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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 第21章


    ◎倒不如想点别的。◎


    程慕宁眼前还不清晰, 只是在裴邵收回手时,本能地攥住了他的指尖。她的力道很轻,裴邵却被她攥得顿了步。两人对视了半响, 见她没有下一步动作, 裴邵才抽开手, 走了出去。


    程慕宁又闭了闭眼, 混沌的思绪逐渐收拢,才缓缓坐了起来。


    她的手臂被缠了好几圈麻布,但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伤,方才之所以晕过去, 不过是伤口上的毒素蔓延开,一时间疼痛难耐,那点小口子此时早没了感觉,只是坐起来的当下还有点眩晕, 待眼前明朗后, 才察觉此处竟然是裴邵的寝屋。


    不及她抱着故地重游的心思环顾一周,就有小丫鬟送了身干净的衣物进来, 恭恭敬敬地替她更衣。


    就连这衣物都是程慕宁从前留宿裴府时落下的,因此还算合身。


    帘子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刘翁早命人备好了清淡小食。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公主了, 这时捧着托盘在侧,见她从里间出来,慈蔼地说:“老奴记得公主从前最喜欢府上厨娘的手艺,不知再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程慕宁闻言, 对刘翁露出了笑, 与那种刻意伪装的笑意不同, 她是真心喜欢刘翁。


    整个裴府, 除了裴邵,大概只有刘翁是真心待她。


    不是对公主的那种,而是对小辈。


    即便这会儿没有胃口,但在刘翁殷切的目光下,程慕宁还是浅尝了一口,道:“一如既往,本宫在邓州时,日日夜夜都盼着这味道,还是刘翁待我好。”


    她话里颇有些撒娇的意思,刘翁对此很受用。


    裴府没有女娘,国公夫人诞下了世子和小主子,不久后就病故了,裴公不曾再娶,没有女主人悉心照料,在国公爷的铁血教导下,兄弟俩四岁起就不会撒娇了,刘翁只觉得少了些乐趣。


    此时对着温和可人的长公主,他心满意足道:“公主喜欢就好,这些年公主不在京城,主子又不爱吃这些小食,可把厨娘愁坏了,往后公主可要常来。”


    “那是自然的。”程慕宁说:“刘翁的腿如何,冬日雨日可还疼?”


    “早不疼了,京城比朔东暖和呢。”刘翁满脸笑意,见程慕宁眼神往窗外瞟了眼,于是说:“眼下时辰已晚,外头已经戒严了,公主今夜留在府上吧。”


    她是公主,戒严怎么也戒不到她头上,可程慕宁没有推拒,顺势应下道:“那就有劳刘翁了。”


    刘翁喜笑颜开,说:“欸,那老奴这就去收拾,还是公主原先住的那间房。”


    程慕宁从前偶尔出宫会有在裴府留宿的时候,府里一直常备着她的厢房,就在裴邵这间主屋对面,隔着一排紫藤花架。


    生怕程慕宁反悔一般,刘翁撂下话就走了。


    程慕宁这才搁下碗筷,打量这间简单到几乎简朴的屋子,这屋里的摆件似乎比她上一次来还要少,其中最贵重的是香案上那只兽形香炉,只是看起来许久没人用过,里头连香灰都没有,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


    程慕宁仿佛回到自己的地盘,十分熟悉地转了一圈。


    隔开里屋和外堂的是一面博古架,零星的摆件旁堆叠着一沓图纸,程慕宁翻开,看到的是连接姚州和京城的路线图,只是那图上涂涂改改,想必只是草稿。她对着这张图纸研究了片刻,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刚一抬眼,就见裴邵站在博古架的另一头看着她。


    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说:“公主到人家里,都是这么做客的吗。”


    程慕宁没有被逮到的慌张,她淡定地将图纸放下,“今日多谢殿帅,不过殿帅为何会在附近?”


    她意有所指地问:“殿前司是有什么差事要办?”


    裴邵抿唇看着程慕宁,她那张脸上全无劫后余生的后怕,这个人好像从来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想到荀白趋的话,裴邵眉间不动声色地拧了一下,在胸膛的起伏加重之前,他背身在茶案上坐下,兀自给自己倒了盏茶,喝过之后才说:“武德侯府起火,许五娘人不见了。”


    然而这话里的信息并没有引开程慕宁的注意,只见她挑了下眉说:“侯府与我隔了三条街。”


    裴邵冷恹恹道:“所有人都盯着侯府,许五娘此前与公主在府上会面不是秘事,我来你这里找人,有什么问题?”


    倒是合情合理,再追问下去这个人就要动怒了。程慕宁微微一笑,见好就收,“嗯……没问题,所以你没有找到五娘?”


    裴邵说:“没有。”


    程慕宁唇畔的弧度淡了淡,但也只是露出了思忖的神色。


    裴邵既然说许婉与她的会面不是秘事,那看来盯上她的人已经不在少数了,眼下既然没有发现她的尸首,要么就是许婉有意纵火在各方盯梢的情况下跑了,要么她就还在府里。


    程慕宁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在裴邵对面,很顺手地翻起一个茶盏,却没有提壶倒茶,而是静坐片刻,说:“武德侯给宫里送银子,从宫门到御前,上下都要打点,绕不开禁军,你早知道了吧。”


    这是个敏感的话题,换个人是一定要岔开的,但是裴邵没有,只是那只抵在唇边的茶盏稍稍停了一下。


    这已经是给她回应了。


    程慕宁接着说:“你本可以一早就拿陇州的事或者别的什么事做文章查办武德侯,但你没有动作,是因为你知道圣上与侯府的勾连,于是不得不暂时按下不发,毕竟案子就算呈到了大理寺,查到最后,那些官吏也会因事情涉及圣上而草草结案。”


    说及此,程慕宁才明白那日琼林宴上姜澜云为什么是那种表情。


    原来这些年,朝廷已经烂成这样了。程慕宁垂目,捏紧了空的茶盏,说:“我知道,这几年我与京中往来的书信,大多都过了你的眼,侯府的事情,也是你有意透露给我的,对不对?”


    她的语气并不是在问,而是笃定。


    在知道鄞王起兵的那日,程慕宁就准备着趁此机会引程峥接她回京,那时她便开始琢磨如何填上户部这笔军费,后来有几封密函中有意无意地提到武德候,着墨不多,却引得程慕宁把目光放在了这个人身上,当即派人将他查了个底朝天,所以她才会在一进京时就拿武德候开刀。


    现在想来,那几封密函,其中未必没有裴邵加以引导的结果。


    这些年她与裴邵虽没有直接的接触,但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们在一些事上,都或多或少,直接间接地产生过联系,这种联系让她与裴邵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藕断丝连的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她坚信裴邵不会与她为敌的原因。


    思及此,程慕宁抬目说:“裴邵,既然如此,我们联手吧。”


    裴邵垂目凝视她,淡笑了声,说:“你拿什么跟我联手,军费的事𝒸𝓎 情解决之后,公主于圣上,恐怕就没用了吧。”


    “我能不能有用处,还不是看殿帅愿不愿意赏脸?”程慕宁松松握着杯盏,仿佛不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多么令人浮想联翩,她说:“我与圣上乃至亲的姐弟,他当年能因旁人离间而猜忌我,焉知对许敬卿不会如此?没有了这个舅父,我就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亲人,我是唯一能代天子行事的人。”


    好一句大言不惭的话,但程慕宁说的没有错。


    先帝没有其他儿子,圣上也没有子嗣,眼下程慕宁的确是程峥在京中唯一的手足。她能在回京第一日就拿到天子私印,是因为从某些方面来说,程峥的确很依赖她。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但是,裴邵淡淡掀了掀眼皮,说:“人心险恶,防不胜防,我向来只与知根知底的人合作,公主是吗?”


    话音落地,程慕宁的摩挲杯身的指腹微微一顿。


    对视中又是长久的静默。


    裴邵不带情绪地笑了下,撑桌而起。


    眼看他绕过博古架,就要进到里间,程慕宁不及深想,忽然道:“当年——”


    裴邵顿步,程慕宁缓了缓,道:“当年形势急迫,我确实有许多事对不住你,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辩驳,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待朝中安定之后,我必会给你旨意,放你归家,至于卫嶙,我也不会亏待他。”


    似乎怕他不信,程慕宁停顿了一下,说:“这次是真的。”


    然而裴邵却是微眯了下眼,转过身说:“这算是在与我谈交易吗?”


    他讥讽地挑了下唇,说:“公主好大度,这是要违抗先帝遗诏吗?”


    “先帝遗诏只说要你进京,却并未规定时限,不算抗旨。”程慕宁顿了顿说:“父皇当年病中多忧惧,囚你入京是时局下的选择,但裴公放你入都便足以证得忠心,便是先帝在世,当下也会应允。”


    “我应该感恩戴德吗?”裴邵站在那里,凉凉地勾起唇,说:“我早就与你说过,不要打卫嶙的主意,他接替不了我的位置。”


    “与其花心思拉拢卫嶙,倒不如想点别的。”


    【📢作者有话说】


    22  ? 第22章


    ◎她从未想过永远地困住他。◎


    第22章


    裴邵已经进到里间了, 那珠帘被挑开又合拢,哒哒地晃动了两下。程慕宁却没立刻离开,又坐了片刻, 才推门而出。


    毫无防备地, 一只庞然大物扑到了她身上。


    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吼叫, 程慕宁险些没站稳, 还没来得及阖上的门里传来裴邵不悦的声音:“虎三。”


    那虎斑犬呜咽一声,安分了点,但仍两脚站立扒着她不肯松手,湿哒哒的舌试图往她脸上舔。这样一只大犬, 若是旁人兴许要吓死,但程慕宁只是错愕过后,蹲下身子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温声道:“许久不见, 怎么胖了?”


    平日里蔫头耷脑的虎斑犬竟然摇起尾巴, 绕着程慕宁转了两圈,然后又凑进她怀里, 用脑袋拱着程慕宁的手。


    远处的刘翁欣慰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无比感慨, 周泯就不一样了, 他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公主到底给这狗下了什么迷魂药?”


    紧接着他又问:“公主今夜真要住这里?不是都说没什么大碍,为何不回公主府,这多不好啊。”


    刘翁没有理他, 脸上笑起了褶子。


    谁能想到这虎斑犬在朔东时是只迅猛的猎犬, 当年随主入京, 在冬狩上也是吓退了一群达官显贵们饲养的猎犬, 就连皇家猎场的猎犬都不能与之一战。裴邵那时带着这只犬,方圆几里都没人敢往他身边凑,但凡走得近了,虎斑犬便龇牙咧嘴,作出一副要将人吞入腹中的凶狠模样。


    程慕宁到底是个养在深宫的公主,且骑马狩猎很不在行,对这种凶物往常自然也是退避三舍,但当时为了拉近与裴邵的关系,她强忍着畏惧,面上从容不迫地摸了虎斑犬的脑袋。


    哪里知道这是个表里不一又亲人的家伙,它朝程慕宁龇牙,见她不怕,竟然欢快地摇起了尾巴,后来几块野猪肉就将它收了心,裴邵围猎时,它瞧见程慕宁的马,还会中途改道跟着她跑。


    再后来程慕宁偶有到裴府留宿时,它也是整夜守在门外,刘翁拉都拉不走,只是没想到三年过去,连狗都如此长情。


    这夜,它又习惯性地趴在窗下。


    程慕宁回到厢房推开窗,还能看到裴邵屋里漏出的微暗烛光,她支颐坐在窗前,沉思间神色变得平静而低沉。


    裴邵及冠之年来到京城,打从延景帝吊唁礼上,看到裴邵的第一眼,程慕宁就知道这个人不属于尔虞我诈的皇城。他的眼睛不同于那些左右逢源的朝臣,也不同于耽于富贵的世家子弟,锋利的眼神也挡不住自由蓬勃的灵魂。


    像是,鹰。


    不是困在牢笼中的猛虎,而是本该盘旋在更广袤天穹的猎鹰。


    望进裴邵眼里的那一瞬间,仿佛宿雨逢春,程慕宁有一种醍醐灌醒的感觉。她需要这样的人,无比需要,无论是作为靠山还是退路,又或是出于她的私心,裴邵都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即便如此,她从未想过永远地困住他。


    所以回京至今程慕宁按行自抑,她时时小心拿捏着藕断丝连的分寸,为日后的一拍两散想尽了退路,她在理智和欲望之间挣扎,变得优柔寡断,而这种模棱两端在裴邵看来,或许又是一种权衡利弊,机关算尽。


    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思及此,程慕宁缓声一叹,她抬手从窗边折了一段紫藤花枝下来,轻轻嗅了嗅,很轻地笑了一下。


    ……


    翌日天不亮,程慕宁就进了宫。


    程峥整宿没睡,此刻眼底乌青,恹恹地握了个茶盏在手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丢了魂,见郑昌引了人进来,腾地一下起了身,丢开茶盏,迎上前道:“阿姐!”


    程慕宁拍了拍程峥抓着她右臂的手,温声说:“没有大碍。”


    “阿姐先坐。”程峥扶她坐下,又看向落后两步的裴邵,颤声说:“究竟是谁如此大胆,天子脚下刺杀公主!”


    程峥是真的后怕,昨夜听说这个消息,他险些从罗圈椅上摔下来。别说这个紧要关头,程慕宁若真出了事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说哪怕是当年姐弟俩闹得最凶的时候,他也绝无伤她性命的念头,他毕竟与她一母同胞,是最亲的姐弟。


    好在后半夜回禀的太医说没有大碍,程峥这才绝了冒险出宫的念头。


    他愤怒地问:“刺客里,就没有一个活口?”


    裴邵似乎习惯了程峥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淡淡道:“回圣上,都是死士。”


    程峥气得想砸杯盏,又怕惊到程慕宁,只得生生忍下,“不过阿姐昨日为何会在闹市里?”


    程慕宁看了程峥一眼,说:“不瞒圣上,昨日我本是约了许五娘在酒楼相见。虽说我与五娘从前没什么交情,但她前两日来访,声称手里有与武德侯行贿案相关的重要证物,要我代为转交给圣上。”


    说到这里,程峥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许婉手里的证物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程峥攥了攥拳头,硬着头皮,强装冷静地说:“听闻昨天夜里武德侯府失火,五娘至今下落不明。”他问裴邵,“纵火之人可有眉目?”


    裴邵说:“夏日炎热,走火也是常有的事,且并未有人伤亡,算不得大案,案子只落在了京兆府的衙门里,不过昨夜宫外巡防由侍卫司指挥,圣上要过问此案,要不要叫岑指挥使来问一问?”


    “巡防要是发现什么早就报了。”程峥摆手,说:“这不是什么寻常失火案,何况也不是没有伤亡,五娘不是人吗?五娘也是朕的表妹,她无故失踪,怎能当做小案?你快发动禁军,就是将整个京城翻过来,也得把五娘找出来!”


    裴邵说:“圣上也不必太担心,昨夜巡防的官兵已然探查过,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且侯府家将也未见有人行刺,如此悄无声息,并不是冲着要人命去的,或许是有什么熟人将许五娘带走了,既然没有当场发现尸首,兴许还活着。”


    熟人。


    程峥闻言,神情略有变化,他还没有消化完裴邵话里的信息,就听程慕宁接过话,说:“想来更着急的是许相。听说昨夜侯府失火没多久,许相就与巡夜官兵一齐到了,到底五娘是他的女儿,此时最担心五娘的,怕是只有许相了。圣上闲暇之余,也记得多宽慰他。”


    程峥稍稍一顿,“倒是忘了这茬。”


    程峥攒眉沉思,就闻一旁的程慕宁忽然抵唇轻咳了起来,他当即收回思绪,说:“兹事体大,但阿姐身子更要紧,还是不要在这里久坐的好。眼下外头也不太平,朕拨的那三百府兵瞧着也实在不中用,阿姐还是不愿留在宫里的话,我看不如从殿前司再拨二百人——裴卿觉得如何?”


    这是生怕程慕宁和裴邵扯不上关系。


    程慕宁不由心下一哂,觉得有趣,她这个弟弟瞧着什么都犹豫不决,但这个关键时候,他却还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但也正合她的心意。


    不及裴邵回答,程慕宁就先应了,“那就有劳殿帅了。”


    程峥也跟着说:“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


    裴邵缓慢地瞥了眼这一唱一和的俩姐弟,没有推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御乾宫。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程慕宁才开口问,“你觉得许婉还活着吗?”


    “不知道。”裴邵实话实说,“找不到尸体,不代表人还活着。”


    方才宽慰程峥的那番话不是真的,只是事已至此,他有意把许敬卿牵扯进来,程慕宁的反应很快,与他打了一个默契的配合,但他们都知道就算许婉活着,也多半不是许敬卿带走的。


    否则许敬卿昨夜不必匆匆忙忙地到侯府,反而惹人注目。


    程慕宁沉吟,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我原本以为许婉为了掩人耳目才放火烧府,可这场火一烧,反而令她备受瞩目,就像是要把许婉推到人前一样。对了,你这两年盯着侯府,可有察觉许婉与谁走得近?”


    行至宫门,守门禁军递还了弯刀,裴邵接过说:“许五娘性子沉默温吞,很少与人往来,平日最常不过是去寺里上上香。”


    他侧目道:“怎么,公主有什么发现?”


    程慕宁摇头不语,似乎是在想什么。她刚弯腰踩上马车,裴邵就在旁冷言提示,“公主是不是上错车了。”


    这是裴府的马车,公主府的马车早早就等在另一端了。


    程慕宁回头,看了眼赶车的小厮,小厮“喔”了声说:“刘翁说公主的药煎好了,要趁热喝。还有,荀大夫说主子那日吸了毒血,以防万一,也得一起喝。”


    裴邵深深地凝了那小厮一眼。


    程慕宁含笑坐稳了马车,“上来吗?”


    裴邵盯着她那明显挑逗的眼神,说:“周泯。”


    “嗯?”周泯探着脑袋过来。


    裴邵仍然看着程慕宁,“马给我。”


    他转头翻身上了马。


    程慕宁在后头轻轻“啧”了一声。


    ……


    另一边,许敬卿和武德侯枯坐了一夜,脸色亦是铁青。


    家将来报仍未发现许婉的踪迹,许敬卿闭了闭眼,声音都哑了,“那里面,究竟有多少东西?”


    武德侯被烟熏过的衣物都来不及换下,发冠也是歪的,他心虚地拿他那仅剩一只的右眼望着许敬卿,思忖着说:“也没什么,说是账本,但也没签字盖印,做不得数,就算是大理寺,也不能凭着几页纸就给人定罪。”


    许敬卿冷笑,“是不能,但上面那些名字,有一个查一个,还怕查不到什么要紧的?何况宫里的账,每一笔支出都有记账,到时候户部稽查下来,就连圣上都百口莫辩!”


    武德侯有点烦心,“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谁敢查圣上的账?户部那群老家伙,也不至于做这蠢事。”


    “事情一旦闹大,户部想不想查都得查!”许敬卿道:“你当御史台那些言官是吃白饭的?”


    武德侯抓了抓头发,“那你说怎么办?再说了,许婉可是你的女儿!我还没说你许家嫁了个别有用心的姑娘到我侯府,若非如此,怎么会出事?!”


    “你若不是非要留下这种证据,旁人又如何伺机而动?”


    “我——凡事留个退路,我又有什么错!”武德侯瘫坐着说。


    “退路?”许敬卿嗤他,“我看你是自寻死路。”


    两人面面相对,气氛一时僵滞。


    这时,门外有小厮轻叩了叩门,被厅里的气氛吓得不敢吱声,谨慎道:“许相,宫里来信,圣上传召。”


    话音落地,武德侯当即看了许敬卿一眼,许敬卿却只是甩袖离开。


    软轿一路到了皇宫,郑昌早早候在殿外,将人引进去时说:“听闻许相是从武德侯府过来的,不知昨夜失火,侯爷可有伤着?”


    事情闹得这样大,许敬卿并不意外宫里已然得知了消息,只说:“伤是没伤着,可惜丢了些要紧的物件,正懊悔呢。”


    郑昌笑笑没说话,推门请许敬卿入内。


    许敬卿上前朝程峥行过礼,程峥坐在上首,却一反常态地没说话。


    好半响,许敬卿本以为他会先过问侯府的事,不料他却问:“昨日闹市公主遇刺,此事可与舅父有关?”


    “圣上这是何意?”许敬卿眉间一蹙。


    他的确事先得知许婉与程慕宁约在了城门相见,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并未阻止程慕宁带走许淙,可侯府失火又丢了账簿,他哪有功夫派人刺杀程慕宁,昨夜追到城门口时,那里早就是一地狼藉。


    更何况,眼下这个时候,公主一旦遇刺,许敬卿便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他可以在程慕宁回京路上暗下杀手,却不会蠢到在她刚回京不久就动手!


    许敬卿道:“还请圣上明鉴,此事与臣绝无干系!”


    程峥打量他的神色,见他隐隐有些动怒,不由又犯怵,缓声解释说:“舅父也知道,如今时局正乱,公主回京,也是为了帮朕。鄞王起兵,上上下下人心浮动,朕虽在深宫,却也不是耳聋眼瞎,朔东十五万的兵力,与其多一头虎视眈眈的狼,倒不如多一个盟友,倘若公主能与裴家联姻,那必当事倍功半啊。”


    许敬卿扯唇一笑,说:“是啊,公主若能有裴家鼎力相助,她行事自然是事倍功半。”


    这话就别有深意了,程峥听得明白。


    当初他就是被这些言语乱了心志,因此对程慕宁生了嫌隙,但三年过去了,这三年,程峥坐在这个位置上看得太多,几次命悬一线,脑袋仿佛时时搁在别人的刀下,他渐渐也明白过来,权利分食,他身边的每一个都是张口要吞噬掉他的庞然大物,许敬卿难道就比昔日的程慕宁更安全吗?显然不。


    于是,程峥佯装没有听懂许敬卿的话,道:“昔日种种皆已成过往,朕也希望舅父与阿姐能重修于好,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许敬卿应得痛快,“臣一切所为,皆以圣上为先。”


    “好,那就好。”程峥缓缓松了一口气,又问起武德侯府的事。


    许敬卿将昨夜情形详尽道来,程峥听过之后,沉吟片刻,道:“原本以为武德侯是肱骨之臣,可他行事实在让人难以宽心,此人留着,也是祸患。”


    许敬卿闻言抿了抿唇。


    生是因为账本死也因为账本,无论有没有这本账,武德侯知道太多人的秘密,自身本就是个祸患,只是没想到圣上会先动了这个念头。不过细想来也不奇怪,堂堂帝王,把柄落在个臣子手里,换谁都寝食难安。


    诚然若他还能为许敬卿所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显然许敬卿也不打算用他。虽说他二人关系密切,但朝堂之上,所有关系都不过是利益关系,当武德侯入狱后,何进林以那账本为由来找许敬卿时,许敬卿心里便已做好了决断。


    他此生最恨人胁迫,此人的确是不能留了。


    短短一刹那,许敬卿思绪百转,应声说:“臣明白。”


    就在他要拱手退下时,上首的程峥忽然又问:“舅父昨夜能如此及时地赶到侯府,当真不知五娘的去向吗?”


    许敬卿脚步一顿,直直望向程峥,道:“圣上这是何意?”


    程峥抿了抿唇,道:“朕只是觉得,五娘到底是许家的女儿,她当真就什么也没与舅父说过?”


    他说罢又一叹,摆手说:“罢了,朕只是随口一问。”


    23  ? 第23章


    ◎周泯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许敬卿面色沉沉地回到府上, 管事的正等在门外。


    原是家里来了客人,长廊下有个人影,正负手看那假山石头上的流水, 听到声响, 那人转身迎上前, 拱手道:“许相, 我一早听闻侯府失火的事,匆匆便来了,不知侯爷那里可有子陵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闻子陵,便是新科状元闻嘉煜。


    打他进京赶考时许敬卿便挑中了他, 几番接触下,见这人也是个有志向、有野心、能堪大用之人,便抛出了橄榄枝想将他收入门下。原本也只是想在翰林能有个自己人,以免姜家人在翰林院只手遮天, 可何进林调了职, 工部一时少了自己人,闻嘉煜又恰好擅长土木营建, 便将他安置在了工部。


    此时对着他,许敬卿脸上的郁色稍淡了些, 说:“无妨, 只是寻常走火罢了,你今日没进宫办差?”


    崇圣祠原本也是何进林负责丈量修缮,可这人调任调得突然,又逢战时, 朝廷乱糟糟的, 工部那些个官吏也都懒怠得很, 崇圣祠是宫里的差事, 有内侍省监管着,捞不着什么油水还偷不得懒,这种没人肯接手的活便都给了闻嘉煜。


    “正要去,顺路来拜访许相。”闻嘉煜长相清俊儒雅,说话的语调也是不紧不慢,“许相这里若没有要紧事,子陵便也不叨扰了。”


    仿佛真就是顺路来访,既没有多余恭维讨好的话,也没有借机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许敬卿有三个儿子,却都不成什么气候,更不要说体贴了,因此对闻嘉煜这样的后生多了几分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臂道:“我知道眼下的差事不好当,你且踏实干着,将来有你升官的机会。”


    闻嘉煜笑了一下,朝许敬卿拱手辞去。


    看着他走远,旁边的管事说:“老奴瞧闻大人倒是个好的,比咱们那五姑爷能干,眼下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将来工部的一些差事,交给他办也未尝不可。”


    许敬卿没有当即应下,回头步入厅堂,抿了口侍女刚奉上的茶,道:“能干自然是能干,初到工部便能调遣小吏随他办差,瞧着性子温和,心思和手腕却都不一般啊,若能为我所用便也罢,若不能……再看看吧。”


    身居高位者想要办事,底下少不了得用的人,可这世上太愚钝和太聪明的人都不是那么好用的,管事的明白这道理,并不多言,转而道:“老爷,小公子还在外边,要不要让人去接回来?”


    许敬卿对后宅之事少有过问,对许淙这个病秧子儿子的关注就更少了,若非当初适龄婚配的姑娘只剩一个许婉,许敬卿恐怕都要忘记许淙的存在。


    想到许婉可能拿走了账簿,许敬卿眉宇不动声色地压了下来,说:“我许家的儿子,自然是要接回来看顾,小公子是夫人送到庄子上养着,让她去把人给我接回来。”


    管事的迟疑点头,心道夫人这事办的,唉!


    那边闻嘉煜已经离开许府,上了马车往宫里去。


    刚一下马车,就和兵部的大人撞了个面对面。闻嘉煜拱手赔礼,那两人一见是状元郎,当即摆手笑说:“闻大人又去崇圣祠呢,辛苦,辛苦啊。”


    闻嘉煜摇头道:“哪里,办差的也不止我一人,不过两位大人这急急忙忙的,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喜事啊!”兵部大人说:“这军费还没落到实处呢,沈大人就已经提前筹集了军粮押往了交战地,这下战事岂不更有胜算?”


    闻嘉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沈大人是?”


    “还能是谁,沈文芥!”兵部大人欣慰道:“倒是没料到,不过有了这功劳,他这回调职有望,想必回京后就不必再回典厩署,也不必养马了,这苦差事他也总算是熬到头了!唉呀不说了,这消息我得立马报给圣上,几个月来头一个喜讯呢!”


    这大人乐得合不拢嘴,闻嘉煜一笑,赶忙让开了路,说:“大人慢走。”


    待人走过去了,闻嘉煜嘴角的弧度淡了淡,迈开步子时却又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模样。


    这边裴邵刚到裴府,就被一封急报叫走了。


    程慕宁隐约听到“鹭州”二字,她迟疑地停住脚步,瞥向裴邵时,他正好也看过来,那一眼别有深意,却并未说什么,抬脚就进了书房。


    程慕宁直觉此事与自己有关,不过若是政务上的事,那必要呈进宫里,裴邵即便不说她最终也要知道。是以她当下没有问,先去厅堂喝过药,与刘翁闲话过后,还不见裴邵出来。


    刘翁顺着她的视线几次往对面被树影遮挡的房檐看去,了然一笑,道:“厨房炖着乌鸡汤,新来的婢子不懂分寸,老奴得去看着火候,主子这药放久了不好,能否劳烦公主替老奴送一趟?”


    程慕宁弯了弯唇,感激道:“多谢刘翁。”


    待接过药碗,程慕宁提步往书房去。


    周泯抱着剑松松倚在楹柱旁,哈欠正打到一半,忽见程慕宁来,嗖地一下就站直了,朝她行过礼,如临大敌道:“主子的药吧?这端茶倒水的事怎么好让公主来,属下送进去就成——”


    周泯说着就伸手要接她手里的碗盏。


    “周侍卫。”程慕宁看向他手里的剑,笑说:“这剑穗上的姻缘结打得漂亮,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好手艺?”


    周泯伸过来的手倏地一顿,下意识把剑往身后藏了藏,难为情道:“什么姻缘结,公主说笑了,就,只是街上随便买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我挂着玩儿呢。”


    程慕宁耐人寻味地“哦”了声,没有戳穿他,莞尔道:“随便买的,那你就当本宫也是随便说说。”


    这话让人怎么接,周泯思忖间尴尬地杵在那儿。


    这个间隙,程慕宁叩门而进,周泯一时忘了拦她,再转头时门已经严丝合缝地阖上了。


    “嗳。”周泯握拳,恨道:“大意了!”


    程慕宁抬眼打量这间书房。


    墙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挂画摆件,一座绘着锦绣山水的屏风把室内横作两面,书案上堆着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军务,那拆了一半的九连环看得出主人近日烦闷的情绪。


    程慕宁走上前,听屏风另一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在她顿步的同时,也稍稍停了须臾。


    片刻,裴邵换了身墨蓝色常服,绕出屏风时整理着衣袖,在她面前站定。两人对视了一瞬,谁也没觉得怪异,这种不尴不尬的感觉,在他们之间竟然出奇得平衡。裴邵往案前一坐,说:“这会儿消息已经送进宫了,公主实在等不及就先看吧。”


    那封急报已经搁在桌前了,好像就等着她来一样。


    程慕宁也没有假意推辞,她搁了药,上前翻开了急报,迅速看过后说:“如此一来,朝廷起码能提早半个月发兵。”


    这其间她只挑动了一下眉梢,似乎没有很意外。裴邵观察她的神情,若有所思道:“看来,公主是早就知道了。”


    很奇怪,都是用过药,但程慕宁身上的药味儿带着香,桌上这碗药就只有纯正的苦。裴邵有片刻的走神,就听程慕宁说:“不知道。但卫嶙要代替何进林去押送金银,那么就一定得有个人顶上卫嶙的差事,去鹭州筹集粮草,我刚回京那日,你把沈文芥差遣出京,可我派人打探过,他并没有南下去往交战地,而是往西边去了。我猜,鹭州等地忽然松口愿意卖粮,是沈文芥的手笔?不过有一事我没有想明白。”


    程慕宁面上露出疑色,道:“沈文芥是如何让那些知州松口,在军费尚未入库时,提前预支粮食的?”


    钱粮二字最难办,尤其是现在这个朝局不稳的时刻,纵然沈文芥口才了得,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裴邵在这其中难免要牵线搭桥,只是这些他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然而这边一连几个沈文芥却让裴邵游离的思绪逐渐归拢。


    “公主果真耳聪目明。”裴邵撩眼看她,语气平静地说:“既然这么关心沈大人,不若等他回了,再细细过问。”


    程慕宁对上裴邵的眼睛,沉吟片刻,笑说:“的确许久没见沈文芥了,待他回京再叙也不不迟。”


    当年城门诀别的画面跃然眼前,提到沈文芥,程慕宁脸上却没有半点做贼心虚的胆怯,那副坦坦荡荡的样子简直令人自愧不如。


    裴邵移开视线,从鼻腔里逸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说不清是在嘲讽谁,泠然道:“是挺好,不过叙旧也得有命叙,眼下还是公主的安危更要紧。”


    他不急不慢地站起身,“圣上既要两百禁军做府兵,即刻就去点兵吧。”


    “好啊。”程慕宁看着他,客气地说:“那就有劳殿帅了。”


    此刻,周泯在外贴着门,试图听到点什么动静,奈何这门板太厚实,竟是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他正将耳朵再往里贴,门就“啪”地一声打开了,周泯险些跌进去,还没来得及站稳,裴邵就已径直从他身侧擦过。


    “嗳。”周泯又被撞得找不着方向。


    这时程慕宁慢条斯理地走出来,脸上竟然带着笑,那笑意虽浅,却是真的在笑。


    见周泯要追上,她好意提醒道:“我劝你,这会儿躲着点。”


    周泯露出狐疑的神情,随后轻轻哼了声,不信邪地追了上去。


    到了校场,裴邵从几千人里精挑细选了两百个,独独缺一个领头都尉,裴邵转眼看向周泯。


    周泯单纯地与他对视片刻,才反应过来,旋即神色大惊,当即甩头道:“主子,我不行,我得跟着您啊!”


    裴邵斜眼看他,说:“跟着我,还继续当侍卫?我不缺侍卫。”


    他瞥向周泯的剑穗,说:“公主府的都尉好歹是个有品级在身的官,既然有了人,也别苦了别人。”


    “可……”周泯咬牙道:“反正,反正我不喜欢公主,不愿意伺候她!”


    “没让你喜欢。”裴邵好像打定了主意,目光斜向周泯,说:“把人给我看好了,要再出点什么事——”


    他没有继续说,但周泯知道他是动真格的,挣扎过后道:“是!但是……”


    裴邵道:“说。”


    周泯深吸一口气,“咱们现在护着公主,是为了大局,对吧?”


    迎着周泯蔓延希冀的目光,裴邵偏头看向底下乌泱泱的士兵,半天才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周泯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完了。


    24  ? 第24章


    ◎而程慕宁向来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长公主遇刺的事没两日就传遍了京城。


    杜蔺宜那日虽未从程慕宁处拿到离府的文书, 但公主府也并未拘着他外出,见他日日闲得发慌,姜澜云便将他带到姜家私塾来帮忙整理书稿, 这会儿他站在廊下, 被前后左右的文人学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张张脸上都是好奇八卦的神情:


    “欸, 行刺公主的人抓到没?听说公主遇刺当晚武德侯府正巧失火,这两件事莫不是有关联?”


    “公主伤情如何?杜先生,你不是住在公主府,可见着了?”


    “可我听说公主根本没回府, 遇刺那夜正逢殿帅带人经过,直接将人抱回裴府了?”


    “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我都听了好几版的传闻了。”


    杜蔺宜被挤得喘不上气,往外推搡着说:“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正这时, 对面长廊下有人喊道:“鸿归。”


    几人闻声一顿,这才纷纷让开了, 收起方才的好事模样,尴尬地拱了拱手说:“小姜大人来了。”


    杜蔺宜趁机跑上前, 重重呼了口气, 低声道:“幸好容时兄来了,这些人真是……”


    姜澜云笑了笑,“这几日辛苦你,前院备了茶, 坐下歇一歇吧。”


    杜蔺宜哪好意思, 姜家人已经帮了他不少忙了, 他摇头道:“我不辛苦, 要是可以,我宁愿就在你家私塾给授学先生当个端茶倒水的小厮。”


    他语调一变,蔫蔫儿地说:“也不愿回公主府吃白饭。”


    姜澜云又笑,他停顿片刻道:“听说公主已经回府了,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她的伤情严重吗?”


    杜蔺宜摇头说:“回是回了,但是如今公主府内外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我眼下出入小门都很不方便,更别说公主的主院了,根本瞧不见人,不过好像没有大碍,今早我出门还碰到那个叫红锦的侍女,说要去给公主买方糖糕呢。”


    姜澜云悄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杜蔺宜略略有些察觉,侧头看他,尤为不解,“容时兄似乎很关心公主?”


    “我与公主是旧识。”姜澜云提袍跨过门栏,说:“我知你对京中权贵有所不满,但天子脚下,许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你怨公主这次没将武德侯的案子往深里查,可我问你,倘若耽搁了抄没姚州私库,误了前线战况,连累的将士百姓,他们的命如何算?”


    杜蔺宜皱眉,道:“可抄没侯府与追究武德侯的责任是两码事,武德侯那私库怎么来的他心知肚明,别说功过不相抵,他拿赃款充公根本也算不得功劳!谁知道他们里面还有什么勾当。”


    姜澜云𝒸𝓎 却无法与他细说这里面的勾当,“事情不能单看眼前,也不能单看表面,你如今尚未入朝,不知宦海深浅,来日你就明白了。”


    杜蔺宜不是很明白,怎么连姜澜云都要替公主说话,只能郁闷止步,“多谢容时兄开导我,今日就不品茶了,府上看得严,过了时辰怕又要一番周旋,便先走了。”


    姜澜云知道他的直性子一时很难扭转,也没有强逼他立即接受,只将人送到门外,笑说:“你也别日日惦记着往外跑,纵然不喜欢公主府,但进都进去了,不仔细逛上一逛岂不是浪费?”


    杜蔺宜又变成了那副垂头丧气的恹恹模样,“宅邸有什么好逛的。”


    “公主刚开府时,我帮着士安……就是沈文芥,整理过公主府的藏书阁,里面收藏了不少名家名作,你在弘文馆没找到的那套绘本,公主那里应该有,还有好些已经绝版的书籍,不比翰林院的书阁差。”姜澜云玩笑似的说:“对了,若你得空也可以找找看公主早些年写的策论,说不准也不比你差呢。”


    杜蔺宜张了张口,略带迟疑地回去了。


    天色已晚,公主府的看守果真更严了。


    杜蔺宜分明是早上才出来的,这几个禁军就像是又不认得他了似的,非要再细细盘查一遍,险些看走眼要将他拒之门外,费了一番口舌,总算是进了院子,杜蔺宜却并未如往常一样回到外廊,而是几经转悠,慢慢转到了主院旁边的一座阁楼。


    然而人还没有靠近那道垂拱门,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守卫喊住了,“诶,诶诶!叫你呢,干什么你?”


    周泯如今是都尉了,穿盔带甲,几步路走起来很有气势。待走到跟前,把人看清了说:“是你啊,琼林宴上那个榜尾,听说你前几日闹着要走,今日又是来讨文书的?”


    他身后是程慕宁和一干侍女仆从缓缓走来,程慕宁亦询问似的看过来。


    “我——”杜蔺宜眼皮一跳,那日他厉声质问公主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话都被堵死了,这会儿要是说自己想进藏书阁,岂不是很丢人,他抿了抿唇,僵着脖颈说:“我走错了。”


    他说罢朝程慕宁拱了拱手,转头就离开。


    程慕宁看向旁边偌大一座藏书阁,眉间一挑,进到院中,对银竹道:“明日让蔡姑姑把藏书阁的钥匙给杜蔺宜。”


    银竹恍然大悟,点头应了是。


    “还挺有脾气。”周泯不喜欢文人身上磨磨唧唧的性子,朝杜蔺宜的背影轻轻嗤了声,见程慕宁等人进院子,赶忙抬脚跟了进去。


    晚膳时分,堂间侍女已布好菜,周泯轻车熟路地从怀中掏出个针包,里头的银针大小不一,他拿最细的那根挨个试过食物。


    不知道裴邵与他说了什么,这两日他都是这么做的。


    这期间,红锦与银竹面面相觑,皆不吭声,程慕宁亦是静静看着,若有所思,只有纪芳一脸茫然,哈哈笑说:“周都尉不愧是殿帅的亲卫,行事果真小心谨慎。”


    周泯看公主不顺眼是一回事,可正经当差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收了针包,肃声道:“应该的,府里人来人往,出了岔子谁都担待不起。”


    程慕宁拾筷夹了个竹笋在碗里,问他:“你今夜还回裴府与你主子汇报公务吗?”


    按理说,挂了公主府的职就是公主府的人,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可周泯毫不避讳此事,他生是裴家的人,死也是裴家的鬼,于是直接点头应道:“晚些换防的时候就去,公主可是有差事要吩咐?”


    “有个人,请个主子帮我藏一藏。”


    纪芳闻言倏地竖起了耳朵,可程慕宁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周泯似乎已经知道是什么人了,也没有问。屋内皆是心知肚明的神情,唯有纪芳一人摸不着头脑。


    他失望地垂下眼,心不在焉地伺候完这顿晚膳。正退下去时,银竹将他叫住了,“我听说陈旦没了之后,秉笔太监就换人了,是郑公公打内侍省提拔上来的,如今跟着郑公公,倒是很得圣心。”


    纪芳微微一顿,苦涩笑说:“是,能人辈出嘛。”


    银竹与纪芳也是老相识了,都是打小就伺候两位主子的,有些话说起来少了拐弯抹角,“可你跟着圣上的时日最长,说起来,比郑公公还长呢,可我看这些年圣上并未重用于你,眼下你又在宫外当差,时日一长,只怕御前没有你的位置。”


    纪芳沉默。


    银竹不说他也知道,那回政事堂之后,公主口头并未责备于他,可他明显能察觉到公主的疏远,尤其是出了宫,他在公主府的地位愈发尴尬,圣上那里他一时也回不去,周旋于两位主子之间,哪头都没落着好。


    纪芳琢磨了一下,生出一股前路未卜的凄凉来,不由就狠叹了声气,没想到他这一气刚叹完,后边有人跟着一叹。纪芳一惊,扭头瞧竟是周泯,他狐疑道:“周都尉如今高升,怎么也愁眉不展?”


    周泯抱剑不语,又是一叹。


    到了交差的时候,周泯把许淙带到裴府,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裴邵没情绪地说:“做什么?”


    周泯“哦”了声说:“这孩子好像是公主从许府偷出来的。唉,这不是公主回府之后,府里人来人往走动太多,怕许家的人来讨要时说不清楚么,咱们府上清静,藏这儿安全。”


    裴邵看着许淙,扯了扯唇道:“我为什么要替许敬卿养孩子?”


    许淙显然怕他,往周泯腿后躲了躲。


    周泯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主子不愿意,我也可以再送回去。”


    裴邵没有说话,敛垂的眼睫略显冷淡。程慕宁想藏一个孩子,有的是办法,但她偏偏把人送到这里,试探的意味太明显,倘若裴邵应下了,仿佛是在默许她这种行为。


    而程慕宁向来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裴邵沉默,片刻道:“把人带下去,住偏院。”


    周泯嘴角轻轻一抽,“是。”


    让人把许淙领下去后,周泯熟练地汇报起了今日公主府的动静,事无巨细到公主的起居和膳食,他觉得自己俨然已经活成了一个太监的模样,再过阵子,甚至可以直接替代掉纪芳。


    裴邵听罢后只是说:“她身体可有异状?”


    周泯摇头,“瞧着挺康健的,药也按时喝。”


    “明日还是让荀叔再去诊个脉。”裴邵顿了顿,道:“刘翁——”


    “嗯嗯。”周泯点头,抢答道:“刘翁向来对公主关怀备至,是刘翁特意拜托荀叔去给公主复诊的,主子什么都不知道。”


    裴邵淡淡地看过来,那眼神虽平静却也不难看出犀利,周泯到底不敢太放肆,只是摸了摸鼻子,意味深长地转开了话题,“再有几日沈大人就要抵京了……这趟回来,他想必要官复原职了。”


    【📢作者有话说】


    1/2,大概还有一章,不过比较晚,可以明早再来(握爪


    25  ? 第25章


    ◎“公主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可惜沈文芥在半道上病了一遭, 并未如期回京,程慕宁没等到这个昔日旧友,倒是等到盛夏天里难得的大雨。延绵的暑热被雨水冲散, 待天晴后, 武德侯府上方飘来的尸臭味令满城哗然。程慕宁坐在雨后的凉亭下, 听银竹从外面打探的消息。


    “侯府一家一百三十多口, 男女老少,连看守马厩的小厮都没放过,偏偏那日侯爷在京郊的庄子上,本以为能逃过一劫, 但大理寺派人去找,却也只在悬崖边发现一辆马车,搜了崖底,人已经砸得面目全非了。赶巧雨又大, 行凶痕迹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案子断不下来,圣上闻言吐了几场, 让早早结案,大理寺对外宣称是仇杀, 此事便按下不提了, 连许相都没多说什么。”


    程慕宁闻言,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惊奇。


    “早就说过了,那账本既是保障也是祸患, 武德侯本身知道的比那账本还多, 性子又张扬不知收敛, 他活着, 只怕有许多人都要睡不好。”程慕宁顿了一下,将手里的官员名册摊开趴在石桌上,偏首去看台阶下的小水洼,“不过现在,让人睡不好的恐怕是许婉。”


    银竹道:“殿帅调动了人手,至今却还没有五娘的下落,也是怪了……这么大个活人,难不成还能凭空消失?”


    程慕宁没有回答,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原本以为许婉或许是自己想法子躲开了侯府周遭的眼线,只要人没死,迟早都会再出现,可这么多时日过去,人真的没死吗?


    程慕宁仰头沉思,看天色渐暗,便让银竹收了桌上茶水。正要回院子里时,途径藏书阁,迎面撞上了杜蔺宜。


    杜蔺宜脚下急刹,站定之后神色怪异,不似前一阵那样愤世嫉俗,眼神里透着别扭和探究,却又碍于男女大防不好细看,眼珠子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摆的样子,显得有点慌乱,匆匆拱手说:“长公主。”


    “几日不见杜先生,杜先生在府上可还好?”


    程慕宁声音清婉,仍旧是那副淡淡又温和的模样,待杜蔺宜的态度一如既往,仿佛根本没有将杜蔺宜那日骂她的话放在心里。


    这倒让杜蔺宜自觉小肚鸡肠了,他面上划过一丝不自在,整顿了情绪后,缓声说:“挺好的,有劳府上……照顾。”


    程慕宁与他点头,却没有别的寒暄,就要径直走过去时,杜蔺宜倏地叫住她,“公主留我在府里,只是为了给姜掌院卖个人情吗?其实我与掌院非亲非故,承不了公主这份人情。”


    “倒也不全是。”程慕宁顿步,侧目看他,“你一届寒门学子敢只身赴京状告朝廷勋贵,且不惜牺牲功名,本宫钦佩你。”


    杜蔺宜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脸色倏地转红,“也没有……既然承蒙公主收留,我杜鸿归不是个吃白饭之人,倘若公主有任何差事,吩咐即可。”


    程慕宁对杜蔺宜态度上的转变出乎意料,但也只是笑了下,“那是自然,我公主府也不养闲人,将来有你发挥作用的时候。”


    程慕宁说罢没有久留,转身往院子里去。


    杜蔺宜还没有走,凝着她的背影走远,想了想,又回到藏书阁,将程慕宁那几篇文章翻了出来,细细再看一遍。那纸页上的字格外工整端庄,这一手楷书,没下个十年功夫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更别提这行文中对民生的见解。


    都说她师从葛太傅,原来不是个花架子。


    程慕宁刚走到廊下,“哗”地一声,大雨倾盆。


    银竹伸手替她挡了最后一步,唏嘘道:“看来今年夏天是不热了,所幸公主这两日也不必再热得嚼冰,对身子不好呢。对了,荀大夫每隔两日来一趟,今日也该来了吧?”


    这时周泯冒雨从台阶下走来,没敢凑近,拍了拍身上的水珠说:“刘翁刚差人送来口信,兴许是这两日下雨吹风的缘故,许家那小公子着了风寒,烧得正迷糊,荀叔今日不来了,留在府上照看他。”


    程慕宁侧目,“病得严重?”


    “不严重吧。”周泯并不在意许淙,只说:“小孩儿嘛,哪有不生病的。”


    程慕宁自然是相信荀白趋的医术,只是思量了一下,还是说:“备车吧,我去看一看。”


    既然答应了许婉接她阿弟出城,人自然不能在她手里出了事。


    周泯一顿,抬头看了眼雨势,正要开口劝驳,银竹就已经利落地应下了。他动了动唇,没敢多说。


    到了裴府,因这趟来得突然无人相迎,程慕宁并不介意,轻车熟路地往后院走去。许淙被安排在最偏僻的院落,此刻灯火通明,侍女捧着盥盆进出。


    小厮脚程极快得报了信,刘翁已经等在廊下,朝她行过礼,道:“天色已晚又下着雨,路上不好走,公主怎么过来了?”


    说罢又道:“许公子方才喝过药,这会儿已然好多了。”


    程慕宁颔首,进到里间,说:“他年岁尚小,我担心他病中闹腾。”


    但是并没有,许淙很乖,安安生生地躺在病榻上。小脸已经烧得通红,汗津津的,嘴里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调,但那口型,程慕宁十分熟悉。


    他在喊,阿姐。


    荀白趋给她让了位置,程慕宁道:“有劳荀大夫。”


    荀白趋温声道:“公主客气了。”


    程慕宁用手探了探许淙的额头,那关心人的动作很娴熟,仿佛这样的事情做过无数次。她缓声道:“许淙身子似乎不大好,不知是天生有疾还是后天没养好,荀大夫可否能医治?”


    荀白趋答她的话,“二公子已经吩咐过了,我这几日也在慢慢调养他的身子。他原本就有娘胎带来的弱症,比寻常人更单薄一些,但好生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慕宁放下心来,这时见荀白趋从药箱里拿出一块玉塞进许淙满是汗水的手心里,许淙当即就握紧了。


    荀白趋解释说:“是青金石,触感冰凉,握在手里可降温。”


    他笑了一笑,“这是散热的利器,当年二公子从朔东回京,一连病了半个月,断断续续的起热,也是靠这个把烧退下来的,否则啊指不定烧成个傻子。”


    程慕宁微怔,转眼看过去,荀白趋却已经起身去整理药箱了。


    当年……


    他的确是带了一身伤回京的,程慕宁记得很清楚,血痂都还挂在脸上。


    见许淙无碍,程慕宁放下帷幔,缓步至桌前,问:“那年朔东打了败仗,我在宫里便听说裴公伤在了腿上,可惜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细问,不知眼下如何?”


    荀白趋说:“腿伤也是老毛病了,好在裴公底子厚,能抗。”


    程慕宁帮着荀白趋把笔墨收进药箱里,状若无意地问:“那裴邵呢?”


    荀白趋笑说:“这个,如今不匆忙了,公主还是自己问他为好。”


    程慕宁只得一哂,没有再问。


    许淙的烧已经退了大半,程慕宁站在廊下,衣衫都被吹进来的雨打湿了,银竹撑开伞替她挡了一挡,说:“公主,小心着凉。”


    程慕宁只轻轻“嗯”了声,远远望着那道垂拱门,等了半响也不见人影,她不禁垂头笑了声,从银竹手中接过伞,说:“算了,先回府吧。”


    地上的积水很深,程慕宁走得小心,刚要迈过二门外,就听银竹“欸”了声,虎斑犬从后头嗖地窜了过来,直扑上来咬住了程慕宁的衣袖,嘴里还发出嘤嘤的声响。


    “虎三,快下去。”程慕宁手中的伞一歪,雨水顺着伞檐滑到领口里,她把伞往前递了递,勉强遮住了虎斑犬,奈何它身上的毛已经湿了个彻底,蔫蔫嗒嗒像只瘦长的猴子。


    还咬着程慕宁的衣袖不松口。


    “这……”银竹见这雨愈大,不由着急,对远远跟在后头的周泯道:“还不快把它拉开,淋湿了公主怎么是好?”


    周泯是个一令一动的人,平日里除了盯着程慕宁的安危,其余并不会主动搭手,直到银竹发话了,才勉强抬了腿,然而还没走近,虎斑犬就朝他凶猛一吠,还故意把尾巴上的水甩在他身上,周泯语调上扬地“嘿”了声,“丧良心的东西!”


    虎斑犬不听,咬住程慕宁的裙摆往回走。


    程慕宁脚下凝滞一瞬,很快就跟着它调转了方向。


    “公主……”银竹忙抬脚跟上去。


    临近主院那道紫藤花墙,虎斑犬才堪堪松了嘴,钻进了院子里躲雨。


    原来也并不喜欢淋雨。


    程慕宁倏然一笑,撑着伞缓步上前。雨一连几日的下,这院子里的花香愈发浓郁,混着草木的味道,仿佛能将人迷晕过去。亮着油灯的那间房门被推开,裴邵一身玄衣走出来,颀长的身形与暮色融为一体。


    虎斑犬围着他打转,兴奋得像是在邀赏,转了两圈见裴邵没有搭理它,才走到一旁甩了甩毛发,那身雨水全甩在了裴邵身上。这还不够,爪子也往他身上蹭,仿佛是在泄愤。


    裴邵没有理它,兀自看向伞下的人,“公主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作者有话说】


    26  ? 第26章


    ◎“你看很久了。”◎


    裴邵面无表情, 声调在雨幕里愈显冷漠。


    程慕宁看着虎斑犬的行径,却是压着伞提了提唇,随后才抬起伞, 拉长尾音“嗯”了声, 说:“雨太大, 殿帅慷慨, 能否借个落脚地?”


    她说罢又道:“我身上湿了。”


    明明是沉着平静的语调,偏让人听出一股娇态。


    这种娇态不是女儿家的示弱,更像是一种胜券在握,好像能看穿一切, 让对面的人无所遁形。裴邵在雨幕中与她对视,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气氛一时沉默下来,只有雨声残响。


    楹柱后站着刘翁, 把两位主子的神态心思尽收眼底, 见状笑说:“公主说的哪里话,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 热水也备下了,公主快去换身好爽的衣裳, 莫再着凉了。”


    这个“早就”把裴邵出卖得干干净净, 裴邵面无表情地看了刘翁一眼。


    刘翁却目不斜视地望着公主。


    程慕宁忍俊不禁,“多谢刘翁。”


    她又一顿,同样的语气却能听出刻意的意味,“也多谢殿帅。”


    裴邵垂眼睨她, 声调很平:“公主客气了。”


    程慕宁这便转身往对面廊下去, 无需人引路。


    时隔半个多月, 程慕宁又回到这间厢房, 她先是在门边站了站,回想方才的情境,不由笑了。银竹这时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回头看过来,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沐浴。


    褪去了被雨浸湿的外衫,程慕宁踩进热水里,银竹用皂水淋湿她的发,轻声提醒她说:“公主,许小公子藏在裴府,只怕也藏不了多久,要不要另外找一处宅子?”


    “不用,本也没想藏住。”程慕宁靠在浴桶边沿,捻起了一缕发,说:“裴府不是铜墙铁壁,消息走漏是迟早的事,只有消息传出去,才有可能引许婉现身。但只要裴邵拒不承认,许敬卿想要强行搜府就找不到契机,至少许淙在这里相对安全。”


    她换了个姿势撑在浴桶上,“而且,那孩子看着可怜。”


    银竹发觉公主在裴府的状态似乎比在公主府要松懈很多,甚至在扶鸾宫,公主也是时时紧绷的。见她闭眼,银竹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确实呢,好说也是许家的孩子,高门大户,竟然被养得那样瘦弱。”


    “病弱庶子,于许敬卿来说没有用处,没有用处,就自然不会上心。”程慕宁说:“何况我那个舅母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说话间,门外传来叩门声。


    周泯的声音在雨夜里响起,“公主,那什么,刘翁给您备了姜汤。”


    程慕宁没有动,低声说:“去吧。”


    银竹擦干净手,很快取了汤放在食盒里温着。那边周泯叹了声气,转而看向对面窗前的男人,回话似的用下巴指了指屋里,裴邵慢条斯理地阖上了窗。


    他倚在窗边的香案上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个九连环,面无表情地拆解起来。


    那丁玲哐当的声响倏地一停——


    裴邵扯了下唇,不知道在跟谁恼火,“噹”地一声把九连环掷回了香案上,紧接着槅门外传来“笃笃”两声,家将低声道:“主子,有人找。”


    ……


    程慕宁着着闲适的裙衫一路穿过几个垂拱门和长廊,进到前院时守卫明显增多,长廊下五步就屹立着一个人影,周泯却没有领她进前厅,而是推开了旁边耳房的门。


    程慕宁瞥了眼门窗紧闭的前厅,思忖一瞬,便顺着周泯的意思迈进了耳房。


    里面点着两盏不算明亮的灯,恰够让程慕宁看清屋内的布局,她的视线刚在周遭打量一圈,就听那面挂着百马飞驰图的墙传来裴邵的声音。


    程慕宁一怔,靠墙走了两步——


    “看来侯爷命大,既然如此,怎么不向圣上报喜呢?圣上这几日为了侯府的事,很是伤怀。”


    裴邵闲闲地站在案几边斟茶,说话时不忘打量左手座上的人。这人浑身脏污,左眼上的眼罩都满是泥垢,不过几日不见,已经与从前穿金戴银的样子大相径庭,他道:“殿帅不用寒碜我,我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你们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那账本,只要殿帅能护我周全,东西我自会交与你。”


    “侯府起火那日,侯爷不是与许相说账本丢了?”裴邵脸上带着点淡笑,仿佛话家常似的说:“怎么,又找到了?”


    那天他是单独与许敬卿说话,裴邵这都能知道,武德侯便知侯府早就漏得跟筛子似的了。但他也不惊奇,这天子脚下的每一座宅邸,哪个没有点别人的眼线,他“嗬”了声说:“我实话告诉你,我早知拿着那账本不安全,有心要将它抛出去,火是我放的,账本根本就没有丢!”


    幽暗的烛火下,裴邵手上的茶壶轻轻顿了一下,说:“假意把账本丢了的事栽在许婉身上,这样那些人的眼睛就能从侯爷身上移开,转而盯住许婉。”


    他眯了下眼,“侯爷好计谋。”


    武德侯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恨声说:“谁知许敬卿却赶尽杀绝!竟灭我满门,稚子何辜!”


    “他做事狠辣我早有所料,只恨我没能早些与他割袍!”武德侯咬牙道:“这些年我替他上下打点,赔进去多少人多少钱,我得着什么好处,也不过是在他屁股后面捡点剩,倒还不如我在姚州逍遥痛快!事情闹大兜不住了,他便想着过河拆桥拿我献祭,我还想着姜澜云那小子怎么能在段时间内挖到那么多罪证,许敬卿他不就想让我吐出姚州金库的钱充国库,以保圣上不倒,他能继续做他的老国舅吗!”


    裴邵顺着他的话说,“可他的确把何进林送进了禁军,也是给你何家加官进爵了。”


    武德侯冷笑,“庶子蠢钝,若非他拿账本威胁许敬卿,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得了一时便宜,待他回京家破人亡,还不是只能依附许敬卿,替他卖命?”


    裴邵没有继续提何进林,只说:“想要这账本的人那么多,怎么偏偏是我?侯爷就不怕我这裴家大院,有命进没命出?”


    “想要账本的人很多,可独独你裴邵的名字,不在这账本里。”裴邵站着,武德侯不得不向上瞥他,“别的人见了我,只想毁尸灭迹,但你不一样,这账本里没有你的名字,你犯不着杀我!即便我们有点旧仇,可你更想要的是让许家倒台,我能帮你!”


    裴邵闻言,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武德侯却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嗤笑说:“我眼下是看着落魄,可我也不会蠢到不给自己留后路,没了姚州私库,我还有别的金山银山,朝廷发的那点俸禄,够殿帅养着整个殿前司吗?”


    裴邵像是被打动了,思忖片刻说:“我怎么信你?”


    武德侯奔走一路渴死了,瞥了眼裴邵手里的茶,说:“这个好说,南山行宫上年大兴土木动过一次工,原本是修来给圣上避暑的,可不久后户部财政出了问题,这事就耽搁下来了,那修建楼阁用的木料,全是我换过的便宜料子,往这里查,工部起码能拿掉小一半的人!”


    武德候现在是破罐子破摔,左右他在朝廷已经是个死人了,不介意拿自己开刀拉许敬卿的人马下水。


    裴邵一时没有说话,像是在考量事情的可行性。


    堂间倏然静下来,衬得油灯里爆开的噗呲声无比清晰,武德候的呼吸声在这样的沉默里愈发粗重,眼看就要耐不住性子,裴邵才将茶盏推到他面前,说:“侯爷在京中恐怕藏身不便,我让人送你到我的私宅避一避。”


    他说罢叫来周泯。


    这就是应了的意思。


    武德候终于松了一口气,拿起茶盏猛灌下去,而后起身抹了一把脸,临到门外拍了拍身上的污泥,“其实这两年若非隔着个许敬卿,我与殿帅之间,恐怕还能有更深的交情,也不至于闹那些误会。”


    裴邵笑了笑,“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可惜,不过——”


    武德侯已经抬脚迈出偏厅,鞋底还没落地,就听裴邵问:“侯爷究竟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武德候脸上微变,嗤声说:“那些刺客追杀我时马车落下山崖,本侯命大没死!”


    裴邵沉吟,“大理寺的那具尸体……”


    武德候摆手,“车夫而已,套了个皮囊,掩人耳目。”


    “侯爷果然谨慎。”裴邵笑着点头,“还有一事在下不明,我奉上谕查找许五娘的下落,也是怪了,还没有禁军日夜搜城找不到的人,不知侯爷可否告知?”


    武德侯摸了摸鼻子,说:“禁军找的是活人,那自然是找不到……这许婉也是倒霉,但谁让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不过她既姓许,也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裴邵说:“我猜也是,多谢侯爷如实相告,我也就不必浪费兵力了。”


    裴邵在这个时候显得很好说话,武德侯庆幸自己找的是他,而不是程慕宁。


    想到那位长公主温声细语下全是冷刀子,武德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总觉得有人在看他。他下意识往旁边那间紧闭的耳房看,刚抬脚往前走两步,周泯撑伞叫住他,“侯爷,宅子有点远,咱们得抓紧时间。”


    武德侯这才作罢,步入伞下。


    程慕宁站在耳房门前,隔着格子门上的窗纸目视着武德侯走远。


    裴邵推门进来时,见她换了身素净的衣裙,发没拧干,好像随意一挽就来了,颈窝还沾着水,不知是过路的雨水还是沐浴的花瓣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依旧是湿淋淋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才说:“看来你等的人不会出现了。”


    许婉虽说是表姐妹,但程慕宁对她并没有多少姐妹情分,说伤心难过也不至于,只是还有点可惜,以及被打乱计划的烦闷。她沉吟道:“怎知这不是他与许敬卿联手做的局。”


    裴邵说:“一家一百三十口性命,他倒也没那么慷慨。至于是不是,就看工部能栽多大的跟斗就知道了。”


    程慕宁捻着一缕发用帕子慢慢擦拭发尾,缓步踱至一旁的椅子边,说:“许敬卿这些年在各部都有人手,独独对这个工部十分上心,走了一个何进林,又立马安排进了闻嘉煜,这里门道不小。”


    “工部有督查地方营建的权力。”裴邵说:“别看何进林一个小小主簿,下放到地方权力却大得很,打着朝廷的名号,又是许敬卿的女婿,他和各州县交情都不小。你猜他们往姚州私库押运金银的路线为何通行无阻?”


    “嗯……”程慕宁垂眼点头,似乎在思考他的话,而后抬起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是不是看不惯?”


    裴邵微顿,“什么?”


    程慕宁晃了晃指尖的发,说:“你看很久了。”


    裴邵没吭声。


    程慕宁往椅子上坐,皱着眉头“唉”了声,苦恼道:“夜里没擦干头发,只怕明早要头疼。”


    裴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蜷,明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接了她的话,“银竹呢。”


    “银竹手劲小,绞不干。”程慕宁带着点玩笑的意味道:“殿帅要帮我吗?”


    又是一阵沉默。


    程慕宁莞尔道:“我说笑的——”


    话音未落,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头顶,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抽走了。


    27  ? 第27章


    ◎朱砂一般点在后颈。◎


    程慕宁愣了一下。


    裴邵动作娴熟地捻起她耳后的一股发缠在指节上, 绕了两圈,然后握拳拧出水来,“工部里头水很深, 尚书蒋则鸣不大管事, 主事的是侍郎康博承, 这人是两年前才从下面升上来的, 行事原本还有些刚烈,但这两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对工部那些阴私,既不掺合也不制止, 事情只要不摆在明面上,他一概不理。但康博承与蒋则鸣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康博承是个办实事的人。”


    他绞着手中的乌发,说:“南山行宫如果确有其事, 他大概是被蒙在鼓里, 因为当时宫苑修建,挂的是他的名——公主不说话, 是有什么想法?”


    油灯滋滋作响。


    程慕宁僵着身子,一阵酥麻感从耳后蔓延到脖颈。


    “嗯……康博承, 我知道他。”她无声吞咽了一下, 靠在椅子上说:“先帝时期他还是个水部郎官,有一年京中洪涝淹倒了一片民宅,先帝下令重挖沟渠,现在平康坊周遭一半的沟渠都是他带人督工的, 先帝亲口夸赞过此人勤勉, 是个可用之人, 还想升他官职, 可惜病中事多,便耽搁下来了,后来新帝即位之初我看过他的考绩,似乎不大好。”


    裴邵道:“考绩么,装聋作哑就好了。”


    程慕宁知道他的意思,有时装聋作哑才是升官之道。


    他的动作太轻,碰到她耳后有点痒,程慕宁呼吸稍缓,说:“这事康博承不知道,圣上大概也不知道。”


    事情没出在眼前,程峥从旁获益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南山行宫动手脚,于程峥而言只有弊无利,他断然不会同意的。


    “圣上知不知道都一样。”裴邵拧出帕子里的水,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发梢,“案子呈上去,他最多也就处置几个涉事官吏。”


    这些年裴邵和许敬卿明争暗斗,互相捅刀子的事也没少干,可是一旦闹到程峥跟前,从来都是草草了事,就像他处置杜蔺宜一样,从来都是轻拿轻放,绝不会真正波及到裴邵和许敬卿。他似乎在用这种一碗水端平的方式来维持一种诡谲的、表面的平衡,甚至因为那点血缘羁绊和利益关系,他对许敬卿更多两分容忍。


    程慕宁侧首,能看到𝒸𝓎 裴邵握着她发丝的指节,她沉吟道:“我明白。”


    倘若这个案子捅了出来,就要有人能往下查,否则就是将这个把柄白白送还给许敬卿。


    可工部的事涉及武德侯,武德侯的事又涉及许敬卿和宫里,事情都搅在一起,稍有不慎就会损毁圣誉,就像张吉说的,天家颜面非同小可,所以通常这样的案子,就算是大理寺和刑部都不敢往下深究。


    各级官吏又受职权限制,一方退却,这案子都办不下去。


    时日一长,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是个需要破釜沉舟的僵局,而破局之人最好能不受各司掣肘,纵观前朝后宫,除了当下手持天子私印的长公主,没有谁有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先机。


    程慕宁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裴邵手上擦拭的动作停了,却仍握着程慕宁那一股青丝。那青丝覆盖的地方有一颗程慕宁都看不到的痣,红艳艳的,朱砂一般点在后颈。


    他停下来的动作太久,程慕宁看不到他的表情,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迟疑道:“裴邵?”


    那缕青丝顺着虎口滑落,裴邵倏地回神,把帕子丢在茶几上,连带着语气都变得冷硬,“夜深了,公主早些歇息。”


    程慕宁看着他的背影,茫然地默在原地。


    正如裴邵所料,两日后,程慕宁借姜澜云之口在御前提了提南山行宫的事,生怕程峥听不懂,明里暗里地提了两遍,但果然程峥闻言也只是愣了许久,翌日对着两个工部小吏没事找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便再无动作。


    程慕宁趁着雨停进宫看望程峥,程峥也并未与她提及此事,于是简单寒暄过后,程慕宁便以约见了皇后为由离开了御乾宫。


    纪芳要跟,程慕宁没让,只说:“在这里侍奉圣上吧,这么些日子没回宫,不要把自己的差事给忘了。”


    纪芳却吓一跳,“公主,可是奴才哪里做得不周到——”


    “本宫要回扶鸾宫找些旧物,你晚些再在宫门等着就是。”程慕宁对他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纪芳松了口气,笑着“欸”了声,将她送到殿外,转头奉了茶盏来到程峥面前,卖乖地说:“奴才听圣上方才说话嗓音微哑,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程峥的确有些口干舌燥,这几日郑昌风寒告假,新来的太监虽周到但到底不如旧人用得趁手,不像纪芳,简直是程峥心里的蛔虫,程峥一抬手他便知要送什么上来。


    程峥喝过茶,脸色稍缓了,说:“你最近在公主府如何,阿姐可有冷待你?”


    “那怎么能?”纪芳说:“奴才是圣上的人,公主哪能冷待奴才,只时刻忧心圣上身边没了贴心人,要不习惯呢。”


    要不怎么说纪芳这嘴甜呢,一句话说得谁也没得罪,还顺便抬高了自己,然而程峥却没听出纪芳想回宫的言下之意,一心问:“阿姐与裴邵如何了?”


    纪芳如实回答:“少见他二人碰面,但殿帅将身边的近卫拨给了公主,那近卫两府走动,常常传话,裴府的荀大夫也隔三差五地来诊脉,您想若没殿帅吩咐,谁能差遣的了他?”


    程峥高兴了,扬唇道:“那就好,你仔细替朕看着,待到时机成熟,朕就给他二人赐婚,也算弥补了当初的遗憾。”


    纪芳捧场地笑了两声,“还是圣上周到!”


    心里却兀自腹诽起来,尚公主可不是个随便的事,历来少有掌权的驸马,一旦尚了公主,这殿前司数万禁军恐怕要易主了……圣上提防裴邵的心思,纪芳用脚也能料出一二。


    此时,程慕宁从御乾宫出来,刚走到后花园,就听假山后头传来动静,依稀可见几个宫女的衣袖从山石后露出来,伴随着呜呜咽咽的低哭。


    程慕宁顿步,银竹和红锦互望一眼,银竹道:“奴婢去瞧瞧。”


    待银竹走过去,那头声音霎时一静,一道身影从假山后慢慢挪了出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写满了惊慌。


    竟然是许嬿。


    程慕宁扬了扬眉,缓步上前道:“珍妃?”


    许嬿见了程慕宁,那藏在骨子里的恐惧就犯了,她唇畔扬起一道并不愉悦的弧度,勉强镇定地行过礼,“表……长公主金安,不知公主进宫,扰了公主亲驾,还请公主恕罪。”


    程慕宁莞尔:“该是我不对,珍妃娘娘病愈,竟然无人提醒本宫,否则早早该来探望。”


    许嬿更怕了,这“珍妃娘娘”四个字从程慕宁口中说出来,倍感瘆人,她抿了抿唇道:“倒也不算完全病愈,只是挂心圣上,今日本想来探望……哪知碰上个不长眼的宫女!”


    她手一指,先发制人道:“前线在打仗,皇后勒令阖宫缩减用度,圣上也愁眉不展忧心战事,可这宫女竟敢御前簪花,扰乱圣心,我不过教训一二,她竟敢哭饶,还惊了公主,我看该拖出去打死!”


    那宫女一听跪趴在地,“奴婢有罪,还请公主,请娘娘恕罪!”


    程慕宁看向一旁已经被踩碎的花,不过指甲盖大小,她说:“宫女有错,交给御前的掌事姑姑就好,珍妃大病一场,怎么还亲自处理这种小事?银竹,把人带到尚宫局去。”


    银竹应是,将那人搀了起来。


    许嬿也不敢说什么,只道:“小事一桩,原不想惊动宫里,既然如此,便依公主的。”


    她说罢,帕子捂唇咳嗽起来,偏过头去说:“我风寒未愈,便不请公主坐下久叙了,待来日病好定向公主谢罪。”


    “好呀。”程慕温声笑着,对一旁的宫女道:“快扶你们娘娘回宫去。”


    许嬿福身告退,走得急还绊了一跤。


    程慕宁唇畔的笑意淡下去,收回目光,看向那还默默啼哭的宫女,想了一想,说:“本宫瞧你眼熟,你从前是在扶鸾宫伺候的吧?”


    那宫女一惊,泪眼婆娑道:“公主竟还记得奴婢?奴婢叫绿萝,从前是在扶鸾宫替公主掌灯,公主怕黑,夜里从来离不得人。”


    程慕宁说:“本宫离京后,皇后安排了你们的去处。御前是个好地方,怎么得罪珍妃了?”


    绿萝道:“奴婢原来被分到了灵嫔娘娘处服侍,珍妃与灵嫔很不对付,跟着看奴婢也不顺眼,后来灵嫔……灵嫔出了事,奴婢才被分到御前,珍妃要见圣上,奴婢便去通传,可圣上不见她,她便拿奴婢出气。”


    “我知道了。”程慕宁说:“梳洗一番,回到御前好好当差吧。”


    “今日多谢公主出手相救,绿萝感激不尽。”绿萝闻言擦了眼泪,千恩万谢地走了。


    待人走远,红锦才说:“我倒是听纪芳说过一嘴,这灵嫔两年前进宫时也颇得圣宠,还是宫里头一个怀过皇嗣的,好像说是叫珍妃推了一把才没了孩子,人也……神志不清,眼下还被关在冷宫里。”


    她说罢啧啧称奇,“咱们不在宫里的这些年,宫里好生热闹呢,从前先皇后在时都没见过争宠的场面。”


    银竹说:“那是因为咱们娘娘好,先帝也好。”


    程慕宁没有参与两个侍女的讨论,只朝另一边郁郁葱葱的廊亭道:“原来小姜大人也是个爱看热闹的。”


    那边的人影一顿,这才拨开树枝,缓步走出来,行过礼道:“长公主金安,下官……冒昧了,并非有意听宫闱之事,实在是恰好路过。”


    姜澜云蹙了蹙眉,解释得有点费劲。


    程慕宁莞尔:“小姜大人不必着急,本宫与你说笑的,大人这是从皇后娘娘那里来?”


    姜澜云点头道:“原不该进后宫,但家母这两日身子不适,皇后忧心,这才召我进宫询问。”


    程慕宁道:“皇后仁孝,应该的。”


    姜澜云顿了顿,问道:“公主那日遇刺,不知身子可有好转?”


    程慕宁笑,“多谢关心,我自是好多了。”


    “那就好。”姜澜云看着她,又想到什么,四下看了看,上前半步,稍稍压低声音说:“南山行宫的事,圣上没有查办的意思,公主若想审理此案,若没有合适的契机,恐违逆圣心,公主与圣上之间……”


    程慕宁知道姜澜云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程峥与她再生嫌隙。她道:“小姜大人放心,此事我另有打算。”


    姜澜云正想再问,就见一列巡逻禁军路过,他刚要往后避让,抬头就看见裴邵站在不远处。


    目光猎猎地看着他,说:“姜大人也在。”


    28  ? 第28章


    ◎那分明,是看猎物的眼神。◎


    姜澜云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当即朝裴邵拱手,语气平和:“听闻殿帅前阵子一直在京营巡防,不想今日在宫里撞见。”


    “此前圣上大病未愈, 免了我随驾御前, 如今圣上平复如故, 我自也要当好我的差事, 姜大人往后撞见我的次数,恐怕是只多不少。”裴邵说。


    姜澜云微笑,道:“有殿帅卫戍宫中,我心安还来不及, 有何可怕的。”


    “的确,毕竟姜大人出身姜氏,知礼守法,知道什么该做——”裴邵也朝他笑, “什么不该做。”


    姜澜云唇畔的弧度淡了些。


    程慕宁察觉到这二人似乎气场不合, 只思忖地扬了扬眉,没有说话, 只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裴邵身上。裴邵才慢慢看过来,说:“公职在身, 就不打扰姜大人与公主叙话了。”


    程慕宁微微颔首, 侧身让他过了。


    裴邵面上看不出情绪,但程慕宁隐约能觉察出这人又不高兴了,她远远打量他的背影,揣摩中陷入沉思。


    自打公主回京后宫内宫外已是传言纷纷, 但姜澜云看他二人话都没有多说两句, 不像是重归于好的样子, 不免试探道:“公主与殿帅当年……”


    不愿提及当年的事, 姜澜云顿了顿,换了个方式问:“公主与殿帅可是有什么误会?”


    “嗯?”程慕宁目光还落在那逐渐走远的人影上,闻言回过头,笑说:“我和裴邵之间没有误会,倒是小姜大人,你二人可是有什么不愉快?我记得四年前裴邵进京,没多久你便去了地方历练,莫非是这两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儿?”


    姜澜云微顿,淡笑道:“哪有什么趣事,殿前司与大理寺时常共事,两司共事时有摩擦,要说不愉快倒也不至于,只是难免……谈不上热络。”


    程慕宁点头道:“裴邵受父兄影响,性子直爽,偶有不周之处,还望小姜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直爽……


    姜澜云头一回对直爽两个字有了更深的见解。


    姜澜云缓了缓,道:“公主多虑了,殿帅身担卫戍皇城的重任,行事皆以圣上为首,并无不周之处。”


    “本宫知道,小姜大人素来大度。”程慕宁温声道:“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同皇后请安,便不与小姜大人多叙了。”


    姜澜云拱手让步,自觉恭送她离开。


    望着公主款款离开的背影,姜澜云脸上得体的神态淡下去,他抿唇作出了个落寞的表情,顺着程慕宁的话,想起四年前。那年裴邵才刚进京不到三个月,正在政事堂附近当差。


    姜澜云已入翰林,时常跟着姜覃望入宫听政。一日沈文芥吃坏了肚子,散了小朝会后便将几本古籍塞到他手里,撅着腰说:“这是公主要的,劳烦了,替我交给公主!千万要给她,没得瞧不见书她又要向老师告我的状了。”


    都已经憋不住了,沈文芥还是要说一句:“她就知道我最怕老师,我跟你说,别看她长得跟那天上的青女素娥似的,实则一肚子坏水,打人总往七寸打,可不要让她盯上。”


    姜澜云笑着应下,心里却不知有多羡慕沈文芥能与公主有这般交情,寻常人想被公主看在眼里都难。


    把沈文芥催走之后,他寻来宫女打听一二,几经周折才在政事堂后面的长亭下找到公主,见她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左右不见宫人侍奉,姜澜云犹豫过后没有叫醒她,而是一改平日秉持的所谓君子之礼,在旁凝望了许久。


    公主永宁……


    少时宫宴,他得见过这位公主几回。


    大抵用惊为天人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她最让人眼前一亮的并非是超尘脱俗的容貌,而是那轻盈华贵的气度,光是站在那里,便犹如天边明月,可望而不可即,尽管借着沈文芥的关系与她有了更深的交情,姜澜云也从不敢对其逾矩半分,就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冒犯。


    可人有贪嗔痴欲,姜澜云无法控制欲念横生。


    无人之境,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拨开公主额前那散落的几缕青丝,然而还没有触及一根头发丝,手腕便被一把刀柄给抵住了。姜澜云犹如大梦初醒,惊惶抬头,就见裴邵冷眼睨着他。


    那眼神淡淡的却透着凶狠,仿佛姜澜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姜澜云一时间被他震慑中,竟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他仓皇收手,把古籍匆匆往桌上一放便疾步离开,但走了没多久,他又觉不对,且不说他没做什么,这会儿四下无人,让裴邵一个禁军虞侯单独在公主左右,只怕更不合适。


    思及此,姜澜云又匆匆赶了回去。他止步在小径拐角处,看到裴邵静静站在公主身后,就那样垂眼盯着她看,那双眼睛幽深而勒迫——


    那分明,是看猎物的眼神。


    他……


    裴邵似乎察觉到姜澜云的目光,他抬眸看过来,先是一愣,眉梢很轻地挑了一下,平静长久地和他对视。


    仿佛是在奉劝他,离远点。


    姜澜云垂放的身侧的手倏地攥紧,正要拔步上前时,却见趴在石桌上的公主缓缓睁了眼,姜澜云下意识顿步,而裴邵的神情当即又变成了那副清澈漠然的样子,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程慕宁回头对他笑,笑得柔情绰态,可裴邵也只是很淡地回应。


    这之后没多久,宫里宫外便传出了公主与裴邵的种种传闻,姜澜云启初并不信,但他后来又进宫几次,见他二人举止亲近,便向沈文芥旁敲侧听地打听了一二,沈文芥却是支支吾吾,唉声说:“公主……兴许有公主的苦衷。”


    结合时局,姜澜云立即就明白了。


    可他无法阻止程慕宁牺牲自己的清誉去利用裴邵达成目的,因为他给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只能看着她与裴邵日渐亲密,她看向裴邵的眼神让人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


    姜澜云愈发难受,于是与家中商议,以历练为由离开了京城。


    三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还是无法阻止,也无法助她一臂之力。


    姜澜云喉间苦涩,倍感无力。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程慕宁给皇后请过安后没有逗留,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到了公主府。她摊开一卷图纸,命人去请了杜蔺宜来,对他道:“我听说你原先在书院学过营造之术,看得懂图纸?”


    杜蔺宜在公主府这么长时日,还是头回被公主主动召见,却没想是问这种与政事毫无相关之事,略微有点失望,思忖道:“并未深学过,只能浅看一二。”


    杜蔺宜是个有八分说三分的人,他既然说能浅看一二,想必也是很懂的,程慕宁笑了,把案上的图纸往前一推,“还请杜先生看看,这几座房屋的建造是否固若金汤?”


    瞧着像是宫苑的建造,杜蔺宜不动声色地仔细瞧过,方才那点失落烟消云散,显然是来了兴致,说:“此图结构精巧,想必这绘图之人是营造方面的老手,敢问公主这是谁的手笔?”


    程慕宁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挑眉道:“一点问题都没有?”


    杜蔺宜再看一遍,诚实地摇头道:“没有,若说有问题,就是这构造太精密了,按这工序,工匠起码要多废上几个月甚至是半年的时间。”


    康博承的确是个在公事上一丝不苟精雕细刻之人,程慕宁想了想,又问:“假使一座尚未竣工的殿宇,遇到什么才会倒塌?”


    “倒塌?”杜蔺宜愣了愣,说:“若要拆毁——”


    “不是拆毁。”程慕宁提醒他说:“倒塌,我说的是使其看起来自然倒塌。”


    这话简直经不起揣摩,揣摩起来就像是阴谋。


    杜蔺宜怔了怔,仔细看了这图纸,吞吞吐吐地说:“这样精巧的构造,若非遇到地动,想要自然倒塌实在很难,除非事先拆毁掉几根承重的楹柱,风吹雨打后,或许有倒塌的可能。”


    程慕宁沉吟道:“倘若建造用的工料皆为次品,底下的木桩已经被雨水泡烂,此时再拆楹柱,有几成倒塌的可能?”


    杜蔺宜一愣,察觉到自己似乎触及了什么朝中秘事,精神一震,说:“倘若支撑楼板的木桩有了裂缝,即便不拆楹柱也极有可能倒塌,这时若再将楹柱拆毁,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程慕宁递笔给他,“可能找到支撑力最强的几根楹柱?”


    杜蔺宜自然是能的,他拿过笔圈了几处地方,交还给程慕宁后,实在忍不住问:“这是……哪里的宫苑?”


    程慕宁收了图纸,但笑不语。


    杜蔺宜便知自己问多了,他轻咳嗽一声,如今竟也懂分寸了,拱手道:“若公主无事,那鄙人便先告退了。”


    程慕宁颔首:“有劳杜先生。”


    待杜蔺宜满腹疑窦地走后,程慕宁把图纸交给银竹,道:“去找人再确认一下。”


    银竹应是,迟疑道:“公主不信杜先生?”


    “一来他并未真的钻研过营造之事,未必就说的全对。”程慕宁靠在椅子上,摇着扇说:“二来,总要试上一试,才知是不是能用之人,倘若不能用,公主府不养无用之人。”


    29  ? 第29章


    ◎公主竟对他有那种心思。◎


    连日雨后, 火云如烧,京中又是一片焦金烁石。


    押送金银的队伍已经在返程的路上,抵达前线的粮草也投入了军需,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程峥近日勤勉, 早朝没有停过, 这次起兵朝廷在没钱上栽了跟头, 于是早早就把来年的赋税提上议程,税收关乎国政,一两句话说不清,一连吵了好几日, 直把程峥吵得头大。


    就在程峥要喘不上气时,沈文芥带着捷报回京了。


    虽只是一场战时的小捷,但在如今这个风雨飘摇乌烟瘴气的朝廷,也足以成为破开乌云的一道天光。


    程峥大喜, 早朝时召了沈文芥一行人进宫论赏。


    太和殿里, 百官列队。裴邵站在左列最前的位置,是诸臣中唯一一个能御前佩刀之人, 显得尤为扎眼,许敬卿与他面对面, 两人眼神互相较量着。


    程峥不察, 只对沈文芥道:“朕听冯尚书说了,此次是你力劝鹭州知府,才得以将粮草提前押往交战地,早知沈卿口才了得, 这回当真是解了整个大周的燃眉之急, 朕该重重赏你才对!沈卿可有何想要的?你如今还在典厩署挂着职, 唉, 也怪朕疏忽,早该将你调回翰林才对,朕回头就下令!”


    这时候程峥仿佛忘了沈文芥日日上奏骂他的不愉快,养了两年马的沈文芥性子也不复当年尖锐,他语气神态放得谦和恭敬,行过礼,八面玲珑道:“多谢圣上,此行并非臣一人的功劳,户部早早就派人到鹭州等地与各知州商谈,臣不过后来捡了个便宜罢了,要说功劳,还得是户部的功劳。”


    张吉揣着手正走神,闻言蓦然抬眸,笑笑道:“沈大人太谦虚了,户部官吏平日只知算账看账,要论口舌,实在是不善言谈,若非沈大人在,不知还要耽误多少时日。”


    “只是沈大人原是跟着兵部往前线运送战马,怎么改道去了鹭州?”待张吉说罢,许敬卿忽然发问道:“听说那一路,是殿帅派人相护?”


    沈文芥看向左上首的裴邵,沉吟道:“的确,此次——”


    “那就怪了。”许敬卿截断他的话,笑说:“殿帅原来早有打算,只是事关军需大事,怎么藏着掖着,连圣上都瞒?要早知殿帅有这一手,户部何须为了凑足军粮煞费苦心,圣上也不至于日夜忧心而病,实在是虚惊一场。”


    话音甫落,气氛就微妙起来。


    这事要往里深究可大可小,难免令人疑心他别有所图。程峥闻言,顺势看向裴邵,似乎在等他回应。


    裴邵根本不看许敬卿,出列朝程峥道:“并非臣有意隐瞒,许相也说事关军需大事,怎可只寄托于一人口舌之上,那岂非将数万将士的命当做儿戏?还是许相觉得,抄没武德侯府的赃款充公,实在可惜?”


    “殿帅慎言!”许敬卿斜眼看他,道:“武德侯渎职受罚,自行惭秽之下才将家产捐作军费,不说是义举,却也算功过相抵,如今他才遭毒害,尸骨未寒,殿帅便要往侯府头上泼脏水吗?”


    裴邵摆出个低姿态,道:“怪我,一时用词不当,倒引得许相动怒,忘了许相与侯爷本是姻亲之交,侯府出事,最心痛的当属侯爷吧?”


    “实事求是,与私交何干。”许敬卿肃声说。


    这时有官吏出来打圆场,道:“许相与殿帅都是为了国事,有话好好说,可不要伤了和气啊。”


    许敬卿还想再说什么,程峥适时开口道:“此事裴卿与朕提过,让沈文芥去鹭州也是得朕应允,所幸事情办得很好,赏,都有赏!听说同行抵京的还有押送粮车的将士,过几日便是千秋宴,届时入宫来,朕一并赏!”


    裴邵自然没有事先知会过程峥,但程峥只看结果,眼下显然是替裴邵周全,许敬卿眼神暗下来,只得缄口。


    散朝之后,程峥单独把许敬卿留下。


    政事堂里,舅甥独处,程铮的情绪不似在朝上那样高涨,他站在座椅后,手搭在椅背上,低头把那折子看了又看,才轻轻丢到桌前,压着嗓音说:“舅父也看看吧。”


    那折子边角都翘了,看起来像是被反复翻阅过。


    许敬卿蹙了下眉,翻开看过,脸色霎时一变,终于明白前几日程峥为何好端端找工部的麻烦,如今又对他态度如此冷淡。


    许敬卿重重搁下折子,语气肃然道:“此事臣毫不知情,行宫乃帝王宫苑,事关圣上安危,圣上难道以为,臣会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坑骗圣上?”


    程峥坐下,抵着额头说:“当初朕本不欲修缮行宫,是武德侯再三劝谏,朕听了他的话才命工部去办这差事,为了这事,户部天天与朕哭穷,御史台更是日日上奏要朕戒骄戒奢——”


    说到这里,程峥深吸一口气,抬头道:“何进林在工部品阶不高,他想要做什么都绕不开别人,舅父当真不知情?”


    “臣不知情!”


    这四个字许敬卿说得掷地有声。他虽放纵武德侯贪赃敛财,却也知道分寸,工部在地方上怎么折腾都可以,可天子脚下到处都是眼睛,他不至于为了这点小惠小利就将把柄主动送到别人面前。


    但武德侯那是什么人?贪心不足,诛求无厌!


    许敬卿一贯知道他的毛病,虽也对他时时牵制约束,但到底还是让这人钻了空子!


    死了都还给他添麻烦!


    许敬卿脸色一时不好,程峥见状半信半疑。


    两人都冷静了片刻,程峥缓了缓语气,说:“今时不同往日,朕实在不想再出什么岔子。南边在打仗,朝廷需得鼎力相助,朕是皇帝,需得以大局为重……武德侯从前那些勾当,都处理干净吧,舅父也莫要再沾手,以免惹得一身腥。”


    这话里不仅是敲打,还有撇清关系的意思。


    许敬卿静沉沉地看向程峥。


    自打程慕宁回京,程峥不知是觉得自己有了人兜底了还是怎么,竟渐渐有了想立起来的想法。


    他竟然以为,程慕宁能心无芥蒂地替他托底。


    怎么可能。


    许敬卿倏然一笑,这笑让程峥莫名惶恐,不及发问,就听许敬卿道:“圣上旨意,臣不敢不尊。圣上如今与公主重修旧好,凡事都有公主相佐,自然是不需要臣了。”


    程峥道:“舅父这话言重了,朕并非是——”


    许敬卿却打断他,“可臣想问,圣上对公主,究竟了解多少?”


    程峥一愣,心生茫然。


    许敬卿又说:“当年种种,公主若不放在心上,臣倒也不说什么,只怕人心隔肚皮,圣上,可千万小心呐。”


    程峥蹙起眉头,直到许敬卿离开都没有再说话。


    太和殿附近倒是热闹得紧,眼看沈文芥就要官复翰林,从太和殿出来的一路上官吏同僚左右环绕,连声道贺:


    “恭喜沈大人,此次立了大功,前途无量啊。”


    “只怕回翰林还是第一步,说不准没多久又要高升了。”


    “沈大人这回可算是熬出头了,恭喜,恭喜啊。”


    ……


    ……


    “同喜,同喜同喜。”沈文芥左一作揖右一作揖,拜得眼花缭乱,眼看裴邵阔步走远,他费劲往外挤,匆忙地说:“这些年多谢诸位记挂了,待回了翰林,我再请诸位吃饭!”


    他说罢挤出人群,作了个长揖就跑了。


    快步赶上裴邵,沈文芥气喘吁吁道:“殿帅走得真快。”


    裴邵侧目看他一眼,又回头目视前方道:“恭喜沈大人,很快就要官复原职了。”


    依旧是那副淡漠的口吻,但沈文芥习惯了。


    他瞥向裴邵,轻轻咳嗽一声,语气里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讨好,道:“殿帅就不想问问我是如何劝说几个州府放粮的?”


    不等裴邵回答,他就自己先答了:“我去到鹭州后,照殿帅说的将京中局势说与知州听,又摁着户部官吏的手立下字据,可无论怎么说那知州大人都不肯松口,毕竟战时缺的不是钱,而是粮食,眼下把粮食卖给户部,局势动乱之下,来年他们未必还能用同样的钱买到粮。”


    沈文芥说着,左右扫了眼,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给他,低声道:“朔东与鹭州离得近,你们裴家与鹭州有交情,这趟派谁去游说都一样,他们看的是你裴氏的面子,有你作保,才肯卖粮。说到底,今日这功劳实非我所有,我认之有愧。”


    裴邵面不改色地接过,打开匣子,里头赫然躺着枚印章,这印章上刻着裴氏军旗的图纹和裴邵的名字,显然这是裴邵的私印。他淡定地将此物收回袖中,道:“沈大人谦虚了,鹭州愿意卖粮是一回事,但要让他们在没看到银子前先行发粮,沈大人功不可没。”


    这个确实,为了争取粮食能提前分发到交战地,沈文芥的确颇费了一番口舌。


    他没详说这方面的经过,只说:“我知殿帅不欲将朔东与鹭州的交情掺合进来,我定守口如瓶。”


    裴邵“嗯”了声:“有劳。”


    沈文芥接着清了清嗓音,那犹豫沉吟的模样似在斟酌词句,对上裴邵,这位妙语连珠的昔日状元郎总有点词钝意虚。


    以及一点不知所措的煎熬和冤枉。


    事情还要说回三年前,不,是四年前。


    那时裴邵才入京不久,性子说不上热络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嗯,淡漠,甚至眼中还很有少年人的蓬勃意气,沈文芥跟着太傅进宫时常能看到他,想他离家数千里,心中免不得同情,于是时不时就与他寒暄上几句,关系还算融洽。


    不说多深,但起码也有点交情。


    后来裴邵与公主关系渐近,那阵子正是公主辅政最棘手的时期,沈文芥便时常进宫与程慕宁谈论时事,那时裴邵对他的态度是一阵一阵的,偶尔沈文芥与公主说到兴头上时,抬眼一瞧,就见这人在窗外冷不丁地盯着自己看。


    但那眼神转瞬即逝,常常令沈文芥以为是错觉。


    沈文芥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时不时想来觉得费解,直到程慕宁离京,裴邵一连病了半个月,病愈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对谁都夹枪带棒,尤其是对沈文芥。


    在那场春猎他升至殿前司指挥使后,更是变得专擅跋扈。


    无论沈文芥在朝中发表什么言论,裴邵都能找到理由反驳讥讽一二,语气阴阳怪气句句刁难,一度堵得沈文芥不知所以,好几日不敢开口说话,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没过多久裴邵就消停了。


    沈文芥只当是朔东打了败仗,他父兄负伤,又逢公主离京,几重打击下他一时郁郁寡欢而已,很快就能好。


    但沈文芥没料到那次他弹劾珍妃引得圣上不满,裴邵竟会站在向来与其敌对的许家那头,直将他从翰林贬去了典厩署!


    沈文芥头两日人都还是懵的,直到捡了两天马粪后,他忽然回过神来,愤愤不平地要找裴邵理论!


    可裴邵根本不搭理他,每回他靠近裴邵不到五步,就会被他周遭的侍卫提着领子丢出去。


    他根本近不了裴邵的身!


    且典厩署每回给禁军配马,只要轮到他去,那个叫周泯的小侍卫必定吹垢索瘢故意找茬。


    直到周泯有一回愤愤不平说漏了嘴,将长公主当日的话学给他听,然后道:“谁让长公主与你郎情妾意,还来骗我家小主子的感情!就该你受着!”


    沈文芥这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惊悚之下,从此绕着裴邵走。每每深夜他辗转反侧,也觉得匪夷所思,公主竟对他有那种心思,怪他迟钝,竟全然没有察觉。


    这三年来沈文芥心中备受煎熬,既觉得荒诞委屈,又觉得理屈词穷,他一面怨裴邵这种迁怒的行为,害他好端端养了两年的马,一面作为公主的爱慕对象,又实在理直气壮不起来。


    是以三个月前裴邵找到他,将私印交付于他时,沈文芥着实大吃一惊,他想不通,这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诚然三年过去,沈文芥看他也沉敛不少,想来,许是气终于消了?


    唯恐令他误会自己对公主𝒸𝓎 也有意思,沈文芥此时思前想后,谨慎措辞道:“那个,你和公主现在……”


    裴邵却忽然顿步,对着丹凤门的方向眯了下眼:“看来,有人来接沈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沈文芥心虚惶恐了三年这件事》


    30  ? 第30章


    ◎“两位要是不介意,可以一起。”◎


    程慕宁下了马车, 上前与裴邵互相让了个虚礼,看向沈文芥说:“你昨日怎么回事?”


    沈文芥表情当即一僵,尴尬地哈哈了两声。他昨日就进京了, 程慕宁差人给他递了口信, 可沈文芥在宅子里犹豫着犹豫着就错过了时辰, 后来索性闷头睡去, 全当忘了这回事。


    但显然这不是个解决事情的好法子,该来的总会来的。


    沈文芥摸着鼻子,避开公主的视线说:“下官回京途中病了一场,昨日刚抵京身子不太爽利, 倒头便睡下了,这一觉睡醒误了时辰,还望公主恕罪……那什么,这一路实在颠簸, 我现下还觉得头疼未愈, 公主,我先回府休息了, 告辞,告辞。”


    他分别朝两人拱了拱手, 脚底抹油就打算开遛, 奈何刚走上两步,就被程慕宁叫住了:“你站住。”


    沈文芥闭了闭眼,心下一叹。


    他与公主相识多年,同拜太傅门下, 他做程峥伴读的那几年, 与公主更是有同窗之谊。公主出事时沈文芥不惜得罪圣上、牺牲前途也要替她求情, 但这份情谊却无关乎男女之情。


    他们之间是挚友, 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他承认他喜欢公主的性子,欣赏公主的才智,但沈文芥从来没把公主看作是女子,因此也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过。


    乍然得知公主的心意,他心绪百转,甚是混乱,但那不是欢喜,反而是对无法回应公主心意的为难和不知所措,以及无颜面对裴邵的心虚和恐惧。


    是以他昨日躲着没见公主,一来是不知如何应对她,二来么,当然是为了避嫌!


    毕竟见识过裴邵发疯,可不能再刺激他了。


    思及此,沈文芥余光瞟向裴邵,咽了下唾沫说:“公主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程慕宁上下打量他,三年未见,沈文芥与从前相差甚大,身上那股子清傲劲淡了许多,反添了几分假模假样的世故。但程慕宁眼下也没有闲情逸致与他追忆往昔,只说:“你今日瞧着气色不错,听说你跟着辎重南下去了交战地,我有许多事要问你,上车吧。”


    “上,上车啊……”沈文芥频频斜向裴邵,对方却只挑唇讥笑,眼看他抬腿就要走,沈文芥忙高声说:“今日……今日恐怕也不是很方便,实在很不巧,我今日约了人,要不然公主还是询问户部吧,此次押送辎重南下,户部官吏全程随行。”


    程慕宁微顿,直言问:“你怎么回事?”


    “我……”


    他能怎么回事,这位姑奶奶到底知不知道典厩署三年有多苦,眼看翻身在即,一定要今日、在裴邵面前与他叙话吗!


    沈文芥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把此事岔过去,就听丹凤门外骤然传来飒飒马蹄之声。几人循声看去,只见来人束着高高的马尾,衣袂翩跹,那骑马的劲道和裴邵有的一比,赶在守门禁军出刀拦人前勒马而下。


    那马蹄扬起了一阵灰土,散开后露出了张女子的脸。


    是个年轻的女子,看着二十二三的年纪,眉眼生得格外昳丽,但举止舒张,不显半点妩媚之态。


    程慕宁眉梢微挑,心下当即了然。


    这趟鹭州往前线押运粮草,领兵的是鹭州守备军指挥使陆毕的儿子陆戎玉,陆毕年岁已大,有意培养此子接替自己的位置,但陆戎玉不擅武力,且志不在此,于公事上很不靠谱,反而是他长姐陆楹有勇有谋,陆毕只得让她从旁协助陆戎玉,如今鹭州的城防军务,大多是落在她手里。


    此次运粮,虽是挂着陆戎玉的名,但实则陆楹才是领头的那个。


    昨日礼部负责给鹭州将士安排屋舍,抉择不下这俩姐弟的住处,还是央程慕宁挑的宅子,是以当陆楹一下马,程慕宁便知悉了她的来历。


    能从男人堆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敏觉性自然不低,陆楹显然也认出了她来。


    只见她面上揣摩思忖的神情一闪而过,疾步上前行过礼,道:“臣女陆楹见过公主,不知公主在此,有失仪态,还请公主恕罪。”


    程慕宁虚扶了她的手臂,对她露出了善意的笑,温声道:“快请起。陆姑娘和陆小将军此行押运粮草有功,何罪之有,本宫谢你们还来不及。昨日本想设宴款待,奈何不日就是千秋宴,便没有再铺张,没想到今日提前见上了。”


    程慕宁说话轻言细语,语调虽慢但每一个字都饱满圆润,温柔却不失力度,很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裴邵闻声掀了掀眼皮,果然从陆楹脸上看到了松懈的神情,这就是程慕宁的厉害。


    只听她跟着缓下声音,“公主有心,陆楹谢过公主好意,不过此次陆楹与家弟也不是第一回进京了,公主无需太客气。”


    程慕宁道:“本宫听说过,上年圣上生辰,陆指挥替知州进京拜贺,陆小将军送了圣上一支天香玉露,圣上爱不释手,现在还摆在窗边呢。”


    说来汗颜,陆戎玉别的不行,就是在奇花异草的培育上颇有天赋,可这项天赋在这种场合却不是很能拿得出手,陆楹讪讪道:“家弟……献丑了。公主与圣上同日生辰,只可惜上年没能见到公主。”


    程慕宁笑说:“那有什么,来日方长,不过陆姑娘方才匆匆而来,瞧着着急,是有什么要紧事?”


    陆楹微顿,瞥向沈文芥,沈文芥却吓得当即移开视线,一步半步地挪着,整个人都要藏到裴邵身后了。


    “的确是有事。”


    陆楹对着沈文芥弯唇,却在他惶恐之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向裴邵说:“离开鹭州时世子恰好借道路过,见我有可能来京,便让我给你捎封信。世子说了,你这几个月丢了魂,上封家书都还没有回,让我来瞧一瞧,看你是不是病了。”


    鹭州挨着朔东边界,陆楹与裴邵也是旧相识,她话里带了点揶揄,可见两人关系尚佳。


    裴邵两指拎过信封将其收好,说:“近日事忙给忘了,既然来了,去我府上喝口茶?”


    “改日吧。”陆楹道:“今天约了人呢,沈文芥——”


    她终于还是把目光转了过来。


    沈文芥一个激灵,在裴邵背后倒吸了口气,迎着三个人的目光,只觉得进退两难,“我今日吧……其实……”


    他的视线在陆楹和程慕宁之间反复横跳,这两个人,没有一个适合单独相处的。沈文芥闭了闭眼,干脆咬牙道:“我与殿帅约好在府里一叙,实在是,很抽不得空!”


    这时,程慕宁微挑了下眉,“你今日,约的人是裴邵?”


    陆楹也不解,道:“你二人有什么好叙的?”


    裴邵亦冷淡地看着他,那是一副袖手旁观,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样子。


    诚然,裴邵怎么可能帮他呢,他现在恐怕恨意横生,说不准明日又要发疯了。沈文芥只能赶在裴邵拆台之前,硬着头皮说:“一点公务上的事,两位要是不介意,可以一起,人多热闹嘛,哈,哈哈哈……”


    不待另外两人应话,那边陆楹似是想起什么,拧眉说:“还是不要去裴邵府上吧,他那一院子的花呛人得很,天气热,多待一刻钟都要把人腌入味儿,我看东市新开了家酒楼很是不错。”


    说到这儿,她才想起问:“公主觉得如何?”


    程慕宁顺势应下,“陆姑娘相邀,本宫自是要应。”


    提议的分明是沈文芥,程慕宁应下,却是把面子给到了陆楹。陆楹平日虽在鹭州军中很有话语权,但出门在外,她便只是一个女子,旁人并不会像尊重陆戎玉那样给她面子,可才初次见面,这位长公主的态度就已经是处处周到,她并不把陆楹当作寻常的世家贵女来应对,这恰好就是陆楹想要的,


    陆楹忽然明白,裴邵这样一个不开窍的硬石头,怎么就一时情动,还栽得体无完肤。美人温言温语,直叫人心里熨帖,这换做谁应该都容易迷糊吧。


    思及此,她忍不住瞟向裴邵,揶揄地朝他挤了挤眉。


    裴邵漠然移开视线。


    沈文芥生怕裴邵拒绝,他无法独自面对两个对他心有爱慕之人,只好说:“坊市鱼龙混杂,恐照顾公主不周,殿帅在旁,也能保护公主的安危,对吧?”


    裴邵不言,垂目注视着程慕宁。


    程慕宁莞尔,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手里的丝绦,“殿帅明早还要换防吧,实在不得空,也不必勉强,有陆姑娘在,本宫很安心。”


    陆楹也反应过来气氛有点古怪,“嗯……”


    裴邵无声扯了下嘴角,转向陆楹说:“上回你来时我不得空,今日带你在京里转一圈。”


    他说罢,从侍卫手里牵过马,抬腿跨了上去。


    陆楹赶忙跟上,提了提眉梢,说:“这么好,一年不见,你转性子了。”


    如此便说定了,一行四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陆楹拉着缰绳,看向沈文芥,弯了弯唇说:“不过这回用不着你,有人带我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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