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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 第 71 章


    ◎小姜大人那双眼,就没有离开过公主半分。◎


    太医院到凤栖宫有一段路的距离, 自打宫里接二连三出了乱子之后,巡防的禁卫就增多了,五步一人地杵在宫道上, 在秋风中衬出一阵肃凉之意, 过往的宫人都不敢低语。


    程慕宁迎风站在岔路口, 银竹揣度着她的心思, 低声问:“公主,不去见皇后了?”


    姜亭瞳的身孕瞒不住,过后程峥必然要动怒,这时去凤栖宫, 到时候就很难说自己也不知情了,以程峥多疑的性子,届时她一定会被当作与皇后合谋瞒他的同党。


    但今日进宫一趟总要有个缘由,程慕宁思忖道:“不去了, 看看珍妃, 然后就回吧。”


    程慕宁脚下打转,换了个方向。


    正如纪芳所说, 许嬿因为小产郁郁寡欢,程慕宁刚到殿外就听里头噼里啪啦药碗托盘落地的声音, 伴随着许嬿虚弱又尖锐的哭声:“圣上呢, 圣上怎么不来?本宫小产,要见娘家人,去喊我母亲进宫!”


    侍女不知说了什么,许嬿的嗓音骤然拔高, “本宫的母亲乃二品诰命夫人!拿本宫的牌子去接人, 去!”


    程慕宁站在槅门外, 问那引路的内侍, “怎么不叫圣上来?”


    内侍面露尴尬,说:“圣上来过,娘娘哭得伤心,但圣上……兴许是因为前朝的事烦忧,脸色也不大好,宽慰了娘娘几句不见好,便走了。公主,娘娘情绪实在不佳,要不然……公主也改日再来探望?”


    内侍生怕珍妃这刚得罪了圣上,又把公主得罪了。


    程慕宁本也不是真心探望,闻言只说:“也罢,告诉珍妃本宫来过。”


    内侍嘴上应下了,但自然不会如实转达,公主与许家不和人尽皆知,这时再在珍妃跟前提公主,免不得她再闹一通。


    程慕宁从琼瑶宫出来,槐树下等候的银竹挥退身侧说话的小宫女,提步跟上,低声说:“公主,圣上方才召了吴太医,会不会是知道公主适才见过他?”


    “见过又如何,本宫关心皇嗣,过问太医院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慕宁缓步走着,说:“许嬿忽然有孕,圣上这时一定疑心她腹中孩子,是要吴太医给一个解释。”


    银竹:“那皇后…… ”


    避子珠的事不能隐瞒,程峥没有问起时吴有宜可以不蹚这滩浑水,可一旦问起,他只能如实回答。这是姜亭瞳报喜的最后时机,这阵子无数双眼睛都落在太医院,她瞒不了多久,与其最后再被察觉,落个欺君之罪,倒不如主动报喜,尚还有说辞可辩。


    避子珠被调包,皇后有孕在前,稍稍一想,就能察觉其中端倪。


    程峥这样忌讳皇嗣,皇后这步棋走得又凶又险,她赌上了夫妻情谊,还未必能平安诞下皇嗣。


    程峥的顾虑没有错,同样是扶持傀儡皇帝,已经成人且心性多疑的程峥,不会比一个婴孩更容易操控,程峥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朝中那么多虎视眈眈之人,倘若有个皇子,他兴许哪天一觉睡醒就被抹了脖子也未可知。


    这个孩子的降生,就是他的催命符。


    短短两日,宫里宫外天翻地覆。


    冯誉是兵部出身,行动讲究一个迅速,在程峥松口之后,他便立即从许沥入手,牵扯出好几桩与许家有关的案子,虽说许敬卿为人谨慎,从不亲手经办那些事,但事情多了总有疏漏,一章盖过宰相印章的公文,就足够冯誉以配合审查为由扣住许敬卿。


    只要押了人,后面搜府的事就好办多了。


    虽说案子还没个结论,但许家眼下已有气数将尽的模样了,因为从始至终,圣上都未开口替许敬卿说过话。


    程峥已经一个头两个大,自然顾不上许多。


    许嬿前日小产,后日凤栖宫便着人来报了喜,程峥活了二十载,头回这样懵在了原地。他眼底乌青,不知道多少日没有睡过觉,这会儿攥着那串假的避子珠坐在案前,漫长的沉默后,他倏地将手里的珠串向前砸去,砸在殿内趴跪着的内侍身上。


    这人便是负责保管这串珠子的太监。


    程峥心里已有了确切疑心的人,却还问:“究竟是谁要你调包朕的贴身物什?”


    只见那太监拱起的背脊在颤抖,说:“没、没人指使奴才,只是有一回擦拭珠串时奴才一时手重摔坏了,唯恐圣上怪罪,这才自作主张……奴才该死!求圣上恕罪!”


    程峥冷声说:“拖出去,乱棍打死。”


    郑昌用眼神示意了一旁的两个太监,那两人会意,将人拖了出去。


    见程峥起身,郑昌道:“圣上可是要去看望皇后?”


    “要去。”程峥咬牙,“当然要去。”


    圣驾摆至凤栖宫,姜亭瞳已经穿戴整齐等在殿内。她脸色苍白,可见身子的确抱恙。


    程峥在中秋宴后还来看望过她,但是……


    程峥视线下移,落在姜亭瞳的小腹上。衣裙层叠,三个多月的肚子打眼一看还真看不出什么来,程峥下意识伸手去触摸,姜亭瞳忍住没有躲开,由着他将手心贴在小腹的位置。


    姜亭瞳温温笑着,“圣上……”


    程峥语气却很淡漠,“三个多月,太医为何不报?”


    问话时,程峥的双目紧紧盯住姜亭瞳。然而这位年轻的皇后面上没有丝毫的惊慌,坦然地让程峥都产生了一丝怀疑,“圣上恕罪,是臣妾不许太医报的。”


    “怪臣妾疏忽,平日懒怠免了太医院的请安脉,直到中秋宴前半个多月得了风寒才知晓,碍于这些日子圣上政务繁忙,便想着将事情压一压,免得圣上分心,谁想夜宴遇刺……紧接着又是牵扯不清的两桩案子,这才耽搁到现在。原本珍妃妹妹小产臣妾不该此时报喜,只是见圣上心中难过,想着或许臣妾腹中的孩子,能让圣上心下有所宽慰。”


    宽慰。


    是因为避子珠被调包的事已然暴露才顺势报喜的吧,毕竟这个时候报喜姜亭瞳尚还能给自己找到说辞,若再等个一两月,她连借口都不好找!


    可程峥再怎么使劲看,都无法从姜亭瞳脸上看出异样的神色。


    姜亭瞳仍旧是一副温柔贤淑的模样,甚至还在关心素来与她不对付的许嬿,“不知珍妃如何了,只怕本宫的身孕刺激到她,还是让底下人口风紧一些为好。”


    程峥仍盯着她,半响才说:“皇后思虑周全,夜宴遇刺惊了皇后的胎,皇后还是先顾着自己,廖太医太年轻,朕不放心,叫院正来照顾这胎为好。”


    姜亭瞳唇角微僵,但那僵硬也是转瞬即逝,“多谢圣上体恤。”


    程峥觉得心寒,他发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皇后。这些年她闭门不出,但却可以知道程峥腕上的珠串是避子珠,那么悄无声息地就将其调了包,几个月前的温柔小意根本都是假的。


    他攥了攥拳,深深望了眼姜亭瞳,“前朝公务繁忙,朕不久留,皇后……好自为之吧。”


    姜亭瞳微微福身,目光恭送他离开。


    圣驾起驾后,她扶着小腹身形一晃,额角渗出细汗。宫女立即扶她坐下,吩咐一旁的年轻婢子,“去请廖太医来。”


    又对姜亭瞳说:“娘娘胎象不稳,太医嘱咐卧床静养,还是不要走动了。”


    姜亭瞳咬着唇,瞳仁漆黑,“卧床就能静养吗?”


    她缓了缓,说:“研磨,给公主写信。”


    姜亭瞳的信是从姜澜云手中辗转递给程慕宁的。


    茶馆偏僻,不在繁华的西市,马车绕了好几条街才找到这里。门外有侍从看守,见程慕宁来,恭敬地将人引了进去,姜澜云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他目光定定地看向窗外,眼下的乌青不比程峥轻几分。


    冯誉从许沥入手查许家,免不得要把许沥和大理寺那点勾当翻出来,如今没有大理寺丞,姜澜云这个大理寺卿就是衙门的长官,自然也要接受盘查。


    案子办起来免不了繁杂的章程,正心焦力瘁时又逢姜亭瞳有孕,加上许敬卿的倒台,朝中曲意逢迎之人数不胜数。


    姜覃望为了避嫌,这阵子除了上朝连门都不出。


    姜澜云此刻约在偏僻的茶馆,也是不愿程慕宁因此被程峥误会与姜家有往来,以免圣上再起疑心。


    然而姜亭瞳这封信,却是求程慕宁出手相助,这与姜澜云所为背道而驰。


    程慕宁看信时神情未有起伏,姜澜云揣摩不出她的意思,只说:“公主与圣上如今关系有所缓和已实属不易,皇后的请求,公主若有为难也不必答应。”


    程慕宁摁着信纸,食指轻轻敲击了两下,“皇后在宫中孤立无援,小姜大人可有良策?”


    姜澜云微微蹙眉,宫里的事姜家插不上手,这也是为何皇后没有直接求助父兄的缘故。


    程慕宁也没有为难他,把信纸原样叠起来,“大人既已把话带到,其余诸事本宫会细细考量,今日既然见了面,不知冯大人的案子审得怎么样?可有遇到难事?”


    姜澜云准备周全,闻言从袖袋里拿出一卷卷宗。


    因为已经不是主审官,这卷宗并非从前抄写的卷宗那般齐全正规,但姜澜云这个大理寺卿也不是白当的,就连冯誉一个人亲审的供词都能拿到。


    程慕宁看得专注,姜澜云也看得专注。


    其间程慕宁有诸多疑问,她问什么姜澜云就答什么。


    问答间时光流逝,天色稍暗,云彩的流动在程慕宁脸上照出不同的光影。


    马车里的裴邵等得有点不耐烦,隔着帘子说:“上去看一眼。”


    周泯近日心情也不好,闷闷地说:“看着呢,两人就坐在二楼窗边,一抬眼就能瞧见,小姜大人那双眼,就没有离开过公主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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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2  ? 第 72 章


    ◎“我就是不喜欢他看你。”◎


    姜澜云先程慕宁一步离开茶馆, 侍从掀开车帘,他却止步瞥向对面的公主车架。


    车架旁,周泯远远朝他拱了拱手, 姜澜云颔首示意, 目光却还是从车帘处瞥了一眼, 继而微微一顿, 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侍从轻声唤:“大人。”


    姜澜云才回过神,犹疑地上了马车。


    裴邵隔着帘子盯住姜澜云的车架,目光漠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狼毫, 直到车帘被拉开,裴邵手里的狼毫顿了顿,也跟着飞了出去,“啪嗒”一声堪堪落在车厢边沿。


    程慕宁踩在墩子上, 提着裙摆的姿势一顿, 弯腰捡起了那支笔,才低身钻上马车, 连带着信封和卷宗一起摁在案几上,坐稳就说:“你的事办完了?”


    裴邵淡声道, “公主, 看看天色。”


    程慕宁听出了他的弦外音,不免弯唇一笑。裴邵一连装死好几日,朝中的军务自然是全部卸下了,但是暗里的私务没有断过, 前几日府里人来人往, 便都耽搁下来了, 这两日宫里宫外热闹不断, 裴府周遭的眼线少了许多,倒是方便了裴邵出行。


    程慕宁道:“对了,凤栖宫附近的巡防能换成你的人么?”


    宫里禁军分三个衙门,虽说以殿前司为首,但殿前司主要负责的还是御前和宫门这样的巡防重地,后宫一向是三司轮换。眼下殿前司和步军司两个指挥使都被革了职,巡防重担一下都压在岑瑞身上。


    但岑瑞的兵,未必是岑瑞的人。


    裴邵掌殿前司三年,禁军里有多少人是他一个个挑出来的,说实在话,所谓的调度权早就不是裴邵的腰牌,而是他这个人,暗里把巡防换成自己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程慕宁这样问,裴邵当即领会了她的意思,他没有立马应下,只一目十行地看过皇后信里的内容,道:“姜澜云就是来替皇后转交这封信的?”


    程慕宁“嗯”了声:“还有卷宗。”


    裴邵又拿过卷宗细细看过,神情看起来很专注,“没了?”


    半响没有等到回话,裴邵捏着卷宗的指尖微顿,侧首看过去,就见程慕宁撑着下颔在看他,唇角微微翘起,说:“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复述给你听吗?”


    裴邵斜眼看她,面上依旧是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又转回视线看卷宗,没情绪地说:“巡防可以安排,但禁军管不了吃穿用度,内里才是防不胜防。”


    “我知道,我会着人留意着。”


    程慕宁勾着唇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该拉拢姜澜云?”


    裴邵微顿,侧目凝视她。


    这个眼神,或者说是审视更恰当一点。


    程慕宁笑了笑:“许敬卿失势,皇后若是能在这个时候顺利诞下皇子,来日姜家在朝中的地位必定水涨船高,姜澜云这个国舅爷的分量可想而知,要是能为我所用,不说如虎添翼,起码未来储君的外戚不会似许家一般与我为敌。我应该趁现在就好好笼络人心,对吧?”


    裴邵挑眉:“不是吗?”


    “是。”程慕宁颔首,说:“但是裴邵,我分得清公是公,私是私。”


    这话谁都能在裴邵面前说,就程慕宁不行。他正冷不丁地扯了下唇,就听旁边的公主长长“嗯”了声,道:“我也就是在你这儿分不清而已。”


    男人眉梢一动,那声冷笑愣是卡在喉咙里。


    他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即便裴邵不想承认,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也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程慕宁那些信手拈来的情话对他来说都很受用,但那点愉悦在回头看到卷宗上密密麻麻的楷书时,不免又收敛了些。


    就在程慕宁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却听他道:“他也能分得清吗?”


    裴邵语气平静,但眸色晦暗:“我就是不喜欢他看你。”


    ……


    翌日天晴,马车停在丹凤门前,另有抬舆早早备好,一路直乘御乾宫。程慕宁下了抬舆,郑昌早早等在殿外,迎了上来道:“公主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吧。”


    程慕宁今日是得了传召进宫,刚走到台阶下,就听里头传来怒音,“说了不吃,出去!”


    郑昌叹气:“这几日天气转凉,圣上又为朝中诸事心急火燎,眼瞧着又要病一场,药不肯喝也就罢了,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公主进去拿主意时也给劝劝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迈进寝殿,郑昌撩起帘子,就见几个宫女盛放膳食的托盘齐刷刷跪在御案前,程峥案上奏疏堆叠,只能看到他半张脸。


    程慕宁朝郑昌点头,缓步上前道:“都放下吧。”


    宫女几人如蒙大赦,赶忙将饭菜摆好亦步亦趋地退了下去。


    程峥也已经从小山似的奏疏间抬起了头,面上稍缓,立刻就说:“阿姐来了,朔东的折子昨日就到了,朕斟酌了一整夜,实在不知道怎么回。”


    程慕宁坐在食案一边,盛了一碗鱼汤说:“今日急着进宫还未进食,圣上陪我用过午膳吧。”


    程峥急死了,拿着那本折子就走过来,“朕实在没心思用饭。”


    程慕宁把鱼汤递给他,道:“裴公在折子里责问朝廷了?”


    程峥接过说:“那倒没有,可裴公请旨,想让世子进京述职,往年都是在年前进京,这还不到时候,提前来这趟,恐怕是要当面问责。也不知道裴邵那时能不能醒来,要还不能,朕真是不知道怎么跟朔东交代。”


    入秋了,正是蛮族来犯,烧杀抢夺的时候,朝廷还要用朔东去御敌打仗,这也是程峥眼下焦灼的原因。


    程慕宁道:“即便问责也问不到圣上头上,案子不是已经有进展了吗,我听说冯大人从许家押走了几个幕僚和家将。”


    说起这个,程峥更心烦。


    桩桩件件的证据都指向许敬卿,他现在已然深陷其中无法脱罪,即便程峥有心挽救,也实在无能为力,好在他被关押审问到现在也没胡乱攀扯些不该攀扯的。


    许敬卿到底是比武德候沉得住气,知道此时攀扯到宫里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程峥也怕夜长梦多,这案子得尽早定下才行。


    偏生宫里也不让人省心,接二连三的意外打了程峥一个措手不及,𝒸𝓎 好些事情都耽搁了下来。


    想到皇后,程峥瞳仁一暗,但事情要一件件解决,他又把鱼汤搁下说:“阿姐还是替朕拟一则圣谕给裴公吧,让他定心守着边境防线才是大事,要马还是要粮,户部都能给。”


    程慕宁失笑,程峥执意要她来写这封回信,也是想借她和裴邵的关系来缓解和裴氏的关系。


    见他如此执拗,程慕宁只好放下银筷说:“那好吧,着人磨墨吧。”


    程峥忙起身说:“不用别人,朕来就行。”


    姐弟二人一个前面坐着一个旁边站着,程峥拿起那方砚台时,座屏旁的内侍见状就要上前,被郑昌一个眼神拦下了,内侍不明所以,只得退到一边。与此同时,御案前的程峥愣了片刻,视线向下瞥向程慕宁。


    幼时程峥写不出文章,恐惹父皇和太傅不悦时便常常央着程慕宁代笔,那时他也是这样,就站在旁边给她磨墨,以至于适才拿起砚台的那一瞬,竟然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他不由有些走神。


    少顷,程慕宁拿起那卷刺有祥云瑞鹤的织锦御纸,道:“这样如何?”


    程峥倏地回过神,接过来仔细看过。


    程慕宁写的一手好字,端看这样龙蛇飞动的字迹,代写圣谕也没有丝毫不妥。


    内容不多,但却简明扼要表达了君上对裴邵病中的痛心和愤慨,以及朝廷对朔东寄以厚望的情谊,字里行间既不谄媚奉承令人看低,也没有居高临下激化矛盾。


    四两拨千斤地就将裴邵中毒的事给说尽了。


    程峥眸光一亮,“这个好!还是阿姐有主意。”


    这封圣谕八百里加急送到朔东时已经是深秋了,驻扎在防线边上的营帐天不亮就吹了号角,一抹鱼肚白的光线照着透着橘黄灯光的大帐,帐内简洁,除了一张睡榻,便是一张铺着地图的长条桌案,现在案上摊着那块织锦圣谕,案头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


    裴公背着手,年过半百身形却还十分还挺拔,食指点了点圣谕上的大字,连连赞道:“这一手字写得好,柔中有劲,倒是很难得。”


    裴邺撑在桌上,啧了声说:“这一手官腔也打得好,人还躺在榻上不知道死的活的,人家几句话就想要我们轻轻揭过,软硬兼施,话说得这样好听又严谨,我若再想问责,倒是显得不懂事了。”


    裴公笑了,语气间有长辈的赞许,“是个伶俐周到之人。”


    裴邺摇头道:“太聪明也不好,我看阿邵会吃亏。”


    裴邺说罢一顿,“哦,已经吃过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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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 第 73 章


    ◎被她几次三番的,糟蹋。◎


    今年的深秋格外寒凉, 程慕宁站在窗边轻拉了拉斗篷。


    她手上捧着刑部写的结案陈词,许沥这桩案子了结得出奇快,按理来说牵连到许敬卿, 查上个把月也是应该, 然而不过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审讯还没有结束, 宫里就已经越过主审官,仅仅八个字就给许家定了罪量了刑。


    结党贪墨,流放凉州。


    卫麟站在身后,补充道:“冯大人还有案情未诉, 圣上这样直接定了案,他不大满意,连续上奏了好几日,但都被驳回来了。”


    程慕宁逐字看过, 说:“圣上还是手下留情了, 趁着许沥的案子把原本与赵锦有关的行刺案往小了敷衍,结党贪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 流放已经是他权衡之下最好的安排了,既保住了许敬卿的命, 又足够给朔东一个交代, 再由着冯誉继续往下查,牵扯的事情就多了,届时圣上保不住许敬卿,许敬卿也保不住圣上。”


    最后这句话才是重中之重, 卫麟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踌躇道:“那我们的人可还要继续上书?”


    自打裴邵“昏迷不醒”后, 裴家在朝中的人就三五不时给程峥来一封奏疏施压, 所以程峥才对裴邺的即将到来倍感压力,不过对裴邺有压力的不止是程峥——


    程慕宁心神不宁地合上卷宗,往后面暼了眼说:“不用了,押送的日子定下来了?”


    卫麟道:“定了,三日后,由兵部负责押送。”


    “行。”程慕宁道:“给凉州知州打个招呼,人到了之后,不必寻别的住处,直接幽禁宗古寺。”


    凉州的宗古寺是历朝历代皇亲贵戚的流放地,进了里头,基本是死不了也出不来。


    毕竟革职流放也改变不了许敬卿是当今圣上亲舅父的事实,不知还有多少人盼着他来日东山再起,许多地方官员更是唯恐朝局变动,像许敬卿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物,即便已成阶下囚也不敢随意怠慢,地方知州给流放罪臣修建私邸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事先打好招呼,也算是给凉州和京中都省去麻烦。


    卫麟却道:“公主,圣上那里,已经暗自下达过命令了。”


    程慕宁闻言稍一扬眉,很轻地挑了下唇。


    程峥自小就不是个胆大的人,一朝登基更是提心吊胆,这种畏惧催生出了谨慎,他知道不能把许敬卿逼上绝路以免连累自己,所以只是流放而非死刑,只是他又担心许敬卿守不住那些宫里的秘密,以防万一,只得把人困死在宗古寺。


    “也好。”程慕宁说:“省了你派人走一遭,既然案子了结,步军司和殿前司的事可有说法?”


    卫麟点头,“公主料事如神,圣上今日早朝时已经复了我原职,也过问了殿帅的病情,瞧着还挺着急,下朝之后又把太医院的人叫去斥了一顿。”


    裴邺要来了,能不急么。


    思及此,程慕宁又走神了须臾,“嗯”了声说:“许家的案子到此为止,不要再管了,先当好你的差事。圣上把案子了结,行刺案兵部也不能再往下查,但禁军不可掉以轻心,暗地里该你查的你还得查。”


    卫麟道:“下官明白。”


    “再给太医院的人报个信,就说殿帅醒了,叫他们派两个太医来瞧瞧。”


    案子有了结果裴邵也不宜再“病”下去,卫麟了然道:“是。”


    程慕宁把事情一桩一桩交代完,颔首道:“去吧。”


    “是。”


    卫麟拱手就要退下,然而走到一半,他倏地想到什么,自己的主子好像……不是公主。


    卫麟当即顿步,迟疑地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裴邵已经在这里坐了小半个时辰,茶都喝完一壶了。卫麟原本是在向裴邵报事,不知怎的公主搭了两句话,他就给忘了,这会儿想起来,窘迫地询问道:“殿帅,那……”


    裴邵唇畔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去吧。”


    卫麟这才退下去。


    程慕宁从窗边移步过来,正握起壶把,才发觉茶壶已经空了,银竹见状,从旁边的茶炉上拿起一把紫砂壶,换了桌上那只空茶壶。


    顺着程慕宁手里那柄团扇,茶的香味飘了出来。


    裴邵撩眼看她,“我的人好用吗?”


    “好用啊。”程慕宁笑了笑,并不为自己的逾矩感到抱歉,她认真点茶时双目微垂,说话也没有抬眸:“诶,你大哥……裴世子,可有来信,何时抵京?”


    “快马加鞭,还有五六日吧,”裴邵看程慕宁的神色,竟然从她这张遇事从容的脸上窥见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他眯了眯眼,略有迟疑道:“你怕他?”


    程慕宁沉吟片刻,道:“圣上命礼部着人接待世子,这次朝廷理亏,礼部也是战战兢兢,不知道世子喜欢什么,前两日几个大人堵在门外,向我打听世子的喜好,只是前几次他进京述职,我也不在京中,并未见过他。”


    “就为这个?”裴邵道:“事不关礼部,大哥知道内情,做戏做到哪个份上他心里有数,这趟来也不是来看我的,秋冬的季节,边境有的是战要打,让户部做好准备吧。”


    程慕宁唇瓣微动,温吞吞地哦了声。


    知道内情更麻烦。


    户部礼部都有自己的差使,但要给裴氏一个交代的却不止朝廷。从当年到现在,程慕宁都一而再地利用裴邵促成局面,此次他涉险她也难辞其咎,这会儿将要面对裴邺,说实在话,她现在比程峥还心虚。


    毕竟人家好好一个弟弟,被她几次三番的,糟蹋。


    思及此,程慕宁心口酸胀,借着抿茶的动作飞快地看了眼裴邵,却恰好和裴邵那静静打量的视线撞在一起,程慕宁喉间一呛,重重咳嗽起来。


    裴邵皱起眉头,伸手拍了两下她的背脊,“你又打什么主意?”


    程慕宁咳红了眼,来不及应话。


    正这时,周泯粗犷的声音从帘外砸进来,紧接着他一掀帘,迈进来说:“公主,宫里来消——”


    见程慕宁泪眼盈盈,周泯倏地一怔,余光瞟了眼裴邵那只搭在公主背脊上的手,“那、我一会儿再……”


    裴邵不耐烦道:“说。”


    “哦……”周泯尴尬地摸了默鼻子,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凤栖宫的禁军守卫拿下个试图在皇后吃食里动手脚的宫女,闹出的动静不小,公主此前让人看着凤栖宫,属下特来禀报一声。”


    程慕宁已然整顿好仪态,“皇后如何?”


    周泯答道:“皇后无恙,所幸上菜时孟太医正在诊脉,及时察觉了不对。”


    程慕宁面上没有情绪,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她继续把茶喝尽,润过嗓子道:“让人继续看着。”


    周泯点头就要退下,程慕宁又忽然叫住他:“纪芳还在偏院?”


    “应该是。”周泯道:“他奉上谕,属下不敢赶他走,就让他与那几个太医住一块了。”


    “让他来一趟,我有事要吩咐他。”


    ……


    夜深露重,御乾宫的灯烛还烧得旺盛。程峥两眼昏昏地摁着奏疏,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许敬卿骤然倒台,那些原本因为许敬卿而积蓄的势利也七零八散,程峥原本小心翼翼维持的某种平衡被打破,又失去了许家这一母家的支撑,此前许敬卿能替他挡着的事,现在一窝蜂地全涌在了他眼前。


    另有皇后的身孕令他夜夜难眠,吴有宜在这个时候突发恶疾卧病不起,举荐了孟佐蓝侍奉皇后,程峥本来以为孟佐蓝可以为他所用,谁料这个人完全听不懂暗话,任程峥如何表示都接不上茬。


    帮不上忙,还帮倒忙。


    越想越头疼,程峥将手里的折子猛地一拍在案上,反手碰掉了内侍正端来的安神茶。只听哐当一声,内侍的脸当即就白了,膝盖与杯盏几乎同时落地,“圣、圣上恕罪!”


    这阵子程峥气不顺,御前的宫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这小太监也是刚来的,当下抖得不成样子。


    然而程峥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又有人搁下了只茶碗,那手稳稳当当,连茶水里的涟漪都没晃动一下。程峥抬眼,就见纪芳捧着张圆脸在跟前,笑着说:“深更半夜,圣上跟奴才置什么气。”


    他朝那太监淡下笑,拿着腔调说:“还不快麻利收拾了滚出去,搁主子跟前碍眼。”


    “是、是!”那小太监磕了两个响头,当即退了下去。


    程峥望向纪芳,眉头蹙了下说:“朕不是让你在裴府帮着阿姐看顾裴邵,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裴邵又出什么事了?”


    纪芳道:“圣上且宽心,殿帅好着呢,这不是殿帅醒了嘛,公主差奴才来给圣上报个喜。”


    “太医早就来报过。”程峥松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说:“总算是有一件高兴事。”


    他又问:“这些日子,裴府可有什么异动?”


    纪芳见他头疼,驾轻就熟地就绕到他身后摁起太阳穴,说:“没见异动,就是陆小公子隔三差五地来借太医,就刚才,奴才离开裴府时正撞见陆公子呢。”


    程峥忙得昏头,反应了片刻,道:“陆戎玉?他好端端借太医做什么?”


    “陆公子是来给陆姑娘请大夫的。”纪芳道:“中秋宴上陆姑娘不是救驾受了伤么,后来宫里大事小事都赶在一块了,太医更是个个不得空,陆公子也没办法,只能想着法在裴府借太医。”


    程峥愣住了,当即拧眉说:“还有这事,陆楹是为救朕受的伤,怎么没人报给朕?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圣上宽心,公主也是才知道,今日已经命太医去瞧过了,都是些皮外伤,不打紧。”


    程峥这才静下来,“当日事发突然,朕该赏她的。”


    说及此,程峥便想到了陆楹上的那封折子,后来因为许敬卿的劝阻他犹豫不决,事情便耽搁下来了。倒不是许敬卿的话有多占理,只是当日因为工部的事程峥正对他心怀愧疚,事事都不好与他对着来,加上鹭州这事又不是什么急事,以免与许敬卿再生嫌隙,自然是能拖就拖,但眼下许家倒台,程峥倒是生出了另外一个想法。


    如今没有了许敬卿,待裴邵休养过后重掌殿前司,必定独占风头,程峥正是要寻找新助力来平衡局势的时候。同样出身自武将世家,又是相同的境遇,他能扶持一个裴邵,未必不能再扶持一个陆戎玉。


    这样想着,程峥顿时来了精神。


    夜半,殿内的烛火终于熄下。


    纪芳放下幔帐,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猛一见郑昌站在廊下,吓了一跳说:“干、干爹怎么还没歇下?”


    郑昌望了眼里面,道:“公主让你来的?”


    纪芳张张嘴,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下头。


    郑昌道:“公主叫你怎么说?”


    “公主只让儿子提一提陆姑娘和陆公子,其余不必多言,由圣上自己去想。”纪芳小心地说:“干爹,儿子说话注意着分寸,这……不算逾矩吧?”


    郑昌低低笑了,但那笑并不表达情绪,只让面上的纹路显得更深,“不是你逾矩,是公主太了解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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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 第 74 章


    ◎“甜吧?”◎


    三日后, 裴邵复职上朝。深秋雾重,这个天还不亮的时辰,大街上陆续驶过的车轿里坐着大多是赶着早朝的官员, 往来碰撞中发出躁动的声响, 唯有西大街北至城门的一条街被官兵设了路障, 官兵列队, 冷寂肃穆,判了流刑的犯人今日从这条路押送。


    许沥和许敬卿被关押在同一辆囚车上,两人之间只隔着竖栏。连日的审讯让许沥看起来憔悴不堪,他浑身脏乱, 身上还带着伤,稍稍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反观许敬卿,大抵是奉了上谕的缘故,刑讯的人并未对他动用重刑, 除了眼下的乌青显露疲态, 其余倒是干干净净,此时盘腿闭眼,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是一副静气凝神的样子。


    但这种沉着相较以往, 又显出了一丝灰败的落寞。


    许沥似是不相信圣上真就这样弃许家于不顾, 他齿缝中泄出因恐惧而颤抖的哭腔,使劲地想从许敬卿脸上看出点什么,“爹……”


    倏地,囚车猛一停下。


    许沥的颤音拐了个声调, 抬头就见不远处的城门下停放着一辆马车, 一旁站着个提灯的侍女, 有点眼熟, 但雾蒙蒙的看不清脸,她侧首与车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马车便缓缓驱近,挨着许敬卿那边停下了。一只素手揭开车帘,许沥下意识屏气,悬着的心却随着车帘里露出的面容彻底死了。


    “听说舅父想见我?”程慕宁的声音在湿冷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透。


    许敬卿终于睁开眼,小幅度地转动了脖颈。


    这不是舅甥两人第一次对视,许敬卿每一次看向程慕宁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像是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程慕宁也不催促,由着他打量。


    许沥想开口求饶,却被两人之间诡谲的沉默给摄住了,只好讪讪咽了下唾沫。


    好半响,许敬卿终于开口,嗓音有些许粗粝感,“你和你母后,身体里都留着许家的血,可你们却始终不明白,许家本可以成为你们的靠山。”


    “是舅父不明白。”程慕宁垂目笑了一下,眼尾挑起一抹锋利的颜色,口吻却依旧平静,“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朝廷才是许家的山。”


    但那平静中透着一抹生冷。


    “七年前先帝兵败回京,要再次集结兵马夺回瀛都,你枉顾圣意,率诸臣封驳阻拦,在他重病缠身时更是结党营私,几番逼夺政权,由他咳血而不顾,我且不与你论这是否有弑君之嫌,要说当时朝廷兵力衰竭不宜反攻,可三年前新帝登基已有一年,正是百废具兴,一举雪耻的时候,你却怂恿圣上利用永昭和亲来平息战事,但即便签订了和亲契约,此后三年乌蒙仍旧屡屡冒犯,试探朝廷的底线,你几次派兵讲和,却从未把此事了断,你与边境究竟做的什么交易,无需我再多言吧。”


    许敬卿沉甸甸地盯着程慕宁,“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局势初见稳固之象,彼时发动战争,公主可有考虑过圣上?我许敬卿的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可这三年,是我,真金白银供着圣上。我之所为,都是为了天子能永远安坐庙堂,得万民供养,而你口口声声说朝廷,却一回京就搅得朝廷四方不宁,偏是南边战事刚刚收尾的时候,公主有没有想过,此时若有外患,朝廷将国步维艰!”


    程慕宁眉间稍动,久久地与许敬卿对视,才说:“近日,并未收到边境的军情。”


    许敬卿道:“我自有我的消息渠道,公主信与不信都请千万当心,行刺案的那几个刺客来得蹊跷,可见宫里早已有了渗透。”


    说到这个,程慕宁沉吟,“你有眉目?”


    许敬卿一扯唇角,“我也得有那个查证的时间。”


    程慕宁低眉思忖片刻,“有劳提醒,我自会着人去查。凉州山高水远,舅父,好自为之吧。”


    许敬卿已然摆正坐姿,重新闭上了眼。


    这个位置的人,似乎都有处变不惊的本事。


    挟势弄权本身就是一场豪赌,身在权力中心的人,大概早就在每一个不能安睡的夜里,把一百多种死法全在脑子里梦了个遍,才有死到临头从容不迫的气度。


    车帘也放下了,囚车缓慢前行。银竹收回目光,隔着车帘望了眼里面的人。


    天光渐渐亮了,马车驶向街市时人群熙攘。因为裴邵病愈复职,裴邺不日又要抵京的缘故,程慕宁没有再回裴府,这条街是通向公主府的方向。


    红锦等人昨夜就接到了消息,特将主院重新拾掇了一遍,天不亮就等在二门外,就连杜蔺宜都起了个大早,特用沾了水的梳子梳理过鬓角,然而一行人左等右等,公主的马车却在半道上被人截胡了。


    那拦住马车的人是陆楹的亲卫,程慕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茶馆二楼,果然见陆楹抱手站在窗边,那张脸冷得能萃出冰来,一副等着找她算账的样子。


    这是特意在这里堵她呢。


    银竹莫名有些怵,悄声提醒已经下车的公主,“昨日午时宫中就下了旨意,圣上给陆公子在侍卫司找了个掌名籍的闲差,今日一早就要他进宫任职。”


    程慕宁扬眉,“昨日午时的旨意,怎么现在才找上来。”


    上台阶了,银竹仔细着程慕宁的脚下,说:“昨夜就来过,殿帅把人拦在门外了。”


    程慕宁一笑,却在临进茶馆时顿住了脚。


    门外拴着的这匹马俨然是程慕宁从裴邵那里哄来送给陆楹的那匹,只是这边上还有另一匹通体棕红的宝马,马蹄上钉着马蹄铁,看起来像是常年在战地奔走的战马


    程慕宁飞快暼了眼,由那亲卫引路进到二楼的雅间。


    一张临窗的茶案,陆楹没有坐,却也没有行礼,她冷恹恹地杵在窗前,直到程慕宁走近,才把手里的圣旨一把拍在桌上,“公主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


    “解释什么?”


    程慕宁暼了那圣旨一眼,甚至没有拿起来看,陆楹就知道这事她定提前知晓,怒意更盛,斥声道:“当日公主与我说的可不是这样,现在这算什么?”


    程慕宁提壶倒了盏茶,放在鼻下闻了闻,却没有喝,“当日本宫与你说会替你劝服圣上,圣旨里,圣上没有答应你的请求?”


    “可他扣下了我的弟弟!”陆楹道:“圣上是想效仿先帝,扣下质子以拿捏鹭州吗?”


    “陆姑娘说话要谨慎。”程慕宁道:“敌国派来的人质才叫质子,无论是朔东之于先帝,还是鹭州之于今上,难道不都是大周的国土吗,何来拿捏之说?再者说,陆公子留在京城历练,既全了陆指挥盼子成龙的心思,也解了陆姑娘的后顾之忧,我不知道陆姑娘眼下有什么不满意?”


    “你——”


    陆楹被戳中了心思,窘迫地往屏风后一瞟,拉开椅子坐下说:“京中风云诡谲,我这些日子看戏也看够了,公主见过家弟,他就是个傻子,刀尖舔血的游戏他玩不了,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我抬了手,”程慕宁敛了笑意,认真望向陆楹,“鹭州守备军的诸位将帅会向你抬手吗?你不把鹭州的军务拿到手,你我的交易要怎么两清?想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陆姑娘,你暂时还没有这个本事。”


    陆楹不说话,冷冷与程慕宁对视,“你就不怕我把事情捅给圣上?”


    程慕宁莞尔一笑,“什么事?”


    “当然是——”陆楹卡壳,说什么,说她与公主结党营私,密谋合作吗?


    思及此,陆楹倏地扯了扯唇,恍然发觉,早在她主动找上长公主的那个夜里她就已经陷入了公主的圈套,其实一开始,程慕宁就打定了主意留下陆戎玉以牵制陆家。


    她知道,陆楹除了一时被算计的恼怒,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我是你,”程慕宁温声说:“现在应该立即拿着这则圣旨去找户部和兵部,该要钱要钱,该要人要人。陆姑娘没有亲自与六部打过交道吧?圣旨对他们不管用,这过程还有的磨,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支个招。”


    陆楹顿了顿。


    程慕宁给她倒茶,说:“户部的张尚书素爱收藏名家墨宝,我府上有一套黄庭经真迹,他求了许久,你拿这个找他,兴许能与他谈上一谈。至于兵部的冯誉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张吉与他还有点交情,你让张吉说道说道,各中章程便疏通了。”


    “果真如此?”陆楹常年在地方军营,还真不知道朝廷办个事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忙说:“那公主快去取吧,趁着一会儿下朝,我上宫门口堵人去。”


    程慕宁施施然起身,“那告辞了,找到之后,我让人送到府上去。”


    陆楹颔首,一时忘了生气,目送着人离开。


    待转过身来时,就见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略带嫌弃、要笑不笑地望着她。陆楹猛地一下反应过来,一掌拍在茶桌上,憋闷道:“你看到了吗,就是这样!我都被她绕进去了!”


    裴邺唇角止不住上扬,坐下来给自己斟茶,“看到了,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你们还把枣吃了。”


    说罢,他也不知道在调侃谁,“甜吧?”


    75  ? 第 75 章


    ◎“你跪下。”◎


    公主府的藏书阁里充箱盈架, 文山书海数不胜数,好在归置得当,负责打理书阁的侍女很快就从中找到那本黄庭经真迹, 递给了银竹。


    银竹接过来, 顾不上翻看, 对着书架前的人惊讶道:“公主是说裴世子进京了?可是按脚程, 应当还有两三日才到……况且殿帅得知消息,应该会提前通知公主。”


    “陆楹手头拮据,要找我兴师问罪也不会舍得花钱去茶馆,不是她的性子。”程慕宁低头翻着一卷图册, 半边肩头侧抵在架子边,闲闲地说:“不过兴许是我想岔了也说不准,先让人把东西送到陆楹住处,这个也一并给她。”


    这图册瞧着破旧, 却是一卷连翰林院书阁都没有收录的武经图鉴, 和这本黄庭经真迹一样,都是价值不菲之物。公主府的人将这两样东西交至陆楹手里时, 陆楹不免愣了愣,她是个武人, 任那什么真迹再名贵, 在她心里也掀不起半点波澜,但这本武经图鉴就不一样了,陆楹两眼当即就发光了,随之而来的是不舍, “这个也给张尚书?”


    一个拨算盘珠子的, 看得懂这书么?


    那递话的侍卫道:“公主说, 陆姑娘这里或许有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是她的一些心意,全当是地主之谊,还请笑纳。”


    陆楹反应了片刻,待那侍卫离去,她立即转身说:“欸,她怎么知道——”


    不等她把话说完,身后已经伸过来一只手,直接将图册从陆楹手里抽走。


    裴邺看着封皮上的大字眯了下眼。


    这武经图鉴他私下里找了好几年,这么凑巧?


    陆楹还在问:“她怎么知道你进京了?我方才可没有提起你半个字。”


    裴邺唇角微微挑起,眉目却是低敛的,他齿间逸出一声笑,但表情透着古怪,一副又满意,又不满意的样子,低声说:“怪聪明的。”


    陆楹抱手,寻思道:“这算什么,挑衅,炫耀,还是贿赂?”


    “谁知道。”裴邺把那卷书放在手里掂了掂,玩笑地与其她说:“说不准人家下聘呢。”


    他说着望了望天色,正形道:“差不多了,进宫吧。”


    边地将帅入京首要面见君上,裴邺这趟日夜兼程,比预计早到了三四日,又是在夜里入的京,属实打了个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此刻早朝未散,宫里报信的禁卫也不能贸然进到大殿,只好领着人候在金銮殿外,悄然同御前的内侍报了个信。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散朝的暄声。


    内侍推开殿门,朝臣鱼贯而出,在看到台阶上立着的人影时无不一愣。


    裴邺进京的次数不多,也是当年朔东那场败仗后,裴公腿上旧疾发作,才逐渐由他代父述职,迄今为止其实也不过三四回,众人第一眼很难立马反应过来,只是得益于这样高挑威压的身形,第二眼第三眼便也都认出他来了。


    最先上前的是冯誉,早知裴邺这几日要进京,并不十分意外,只道:“世子进京了,今年秋日比往年都冷,不知裴公旧疾如何?”


    冯誉掌兵部近十年,边地大小战事都经由兵部递呈御案,可以说冯誉是最了解朔东的人。外人看裴氏这几年风光,但冯誉知道这战是越来越难打了,他对裴公向来心存敬畏,对裴邺这个逐渐接过家族重担的后生,也是高看一眼。


    裴邺还了礼,说:“有劳冯尚书惦念,家父尚好,只是每逢秋冬必有战事,加上连年灾情,各地都不好过,难熬的还是百姓,今年边地这几场战还要靠朝廷援手,齐心扛过去才好。”


    冯誉点头,“上面早就打过招呼,今年户部拨的军粮只多不少。”


    “那是最好。”裴邺笑笑,左右又有官员陆续围上来交谈,冯誉不喜围在人群里阿谀奉承的场面,当即就肃下脸,拱手告辞。裴邺便朝左右臣僚拱手道:“诸位大人,许久未见了。”


    裴邺的性子不似裴邵寡言,身上也没有裴邵那般生人勿近的冷硬气质,笑起来大方又爽快,看着随和,和谁都能攀谈两句,很快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裴邵与卫麟商谈着巡防事宜,落在最后才从大殿迈出来,远远见阶前盛况,皆是止步。裴邺寒暄间分神掀了掀眸,兄弟二人的视线隔着人山人海碰了一下,裴邵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问:“大哥前两日来信,说什么时候抵京?”


    卫麟“啊”了声,一头雾水道:“好像还有三日吧?世子入宫怎么没提前说一声?别不是出什么大事了吧?”


    裴邵默不作声望着那里,并无过多担忧。


    以他对裴邺的了解,大概只是想趁圣上不备把上风占尽,看来他今年是要好好敲户部一笔了。


    果然,裴邵斜眼看去,就见素来爱凑热闹的张吉没有上前,正双手插着袖口,站在檐角的铜铃下直叹气。也不知道他从衣袖哪里掏出一把檀木算盘,边走边拨起了珠子。


    只是还没有算明白,刚走到宫门口,那算盘珠子就被马背上的人给吓乱了。


    陆楹拉着缰绳朝他打招呼,她清了清嗓音,学着用长公主那样温婉轻柔的声调说:“张尚书。”


    ……


    程峥在政事堂接见裴邺。


    裴邺这个人是个笑面虎,能令朔东十五万兵士心服口服的,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随和。程峥今日没有准备,应对得心焦力瘁,使劲儿地给郑昌使眼色啊,才打着岔把裴邺给送出宫去。


    人一走,程峥疲惫坐在椅上。


    内侍替他擦着额前的汗,被他一把挥开,拿起面前这本折子就砸下去,恼火道:“得寸进尺,粮食、棉衣、战马,朕都给了,他还要朝廷削减赋税,一开口就是三年!他这个口子一开,别的地方纷纷上书,朕是应还是不应?这两年又不止他朔东一处灾情频发,怎么就他难?什么看望胞弟,我看他是来进京打劫的!”


    郑昌用眼神示意宫女端降火茶来,说:“也罢了,总归是用在正途上,也不算冤了这些钱。”


    “朕何曾是心疼这些钱?”程峥道:“天下百姓是朕的百姓,别好像只有他们裴家心疼人,朕就是看不惯他们那摆不正位置的模样。”


    说是这样说了,可程峥方才在裴邺面前半个字重话也没有,实在是出了裴邵这一档子事,他心虚的劲头还没有缓过来。末了,他陡然泄气道:“算了,让张吉跟他掰扯去。陆戎玉今日进宫了吗?”


    郑昌颔首,“进宫了,岑指挥带着陆𝒸𝓎 公子熟悉差务呢。”


    “熟悉什么差务,掌名籍只是个由头,让他到御前来当差。裴邵从前正是借着御前的路子与朝中各官员搭上关系,这既然是条捷径,就不要浪费了。”


    郑昌从年轻帝王急不可耐的面容中看见了他的惶恐,迟了一瞬才应声,“是。”


    裴邺离开政事堂,那张笑脸即刻就淡下来了。


    裴邵牵着裴邺那匹马等在宫门外,兄弟两面对面站定,并未多言,裴邵把缰绳抛给裴邺。


    这个时辰,城中不能骑马疾行,两人都没有上马,只是牵着缰绳缓慢走着。裴邵道:“朝廷和宫里开支大,半年前抄没武德候私库的那点银子还供着南边的战事,明年的国库就指着税银充盈了,你这一开口,朝廷损失的可不止是朔东一地的赋税,便是圣上应下了,户部恐怕也不答应。”


    裴邺前脚才在御前说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跟裴邵知会,他就已然悉数知晓了。


    皇宫里果然没什么秘密。


    “不答应那就商量到答应。”裴邺说:“我弟弟险些把命搭上了,我多要点怎么了?”


    裴邵沉默了一下,道:“朔东今年是不是格外不好过?”


    裴邺抿了下唇,把缰绳在掌上多缠了两圈,说:“这两年都不好过,老天不赏脸,不止是大周境内灾情频频,四周的部落日子也难过,物资贫瘠就免不了要应对战事。朝廷又穷得连仗都打不起,朔东是有你在朝中周旋,户部那些人不敢短我们的军饷粮马,可他们拨给燕北的粮是一年比一年少。我们与燕北是比邻手足,一旦燕北御敌不力,最后要顶上去的还是我们,这两年朔东拿到的军饷,一半都分给他们了,就这样,也只是勉强。”


    裴邵眸色也跟着沉下去。


    裴邺道:“信里没有与你说这些,但实情你也能猜到一二,不提是因为没办法,朝廷的确拿不出更多钱来,逼急了户部那些官吏也于事无补,我们只能自掏腰包顶上,可实不相瞒,现在连我都穷得叮当响。”


    “我知道了。”裴邵思忖道:“我想办法,让户部尽快签章。”


    裴邺“嗯”了声,“趁热打铁,你那毒药也不能白吃。”


    短短一程路,这已经是裴邺第二次提到这件事了,裴邵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到了裴府,刘翁早早候在门外,忙上前道:“厢房已经给世子收拾好了,午膳也备齐了,世子这一路舟车劳顿,先吃顿热乎的然后歇下吧。”


    裴邺迈进大门,却说:“不急,进屋再说说话。”


    裴邵正要往膳堂去的脚步一顿,“是父亲有话带到?”


    裴邺扬了下眉,没有言明,只轻车熟路地往后院去。


    裴邵原地站了站,落了两步才抬脚跟上。


    另一边刘翁偷偷摸摸地晃过来,神情一言难尽,低声道:“一会儿……”


    裴邵侧目,“怎么?”


    刘翁的声音持续压低,“一会儿你收着点脾气,好好说话,求个情认个错就过去了,别硬抗着,啊?”


    裴邵蹙了下眉,还没等继续再问,裴邺已经进到主院了。他没进正屋,而是拐角去了旁边的偏厅,厅堂中央站着他的禁卫,手里捧着个长条匣子。


    裴邵认得里面的东西,是裴家动家法时用的鞭子。见到这个,和见到他爹没什么两样。


    他垂目暼过,然后定定地看向裴邺。


    裴邺已经坐下了,两手撑在膝上说:“你跪下。”


    【📢作者有话说】


    大哥就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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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6  ? 第 76 章


    ◎四个字,执迷不悟。◎


    四目相对, 堂间悄然无声,刘翁连气都不敢喘,回首给门外两个侍卫做了个屏退的手势, 朝他们摇了摇头。


    裴邵笔直地站在那里, 丝毫没有要跪的意思, 眼一垂甚至有几分上位者的傲然, “我服毒之前,给你们递过密信。”


    言下之意,这事他打过招呼,谈不上自作主张。


    裴邺笑了, 他把脚一架,往椅背上靠,露出几分行军之人的桀骜来,“哦, 你是说你服药前一刻才写完的那封信吗?密信快马加鞭抵达朔东的时候, 你怕不是都醒了!”


    裴邵面上一副“那又怎样”的神情,说:“大哥既然知道, 就应该清楚没有大碍。”


    “这是一回事吗?”裴邺抬目看他,“没有大碍你就能服毒, 京中来信说你快死了, 我这趟要不是来得急,本该抬口棺材来。”


    裴邵却不跟他说了,转向刘翁:“刘翁,去把荀叔请来。”


    “啊?”刘翁倏地紧张起来, “谁受伤了?世子受伤了?”


    “我没受伤。”裴邺蹙眉, 看向裴邵。


    “大哥太久没见荀叔, 竟然质疑荀叔的医术。”裴邵慢悠悠地袖口上的绳子缠好, 眉峰微挑,淡然道:“我觉得,还是让他二人探讨探讨比较好。”


    嗤,裴邺冷嗖嗖地挑了下唇,“你少挑拨离间,再说了,谁跟你说是为了这件事了?”


    “哎哟,别吵架、别吵架。”刘翁一个头两个大,他最怕就是这两兄弟吵架了,从小就这样,好的时候特别好,吵起来又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让谁。刘翁转向裴邵,低声说:“不是说好了嘛,你别吱声,认个错就行了。”


    “他认什么错?”裴邺嗤声说:“他打小认过错?现在更了不得了,堂堂殿前司指挥使,人家品级比我高呢,我怎么好让他认错?”


    裴邵掀了掀眸,“就事论事,少拿品级说事。”


    “嚯,好啊,那我跟你论论事。”裴邺说着起了身,兄弟两个都是体格魁梧之人,往堂间一站压迫感十足。只听裴邺道:“府里都是公主居住的痕迹,你屋里也都是公主的物件,裴二公子,你这是给人当驸马还是当外室?外室还给买间屋子呢,你倒好,自己贴了座宅子。”


    裴邵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刚才理直气壮的气焰稍稍下去了点。


    “怎么,不说话了?”裴邺弯了弯唇,绕着裴邵走了半圈,停在他身后,道:“你和公主那点烂事都传到朔东了你知道吗,你猜怎么着,有天我一觉睡醒,营帐外有人排着队给我送礼金呢,要恭祝咱们二公子喜迎公主。”


    说罢,裴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真有排面啊。”


    裴邵一动不动。


    裴邺的语调慢下来:“离开朔东太久,家里的体面你懒得周全,但裴邵,你不要脸也就算了,人家公主,金枝玉叶龙血凤髓,你知道外面都怎么说她的?”


    裴邵喉结微动,不自觉攥了下手。


    他眸色微暗,面上却没有后悔的神情。


    裴邺冷笑了一下,“不管你认不认吧,家风家训你总记得,这下,我能让你跪了吗,殿、帅?”


    裴邵侧眸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向前两步,面朝上首屈膝跪坐下来,同时一手解开鞶带,一手扯下衣领,那朝服就这么从容地被剥开了。


    娴熟的动作表露了他的态度,做错的事他认,罚也可以受,但显然他不会改。


    四个字,执迷不悟。


    裴邺唇畔弯起一抹看戏的弧度,真是半点不肯示弱的狗脾气。他往椅子上坐,说:“打吧。”


    捧着鞭子的侍卫一动不动,偏厅里也没有别人了,刘翁才恍然发觉这话是同他说的,他顿了顿,移开视线,把手倒插进袖口里,说:“我年纪大了。”


    “行。”裴邺道:“周泯呢,让他进来。”


    刘翁顿了顿,才说:“周泯……如今是公主府的禁卫了。”


    裴邺这回是真笑了,暼向跪着的那个人说:“厉害了,自己的近卫都送出去了。”


    说罢,裴邺提高音量,沉声道:“卫嶙!”


    廊下,躲得老远的卫嶙闭了闭眼,犹豫片刻才走进来,“世子……”


    “拿鞭子。”裴邺朝他抬了抬下巴,“动手打,家里的规矩还记得吧?”


    卫嶙硬着头皮说:“记得,有错不认三十鞭子,认了的话——”


    他说着飞快地瞟了眼裴邵,加重语气道:“认了的话,就十五鞭子。”


    可惜那边的人不为所动。


    卫嶙叹了声气,在裴邺斜过来的眼神下拿起鞭子。这牛皮鞭沉甸甸的,是裴公年轻那会儿自己一点一点缠的,上面的檀木头已经能看出年份,鞭身虽然紧实,却也有几处磨损,但这点磨损完全不影响使用,甚至划过肌肤的时候更疼了。


    裴家长大的孩子,就没有人没挨过这条鞭子。


    卫嶙现在还记得那火辣辣的滋味,比军中的板子还要疼。但他们之中,裴邵才是挨打最多的那个。


    别人都机灵,裴公一拿出鞭子就嘴皮子抹油先认错,可裴邵不一样,他脾气硬,打死都不肯开口认一个字。


    有一回他在军营里与同帐的兄弟发生口角打起来,险些将那士兵的胳膊卸了下来,同室操戈乃军中大忌,裴公当即震怒,老将力道大,一鞭子下去就把裴邵抽得皮开肉绽,连裴邺都急了,在旁劝他先认个错,可裴邵的嘴和脾气一样硬,死都不肯松口。


    裴公也没有收着力道,那天三十鞭子下去,卫嶙现在还记得那个血淋淋的场面。


    思及此,他咽了下唾沫,缓慢地扬起鞭子,“啪嗒”一声,鞭身擦着衣袍轻轻滑了下去。


    “京中待久了,连劲儿都不会使了是吧。”裴邺冷不丁地说。


    卫嶙为难地垂下头,攥紧了鞭子上的檀木把手,“……殿帅,对不住了。”


    说罢便抬高了手,扬鞭挥下。


    “啪”地一声干净利落。


    裴邵背上那两层衣料瞬间绽开,血也跟着渗出来,他攥着朝服的指节绷紧了点,除了眉头轻轻皱了下,面上看不出吃痛的神情。


    但再过十几鞭子,他鬓角就隐约渗出了汗。


    刘翁看不下去,忙转身去到廊下,找来一个家将道:“怎么回事,半个时辰前就让你们去请公主,人呢?”


    家将道:“公主不在府上,说是去寻沈大人议事了。”


    刘翁急道:“那就去沈大人府上找人啊!”


    “去了去了。”家将忙说:“这不是沈大人住得有点远,绕好几条路呢,这会儿差不多应该在路上了。”


    “这叫什么事!”刘翁甩袖“唉”了声,急不可耐地往前院去,然而刚迈出庭院那道垂花拱门,就和程慕宁一行人撞上了,刘翁眼神一亮,“公主,公主可算来了。”


    程慕宁在这里就听到挥鞭的声音了,她稍稍点了下头,也没来得及细问刘翁原因便疾步上前。


    府里的家将自然没人敢拦她,但是裴邺带来的侍卫并不认识公主,抬手就将人横拦在门外。又见此人气度不凡,想到什么,看了紧随其后的刘翁,那手臂犹疑地缩了缩,趁自家世子不注意嗖地一下收了回去。


    程慕宁越过侍卫看向里面,唇瓣不由抿起。只见裴邵叉在胯上的手臂绷得笔直,背后乱七八糟全是鞭痕,里衣都已经被染红了,正扬起鞭子的卫嶙骤然一个收手,那鞭尾猛地一下打在他脸上。


    只听卫嶙“嘶”地一声,“公、公主……”


    裴邵微屈的脖颈微微一抬,却没有回头,而是迅速地把朝服披上,才起身看过去,朝后面的刘翁蹙了下眉,才说:“去前厅等我一会儿。”


    程慕宁此时却已经把视线从裴邵身上,移到旁边那位打量她的人身上。


    裴邺迟迟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


    他的目光很锐利,这样的目光,不久前她在茶馆也感受过,只是没了屏风遮挡,那双眼睛里的审视、探究、怀疑,以及介于满意和不满意之间的矛盾情绪,都更加直白浅显。


    程慕宁上前,朝他行了个半礼,“裴世子远道而来,永宁有礼。”


    裴邺像是才知道她是公主一般,恍然扬起眉头,起身拱了拱手,笑着说:“原来是公主大驾光临,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还是宫中有什么旨意让公主带到?”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程慕宁和煦一笑,也半遮半掩地说:“原也不是要紧事,过两日先帝忌辰,圣上请了寺里高僧在崇圣祠念经祈福,行祭祖之礼,届时殿帅必定随侍御前,但有中秋夜宴的前车之鉴啊,本宫心下不安,想与殿帅再确认一下届时的巡防安排。”


    裴邺道:“原来如此,公主应该不差这一炷香的时间吧?卫嶙,还差几鞭子,快点打,别耽误了你们殿帅正事。”


    卫嶙哪里还敢打,只低头暼了眼公主。


    程慕宁温声说:“巡防在即,殿前司指挥却在这时受了伤,恐怕不好吧?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难免要惶惶不安。”


    裴邺笑了声,“公主未免太小心了,我们裴家人皮糙肉厚,这点伤算什么?他要是这几鞭子都扛不住,圣上才要不安吧?”


    他说罢,唇畔弧度不减,说:“公主且让两步,不要弄脏了公主的衣裳。”


    程慕宁迎着裴邺有意为难的目光,半掩在衣袖里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竟然少有地接不上话。


    平日里应对朝臣的那一套在裴邺这个,勉强算是半个长辈的人身上完全不管用。


    她本可以用身份压他一头,可是……


    面前的人沉默不语,裴邺笑意更甚,愉悦地坐下说:“公主身份高贵,但我今日处罚家弟,这是我裴家的家务事,不知道公主现在站在我跟前,是以什么身份,插手我家中庶务?”


    【📢作者有话说】


    来了,久等


    77  ? 第 77 章


    ◎“说你的欲望,说给我听。”◎


    话音落地, 堂间俱是一静。


    程慕宁能察觉到四周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顿了一下,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从容, 气势上却已经稍逊一筹:“本宫并非有意插手世子的家事, 只是我绝不容许圣上的御前巡防出现任何一点差池, 不知道殿帅是做了什么犯了家规?如果是此前中毒一事, 本宫可以解释。”


    “那些都是小事。”然而裴邺看起来油盐不进,“只要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裴家人,不怕死。”


    不是这件事, 那就是因为……


    她了。


    程慕宁轻轻抬了抬眼睫,就见裴邺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敲了两下,说:“但趁人之危,以下犯上这种事, 有违祖训, 万不能容。我裴家祖祖辈辈守着大周的国土,世代奉行忠孝二字, 没想到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逆子, 家父被边地战事绊住了脚, 没能一并前来,但他命我代裴氏满门——”


    裴邺说到这里正了色,对着程慕宁正经拱了拱手:“向公主赔罪。”


    话音落地,裴邵眼睑微垂。


    程慕宁则是眉间轻蹙, “世子这话, 是什么意思?”


    裴邺停顿了下, 站直了说:“四年前先帝驾崩, 新帝威势不足,四面楚歌,为人臣子,未能尽到为圣上解忧解困的职责,以至公主举步维艰,屡次陷入危机。”


    没想到裴邺这么说,程慕宁攥了下手心。


    裴邺觑了眼裴邵,裴邵把目光暼向门外。


    还是那副拒不悔改的样子。


    裴邺转回视线,继续道:“公主力保圣上周全,全的是整个大周的生机,裴氏理应鼎力相助,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万没有以此作筹码,令公主受辱的道理。”


    程慕宁听懂了,她静了一下,说:“世子可能误会了,当年殿帅初入京城,尚不了解朝中局势,说来惭愧,是我……是我有意利用他。”


    “那如今呢?”裴邺道:“如今他还不了解局势吗?”


    程慕宁默了默,诚恳地说:“如今,他亦没有强迫于我。”


    “哼,是吗?”裴邺不轻不重地冷笑了声,对着那边默不作声的人说:“不是拿刀架在公主脖子上才叫强迫。公主或许是心甘情愿为了朝局牺牲清白,但这种情愿亦是形势所迫,明知他人身陷囹圄而委身于己,却依旧两眼一闭照单全收——那何尝不是一种强迫?你问他自己,就没有半点趁人之危的念头?”


    裴邵瞳色幽深,坦然地扫了眼公主的背影。


    显然,他并不否认。


    裴邺扯了下唇,恨铁不成钢地撇开眼,稳声说:“公主可能不知道,家父规矩严,我这趟奉父命而来,还请公主今日,不要坏了裴家的规矩。”


    他话锋一转,“卫嶙,动手。”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程慕宁出言打断他,低眸沉吟片刻,才徐徐抬起目光,“的确,形势迫我向裴氏求助,但我想借势,可以有千千万万种法子。”


    程慕宁停了停,缓慢措辞道:“人皆有欲,我之于裴邵,实在谈不上委身二字,世子此话,才是真正辱没了我,也辱没了你们裴氏刀枪剑戟下培养的将才。”


    裴邺怔了下。


    他张了张嘴想接下这话,反复斟酌下,竟然无言以对。


    裴邺嗤地声笑了。


    ……


    人都散了,裴邺一个人坐在堂间。


    他一手撑在大腿上,身体前倾地捏着个空杯子在手里把玩,眉峰微微挑着,似乎还在想方才的对话。


    刘翁命人寻了伤药给裴邵送去,一顿嘱咐后又绕了回来,脸上露出点笑,“小主子这会儿估摸着是没什么食欲,世子要不要先用膳?”


    裴邺听出了刘翁话里隐约的得意,挑眼看他,“刘翁看着,倒是挺喜欢公主的。”


    刘翁笑意更深,“世子觉得,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伶牙俐齿,强词夺理的人。”裴邺直言道:“说实话,我不喜欢她。权术谋略灌溉不出依草附木的花,我承认,比之今上,她有贤主良辅之才,大周有此公主是大周气数未尽的福分,但这福分对裴邵来说,实在太重了,依我看,还不如陆楹适合他。”


    “诶哟我的世子爷。”刘翁哭笑不得,“当初裴公有此意,你还嫌弃陆姑娘舞刀弄剑太凶狠,还说呢,二公子那倔脾气,娶妻得娶个贤惠的。”


    “我改主意了。”裴邺挑眉,面不改色地说:“贤不贤惠不打紧,人简单直率才是最好的。”


    刘翁笑,“那你这主意改晚咯。”


    裴邺很轻地哼了一下,不讲理地说:“也怪你,没看好他。”


    嘿,刘翁冤枉死了,道:“这要怎么看,我捂不住他的眼睛也钻不进他梦里,这男女之事最不可控,世子应当比谁都明白。”


    裴邺斜瞟了他一眼,说:“叫他们上完药出来用饭,我还有正事要谈。还有那个卫嶙,你也说他两句,下手不知道轻重,让他打他还真打,进京两年,眼色都不会看。”


    卫嶙揉了下鼻子,猛地打了个喷嚏。


    周泯站在廊下,幽幽地望过去,“下手真狠。”


    卫嶙动了动唇,丧气地说:“收了力道的,裴公的鞭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点劲儿都能划破皮。”


    周泯仰首,道:“要是我,我定不会动手,我宁可跟主子一块挨打!”


    “世子下了命令,能怎么办?”卫嶙也自责,皱着眉头说:“我不动手,难道由着世子身边的近卫动手?那些人手劲多大你不知道?”


    “那你——”有侍女送来清水和帕子,周泯侧身让了让,“那你就不知道想想办法,拖两刻钟吗?”


    “我——”


    “吵什么。”程慕宁捏着方帕子站在门前,说:“去找荀叔要点祛疤药。”


    卫嶙当即道:“我去。”


    周泯随即迈上台阶,跟着程慕宁一并进到里间,说:“公主,我给主子上药吧。”


    程慕宁挑开帘子,露出裴邵精壮但鞭痕遍布的后背,“不必了,就一会儿的功夫,世子难得来一趟,想必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先去陪他解解闷吧。”


    周泯讪讪,止步道:“那,我还是在外边站着吧。”


    开玩笑,他现在是个吃两家饭的人,经不住世子拷问。


    周泯悻悻退下去,走之前还没忘替他们放下帷幄。


    内室倏地一暗,唯有低低支起的支摘窗漏出光线,半照着斜椅上的人。裴邵脱掉了上衣,反手伸着胳膊,已经自己捏着帕子去擦背后的血水,下手没轻没重,程慕宁“啧”了声,抽过他的帕子说:“你坐好了。”


    裴邵眉心微动,抬目看了她一眼,依言背过身去,说:“一点小伤不碍事,大哥唬人的,没有真的下重手。”


    “我知道你身体强健,挨几鞭子也不要紧。”程慕宁擦掉他伤口边缘的血,“但是大病初愈,能不受的罪还是不受了吧,留着你这副身子干正事为好。”


    四下一静,裴邵没有吭声,程慕宁手上动作也跟着顿了顿,她道:“我说的是殿前司的正事,你刚复职,难免事多。对了,今日世子进宫,可有发生什么要紧事?”


    “嗯。”裴邵很轻地应了声,却没有细说。


    昏昧的光影放大了稀碎的声音,包括裴邵轻微的呼吸。程慕宁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从他的呼吸声中听出他此刻游离的思绪。


    她没有出声催促,只把浸了药的帕子轻轻覆在他的伤口上。


    裴邵的肩胛跟着动了一下,掀眸看着墙上的影子。


    其实裴邺说的没错,他就是趁人之危。


    过去三年,他反复推演过程慕宁初回京时的情形,必定孤立无援,必定有求于他,他费尽心思地想过怎么让她难,怎么让她……求他。


    那日在酒楼他那句要她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反反复复,日日夜夜盘算的结果。


    即便冒犯了她,即便毁掉她的清誉。


    裴邵日夜的执念早就把礼节和规矩抛掉了,三年前他就知道驸马对她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既然他做不成她的驸马,那别人也别想。


    他要占有她的身体,也不让别人有机会触碰她的心。


    他还有更多阴暗的,卑劣的念头。


    但那种种念头早在程慕宁情潮涌动的眼睛里尽数搁置了,他在辨不清的真假中,眼睁睁看着自己俯首沦陷。他甚至不敢细想,生怕发现程慕宁的破绽。


    所以他愤怒。


    这种愤怒被压在眉心间,变成一点难以觉察的郁闷,像一团散不开的云雾,时不时地缠上来,只能偶尔化解在他粗重的亲吻和啃噬里。


    化解在她信手拈来的甜言软语里。


    裴邵喉结微动,背上的刺痛让他稍稍回过神来,他侧过首,余光只能瞥见一抹裙裾,“你刚才说的话,是哄大哥的吗?”


    程慕宁愣了愣,拖着尾音嗯了声,弯唇道:“我哄你大哥做什么?而且,世子看着有点凶,我不敢哄他。”


    “那你再说一遍。”


    “人皆有欲,说你的欲望。”


    “说给我听。”


    【📢作者有话说】


    小裴真的假的都爱听(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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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  ? 第 78 章


    ◎“你记住,最后一次。”◎


    裴邵的声音不疾不徐, 带着波澜不惊的压迫感。


    程慕宁看向他清晰锋利的下颔,男人的骨相绝佳,高挺的鼻梁承接着高眉骨, 单是这么半侧过脸, 就能看到轮廓的明暗交界。程慕宁扶在他肩颈上的手微顿, 思忖间拇指下意识摩挲了一下, 目光移向他结实的后背。


    她沉默地盯着那红艳艳的鞭痕,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


    裴邵眉梢轻压,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她笑, 他迫不及待地要转身过去看程慕宁的表情。


    但程慕宁压住了他的肩颈,说:“不要乱动。”


    这点力道根本不足以困住裴邵,他动作的幅度还是把贴在背上的药帕弄掉了,程慕宁“嘶”了声, “你能不能先上药?世子还——”


    “你说你想借势, 有千千万万种法子。”裴邵不让她把话说完,直勾勾地问:“那你当时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为什么……诱惑我?不止是因为我姓裴,对不对?”


    程慕宁在裴邵强势的眼神下扬唇一笑, 拖着鼻音缓慢地“嗯”出声, 似乎在思考和措辞。说实在话,程慕宁最开始也抱着英勇赴义的心态接近裴邵,可身体的本能反应是骗不了人,先帝驾崩后接踵而至的麻烦让她心焦力瘁, 耽溺情色成为她唯一可以拥有的消遣。


    她想要, 想亲近裴邵, 想被他抚摸亲吻。


    想他看着她, 用他那双看过白草黄沙的眼睛。


    她用最真实的愉悦给他反馈,可裴邵好像并不信这些。


    程慕宁笑着皱了皱眉,长久的沉默让裴邵也跟着皱了下眉,他把帕子捡起来,起身去够旁边架子上的衣衫,“算了。”


    程慕宁看了他一会儿,骤然道:“裴邵,我后悔了。”


    裴邵披衣的动作一顿,威胁道:“你别说话。”


    但程慕宁真的不说话了,裴邵又心痒难耐,他负气地暼来一道冷寂的目光,来到她斜椅前,里衣都没穿好,居高临下地说:“后悔什么?”


    好像程慕宁胆敢说点他不爱听的,他就要用眼神把人杀死。


    程慕宁看着他说:“我后悔,把你晾在京城三年。”


    裴邵一怔。


    “很难吧?”程慕宁道:“一开始的时候,很难吧,我知道。”


    程慕宁低下眼睫,视线范围正好看到裴邵衣衫上垂落的腰带,她顺手碰了碰尾端,把玩似的捏在手里,说:“但我真的没有信心,我怕前功尽弃,怕满盘皆输,怕所有的筹谋都成为徒劳。因为我忍不住——”


    她顿了顿,抬眸道:“你一开口留我,多与我说一句话,我就不想走。可是裴邵,我不能,你也不能。”


    裴邵喉结滑动,长久地与程慕宁对视。


    他一手捧住程慕宁的脸颊,眼神深邃地望进了她的双目,俯身下来说:“你亲我。”


    程慕宁盯住他的唇,这时帷幄外传来叩门声,周泯嗡声喊:“两位主子,世子叫人来催了。”


    程慕宁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又被裴邵掰过脸来,“别管。”


    周泯又叩门,裴邵扣住程慕宁脸颊的力道加重了点,倾身吻住程慕宁,把她吻倒在斜椅上,直到吻得她快断气。


    “就这一次。”他喘着气,红了眼说:“你记住,最后一次。”


    他没有给程慕宁回答的时间,在她开口时再次夺走她的呼吸。程慕宁昏昏乱乱的,舌根被吻得发麻,起初还惦记着外面有个裴邺,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脑子里只剩下裴邵。


    ……


    周泯请了个空,点头哈腰地在裴邺面前倒酒,裴邺对着他冷笑一声,自己先动筷了。酒菜过半,那两个人才姗姗来迟,裴邺似笑非笑的眼神从他二人身上划过,对周泯说:“愣着做什么,叫人再做两个菜。”


    “欸。”周泯迅速退了下去。


    程慕宁神情自然,看不出半点扭捏之态,她行过常礼道:“劳世子久等。”


    裴邺点头,“府上没有外人,公主无需多礼。”


    再看裴邵,面上看着也很从容,但眉间的舒展藏不住,不像是刚挨过鞭子的人,倒是像在草场刚跑过马,整个人神清气爽,坐下说:“大哥是不是想谈千秋宴的刺杀案?”


    到底是亲兄弟,裴邺方才路上没来得及问,但他惦记着这事,他点下头说:“一切事端从千秋宴开始,但眼下案子都已了结,就这桩不明不白。其实你我都知道许敬卿不可能真的暗害圣上,我原本以为是你设计推了许敬卿一把,但今日听卫嶙说他还在宫中暗查此事,便知背后另有其人,可有眉目?”


    裴邵道:“我有猜测,但目前还不好说。”


    程慕宁盯了眼桌上的油焖大虾,这是厨娘新研究的菜式,很合程慕宁的胃口,但银竹不在,没有人给她剥壳,于是她没有动筷,只喝着鱼汤,说:“与细作有关?”


    裴邵道:“你知道?”


    这件事没有确凿的证据,他还没来得及与程慕宁详说。


    程慕宁道:“今早我在城门口见了许敬卿一面,他明里暗里似有这个意思。方才我来之前正与沈文芥说话,经他提点,才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但这只是我的猜测。”


    “我这次来,也是有件事要提醒你们。”裴邺说话间忽然一顿,他见裴邵夹了只大虾在碗里。裴邵打小不爱吃鱼虾,他嫌麻烦,不愿意废这劲儿,这会儿见他竟然剥壳剥得利索,不免惊奇。


    但很快,就见裴邵把这只虾放进了公主碗里,程慕宁神色自若,还认真看着裴邺,等着他继续把话说完,显然是对此习以为常。


    裴邺不由眯了眯眼,咳嗽了声说:“乌蒙近来政权动荡,斯图达年纪大了,底下几个儿子铆足了劲表现,我得知他们在防线上多增了一倍的兵力,眼下盘弓错马,只怕不妙。”


    斯图达就是当年统一了草原各部,从延景帝手中夺走瀛都六州的乌蒙可汗,如今已然年过半百,此人好战,残暴,妻妾成群,他的儿子众多,乌蒙不缺可以继位的王子,但也因此竞争格外残酷。


    想要拿到可汗的位置,必定要有点殊勋茂绩,没什么是比大周皇帝的人头更卓越的功勋。


    裴邺知道斯图达身边还有一位年轻的公主,他看向程慕宁,果然见她脸色冷恹恹的。


    裴邺不打算触及这个话题,说实在话,本朝送去和亲的公主,就没有能活着回到故土的。他道:“不过对面尚未有明确的动作,战事未发,地方不会贸然呈上军报。乌蒙也不在朔东抵御范围内,此事不宜由我上报,你还是拐个弯把消息传给冯誉为好,尽早防备。”


    这话是对裴邵说的,裴邵擦着手,看向旁边走神的程慕宁说:“我明白。”


    “另外,许敬卿是圣上迫于压力下丢弃的棋子,但没有了他,圣上首要忌惮的人就是你,我今日这趟进宫,又把他得罪了,之后对你必定更为防范。”裴邺打量他二人,“恐怕牵连公主。”


    程慕宁眼睑微垂,思绪归拢道:“不妨事,我能应对。”


    原本假装与裴邵生嫌是因为当时她还能在程峥跟前吹一吹耳边风,与许敬卿争个高低,可如今诸事皆了,南边的战事也已经停了,朝廷迎来短暂的风平浪静,可越是这个时候,程峥𝒸𝓎 越不会允许她继续插手朝中政务。


    但程慕宁这趟回京,不是来洗心革面的,她在入京前就已经知道,姐弟之间的表面和睦不会长久。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


    裴邺点下头,没有在此事上多言。他一年进京的次数就这么一两趟,此次也是借机来跟户部讨要战时装备和物资,不能久留,他得争分夺秒地和裴邵祥谈朝廷和朔东的情况,毕竟许多事白纸黑字难聊透彻。


    程慕宁拿捏着分寸,听到关键处便寻机退了出来。


    裴邺望向廊下走远的身影,又看了眼裴邵,“可惜了,她若是男子就好了,也不至于走到如今两难的地步。”


    裴邵没有去接他这话。


    裴邺话锋一转,语气也变了,说:“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还是那句话,裴家人不做悖逆之臣。如若将来你不得已走到那步,身为兄长我盼你赢,身为大周臣民,我盼你赌的这个人能赢,但我仍旧会请族中长辈出面,将你剔除族谱。所以裴邵,你最好不要走到那步,她也是。”


    裴邺说罢,碰了碰他的酒杯。


    清酒不醉人,那点微醺的醉意站在廊下,风一吹就散了。


    两三点秋雨从檐上落下来,迅速连成一片雨幕。裴邵疾步回到院子里,见程慕宁站在廊下,盯着那些已经凋得七零八落的紫藤花看。


    “不高兴?”裴邵吩咐侍女拿来斗篷,把程慕宁拢紧了说,“担心乌蒙要开战?”


    程慕宁侧目看他,“开不开战,斯图达死了,草原都要换新可汗,你了解这些部落,作为老可汗的可敦,永昭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裴邵没有回答。


    因为草原的陋习对于女子来说分外残酷。


    程慕宁抿了抿唇线,说:“其实,当年许敬卿想要送去和亲的人是我,但不知道圣上是还念着那点同胞的情分,还是碍于你,他没有完全听从许敬卿的安排,选择送走了永昭。”


    “如果我当时开口,或许能把她换下来,可是我没有。”程慕宁眺向远处的视线格外淡薄,“你知道吗,永昭生性胆小,她最信任的人,就是我。”


    裴邵站在她身后,大掌覆住了她的眼睛,那温温热热的潮意烫了他的掌心,“换了你,我就不会疯吗。”


    【📢作者有话说】


    久等


    我超级喜欢永昭。


    79  ? 第 79 章


    ◎“这就是你们修了几个月的崇圣祠?!”◎


    不久便是祭祀典礼。大周以仁孝治天下, 程峥自登基以来,在祭礼这件事上从来不敢马虎,每年烝祭虽规模不大, 但未免落了那群读书人的口舌, 他向来是礼数周全, 在这前一天就进行了沐浴斋戒, 天不亮便整衣戴冠,来到中和殿阅视祝版。到了日出三刻,再一路由侍卫司护送至崇圣祠外。


    侍卫司如今的两个指挥使是卫嶙和岑瑞,按规矩该是他二人护在圣驾左右, 但眼下岑瑞的这个位置站着陆戎玉。料想这是程峥的意思,看来圣上已经决心扶持陆戎玉来与殿帅分庭抗礼了。


    但陆戎玉显然不适应这身行装,双肩都快被铁甲压垮了,手里那把大刀更是沉得他要两手抱起, 显得十分滑稽。


    见卫嶙看过来, 陆戎玉苦着脸笑了一下,想与他打个招呼, 奈何一只手撒开,那大刀就要往下滑, 他只好紧紧抱住, 窘迫地朝卫嶙点了点头。


    卫嶙颔首回应,而后目视前方,不再分神。


    越是靠近崇圣祠,擂鼓声就越大。


    殿前司禁卫列队以待, 将崇圣祠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王公大臣和后宫嫔妃也已经依次分立在前殿台阶下的两侧, 程峥一下轿, 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裴邵领着赞引官过来了,“神位已安奉完毕,圣上请吧。”


    程峥“嗯”了声,气度拿捏得倒是得当,只有这个时候,他眉眼间才流露了几分与程慕宁的相似,但这样的状态没有维持很久,他一整日没进食,这会儿风又大,直将他吹得腿软,刚从抬舆上下来就是一个踉跄,正好歪向的是陆戎玉的方向。


    陆戎玉吓一跳,他反应不能算慢,的确是想扶他,奈何被手里的大刀拖累,刚一松手就听“锵”地一声,那把钢刀正正砸在他脚背上。


    陆戎玉“哇”地就叫出声来,单脚往后一蹦,后面几个禁卫顿时乱了队形。


    这时候程峥已经被裴邵扣住小臂扶住了,回头见状,额角突地一跳,陆戎玉这……


    自己挑的人,大庭广众下,不能在此时斥责他,程峥忍了忍,佯装没看见地说:“走、走吧。”


    陆戎玉悻悻捡起钢刀,忍痛追了上去。


    步入前殿,仪式便正式开始了。程峥依次给列祖列宗的牌位上香行礼,程慕宁与皇后紧随其后。这还是自中秋宴后程慕宁头一次见到皇后,五个月的身孕已经极为显怀,身体臃肿而笨重,下巴却尖了一圈,厚实的脂粉也遮不住她面上的苍白虚弱。


    孟佐蓝暗里给程慕宁递过消息,因为这胎是双生子的缘故,皇后怀得幸苦,身子一直就不太好,中秋宴上受惊落下点毛病,再加心绪不宁,因而格外羸弱。


    程慕宁今日见到,便知孟佐蓝没有夸大其词。


    要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后缓慢地跪下去,有宫女撑着她的身体,可她动作依旧艰难。程慕宁目视上方的牌位,没有转眸,却出手撑了她一把。


    姜亭瞳微顿,在她的余光下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时,忽然听程峥深吸了一口气。


    程峥盯着自己手里的线香愣住了。


    程慕宁在他后方看不清始末,倒是前边一个太监叫出了声,“这、这香怎么断了?”


    上香时最忌讳断香,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内侍省新来的总管叫黄进守,碍于上任总管才刚被杖死不久,他自当差以来便格外上心,这次祭祀更是刻不容松,千防万防,眼看仪式就要结束,没成想还是出了变故!


    黄进守当即傻眼了,但在那小太监高喊出声时,他也立刻回过神,一巴掌拍在太监的官帽上,“喊什么!近来多雨,想必是礼部置办的这些香烛受了朝,还不去给圣上换香!”


    他说话间还不忘带上礼部。礼部负责此次祭礼的官员就站在一旁,张嘴欲要解释,可此时又不是个好场合,只得一甩袖,吃下这个闷亏。


    那呼出声的小太监自知失态,惊恐地捂了捂唇,立即从香案上取了新的线香和火折子。


    然而这间主殿东西通风,那穿堂风呼呼吹过,任他换了几个方向都没能将火绒擦着。


    眼看程峥的脸黑了下来,黄进守也顾不上吩咐旁人,赶忙上前就要把窗阖上。


    可也是真邪门,只见黄进守撅着个屁股趴在窗边,怎么使劲儿,那窗子就跟焊死了似的!


    黄进守纳闷,“这、这……这怎么回事?快来两个人!”


    程峥眼皮子一跳,怒斥道:“工部!这就是你们修了几个月的崇圣祠?!”


    工部经过整顿,至今好多空位还都没填补上,程峥一时也想不起来负责修缮崇圣祠的是哪个官吏,直到闻嘉煜上前,他才想起来这么个人,今年春围拔得头筹的状元郎。


    程峥凝眉道:“崇圣祠是你修的?”


    闻嘉煜俯首跪地,露出右手上缠的白纱,说:“是,圣上息怒,可否容微臣先将窗子关上,待上香祭拜结束,微臣再向圣上请罪。”


    闻嘉煜说话平静沉稳,一下将程峥安抚下去。断香令人不安,仪式不能在这个环节中止,他挥了挥手,示意闻嘉煜起身。


    黄进守让出位置斜了他一眼,似是在怪他办事不力牵连了自己,却见闻嘉煜往窗子上方拨了个什么东西,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把窗阖上了!


    黄进守傻了眼,只听闻嘉煜道:“原先殿中的窗子常年被风吹来晃去,于是我重新改进过,在上面多加了个固定位置的横条,还特意差人去告知过内侍省,怎么没有人告诉黄公公吗?”


    黄进守昨日特意找来工部的施工图纸细细研究过,就担心哪里不对磕着圣上,可没有看到图纸里的窗户加了什么横条,何况他一直盯着崇圣祠的工序,工部若真有人来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定是他们工部偷了懒!


    可惜哑巴吃黄连,眼下不是争执的时候,他只好勉强一笑,亲自去给圣上点香。


    程峥这会儿饿得两眼昏昏,也实在计较不起来,闷闷接过线香,并未深究此事。一个小插曲过后,仪式仍然有条不紊地操办着。


    程慕宁持着三炷香,随着程峥的拜祭动作弯下脖颈,但注意力显然不如方才集中。她倏地转目看去,就见闻嘉煜跪下殿门外的长廊下,随百官一并俯首跪下。


    但他的视线并未放在上方的牌位上,而是不轻不重地看着程慕宁。


    被她这么一转眸逮了个正着,他脸上也没有半点惊愕心虚的表情,甚至没有及时把视线移开,反而坦然地朝她提了提唇角。


    【📢作者有话说】


    稍微有点短


    降温中招烧了一天,醒来再写。


    大家注意保暖QAQ


    80  ? 第 80 章


    ◎“闻大人可认识永昭?”◎


    繁冗的仪式结束时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 程峥再也撑不住,命人烧掉祝版与玉帛,便要乘撵还宫。临出门的一脚稍稍一滞, 望向还磕跪在地上的状元郎, 实在是他手上的纱布太惹眼, 还渗出了点红, 程峥方才就想问了,“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祭礼见血乃是对先人不敬,没人提醒你么?”


    闻嘉煜身形一顿, 半抬起身,低头拱手道:“微臣该死。崇圣祠乃臣奉旨修缮,昨日唯恐有什么差池,趁着宫门下钥前来查看了一番, 这几日风太大, 果真见那窗上的横栏摇摇欲坠,修补之余不小心伤了手, 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圣上恕罪。”


    程峥背过手, 道:“你一个主事, 这种小事要你亲自动手?昨日内侍省的人不是在这里看着?”


    这就是妥妥的迁怒了。


    都知道圣上近来情绪不佳,方才断了香,他难免窝火,黄进守闻言心头一紧, 忙跪下来说:“奴才有罪, 昨日紧着礼部布置大殿, 实在没顾得上闻主事, 闻主事你看,怎么也没知会一声呢?”


    闻嘉煜不答,只把头埋得更低了些,看起来卑躬屈膝,倒像是被这些宦官欺负了似的。


    程峥忽然想到什么。


    这个闻嘉煜之前似乎是许敬卿提拔的人,当时工部大换血,许敬卿还提过这个人,口吻中皆是赞许的意思。前朝后宫最擅长拜高踩低,如今许敬卿倒台,内宦不拿闻嘉煜当回事也实属正常。


    不知为什么,思及此,程峥竟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怆然。


    场面一时有些僵滞,程慕宁在后面安静看了半响,才出言道:“都是为了今日祭礼能后妥善,只是往后黄公公当更为谨慎才是,像今日这样的疏漏,万不该有下一次。圣上仁德,却不是你们这些奴才怠慢的借口。”


    “是、是。”黄进守趴跪在地,“奴才拜谢天恩。”


    程峥闻言不好再继续发作,甩了甩衣袖便登上了圣驾。


    裴邵今日忙碌,不得空与程慕宁说话,两人隔着台阶碰了个眼神,很快就分开了。御前禁军随圣驾而去,崇圣祠内外倏地空下大半,底下那些文臣武官也都骤然松下肩颈。


    站了大半日,可算是结束了。


    众人三两成群地散去。


    程慕宁还站在大殿内没有动,廊下的闻嘉煜也没有离开。片刻,人群逐渐远去,程慕宁方迈出殿门,侧目看闻嘉煜手上渗出血水的纱布,莞尔道:“闻大人手上划这一道,很疼吧?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闻嘉煜顺着她的目光睨了眼自己的掌心,抬起手说:“下官谢公主挂心,为宫里做事不敢矫情,一点小伤,无需劳动太医。”


    程慕宁挑了下唇,没有勉强,只是目光上移,看向他腰间的玉佩,成色一般,不是什么好玉,但符合闻嘉煜的身份。


    程慕宁忽然道:“这玉瞧着不衬闻大人的气质,本宫看,倒不如之前的荷包秀气。那荷包针脚精致,一看就是仔细缝制的,我记得布料上用的是莲花纹,下面的络子打的是蜻蜓结?”


    闻嘉煜下意识摩挲了腰间的玉佩,说:“兴许是吧,一个荷包,下官已经不记得了。”


    程慕宁道:“时下流行如意结和祥云结,倒是少有人会打蜻蜓结。本宫认识这么一个人,绣法极佳,最喜欢的就是莲花纹和蜻蜓结。”


    闻嘉煜淡笑着说:“是吗,下官实在不懂这些。”


    程慕宁看向他,说:“闻大人可认识永昭?”


    “永昭?”闻嘉煜微愣,道:“长公主说的是那位和亲的永昭公主吗?公主说笑了,下官不过今年才赴京科考,怎么会有机会认识永昭公主?”


    “咸州离乌蒙实不算太远,本宫心想,兴许闻大人有什么契机,能够结识永昭。”说罢,程慕宁一笑,“或许是本宫思妹心切,想岔了吧。”


    闻嘉煜微笑,“公主与永昭公主姐妹情深,下官能理解。”


    程慕宁注视着他的神情,企图从中窥得一丝裂缝。闻嘉煜并不躲避,面上表情拿捏得当,坦荡荡地由着她打量。这沉默的对视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还没有分出输赢,就被匆匆而来的内侍打断了——


    “奴才见过公主,见过闻大人。”这是御前的内侍,他恭顺地说:“圣上召见闻大人,请闻大人随奴才走一趟吧。”


    闻嘉煜看了眼那太监,对程慕宁说:“那下官……”


    “既然是圣上召见,闻大人快去吧。”


    闻嘉煜颔首,朝她拱了拱手,转身辞去。


    程慕宁盯着他的背影,身后的银竹往前一步,顺着她的目光道:“公主觉得闻嘉煜认识永昭公主,是怀疑他与乌蒙有关?”


    “随便猜的。”程慕宁说:“莲花纹和蜻蜓结不能说明什么,只是近来宫中动荡,在中秋宴上安排假刺杀原本是许敬卿的手笔,闻嘉煜与许府走得近,他是最有可能得知此事的人,顺水推舟把假的变成真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原本想不明白,闻嘉煜放着好好的许家不靠,这么费劲周旋各方是为什么,但是经许敬卿提醒,便想通一件事。许家的落败诚然是肃清外戚的关键,但政局的变化也意味着政局的动荡,许敬卿那句“此时若有外患”的确给程慕宁当头一棒。裴邺又在此时带来了乌蒙边境的消息,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银竹沉吟道:“可咱们派人探查过,闻嘉煜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清白得很,他自小连衣食都是书院提供,赴京前都没出过县,更别说是离开咸州去乌蒙了。”


    这也是程慕宁最费解的地方。


    她抚了抚衣袖说:“卫嶙不是在查他么,问问看有没有眉目。对了,陆楹是不是要回鹭州了?找个时间,给她践行吧。”


    程峥饿得胃疼,但吃相仍旧雅致。他握着包金银筷,雨露均沾地在每个碟子里夹三口菜,显然他对那道虾仁烩笋颇为满意,但那银筷在手里顿了顿,他没有再夹,而是让人上了一碗瘦肉羹,也赐了闻嘉煜一碗。


    闻嘉煜受宠若惊,“臣岂敢——”


    “坐下吃吧,折腾了半天,朕可没有让人饿着肚子说话的癖好。”


    程峥说罢,便立时有宫女搬上绣墩,闻嘉煜谢了恩,战战兢兢地坐下了。


    程峥吃了口粥,说:“许相离京前,可有与你说过什么?”


    “许相乃待罪之身,臣不敢私下相见。”闻嘉煜捧着碗,坐得端正,“要说平日里他说了什么,他只让臣尽心为圣上做事,当好崇圣祠的差事。”


    程峥点头,“崇圣祠的差事你当得很好,只是如今没有了许相,你在工部也不好做吧?”


    闻嘉煜没动那瘦肉羹一口,认真答道:“回圣上,臣虽受许相青睐,但平日所论也皆是公事,既然问心无愧,那工部的差事该怎么做臣还是怎么做。虽说许相获罪,但他有一句话臣记得清楚,只要一心为着圣上,就不会错。”


    这句话程峥听着心下一刺,虽说许敬卿背地里小动作不少,但有一件事,他的确对程峥忠心耿耿,与那些一心二主的人不同,他既没有倒向鄞王的心思,对比他更胜一筹的程慕宁,也没有奉承巴结的心思。


    他从始至终,都只认程峥这一个皇帝。


    这也是程峥对他暗地里那些动作视而不见的缘故。


    程峥忽然没了胃口,搁下碗道:“许相犯了错,朕虽顾念舅甥之请,可作为一国之君,却也容不得人藐视国法。你的一片衷心朕已明了,你乃金科状元,聪明才智自不必说,只要行事得当,即便没有许相,将来也不愁没有平步青云的机会。”


    闻嘉煜赶忙起身,将碗勺转交给旁边的宫女,拱手说:“臣定当竭尽全力为圣上分忧。”


    程峥摆摆手,他却没有坐下来。


    只见闻嘉煜蹙下眉头,说:“其实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兴许是念着许敬卿的缘故,程峥这会儿把闻嘉煜当成了自己人,道:“你说。”


    “南边战事闭,战后拨款赈灾就是好大一笔,户部近来紧着这些事,工部这边好几个款项都没有落实。”闻嘉煜犹豫了一下,说:“臣并非要私下说户部的不是,毕竟百姓的事比天大,只是圣上前脚批了给鹭州整顿军防的军费,后脚这裴世子就进京要钱,臣前两日见张尚书愁眉不展,也实在替他为难。殿帅行走御前,不可能不知道朝廷的难处,裴世子在这个时候开口,还是这么大笔钱,实在不妥。”


    说罢,闻嘉煜又说:“臣供职工部,实在不该妄议户部之事,圣上恕罪。”


    程峥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徐徐道:“这件事,张尚书自有分寸。”


    裴邺的折子他是咬着牙批的,但他没给户部下明确的旨意,就是想让张吉应对这个难缠的麻烦。这么大一笔钱,张吉那个扣扣搜搜的性子,必定不会轻易给出去。


    论难缠,张吉的功力也不容小觑。


    闻嘉煜道:“可臣听说,今日一早,张尚书就已经批了朔东的条子。”


    程峥手里的帕子一顿。


    闻嘉煜观察着他的神情,说:“不过张尚书能批也不奇怪,毕竟世子代表着朔东,殿帅又是朔东的人。那是殿帅的亲兄长,户部不能不卖这个面子,更何况,张尚书与公主素来走得近,上回抄没武德候私库,户部所有的条子也都呈了公主过目。如今又没有许相拦着,公主要什么,只怕户部都得批。”


    【📢作者有话说】


    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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