琦娅在同一个别野中住着,悄悄也搬了来。
至此,三个小孩子,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宫里没有小皇子,就景王一个,孤零零的,平日里的玩伴也都是小太监小宫女,索然无味,如今看见了比自己还小的婴儿,瞪大眼,欢喜极了,叫道:“妹妹!”
庄继北道:“不是妹妹,是弟弟。”
景王不满,又指向另一个:“妹妹!”
庄继北哭笑不得:“两个都是弟弟。”
苏朝晖在旁眼睛一亮,坏笑着叫来景王,将两个小家伙的棉褥扯开,小声道:“看看看,是不是有那个东西啊!有这个就是弟弟,没有这个就是妹妹。”
景王领悟了,仿佛掌握了什么新技能,开始在偌大的院子里,逮住一个人就凑到人身下掀衣服,惹得那群丫鬟脸一红羞涩不已。
苏朝晖见状,捧腹大笑,在地上打滚来回笑:“哎对!就是这样!”
在苏朝晖的鼓励下,景王越战越勇,直至某日黑夜,庄继北从太子府刚刚回来,筋疲力尽,没空和他们瞎胡闹,刚要入睡,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蹭一下摸上了床,然后钻进他的被子里,人不大力气大,哗啦一下,撕扯开他的亵裤,在他呆住的一瞬轰一下掀开了被子,盯着他问:“舅舅是哥哥是姐姐?”
庄继北脸一黑,飞快扯来被子,听着房外肆无忌惮的大笑,咬牙切齿:“苏、朝、晖!!!”
论起来,苏朝晖从最初想刺杀,并且付出计划和行动,却屡屡被庄继北阻拦后,倒是安静了些日子,再没有过冒险了,庄继北心生狐疑,总觉得这小子不可能静下来,指不定憋什么坏心思呢。
他也让人打探出来了,苏朝晖这人远非平日嬉嬉笑笑的友善。
对方比自己有出息,十四岁就能夜渡冰河,直驱百里而攻城。
十五岁那年,他擒获了南楚一将,让人用绳子勒在对方脖子上,拖拽在马后,于冰川策马,鲜血伴着冰水,惨烈鲜红。虐杀的手法数不胜数。
不过这些年南疆对他打压颇多,他的功绩也被抢了不少,加之大梁未曾与此人有过多交手,所以才不甚了解。
庄继北听了苏朝晖的生平后,也不是害怕,反而很佩服很欣赏,苏朝晖上战场的年岁,自己还在京城和赵煜宁被罚抄书呢,对,就是国子监的时候,未免也太没出息了。
人生没有后悔药,偏偏人又极其容易后悔。
他就后悔了,若是当年早早立志,能像苏朝晖一样在战场上杀出血路来,哪里还用他现在这么困顿。
庄继北羡慕的眼神让苏朝晖有些不自在,他胳膊肘撑在摇篮一边,一手托腮,另一手逗弄着小温阳,小温阳眨眼咯咯笑,他逗道:“叫哥哥。”
小温阳还不是会说话的年纪,听见声音后,哇呜哇呜的吐泡泡。
庄继北道:“他叫你哥哥,那你就得叫我义父了,别差了辈分。”
“义父?哈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喜欢占我便宜!叫你伯父还不够吗?”苏朝晖探了探头,“叫你义父也行啊,义父义父义父,我都拜你为义父了,你也不给你义子个什么见面礼?”
“你想要什么?”
“苏琦娅的脑袋。”
“……”庄继北吸口气,“小孩子面前,不要这么血腥残暴。”
“哪有……”他看向小温阳,“你听懂了吗?”
温阳:“啊呜呜……”吐泡泡。
看向小庄文,正睡得香甜呢,再看向一旁的小景王,人正专心地摔九连环呢,根本不理他们,苏朝晖摆摆手,“喏,他们根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景王手中一顿,似懂非懂地抬头,高声重复:“要脑袋!”
庄继北一惊,“你就别给小孩子教好的!”说完赶忙凑了过去,严肃道:“不许听他说的,也不许说他说的。”
景王还挺喜欢苏朝晖的,可能是能玩到一起去,这会儿不满的别过头,“要脑袋!”苏朝晖忍笑,庄继北无语,他真怕景王再在自己这里待下去,真要被教坏了!
晚膳时,庄继北挨个给他们分餐,嘟囔道:“从来都是别人伺候我……”
苏朝晖道:“义父啊……”
庄继北打断他,“你还真准备以后叫我义父啊?”
“嗯?有什么问题吗,我不和你计较没有见面礼这件事了。”苏朝晖自嘲一笑,“你要真是我父亲就好了。”
庄继北听出了一丝苦涩的味道,刚要安慰,又听苏朝晖道:“我那个好父亲,早晚得死,不是死在苏琦娅手里,就是死在我手里,万一真是我杀了他,那就是罔顾人伦,是罪孽,那不行,我得认个爹,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说不定阎王一见,还当我没杀过爹呢。”
庄继北:“……你可真是足智多谋啊。”
苏朝晖礼貌一笑:“过誉了。”
苏朝晖住在府里也不全是一无是处,总归是个帮手,庄继北平日出去的时候,他帮忙照看,偶尔又请来煜宁府上坐坐,勉强将温从离开后的百般不适开解了。
外面在忙着给他成婚大礼的时候,庄继北能躲就躲,寻了个时间,去别院看了眼那个贵女。
苏琦旖缩在靠窗的位置,身子娇小,面色发白,仿若常年备受虐待,致使性子也变得小心翼翼,懦弱居多,听到动静,就抱膝护住自己,低着头。
庄继北进来后,也没落座,随手倒了杯茶水,一边站着喝了口,一边道:“抬头。”
苏琦旖身子发颤,缓缓抬头,那双眼蕴着一层水雾,黑沉的眸子很漂亮,犹如黑曜石一般至纯,庄继北心中再次低喃:“两姐妹真像啊。”
苏琦旖张了张嘴,又很快合唇,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庄继北道:“让人给你送来的衣服怎么没换上?”
苏琦旖半晌不答,等庄继北刚要动一步的时候,她才低声道:“不可以……”
庄继北挑眉:“什么不可以?”
苏琦旖弱声:“紫色……不可以……”
庄继北明白了。
于南疆而言,紫色是正统之色,非王室不可穿,苏琦娅成继承人后,又极其霸道,将紫色衣裳占为己有,其余兄弟姐妹要是敢穿,非打即骂。
这还是苏朝晖给他说的。
像是当初和苏朝晖刚见面,苏朝晖穿的那身紫色,也不是正经紫色,是深青色的料子用紫线勾勒了些花样,夜光灯火下照耀,就像是紫色了。
“不碍事,苏琦娅现在不在,穿了没人知道。”庄继北坐在凳子上,“现在就去里面换衣服,我有用处。”
苏琦旖握紧拳,颤巍巍的下了榻,拿起衣裳,进了后方的屏风,好半天,换好了衣裳,人一出来,庄继北还没欣赏呢,就先看到了两行清泪。
“……”庄继北纳闷,“你怎么了啊?”
苏琦旖忽然跪地,磕头痛哭:“求大人放过我……”
“放过你,我没怎么你啊,就是让你换身衣裳。”
泪水如浑圆的珍珠,一颗一颗滚落,苏琦旖哭得肩膀一动一动,庄继北没想到自己在府里要听三个小孩子哭,到了外面,还要听女人哭,能不能什么时候给他也寻个哭的去处,他头疼不已的上前,虚抚一把:“你先……”
正说着,从屏风内突然冲出一人,当即就跪在了他的面前,庄继北防御性立刻变色,退后一步,沉眸道:“怎么是你?”——
第 72 章
苏琦旖惊恐道:“施玟!”
此人正是苏琦娅身边那个男宠。
庄继北倒吸口凉气,突然感觉脑袋一抹绿。
尽管他不认这个婚约,可也不代表你们能这么正大光明的卿卿我我吧?
庄继北气笑了:“行啊……你们挺有意思的。说说?”
他挥了挥衣袍,款款坐下,翘首以待,“妾有意,郎有情?你们是一对儿?”
苏琦旖怕极了,忙哭诉道:“求大人放过他,不关他的事儿,施玟是为了保护我,这些年若是没有他庇护,我早都死在苏琦娅手里了!”
美男面色僵硬,冷冷凝视他,不卑不亢地叩首,沉声:“中郎将要杀就杀,我绝无二意,烦请勿要怪罪王女。”
庄继北好奇道:“你不是苏琦娅的人吗?怎么会和苏琦娅的姐姐又扯上关系?”
美男似嘲似讽的一笑:“她的人?那样的阴狠如蛇蝎的女人,我避之不及,看一眼都无比恶心……”
苏琦旖抹泪道:“施玟是为了我,当年我还是王女时,他是父王赐给我的伴读,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身患残疾,落势后,苏琦娅将人要走了……苏琦娅容不下我,施玟在她身边也只是为了我,若是施玟不允,我也没命活着了,都是我连累了他。”
苦命鸳鸯啊?
庄继北轻咳一声,“你先别哭,你也先别瞪我,我谁都没招惹,我就是正常过来趟,若问起这桩婚事,我比谁都不愿意,所以可以和你们保证,这婚,成不了。”
那两人同时一愣。
庄继北继续道:“王女,你先站起来,让我看看这身衣服。”苏琦旖迷茫地站了起身。
庄继北由衷道:“你和苏琦娅虽非双生子,但身形面貌却有八九分相似,尤其是穿上苏琦娅这身衣服,更像了。”
苏琦旖苦笑。
她何尝不知呢。
可她最怕的也是这点,苏琦娅这么霸道的一个人,连紫色衣服都不许旁人和她一起穿,更别提样貌了,为此她也受了不少□□苛责。
庄继北轻轻笑了下,“你二人之事,我可以权当没看见,不过有个前提,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
苏琦旖忙道:“只要能放了施玟,我做什么都愿意!”
……
从别院离开后,回府的路上,突然一列骏马疾驰而过,嘶吼道:“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速速退让!!!”
密密麻麻的人群瞬间成了两股,朝两边分去,让开了中间道路,骏马奔驰扬起的泥水飞溅在众人身上,众人却没有一个嫌弃的,而是惊惧道:“这是又出什么事儿了?!”
庄继北也是心中惊了下,以为又是哪边打起来了,匆忙去了宫门方向,还没进去,就见丞相和其他官员匆匆而来,林瑞之跟在户部尚书身后,见到庄继北后,趁人不注意时,快步而来,压声道:“渝州、崇州和兖州突降天灾,地动山摇,地震余波犹在!”
庄继北倏然变色,身子一震,多年征战,让他的第一反应根本不是灾情如何,而是即刻问道:“兵部来人了吗?!”
往远处看去,兵部尚书正在前方,庄继北想也不想的就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道:“面圣后,立刻请命,要求布兵于周遭防线,以防崇州外的南楚大敌趁此天灾袭城进攻!”
进殿会事时,皇上这几日身子越发不好了,每听几句,重重咳嗽几下,脸色苍白,体力根本支撑不住他们在殿下的争论,不得已,皇上将政事交给了太子处置。
这下庄继北难办了,不论他怎么解释要求立刻下发赈灾物资,要求立刻驻兵,太子好似没听见,轻描淡写的用一句:“国库无余粮,军需无余兵。”一笔带过了。
吏部尚书见庄继北情绪激动,稍稍将人拉了把,微微摇头,示意庄继北不要再说了,说了也没用。
太子态度明确,可以赈灾,但没那么多钱粮,此次灾后波及太大,把国库搬空了都做不到,故而只能有舍有得。
好一句有舍有得。
他的一句舍得,就是千万人命弃之于不顾!
太子手下有过多少黑账,怎会拿不出钱!
对边境防卫,太子又不知何处来的迷惑自信,仿佛料定了南楚不会趁此机会进攻大梁,因为南楚正在和南疆死战。
庄继北讥笑道:“南疆王女可真是给殿下透了不少风声啊,殿下对自己人的话不信,对南疆的话倒是无比信任!”
太子盯着庄继北,刚要出声,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就来传话,说:“皇上虽身子抱恙,但也对国事放心不下,要求诸位大人一个时辰内尽快确定好救灾事宜,若有良策,即刻施行。另……”
他抬了抬头,看向庄继北,“皇上说,中郎将的婚事可暂且搁置,中郎将对渝州、兖州、崇州一带较为熟悉,可协同前往。”
庄继北立刻高声:“臣领命!”
当夜,庄继北就随赈灾队伍出发了,临走时,先将景王送回了宫内,又将庄文和温阳送到了丞相府由赵煜宁照看,赵煜宁诧异:“你府里不是还有个南疆王子呢么,你和他关系亲密,不让他帮你照看下?”赵煜宁犹豫道,“我不是不愿意啊,我是担心这两孩子不认我们,万一不吃不睡就遭了。”
庄继北道:“不吃不睡就饿死困死吧,不用管。麻烦你了,我先走了。”
说完,策马直驱崇州。
队伍到达崇州的时候,已是饿殍遍野,死伤惨不忍睹,沿路地面裂出巨大缝隙,绕路而行,周围山地塌陷的塌陷,滑坡的滑坡,城中屋舍尽数倒塌,人被压在下面,救都救不过来,他们到达的那一刻,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先救人还是先去赈灾。
庄继北第一时间就投身到了救人上,跟着士兵把一个个伤患扛出来,没日没夜。
余震来了的时候,随着狂风暴雨,躲在几块简陋的木板下,短暂休息,不多时,继续站起来救人。
众人脚上无一不被磨出了刺痛的水痘,手上也是挖土搬木板后的血痕,满是落魄沧桑。
太子批的救灾物资远远不够,再去请求,唯恐又要和太子好一顿磨搓,等要来那点物质,怕是人都要死完了!
庄继北寻人打欠条,开私库,源源不断的补给送上,苏朝晖隐藏身份,跟在他身边,问了句:“值得吗?”他一把抓起地上的人,“庄继北!你是不是个傻子啊?!你就不该来这个地方!”
庄继北甩开他的手,苏朝晖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怒吼:“这些人死绝了都和你没关系!你和太子是对手,你难道不知道你来了这个地方,救灾顺利你没功,若是有半点不顺利,你就是第一个要遭殃的!你们大梁的那位太子,巴不得借这个机会弄死你呢!”
庄继北停住了脚步,暴雨倾注,两人被淋的异常狼狈。
庄继北问:“你说,你想杀了苏琦娅当王?”
苏朝晖一怔,不知道庄继北突然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庄继北道:“如果你真的是王了,这些灾民都是你的子民,你会怎么做?”
苏朝晖定在原地,嗓子哑住,他这么一个狠心的人,也会一时也说不出放弃吧三个字。好似成为王不仅仅是拥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更是无与伦比的责任。
苏朝晖唾弃一口,骂道:“活该你家夫君走人不要你了,否则这会儿就是他陪着你干苦力了!”说完,愤愤的跟在庄继北身后继续陪着干苦力了,那一刻,他真叫了一声:“我他娘就是活该来给你当儿子的是不是!?”
庄继北擦了擦眼边的雨水,拍了拍他的肩膀,“倒霉儿子,谢了。”
“呸!”
庄继北足足在崇州一带耗了半月时间,一晚,生了变故,突然火光在天外连成一条红线,崇州官员大惊失色,忙不迭的深夜求见,道:“中郎将!南楚派兵进攻来了!”
庄继北不慌不忙地去了城墙之上,看着漫天火光逐渐逼近,听着宛若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轻轻道:“关门,守城。”他转过身,“外面我派了下属支援。”
一众官员先是一惊,心想,这个中郎将难不成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如今兵临城下,也没有亲自作战的想法吗?可又一想,关门好啊,若是真打起来了,说不定他们都得死,还不如关了门,等一等京中的援兵呢。
城门大关,消息传回京中后,总算是让太子拿捏住错处了,他迟迟未派援军。
庄继北若是上了战场和人作战,先不说兵力悬殊,容易死在战场上,单说他要去亲自领兵,如今又没兵牌,属于大罪!若是他不上战场,导致州城失守,之后回京又可治他一个疏忽职守将国之安危于不顾的罪。
三日后,城中灾情稳定了,外面的战事依旧,不过确有逼退之意,众人惊道:“领兵的乃是陈东将军,陈东将军果真骁勇,宛若战神啊!”
庄继北笑笑不语。
战神吗。
陈东是厉害,可他一人难敌万军,况且他们和南楚交战不多,对其打法也不甚了解。
此次作战,可要好好谢谢一人——苏朝晖。
作为对方隐姓埋名替他上战场逼退南楚的代价,庄继北同意了苏朝晖的要求,达成合约,刺杀南疆王女苏琦娅!
庄继北亲力亲为的赈灾,功劳可没算在他头上,而是算在了太子头上,说是太子处置国事得当,稳定了灾情,舆论一边倒,百姓们又不认识庄继北,听谁说什么就是什么,跟风似的也夸赞起太子。
太子借这个春风得意的好时机,破天荒的宣传出了一个和平盟约。
内容基本是,大梁与南疆结百年之好,睦邻宜居,为此,南疆会派遣使团在两方边界诸城驻扎,教导城中百姓南疆的桑种技巧,促进两方的商贸往来。
乍一听还挺好,可让朝中之人一听立马沉了口气。
这哪里是什么两方结好,这根本是为了求和太子想要将边界的几座城以商贸往来分给南疆!
以丞相为首,率先严词反对,但太子因赈灾后在民间有了威望,这么一个求和舆论宣传下去,百姓们哪里懂里面的弯弯绕绕,一听可以不打仗了,高兴得很,民间的意愿强烈,推动了太子的决策,影响了朝臣们的反对之声。
为了这个盟约,太子设了场大宴,众人忐忑赴宴,忐忑微笑,坐在席面上,说不得两句话,只能听着太子和那位王女侃侃而谈,他们心如焦灼,想着这是毁了国之根基的千古骂名,又想着他们还能怎样呢,太子要做,他们反对了就是死。
宴上,眼见就要敲定了,突然,苏琦娅说了句:“依我之见,不如将我南疆之兵力也布在崇州一带吧。”
太子错愕。
也不知苏琦娅是突发奇想,还是故意给太子难堪,让太子骑虎难下不得不答应,她笑了笑:“你们大梁和南楚没有交战过,我们南疆却有,布了兵力,还能顺道保护你们。”
众人倏然变色,听着这所谓的盟约,这么狗屁割地盟约?!是要将大梁的脸面狠狠踩下去啊!
兵部尚书第一个坐不住了,拍桌而起,怒吼道:“我大梁之国威,还需要你们一个边疆小国来保护!?弹丸之地,何足挂齿!”
一番羞辱,当场让苏琦娅沉了色,冷笑道:“太子殿下,您说呢?”
太子呼吸一紧,委婉道:“此事关系重大,日后再谈吧。”
苏琦娅深深望向太子,像是在警告什么,太子扯了扯笑,此刻他比谁都想弄死这个南疆王女!若非自己需要南疆的支持,需要南疆作为自己最大的助力,他怎会容忍这么一个人来逼迫自己!?
苏琦娅道:“那殿下是什么想法呢,是否同意呢?”
太子正要开口,席下传来庄继北轻缓之音:“我不同意。”——
第 73 章
苏琦娅侧首看去,嗤笑道:“你能做大梁太子的主?”
庄继北静静地,手指沾了酒水,漫不经心的在桌面来回涂画,淡笑:“做不了。只是……我说的是,我不同意。”
太子斥道:“庄继北,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庄继北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轻轻道:“我不仅不同意驻兵,还不同意什么友好盟约的说法。”
苏琦娅星眸怒瞪,厉声道:“放肆!”
庄继北风轻云淡地挥袖起身,谈不上有多恭敬,道:“王女,您实在高估了您的身份,您在我眼里,不值一提,又何谈放肆二字呢,该放肆的还没放肆呢,您先别着急。”
苏琦娅陡然变色,察觉不妙,“你想干什么?!来人!”
南疆兵甲护卫立刻挡在苏琦娅身旁。
太子尽管厌恶苏琦娅,可苏琦娅要是出了事儿,南疆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他一动,太子之兵甲也跟着动了,“庄继北!你不要发疯!”
“我没有发疯啊。”庄继北莞尔一笑,像是根本不在乎这已是个多么剑拔弩张的场面了,“你们总不会以为是我要杀了王女殿下吧?不会的,我如今又没兵权。”
苏琦娅和太子同时松了口气,一颗心刚刚落下,却听外面忽然传来尖叫声,宫女太监倒了一地,王女护卫的脑袋被人直接踹了进来,咕噜噜地滚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大眼惹得众人连连起身尖叫。
庄继北似笑非笑:“我不杀你,又不代表……别人不杀你啊。”
庄继北回头,一手持剑,一手拎着颗脑袋的苏朝晖,一身紫衣,年少张狂,桀骜不驯。
苏琦娅见势,怒吼道:“苏朝晖!你胆敢叛变!?”
“王姐,外面可都被我围住了,你逃不掉的。”苏朝晖眨眨眼,露出甜美笑容,“你想怎么死啊,我都能成全你。”
苏琦娅银牙紧咬,讥讽一笑:“你不会真的觉得,你杀了我就能坐上王位吧?!你别忘了你只是庶子!就算换继承人,也换不到你头上!”
苏朝晖微微眯眼,似有不快。
对他而言,这确实是个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情。
所谓夺权上位,名不正言不顺,日后必要将南疆朝堂血洗一番,但这血洗可比杀人要麻烦得多,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以非正统之身份坐稳那个位置……
他也隐隐懊恼,要是自己生得早点,是苏琦娅的下一个弟弟,论长幼,身份立马就顺了。又或者,他上面的那几位哥哥要是全都死了就好了……
正在他烦躁时,忽然一个南疆随从冲进来,跪地大喊:“殿下!殿下不好了!南疆大乱,数位王子内斗大开杀戒,王子们全部惨死!”
苏琦娅瞳孔骤缩,身子猛地向后一倾,不可置信!
苏朝晖也愣住了。
想什么来什么??
他大笑起来:“王姐啊,你的好弟弟们我的好哥哥们都死了,这么说来,最适合被簇拥上位的人只有我了啊?”
苏琦娅恨极了,“你究竟……”
太子突然抢话,“庄继北!是不是你做的?!”他死死盯着庄继北,“南疆之乱……”
“您觉得我和温从关系如何?”庄继北不答他的话,反问一句,他走上前,走到了太子身边,贴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和温从自小相识,其间情谊又怎是他人能轻易衡量的,让一个丫鬟去给温从传话我成婚的消息,借此机会挑拨离间我们的感情,想让我们争执反目,殿下,您的伎俩若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能实现,可放在我和温从身上,哪怕再过一百年,也没那个可能。”
太子身子颤抖,不可思议,仿佛预知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庄继北转身往回走,到了苏朝晖身旁,弯唇笑笑:“你要的见面礼。”
苏朝晖面上是难掩的喜意。
庄继北指了指苏琦娅:“先别杀她啊,让你大皇姐要来东西了再杀她。”
待庄继北离开,苏朝晖还有点不明所以,大皇姐?谁?苏琦旖?苏琦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苏琦旖真的出现了,苏琦旖望着台上的苏琦娅,道:“阿妹,我从来没有针对过你,可你为什么要害我啊。看在姐妹情分上,你可以将解药给我吗?”
苏琦娅忍声道:“解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琦旖苦笑:“我脸上的痕迹,都是你让人给我下药所致,对吗?”
“你竟然知道……”苏琦娅阴沉笑,“我要死了,你不也得死,要不要解药还有什么区别,况且你真觉得我会给你?”
苏琦旖低头。
苏琦娅身边的施玟蓦然起身,淡淡道:“你已身中剧毒,死前自会无比折磨,殿下,您若是想免受苦痛,还请交出解药。”
苏琦娅厉声:“施玟!我待你不薄!你竟然和这个贱人一起来害我……”她看向酒杯,闷出一口血,顿时犹如虫蚁啃食般的痛意席卷而来,她陡然倒地,生不如死地嘶吼着。
苏朝晖看到这里,就知道苏琦娅不用自己杀也必死无疑了。
他眼眸深沉,退了出去,找到了外面的庄继北,锐声道:“你什么意思?!”他快步到了庄继北跟前,“要是苏琦旖面容恢复,不再是残疾,她就成了能顶替我的继承人了!”
庄继北于水亭间伫立,手指轻轻敲打在木栏边,“一年,她继承王位只会一年,之后会亲自宣布退位,让位与你。”
“她继承?!”
“不要觉得我是害你,说句良心话,我是为你好。”庄继北一字一句道,“小子,我是真挺喜欢你,也真把你当半个儿子,我希望你的王位坐得顺顺利利平平稳稳。”
“那你!”
“苏琦娅突然暴毙,南疆朝臣肯定会猜到什么,若是有人猜忌你篡权上位呢,你如何?杀了他们?那样就是坐实了你篡权上位的事实。扶持苏琦旖上位,堵住了悠悠之口,一年后,苏琦旖再退位,那时你上位,才是名正言顺,没人敢非议造次。”
苏朝晖到底是年轻,根本耐不住心性,他只知道属于自己的王位转眼间又成了别人的!
他沉沉凝视着庄继北,忽的,凉凉一笑:“你应该知道,我为了杀苏琦娅,早在她回南疆的路上布了重兵,你就不怕我不按你的办法走,路上截杀了苏琦旖?”
庄继北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狼心狗肺的玩意儿。那不如你猜猜,你的另一位好义父远在南疆,究竟是把你的哥哥们全杀了呢,还是偷偷留了一位呢?”
苏朝晖一愣,怒极反笑:“你……你!”
庄继北乐了:“行了,我知道你想骂我想弄死我,但怎么办,你义父我足智多谋,就是怕你反咬一口。”他摸了摸狼崽子的脑袋,“乖,咱不生气。”说完,笑着离开了。
这是他能给苏朝晖争取来的最大优势了。
当初准备相助苏朝晖的时候,他就私下请教过温从,苏朝晖能不能坐稳南疆王位,温从毫不迟疑答:“不可能。”
温从的明确表态让他很快就明白了,大概率苏朝晖上位后连一年都坐不稳。
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将目光放在了他的‘未婚妻’苏琦旖身上。
他一直赞叹于苏琦旖和苏琦娅容貌相似,最初他想要让苏琦旖狸猫换太子,深不知鬼不觉的替换掉苏琦娅,所以送去了一件唯有苏琦娅才可穿着的紫衣,非常可惜,苏琦旖让他失望了,尽管身形容貌相似,尽管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可还是不像,尤其是气质,苏琦旖过于温和软弱,苏琦娅过于张狂跋扈,让苏琦旖装苏琦娅根本骗不过人。
然而峰回路转,好巧不巧施玟出现了,施玟记恨苏琦娅,如果不是为了苏琦旖,恨不能亲手血刃,既如此,他就给了施玟这个机会,当晚,对方胆子够大,能下了毒,那苏琦娅就是被毒死,如果他怕了不敢了,那苏琦娅就是被苏朝晖一剑杀死。
无论是以上哪种,结果都是一致的,苏琦娅死了,死在了他们南疆自己人手里,和大梁无关,和自己更无关。
同时,庄继北总算解了心头大患——太子的南疆势力。
就算太子想借南疆王女之死判他个罪,可苏琦旖临走时,明确告知,南疆与大梁百年为和的前提就是致谢中郎将相护之恩,太子若是不想毁约不想得罪南疆,那对他来说庄继北就是喉中刺,既不能拔也不能咽!
这一夜,注定是个屠杀夜,据说那晚整片湖水都染成了红色,苏琦娅惨死,苏琦旖得到解药,在簇拥下,成为第一继承人,宣布取消友好盟约,并于次日南疆使团离开大梁。
那天,风和日丽,庄继北亲自送行。
苏琦旖性子温和,见了庄继北盈盈一拜,“小女能有今日,全谢过庄大人了……”一旁的美男也跟着拱手行礼。
庄继北扶了一把,笑笑:“王女客气了,若是王女愿意,还望日后南疆和大梁友好相处,勿要动兵了。”
苏琦旖笑:“那是自然。”
“哼……”一旁铁骑上传来嗤笑,苏朝晖看也不看他们,十分傲慢,苏琦旖挺怕自己这个弟弟的,担忧地看着他,庄继北道:“别怕他,那就是个纸老虎,一戳就破了。”苏琦旖低头笑了。
苏朝晖当场炸毛,暴躁道:“喂!谁是纸老虎?!”
苏琦旖先上了马车,车队先行,庄继北唤人把庄文和温阳抱了过来,他一手一个,抱到怀里,两小子都重了许多,一起抱着已经有些吃力了,庄继北抬颚指了指他,“下来。”
苏朝晖道:“你递上来啊。”
庄继北道:“嘶……再给摔了谁负责。”
“麻烦……”苏朝晖翻身下马,不情不愿道,“干什么啊。”
“来和你两弟弟道个别。”
“像是他们能记得我似的。”话这么说,但手还是伸了过来,捏了捏两个小家伙的脸,两个小家伙里,也不知道谁先出的声,叫了一声:“哥……”模糊的声音,听不太清,但苏朝晖听见了,他叫道:“他刚叫什么?!”他指着温阳,惊道:“他刚叫我哥哥了!?”
庄继北:“……没吧,你听错了。”
苏朝晖激动道:“真的!真的!”他一把将温阳抱了过去,“神童啊?来来来,再叫一声!”
温阳甜腻腻地笑了,小脸蹭了蹭苏朝晖,想了想,又叫了一声:“哥哥……”
庄继北也惊呆了,真神童啊,这么早说话??
苏朝晖欣慰道:“小子,你比你爹有良心,不枉我陪你玩这么久。”
将孩子换回来,苏朝晖也该走了,他不太想和庄继北说话,骑上马,慢慢朝前去,过了好久,庄继北都要离开了,突然听到身后一道声音:“喂!”他回头看去,只见苏朝晖扭头望着他,“你得赢啊,可别死了。”
“知道了,滚蛋吧。”
你得赢啊,可别死了。
是啊。
可别死了。
他大仇未报,不能死了……
回大道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下,车夫尖叫一声。
庄继北先下了马车,一看,竟然是个被悬在梁上,从锁骨位置勾了两根粗绳,活活失血过多吊死的人,死相极惨,连庄继北这种见惯了生死的人都闭了眼。
满街行人对那尸首指指点点,又怕又讶。
庄继北认出来了,这就是被太子安排来给温从告密挑拨离间的人,当日他和温从顺水推舟,假意吵架,实则温从是去了南疆,杀了排在苏朝晖前面的几位王子。
这个丫鬟他一直还没抽出空来处理,现在一看这惨状,一下子就了然了。不得不说,苏朝晖这小子……还真是狠辣啊——
第 74 章
温从于三月后归京。
回来的那天,带来了个不速之客,当然,这是对庄继北来说。
是个俊秀的男儿,言谈举止尽显高华之气,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和温从一起从远处走来时,仿佛密友,两人低声说笑,十分投缘。
投缘到什么程度呢,温从回来三天了,他跟人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呢。
早上问管家,管家回:“温公子和季公子去喝早茶了。”
中午问管家,管家回:“温公子说不回来了,让您自己用膳,他和季公子去了京郊。”
好不容易磨蹭到了晚上,心想,这总该能见一面了吧,谁知温从身影一飘,轻轻道:“在忙,你自己睡吧。”又和那个季公子畅谈一夜。
庄继北那叫一个暴躁,打量着人听不见,在房里怒吼:“那个姓季的是没家吗!老住在我们家干什么?!他是孤儿不成!滚蛋啊滚蛋让他滚蛋啊!!!”
没人能听见他的声嘶力竭,只有他一人独享这漫漫长夜。
第四天时,庄继北是真忍不住了。
早上温从出门,他乔装一下,偷偷摸摸跟在那辆马车后,街上人多,马车也不快,他跑一跑停一停,也能跟住,碰见京中巡防的兄弟了,那些人叫了一声:“中郎将!”
庄继北变色,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那些官兵笑嘻嘻地走来,“中郎将,您怎么跟做贼似的!”
另一人笑话道:“人家都是晚上做贼,您怎么还白天就忙起来了哈哈哈哈!”
庄继北这人没什么官威,杂耍胡闹惯了。
军中尚且有一些老将军和陈东等人督促他,他有一点言行不端,各种教导训诫迎面而上,逼得他不得不正经些。
但在京中,他之前被罢了兵权兼任京中巡防的时候,认识的这些人,他向来都是说笑打趣,毕竟他不是他们的正经主子,不用树立威严形象,也就好说话了些。
前方马车缓缓停下,庄继北勾了勾手,叫来一人问道:“那家茶楼有没有什么问题啊?”
官兵道:“问题?什么问题?里面有问题!?”
庄继北道:“不是不是,我是问你们,这茶楼是正经茶楼吗?”
“正不正经属下不知道,反正开了挺多年的,里面一壶茶能要到十几两银子,去里面的,都是达官富商,咱们也就是巡防的时候进去看两眼,感觉挺好的,没什么污秽。”
庄继北吸口气,惊道:“十几两?”
“是啊,贵得很!”
“是贵是贵。”
哪里是在喝茶,是在喝金子吧。
这几日温从也没从府里取钱,对方的私库又都在他手里,对方喝了三天早茶,还都是那个姓季的请客?
可恶啊。
这姓季的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住他家!
庄继北挥挥手,让他们散开了,避免人多被发现。
他猫着腰,继续朝前走,躲在马车后,随手捡了个竹篮子遮在头上,趴在茶楼外朝里看。
内里雅致,一股茶香如云烟缭绕,衣衫浮动,尽是文雅贵客,庄继北见温从他们不在一层,扔掉竹篮,朝里面快速闪去,被一个伙计拦住了,伙计盯着他道:“你找人?”
“对对对,我进去自己找。”
伙计抓住他,“你找谁?”
“哎呀,我又不用你帮我找,我自己进去就成……”说着塞了几张银票过去。
“你可别想哄我,哪天没有个寻人的想进来在这些贵人面前蹭个脸熟,你也不是第一个,实话交代你,进不去,不让进,你若是要找谁,你给我报了名号,我帮你去通传。”
庄继北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啊,我钱都给你了,我进来喝茶的行了不?”
伙计一笑:“行啊,当然行。”
庄继北朝前冲,刚要上楼梯,伙计又挡了过来,没等庄继北发作呢,伙计就笑道:“您给了钱,只能在楼下喝茶,楼上去不得。”
“为什么??”
“楼上是要人引荐了才能上去,用钱……不顶用。”
眼见他在这里拉拉扯扯,掰扯半天,没能上去,反而还招惹来一堆人的注意,庄继北怒指着他,“算你狠!”
退出酒楼,他越发不甘心了。
楼上不让进,指不定是有什么勾当呢!不让他上去,他偏要上去。
庄继北偷偷溜进了后面的马棚,踩着棚子,上了房顶,稍一动弹,咔嚓咔嚓响,他尽力放轻放慢,一间一间的寻找,终于,在南边的雅间里听见了微弱的人声。
房间里应该不止两个人,声音起起伏伏,时而沉寂,时而炸响。
温从几乎没说话,一直都是那个季子深在开口。
忽然,房内的季子深抬了眼,浅淡的眸色多了一分笑意,见温从正在听掌柜的回话,便自顾自站起身,到了窗边,开了窗户,他手持一杯茶水,斜斜依靠,茶水朝外倒去,哗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摔了下去。
温从蹙眉,看了过来:“怎么了?”
季子深笑笑:“嗯?没什么,一只……野猫吧。”
温从恢复正色,重新看向茶楼掌柜,沉声道:“让你搜罗的证据还要几日能好?”
掌柜沉色:“基本查的差不多了,这些年太子私下往来的账册和名单都从下面人手里调上来了,如今只缺太子与外境联系的证据。”
季子深侧目道:“那便是都准备妥当了。”他挥了挥手,让掌柜退下,再看向温从,“我没猜错,最关键的证据都在你手里捏着呢吧?”
温从不答,反问道:“你与季家联络的怎么样了?”
季子深嗤笑道:“我的那位老父亲,如今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垂死挣扎,太子失势,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墙头草,两面倒。他比谁都懂得左右逢源,如今既想将宝继续压在太子身上,又想联络到庄府这边。”
温从垂眸,轻轻道:“那太子妃呢?”
季子深道:“太子妃只要一日姓季,她就永远是季家人,真该翻脸的时候,她得听季家。”
温从点头。
一小会儿,窗外又传来微弱的动静,季子深挑了挑眉,“你猜刚刚外面的野猫摔死了吗?”
温从手下一顿,朝窗边看了看,恍然,无奈一笑。
从上马车的那一刻,他就感觉被人跟着了,也猜到会是庄继北。
原以为庄继北跟到茶楼也就撤了,谁知道这会儿还要在外面偷听。
刚刚那个动静,可别是摔惨了。
他准备叫一声庄继北,还没开口呢,突然一根高耸的木棍戳了上来,下面就是伙计的大喊声:“让你不要进来你竟然还敢爬墙!!看我不把你戳下来!!”随后就是哀嚎:“哎哎哎!”说完,又是哐当一声!伴着凶煞的犬吠声,庄继北再一次重重落地!
……
“你别动我。”“我说了你别动我!”“你让开你让开!”
庄继北趴在床上,龇牙咧嘴,人刚一靠近,又喊又闹,温从扶额:“又不是我把你推下去的,你跟我撒脾气干什么。”
“行吧行吧,那就是我的错,我自己承担错误,不用你管。”
“你让我看一眼,别摔断骨头了。”
“哪能啊,就算摔断了,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照样生龙活虎爬上爬下盯着你和姓季的那孙子!下辈子,我变蜈蚣,我变泥鳅,我就盯着你俩看!”
“……”
“你怎么不说话?”
“……”
“你说话啊!你是不是心虚了?我告诉你啊,那姓季的和我比差远了,弱不唧唧的,老子一拳头一个他!你得是看上他了啊,你说话啊!”
“……”
“温从!”庄继北扭头看去,“诶?人呢?”他大喊:“温从!!!”
外面传来一声:“等等!”
等等!?
他都成这样了,还等等呢?
庄继北忍痛起身,慢慢朝门口挪去。
已是下午,黄昏将天染得一片赤红,温从站在斜阳下,逆着光,衣袂边一层淡淡的光辉,他和季子深离得极近,贴耳说话。
季子深瞧见了庄继北,玩笑心一起,故意更近了些,庄继北瞪大眼,吼了一声:“温从!”
温从被他这一声震到了,庄继北快速走来,横档在两人中间,“你们……我人还在这儿呢!你们能不能尊重一下我?”
季子深笑容真挚:“中郎将这是什么意思,我与温公子只是闲聊几句罢了。”
庄继北冷笑:“我看你小子就是不怀好意!”
季子深摊开手:“行吧,是有点不怀好意,我确实很喜欢温公子,就是不知道中郎将愿不愿意让我横刀夺爱呢?”
“你做梦吧你!猪鼻子插大葱你装什么象啊你,我死了你都没可能!”
眼见两人要闹开了,温从赶忙拉住庄继北,安抚道:“别激动,先回去,走了走了。”
庄继北愤恨地瞪着季子深,季子深轻轻笑了,看着温从将庄继北拽走,看着院内重归于静,似乎刚刚那一幕不太真实,那样吵吵闹闹说说笑笑的生活,从来都是不真实的,看着温从和庄继北的生活,有那么一刻,由衷羡慕。
庄继北和温从闹了好几日。
对于被冷落疏忽一事,没个结论誓不罢休。
结果就是,温从沉思后,问他:“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
“?”
庄继北一噎。
……是有点闲。
南疆使团离开后,他和太子同时静了下去,两方都没了动静。
皇上对他和苏朝晖交好一事有意见,看似他和太子之争斗占了上风,实则在皇上那边却存了疑虑,故而他必须要消停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不能冒风头,低调行事最好。
太子也一样,损了南疆势力后,萎靡不振,皇上对他的掌权能力也颇为质疑,暂且收了太子的协理之权。之前太子有割地的想法,得罪了不少忠贞良臣,文官的谏言送上去后,更是压得太子喘不上气,故而对方也在避风头。
温从莞尔一笑:“年节下,各家各户都在走亲访友,你找不到人解闷,就盯上我啦?”
庄继北撇撇嘴,“谁盯上你了,我就是看那个姓季的不顺眼。”
“又没人让你看,况且人家哪里不入你的眼了,我觉得挺好啊,风度翩翩,有礼有貌。”
一听温从夸他,庄继北憋得脸通红,气得冷笑,“是啊是啊,情人眼里出西施呗。”
温从扶额,“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胡搅蛮缠。”
“明明是你们暗藏鬼胎藕断丝连!天天见面天天见面,有多少话说不完的?!哦哦,我现在不乐意了,就成了胡搅蛮缠,天下道理都你一家的啊。”
温从似有似无提及:“你当初和苏朝晖不也是天天见面形影不离,怎么到了我和别人就不行了?”
庄继北一哑,他忽然抬头,掰正温从的脸,盯着那双黑眸,问道:“你小子该不会是吃味儿了,故意拿姓季的来刺激我的吧?”
温从道:“我没你想象中那么无聊。”
庄继北贴了过去,玩味道:“你真吃味儿了啊?吃我和苏朝晖的?快说快说啊。”他挠着温从,温从不耐痒,几下就笑了,庄继北乐了:“我还当温公子人如谪仙,哪里将这凡人的俗情俗欲放在眼里,没想到也会有私情啊。不过你真真挑错了人,我和我义子,那真真是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我对他没有一点遐想。”
“哦?为什么?”
“我这人慕强,明明有一个足够优秀的人在我身边,干嘛还要看别人去。”庄继北认真道,“当初若不是你给我出主意让我弄死苏琦娅扶持苏琦旖和苏朝晖,可能南疆至今还是我的心头大患呢。我这个年龄了,不需要玩伴,需要的是脾气秉性都合得来能陪我走完一生的人,除了你,再没可能是别人了。”
“啧……”
“我在认真给你讲呢,你怎么没反应?”
“有反应啊,我啧了一声。”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什么意思的意思。”
“你不为我的深情表白感动吗?”
“刚刚那是表白啊?”温从惊讶。
庄继北不可思议,“你竟然没听出来?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真情表露??”
“这不简单。”温从眉梢挑起,笑了下,“大婚啊。”
“……”
庄继北瞬间失声,闭嘴了。
温从盯着他的神色,见庄继北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不由眼神一黯,片刻,重拾笑意,调侃道:“逗你玩的,不用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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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临川城,四周山雪覆盖,白茫茫一片,刚刚结束的一场战役使得遍地都是血骨残骸,城下的河道血流漂杵,十分惨烈。
夜色下的城池几分孤寂寥落,半点人声也不见,五年前被敌军攻占,因局势受困,无法夺回,直至今日,终于有了要抢占回的苗头了,就差最后一击!
蒋明启快步而行,心中急切,嫌弃前面掌灯的奴才太慢,一把推开他,冲进了前方军帐里,“你们怎么还不进攻!?”
陈东回头,煞有其事地笑道:“是蒋参军啊,您是说攻打临川城吗?不好意思啊,这会打不得。”
“为什么打不得?现在兵力充沛,敌军落荒而逃,我们进去了就能收复故地了!”
“不行的,怕里面有埋伏,还得从长计议。”
“你们!你们这是贪生怕死,畏首畏尾!”
陈东脸皮厚,只跟着笑:“参军,还是再等等吧,别急,肯定会打的。”
军帐内都是庄铭原先的下属,蒋明启无力对抗,只能恨恨地出了军帐,不过他聪明,没走远,跟着巡卫队绕了一圈后,趁人不注意又回了军帐外,悄悄藏起来,听着里面对话——
“那蒋老狗倒是聪明,想着现在打进去,功劳就成他的了?”
“可不然呢,若是收复了临川城,那功劳足以连跃两级!肥肉扔在面前,他当然乐意啃两口。”
“等明天吧,把他支出去了,咱们再进攻,这样他想抢也没了由头。”
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却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蒋明启心中冷笑:“这群人竟然还真想抢我的功绩!不可能!”
庄铭已经死了,该改朝换代了,此次太子派自己前来,为的就是多些军功,好在军中立威,临川城势必要攻下来,头筹也必须落在他头上!
之前还想着,让这些人冲锋陷阵,死了最好,自己得了功绩再回京。
看样子现在他们是不会冲了……
蒋明启讥笑着离开,打定主意若是等自己坐上了高位,手握重权,曾经庄铭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都得死!
待蒋明启离开后,陈东静静出了帐篷,而后其他将军也出来了,陈东淡淡:“鱼儿上钩了啊。”
次日,蒋明启调动了自己的人马,临兵列阵,俯视着他们说:“今日我攻城,你们不必跟着,你们贪生怕死,我不怕,等回了京城,我定要参你们一本!”
陈东大惊:“蒋参军!万万不可此时进攻啊,城内恐有埋伏!”
蒋明启怒道:“大胆!兵临城下你还敢妖言惑众!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
陈东没有反抗,被人五花大绑按在地上,嘴里还不断喊道:“蒋参军!你现在进去就是死!还会连累下面的将士们也跟着送死啊!!”蒋明启下马,一脚踹了上去,“等我归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陈东等人大力阻拦,由京中派遣下来的随军御史文参搞不懂形式,犹豫一下还是道:”是否要再做准备呢?“
蒋明启利欲熏心,当即就驳回:“不必!”
御史文参被呵斥一声,闭了嘴。
只见蒋明启率兵进攻,强制攻城,起初还很顺利,攻破城门,摇旗呐喊,可一进城内,突然间嘶喊声大起,陈东等人倏然变色:“里面果然有埋伏!快进去支援!”
御史文参震惊道:“万万不可啊!明知有陷阱还要进去,这不是送死吗!”看着城门关闭,他惊恐摇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人……怕是……”
……
“人死了。”
庄继北将蒋明启的兵牌轻轻掷于火炉中,火花四溅,炭火将铜牌烧出一层黑色粉末,庄继北用铁饼挑了两下,火势更盛。
雪落无声,帘外一片洁白,碎絮似的雪花洋洋洒洒从空中坠落,帘子随风而动,刺骨寒风狞卷而入,温从就靠在帘旁,轻轻道:“今年的雪格外多,蒋明启死了好啊,他不死,就会有更多人死。”
庄继北自嘲一笑:“当初我让父亲不要作恶,如今轮到我自己来做着十恶不赦的事儿了。”
温从看他,问道:“你觉得人命是否能衡量。”
庄继北皱了皱眉,“谁的命都是金贵的,不能衡量。”
“是。你难过于跟着蒋明启的那些士兵白白死了,可他们是蒋明启的人,若是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手下的人,你也说了,谁的命都是金贵的,他蒋明启手下的人命金贵,你手下的人就活该去死?没这个道理。”
庄继北静默一瞬。
“这次的陷阱设得好,设得妙,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做法了。”温从笑了笑,“你出师了。”
“不是我出师了,是蒋明启的弱点太明显了。这人,有点功绩就要占,有点高度就要爬,打蛇打七寸,用他最在乎的名利来引诱他,是死是活那是造化,贪念太盛那也是他命里该绝。”
陈东等人的对话是故意让蒋明启听见的,蒋明启这人,从和他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谈,就能看出是个好大喜功的角色。
当初庄家昌盛,蒋家人蹦跶不起来,庄府一落寞,蒋家立马投靠了太子,成了太子在军中的一枚棋子。
不怪太子选了这么差劲的棋子,而是军中的势力太难安插了,大多都是庄父的人,蒋家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蒋明启得了太子提拔,谁都不放在眼里,又眼巴巴望着兵部重权,妄图成为下一个庄铭,他太急了,也太贪了。
庄铭的位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世上再不可能出现第二个能让皇上不断放权,手握大梁尽数军力的人了,哪怕是庄继北也不能,没那个条件,更没那个能力。
庄继北对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
以前他总瞧不起他爹,觉得他爹时而迂腐古板,时而又满身官场上的臭气,跟他爹说话也大多都是:“你不要把你当官的那套拿来教育我,我不听。”现在想想,悔之晚矣。
他能达到他爹一半实力,就算是他努力勤奋了。
愈发伤感,温从看出了他的难过,缓缓而来,轻轻拥住他,无声安慰。
另一边。
“殿下!殿下!!”一小太监匆匆而入,跪地不起,面色惨白,“殿下!前线传来消息,蒋参军阵亡了!!”
太子身子猛地一颤,从桌前陡然起身。
“蒋参军不顾阻拦,非要攻打临川城,以至于落入陷阱,兵线重围,已然战死!”小太监擦了把汗,“京中分下去的随军文参已经上书,说是蒋参军利欲熏心,罔顾满军之生死,为了个人功绩以致其下兵队伤亡惨重!幸得陈东等将军鼎力相救,否则必是一场恶战啊!”
太子面如灰土,身子僵硬,痴痴地坐了下来,忽然,他笑了,放声大笑,像是发疯似的,小太监吓得直哆嗦。
正在此时,突然从宫里来了大太监,高声:“皇上有旨,宣太子殿下即刻进宫!”
……
“太子通敌的证据都递上去了?”
“嗯,从御史台送上去的,我亲眼看着的。不仅仅是通敌,太子这些年做的‘好事儿’全部打包呈到了皇上面前。”
“辛苦了。”
温从和季子深于亭中下棋,黑白交错的棋子好似朝局风云变幻,转眼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皇上声势浩大的将太子宣进宫,据说,皇上发了好大脾气,将太子怒斥了整整两个钟头,太子从金銮殿出来后就晕了,随后,一道幽禁太子的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各家耳中。
犹如一道闷天雷,轰然炸响,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皇上对太子是缺了些温情,但面子上从来都是过得去的,毕竟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宽容又能怎样。
可偏偏这一次,半点情面也不给太子留,幽禁于东宫,放在先朝,这可都是废太子的征兆啊。
废太子……
众人心中陡然一惊。
若是之前他们觉得太子不会被废,那是因为皇上就一个儿子,如今可还有景王殿下呢!
太子和庄继北相斗,庄继北又是景王的亲舅舅,这其中深意……
一时间,京中局势诡谲突变,众人都拿不准主意了,只好将目光暂且先放在宫墙内、东宫和庄府上,静观其变。
太子静,庄继北更静。
太子被参被状告,可和他半点关系也扯不上,那是季子深和温从的策划。
温从也说了,这个时候让他不要太冒风头,毕竟他才出手除了蒋明启,如今他要是太急,容易被人盯住。
故而当外面乱成一片的时候,庄继北从始至终没发声。
这一静就是三个月。
解除幽禁的旨意迟迟未下来,风向渐渐变了,甚至有人开始暗中联络庄府。
嗯?
联络谁?
庄继北:没联络,忙着呢。
两方静下来的这段日子,庄继北不得不清闲,也不得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温从让他带孩子去了。
两个小家伙一岁了。
小温阳最聪明,学会了走路,虽然磕磕绊绊,但也算走起来了,一边扬起手奶声奶气叫道:“爹爹……”一边一点一点朝前走。
小庄文就比较慢了,还不会走路,需要人日日抱着,说话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跶。
庄继北时常抱着小温阳出去炫耀溜达,温从见此颇为鄙夷,见小庄文被冷待了,便日日抱着小庄文玩,对庄文格外偏爱。
这日,庄继北溜达到了城东的青竹巷子里,这边正热闹,一堆文人墨客聚集。
小温阳像是听见了好玩的声音,咿咿呀呀指着那边。
庄继北探头看了过去,见最前方搭了个高高的台子,有好多小孩子坐在上面,约莫都是一两岁的年纪,庄继北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有个人抱着小孩儿笑道:“比神童呢哈哈哈哈,满京城的同岁的小孩子,趁着春日里,来青竹巷子里许许愿,比试两下,接个好福气。”
庄继北纳闷:“这巷子有什么来头吗?”
“呦!您是外地来的吧?”
“……”
“这巷子里有好几家客栈,每每到了科举时节,学子们都会落宿在这边,从这巷子里可至少走出了一位状元郎两位探花郎呢!”
庄继北晓得了,他笑道:“那这福气我们也接!接!”他逗乐了小温阳,温阳咯咯笑。
一旁人道:“您若是有想玩玩的意思,也去那边带着孩子比比呗。”
“要比什么?”
“嗐简单,就是些画画啊书法啊乐曲啊……”
庄继北震惊:“才一岁大就能比这些了?!”
“要不怎么说是神童比试呢?”
庄继北佩服点头。
这巷子并不狭窄,和正街的阔度差不多,因为两边都是客栈,且往前方直走是死路,所以被人叫做巷子。
巷子两边围了篱笆,稀稀疏疏种了些翠绿的竹子,将这条巷子衬得格外简雅。
比试的高台就搭在巷子中间,四面都围了人,两边客栈二层窗户大开,探出不少脑袋,笑看下方的玩闹。
庄继北揪了揪小温阳的手,“你玩不?”
小温阳似懂非懂,只听了个玩字,高兴道:“玩!”
庄继北喜笑颜开,立刻蹿到前面去报名了,得了名额,说是明日才能比试,庄继北点头应下,立马打道回府,将这个喜事儿给温从说了一通,温从道:“还没开始比呢,怎么感觉你就跟赢了似的。”
庄继北道:“这世上还能有比我儿子聪明的人存在?开什么玩笑!我说他能赢,他就能赢。”
温从无力吐槽,见那边小庄文和小温阳玩得热闹,不禁道:“你做人不要厚此薄彼,俩孩子一起养就都得喜欢,不要看重一个轻待了另一个,这样很不好。”
庄继北皱眉:“没有啊,我哪天回来没陪庄文玩没给他带好吃的?”
温从斜睨一眼:“那明日的比试你怎么不带他一起去?”
庄继北抓头:“喂喂喂,我当然想啊,主要是他现在连走路都不会……”话到一半,他抿了抿唇,心道庄文虽然说话还没那么利索,但能听懂人话,可别打击了孩子。
温从给他递了杯茶水,温声道:“明天带他一起去,你若是有了偏颇,孩子年纪小,却不傻,心里敏感点会难过的。何况若是因为你的态度,导致俩孩子长着长着生疏了,你就真是罪人了。”
庄继北尴尬地喝了两口茶,听完一席话,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
比疼爱,他对庄文的疼爱绝对不算少,真的,这小子可是小时候天天哭的那个,一哭就得抱,从小抱到大的,耗尽心血,哪能不爱。
他带小温阳出去,单纯是温阳自己能走动路,哪里不好了自己能说。庄文不一样,他得一直抱着,太累,而且庄文说话慢且晚,有什么不快了,也形容不出来,常常搞得庄继北一头热汗,不知所云。
庄继北问:“你明天来吗?”
温从摆手:“没空陪你瞎闹,我明天去季家。”
“喔,好吧。”庄继北略显失望,“季家和太子可是有姻亲的,虽说你和季子深关系好,但季家姑娘是太子妃,你去了可别是场鸿门宴。”
温从眼尾挑起,“担心我呀?那你陪我一起去啊?”
“……不了不了,我去了说不定要被人当成落井下石,况且我一看季子深那张脸就不高兴,三两句吵起来了也扫人兴。”
温从笑了:“行了,玩你的去吧,也就是明天你再玩一天,明天一过,说不准时局就要变了,你也闲不下来。”
庄继北细细打量,连连咋舌。
到底是季家给温从的鸿门宴,还是温从要去算计季家了?
他在外面晃悠,并非是瞎晃悠,他要专挑人多的地方去,让人知道,他庄继北在太子落势的日子里安分得紧,太子再出什么变故,也和他庄继北没半点关系。
不过温从既然说了时局会变,那就一定是温从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次日,庄继北一大早就带俩孩子出去玩了。
怀里抱了一个,手中牵了一个,直奔青竹巷子。
这才清晨,巷子里就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但凡有点小钱的人都乐意凑这个热闹,领着家中的孩子们来玩,其中妇人也不少,大多是在两边楼上包个席面,于窗边观看。
庄继北用力探头,他让庄文骑在自己颈上,又将温从也抱了起来,才勉强让两个孩子看见前面的热闹。
高台上,有五个小孩子,其中一个正在嗷嗷大哭,可能是被这人海吓到了,剩下两个则闷头坐在一张巨大的泛着黄色的纸张上,懵懵懂懂,最后那两个孩子则机灵些,避开了自己屁股下的字画,甚至还能拿着笔墨随便挥舞一番。
很快,台上将五副画举了起来,其中两幅格外壮观,是两幅山水画。
浓淡相宜,飘渺欲仙,那参差山峰好似忽远忽近,非常漂亮。
庄继北惊愕道:“这能是小孩子画出来的???”
莫名心慌。
他去了后台,进了一件屋子,里面都是在等比试的小孩子,一层层屏风格挡开众人,庄继北挑了个透气的位置坐下,嘱咐道:“不能乱跑哦,爹爹出去打探下情况。”他又拍了下温阳的脑袋,“看好哥哥。”
温阳点头,一把握住庄文的手,“哥哥!”
安顿好两孩子,庄继北出去,看了看别的屏风内的人,小孩子多,但都在玩,反倒是几个大人撅着屁股,不知道在干什么呢,庄继北小心翼翼靠了过去,笑问:“画画呢啊?”
那几个男人狐疑地盯着他,“你是谁?”
庄继北笑笑:“看热闹的。”
“去去去,去外面看,这里正忙着呢。”
庄继北笑笑:“外面都是小孩儿画的,哪有你们画得好看呢,这里是还有大人比试吗?”
那几人没回答他,庄继北不好再问,就一直看着他们快速作画,一张接一张,过了会儿,有人拿了碗水进来,清水泼在画轴上,那水墨竟然全部消失了,那些人将画轴卷了起来,和其他空白卷轴摆在了一起,当外面掌声响起后,空白卷轴随着新一批比试的孩子被送上了高台。
庄继北目瞪口呆。
有人给一个孩子耳边低喃什么,那孩子迷茫抬头,随手拿笔乱涂乱画,不过那笔上没沾墨水,也染不出字来,那小孩子将清水撒在纸张上,很诧异地惊呼一声,画卷上突然多了一副山水画来,正是刚刚这几个画师画出来的!
再然后,外面一个人声高呼道:“这一组的头筹是王掌柜家的公子!!”
庄继北:“……”他表情复杂地看向那些画师,“这算不算弄虚作假啊?”
画师道:“你可别说出去砸了我们生意,我们卖画,有人买画,哪里有问题了?”
庄继北陷入沉思。
回到屏风内,坐下,外面有伙计道:“庄掌柜!?”见无人回应,又喊了一声:“庄掌柜?!”
庄继北叫道:“我?这儿!这儿呢!”
伙计掀开帘子,笑道:“该您家的两位公子上去比画画了。”
温阳听懂了,非常欢喜,拉着庄文就要去玩,庄继北一把拦下他,陪笑道:“我家这两位不太会画画,等一下场别的才艺吧!”
伙计笑道:“行嘞,那我过会儿再来找您!”
“好好好,麻烦你了。”帘子放下后,见温阳疑惑地望着自己,好像在问为什么不去比试了呢,庄继北耐心回答:“画画没意思,咱换个好玩的。”
温阳笑了起来,非常配合的和他说:“好呀!”
第二个比试项目,乐曲。
古琴古筝琵琶笛子萧,只要能拿得出手的,都可以。
庄继北若有所思,这个……可以哎。
保险起见,他这次又在外面溜达了一圈。
他选了个背面,离台子比较近,高台后方挂了巨大的彩色幕布,幕布又用牢固的竹架支撑,前方一个个吹箫的吹箫弹琴的弹琴,嘈杂嘶哑,难听极了,他正要评一句,行这个他们能参加,就突然听到一曲悦耳之音响起。
幕布后方一个女子吹响笛子,婉转动听,前面比试的小孩子里只有一个在吹笛子的,而台下则一片哗然,非常惊讶,有人直呼,神童啊!
庄继北:“……”他匪夷所思地盯着那个女人,“这是小孩子能吹出来的笛音???”
一曲毕,伴着此起彼伏的掌声,前方响起:“这一组的头筹是刘掌柜家的三公子!恭喜!!”那女子走来,对他道:“需要我帮你吗?一曲十两银子。”
庄继北有那么一刻真动摇了,心想,拿钱买个快乐也不是不行,但奈何他身上的银两银票那都是宫中赐下来的,非外面流通的官银,普通的钱庄根本没法兑换,今日给了出去,明天大街小巷就都知道朝廷命官来这边给小孩子弄虚作假参加比试来了,太丢人。
庄继北悻悻地回了屏风间,再次坐下,重重叹口气。
伙计的声音又响起了:“庄掌柜!”伙计掀开帘子,笑哈哈道:“下一组到您家两位公子了!”
庄继北哀怨,“乐曲……不擅长。你能透露下不,之后还有什么才艺比试?”
伙计道:“投壶?”
“投壶?”庄继北拍向桌面,“好呀!投壶可以!”忽然,他又警惕道:“投壶你们总没办法作弊了吧??”
伙计大笑:“嗐,您说的哪里话,这怎么能叫作弊呢,就是大家图一乐。”
“得了吧,你们是乐了,有钱人家孩子都是神童,没钱作弊的人家孩子就都是笨蛋了??”
“您这就不懂了。来咱们这儿热闹的,真真假假,谁都知道。有钱人家的孩子图个名气,没钱人家的孩子来参加一次不管第几名都得五枚鸡蛋回去呢!要不然您觉得哪家会在春耕的时候还能抽出空闲时间带小孩子来玩这个的。都是有利可图,也别分什么高低贵贱了。”
“有点强词夺理。”庄继北道,“不过我还真挺喜欢这个道理的!”他招了招手,将伙计唤过来,“这样子,同台投壶的孩子,比试结束,我自掏腰包,每个孩子五十枚鸡蛋,就当给他们说声对不起了。”
伙计会意,“请好了您嘞!”
“投壶比赛!正式开始!!”
伴随一声高喊,气氛推至高潮。
这一次台子上的孩子比前面画画的、写字的、吹拉弹唱的,多得多,估摸着都是为了庄继北那五十枚鸡蛋来的,乌央乌央挤在台子上,孩子们年纪小,根本不懂什么第一名第二名,他们只知道好玩,一下子全是笑声,喧闹极了。
投壶开始,他们投壶于往常不同,往常的投壶就放在那里,壶动也不动,这一次的投壶则会动,幕布后会有人用木板夹夹着,满天乱动,每个小孩子的竹上都有名号,看谁一炷香投进最多。
庄文连走都不会走,更别说投壶了,啪叽坐在台子上,陪大家一起笑哈哈。
温阳是非常认真的在投壶,不过很快,他发现了,别人怎么都投不进的壶,他只要随便一扔,那壶自动就到了他位置的正前方。
温阳像是找到了好玩的,笑了起来,拉着庄文一起投壶,庄文随便扔都能投进去,温阳见势,更欢喜了,仿佛找到了窍门,又拉来其他小孩子一起站在他的位置投,告诉他们自己站哪里他们就站哪里,肯定能投中!
这可苦了庄继北,用木板夹着个壶桶透着幕布的光费力地追着温阳走动,这会儿人一密集,都挤在了温阳身边,看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怎样给温阳作弊了。
庄继北不禁想:“温阳这小子这么大方干什么!说好的第一名呢!”
小孩子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有好玩的了就要叫上小伙伴们一起玩,复杂的是大人。
见壶桶来回动,温阳打前阵,仿佛老鹰捉小鸡似的护着身后的一群小鸡仔,来回找位置投壶,不亦乐乎。
若说前几场比试都是走马观花,一瞬即过,现在看来,这场投壶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温从和季子深已离开季家了,两人坐在马车中,正交谈着,马车外突然传来叫喊声欢呼声,嘻嘻哈哈,人声沸腾。
温从掀开车帘,朝外瞧了眼,只见路过了一条巷子,人头攒动异常拥挤,外面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朝巷子里拥去,温从问:“这是青竹巷子吗?”
随车的侍从立刻道:“回公子,是的。”
温从想起了庄继北说的比试,索性正事儿忙完了,权当散心,他道:“停下吧。”
季子深诧异:“你还喜欢凑这个热闹?”
“看看,不碍事儿。”
下了马车,碍着两位都是贵客,这周边客栈里的伙计,有眼尖的,一瞧是官家马车,知道不能得罪,赶紧一群人拥了过来,点头哈腰,给他们从又乱又挤的人群里开辟出了一条道,两人上了客栈二层,视野恰恰好能看见台下风光。
季子深笑了:“啊,是那两个小家伙啊,谁带来玩的?该不会是你家中郎将吧?他可真有闲情逸致,不过……他人呢?”
温从视线也在快速扫荡,试图捕捉到庄继北身影,可看了一圈,他自认足够仔细了,也没在台下寻见人。
季子深道:“小时候我常来街巷中玩,像这种比试都是作弊赢的,你说中郎将会不会也花钱买了个名额呢?”
温从道:“不会的,他为人正直,不会那么幼稚……”
“轰——”
陡然间,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在一阵潮水似的惊呼声中,只见幕布瞬间倒塌了下去,赤.裸裸露出了后方摔得人仰马翻却还高高举着壶桶的庄继北。
庄继北痛到没敢哀嚎,但温阳却眼疾手快,惊喜叫道:“啊!那是我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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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庄继北:“……”
刺眼白光让他不得不睁眼面对一切,那一瞬他感受到了万人瞩目是什么滋味,刹那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整条巷子掀起了犹如震雷般剧烈大笑,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挤出来了。
季子深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竟然真被我猜中了!!我只以为他是掏钱让旁人帮他作弊,没想到他是亲自上场啊哈哈哈哈哈!”
一天时间,庄继北的名字传遍了市井之地,他报以希望,希望没人能认出他是谁,可当天夜晚,赵煜宁派人连连遣了五道帖子,帖子内容全是各种放肆调侃大笑,他知道,他又出名了。
这次的名气非常大,也算是因祸得福,在庄继北不知道的另一边,皇上问:“庄府有什么动静?”
大太监忙躬身道:“回禀皇上,中郎将近日并未见外客……”
说着,他想起了自己徒弟给自己说的宫外趣事儿,转述给皇上,皇上错愕失笑:“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出息……”
见皇上心情好点了,大太监才敢稍稍将茶水递过来,又稍稍替皇上整理了折子重新摆在皇上面前,皇上一看那封金册,笑意收敛而冷淡,嗤笑道:“太子的折子永远都在指责他人过错,从无自省!被幽禁了还不反省,反倒日日将心思放在庄府,指责庄继北拉拢朝臣……咳咳咳!”皇上重重的咳嗽起来,“皇上……”大太监想上前出声,可又没敢。
这些日子皇上十分易怒,加之身体吃丹药吃得越发糟糕了,在宫中已经眩晕两次,此时皇上怒意上来了,说什么都是错,反倒让皇帝疑心。
皇上冷笑:“庄继北这几个月,别说拉拢朝臣,徇私结党了,他都快玩疯了,这满京城什么热闹地方的人都见过他。朕不管庄继北是不是为了做样子给朕看,太子若是真的斗不过庄继北,这位置朕给了他,他就能坐稳?”
大太监更是惊恐,忙跪下了。
话题已然牵扯到了储君之位,谁人敢听谁人敢言。
这晚,皇上急火攻心,再次病重,连吃了两丸丹药,才堪堪睡下。
同夜,太子府内。
一名身容华贵的女子捂面掩泣,姣好面容带着一丝狰狞,怨恨地盯着身前人:“季子深!你以为本宫会信你的话?!父亲呢,你让父亲亲自来和我说!”
瑟瑟庭院内,她步步紧逼,“你让我背叛太子,和你们同谋,你做梦!你一个被父亲从小扔在外面的娼妓之子,有什么资格代表季家来和本宫说话!季家还轮不到你做主!”她越说情绪越激动,仿若发狂,“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怨恨父亲记恨季家,所以才想把季家拉下水,想害死我们所有人!!”
季子深立于月光下,深深庭院内,笑容柔和,可眼底的深沉却又像是勾魂索命的鬼,只一眼,就隐隐心寒。
季子深心情尚可,漫不经心在庭院中踱步,“是,又如何?”
太子妃愣怔一下。
“如你所想,我记恨季家,记恨季家所有人,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报复季家,你又能怎样。好姐姐,这天马上就要变了,你太子妃的威严也该压一压了。若是太子被废你可就彻底成了季家的无用废人。”
他笑了笑,手指勾起太子妃发髻间的流苏,笑语晏晏,“季家可以继续扶持太子,父亲也可以不认我,继续将我置之门外,你们也照样可以一口一个娼妓之子,我无所谓,不过以后你们就要小心了,我这人心眼特别小,若是等我爬到了高位,那日就是你们的好日子了,我不会杀了你们,我会想尽办法让你们生不如死。”
太子妃打了个冷颤,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她记忆中小时候那个软弱的弟弟,怎么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那个季子深因为身世而自卑,连正眼看他们都不敢,只会唯唯诺诺地躲在奶娘身后,被家族中的子弟们笑话欺辱,风水轮流转,没成想有一日她竟然要在季子深面前低下头。
眼泪夺眶而出,太子妃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痛哭!她摇头道:“我不!我不!你们休想!太子是我的夫君,永远都是,你们休想让我弃他而去!”
季子深见势,微笑道:“那不如再给你透露个消息。父亲已经不要你了,家中族女里已选了出挑的,只等景王殿下来日上位,立刻送去。”
“景王还是个小孩子啊!”
“那又如何?”季子深道,“景王是小孩子,可小孩子也会长大的。你看,季家已做了万全之策,其实他们根本不在乎你的意愿,来日太子遇难,你膝下一双儿女该何去何从?我可是为你好,才给你了梯子,让你借力拉着你的儿女有个活命去处,你总不能真到了那一天,还准备去求已经放弃你的父亲来救你一把吧?”
季子深摊开手,“言尽于此,还望三思。”说完,季子深迎着月色离开了。
独留下太子妃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忽然,她听见了屋内有动静,猛地抖了一下,忙冲到了房间内,在腐朽的灰尘气里,看见了坐在主位的太子,像是一盆枯萎的残花,静静地坐在那里,见有人进来了,四目相对。
太子妃愣住了,无力倾倒在地,她哭喊着爬到太子脚下,“妾绝无此意啊!”
太子起身朝前走,自言自语,“是父皇想要我死啊……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那就不能死……应该他们都去死……”
他像是被吸走了三魂六魄,只留个躯干摇摇晃晃走在这萧瑟庭院内。
这院子平日没人来,太子妃被季子深叫来此处说话时,也绝没想到房间内会有人。
她蓦然想起来,这几日太子不得出入,时常见不到人,众人都在好奇太子去了哪里,原来太子在这边,而季子深叫他来此处……会不会……会不会就是故意为了让太子听见那些话?!让太子以为季家已经放弃了他?!
太子妃捂住心口,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殿下!殿下这其中有文章,您不能自暴自弃啊!”
正在此时,深夜一门客匆匆而来,此人是太子之心腹,对方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便一刻不停传了过来,那人见了太子立刻道:“殿下,宫里传出消息,皇上欲意给景王加珠!”
太子道:“你看,我还没死呢,他们却全当我死了。”
太子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追问道:“消息可准确?”
太子打断道:“重要吗?就算消息是假的,又如何,父皇若是放弃了我,加珠早晚都会有。”他看着偌大的太子府,自嘲一笑,“至今未解幽禁……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太子低下头:“我不想死,不想死就要想办法……就要想办法……”
两日后,犹如一道闷天雷炸响在所有人心里——太子领兵造反了。深夜离开,将当初蒋明启其下的残余部队尽数收拢,而后在外敌协助下,得到了一大批兵力,大军压城,已然要逼近京中了。
温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没有一点惊讶,无比平静。
一步步的谋划,为的就是这个消息啊。
他们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杀了太子,可那都叫弑君。
他要让太子身败名裂,通敌叛国谋反欺君,一桩桩一件件,从来没有辱没了他,也从来不是他们的片面之言,如今只是将太子暗地里的勾当抬到了明面上罢了。
消息即刻传入了宫中,宫内大乱,庄继北连夜领兵,只待得了圣命出征,可等了又等,却一直未来圣旨,陡然间,京中传来一身巨响,隆隆钟声,在京城的每一处角落响彻!
庄继北愣了下,见从宫内跑出来一个太监,满脸泪痕,惊惧更多:“皇上驾崩——”
人算不如天算,局势只在顷刻间陡然逆转!
太子得到皇上驾崩的消息时,率先的情感不是悲伤,而是惊喜,他拉着那传信人,问道:“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
其身边之人也纷纷跪地:“拜见新帝——”
门客立刻道:“殿下!您应该立刻回京!您是太子,皇上驾崩前并未传出废立储君的旨意,您就还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太子道:“本宫可已经领兵压城了……”
那人忙道:“可并未作战啊,只要没有打起来,就不算是谋反!您最大的罪过就是在先帝下了幽禁令后,擅自离府!”
太子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他咬紧牙关,冷笑:“好,进京!”
这下方寸大乱的是庄府一派了。
庄府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投靠于庄府的朝臣们根本不怕什么避讳了,他们只想保命!若是太子回京顺利登基,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有人提议要将太子阻在城门外!
季子深声音阴沉:“阻拦?那就不是太子谋反了,是我们要谋反了!”
他牙都要咬碎了,恨不能咒骂一声,早死晚死,什么时候死不好,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们就要赢了!
季子深沉眸盯着温从,“现在怎么办?”
温从吐出三个字:“开城门。”掀起眼皮,“迎新君。”
“什么?!温公子!太子要是新君我们可就都要死了!!”
“万万不可啊!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
“太子一旦登基,必要将我等除之而后快啊!”
季子深沉默不言,他知道温从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凡是能做出来的决定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温从道:“储君乃是正统之位,本就应该在先帝死后继承皇位,无可挑剔,我们拦,那我们就是千夫所指的万古罪人。”
他眼底不见光,深不可测,“放人进来,我们才是清白的,人在眼皮子底下,我们也才更放心啊。”见众人如此耐不下心,他讥笑一声:“万幸太子不是在外城自立称帝,否则那才是大麻烦!”
庄继北已经将兵马清点了一遍又一遍了,他猜到了温从会放人进城,可却陷入迷茫,他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做……
回府后,见温从不在,管家回复:“温公子下午进宫了。”
过了一个时辰,温从回来了,说道:“京中必有一场动乱,我担心太子对贵妃娘娘不利,已经让人将贵妃娘娘和景王暗中送出城了。”
庄继北轻声:“我们会不会死啊。”
温从想了想:“别怕,真要到鱼死网破的局面了,我一刀捅死太子得了,反正我也没九族。”
庄继北:“……”——
第 77 章
暴风雨来的前一夜,注定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的。
太子进京的那天,狂风将旗帜吹得呼呼作响,两排相迎,太子从正中间的位置,一步步朝着宫门而去。
人各有命。
太子的命是真的好啊。
当初两个孩子同时出生,皇上舍弃庄继北而选择太子。
皇上怕是也很矛盾吧,这些年对太子的冷待,究竟是真的不喜太子,还是因为对庄继北有太多太多的愧疚,无法发泄无法直视自己内心,所以不愿与太子太过亲近。
如今这两人斗得你死我活,眼见庄继北就要大胜了,眼见他们的计划一步步都向成功靠近了,只差一点点,皇上却突然驾崩。
温从心中越发觉得好笑。
他不信命,从来不信,命这个字眼,在他这里就是用来遮掩失败的最丑陋的存在。
可今时今日,他真的又信了,容不得他不信。
像是老天又代替皇上做了一次选择。
以皇上的骤然离世,替皇上又一次选择了太子。
灰蒙蒙的天空,阴郁隐藏在每个人的心中,温从抬头,眸色淡淡,不似他人紧张,不似他人动摇,那是一种看淡了的姿态。
“没输啊,怎么能算输了呢。”温从低吟。
太子很着急,着急的想要登基,因为一旦登基,他的皇位才算是彻彻底底地坐实了。
以至于皇上的丧礼还未举办,太子就以昭告天地之名义,即刻速成即位大礼。
皇上身子一直不大好,朝中各部以及宫中内务很早以前就私下准备过万一皇上突然驾崩后的仪礼,故而虽然时间紧迫,但依旧能准备妥当。
大礼从简,依照流程,太子进了宫门后,于城墙之上接受朝拜,而后再前往宫内祭台,进行继位大礼。
众人看着太子进宫门,上宫墙,城墙上每隔十步一烽火台,乃是开朝继位就有的惯例,火光摇曳在每个人眼底。
庄继北低下了头,握紧了佩刀,他看向温从的方向,眸中一瞬柔软,酸涩之意弥漫心头,他舍不得,舍不得再也见不到温从了,他怕,他怕鬼,他怕自己下了阴曹地府,一个人孤零零的,眼眶逐渐湿润,温从回头看向他,庄继北对他笑了笑。
庄继北将佩刀轻轻按下,霎时间,风云变化,一队列阵之声铮鸣作响,这时再看,这满城上下早已是庄继北布置好的兵力了。
庄继北刚要出列,鱼死网破决一死战,温从却抢他一步站出了身。
如今的温从是有资格站在百官之内的。
幽禁太子的那些日子,庄继北进宫给温从求来了赦免令,皇上又赐他了一虚职官位。
温从于众目睽睽之下,高声道:“还请殿下推迟继位大礼,先帝骤然驾崩,尚有遗诏,且先明示先帝遗诏,再予大礼。”
太子一党之臣立刻怒斥:“放肆!先帝遗诏是重,可新帝登基又岂能耽搁,那是对上天的不敬!”
温从回头:“是不敬还是不敢呢?先帝临驾崩前,可从未解除太子殿下之幽禁。无人过问殿下为何会突然在京城外胁持大量兵马,也无人过问为何殿下会如此迅速接到京中消息,先帝遗诏必要今日查看,若是遗诏中写了帝位继承……”
太子怒吼道:“本宫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遗诏!定是你们这些叛臣贼子杜撰出来的!”
丞相一党站出身来,丞相沉声道:“殿下,您未听说过,却不代表没有!先帝遗诏早已立下……”
太子打断了丞相的话:“本宫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们伪造出来的遗诏,真假如何判定!父皇已经离世,这是非难不成就要由你们颠倒黑白?!谁能作证!?谁能替皇上作证!那遗诏又在何处,尔等怎知!”
“若是我知道呢。”
一道声音沉沉传来。
庄苑南从队伍后一步步向前,庄继北和温从同时变色。
众人齐齐参拜,“拜见贵妃娘娘——”
庄继北身子僵硬地跪了下去。
庄苑南问:“本宫知道遗诏在何处,本宫也能作证皇上驾崩前说过什么,本宫还有办法让遗诏之真假由群臣自辨!”
庄苑南去了宫墙之上,正面太子,并道:“遗诏就在金銮殿的正大光明匾额后面,丞相大人?”她看向下方,丞相立刻站出身,“谨听娘娘教诲。”庄苑南道:“还请大人携同百官前往取下。”丞相道:“臣领旨!”
立刻,宫门大开,百官忐忑不安的入内,比起他们是去取下遗诏的,他们更在乎,若是真有遗诏,这遗诏打开后的局势会发生什么变化?
从匾额后取下了金黄卷轴,丞相拱手呈上,众人见着那遗诏被人送到了太子面前。
庄苑南上前,拿起遗诏,高举,“殿下可要现在就明示?”
这是一道难题。
史无前例的难题。
对太子来说比杀了他都难的一道题。
他不能拆,不敢拆。
不拆,他就是太子,拆了,有可能现在即将得到的一切都要化为灰烬。
他不能去赌。
天空轰隆一声巨响,仿佛要下大雨了,黑沉沉的乌云将京城覆盖,压在众人心头,大气不敢喘。
庄苑南道:“来人,宣读遗诏。”
有太监上前,刚接过手,突然一道猛烈的力量将他推开他,太子夺走遗诏,朝烽火中扔去,火焰肆起,庄苑南被撞倒在地,怒喝:“快救遗诏!”
众人惊呼一声。庄继北心惊,担心长姐安危,忙冲上城墙上,他护住长姐,不断摇头:“你怎么回来……你怎么回来了?!”
庄苑南将目光落在庄继北身后的温从身上,落下眼泪。
温从嗓子仿若失声,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贤贵妃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原本都是他该做的,是他要拿起遗诏,和太子彻底为敌,是他要以死相逼太子,让局势逆转!
他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可绝没料到贤贵妃会突然出现。
贤贵妃低声道:“继北,长姐必须要回来……”她擦过庄继北的眼泪,“日后不论谁继位,我都会死,太子继位他容不下我和景王,清和或……继位,少帝壮母,大梁也容不下我。”
庄苑南笑了。
忽然,她一把推开庄继北,朝太子冲去,像是要将人拖拽下城墙,太子本能防御,庄苑南被太子反推下城墙,下方一阵尖叫声,有人大喊:“太子杀了贵妃娘娘!!!”更甚者,还有人喊:“太子弑母!!”
太子听见那四个字像是疯了一样怒吼道:“弑母?!本宫的母妃是先帝的淑妃娘娘!她算什么东西?!”可也正是这句话,反倒坐实了太子亲手将贤贵妃推下去的事实。
那一刻庄继北已经呆滞住了,他不敢看,不敢听,温从捂住他的眼睛,说道:“不要往下看,别让贵妃娘娘的苦心白费了。”
温从手颤抖着,紧紧遮住庄继北的眼睛,将人拉了回来。
他心狠,这一刻想的不是什么悲伤难过,于他而言,于局势而言,贵妃之死才是彻底扭转了被动局面。
庄继北赤红着眼,朝太子逼近,太子拔过长刀,怒道:“庄继北!今日我要死了,我也要让你活不成!”他像是知道自己已经结束了,知道自己死定了。先是他亲手毁了那可怕的遗诏,再是贤贵妃之死,他已经完了,本着自己要死,也要带着庄继北一起死。
太子朝庄继北杀来,两人在城墙上死斗,而城墙下也顿时乱成一片,那些敌军也不知是来支援太子的,还是来趁机来进宫大梁的,鲜血染红了双眼,京城顿时笼罩在一片血雨腥风之中,那场厮杀,太子死在了万千箭雨之中,庄继北不能有一刻停歇,下城墙带兵阻挡敌军的进攻。
史官在记载这一场荡荡大难时,只用了寥寥几笔带过,将那场生杀阻挡在了书册之外,将残留的鲜血从墨笔上浅浅划过。
泰和年号,新帝继位,庄继北再也没有出现过。
景王年纪小,对皇位没有概念,他哭着喊着要母妃,庄继北也想要长姐。
父亲没了,长姐没了。
他再也没有长姐了……
他怎么能活得如此糟糕啊。
活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人大了,就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悲伤了去哭,他哭不出来,他不想看见阳光,只想在陈旧的屋内慢慢腐朽发霉。
局势千变万化,可万变不离其宗,一旦有了新帝,那新朝就开始了。
朝中上下重新整肃,极力清除太子先前之势力。
蛀虫不清,怎能康健。
那些人贪的贪腐的腐,太子死后,他们怕了,他们想倒戈,可丞相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单单是抄家,就能抄出远超国库的近三十倍!
废太子通敌的证据由丞相大人执手开查,半年时间,被一一搬上了台面。
也是半年后,丞相大人病危,临了,遣人去叫了庄继北,庄继北跪在床边,丞相问他:“你想辞官?”
庄继北沉默。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对他温和笑,丞相大人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抚摸过他的额发,柔声道:“好孩子,你累了,累了就歇歇吧。”
庄继北怔了下,再也忍不住的痛意从心底密密麻麻地涌了上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啊,总是要向前走的,咱们累了,就歇歇,你爹当年说你是众多子弟里最不成器的,你爹眼光那般毒辣,不也照样看走了眼。”丞相大人的手指轻轻擦过庄继北眼下的泪水,“你爹是在乎你的,是懂你的,你姐姐也是一样的。”
“我连长姐都没护住……”庄继北哽咽道,“我连长姐都没护住……以后这世上就只剩下我了……我没有祖母了没有爹爹了没有阿姐了……”
庄继北像个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眼泪犹如泄洪,溢满面孔。
丞相大人没有安慰他,也没有什么警示名言,只是等着,让他哭,让他发泄,让他哭完。
丞相离世的那一刻,手还是搭在他肩上的,缓缓滑落时,庄继北甚至还能感觉到余温,“大人……伯父!大人!!”随着他的一声哭喊,屋外也顿时跪成一片,满府悲痛。
丞相丧葬依照国礼下葬。
景王年纪小小,但半年时间,经历了丧母之痛后,长大了不少,丧礼上,见庄继北眼光空洞,神情呆滞,甩开护着他的宫婢们,径直到了庄继北面前,牵住庄继北的手,叫道:“舅舅……”
庄继北回过神来,“小殿下……”说完他反应过来,退后一步,拱手行礼,“皇上。”
景王再次上前,眼泪啪嗒啪嗒掉,青雉嗓音,低头道:“清和没有母妃了……不能再没有舅舅了……”景王上前紧紧攥着庄继北的衣角,“我只有舅舅了……”
年底时,庄继北的状态稍微好转些了。
虽然依旧兴致不高,但至少能时而出去走动了。
他喜欢坐在国子监,坐在门槛外发呆,怀念自己刚进京时的风光傲意,怀念耳边日日还有父亲和长姐的教导,怀念和煜宁天天打架抄书的日子。
赵煜宁一月前得了通察官的职位,已然离京去往崇州赴任了。
临走时,两人相视无言,只深深拥抱,煜宁拍了拍他,破涕为笑:“以后来崇州了就找我,绝对好酒好肉招待。”话毕,离开了那个他从小生活的京城。
两年后,庄继北得了振威将军的册封,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
原先温从也该有晋升的,可温从一年前大病一场,病得很严重,无力再谈政事。
那年他们回襄州成婚了,万幸,成婚后温从病势渐渐好转,可饶是如此,他依旧对温从病重的那些日子心有余悸。
回想起那年,他带温从回了襄州庄府,他们待在别院里,那个曾经他们一起看过烟花的地方。
当初他刚刚从丧亲之痛中勉强解脱出来,经不住再有亲人离世了,寸步不离守在温从床边。
温从病重时,撑了口气,盯着他,自言自语道:“我会不会死了啊……”
庄继北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比我活得长!你不能死在我前面了。”
“是不能死在你前面了。”温从望着他,“我要死了,你以后会被人欺负的……我那么喜欢的人,怎么能让人欺负了呢。”
温从闭了闭眼,连呼吸都稍显困难的他硬是扯出一抹笑,像是在说遗言一样,轻轻道:“府里的人手都是我整改过的,签了死契,最可靠不过,日后也不必采买了。官银、府库、私库,我都一一存放在了书房的最下层,若是以后吃力了,别苦了自己,拿出来用吧,够用。朝中忌惮你是圣上之亲眷,你虽得了将军之位,却未必再能晋升也未必再能自在领兵,若不是万不得已了,让自己偷偷懒快活过几年吧。庄文这孩子更踏实点,若是你以后老了,大概率也是庄文为你养老送终,对他好些……”
庄继北定在原地,半晌不言,过了好久,在温从细碎的嘱咐下,他问:“真的是要死了吗。”
温从盯着他,笑了笑,“好像……有点。”
庄继北擦了眼泪,不哭不闹,躺到床上,轻轻抱住温从,“都要死了,说这些话干什么。”
“嗯?”
“别抛下我了。”庄继北道,“等我老了,走不动道了,身边连你也没有,被人欺负了只能回家哭,既然见不得我被人欺负,就别抛下我了。没了你,我怎么能撑下去呢。”
“……庄继北?”
“在。”
“傻子。”
“嗯,傻。”庄继北蹭在他冰冷的面颊边,“你答应过我的,死了不许忘了我,去阴曹地府了,你也得等我一起走,我怕鬼,可怕可怕了,你要是不带上我,让我孤零零的,我会被吓死的。”
“都去阴曹地府了,还能再被吓死么?”
“会的,那个时候我就成恶鬼了!”
温从笑了。
他没再劝,也劝不动。
他知道庄继北若是真没了他,或许再不会对这世间有一丝挂念,他前脚死,说不定庄继北后脚就跟他一起去了。
温从缓缓阖眼,他想,不枉活这一遭,挺好的。
还有遗憾吗……
或许没了。
忽然,听到耳边一声:“你还记得德望街吗?”
那个庄继北一再爽约的地方。
庄继北给他说,让他今晚去德望街的后巷子等他。
温从去赴约了,等了又等,黑暗不见光亮的天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来得很早,和以前一样,他总是习惯去等待庄继北,而不是让庄继北等他。
第三次了,他都快死了,庄继北还要失约吗。
温从眼神黯淡,低下头来,猝然,一道明烈火光咻一下升空,在天空爆响出团团簇簇的绚烂烟花,骤然明亮的夜空好似被万千花火席卷。
温从望向天空,怔怔的。
他的眼睛突然被人从后方用一块红布遮住,很快,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冬日的夜很冷,可那人的手掌却异常温热,他牵着他朝前走,百步后,眼前红布缓缓坠落。
漫天雪夜,泼墨似的夜色再次被灿烂烟花点亮,他们站在德望街正中间,竹灯金光,前方赤红棉毯从头铺至尾,奢靡华丽,冬日里,却有无数繁盛鲜花,花团锦簇,浓稠艳丽。
两边街道挤满了人,他们不约而同的屏气静声,期待激动,望着他们。
洁白雪花和鲜艳花瓣同时从空中飘落,落至鼻尖,温从轻轻捻下,夺去幽香。
低头刹那,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什么时候已是一身鲜红嫁衣,长袍飘逸。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了,他听到了让他魂牵梦萦的那句话:“天地为证,日月为名。倾尔赴约,良缘永结。”庄继北穿着大红喜服,低吻而来,“温从,我们成婚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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