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黄大夫说病人太多,不便过来,只开了些药来。”来财口鼻上罩了块布,连房门都不愿进,站在外边高喊道:“您且等着,我先去煎药。”
昏暗的室内,男人瘫在床上,脸上因生了疮而更显得面目可憎,嗓子眼里长满脓包,听见来财的话也只能张口发出几声模糊的嘶吼,似是被拔了牙野兽,饱含怒火与疼痛,却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来财只装做没听见,煎药时还悄悄昧下一点。城中的药不多了,他也是倒霉,被夫人留下伺候那瘟神,保不齐哪天自己也会病倒,得为自己留些药预备着才行。
待一碗药熬出,他便重新在口鼻处蒙上布,全副武装地端着那碗又苦又涩的药汁进了屋,也不管药汁依旧烫口,无视中年男人的挣扎,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老爷,您也别怪我。”来财担心他病好后再找自己算账,解释道:“自您患病后,夫人都带着旁人搬走了,我肯留下来照顾您已经很不错了。若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
谈丰只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都要被那滚烫的药汁烫熟了,目眦尽裂地瞪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厮,口中嚷嚷着什么“饶不了你”之类的狠话,却只是对牛弹琴——对方压根听不懂他的怒吼。
见对方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男人的面容更加扭曲,脸上的疮口受到挤压,“噗”地一声裂开,一股浓烈的恶臭在房间内传播开来。来财掩着鼻,眼中隐隐有嫌弃之色,“老爷,您都这副模样了,就消停点吧。”他起身收拾药碗出门,嘴里还嘀咕着:“如今这样说不定都是从前恶事做尽的报应,临了了还这么难伺候,小心死了要下阴曹地府。”
谈丰听了这话,坐起来便要打他,奈何身上没有力气,刚撑起一些,又重重跌回床上,砸得床板一声闷响。来财本已走到门前,听见动静也只是睨了他一眼,重重关上门,竟是无视了他。
室内一片昏暗,谈丰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喉咙仍就火|辣辣地胀痛,脑中忽而想着等他病好了要如何收拾来财,忽而又想到自己身上的病定然就是从谈锦齐元清那儿传来的。
那时,他信了王旺的鬼话将谈锦赶出城,本以为谈锦走后,谈氏酒庄便会就此倒闭,却没想到谈锦竟像早已料到一般布置好了一切。即便老板不在,谈氏酒庄依旧运转如常。若不是王旺在发现实情后比他还要抓狂崩溃,他几乎要以为二人早已串通好了一切。
若只是如此便也就罢了,顶多是他害人未遂。却没想到在将谈锦二人赶出城的第三日,他面上便开始生疮。最初他发现脸上生疮时,并没当回事,然而很快脓疮长满全身。这事还不知怎地传到了县令那儿,竟说他得了时疫,要将他隔离起来。
一夜之间,他成了众矢之的,就连从前他瞧不起的人都在暗地里用厌恶又嫌弃的眼神看他,说他是瘟神,阳山饭店的生意自然是一落千丈。早知这些愚民听风便是雨,他便该将齐元清感染时疫的消息放出去,先重创谈氏酒庄再说。
男人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心中愈发不忿,若说瘟神,明明应该是谈锦二人才对……思及此,他更觉得胸中无尽冤屈,竟生生咳出了一口血。他原本便是惜命的,见到血色吓得脸都白了,拼命地呼喊来财,却终究无人回应。
这刁奴,早该将他乱棍打死。谈丰的表情渐渐扭曲,而后突然想到什么,竟然不顾脸上的疮口,大笑起来。既然这些人都如此待他,那他死了也要拉人陪葬!
同一时间,黄大夫的医馆外仍是长长的队伍。
伙计从药房点了药出来,面带愁容:“黄大夫,如今药材不多了。”城中时疫横行,突然如此多的人患病,药材自然紧缺,“若是没有药材,可如何医治?”
闻言,黄大夫手中的毛笔微不可查地一顿,而后继续在纸上一刻不停地书写,“先省着些用,轻症的便不开药了。至于重症的……”他顿了顿,翻看着先前看诊的记录,沉吟道:“按说像老人小孩这类体质弱的应当病得重些,怎么这些都是轻症,反倒是青壮年,倒是重症多些……”
他将几页纸翻来翻去,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将手中方子交给伙计,“这是新拟的方子,你先照着抓些给病人吃,看看效果如何。”又一刻不停地对着门外喊道:“下一位。”
不料还没诊断几位病人,旁边的药房便又起了争执,竟有人要抢药,幸好宋大人派来的捕快恰好到了,控制住了混乱的场面。
待到了酉时,谈氏酒庄派人送来了晚餐,黄大夫才终于打算歇一会。他掀开食盒,瞧见最底层那一碗茶粥,手中动作一顿,方才在脑中一闪而逝的想法便又重新浮现——难不成那些老人孩子之所以是轻症,皆是因为日日在喝谈氏酒庄的茶粥?
领茶粥要排长队,青年人需操劳生计,故而喝得少,只有清闲的老人孩子常喝。除此之外,便是住在城隍庙中的那帮流民。黄大夫捻了捻山羊胡,书中记载,凡有大疫,大多都是先在流民乞丐之流中传播开来,但如今……似乎并未听到流民大面积感染的消息……
他盯着那碗淡青色的粥,鼻尖尚能闻到淡淡的茶香。喝茶粥确有强身健体之功效,但仅仅是因为多喝了几碗茶粥,那些老人孩子便只是轻症了吗?
黄大夫突然重新盖上食盒盖子,提起毛笔,草草写下几句话,在门外寻了位看守的捕快,让他将信送给宋声。
听闻其中是与治疗时疫有关的内容,那捕快也不再耽误,匆匆回了衙门。
*
花溪城的具体状况谈锦尚不清楚,自那日在钱庄与步元轩将话挑明之后,他便着手为步元轩和二皇子殷成搭线。
过程虽有些坎坷,但二皇子也是行事果断之人,很快便与两人达成了合作。原本他为了收复民心便打算主动请缨,携志愿军前往疫区治疫,如今听说这事是四皇子挑起的,在朝堂之上便更加积极地请|命。
此事若是由四皇子一派来接手,他们一定会设计掩埋真相。但若由殷成来接手,便能顺势找出证据,在御前告上一笔。皇子养私兵是意图谋反,是重罪,无论是幽禁还是赐死,届时四皇子都将退出皇位之争。
殷成在朝堂上与四皇子党斗了数轮之后,终于还是说服皇帝派了志愿军前去治疫,并命他全权管理治疫之事。
皇上年纪大了,惜命得很,下朝后又在御书房私传他,命他一定将时疫控制在京外。若是见势不对,便一把火烧了一切。再强大的疫病也难抵大火高温,前朝也曾有类似的事。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只顾自己安危,全然不顾底层黎明百姓的死活。
殷成虽早已料到皇帝的心思,但果真听他说出口,仍觉得失望。从前那位雄心勃勃的君王终究还是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懦弱无能,而皇帝属意的太子,一脉相承的懦弱——太子这几日一直称病未上朝,便是因为害怕被委以治疫大任。
所幸皇帝惜命,拨了一万志愿军给他,如今人手的问题已然解决,剩下的便是赈灾钱款的问题。前些年皇帝为了修皇陵,掏空了国库。如今京城中的世家大族钱款良多,国库却空虚。
前些日子他便开始命人去募捐,但这些世家大族大多都早早地站了队,四皇子一派和太子一派的自然不会多捐,甩个一千两意思意思,而后便是哭穷,从今年底下的庄子收成不好哭到如今京城物价太高,一大家子事事皆是花销,手中实在没有余钱。
殷成也不能硬抢,但若是只靠自己一派的几位世家捐赠也凑不齐足够的钱款。更何况人以利聚,若是要求那几位世家捐赠太多也失了和睦。
思来想去,世家大族这条路行不通,便只能向民间的商人募捐。永朝贸易发达,民间也多富商,但商人再富手中若是没有实权,地位也难以提升。若是他许诺让商籍之人参加科举,以此来让商人善捐赠……估计可行。
只是此事由他来开口不太合适,他终究只是皇子,贸然许诺科举之事有篡位之嫌,还得由旁人暗示,且这人最好是表面上与他毫无干系之人。
是以,京城新开的谈氏酒庄中,步元轩等谈锦将一番漂亮话说完后,盯着对面的富商补充道:“来日二皇子继位,好处少不了你的。”
闻言,谈锦没忍住抽了抽嘴角,心道这位小少爷未免太实诚了些,这种越矩之事哪能说得如此确定,若是传到皇帝耳里那还得了,赶忙张嘴补救道:“二皇子确实要更看重商贸,厚待商人,只是我方才所说不过小道消息,不一定当真,张老板你也就听个乐子。”
他给对面的人倒了杯茶,“像我们行商之人,最期望的便是太平盛世。如今时局动荡,若是此时捐一些钱便能换来百姓安居乐业,往后岂不是能赚回更多?”
男人脸上的笑容似有蛊惑人心的效果,不紧不慢道:“张老板也信佛吧,佛家说善因结善果,此时捐款,无论捐多少,也算是种了善因,至于往后能结出什么善果……便要看张老板如今的抉择了。”
男人接过谈锦递来的的茶,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他家业甚多,捐出些钱来向皇子卖个好也不是不行……更何况,照这两人的说法,他若是捐得够多,后代便能参加科举入仕当官。
“行。那我便捐个一百万两。”他直接招来随身小厮,让其即刻去钱庄取钱来。
“张老板大义。”成了一笔大的,谈锦面上的笑容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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