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第 91 章
◎“公主,游刃有余一点。”◎
不知是为自己的愚钝还是对面的算计而恼羞成怒, 图雅一张脸憋得通红,“砰”地一声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廊下一阵寂静。
阿日善轻轻叹了声气,才说:“是我不该同意带图雅进京。”
那日苏淡漠地说:“是乌兰巴日不相信我, 对吧?”
阿日善顿了一下, “孩子——”
“他不相信我, 所以才会同意让图雅入京。”那日苏说:“看来他那边的情况的确危急, 可图雅是他下错的一步棋。图雅性情傲慢冲动又不是第一日的事,老师应该知道,她会坏了整个计划。”
阿日善把佛珠缠在手上,沉吟道:“图雅的随行并不是我的本意。你说的没错, 乌兰巴日眼下的确很迫切地想要推行计划,我原本以为在大周境内图雅至少会有所收敛……我会想办法,让她返程回到乌蒙。”
请神容易送神难,图雅出师不利, 先是负伤后又被人摆了一道, 她是不可能轻易离开的。
那日苏没有对阿日善的话抱有希望,只说:“事已至此, 我今夜来是为了提醒老师,大周文臣个个能说会道, 需得准备好明日应对这些人的说辞。快到宵禁的时辰了, 我不便久留,老师止步吧。”
阿日善点头,让婢女送他。
宅邸周遭都是朝廷各方的眼线,翻墙反而惹人注目, 那日苏堂堂正正走了正门。这座园子很大, 若不是婢女引路, 他一时半会儿还真绕不出去。
临离开前, 那日苏脚下一顿,“你叫宝音。”
婢女微愣,“是,五王子记得奴婢?”
“我记得,你原是我父汗帐内的婢女。”那日苏说:“永昭公主刚嫁入乌蒙时,是你服侍她。”
宝音道:“的确,奴婢侍奉过可敦一段时间。”
那日苏说:“乌蒙素来排外,哪怕是底下伺候的人,对外来人也不太友好,但你心地善良,她很喜欢你。”
宝音闻言抬了下眸,但又很快垂下去,略有伤怀道:“可敦是个很好的人,可惜……心善的人在草原,是活不久的。”
……
翌日早朝,图雅果然成了众矢之的。
经那日苏提醒,阿日善早有所料,在御史台和翰林院的口诛笔伐下,他情真意切地代图雅向朝廷表达了歉意。身披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的确让人很难恶言相向,图雅躲在阿日善背后,让朝臣的怒火无处宣泄。程峥看着下面一张张猪肝色的脸,在事态严重之前匆忙散了朝。
王冕气不顺,从太和殿出来时险些踩空了台阶,好在冯誉反应灵敏,及时拉了他一把。王冕抚着心口说:“图雅对长公主不敬,这本来是可以追究乌蒙的绝佳时机,圣上竟然就这样息事宁人,这不是告诉别人,我们大周就是好欺负的吗!”
张吉病了一场,说话忽然变得阴阳怪气,慢悠悠地说:“我们不是本来就好欺负么,都让人欺负好几年了,现在又立什么贞洁牌坊?我记得当年要送永昭公主和亲,你王大人也是同意的,后来每年外使来朝,还笑脸盈盈地接见。”
王冕道:“和亲是邦交之策,张尚书那时不是也没反对?再说,接见使臣本就是我礼部的职责,前两年乌蒙也不像如今这样嚣张,眼下人家都打脸上来了,礼部要还受这个气,岂非丢了朝廷的尊严?!”
张吉哼了声,揣手说:“所以我不同意互市,你前些日子不是还想应下来着?”
王冕噎了一下。
礼部和户部职责不同,考虑问题的侧重自然也不同,对王冕来说维持两国邦交是重中之重,互市让出的利益远远不及和乌蒙坏了交情再起纷争的损失大,事情还没有坏到要兵戎相见的程度。
可这几日接见使臣,尤其是那个图雅公主,让王冕隐隐有了别的觉悟。图雅是乌蒙的公主,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乌蒙的态度,以乌蒙这个态度来看,互市只怕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就是无止境的索取。
再这样下去,大周就要成乌蒙的属国了。
倒反天罡,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王冕一改前几日的态度,痛斥互市。
趁着他喘气的间隙,旁边的蒋则鸣叹息道:“看来当年公主反对和亲也在理。”
几人沉默。
其实对朝臣来说,这件事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可言,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谁也无法预估,当初若没有送永昭去和亲,又会造成什么样令人为难的局面。
不过,王冕忽然朝前后看了看,低声说:“一码归一码,我可没有同意长公主的新政。唉,张尚书,你与长公主交情深,还是劝劝她吧,当年的亏她没有吃够么?许敬卿虽倒了,可他背后的世家豪强却没有倒,我听说这几日参她的折子可不少,理由还和从前一样,无非是公主议政有违礼制那套说辞,我怕她重蹈覆辙啊。”
张吉没有说话。他看过公主的新政条案,要比当年她所呈的更为完善,其中关于税法革新的部分,与张吉的思路几乎一致,只是张吉为避免与世家大族之间的矛盾,只针对税法做了新的调整,公主则不然。
有时候他也觉得好奇,公主身上那股子破釜沉舟的勇气,究竟是因为年轻气盛,还是天潢贵胄骨子里生来传承的气魄,有时就连他都自愧不如。
礼部还有筹备冬狩事宜,到了丹凤门,王冕便匆匆离去。
几人散开,张吉才望向一路沉默的冯誉,“你今日怎么回事,朝上也没见你说两句?”
冯誉背着手,重重叹了声气,说:“陇州暴乱,今日一早递上来的军情。”
张吉吓了一跳,紧张道:“怎么一回事?你方才怎么不报给圣上?”
“乌蒙使臣在朝上,我怎么说?”冯誉缓步向前,说:“何况地方豪强侵占农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年年都有这样的事发生,今日军情递上来的时候,地方守备军早已将事情压下去了。”
张吉微微松了口气,眉头却仍未松开,“陇州……我记得武德候那件事不就始于陇州么,那个叫杜、杜……”
冯誉提醒他:“杜蔺宜。”
“对,此人当众揭发了武德候的恶行,我听得那叫个酣畅淋漓,要不是忙着筹备军费,还想将这人要到自己府上。不过他眼下在公主府,倒也是个好去处。”张吉把话扯回来,说:“我记得这个案子后来……公主不是下令彻查过陇州官吏吗?”
冯誉道:“地方水深,自己人查自己人,那是治标不治本。”
“那……”张吉隐隐听出了他的意思,左顾右盼后,凑近了他,低声说:“你往常最不喜欢公主,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要跟着那些弹劾的官吏一起说上两句,这几日倒是安静,说实话,你是不是也认可公主清丈田地的做法。”
冯誉眉梢微动,不自在地撇过脸,“我认可的不是她,只是因时制宜,眼下的确到了清创的时候。”
“当年她在政事堂提出这事时你就心动吧?”张吉闷声笑,“你啊,死不承认,你分明就还挺喜欢她的,公主呈上的条案也没少翻吧?”
冯誉面无表情,懒得与他争执,“你还是好好想想户部的钱袋子吧,无论朝廷做出何种抉择,都少不了要从户部掏钱用。这过了今年没明年的日子,我都替你慌。”
钱是张吉的伤心事,他闻言不笑了,揣起手来直叹气。
冬狩在即,典厩署送来几匹马供公主府挑选,程慕宁挑了匹温顺的白马,这几日在院子里勤勤恳恳练习着骑射。
宫廷里长大的皇子自幼要学习六艺,骑射便囊括其中,程慕宁虽然是公主,但她自小与程峥一块长大,为了让程峥耐住性子,几乎是程峥学什么她就陪什么,所以骑马射箭她也是特意拜过师傅的。
只是她的性子并不好动,陪着程峥学了那么多东□□独骑射没学好,几年不练又生疏许多,是以裴邵好几日换防回府,都能见到程慕宁拽着缰绳慢悠悠地在走直线。
虽然能看出有点底子,但也能看出底子不多。
动作实在很僵硬。
也只有这个时候,裴邵才觉得她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还是会有不擅长且胆怯的那一面。
不过裴邵是个武将,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有没有骑射天赋。他抱臂在旁看了会儿热闹,见她摇摇晃晃实在可爱,不由多瞧了片刻,见她几次险些撞上树枝,才说:“算了吧,公主病没有好全,即便不参与骑马狩猎也在情理之中,没人敢说你什么。”
“图雅看着可不是个懂得情理的人。”程慕宁摆正身体,把缰绳在手上又缠了两圈,扭头道:“不要在后面偷偷笑我,快过来教我。大周的公主,就算不擅骑射,也不能叫人看了笑话,丢的可是朝廷的脸。”
程慕宁很多时候都是个要强的人,见她神态认真,裴邵也不好袖手旁观,只得上前摸了摸马鬓,然后从她手里扯出缰绳。也是怪事,那马在裴邵的牵引下顿时走得笔直。
“你要放松。”裴邵说:“拿出你平日读书写字的架势,马是有灵性的物种,你得先不怕它,才能驯服它。”
“我放松了啊。”程慕宁拽过一半缰绳说:“我平日读书写字就是这样放松。”
“哦。”裴邵拍了拍她僵硬的背脊,“那你拿出你平日在床上的样子。”
他一本正经道:“公主,游刃有余一点。”
程慕宁没有回话,用脚踩住了他因牵绳而曲起的小臂。片刻之后小声斥他:“裴邵。”
“嗯。”裴邵笑。
92 ? 第 92 章(细节有修改)
◎“大周的公主都很美丽。”◎
按照以往的惯例, 冬狩定在北郊的皇家猎苑。殿前司连夜清了御街,前往北郊的跸道三步一人,围得严严实实。早间雾气腾腾, 禁军冰冷的甲胄上的露水都凝成了霜。
卫嶙清点好护驾的人数, 跑过来时呼出的都是白气, “殿帅, 都安排好了。”
裴邵点了下头,眼神淡漠而锋利地扫过四周。自打上回中秋宴出现了意外,裴邵在外出巡防上就格外小心。
卫嶙跟着他扫了一圈,没瞧见陆戎玉, 不由道:“圣上究竟怎么想的,一边想提拔陆戎玉分走殿前司的权力,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也知道陆戎玉靠不住, 今日猎苑巡防和御前随驾还是交给了殿前司。”
裴邵手心捂出了汗, 他摘掉护套,对着远处缓缓而至的圣驾说:“人么, 都怕死。”
皇后月份大了,程峥经过皇后和许嬿这两个女人, 对后宫的女人似乎都避之不及, 今日这趟也没有带其他随行的嫔妃,是以圣驾里只有程峥一人。十六人的抬舆,四面只用珠帘遮挡,隐隐约约间显露出帝王那身明黄色龙袍的庄严肃穆。
程峥挑开帘子, 四下一看, 说:“可有人护送公主?”
裴邵道:“回圣上, 公主府另安排了人手接送。”
程峥“哦”了声, 他冻得唇齿打颤,“那快启程吧。”
殿前司的准备做得足,这一路风平浪静,连抬舆都不曾颠簸一下,约莫两个时辰得行程便到了北郊。程慕宁的车架与圣驾几乎是一齐抵达,岔路口上公主鸾驾先靠边停了停,随着程峥的队列一并入了猎苑。
跸道两端,随行大臣早已列队齐整,使臣团亦在其中。图雅近来安分了不少,但她仍旧迫不及待想见永宁公主,是以今日来了个大早,此时见那浩浩汤汤的阵仗,她往前一步,碧色的瞳孔都瞪大了。
只见圣驾斜后方那顶轿子缓缓落下,内侍弯腰掀了帘子,一道披着织锦斗篷的身影从里头迈了出来。鬓边的步摇微晃,又很快稳了下来。
隔着人山人海,她精准无误地朝自己看过来。
图雅随即一怔,屏住了呼吸。
她虽裹得严实,可不难看出那层层衣料下的单薄身姿,和图雅见过的大周公主一样纤细瘦弱,可这种弱却不同于图雅想象的脆弱。她的眼神看起来很温柔,只是这种温柔带着深不见底的冷意,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她整个看穿。
图雅竟然下意识地躲开了目光,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躲避是弱者的行为,立马又不服输地抬眼看过去,可这时程慕宁的视线已然放到了别处。
见她郁闷地盯着那边的永宁公主,阿日善担忧道:“图雅,猎场巡防森严,今日绝不可冲动行事。”
图雅抿唇,漠然道:“她很漂亮。”
“什么?”难得有图雅愿意称赞的人,阿日善顺着她的目光仔细看了看,公正地说:“嗯,大周的公主都很漂亮。”
“不一样。”图雅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眉间闪过一抹郁色,说:“不过大周的公主,都让人讨厌。”
阿日善摇头。
此时百官高呼万岁,程峥抬手免了礼。两个时辰的路程让众人都十分疲倦,程峥亦是强打起精神,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说过后,便挥手叫众人各自散开了。
冬狩年年都有,大周官吏早对猎场没了新鲜感,圣驾一走便纷纷扎进自己的营帐休憩整顿去了,倒是乌蒙的几位一到这里就拿出了地形图,还没进帐篷歇息片刻,就想着先将此处摸个明白。
尤其是图雅。
到底是草原长大的儿女,在骑射这件事上格外认真,势有与大周一较高下的意思。
这一下倒是激起了大周将士的好胜心。
因为程峥不擅骑射的缘故,礼部在冬狩上也没有准备过多的花样,不过是按照礼制走个过场。少了皇帝的彩头,往年随行的武将对狩猎也是兴致缺缺,可此次却不同以往,赢了乌蒙就是最好的彩头!
礼部带头率先扎进了林间。
众人难得斗志昂扬,就连不擅骑射的文臣都摩拳擦掌,裴邵整顿巡防时看到翰林院那几个拿笔杆子的都在临时抱佛脚,追着兔子满林子穿梭。
还没有到正式围猎的时候,林子里就已经人跑马奔。
闻嘉煜却是落单的那个。
裴邵盯住他的背影,习武之人在日常的行为举止上通常有相似的习惯,但闻嘉煜的一举一动都太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了。这样自然,要么是真的毫无功夫,要么是功夫极佳。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裴邵不做毫无准备的事,既然要交手,就没有对其一无所知的道理。
只见裴邵眼眸微眯,他陡然一扯缰绳,那马当即气势汹汹地朝前面的人冲去。
闻嘉煜闻声止步,回头顿在了原地。他瞳孔紧缩,却没有侧身闪让,而是下意识地抬手来挡,脚下也紧跟着后退了一步,果不其然把自己绊倒在原地。
抬眼就见马蹄在他头上高高扬起,正朝他心脏的位置落下!
闻嘉煜摁在地上的手紧握成拳,那马背上的人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缰绳。马蹄在闻嘉煜耳畔一寸的地方重重落了下来,扬起的尘土眯了他的眼。
闻嘉煜闭上眼,有片刻的耳鸣。
裴邵这时才从马背上跃下,将闻嘉煜拉起来说:“闻大人,没事吧?”
闻嘉煜脸上劫后余生的惊恐不像是假的,呼吸都缓慢地压着。他掌心擦破了皮,发丝也乱了几缕,人却还勉强端着温和的样子,拍着衣衫上的灰土说:“无妨,都说殿帅马术极佳,今日也算见识到了,果真不一般。”
“这个啊,是典厩署刚送来的马。”裴邵帮着拍去他肩上的灰,闻嘉煜侧颈避开他,裴邵佯装没发现,收手说:“说是今年最好的一匹汗血宝马,兴许是没混熟吧,性子还烈得很,一时没拉住,险些伤了闻大人,你看要不要找个太医瞧瞧?”
自打上回透露了工部的事情给裴邵,裴邵却仍旧没有招揽他的意思后,闻嘉煜与裴邵在朝中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但却也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他从未与裴邵发生过正面冲突。可这阵子他在御前三番两次地挑拨离间,不出意外那些话应该都进了殿前司的耳朵,闻嘉煜不会单纯到以为裴邵方才真是无心之举。
他迅速打量了眼对方的神情,叹笑道:“不用了,真没什么大碍,何况殿帅的马也没有碰着我,是我自己吓着跌了一跤。”
“没事就好。”裴邵上下打量他,做出一副见他的确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的样子,又与他闲聊说:“大家都在猎场,闻大人怎么不去?你今年才入朝为官,应该第一次到皇家猎苑来吧?要不,我给你引引路?”
闻嘉煜摇头,讪讪道:“说来惭愧,鄙人前面二十几年都在读书,还从未骑过马,原本也想尽兴一次,但今日乌蒙使臣在,还是不给朝廷丢人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勉强了。”裴邵说:“我差人送你回去吧,猎苑小路太多,一不小心容易走失。山林间有狼,闻大人既然不擅骑射,还是小心为妙。”
“多谢殿帅提醒,闻某自当谨慎。”
闻嘉煜拱手谢过,裴邵目送他离开。
沈文芥在斜后方旁观了全过程,他拽着只兔子低声问:“闻嘉煜怎么得罪他了?”
“嗯?”程慕宁收回目光,含笑说:“又不是故意的,沈翰林,不要把人想得这么恶毒。”
“不,他就是故意的。”沈文芥口吻笃定,咬牙说:“他以前就是这么吓我的,你根本不知道你刚离京那会儿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那会儿刚撞上春猎,沈文芥至今对裴邵骑马都还有心理阴影,此后的秋猎冬狩都绕着他走,虽然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随驾狩猎的资格。
听见沈文芥哼哼唧唧地磨牙,程慕宁笑看他一眼,“辛苦了,补偿你。”
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沈文芥怔了一下,迟疑地接过来,“什么?”
“阿楹给你写的信。”程慕宁说:“和鹭州的军况一起寄过来的。”
沈文芥当即将信塞进袖子里,脸色有些不自然,嘟囔说:“阿楹……你们何时这么熟了?”
“我现在可是她的闺中密友。”程慕宁莞尔道:“她什么都说给我听。”
沈文芥的耳朵更红了,还想说什么,那边裴邵就已经看过来了。他虎躯一震,赶忙与程慕宁拉开了距离,“我先回去了,陆小少爷还等着我给他喂饭呢。”
程慕宁扬眉,远远与裴邵碰了个目光。
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说尽了。
猎苑的夜晚喧嚣聒噪,冷风拂过草野,林间草木簌簌,一时间没有篝火狂欢的氛围,反而显得肃杀无比。
程慕宁却一如既往地悠然自得,帐中点着龙舌香,她盘腿坐在氍毹上,等裴邵的空隙里还在空白纸上画了几笔。银竹探头一看,原来是猎场的路线图。
与殿前司准备的地形图不同,程慕宁的图虽简单,但上面添了几条并未收录的小路和荒地。
不得不说公主的记性是真好,已经几年没有来过猎苑,单凭幼时的记忆,竟然还能将路线摸得一清二楚。
银竹心下正感慨时,帐篷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程慕宁撂下笔,盯着帘子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裴邵,倒是见周泯从帐篷外逮了个人进来。
93 ? 第 93 章
◎“既然是比试,就得有彩头。”◎
一个异域打扮的女子。
只方才下轿时远远一眼, 程慕宁就记住了这个站在图雅身后的女子,看她的穿着应该是婢女。周泯手劲大,她脖颈被捏住满脸涨红, 好像就快要窒息昏死过去。
程慕宁撑桌起身, 抬了手示意周泯放人, 打量着人说:“怎么回事?”
乌蒙婢女两手扶住脖颈, 跌坐在地上喘息。
周泯说:“回公主,这人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营帐外做什么?乌蒙的婢女,必定不怀好意。”
说罢, 周泯又朝那人喝道:“说!乌蒙想做什么!”
程慕宁的目光亦是静静放在她身上。
婢女缓过气来,却是调整了跪姿,恭恭敬敬朝程慕宁行了一礼,哑声说:“奴婢宝音, 见过永宁公主。奴婢今夜背着图雅公主前来, 是想告知您可敦的消息。”
程慕宁唇畔顿了一下,却并没有露出急切的神情, 只踱了两步上前,边用帕子擦着虎口的墨渍边说:“可敦?”
“是, 奴婢曾是可敦的侍女。”宝音这样近距离地观察程慕宁, 便能发觉亲姐妹之间的确有几分相像,可面前这个人少了几分永昭身上的柔和,宝音说话因此更为谨慎:“可敦手腕上有道疤,据说那道疤, 是她幼时在猎场误入陷阱, 被吊在树上一整晚落下的, 她还说若非永宁公主及时找到她, 她恐怕要冻死在林间。可敦每每与奴婢提起您,都说您是她的守护神,所以公主给她的玉佩,她像护身符一样带在身边。”
程慕宁垂目,眸色漆黑。
这个人知道永昭的私事,永昭应该足够信任她。
程慕宁沉默片刻,但仍未打消疑虑:“起来说话吧。”
宝音松了口气,起身道:“多谢公主。”
程慕宁坐下说:“永昭在乌蒙,过得可还好?”
“奴婢今夜来就是想告知公主。”宝音顿了一下,抿唇说:“一个多月前可敦卷入王庭内乱,图雅公主将她带到五毒山以作惩戒,那个地方豺狼遍地,是将士夜猎的地方。永宁公主应该知道,可敦身子娇弱,连弓箭都拉不开,何况图雅根本没有给她武器。”
宝音觉得大周这位永宁公主好定力,听到这里,面上竟也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瞳孔的颜色深了两分。
她没有说话,宝音继续道:“图雅公主素来不喜可敦,自打可敦嫁入乌蒙,图雅便时时寻机欺侮她。头一年可汗还因此教训过图雅,只是可汗身边姬妾众多,可敦并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一个多月前图雅逮到机会,便想趁机要了可敦的命,翌日奴婢托人去找过可敦,可是……只找到了一截衣料,只怕是凶多吉少。”
宝音面上的难过不似作假,帐内的气氛陡然沉下去,银竹屏息看了眼程慕宁,就连周泯都知道此刻不宜发出声响。
程慕宁却只攥了下拇指指节,平静地说:“你是乌蒙的婢女,此次又随图雅前来,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宝音跪下去,哽咽道:“因为可敦是个好人。王庭等级分明,奴婢身份低微,几次遭人刁难险些丧命,若不是得可敦照拂,奴婢现在已经是一具白骨了。奴婢感念可敦大恩,不敢对永宁公主有所欺瞒。”
程慕宁望着她,须臾才说:“事情我知道了,难为你今夜冒险前来,不过猎苑戒备森严,周泯,将宝音姑娘低调送出去,不要惊动禁军,以免给宝音姑娘带来麻烦。”
宝音感激道:“多谢公主。”
她抬眼迅速打量了眼公主的神情,才福身退了下去。
人走远了,程慕宁坐在椅上仍未动弹。
银竹小心翼翼道:“公主,这人到底是图雅的婢女,说的未必是真的。”
“叫人去查。”
银竹应下,正退出去,倏地听身后哐当一阵脆响,程慕宁忽然将案上的杯盏扫落在地。
周泯刚把人送出去,闻声止步在帐外。
卫嶙远远走来,见周泯面上神色怪异,上前拍了他一下,“干什么,里面有鬼?”
“嘘。”周泯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不好在这里与他解释,只低声说:“你怎么来了?殿帅有事吩咐?”
营帐并不隔音,程慕宁听到卫嶙说:“圣上听这山间风声疑神疑鬼,殿帅被绊住脚,让我给公主传个话,说今夜不过来了。”
翌日清晨,程峥前往猎场看台。
山间雾气蒙蒙,冷风专往骨头缝里吹,程峥裹着大氅与程慕宁面对面,见她眼下隐有乌青,了然道:“昨夜风大,阿姐也睡不着吧?”
程慕宁点头,“不知是风声还是狼唳,怪吓人的。”
裴邵闻言,在后面看了程慕宁一眼。
程峥低声道:“一会儿我让这些人散了,阿姐回去小憩片刻。”
程慕宁谢过他的体贴。
只是程峥没想到,往年对狩猎都意兴阑珊的众官吏今日竟然都配备好了弓弩箭矢,一副待他一声令下,就要蜂拥而去的架势。
程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脚下迟疑,入座后说:“众爱卿今日好兴致,可惜朕近来身上乏力,还是老规矩,让裴邵代朕狩猎,各位谁要是能赢了他,必有重赏!”
这些年都是同一套说辞,谁还不知道今上是副懒骨头,不过他骑射实在不佳,勉强他下场反而会在乌蒙面前暴露短板,倒不如裴邵还能与乌蒙那几个壮士一较高下,于是众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没有戳穿他。
那几个乌蒙使臣自然没有异议,各自拱手退下。
然而这时,图雅却没有动弹。
自方才她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程慕宁身上,可这位公主竟看都没看她一眼,还没有交手就令图雅感到被羞辱。她陡然高呼:“等等。”
正要离席的众人脚下一顿。
投过来的视线中不乏有看𝒸𝓎 热闹的人。
这个图雅,莫不是又要提出嫁给裴邵的事?
程峥亦是把心悬起,下意识看向程慕宁。
程慕宁正与图雅对视,就听图雅道:“听说大周的公主非同一般,不知图雅有没有这个荣幸,与公主比试比试?”
阿日善道:“图雅,不可无礼!”
“这怎么算无礼?”图雅无辜地说:“在我们乌蒙,挑战是一种欣赏,我欣赏大周公主,想向她邀战,难道公主不敢应战?”
程慕宁闻言垂目,唇角仍保持着端庄的弧度。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不公平的比试,比起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公主,程慕宁这样弱柳扶风的身形毫无优势。何况众所周知,长公主在骑射上的天赋,比圣上实在也高不了几分。
真要比,必败无疑。
程峥当即就要替程慕宁回绝,谁料程慕宁却抬头道:“图雅公主相邀,本宫自然要给公主这个面子。不过本宫不擅长拉弓射箭,不若就比跑马如何?”
跑马她也不擅长啊,程峥低声道:“阿姐,别勉强。”
程慕宁含笑说:“无妨,图雅公主毕竟是客人,有朋远方来,哪有不陪客人玩尽兴的道理?”
“永宁公主是个爽快人。”图雅说:“行,就比跑马!不过既然是比试,就得有彩头,寻常彩头配不上这场比试,依我看,不如就拿裴大人来赌一赌,我若是赢了,公主就把这个驸马让给我,如何?”
话音落地,台上哗然声四起。
视线纷纷转向旁边的裴邵。
他脸上仍旧没什么情绪,事不关己般扶着腰间的钢刀,眼神冷静地看着公主,仿佛程慕宁说什么就是说什么。
程慕宁却没有看他,也没有应图雅的话。
她能感受到图雅对她满满的敌意,其余人或许以为这是为了裴邵,可程慕宁并没有从她看裴邵的眼睛里看到爱慕之意,她的敌意更像是一种迁怒。
而她迁怒的对象不是程慕宁,是大周的公主。
大周的公主……
程慕宁一时走神,藏在衣袖里的手缓缓攥起。
气氛忽然僵滞住了,那边角落的沈文芥清了清嗓音,说:“图雅公主这话实在不妥,先不说裴邵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大周乃礼仪之邦,拿人当赌注,那是野兽的行为!何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裴邵执掌殿前司,乃天子近臣,他的婚姻大事就算要做主,也只有裴家长辈与圣上才能做主,图雅公主这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
图雅冷眼瞪过去,她讨厌大周的文官,张嘴就是长篇大论,叫人不知道从哪一句反驳。且这个叫沈文芥的话尤其多,图雅刚面圣时就已经领略过他的厉害,她现在但凡再辩驳一句,这个人定还有十句在等着她。
图雅不愿与沈文芥纠缠,只好让步道:“那永宁公主觉得应当如何?”
程慕宁已然回过神来,她莞尔道:“图雅公主对殿帅还真是情根深种,既然如此,倘若图雅公主赢了,就将殿帅今日的猎物尽数奉上给公主,如何?”
图雅不稀罕那些野味,但旁边阿日善的眼神已经快要凝成冰了。反正此举也不是真为了裴邵,不过是想挫一挫大周朝廷的锐气罢了,图雅犹豫过后道:“我喜欢鹿肉,幼鹿的口感更好,那就有劳殿帅了。”
她语气轻快,仿佛已经赢定了。
94 ? 第 94 章
◎“公主,你做得够好了。”◎
猎场东西二百余里, 南北三百余里,其中地势最高处是南边的黄安山。程慕宁提出以黄安山为终点,两人各执一旗, 谁的旗帜先升起便算谁赢。
图雅自然没有异议, 她昨日就已经将猎场摸了个明白, 此时神采奕奕, 用眼神示意阿日善将她的马牵来。
这是匹头顶烈焰红毛的战马,单看外形就非同一般。听周遭众人的议论唏嘘声,图雅骄傲地看向已然换上骑装的长公主,挑眉道:“公主的马呢?”
程慕宁便望向对面。
牵马上前的不是别人, 正是裴邵。
图雅轻轻哼了声,利落地翻上了马背,随后又攀比似的斜向程慕宁。
程慕宁自然没有图雅那样的好功夫,她从裴邵那里接过缰绳, 正要蹬上马时, 缰绳另一端的人却没有松手。程慕宁看过去,温声说:“殿帅?”
旁人见裴邵面无表情, 但这么近的距离,程慕宁能看到他眼底那冷恹恹的不高兴。
“裴邵。”程慕宁弯唇一笑, 低声说:“不要担心, 我打算作弊。”
裴邵从不怀疑程慕宁,她不会做毫无胜算的事,但她的骑射功夫不足以让裴邵放下心来。只是现在箭在弦上,他闻言也只能稍稍松了缰绳。余光捕捉到图雅偷窥的视线, 裴邵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只将自己手上的护套摘了下来。
顶着一众火辣辣的目光, 程慕宁任由裴邵给她戴上护套。
足足大了一圈。
她屈指适应了一下, 就被裴邵两手托腰一把带到了马背上。
裴邵弯腰扣紧了马蹬,又替程慕宁调整了缰绳的长度,一声不吭但事无巨细,图雅在旁看得不耐烦,说:“大周的公主身娇体贵,骑个马都这样周到,殿帅是担心公主输给我吗?”
“图雅公主说笑了。”裴邵没情绪地说:“永宁公主素日闷在府里,难得有人能陪她游戏,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公主乃大周明珠,的确身娇体贵,不像我们皮糙肉厚,伤了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谁跟她游戏?
谁皮糙肉厚?
图雅皱了下眉,然而裴邵看过来的眼神太冷漠,图雅觉得喉咙疼,她下意识地噤了声,“哼。”
虽然只是跑马,但毕竟是在草场山林,难保不会有野兽出没,所以两人马背上的围猎工具都是齐全的,裴邵一一检查过,最后看了程慕宁一眼才退到一旁。
只听空气中嗖地一声,两匹马跟着射出的箭矢飞奔出去。
图雅几乎快成了虚影,程慕宁的马显然没有她跑得快。
后面看台上的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就连程峥都从仪仗下走了出来,视线追着那两匹马,一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林间。
周围忽然静默下来。
长公主这趟是必输无疑,场上的人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
还是礼部的王冕率先打破沉默,他清了清嗓音道:“既然如此,圣上,不若我们先设席,在这里等着两位公主的结果。若有人想下场围猎,自去便是。”
程峥拢了下大氅,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好……裴邵。”
裴邵上前。
程峥拽着他背过去,叹气道:“阿姐马上功夫的确不好,我怕她路上出什么意外。你不知道,当年永昭就是险些……算了,你快跟去看看。”
裴邵本来也没打算在这里干等,闻言只是多看了程峥一眼,然后拱手退了下去。
这里到黄安山最近的主路只有一条,图雅昨日拿着地图研究了一整日,一定熟知路线。但程慕宁心知肚明,比马术她比不过图雅,要想赢,她只能抄近道。
既然是作弊,那这条路必定不在地图上。
裴邵这几年负责猎苑巡防,早已经将这里摸得一清二楚,但丛林的路是互通的,小路更是数不胜数,盲目找人不可取。
不过就算程慕宁抄近道,图雅追上她也只是时间问题,程慕宁不是个会用自己的劣势去赌机会的人,以裴邵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选择主动出手。
绊住图雅。
要绊住图雅只能赶在她前面的时候,裴邵拉住缰绳,视线扫过几条岔路,然后从丛林一侧疾驰而去。
林间飞鸟惊啼,树影颤动。
图雅已经甩开程慕宁一大截,她回头看后面果然已经没有见程慕宁的身影,不由扬唇一笑,挥鞭力道愈发大了,“驾!”
程慕宁倏地一扯缰绳,勒马掉头往旁边的小路去。
这条路枝繁叶茂,路口都被枫叶遮挡,程慕宁穿过去时抬手拨开,马蹄奔得飞快。当年永昭走失,程慕宁跟着先帝走过一遭,穿过这片阴林,她起码能赶在图雅前面两个路口。
程慕宁勒马停下。
她朝后看,果然没有马蹄奔过的痕迹,图雅没有到。
程慕宁跃下马时扭到了脚踝,但时间紧迫,她顾不得看,只谨慎走到角落,果然看到旁边这片林子入口处布的红绳。
没有记错,这片林子深处烟瘴密布,毒虫野兽横行,不是围猎的好地方,先帝时期有随行大臣误入此地而丧命,是以先帝命巡防的士兵在此处拉了红绳,并在红线内布了陷阱,以免再有人围猎遇险。渐渐地,红绳就成了禁地标识。
当年永昭就是在这入口处被吊了半宿,程慕宁也这次对这条岔路印象深刻。
程慕宁摘掉手套。她解开红绳的一端,将其系在另一棵树上,正正好拦住了原本通往黄安山的路。再用落叶把四周的小路铺平,这时身后已经隐有马蹄声传来。
程慕宁来不及蹬上马背,只迅速牵马步入旁边的林子。
图雅昨日功课做得充足,看到红绳自然就勒马停下。她微一蹙眉,正想从囊袋中拿出地图时,伸手却摸了空,“啧。”
她停了须臾,四下扫了一圈,避开红绳圈起的小路,策马奔向旁边的岔路。
忽然,飒飒马蹄声倏地一顿。紧接着马儿一声嘶鸣,风摇树动,林间鸟兽惊起,山林中顿时传来阵阵野兽的嘶吼,回声嘹亮,一声接着一声,奏乐似的,在阴林里却显得诡谲。
图雅被甩出了马背,她闷哼一声,低低骂了句脏话,正扶着胳膊起身时,脚下却踩到一根绳子,头顶的树梢上一个网袋兜头而下!
图雅反应已经算得上极快,她迅速往后闪开,不料此地陷阱连连,她躲开了第一个,却没躲开第二个。
程慕宁站在陡坡上旁观全程,她看着图雅被倒吊在树下,看她挣扎,看她发疯尖叫。
她冷漠地抬起弓.弩,箭矢正对着图雅的方向。
这样的大弓不适合程慕宁,光是拉开就已经很费劲,只听“镫”地一声,那箭矢斜斜地落在图雅面前。
没有准头,也没有力道,却足以引得图雅惊恐万状。
图雅反应过来,破口大喊:“永宁!你阴险!”
“大周的公主,难道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吗?!”
程慕宁面无表情,她指间搭上第二支箭,这次箭矢“嗖”地扎进了图雅边上的树干。
这样的恐吓似乎不能让程慕宁满意,她下颔绷紧,气息逐渐不稳,指节已经被勒出了血,却还较劲地抽出了第三支箭,寒声说:“图雅……”
忽然,一只大掌覆住她的右手。
程慕宁一顿,手腕被带着抬起来,箭头彻彻底底对准了树林那边的人。裴邵的气息太浓烈,程慕宁不需要回头,就听身后的人说:“要杀了她吗?”
程慕宁没有说话,胸膛起伏不定。
裴邵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形能让他将程慕宁整个人纳进怀里。他握住她两只手,教稚子学字一般,带着她的手调整了拉弓的姿势,低声问:“要吗?”
仿佛程慕宁点个头,他的箭就能立即穿过图雅的喉咙。
程慕宁的确被这样的轻而易举诱惑了,她勉强镇定地说:“眼下互市的事僵住了,眼看朝中声势隐有一边倒的迹象,程峥也开始犹豫。这个时候图雅若是在大周有个三长两短,大周和乌蒙势必会再起争端,程峥一定会牺牲互市来平息风波。我知道,乌蒙婢女这个时候来给我送消息,是有人想利用我反推一把局势,可是裴邵——”
程慕宁平稳的语调微微颤了下,“永昭那么胆小,她怎么能,怎么敢!”
程慕宁的双臂因为气愤而颤抖,裴邵的目光却始终顺着箭矢望向林间,他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忽然“嗖”地一声,箭矢离弦,破风而去,从图雅的耳朵擦过,直直戳进了树干上。
那力道之大,让方才还叫骂的图雅脸色一白,当即噤了声。
裴邵没吭声,他从马背上再抽出一支箭,像方才那样握着程慕宁的手重新搭好弓.弩,又是一箭从图雅颈侧擦过。
第三支、第四支……
程慕宁的呼吸渐渐平稳,正当裴邵再拿箭矢时,她松开了搭在弓弦上的手。
裴邵知道她这会儿冷静下来了,翻开她的掌心看了看,说:“再留她活两日,我替你杀了她。”
程慕宁盯着手心里的血痕,眼眶微红,她咬住唇侧的软肉,撇过头说:“我对不起永昭,当年我本来可以……”
裴邵将她揽进怀里,低声说:“求求你,别说当年,也别说你本来可以。”
“公主,你做得够好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
95 ? 第 95 章
◎他认得这个字迹,杨伦。◎
今日无云, 晨雾散去,烈日当空。从主帐到黄安山,来回要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 看台上诸位自然不能干等着, 几轮歌舞后, 又是射箭投壶, 又是角抵捶丸,反而没几个人关注那山头上会插上谁的旗帜。
毕竟两位公主马背上的功力悬殊,众人对输赢结果早有预料。
乌蒙那几个使臣亦是气定神闲,似乎根本不屑于这场比试。
程峥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些晕乎了, 未免一会儿输了比试要在使臣面前难堪,他掐着时辰正要寻机溜走,就听旁边的内侍惊呼,“旗、旗升了——”
众人看过去, 礼部官吏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图雅公主果然——”
竟然是黄旗!
有人惊喜道:“这是长公主的旗帜!公主赢了!”
但这怎么可能?
不管有没有可能,大周官吏是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嘲讽乌蒙的机会, 只听王冕哈哈两声,说:“都说乌蒙人骑射功夫一绝, 看来图雅公主还需精进啊。”
乌蒙使臣脸色一僵, 还是阿日善的反应快,虽心下存疑却还是将表面功夫做足了,“大周公主能文善武,果然非同一般。”
程峥的酒也醒了, 他背脊挺直, 倒是端出了一副不骄不躁的胜者风范, 言语中尽是谦和, “永宁公主自小熟悉皇家猎苑,图雅公主到底第一次来,兴许不熟悉路线,绕了远路也说不准。”
这是唯一能解释图雅败了的说辞,乌蒙使臣顺着台阶往下,客客气气地敬了程峥一杯酒。
小半个时辰后,程慕宁骑马回到看台,席间已经酒酣饭饱。银竹上前扶她下马,察觉她掌心缠着纱布,担忧道:“公主……”
“无事。”程慕宁冷静说罢,朝看台走去。
百官纷纷祝贺恭维,程峥也高兴,“这次冬狩公主拔得头筹,该赏!”
程慕宁行过礼,含笑说:“永宁不敢当,一路不见图雅公主,想来是图雅公主知道我不擅马术,有意让着我吧。”
说起来,若是已经输了,图雅应当率先返回才是,怎么现在还不见人影?
程峥朝后面一望,说:“林间小路蜿蜒,图雅公主莫不是走岔了?裴——”
程峥下意识要唤裴邵前去看看,又一想裴邵方才被自己差去寻程慕宁了,正要改口时,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席间。
程峥顿了顿,便继续说:“裴邵,快派几个人去林间找找。”
“是。”裴邵也不推辞。
席间的阿日善轻轻蹙了下眉,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但那边的永宁公主看起来却神色自然。再一想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图雅虽然莽撞,但凭武力也绝不可能在程慕宁手上吃亏,阿日善心道约莫是自己想多了,逐渐放下心来。
冯誉的席位被安排在程慕宁右手边,离得近,看得也清晰。程慕宁刚落座,就听他说:“公主伤了腿脚,还是尽快请个太医看看为好,强忍只会坏了筋骨。”
程慕宁微顿,说:“多谢冯大人关心。往年六部几位官吏里,就属冯大人对围猎最感兴趣,今年怎么不见大人下场?昨日就发觉冯大人愁眉不展,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冯誉目视前方,说:“公主察言观色的本事了得,既然心知肚明,何必要问呢。”
程慕宁笑笑,也不再看他。她抿了口茶,又夹了枚糕点说:“冯大人若愿意,得空可以与本宫说说,虽然未必能为大人解忧,但也说不准呢?”
冯誉看了她一眼,又转回视线。
午后,酒酣饭饱,百官各自下场围猎。程峥酒量不好,趁机回到幄帐小憩了片刻。
图雅一整个白日不见人影,到了晚上,乌蒙使臣愈发觉得不对,程峥也开始担忧,到底是乌蒙的公主,若在大周境内有个什么好歹,实在难以交代。
于是禁军纷纷出动,在林间大规模找起了图雅。
幄帐里,阿日善听到林间找人的动静,皱眉道:“图雅昨日就研究过这里的路线,就算走失了,也不可能几个时辰找不到路,一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闻嘉煜拨开帘子看了看外边,走进来时敛了神色,说:“以图雅的身手,林间野物伤不了她,就怕遭人暗算。”
阿日善手中的佛珠顿了一下,“你是说永宁公主?”
闻嘉煜沉吟道:“永宁公主今日赢得蹊跷。”
“就为了一场比试?”阿日善摇头,“那位公主不是个莽撞的人。”
闻嘉煜道:“但图雅的莽撞却容易得罪人。”
阿日善沉默了,说:“图雅所为的确欠妥,但图雅是乌蒙的公主,若真如此,王庭绝不会轻易罢休。人是我带来的,我不能坐视不理,我得去找找。”
闻嘉煜没有拦阿日善。
待阿日善离开后,宝音左顾右盼地撩帘进来,她惶恐道:“公主她是不是……”
闻嘉煜扯了下唇,一改方才在阿日善面前的肃然,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说:“永宁当初能为了永昭意气用事,与圣上争执输得一败涂地,她要是知道永昭死在图雅手里,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宝音脸色一白,“那……”
闻嘉煜淡淡暼她一眼,“怕什么,往后也没人再随意鞭打你了。等回到乌蒙,我给你找个好去处。”
宝音还是惴惴不安,却只得应下。
……
程慕宁的脚踝已经肿得穿不了鞋袜,太医给开了药油,银竹拿不准力道,摁得程慕宁直抽气。银竹也不敢再随便摁,这时裴邵进来了,她才手忙脚乱地起了身。
程慕宁看到裴邵手里的东西,说:“大冬天,哪里找来的冰块?”
山上遍地都是细雪,但冰可不好找。裴邵蹲身握住她的脚,裹着冰的帕子贴紧她的脚踝,说:“山顶的石泉结了冰。太医说了,你这脚三五日不能下地,需得日日冰敷才能尽快消肿。这么严重,方才怎么不说?”
“方才没觉得很疼。”程慕宁囫囵应过,怕他生气,岔开话题说:“他们还没有找到图雅?”
裴邵说:“我把红绳牵回了原来的位置,图雅被圈在禁地里,他们轻易不会往里去。等天亮吧。”
程慕宁寒冬天里伤了脚,也伤了手,眼看脸色也不好,裴邵只想把人伺候好让她睡,偏这时冯誉来了,从来不主动上门的人这会儿就等在帐外。
裴邵开口就把人赶走,“叫他明日来。”
银竹迟疑地看了程慕宁一眼。
程慕宁被握在裴邵手里的脚掌轻轻晃了一下,道:“裴邵。”
裴邵不悦,在程慕宁恳求的目光下蹙了下眉。他整理好她的裙摆,将人抱到案几旁,用毯子盖住了她的双腿,这才掀帘出去。冯誉没料到裴邵会在帐子里,想到什么,他倏地一顿。两人没有寒暄,只互相点了个头。
进到里头,冯誉朝程慕宁拱了拱手。他闻到了药味。
程慕宁示意银竹奉茶,“冯大人坐。冯大人这个时辰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我说?”
冯誉落了座,神情严肃,默了片刻才说:“陇州暴乱,与公主有关吗?”
程慕宁扬了扬眉,“冯大人觉得我有意挑起陇州暴乱,以此逼你选择与我为伍?”
冯誉也觉得这事说起来荒唐,他两手搁在膝头,缓了缓说:“公主提出清丈土地,事情刚陷入僵局,陇州就在这个时候因为农田的事发生暴乱,难道不是太巧了吗?”
“巧吗?”程慕宁的杯盏里盛的是药,她却像喝茶似的,抿了口也不见皱眉,要笑不笑地说:“陇州难道是今年才发生了暴乱,往年没有吗?”
冯誉闻言,指腹轻轻捻了下。
程慕宁搁下杯盏,拭了拭唇角说:“地方积弊冯大人比我清楚,陇州因为武德候和许敬卿常年插手的缘故,内里本就是一团乱麻,清丈土地的说法传到民间,无需谁挑拨,民心激昂是意料之中,我不会做多余的事。”
对程慕宁来说,不做这件事不是因为错误,而是因为多余,这是冯誉最不喜欢她的地方。比起公主应该有的悲悯和仁慈,程慕宁给人的感觉,更多是权衡利弊的算计。
这种算计,让冯誉感到担忧。自古以来权利之争,就是从算计开始。
冯誉压下心头那点不快,沉默片刻,说:“你想在地方推行土地清丈难如登天,这绝不是靠户部几个官吏走出去就能办到的事。”
“我知道。”程慕宁说:“光靠户部办不到,但今夜冯大人坐在我面前,事情不就成功一半了?”
兵部本就手握管理地方军政的权力,若得兵部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但他若这样办了,也必定会与程峥离心。
可冯誉从来不是那种谄媚邀宠之人,如今已经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是为朝廷好,他无所谓得不得圣心。
“我只担心一件事。”冯誉说:“倘若互市的事没谈拢,乌蒙真要因此与大周翻脸,即便是解决了军费的问题,这场仗也没有几成把握能打赢。朝中不缺武将,可就缺能与乌蒙交手的将领,即便是我,也从未与他们对战过,如此送上前去,只能是以命博命。先帝的败局历历在目,没有极大的把握,我不能让我的士兵白白送死。”
程慕宁似乎早就知道他的顾虑,“银竹,拿信来。”
银竹将信从抽屉里取出,冯誉不明所以地接过,还没有打开信封,上面那几个大字就已经让他当场怔住。
他认得这个字迹,杨伦。
当年瀛都一战,他是先帝的副将。
这么多年没有消息,冯誉以为他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了。
程慕宁看着他,说:“冯大人觉得,这个人能不能试试?”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大概十一月底写完,不一定准但我尽量,尽量在十二月之前完结
最近更新比较慢,可以囤囤~
96 ? 第 96 章
◎“我就把你关起来。”◎
这封信只简单交代了鹤州的军务, 但足以让冯誉了解到杨伦眼下的近况,信中语气用词都不算严谨,可见他与公主私下往来有多频繁。
冯誉与杨伦在兵部共事多年, 对此人本就极为欣赏。早前就是冯誉把他从一个小兵提拔进兵部, 原本以为他能在兵部能有更大的前途, 谁料杨伦这人性情太直, 几次与许敬卿正面冲突,最后落了个获罪流放的下场。
冯誉为此很后悔,杨伦的性子,或许更适合带兵打仗, 若不是他将其调任,事情也不至于到后来的地步。
只是冯誉没想到,长公主与杨伦竟一直暗中有联系。
冯誉本就对清丈土地有所动摇,他来之前也权衡过当下的局势, 户部不必说了, 能收回一笔巨额田税充盈国库,张吉是最高兴的那个。工部虽然在这件事上没有明确表态, 但工部上下不少官吏在清查贪污案时受过长公主的恩惠,就连蒋则鸣都因此摆脱了许家的桎梏, 明里暗里都偏向公主。礼部么, 因着图雅这条导火索,王冕对乌蒙成见更深。
局势显然偏向公主,冯誉也不想背道而行,如今又有杨伦, 他此时彻底卸下了防备。
冯誉沉默过后, 重重一叹, 把信搁下后说:“无论眼下做什么, 我所为都不是为了公主,更不代表我与公主有私交,将来更不会成为公主的党羽。”
“冯大人替朝廷做事,为的是大周的国祚和天下百姓,本宫不敢妄承这份功劳,不过——”程慕宁说:“还望冯大人明白,朝中没有本宫的党羽,只有一心为着江山社稷的忠臣。”
冯誉一怔。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没有再矫情的道理。他撂下信封,起身道:“我明日就上书一封,写明此事。今夜已晚,不叨扰公主了。”
程慕宁说:“银竹,送冯大人。”
银竹颔首,上前撩开帘子,送冯誉出去了。
……
夜里山林的温度骤降,程慕宁本就是畏寒的体质,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被银竹强行收了公文才洗漱上榻。没有裴邵这个人形汤婆子,她只能裹紧被褥,但许是前阵子风寒没好全,手脚又受了伤的缘故,夜里便隐有起热的迹象。
银竹见她面色红得不寻常,叫了几声没把人叫醒,急忙出了幄帐。周泯正蹲在树下守夜,见她神情慌张,起身走来说:“怎么了?公主不是歇下了吗?”
银竹皱眉道:“公主浑身发烫,快去请个太医来。”
“怎么又病了?”周泯没想到入冬后的程慕宁虚得像是纸糊的,好像一直病着,就没有好过的时候。他闻言也不耽搁,撂下一句“这就去”,便飞快跑去请太医了。
林间火光簇簇,禁军都还点着火把在找图雅,裴邵也不能歇,装模作样地在帐篷里指挥,周泯那边传来消息时,太医已经开好了药。
裴邵阔步入内,银竹正好在喂药。那汤药顺着喂药勺流进程慕宁嘴里,却呛得她咳嗽起来。银竹手忙脚乱间,裴邵已然径直上前,拿过碗说:“我来。把碳再烧足点。”
银竹自觉地让开位置,躬身应了是。
大抵是熟能生巧,裴邵喂药的姿势很娴熟,每次勺子里的药量都控制得刚刚好,既能让程慕宁尽数咽下去,也不会呛着她。但程慕宁并没有全然失去意识,这样一点点喝药太苦了,她不得不睁开眼,挣扎着要起来。
裴邵怕她再伤了手,撑住她的背脊把人带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程慕宁就着这个姿势把剩下的药喝完了,顺带手撇开了被子,“热。”
她额角都是汗。
裴邵不让她乱动,重新把人裹紧说:“不热,再捂捂。”
程慕宁被桎梏着动弹不得,她蹙着眉头,改口说疼。
裴邵摸着她的额头,温声说:“哪里疼?碰到手了是不是?”
程慕宁“嗯”了声,趁机把手从被褥里拿出来凉快。
裴邵看穿了她的把戏,无奈地垂了下眼,低声说:“早知道你不安分,我就不该让你来,下次你别想骑马。”
程慕宁不吭声,好像已经睡着了。
裴邵就这么抱了她一会儿,他盯着程慕宁红熟了的脸看,眸色沉静,半响才说:“公主,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拦过,你想要什么,开口我帮你,但你再拿自己涉险——”
搭在被褥上的那只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裴邵拨开她的手指,没让她握到伤口。他淡声说:“我就把你关起来,什么时候养好了身体什么时候放你出来。我看谁敢再找你。”
程慕宁把脸埋进他怀里,食指轻轻勾住了裴邵。
裴邵由着她勾了一会儿,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匀。
这么会儿功夫,程慕宁的里衣就已经湿透了,裴邵命人打了热水来,擦拭过她的身体,又给她换了身干爽的衣裳,才把人放了下来。
他也没有走,就坐在床头捏着程慕宁受伤的那只手的指尖,以免她在乱动碰坏了伤口。
程慕宁这时却动了动唇,裴邵俯身说:“怎么了?”
程慕宁却只是喃喃道:“裴霁山……”
裴邵微怔,静了片刻说:“这时候知道喊我,动手前怎么不说。”
昏睡的人听不到裴邵的控诉,但她那声声呢喃的裴霁山足以把人心唤软。
这时已经夜半,周泯先前得了示意,引着禁军找到了图雅。幄帐外很快传来了动静,银竹慌张入内,“殿——”
裴邵正好俯身在吻程慕宁发红的眼尾,银竹顿了一下,没有再上前,稳声说:“殿帅,图雅在外面,她要见公主。”
裴邵向是早有所料,他“嗯”了声,掖了掖程慕宁的被角才走出去。
图雅好狼狈。方才那擦过她耳畔颈间的几支箭准头拿得刚刚好,没有伤她分毫,却划破了她的肌肤,那血滴在地上引来了林间的野狼。图雅吊在树上,下面的狼群狰狞着血盆大口,夜里山林又那样冷,几重折磨下,禁军找到她的时候人早就挂在树上昏过去了。
才刚醒过来,她甚至来不及清理已经凝住的血痂,直冲到了程慕宁的营帐外,碧色的眼睛在夜里如凶兽一般,哑声挣扎道:“放开我!永宁!敢做不敢当,你有本事当面赢我,背地里搞小动作算个什么人物!”
这女人劲真大,周泯被她撞得险些掉了牙,捂着唇龇牙咧嘴地说:“快把她摁住了!嘴,把她嘴捂住!回头再把公主吵醒……殿帅!”
裴邵挑开帘子,他身量高,出来时微低了一下头。
图雅这时连叫骂都忘了,只顾瞪他。程慕宁没有那样好的准头和力道,那几箭是谁射的不言而喻,图雅咬牙说:“裴邵!这就是你们大周的待客之道,大周皇帝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吗?”
裴邵走近了,没情绪地看着她,这停顿的片刻让图雅此时以受害人自居的气焰略微熄了点。裴邵很淡地扯了下唇,说:“图雅公主,群狼环伺的滋味好受吗?”
“果然是你们——”
“我确实该向圣上呈报此事。”裴邵说:“只是事情说来话长,该从哪里开始说呢?从你害死永昭公主开始?”
图雅一怔,眉间闪过一丝慌乱,“你𝒸𝓎 ,你胡说什么,永昭……可敦在乌蒙好好的,谁害她了!”
裴邵盯着她,这样审视的目光让图雅下意识抿了下唇,竭力克制住想要避开的冲动。
裴邵眸色暗了暗,说:“看来她说得没错,你果然杀了永昭。”
“谁?”图雅下意识追问:“谁与你胡说八道?”
裴邵讥讽地挑了下唇,说:“看来图雅公主的人缘不太好,想要你死的人不止一个啊。”
图雅屏住呼吸,急剧地思忖着裴邵的话。她脑子里快速闪过几张面孔,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人。
见图雅瞳孔紧缩,露出大为震惊的愤恨,裴邵唇畔的弧度渐平,忽然逼近半步,居高临下道:“大周送公主和亲是看得起乌蒙,乌蒙背信弃义,竟敢随意杀害公主,还想要大周在互市让利,也不能什么好事都让你们占了,那不如就先拿你的命来抵吧?也让我们看看乌蒙的诚意。”
裴邵说话的语气很轻,可眼神露出的压迫感告诉图雅,他不是在恐吓威胁——
他是真的要杀了她!
图雅身体紧绷,濒临危险的感觉让她迅速冷静,她拼命忽略掉惧意,说:“裴大人,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杀了可敦?而且——”
她忽然扬唇,笑起来说:“你要是能杀我早就杀了,但杀了我,大周没法跟乌蒙交代,你也没法跟皇帝交代吧?”
裴邵也笑,他退开说:“想要你死的人又不止一个,我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周泯,夜深了,送图雅公主回幄帐。小心了,可不要让客人再走丢。”
他说罢抬手命禁军放人,好像并不把杀她这件事放在心上,仿佛图雅只是只可以随便碾死的蝼蚁。
骤然失去桎梏,图雅险些跌倒。裴邵已然走开,周泯似是怕她发疯,率先拦在了她面前,可此时图雅已经无心与裴邵周旋,这人没有丝毫不知怜香惜玉,她知道她在他手上讨不到便宜,于是瞪了周泯一眼,甩袖离开。
阿日善得知找到图雅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来到图雅的幄帐等待,宝音侍立在侧,始终低头不语。终于听到外头的声响,门帘被扯开,阿日善迎上前去,上下打量图雅,惊道:“怎么弄成这样,公主究竟去哪里了——”
不待阿日善把话说完,忽然“啪”地一声,图雅一巴掌重重甩在宝音脸上。
如此猝不及防,宝音惊惶跪下,道:“公、公主——”
图雅却没有看她,只泄愤似的又踹翻了一个椅凳,“叛徒!那日苏这个叛徒!”
宝音胸前起伏不定,悬起的心忽上忽下。
只听图雅对阿日善说:“那日苏绝对不能再留!我要写信给乌兰巴日,怪不得那日苏在大周一年多毫无进展,原来他早就与大周人暗通款曲,他与裴邵联手,想要我的命!”
阿日善一头雾水,却仍旧维护那日苏,“不可能,那日苏是可汗的儿子。”
“他也是大周女人的儿子!”图雅嗓音尖锐地说:“我就知道,骨子里就流着肮脏的血,怎么可能安分替乌蒙做事!他必须死,如果他站出来出卖乌兰巴日的计划,大周朝廷不会放过我们的。乌蒙可以与大周开战,但那是我们走出京城之后,阿日善,我可不想被困在这里!”
阿日善头疼,警惕地望了眼帐外,“图雅,你冷静一点——”
“我没法冷静!”图雅历声说:“你看到我脖子上的伤了吗,阿日善,他们随时可以杀掉我!”
97 ? 第 97 章(修改增补)
◎“我对手脚半残的人没兴趣。”◎
图雅是个相当固执的人, 阿日善知道眼下无法劝服她,只能问:“你想怎么做?”
“那日苏的存在只会加深乌蒙与大周的嫌隙,如若事情败露, 大周会将所有责任归咎于乌兰巴日, 归咎乌蒙, 届时我们将辩无可辩。”图雅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 她仰首道:“我要向大周朝廷透露,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王庭内乱造成的,始作俑者叫岱森!这一切与我们没有干系, 我替大周朝廷找出那日苏这个细作,他们还应该谢我,到时候再谈互市的事,岂不是更容易?”
不得不说, 图雅这招釜底抽薪可谓一举两得, 把事情栽赃到岱森头上,既能除掉那日苏, 还能推动计划的进行。
唯一的变化就是,计划的实施者要从那日苏变成图雅。图雅想要半道截获那日苏布局多时的成果, 她和那日苏的互相残杀本质上是一场对主导权的争夺, 而阿日善此时必须在这两个人之间进行抉择。
见阿日善沉默,似乎有所动摇,图雅眼神微亮,“比起那日苏慢条斯理地离间公主和圣上, 我的主意更快速也更加天衣无缝, 阿日善, 你是个聪明人。”
阿日善说:“公主想清楚了吗?”
图雅口吻坚定, “当然。”
阿日善点了点头,不再劝说。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图雅神采奕奕。她没有立即收拾狼狈的身体,而是扯了张纸,要立即给乌兰巴日写信,还不忘吩咐宝音,“还跪着做什么,去准备热水和膳食。”
宝音默默起身。她出去时阿日善正好在幄帐外吹风,听到动静撇头看了她一眼,“我昨夜看到你去永宁公主帐中了,是你帮了那日苏。”
宝音一顿,哑声说:“圣者……”
“别紧张,我并不是想问你的罪。”阿日善看了眼幄帐里映出的人影,走近宝音,“想办法让公主服下。”
宝音讶然抬眸。
……
闻嘉煜的幄帐紧挨着其他官吏,阿日善来得格外小心。帐中点灯,昏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闻嘉煜半宿都没睡下,这会儿衣衫齐整,端坐着听了图雅的猜测和计划,说:“老师信我吗?”
阿日善这夜实在奔波,声音里带着疲倦,“我从不怀疑你对乌蒙的忠诚。但是白日图雅遇险,也的确与你有关吧?你想杀了她?”
闻嘉煜没有回答,沉默代表了默认。
阿日善隐隐知道缘由,可他不想点破。他说话始终像个传道者,这个时候还娓娓说:“你们是兄妹,手足不和则家国不睦,想要办成大事,需得同心协力才是。”
闻嘉煜不为所动,说:“如果不是图雅在中间瞎搅和,我和乌兰巴日的确可以同心协力。”
阿日善无言以对,他知道图雅在这件事上没有可辩的余地,只说:“你们要手足相残,至少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图雅是我带来的,我不能让她死在大周,但我无法承担图雅带来的后果,我会暂时把图雅药晕看押起来,你也不要再冒然行事了。”
闻嘉煜知道,这是阿日善的两全之法,自己也必须要给阿日善这个面子。
帐外有巡防的士兵走过,他抿唇停顿了一下,待人走过才说:“我总觉得不安。从中秋夜宴后,御前的巡防就加重了很多,我原本以为是殿前司吃中秋宴的亏才如此小心,但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这段时间只要我靠近圣上,周遭就好像有无数眼睛盯住了我。而且陆戎玉也有点古怪,他向来懒散,近来却日日杵在御前,根本没有给我单独面圣的机会。这次冬狩更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我说不上来。”
阿日善神色凝重,“你是说,他们已经怀疑你了?”
“我不知道,只是我的预感很不妙。”闻嘉煜警惕着帐外,说:“好在我如今在御前还有一些分量,他们没有证据,也不能随意动我,但无论怎样,事情都不能再拖了,何况在大周人的眼皮子底下看住图雅也不是长久之计,以免夜长梦多,必须让圣上早点做出抉择。”
阿日善问:“你想要如何做?”
闻嘉煜原本想用图雅推一把,可他低估了程慕宁的理智,既然如此,只能换个法子了。
闻嘉煜道:“我当初把武德侯交给了裴邵。”
他显然已经考虑过好一阵了,阿日善说:“你想把这件事透露给皇帝?”
闻嘉煜说:“我提醒过武德侯,只要他手里捏着账本,裴邵就一定不会杀他。那账本里记着他私下供给宫里的每一笔钱,为保皇家体面和朝局平稳,裴邵不敢随意杀他,可一旦圣上知道裴邵私下扣留武德候,他会怎么想?”
帝王疑心重,他定会以为裴邵与武德侯联手私藏了账本,甚至会以为此事是公主主导的。
届时公主再插手朝政,必又是一场天崩地裂。
这是闻嘉煜当初留的一步棋,只是他原想将这枚棋压轴下,等程峥对程慕宁的猜忌累积到忍无可忍时,再让它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眼下却不得不提前了,图雅的到来打乱了很多计划。
他后悔了,不该一时冲动利用宝音去传递消息,程慕宁没有杀掉图雅,会不会是察觉了什么别的?
在聪明人面前,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留下破绽。
思及此,闻嘉煜心中忽然急切起来。他眯了眯眼,压下心中的不安,说:“明日围猎我就将此事呈报御前。”
……
程慕宁在后半夜退了烧。帐中还点着灯,裴邵整宿没睡,才交替了巡防,这会儿坐在屏风那头和周泯说话。他们声音放得轻,程慕宁听得费劲,但大概弄清了现在的状况,待周泯退出去后,裴邵一掀帘子,就见她正歪着头。
裴邵顿了一下,率先走来摸她的额头,“没那么烫了,还难受?”
程慕宁摇头,拉下他的手腕说:“你是想让图雅去对付那个假的闻嘉煜?”
程慕宁的声音还哑着,裴邵把自己的热茶递给她,说:“猎场这个地方,想要死个人很容易,但这样死掉一个细作太可惜了。他蛰伏了这么久,费尽心思,总要发挥他的价值,只有把乌蒙的劣迹暴露在圣上眼前,他才会下定主意不再对乌蒙委曲求全。”
裴邵要把程慕宁推行新政的阻力减小,而不是程峥迫于朝廷的压力不得不迁就程慕宁的做法。
如果闻嘉煜只是莫名其妙地死了,即便死后再揭开他的真面目,也没人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届时死无对证,乌蒙也不会承认。只有图雅把事情闹大,把水搅混,才有可能让程峥看到真相。
程慕宁倒是没想到这层,她手头的事太多,无暇与此人周旋,只担心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留在御前,会危及程峥的性命。
程慕宁思忖道:“图雅在使臣团里好像说不上话,未必能胜过闻嘉煜。”
裴邵说:“见机行事,我会帮她。”
程慕宁了然地挑了下眉。
见她又开始急剧思考,裴邵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再睡会儿,养精蓄锐,天亮见分晓。”
裴邵把她手里剩下半碗茶喝尽,用被子将程慕宁的头兜住。
程慕宁从被褥里钻出来,“不睡了,睡够了。”
她倒是睡饱了,一场高烧过去面色红润,但裴邵他今夜忙碌,公务在身还挂心程慕宁的病情,他俯身让程慕宁看他眼下的乌青,“我还没睡,陪我。”
程慕宁被他摁着,只好躺了回去。
裴邵和程慕宁是完全相反的体质,他身子热,冬天里像个暖炉,程慕宁说着不睡,挨着他又有点困。她有时觉得裴邵比龙舌香还管用,催眠还暖手。
程慕宁侧身把受伤的脚搭在他腿上,整个人驾轻就熟地贴进他怀里,这样的姿势让程慕宁觉得安心,但没一会儿,她便察觉到小腹紧挨着的变化。
程慕宁呼吸一顿,仰首小声地说:“裴邵,我可以……”
这种低声呢喃带着点讨好的意思,程慕宁每每一病就会装乖扮巧,裴邵太知道了,她只有心虚才这样。裴邵很轻地哼了声,摁下她的脑袋,面不改色地说:“不要,我对手脚半残的人没兴趣。”
程慕宁“哦”了声,片刻又说:“可你硌得我睡不着。”
她再次抬头,用气音说:“太烫了,裴霁山。”
她看起来是真的烧精神了,裴邵深吸一口气,掐着她的腋下说:“你不是怕冷吗,就这么烫着睡。”
裴邵是个精力旺盛的人,程慕宁领略过他的厉害。相较几年前,他如今不大会克制自己的欲望,除非两种情况,一是气头上,二是程慕宁病了。
今日两种都占了,程慕宁只好作罢。
裴邵的呼吸逐渐放缓,程慕宁知道他今夜疲惫,原本还想再问他今夜安排的具体细节,也将话暂且咽了回去。
她摸着裴邵的下颔,凝神等外头的动静。
此时天已经快蒙蒙亮,使臣的营帐静谧无声。
这次冬狩一共给乌蒙使臣安排了三座营帐,图雅被看押在中间那座。迷药的药效只有三个时辰,图雅醒来时天还不亮,她觉得头疼,正要抚太阳穴时才发觉自己被捆了手脚,她停顿了须臾方想清楚事情的始末。
阿日善这个眼瞎的老和尚,最终还是选择了那日苏!
可图雅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声叫唤,否则如此情景,必然会引来大周侍卫的猜忌。然而乌蒙使臣此行进京是奉了王命,这趟阿日善才是发号施令的人,图雅这个公主的身份在大周的皇城没了用武之地。
她只能干瞪着角落的婢女。
宝音见她胸膛起伏,愈发底下了头。
乌蒙正是政权迭代的时候,分裂大周这样的丰功伟绩足以让人立足王庭,眼看临门一脚就要得手,图雅决不肯把这个立功的机会让给那日苏。
可所有人,就连乌兰巴日都首选那日苏,哪怕那日苏不是纯正的乌蒙血统,没有尊贵的嫡出身份。
就因为那日苏是父汗的儿子,而她只是个公主吗?
图雅越想越恼,被捆在椅背上的手拼命挣了挣。她向四周看去,企图寻找破解之法,这时却闻见一股烟味,只见角落白烟袅袅——
图雅微愣,“纱帐……”
不等她有所反应,帐外忽然一阵骚动,隐约可见人影跑动,乌蒙使臣一把掀开帷幔,“怎么回事?还不快灭火!”
宝音大惊:“这……”
估计是烛台点燃了纱帐,火势并不算大,但已经引起大周侍卫的注意,不能让他们看到图雅被困在这里,使臣回头听着渐近的脚步声,迅速解开捆住图雅的绳子,说:“先别管了,先把公主送到隔壁去!”
图雅轻嗤,不为所动。
使臣肃声道:“图雅公主,大局为重。”
图雅这才有所松动,屈尊降贵地起了身。只是离开前,她不动声色地从桌案上摸走了一把水果刀。
换了座帐篷,图雅重新被看押起来。
外头动静渐小,估计是隔壁的火势扑灭了。图雅双耳微动,眼看天渐渐亮了,她轻唤道:“宝音,我渴了。”
……
裴邵就这样硬了一整晚,他没有熟睡,隐约还能感觉到程慕宁在摸他微微冒出的胡茬。清晨被周泯叫醒时,他很快就睁开眼,眸色清明地与程慕宁互相看了半响。
程慕宁捏着他的耳垂说:“抱我起来。”
裴邵先重重吻了程慕宁,报复性地抒解了一番,才对外面道:“进来。”
周泯入内,隔着道屏风说:“主子,圣上宣召,要您和公主速速去一趟。”
程慕宁刚把脚从榻上挪下来,被裴邵用腿抵住制止了。
“知道了,给公主推个轮椅过来。”
裴邵穿戴迅速,但女人家的衣裳要繁琐很多,他蹲下身来替程慕宁整理她的裙摆,那双拿刀的手打起花结来也毫不逊色。
周泯夜里就备好了轮椅,这时推过来说:“主子,情况不太妙,圣上一早接见了闻嘉煜,随后便取消了今早的围猎,这会儿正在幄帐要召群臣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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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第 98 章
◎这法子快准狠。◎
却说半个时辰善, 天边刚露出一丝昏暗的光亮。
闻嘉煜一宿未睡,冒险利用永宁去对付图雅的事让他灼灼不安,以免旁生枝节, 索性趁围猎开始前先行面圣, 将武德候的事透露给了程峥。程峥着着常服, 烛光下的面色略显古怪, 放在膝上的两手不自觉握紧。
闻嘉煜打量他的神色,只当他是隐忍愤怒,继续道:“臣也是两日前才发现的端倪了,可没有具体证据, 实在不好妄言,但瞒而不报,又很是昼夜难安,圣上若是有所顾忌, 大可让人先去京郊探查一番。”
程峥抿唇, 他没有看闻嘉煜,看起来像是在犹豫, 半响才开口说:“裴邵是个谨慎的人,若先行探查, 很容易打草惊蛇。”
闻嘉煜蹙眉:“的确, 那……此事便就此揭过了?”
“裴邵欺君罔上,背后不知有没有公主指使,事关朝政,自然不能轻拿轻放。”程峥这才抬眸, 他的视线在闻嘉煜身上略停片刻, 又移开眼说:“如要查明实情, 还得趁他不备, 一举拿下才是。”
闻嘉煜没想到程峥竟有这样的胆量,他原准备的计划暂且搁了搁,迟疑道:“圣上有主意了?”
程峥思忖片刻,说:“今早朕会宣召朝臣,你当着众人的面再将此事详尽秉明,众目睽睽下,朕命大理寺搜查他在京郊的宅邸,他腾不出手来瞒天过海。”
这法子快准狠,但未免也太快准狠了些。
先不说这都只是闻嘉煜的一面之词,尚未查证,程峥便大动干戈不惜得罪裴邵,这不像是程峥的性子。照往日来说,即便确定此事无误,程峥都未必会立即有所动作,他毕竟瞻前顾后,胆量不足。
闻嘉煜原本替他拿了几个委婉的、相对合他性情的主意,这会儿闻言也不免怔了怔。
程峥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说:“朝中对公主推行的新政议纷纷,朕听说昨夜,连冯尚书都请见过公主,他们是愈发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如今又私藏武德候,朕如今是真看不明白公主。”
闻嘉煜昨夜盯着图雅,倒是不知还有这么一桩事,索性惊讶道:“冯大人向来公正不阿,没想到也会被公主蒙蔽……不过也怪不得冯大人,臣也看过公主的新政条案,的确文从字顺,力透纸背,乍看之下,很蛊惑人。”
这话让程峥眉峰真情实感地动了动,他很轻一笑,仿佛自嘲,“我这个阿姐,文笔口才向来了得,少有她拿不下的人。朕要是有阿姐这个本事,也不至于到如今这样被动的程度,连互市都无法定夺。”
他话里的愤慨情真意切,闻嘉煜唇畔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说:“圣上是一国之主,即便公主再有本事,也不能越过圣上去。”
程峥说:“可惜公主不明白这个道理。”
眼下时辰还早,帐外只有侍卫走动的声音。程峥拍了拍衣袍起身,疲倦地说:“罢了,事情便先这样定下,你回去稍作准备,一会儿免不得一场硬战。”
闻嘉煜总觉得程峥哪里奇怪,事情未免也太顺利了些。
可此时容不得他多想,裴邵和程慕宁远比他想象的棘手,他必须要尽快了结京城的任务。闻嘉煜拱手道:“是,臣定竭力协助圣上。”
程峥目送闻嘉煜离开,待那晃动的帘布平稳下来,他才抬脚绕过屏风,图雅正盘腿坐在案几旁,闻声转过视线,起身道:“他这个时辰奏请此事,想也知道不同寻常,圣上这下可以信我了吧?”
仔细看,程峥额角已经密密麻麻尽是汗。
他平复着呼吸说:“闻子陵是新科状元,天子近臣,他向来勤勉,懂得为君分忧,难道朕还要因此揣度他?”
图雅忍不住想笑,这皇帝心中分明已生猜疑,否则不会吓到湿了鬓角,更不会故意说那些话来稳住那日苏,此时却还要自欺欺人,强装镇定。
不过眼下到底是她向大周朝廷示好,图雅忍了笑,说:“我相信圣上心下自有定夺。图雅一早前来,也是不想因为王庭的个别叛徒坏了我们乌蒙与大周的交情。”
乌蒙可汗病重,草原正处于政权迭代的时候,早前冯誉就呈报过王庭内部的情况,正因如此程峥才稍信了图雅的话。虽并未全信,但程峥这样谨慎,三分猜忌也足够他后怕了,想到一个乌蒙细作竟日日在他跟前给他出谋划策,自己不知几次命悬一线……
还有当日中秋夜宴的刺客……
程峥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不由地咽了咽唾沫,他方才甚至不敢细看闻嘉煜的脸。
程峥抿唇,道:“朕会查明此事,无论如何,今日要多谢公主提醒。”
“不客气。”图雅微笑,说:“我也是为了乌蒙的清誉,不过那日苏,哦,也就是圣上说的闻子陵,他所言想必也不假,公主和殿帅是有事瞒着圣上,此事圣上当真不查?”
程峥微顿,并没有在图雅面前透露心境。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程峥并不愿让外人看到大周皇室姐弟相疑,只说:“此乃大周国事,就不劳图雅公主操心了。”
图雅挑了下眉,揉了揉被绳索割伤的手腕,不再多言。那日苏已经将话带到了,眼下于她最重要的,是先解决那日苏,然后才是代替那日苏继续推行计划。
总之今日她和那日苏,必须要死一个。
她要让乌兰巴日看到,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她才是可以助他登上王位的人。
……
天光渐亮,帐外的侍卫换了防。
百官陆续入内,御帐里比肩叠踵,交头接耳。张吉打了个哈欠说:“不是都说那图雅找到了么,怎么一大早又这么大动静?”
昨夜图雅失踪,禁军寻山到夜半,整个猎苑没人能睡好,向来冬狩懒怠的圣上又一早宣召众人,也不知为的什么事,这会儿个个脸上尽是昏沉之色,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冯誉眼下也是乌青,但不是为了图雅。
他连夜写了一封奏请清丈土地的折子,那折子现在正揣在身上,原本要在今早递呈御案,但他看了看眼下的情形,便知今日不是个好时机,只得暂且摁下掏出折子的冲动,摇头说:“谁知道。”
张吉抵唇轻咳了两声,“你听说了吗,昨夜那图雅一回营就往公主的营帐冲,吵吵嚷嚷的。啧,裴邵也算是个人物,没想到这男人长得好看也是桩麻烦事。”
冯誉神色不明地看了眼张吉,没有说话。
张吉抬眸,“怎么,我说得不对?”
冯誉心事重重,也懒得与他掰扯其中道理,敷衍道:“你说得对。”
张吉当年就没弄明白程慕宁与裴邵的关系,如今旁人都已经对这两人的艳闻充耳不闻了,他乍然得知却还在兴头上,于是凑过头还想八卦点别的,那边裴邵就挑帘进来了,紧随其后的是坐着轮椅的公主,张吉只好将话头咽了下去。
众人把目光放在公主脚上,又是好一番关心寒暄。
程峥这时从里头出来了,他面无表情,那张素显茫然的脸上竟然少有的出现了凝重的神情,四下皆是一静。只见程峥望了眼裴邵,又看向程慕宁,“阿姐脚怎么了?”
程慕宁搭着银竹的手站起身,虚行过礼说:“昨日不慎扭伤了,御前失仪,还请圣上勿怪。”
程峥语气很淡,说:“阿姐先坐吧,朕今早闻得一要事,请诸位来,也是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程慕宁眉梢微动,察觉到程峥的情绪不大对。这种冷淡的情绪不像是冲着闻嘉煜和图雅,倒像是冲着她来的。
裴邵似乎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走过时握了下她的肩。程慕宁暼了眼男人宽厚的背影,一颗心瞬间安定下来。
程慕宁的脚一时半会儿着不了地,银竹将她推到队列最前,才搀着她站了起来。这会儿人齐,乌泱泱的四列,她侧目望见闻嘉煜,便见闻嘉煜往这里拱手略施一礼。程慕宁点了点头以回礼。
此时张吉先开口问:“不知圣上一早取消了围猎,又将臣等召集在此处,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
闻嘉煜转回目光,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
那种不安感越来越深了,闻嘉煜下意识攥了下拳头,指缝夹住了枚刀片。
然而抬眼就见斜上方一道锐利的视线——
是裴邵。
闻嘉煜不动声色地将刀片藏入袖中。
程峥像是要着风寒,嗓音干哑地咳嗽了两声,才缓声说:“朕得到确切消息,乌蒙王庭内乱,叛将岱森在朝廷安插细作,意图离间乌蒙与大周的邦交之谊——”
闻嘉煜瞳孔紧缩,这与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下首官吏发出唏嘘之声,而程峥语调忽然一转,“裴邵!给朕将闻——”
说时迟那时快,裴邵已经动起来了。
倒不是他有多快,而是下面的“闻嘉煜”已经侧身捏住了旁边蒋则鸣的脖子。
蒋则鸣猝不及防,猛地涨红脸,两手扒在闻嘉煜手腕上。
百官惊呼,纷纷后撤。
“这……”张吉惊道:“闻嘉煜,你这是做什么?!”
闻嘉煜对裴邵喝道:“站住!再过来我杀了他!”
他扯了扯唇,那扬起的唇角显然带着点功亏一篑的恼意,望向后面微微一晃的帘子,闻嘉煜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咬牙道:“图雅!蠢笨至极,有你辅佐,乌兰巴日离死也不远了。”
然而图雅并未从帘子那边出来。
裴邵给对面的卫嶙使了个眼色,说:“别挣扎了,猎苑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半数禁军都在这儿了,杀死一个蒋则鸣你也出不去。老实点,我还能留你半条命。”
闻嘉煜环顾四周,说:“那还是蒋尚书的命太轻,不值钱。”
说罢,他将蒋则鸣往前一推,抽出短靴内侧的匕首当即就与裴邵打在一起!
这人功夫不浅,一脚竟能踹得裴邵的钢刀震了震。
裴邵眯了下眼,眸中露出一丝兴奋的意味,当即拔出刀刃。
然而闻嘉煜并无心与他缠斗,他完全是死到临头不要命的架势,几个招式后借力一蹬,衣袖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袖中飞出两枚刀片,分别指向程慕宁与程峥。
众人大惊,“圣上!”
裴邵扣住闻嘉煜的喉咙将人甩开,毫不犹豫滑身用刀背挡了程慕宁面前的刀片,然后将钢刀掷出,刀尖刺入另一枚刀片里,一并扎进了程峥的椅背上。
离他的耳侧仅那么一指头的距离,程峥右耳被震得直发响。
99 ? 第 99 章
◎王庭将迎来它新的主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情势变化不过瞬息之间。
裴邵那一臂力道十足,闻嘉煜被甩出老远,胸脯重重砸在地上, 当即喷出一口血。在场卫嶙反应最快, 迅速带人赶来, 将其摁住活捉。
场面混乱中张吉摔了跟斗, 爬起来时打斗已然结束了,他还没搞清状况,只来得及扶着帽沿说:“快、快护驾!”
御帐内外的禁卫已从四周将此处包抄起来,本来就人多, 此刻更是乌泱泱的满是人头。程慕宁身前挡着两个禁卫,透过这两人之间的缝隙,程慕宁看到程峥还端坐在上首,只是身体僵硬, 仿佛三魂丢了七魄。
裴邵上前拔出钢刀, 将其收入鞘中。他面上神色如常,对自己先救公主后才冒险救驾的举动似乎没有半分后怕愧悔, 只朝程峥微拱了拱手,一副等他指令的意思。
然而程峥只是仰首木着张脸看他。
裴邵眉峰微动, 无动于衷, 只提醒道:“圣上。”
下首官吏按耐不住,七嘴八舌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看走眼的话,闻子陵方才是要刺杀天子?”
“他不是御前红人吗?这究竟……”
“蒋大人、蒋大人可还好?”
蒋则鸣见血早就晕过去了,见程峥没有开口, 程慕宁用指背拨开面前的禁卫, 露出脸说:“先派人把蒋大人送回营帐, 请太医好生照料。闻嘉煜御前行刺, 拖下去严刑拷打,看究竟谁在背后指使。”
卫嶙刚要应下,程峥道:“等等。”
程峥把目光从裴邵身上移开,平复了下情绪,他想撑桌起身,却几次没能站起来,内侍见状扶了一把。程峥脸上挂不住,站稳将人拂开,正了正色说:“图雅公主,可以出来了。”
帘子微晃,现出一道身影。
周围交头接耳的声音倏然一顿,有人小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图雅的视线环绕一圈,在程慕宁脸上停了停。四目相对,图雅不由蹙了下眉,这人好生沉得住气,方才这样的阵仗,她脸上连慌乱都没有。
她这样的冷静,反而让图雅生出一丝恼意来。
她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处的伤痕。
但此刻不是怕的时候,图雅放下的手攥紧,望向“闻嘉煜”时眉眼中又显奕奕,那是属于胜者的神采。
只见图雅缓缓朝“闻嘉煜”走去。
那日苏是个聪明人,他向来擅长审时度势,眼下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并未挣扎,只是抬眸平静地看着图雅走近。
图雅俯看他,勾了勾唇,随即屈身去碰他的下颔,一把揭掉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猝不及防,那是一张全然不同的脸!
顿时,御帐内议论纷纷,抽气声此起彼伏。
那日苏脸上却毫无波澜,抬起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图雅,蓦地一笑,那笑显得无力又讽刺。
图雅顿时恼道:“你笑什么?”
“我笑乌兰巴日。”那日苏的声音很低,说:“我终于知道父汗为何不愿选择乌兰巴日继承王位了,你们这对愚蠢的兄妹。”
图雅将人皮面具摔在他脸上,“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处境,狂妄也要找对地方吧,五王兄。”
她那声“五王兄”叫得轻蔑十足。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日苏那张陌生的面孔上,还震惊于方才人皮面具被揭开的那一幕,无人注意到周泯悄然混入其中,神色急切地望向裴邵。
周泯原本是裴邵的家将,后来又做了公主府的府兵,不像卫嶙在宫里有个一官半职,因此没有面圣的资格,如无要事他不会逾𝒸𝓎 矩闯进来。
只眼下裴邵站在御前,不好报信,周泯情急之下叫来个眼熟的禁军,拿出怀里的密函,命其递给公主。
那信上戳着裴家的印记,按理应该是裴府的私事,程慕宁拿到手后望了眼周泯,迟疑将信打开,看过后却是一顿。
她脸上难得出现惊诧之色,但在思忖间又归于平静。
图雅尖锐的嗓音将程慕宁的思绪拉了回来,只听她面朝上首,大义凛然般地说:“这就是我们乌蒙王室的叛徒,那日苏!他长久潜伏御前,就是为了伺机对圣上下手,以栽赃给乌蒙王室达到挑拨离间的目的,我日前接到乌蒙传达的消息,倘若找到此人,还请大周朝廷代为处决,无需留他性命!”
程慕宁抬了抬眼睫,原本以为图雅这个冲动的性子昨夜之后会迫不及待找那日苏算账,只要她闹出动静,“闻嘉煜”自然会露出破绽,没想到她还算机灵,竟然把事情都推给了王庭内乱,既把自己和王庭撇了个干净,还卖了大周一个面子。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程慕宁捻了捻信纸边沿,将信折好,而后看向程峥。
就见他面色青白,攥着的拳头用力抵住了桌案。
虽然已经知道实情,但真正瞧见却又大为不同,程峥心中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甚至对周遭所有人都生出了惶然之意,帐内数十人,竟没有他可信之人。
这时图雅扬声说:“还请圣上处死他,这对乌蒙和大周都是幸事!”
在场官吏亦是义愤填膺,有声讨也有附和。
程峥声音打颤,也不知是恼还是怕,“把这个人给朕拖下去,查!看看还有多少细作混入朝中!”
程慕宁这时也缓缓开了口:“危及圣上性命,自然要好好查。”
事情的发展正中图雅的下怀,她勾着唇,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却听程慕宁说:“那就请殿前司把此人和图雅公主一并拿下。”
群情激昂的气氛陡然一变,图雅脸色亦是惊疑,“永宁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峥也茫然,“阿姐?”
程慕宁却看向裴邵,裴邵尚不知程慕宁这么做的缘由,但她既然开口了,裴邵微一停顿,说:“事关乌蒙,自然不能草草定案,图雅公主既然涉及此事,就跟我们走一趟吧。卫嶙,把公主请下去。”
图雅简直难以置信,“你们敢——”
话未尽,她已然被卫嶙摁扣住了胳膊。
……
眼下刚过隅中,林间晨雾散开。
今日是个晴日,天边烈日高悬。阿日善站在营帐外眺望远处的枫林,眯着眼说:“乌蒙的冬日缺衣少粮,连牛羊都吃不饱,就连王庭也要不断迁移寻找优质的水源和土地,可大周地广物博,寒冬腊月里还有能冬狩之地,就连景都这样美。”
他身后的使臣道:“总有一天,乌蒙百姓也能进入这片土地,圣者如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乌蒙王庭和百姓都将感激圣者。”
阿日善长吁一口气,回头道:“围猎还没有开始吗?”
使臣也纳闷:“今日似乎分外安静。”
阿日善思忖地捻了捻佛珠,莫不是那日苏的计划奏效了,大周皇帝正在与永宁公主和裴邵较劲?但猎苑静悄悄的风让阿日善莫名忐忑,他忽然说:“图雅今日用早膳了吗?”
使臣摇头,朝着旁边的营帐说:“图雅公主夜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会儿兴许还睡着。”
阿日善道:“让人去看看。”
使臣应下,亲自前去。他在帐外唤宝音,却无人应话。
那边阿日善走过来,使臣正皱眉,“也不知这宝音姑娘——”
阿日善此时却没了僧人的讲究,他一把掀开门帘,阔步入内,只见营帐内静无人声,床榻里侧躺着一个人,被褥掩得严严实实。
使臣忙撇开眼说:“圣者,公主卧榻,不可——”
阿日善掀开被褥,使臣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宝音手脚被捆在榻上,嘴里还塞着一团巾帕,正拼命扭动挣扎着。
使臣忙拿掉她嘴里的物什,宝音当即喘息道:“公主、公主她跑了——”
话音落地,帐外陡然一阵颤动,阿日善刚一怔,手里的珠串恰在这时断开。
佛珠崩了满地,阿日善瞳孔紧缩,僵在了原地。
没有给阿日善分析局势的时间,卫嶙已经带着一列人马闯了进来。使臣拦在最前,斥声道:“卫将军,这是做什么?!”
卫嶙道:“得罪了,图雅公主涉嫌安插细作刺杀天子,我们如今对乌蒙此行进京的目的很是怀疑,公主已被扣留,也请各位使者配合,尽快将此事查明,好还乌蒙一个清白。”
使臣瞪眼:“荒唐!我们奉王命入京,你们大周朝廷的矛盾与我们何干,大周如此行径,是不想与乌蒙维持邦交之情了吗!”
阿日善始终没有说话,他浑浊的双目紧紧盯着卫嶙。
即便图雅坏了事,以大周如今的国力,是不会轻易在明面上得罪乌蒙的,否则也不会为了个互市周旋这么长的时日,眼下他们却敢扣押公主和使臣,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地的大事。
有什么事,能让一直瞻前顾后的大周忽然不顾后果……
阿日善是个敏锐的人,他捏紧手中剩下的半截珠线,说:“卫将军,审查问讯可以,但我需写信向乌蒙王室言明此事,也好让王室给大周一个交代。”
“不必了。”卫嶙的话打碎了阿日善最后一点念想,“这封信是写斯图达还是乌兰巴日?无论是谁,只怕他们都收不到圣者的信了,你们竟未收到消息吗,王庭内乱,你们的可汗和王储都已经战死了。”
“不可能!”使臣脸色大变,“你竟敢说出对我们可汗如此大不敬之言!”
使臣抓起桌边的刀就向卫嶙刺过来,卫嶙一个反手将人扣住了。
阿日善平直的肩颈一点点垮塌,他瞳孔怔然,比起癫狂的使臣,他冷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能杀进王庭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岱森。
如果是岱森的话,一切似乎都变得合理。缠绵病榻的可汗摁不住野心勃勃的狼,乌兰巴日更不是他的对手。
王庭将迎来它的新的主人,而眼下留给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100 ? 第 100 章
◎一场请君入瓮的骗局。◎
谁都没有预想到, 冬狩会以这样戏剧的形式收场。
图雅一行人被软禁在使臣府,暂未定下任何处置。乌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程峥而言很难说是不是惊喜,毕竟再怎么说, 永昭嫁入乌蒙和亲, 嫁的是老可汗斯图达, 眼下王庭覆灭, 斯图达死了,永昭只怕凶多吉少,这层姻亲关系算是断了个干净,新的王年轻气盛, 倘若不管不顾要与大周较个高低,那便是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然而小半个月过去,乌蒙还没有传来消息,朝廷摸不清他们的意图, 就连程峥都每日把心悬着, 加上在猎苑受了不小的惊吓,脸色青白, 眼看就有要病倒的架势。
冯誉已经憋了好几日,未免他这一病再耽搁下去, 早朝时便将清田的折子递呈御案。
他将利弊剖析得当, 就连清田的人选都定好了。
然而程峥一句话,却把冯誉一心为朝廷的衷心完全变了味。
“冯大人,何时与公主同心同德了?”
此言一出,最前的张吉先开了口, “圣上, 冯——”
冯誉却打断他的话, 朗声说:“臣之所为, 只为江山社稷,还请圣上明鉴!”
清田的折子他没有与任何臣僚商量,就是不想连累旁人,张吉被他一打岔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能皱眉唉叹。
太和殿上逐渐安静,气氛急转直下。
冯誉躬身拱手,面对程峥沉默的凝视,绷紧的双臂丝毫没有要退让的意思,这是君臣肉眼可见的对峙。程峥抿紧唇角,搁在膝头的双手捏紧了龙袍,片刻才说:“此事牵扯众多,需得好好斟酌,改日再议,散朝吧。”
“圣——”冯誉还想再劝,高台上的太监已经已经扯着嗓子喊出了退朝二字,程峥掀袍而去。
政事堂内,程峥坐在椅上缄口不言,岑瑞进到离间,就见他头顶仿佛乌云密布。
侍奉茶水的内侍悄然递过来一个眼神。
宫里没有秘密,早朝发生的事,前脚刚散朝后脚便传开了,岑瑞自然知道程峥心下正在恼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拱手道:“圣上。”
程峥恹恹地抬起眸,说:“如何了?”
岑瑞道:“裴邵在京郊的那座宅子的确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但看着像是月余前的事情了,至于武德候的踪影,臣并未查到。事情过去这么久,武德候的尸体也早已火化,眼下已无从查证。圣上,不知武德候尚存的消息是谁透露给您的,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程峥蹙了下眉,闻……不对,那日苏那般信誓旦旦,应该不会有假,既然有人居住过,恐怕八九不离十。他怀疑地看向岑瑞,“你当真仔细查过?没有疏漏?”
这话便是疑心岑瑞的衷心了。
岑瑞当初的确在北郊猎场上帮了裴邵一把,确切来说是帮了程慕宁一把的,但那并不代表他就是程慕宁的人。那时眼看许敬卿逐渐把权,有摄政之嫌,天子身边需要有一个既能做盾又能做刀的人,岑瑞这才应了程慕宁的请求圆了一场刺杀的戏码,但那之后裴邵如何一路高升他再也没有插过手。
就连长公主回京,他都不曾私下面见过。
岑瑞是先帝留下的近臣,他只会,也只能效命于今上。
是以岑瑞当即肃声说:“臣不敢说假。”
程峥闻言也悻悻咳了声,转念一想也对,当初他也是看裴邵行事周全才命他接手殿前司卫戍御前,既然是个周全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让人抓到把柄。
何况整个京城都在殿前司眼皮子底下,岑瑞虽为侍卫司统领,但裴邵若想藏个人,只怕岑瑞把京城翻个底朝天都没有用。
找是找不到了,程峥泄气道:“罢了,此事不再提。”
岑瑞犹豫了一下,说:“圣上倚重裴邵,为何又要……”
“为何又要几次三番找他的麻烦,对吧?”程峥自嘲一笑,说:“朕也不想坏了君臣之谊,但裴邵背后有裴氏撑腰,他看阿姐又看得比朕还要重,若没有个能敲山震虎的把柄,朕怕阿姐一念之差,再做出当年的错事。岑瑞,朕当真不想与阿姐走到那一步,你可懂?”
岑瑞顿了顿,“公主只是个女子,圣上何必如此忌惮?”
“对,可那些人宁愿将这样一个女子的话奉为圭臬。”程峥扯了下唇,说:“就连冯誉那样的所谓直臣如今也与她同党,朕真的还算是个皇帝吗?”
岑瑞急道:“圣上多虑了,冯大人绝不是拉帮结派之人,他一心——”
话未落地,门外忽然有内侍抱着折子上来。
每日都是小山一样的折子,内侍小心搁下说:“圣上,这是公主才叫人递上来的。”
程峥很轻地呵了声,边翻开边说:“说什么来什么——”
倏地,他嘴角一僵,紧接着那折子“啪”地一声被掷到门边。
程峥胸膛克制地起伏着,岑瑞迟疑捡起折子看了看,心下不由倒吸一口气。
这封折子字字都在为冯誉求情。
先不说圣上根本没把冯誉怎么样,长公主这一手辩词倒是把好人做尽,却将圣上和冯誉架在了对立面,说一句拱火也不为过。何况这才刚下朝,公主的折子就到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今日冯誉上奏是提前与公主商量过的。
长公主这封折子,彻彻底底把冯誉圈成了自己人。
就算是冯誉,只怕也有口难辩。
此时冯府,冯誉面色铁青。
他还没出皇宫大门便得御前的人通风报信,路上不好发作,生忍了一路,甫一进府,又得知了另外一桩事,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问:“你说你方才和谁喝茶?”
冯夫人道:“公主啊,还真别说,这长公主人是真好,见我马车坏了车胎,还特意绕路送我回府,当真没有一点架子。从前老听你说她心机深沉,还亏得我今日提心吊胆了好久。”
冯誉缓了好几口气,最终还是重重拍案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怎可私下与公主往来?”
冯夫人不明所以,“那公主亲自相邀,我还能抗命啊?人家都请到家门口了,我是有多大的脸能拒绝?”
冯誉这下终于知道了,他怎么会轻易信了程慕宁,这根本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骗局!
程慕宁用这样对方式逼得冯誉不得不与程峥形成对立的关系,又强行将他划到了“自己人”的领域,无论冯誉现在认还是不认,在旁人眼中已是如此。
这与她当初对待蒋则鸣的方式如出一辙。
甚至一开始对裴邵,她的手法也是异曲同工。
造势,这位公主最擅长的就是造势!
是他糊涂了,竟然信了她温声软语里的鬼话。
冯誉是个直性子,想明白后也不耽搁,马车直往公主府赶。程慕宁像是知道他要来,早早让蔡姑姑等在门外。
抱夏里煎了茶,甫一靠近便是芳香四溢。
案几上两只茶盏,程慕宁脸上却还挂着怡然自得的笑,“冯大人,请坐。”
冯誉向来是个稳重的人,见状却愈发恼火,他没有坐,双目沉沉盯着程慕宁,说:“公主这般害我,却不想想清田的事如何是好,看来公主也没那么在意百姓的死活。”
程慕宁近日养伤,脸上多了几两肉,她说:“无论如何圣上都不会轻易松口,眼下没有互市火烧眉毛,此事只会无止境地往后拖延下去。”
“所以呢?”冯誉目光如炬,“公主打算取而代之吗?以清田的名义行谋逆之事,既能全了自己的名声,还能在朝中博得更多支持,你的确很聪明,但我绝不可能助你!”
程慕宁安静地看他,片刻才说:“谋逆?”
她扬了扬眉,“冯大人这话严重了,永宁不敢认。当初父皇率兵出征,太傅监国,母后辅政,难道先皇后也是谋逆吗?”
“孝仪皇后那是奉了圣命!天子不在京中,自要另当别论,何况孝仪皇后事事有商有量,从不擅自做主,更不会大刀阔斧,狂妄行事!”
程慕宁却没有反驳,她转开视线,提壶倒了半盏茶。
这样的沉默却让冯誉顿时心慌,不待他再开口,门外小厮匆匆而至。这里是公主府的内院,若不是天大的事,断没有这样逾矩的道理。
冯誉脸色一沉,道:“什么事?”
小厮说:“大人,兵部来人了——”
小厮说罢看了眼里头的公主,低声说:“殿帅带人去了兵部,说是奉了御旨,硬是摁着秦侍郎的手给地方守备军下达了调令,这会儿沈翰林已经带着人出城朝陇州去了。秦侍郎派人来催,让大人速速回去一趟。”
冯誉瞳孔紧缩,猛地回头去看程慕宁,“你怎么敢假传圣旨?你知不知道,这是掉脑袋的重罪!”
“我并未假传圣旨。”程慕宁搁下茶盏,缓声说:“圣上接我回京之时便将私印交由我代为掌管,天子私令,等同圣旨,算不得假传吧?”
“你——”
冯誉这回,是彻彻底底洗不干净了。
他气极失语,最终甩袖离开。阔步行至府外,冯誉扶着马车大口呼吸,小厮鲜少见到自家大人情绪起伏这样大,生怕他气晕过去,担忧道:“大人……”
“先帝与先皇后都是言芳行洁之人,太傅更是正直坦荡,怎么偏偏她……”冯誉喃喃,语序混乱地说:“我看裴邵也是失心疯了!”
【📢作者有话说】
小裴:疯了三四年终于被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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