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少爷,您今日还发热吗?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说话的人名叫张五德,是商队中的一员,先前在途中曾被谈锦救了一次,因此在谈锦疑似被感染后,便主动留下照顾谈锦。
“今日不发热了,不必请大夫过来。”屋中人回道,听说话的声音,倒确实没前几日虚弱。
张五德隔着门继续喊道:“今日的药我依旧放在窗边了,您记得喝。\"
“好。”男人扣上铜镜,已过去五日了,脸上竟然还没生疮,前几日倒是开始发热,也咳嗽,却没见咳血,难不成是因为他的身体格外好些?
等外边人走后,谈锦才打开窗。他瞧着和平日里倒没什么区别,只是身上清减了些,说不清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连日来的奔波。
面不改色地将一碗苦药饮尽,他撩开衣袖,给未愈合的伤口上药。那日一乞丐突然冲出来,像是和他有血海深仇似的,狠狠咬在他的左臂,等他反手将人推开,才发现那乞丐竟是熟人,便是从前在他店门口拦客的肖尤,也不知因何原因离开花溪城,流落到了岑都。
药粉洒在创面上有细微的疼痛,男人皱了皱眉,轻嘶了一声,单手将伤口包了起来。
算算日子,再不回信,元清也该急了。他铺开信纸,执笔回信。笔尖触及纸面沙沙作响,他尚且不知早已有一封信到了京城,将他被袭的事抖了个干净,而他心心念念的人也已在知道信的内容后离开了他亲手划出的安全区。
如今写的这封信注定无法按期送到青年手中。
*
齐元清手中有二皇子亲授的通行令,一路走来畅通无阻。商队的大部队如今在定陶城协助官衙施药,他便与潘南在那处分开。又行了小半日,方才抵达岑都。
岑都的天气比京城还要冷些,他到时刚落完一场雪,地上积了厚重的一层。他下了马车,一步一个脚印,走到门前。谈锦养病的地方是一处不算大的宅院,已近午时,却没见屋中有炊烟冒出,青年一颗忐忑的心忍不住又往下坠了坠。
一路走来,他幻想过无数次与谈锦再相见的场景,或许谈锦已经痊愈,又或许病入膏肓。他想不会是后者,因为世人常说好人有好报,谈锦是他遇见过的最好的人,理应逢凶化吉。但如今站在这灰败的庭院前,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青年伸手叩门,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住衣襟,像是要攥住胸膛中那团乱跳的软肉。门里传来了动静,他立在门前静静地等。
一张陌生的脸从门内探出来,见到齐元清,脸上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你是?”张五德挠了挠头,眼前这人瞧着漂亮得很,身上穿的衣服也贵气,只是脸色不好,怕不是感染了时疫想找人收留吧?他神色间有些迟疑,慌地往后退了一步,正打算将门关上,却听面前人开口:“我找谈锦,我是他夫郎。”
齐元清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人,生怕他张口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然而男人只是愣了一瞬,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后开口道:“你先在这等着,我去问问谈少爷愿不愿意让你进来。”张五德估计谈少爷是不会让青年进来的。自从谈少爷被那乞丐咬后,即便是对他这个下人,也是分外小心,生怕把病传给了他。更何况是心心念念的小夫郎,定然是不会放人进来的。
“他怎么会过来?”算算日子,信才刚送到,青年怎会知道他如今居住的场所,更何况他在信中隐瞒了一切,齐元清也不该找过来才是。谈锦不自觉地在屋中踱步,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脱离掌控的事,又因青年的贸然来访而止不住地心慌。
岑都如今的疫情虽已得到控制,但并不是全无危险,“你带他去城中找一处干净的驿站。将一整层包下来只让他一个人住。”只是这样还是不够,男人绞尽脑汁地想,生怕自己有遗漏之处,“抓几幅治疫的药方先让他喝上……记得吩咐驿站多备些炭火,还有——”
“公,公子,你怎么进来了?”
谈锦脑中一阵轰鸣,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门直接被推开了。多日未见的人沐着光站在门前,一步步走近,身后一片纯白,似是从神域中走出,精致的眉眼一点点显露出来,因连日的奔波带了些倦色,却比谈锦梦中所见更为惊心动魄。
谈锦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回过神来却一步步往后退,“别过来,你先出去!”情急之下不免疾言厉色。
空气静了一瞬,青年顿住脚步。
谈锦立刻便后悔自己说了重话,又开口哄道:“元清,你先出去,我日后再跟你解释。”
“解释?”齐元清的目光从男人慌乱的眼移向瘦削的下巴,再往下,瞧见他宽松了些的衣裳,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眼渐渐红了,却仍强撑着咄咄逼人的架势,“你的解释就是说谎话哄我吗?”
“我……”谈锦心里头乱糟糟的,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只会一个劲地往后退,待他抵上墙面时,才惊觉已经退无可退。
他见青年越走越近,慌得开口,“我感染了时疫,你别再走近了。”即便这两日他退了烧,也不再咳嗽,种种迹象表明多半已经好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叫人给你安排,今晚先住在客栈。”慌乱退去,他稍稍冷静了些,思念又如潮水般上涌。
谈锦眷恋的目光一寸寸抚过青年的脸,这才注意到他双手攥拳,身子仍在细细地抖,“是不是冷?”外面冰天雪地的,青年穿得不算厚实,风从洞开的门灌入,他正站在风口处,被吹得瑟瑟发抖,“我叫人给你拿一个暖手炉,而后你便坐马车去驿站歇息。”
齐元清垂下眼没有答话,仍就执拗地站在原处,却没有继续向前,谈锦松了口气,便当他是答应了。
他推开窗,见张五德仍在外边站着,开口道:“我记得之前在偏房见过一个手炉,你去找找,放些——”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谈锦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觉身后一沉,一双手自后方搂上他的腰。
而后不待他反应,青年直接矮身钻进他与木窗间的空隙中,垫脚吻上了他微张的唇。
谈锦浑身一震,手中木窗“砰”地一声合上。他伸手去推怀中的人,但触及对方后又舍不得下力气。反倒是齐元清颇为肆无忌惮,伸手攥住他的手臂,刚巧握在未愈合的伤口上,灵巧的舌便趁着他呼痛的当口愈发深入。
等两人终于分开,青年一边细细喘着气,一边伸手想替他擦去唇上的水渍,被男人一偏头避开了。
谈锦后退了一步,只觉得天旋地转,青年简简单单一个吻叫他这些日子的努力都打了水漂成了笑话。他不明白为何平日如此沉稳的人会突然任性。百害而无一利的事,说做便做了,连一丝商量都不打。
他走到青年身旁,重新推开木窗,看向窗外呆若木鸡的张五徳,“替他煎一碗药送进来。”紧随其后的那句“随便带些饴糖过来。”被他咽下了肚,他头一回觉得青年该吃些苦头。
齐元清还站在原处喘气,方才的事对他来说还是太过大胆刺|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从哪来的勇气。等他终于从汹涌澎湃的情绪中回过神,便发现谈锦坐在桌边,摊开一本书在看,理都不理他。
“你生气了?”齐元清坐在谈锦身边,侧头去看他手中的书,发现竟是一本医书。
男人没答话,竟是气得不想理他了。青年一点点往他身上凑,刚要靠上他的肩,男人竟然起身坐在了另一张凳子上。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青年垂下眼,他明白谈锦为何生气,可先前谈锦丢下他只身涉险时,他也同样生气,“你若是有事,我活着也没意思。”这是气话,也是真心话。
谈锦闭了闭眼,终是没忍住开了口,“我若是活着,一定会去找你。可如果有一天我不幸死了,你也该好好生活。”
青年听见他将那个字眼轻飘飘地说出便觉得难过,猛地背过身,也不愿意再看他,“你是这样打算的吗?”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青年喘了口气,“那你的三个月之约呢,是不算数的吗?”竟然说什么死不死的,明明那时候保证过会平安归来的,难不成只是嘴上说说骗他的吗?!
“你明知我那时所说句句真心。”谈锦要被青年的逻辑气笑了,“我喜欢你,爱你,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可你呢,你就这样赶来还不够,竟然还要……”谈锦说不下去了,他又觉得话说得有些重,缓了缓语气,继续道:“你这次太冒失了,我很担心你。”
青年没答话,谈锦听见了小声的抽气声,“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这么快就嗓子不舒服了?果真被传染了吗?他伸手搭上青年的肩膀,才发现他瘦了不少,先前好不容易养起的一点肉都瘦没了。
谈锦一颗心立刻便软得一塌糊涂,他还念着青年一激动便要犯癔症的事,更觉得自己方才实在混账,两人隔了数月未见,互相惦念,竟然一见面就要吵架,实在荒唐。
“元清。”谈锦转到青年面前,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的泪,他一伸手,一滴泪便顺着下巴砸在他的手心,沉得他几乎要托不住。
加上这次,谈锦总共也就见青年哭过两次,更别提上次还只是斜斜细雨,这次却是瓢泼大雨。他当场便慌了,伸手去擦青年的眼泪,却总也擦不尽,口中一叠声地哄,什么“是我话说重了”、“没有怪你”、“怪也是怪我”之类的话不要钱似得往外撒。
齐元清伸手按在胸口,那处在一抽一抽地绞痛,“我们两个多月没见面。”他一说话眼泪掉得更凶,“你知道我留在京城是安全的,可我呢,我每天都在想你,想你有没有吃好喝好睡好,想你安不安全,想你何时归来。”
“世事无常,你的那句平安归来是多么轻飘飘,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攥着衣襟,又觉得喘不过气,连日来在城墙处无望的等待以及收到谈锦染疫消息时的无助与绝望再一次席卷而来,总也流不尽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咬着唇,将哽咽全部吞入腹中。
下一瞬,他被谈锦揽在怀中,抖得像是初生的羊羔,男人的手掌安抚似的滑过他的脊背,一个又一个安抚的吻落在他的发梢,他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
“是我不好。”谈锦头一次听青年说这些,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我没照顾到你的感受,但我承诺了平安归来是真的笃定我可以平安归来。”他抚着青年的脊背,还想再说什么,木窗忽然被人叩了叩,张五徳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谈少爷,药煎好了,放窗台上了。”
“好。”谈锦亲了亲青年的耳尖,“先把药喝了好不好。”等人慢慢点了头,他才把药拿进来,一同放在窗台上的还有一个手炉,被他一并拿进来了。
“给。”谈锦将手炉塞进青年怀中,摸了摸碗璧,温度正好,应当是早就煎好晾了一会儿才送来的,“快趁热喝吧,凉了更苦。”
齐元清接过他手中的汤药,眼神往边上移了移,没瞧见糕点或是饴糖之类的,想到他那会儿疾言厉色的样子,又觉得委屈,眼泪都砸进汤碗里,又被他囫囵吞下了肚。
“太苦了,是不是?”这药比青年平日里喝的养身汤药还要苦,他摸着青年柔顺的长发,又一点点蹭上青年终于止住泪的眼。指腹处一片濡湿,谈锦一颗心也像是吸饱了水,酸酸涨涨的。
“以后不许再说死。”青年忽然开口道,他抬起哭红的双眼盯着谈锦,等着他答应。
“好。”谈锦没让他失望,“你也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你说。”青年倚在谈锦怀里,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
“以后做事前要同我商量。我做事之前都同你商量过对不对?”这个倒是真的,自从青年发了“癔症”,把真心话抖出来后,谈锦什么事都要同他说,同他商量的。这次的隐瞒是个例外。
“好。”齐元清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这次很冲动,我只是想让你也担心一下我,就像你担心我那样。”他垂下眼,头一次把心中的阴暗面摆在谈锦面前。
他与谈锦不同,谈锦的爱纯粹,不掺一点儿杂质,可他的爱不是那样的。敏感多疑如附骨之疽,当爱意滋生,无边的猜忌比较、衡量评判也随之来临。
“我知道。”谈锦笑了笑,“我的夫郎很记仇。”他伸手抬起青年的下巴,与之对视,“你担心我因为看透你而离开你吗?不会的。”他的回答甚至没有故作迟疑的停顿,“我想,当某一天你真的安下心,这些堪称可爱的小脾气便会一点点消失了。到时候,我或许还会怀念。”
青年抿了抿唇,确如谈锦所说,每当他不安时,他性格中的恶劣成分便要跳出来张牙舞爪,但如今他被所爱之人抱在怀中,很安心,“你亲亲我吧。”他说。方才的亲吻一点都不美妙,男人只想着推开他。
谈锦低头,吻上青年柔软的唇,像是品尝初生花苞中的蜜糖,舔开花瓣吮吸甜的花蕊。于是整个世界都在这轻柔的吻中变得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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