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服,我便杀谁◎
裴时清的剑悬在陆辰远脖颈前, 将落未落。
陆辰远面上却毫无惧色,甚至在棠梨看过来的时候,对她露出一笑。
棠梨没有回应他, 一双眼眸只定定望着裴时清。
碎雪纷纷,他的面容也被隐在雪幕之后,叫人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人隔空对望。
棠梨忽地注意到他白色的袍角染了不少星星点点的血渍,已经干涸发暗。
裴时清手中长剑已被鲜血染得斑驳, 他就这般握着剑,垂眸看她, 一言不发。
风雪凄迷, 灰白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倒像是覆上一层寒霜,将他整个人勾勒得愈发孤高清冷。
棠梨的目光缓缓从陆辰远脖颈上的伤口扫过。
裴先生身上的……不是他的血。
他是从宫中过来的。
棠梨几乎立刻反应过来。
宫里正是瞬息万变之际, 他却来此处寻找自己, 甚至还与陆辰远剑拔弩张……
只能说明, 陆辰远恐怕也参与了设计自己的事。
而他们的目的, 正是将裴先生从上京支开。
思及此处,棠梨心中一惊。
哥哥怎的这般糊涂!徐怀忠利用自己设计裴先生在先, 如今不知何方势力故技重施,裴先生这一次, 恐怕是真的动了杀心!
她暂且不去想哥哥为何伙同外人对付裴先生, 只眼前这般情形,便叫她背脊发寒。
只愿哥哥和陆辰远这一次, 没有坏了裴先生的大事, 否则……
思绪翻涌, 棠梨抬眸看向裴时清。
他依然一动不动, 像是在等她的一个回答。
棠梨心中酸涩。
此番幕后主谋, 心思实在歹毒。
眼前种种,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
裴先生已经为了她离开上京,出现在此处,那人的目的便已达成。
她和哥哥,甚至包括陆辰远……竟都是那人掌中棋子,助了他一臂之力!
棠梨无比清楚,眼下但凡她再替陆辰远说一句话,都会寒了裴先生的心。
只是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保下陆辰远一条命。
毕竟前一世……她欠了他的。
好一个离心之计!然而她今日,却不得不上钩了。
压下种种思绪,棠梨终于走上前:“裴先生,是有什么误会吗?为何要以剑相逼。”
裴时清眼角轻跳。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受伤了没。”
棠梨摇摇头,又说:“我哥哥犯了糊涂,妄图将我软禁于此处。”
棠梨看了温韬一眼:“大哥得知此事之后,连夜求助于温大人,温大人大义,念在往日情谊,于此乱局孤身犯险,将我和邢大人救出。”
“我虽然尚不清楚哥哥为何这般做,但他不会存有害我之心,想必陆大人也是如此。”
“哥哥糊涂,待日后先生尽可随意询问,只是裴先生,宫中……定然还等着您,不必在此处耽搁时间。”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毕,她仰头看他。
陆辰远静静看着眼前的姑娘。
事已至此,她却还在妄想替他保下一命。
被划破的伤口本已开始结痂,此刻却好像又被尖刀般的寒风割开,寒意肆意入侵,倒叫伤口又痛又痒。
连着胸膛处,也痛痒起来。
眼角锐利的弧度却慢慢舒展开,他眸中浮现出一层水光,分明隔着重重风雪,却好似又看见昔日站在垂花门前,朝他展颜一笑的姑娘。
事已至此,他们已然全盘失败,他若再坚持下去,便成添乱。
陶大人……对不住了。
陆辰远眼尾缓缓晕开一丝笑意,他不愿叫棠梨为难。
长剑贴着脖颈,只需用些力度。
只愿他死之时,表情不要太过难看才是。
然而就在他蓄力的时候,压在他脖颈间的剑却忽然被人抽离。
陆辰远心中一震,听到耳畔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好。”
他只简单的应了一个“好”,没有怀疑,没有为难,亦没有要她解释。
余音隆隆响在耳畔,陆辰远一时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仓促间看向棠梨。
她眼眸中亦浮着浅浅水光,唇角却含着一丝笑。
陆辰远凝望他们二人许久,末了无声苦笑。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匆匆赶来,双手呈上一张纸条:“大人,急报。”
裴时清接过纸条扫了一眼,神色不变,他驱马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来拉棠梨:“跟我走。”
棠梨却不动:“裴先生,你不必担心我,快去吧。”
裴时清的指尖僵在空中,片刻之后,他收回手,没有过多纠缠,只看她一眼:“不要离开息邪。”
他又沉沉扫了陆辰远一眼,扬起马鞭:“驾!”
棠梨目送着那道身影如同一片茫茫雪花飘入雪野之中,方才扭头问陆辰远:“陆公子,你没事吧?”
陆辰远摇头一笑:“抱歉,利用了你。”
“陆公子还是快些去处理伤口吧。”棠梨无意在此事上纠结。
陆辰远苦笑了一下:“棠梨,我和你哥哥……从未有害你之心。”
风雪迷眼,棠梨已经看不清那道远去的身影,却仍在眺望。
陆辰远见她丝毫不想听自己的话,眼神黯淡。
棠梨扭头问息邪:“息邪,宫里现在情况如何?”
息邪三言两语将局势交代了一下,棠梨面上担忧更甚:“裴先生就这般回去……”
会不会有危险?
息邪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只沉着声音对她说:“姑娘不必太过担心,公子心里有数,姑娘,请随我来吧。”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保护棠姑娘的安全。
棠梨眉心微蹙:“我还是担心他,息邪,我能随裴先生一同回上京吗?”
路上公子早已交代过息邪要如何安置棠梨,息邪自然拒绝她:“姑娘,现在上京正乱,你若是过去,公子反而更不放心。”
棠梨便也不再坚持,她道:“好。”
她的目光落到温韬身上:“今日还要多谢温大人,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再好好谢谢温大人。”
温韬冲她微微一笑。
既然人安全了,他也该回府等候结果了,但愿那姓谢的小子看在今日的事上,多给他几分情面。
温韬朝众人行过礼之后,先行离开。
棠梨又对徐江松说:“大哥,你也随我一同走吧。”
徐江松叹道:“好,棠梨啊,你也别怪你哥,他想必也是受人撺掇,才这般糊涂拿你当了筹码……”
棠梨沉默不语。
哥哥的性子……她一贯是知道的。
哥哥为人正直,又讲求忠义,容易受人撺掇,上一辈子正是因为如此才丢了性命。
此次他虽然做得不道义,却也没真正伤害她。
只是裴先生那边若因自己误了事……她又该怎么面对他?
如今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棠梨心中不安,迟迟不接话。
徐江松看她这般模样,便知道棠墨晚是彻彻底底得罪自家妹妹了。
墨晚他……糊涂啊!
他心中暗自祈祷,只愿此事不会影响到裴时清那边。
正值多事之秋,徐江松生怕再度生变,忙催促棠梨:“妹妹,快走吧。”
他牵来马,亲自扶她上马。
棠梨在马上坐定之后,看向陆辰远:“陆公子,今日裴先生既然饶过你,便说明他不会再纠缠于此事,陆公子还是去找个医馆看一看伤吧,我们就此别过。”
她牵起缰绳,想了想,还是对他说:“看在多年情分上,我最后劝陆公子一句。”
“不要再同他作对,你……斗不过他的。”
风雪渐渐大了,吹得他的衣袍烈烈翻飞,棠梨这才发觉,他竟瘦了这么多。
陆辰远沉默立在原地,像是一枝快要被摇断的青竹。
棠梨不再看他,策马离开。
“棠妹妹!”
风雪中忽然传来一句呼喊。
棠梨犹豫片刻,还是回了头。
陆辰远站在风雪凄迷处,仰头看她:“棠妹妹,事已至此,我再坚持与他作对也并无意义了。”
“只是……他所要做之事委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你若还信我……”
他沉默片刻:“我有一物,或许可以相助。”
***
大殿之中横陈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干净,只是血腥味一时半会散不干净,被冷风一吹,倒生出些沁骨的意味。
裴时清满身寒意踏入大殿中时,众人皆是一惊。
四皇子快速踱步过来:“裴大人,棠姑娘无碍吧?”
裴时清看他一眼:“无碍,陛下怎么样?”
四皇子道:“已传唤宫内所有太医过去了,姑母现在正陪在父……父皇身边。”
裴时清颔首,立刻有人引着他往外走。
四皇子又道:“裴大人,陶大人已经被安排下去歇息了,皇弟们都在长乐殿里侯着。”
裴时清回过头去,四皇子微微躬身,面上毕恭毕敬。
裴时清便笑了:“殿下这是做什么。”
他折身回去,扶起他:“宫中若有异动,殿下皆可做主,郑将军、陈将军皆听你号召,更何况……殿下身后,不是还有沈家么?”
两人四目相对。
四皇子双目赤红,不顾他阻拦,再度弯腰行了一礼:“裴大人请放心。”
他久久没有直起身子,裴时清看他一眼,踏出大殿。
直到人远去,四皇子才缓缓起身。
殿门大敞,琉璃瓦白茫茫一片,白玉长阶上繁乱的脚迹也尽数被覆盖。
他看着他自小长大的皇宫,心底思绪翻涌。
裴大人能一手扶持他上位,亦永远握着他的把柄。
他的出身,便是永远的污点。
哪怕做人手中傀儡,哪怕穷此一生不能有自己的子嗣……他也愿意。
这是他选的路。
鲛绡罗帐光华皎洁,更衬得檀木宽床上的皇帝面色枯槁,死气沉沉。
长公主抹着泪,不停地劝着他,皇帝却半阖着眼,面无表情。
“……大局已定,煊儿他至少明面上还是我魏家子嗣,只要将得知他身世之人一一除尽,又有谁知道?”
“皇兄,您就别和他作对了……”
裴时清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长公主忙拭掉眼角泪痕,站起身来:“世子。”
听到这一称呼,皇帝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烛火快要燃尽了,满室昏黄。
裴时清的脸隐在暗处,身形颀长,竟叫皇帝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人的影子。
那是……他的嫡长子。
他也曾真心疼爱过的孩子,最终是在他放任之下,惨死牢中。
“你……终于来了。”皇帝声音喑哑难听,话音落,忽然开始剧烈咳嗽。
暗色的血喷在锦被上,亦在长公主袖袍间沾染了星星点点。
“陛下!”
“你先下去。”
长公主犹豫片刻,到底是咬牙退下了。
裴时清从暗色中踏出,辉辉烛光映亮他的面容。
皇帝闭了闭眼:“说吧,你要如何……才不亡我魏氏江山。”
裴时清笑了起来:“陛下传召于四皇子,不就行了么?”
皇帝睁开眼,声音苍老:“怀渊……不,我应该叫你谢渊。”
“渊儿……那个时候,你还只有那么高。”皇帝颤悠悠伸出手来,但只伸到一半,便失了力气,缓缓垂下。
裴时清声音很冷:“陛下,臣前来,不是为了叙旧的。”
皇帝眼角滚出两行浊泪:“渊儿,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姑母,对不起谢家……”
“但我知道你还念着旧情,否则你又怎会将皇位拱手相让?”
“渊儿,我还有三个皇子,他们都还年幼,你扶持谁都行,但魏煊他……不行!”
裴时清立在模糊不清的光里,声音也飘忽:“四皇子乃陛下与淑妃娘娘所生,又有何不可?”
“谢渊咳咳咳——”皇帝再度开始咳血。
裴时清冷眼看着他双肩颤抖,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皇帝靠在床榻上歇了几息,放软语气:“谢家一世忠义,你祖父当年曾伴驾征伐天下,也是这大庆江山的开国功臣,你难道真的忍心将这大好河山尽数葬送于一个胡杂手中?”
裴时清反驳:“陛下说笑了,四皇子乃是您亲手教导而出,又怎会治理不好这天下?”
“谢渊!”
“你是铁了心要当大庆的罪人,当这天下的罪人!”
裴时清终于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被烛光映出的身影如同山峦倾覆在皇帝面前。
皇帝竟忍不住微微胆寒。
裴时清俯身,凝望着这个生气将近之人,薄唇开合:“陛下别忘了,今日种种,皆是由你而始。”
“若你不害死表哥,大庆今日……又怎会无人可继?”
皇帝的面颊微微抖动,他抓着床榻,恼羞成怒道:“你若拥魏煊登基,谁又服你?你的亲朋叛你,你的老师阻你,谢渊,你还要执迷不悟下去吗?”
裴时清眼神微冷:“谁不服,我便杀谁。”
“那你何不杀把魏煊也杀了,自己登基?!”
烛火忽地跳跃了一下,裴时清的脸庞明暗恍惚。
“自然是因为……”
“我要陛下在地底,日日看着外姓之人是如何坐拥你魏氏江山,祸乱你魏氏血脉。”
皇帝猛然起身,似乎想要掌掴他,却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他一把抓住裴时清的手,指甲几乎嵌入他的血肉。
皇帝唇边涌出大口血沫,瞳孔涣散,喉咙中也溢出不成调的语句:“……狼子野心……你谢家所有人,都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皇帝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慢慢滑倒在床榻上。
裴时清手背被指甲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殷红血珠争先恐后从皮肉之下渗出。
罪魁祸首仍不愿放开他。
裴时清立在床畔,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已经变硬的手从他身上掰开。
他缓缓抚平衣袍,踏出寝殿。
长公主候在外面,见人出来了,倏然起身。
裴时清淡淡道:“圣上驾崩了。”
长公主身形摇晃之际,裴时清又说:“陛下口谕,传位四皇子。”
长公主当即反应过来,连忙高声喊:“来人!来人啊——”
众人涌入之际,裴时清却孤身一人,往殿外走去。
裴时清踏出勤政殿那一刻,身后响起绕梁三尺的哭声。
雪还在扑簌簌下,倒显得这皇宫愈发静谧。
裴时清立在檐下,雪落纷纷,很快染白他的发。
他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宫殿,对旁边的人说:“去长乐殿。”
那人神情一震,忙低下头:“是。”
长乐殿。
十一皇子和十三皇子年纪尚幼,一个被奶娘抱在怀里,乌黑的眼眸看着来人,另一个瑟缩在宫人身边,怯生生地打量着裴时清。
年纪稍大些的九皇子如今也不过十二岁的年纪,浑身戒备看着裴时清。
年纪稍长一些的宫人将皇子们不着痕迹挡在身后,朝裴时清行礼:“裴大人。”
因着在外面立了许久,裴时清满身清寒,睫毛上都覆了一层白,他面无表情立在原地,看着那三个年幼的皇子。
直到肩上积雪慢慢融化,他才往前踏出一步。
宫人拔高声音:“裴大人!此乃大庆的三位皇子!”
九皇子没忍住:“你若是想对我们做什么!我父皇醒来定然不会饶过你!”
宫人面色一变,生怕他激怒裴时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三位皇子都还年幼,请您……放过他们吧!”
九皇子面色涨得通红,冲上前去拉扯宫人:“你跪他做什么!我是大庆的皇子,我父皇是大庆的皇帝!他敢对我们做什么?!你起来!起来!!”
一旁宫人连忙抱住疯狗般的九皇子,哭道:“殿下!您少说两句……”
十一皇子吓得抓住宫人的衣摆,十三皇子则哇哇大哭。
一片混乱中,裴时清冷声道:“圣上驾崩了。”
周遭诡异地安静了片刻,九皇子冲上来歇斯底里吼道:“你满口胡言!来人!来人把这乱臣贼子拖下去斩了!来人啊——”
长乐殿乱成一团之际,勤政殿亦是如此。
各宫妃嫔和朝臣将长公主团团围在中间,质问声此起彼伏。
直到她吩咐宫人将一个质疑四皇子身世之人当场杖杀,场面才稍稍控制住。
有宫人匆匆求见长公主,长公主揉了揉额角,问:“何事?”
宫人畏畏缩缩跪在地上:“禀……禀殿下,裴大人去了长乐殿,殿外有重兵把守,宫人不得进出。”
长公主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结局,还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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