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清的夜,鸦栖寒梢,明月枝头。
打更人敲了三回,已经哈欠连连,快要睁不开眼。
正待找个地方坐下打盹时,婴孩的啼哭惊得人心慌,如同催命符咒,让人转瞬清醒。
青石街对面,巍峨府邸内,暖光里透出一点红。
“生了生了,是位女公子!”
林府内,接生婆仆满手鲜血,喜笑连连。
软榻上,林夫人汗湿了眉眼,已近虚白,肚子依旧高耸,没有消减下去的趋势。
接生婆仆察觉不对,又折返一摸,惊惧道:“是双生子!”
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在晟国,尤其是权贵人家中,双生子向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阴阳有衡,祸福有数,双生子从出生起,便注定是死敌,要争同一份福气。
二小姐迟迟不肯降生,流连母腹中,几乎把林夫人耗枯。
终于,在林夫人昏死过去前,二小姐出世了。哭声细弱得和小猫似的,完全不如她姐姐洪亮。
众人几乎默认,二小姐比不过大小姐。
从出生起就被压了一头,怎么也不像有福之人。不仅如此,她还让林夫人遭了大罪,再也无法生育。
尽管林夫人不喜这个令她遭难的小女儿,但总归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家中又不缺吃穿,便也精细将养着。
满月宴时,贵夫人在王宫内盛宠,林相仕途鹏程,志得意满,好不风光。
贵夫人不便出宫,遣人送来贺礼,其中最特别的,是一对长命锁,刻着“林挽苑”和“林挽月”两个名字。
林相笑着接过,将刻着“林挽苑”那枚,亲手挂在大女儿脖间。
长命锁一挂上,她就笑起来,娇憨的模样,逗得周围的大人们满心怜爱。
一派喜气间,路过的道士驻足在林府前,观望不前。
林相正准备将“林挽月”那枚,挂上小女儿脖间时,道士不请自来,径直走到他面前。
道士跛脚,以怪异的调子唱颂:“咦,怪哉。双生子中,有一福星,又有一灾星。”
林相不悦。
这真是送上门的晦气,气得人呕血。
要不是顾念大喜日子不好见血,他当即就让家仆把人打出去了。
没看懂主人家的坏脸色,道士仍旧喋喋不休,指着襁褓中的林挽苑呼:“此女大贵,该受我一拜才好。”
拜完之后,道士怪笑一声,又指着襁褓中的林挽月。
他惨哭:“此女留不得,是会害得家破人亡的索命鬼!”
此话一出,林相终于忍无可忍,当即将人打走。
但疑心病在他心中落根,翻来覆去不眠,连夜从宫中请来极富盛名的星士,意在为双生子批命。
出乎意料的是,星士的说辞,竟与疯癫道士一致。
林相嘴角抽搐,口头说着不信鬼神之说。
实际上,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抱过小女儿,生怕沾上晦气,影响仕途。
*
日子一天天过去,双生子长成会跑会闹的小姑娘,梳着小辫,可爱至极。
相同的面庞,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林挽苑锦衣玉食被养大,而林挽月却不被重视,阿猫阿狗般粗养着。
不得父亲重视,又不得母亲喜爱,日子确实艰难,连下人也敢怠慢。
大人们的情绪,总在暗中影响着小孩子。
连微生明景这个半大的鬼灵精,也更喜欢爱笑的林挽苑,不喜整日阴沉的林挽月。
每次到林府,他的第一句话,必定是问阿苑表妹。
“阿苑,快跟上来,表哥带你去放风筝!”
混世魔王微生明景,在喜爱的女孩子面前,也收敛成和气的模样。
遍植花树的园圃小道间,红衣少年跑过去后,粉衣少女在后面追,将满园春色盎然都比下去。
林挽苑提着裙摆,跑得有些急,娇魇如花,微微透红:“表哥,你等等我。”
他们只有一只风筝,却笑得那样开心。
角落里,林挽月冷冷打量着这一切。
私下,她曾无数对着镜子模仿姐姐的笑,以为只要像姐姐一样笑,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
可那样的笑只会弄巧成拙,得到别人不怀好意地嘲弄。
无数次失败后,林挽月终于明白,有姐姐在的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不起眼的她。
哪怕,她们长着同一张脸。
这一切,归根结底,只因跛脚道士的胡言妄语。
林挽月冷笑,什么命由天定,她才不信。
在园圃小道中,撞见两人放风筝后,她开始有意无意,模仿起林挽苑的一举一动。
可是大家依旧不喜欢她。
隐晦的奚落之色,填满林挽月整个晦涩童年。
整个府里,除了姐姐,没人喜欢她。
扪心自问,林挽苑对她这个妹妹好得没话说,有求必应。
可是,那只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极好的人,对谁都和气无边,好得没话说。
所以林挽月并不会感激她。
“阿月,和我们一起放风筝吧。”
林挽苑发现了角落的她,热情邀请。
可她淡淡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微生明景,正一眨不眨盯着林挽苑看,根本没注意到别人。
于是林挽月果断拒绝了。
并不是因为不喜欢微生明景,正是因为喜欢,才不能忍受他的目光,从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本来大家可以这样相安无事处下去,直到那天,林挽月无意间路过,听到父母的计划。
双生子终究是不吉利的。
为了成全姐姐的锦绣前程,他们竟然预备把她扔去尼姑庵,自生自灭。
门外,林挽月没有流泪,反而极快地生出决断。
没有谁是值得她成全的,就算要有牺牲,也该是别人来流血成就她。
那一天,她难得主动去找林挽苑,拿出最热情的笑脸,要和林挽苑玩互换身份的游戏。
林挽苑毫不设防,她很高兴,这个平常冷淡的妹妹愿意主动亲近自己。
于是依言和她换了衣服,又交换了长命锁。
一切就绪后,她被林挽月拉到后花园的石桥上。
此处僻静,闲人稀少。
林挽苑一脸天真,笑问:“阿月,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啊?”
林挽月攥着那枚属于“林挽苑”的长命锁,直到掌心滚烫,才抬起头。
她一言不发,猛地将人推入河中。
落水的人挣扎着,直到再没有动静。
沉寂许久后,林挽月擦去脸上早已冰冷的一滴泪。
仅仅一滴。
她扯出笑,低声语:“姐姐,从此以后,你的人生我替你过。”
从此以后,她将有新的名字,林挽苑。
*
林相家的二小姐夭折了,丧事办得十分低调。
微生明景又带着风筝来找林挽苑玩,企图逗她开心,却惊觉,她似乎并没有沉浸在悲伤里,很快接受了妹妹的离去。
这让微生明景觉得奇怪。
因为记忆中,林挽苑是个多愁伤感的小姑娘,他踩死只蚂蚁,她都要不高兴。
可这点小事很快被他抛诸脑中。
不仅如此,林挽苑比以前更加活泼,甚至乐意跟他跑到王宫里去玩。
以前的她,最害怕离家。
私下的微生明景是极顽皮的,总爱捉弄别人。
以前他下意识隐藏,从不把这样恶劣的一面展露给林挽苑。
可后来,林挽苑竟然主动给他出起坏主意来,陪着他去捉弄别人。
在林挽苑的鼓励下,他会去冷宫羞辱不受宠的皇子,碾碎他的手指,然后拍手哈哈大笑;也会捆住他的小侍女,丢进废弃的库房,让她自生自灭。
林挽苑从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对,甚至会温和地看向他。
她的鼓励让微生明景觉得,这些行为是完全正确的,于是干起坏事来,越发肆无忌惮。
他把林挽苑引为知己,可那些年少时害羞的心思,反而逐渐远去,再也寻不回一丝苗头。
林挽苑从小时候起,就总爱跟着微生明景,目光从不会看向别人。
长大后也是如此,她时常进宫,去陪贵夫人说话。
一次闲聊中,她无意将小鹿的存在,透露给了姑母。
随后,她立即说错话般掩住唇,满脸懊悔。
贵夫人当她是心善的孩子,半劝半诱道:“好孩子,这些事不能替你表哥瞒着。他将来是要成大事的人,养这些无用之物在身边,只会使他软弱。”
于是那晚,贵夫人派人抓出了微生明景养的小鹿,一杖下去,小鹿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咽了气。
蜿蜒的血流到林挽苑脚边。
她害怕极了,从没见微生明景那个混世小魔王,哭得那样伤心。
她上前颤抖拥住他,给予他温暖,他的眼泪鼻涕全糊在她的袖上。
其实,那些告诉姑母的话并非无意。
而是微生明景有了小鹿,再不看她。
所幸,在那以后,微生明景把她当成了最亲的人,什么秘密都和她说。
在他们心最接近的一刻,姑母找到她:“阿苑,你做的很对。明景以后是要当储君的,他不能为外物所扰,以后像这种事,统统都要告诉姑母,明白吗?”
这一切,都被门外的微生明景听去了。
门开那一刻,他看向她的眼神,让她明白,她此生都不可能再得到,他毫无保留的爱。
林挽苑胸中片刻窒息。
可她并不后悔。
他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是唯一能配得上他的人,她是他唯一的选择。
*
林挽苑的想法一直坚定,她想成为景王妃。
对她而言,这实在是个伸手就能够到的小目标,不值得怀疑。
直到后来,她在马车内,看见鸢尾一袭紫裙,上面是大团热烈的鸢尾花。
景王府大门外,鸢尾翘首以待,纤细柔白的脖子,琉璃般脆弱。
她远远看见那张与自己相似的侧脸,眼中心中,都越发冰冷。
微生明景快要下朝,鸢尾在此等他。
林挽苑垂眸,就是因为这个婢女,所以微生明景抛下了她。
他可以不爱自己,可也绝对不能爱上别的姑娘。
她放下轿帘,让车夫驶离此地。
这事甚至不用她亲自动手,直接告诉姑母便可解决。
毕竟,最不能忍受微生明景自降身份,去娶一个孤女的,是高高在上的贵夫人啊。
曾经,她也以为姑母是好人。
就算姑母也更喜欢姐姐,起码表面上,对她也还不错。
直到“林挽月”死去时,她才发现,姑母有多厌恶她。
“不过是个小灾星,死就死了。阿苑,你身份尊贵,何苦被她连累?”
于是,姑母再也不是她的亲人,只是她可以利用的贵夫人。
而后来,她被立为储妃,储君却不是微生明景时,便和贵夫人彻底撕破脸。
微生夜被立储前夕,她为表忠心,向微生平颂告发了贵夫人毒害先王后一事。
她的话,将贵夫人送上了断头台。
作为侄女,她当然要去送亲姑母一程。
“你看,最后只有我,你曾经最看不上的侄女来送送你。”
贵夫人不解,她还不知道,自己这番下场是因谁而起。
林挽苑勾起唇,小声道:“姑母,你连阿月都不记得了吗?”
贵夫人满脸惊恐被押上断头台,一代宠妃,就此落幕。
林挽月从不被钟爱,从不被期待。
可那有什么关系。
从今以后,她林挽苑,将是整个晟国,最尊贵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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