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七十一章
◎终于到他执棋◎
原来出京, 是为了景州剿匪之事。
顾菀恍然明悟间,不自觉掺杂了几分担心。
听闻连徐将军都险些失手,不知肃王此番前去, 会不会有危险呢。
于是,等过了几日,小时子再送花来时,顾菀就格外多问了几句。
小时子恭敬回道:“殿下收拾行李、出京城时, 就想着乡主恐怕会问起,所以特意让奴才告诉乡主一句。”
“皇上让殿下前去,说是辅佐太子殿下,实际上是给太子殿下送陛下的书信的,基本上是不会上前面直面山匪的, 还请乡主不要担心。”
顿了顿, 小时子又道:“为着装修王府的事宜,木氏的掌家人先前说还有些细节要和殿下确认。如今殿下奉旨出京,就请乡主抽出些时间看一看。”
顾菀含笑应下:“好,只是要烦请小时公公提前与木氏掌家人说一下, 若是可以,还请提前送一方帖子进来,我好空出丰裕的时间。”
事关下半生自己要住的居所,顾菀可是要十分上心的。
*
皇上一开始透露出想让谢锦安前去景州的想法时, 是在景州传来第二次失败的折子时。
与报暂时失利的折子同来的,还有景州知府和徐将军对太子抒发不满、暗指其指挥不当的奏折。
谢锦安照旧安静地低首磨墨, 眼风无声无息地飘过皇上转着玉扳指的手, 最后扫过奏折上零星的几个字眼。
徐将军是习武之人, 对朝堂之事没有太多的心眼, 折子上都是实话实说, 只碍于皇上的面子,难得说得委婉了些。而景州知府就不同了,折子写得刁钻,配合上徐将军的折子,几乎将剿匪失败的责任全都推到了太子的身上。
这让谢锦安心中有所思量:太子虽然喜好美色、做事不靠谱,但因着性子里的那一点胆小,有一点是比永福公主和李皇后好的——若一件事情,靠自己拿主意是做不成的,那太子势必会让幕僚属下商议着想出可行的解决方案,再等着事情结束后,将功劳归为自己。
而不会向折子上说的,是太子自己胡乱指挥的缘故。
想到这,谢锦安拿着墨锭的手指就微微一顿:
由此看来,景州山匪之事,果然不如表面上那样,只是简单的山匪作乱。
便在此时,看了折子后、心中生出恼怒的皇上将目光投向了谢锦安。
短暂的思量过后,皇上开口道:“我昨日去看了你和你大哥比的骑射,虽然你比武王要差上一截,基本功倒是都在的,多练些时日便好了。”
“儿臣多谢父皇鼓励——大哥擅长武功骑射,近日又在朝堂上帮了父皇许多。”谢锦安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点子羡慕:“连皇祖母都在儿臣请安的时候,叮嘱儿臣,要多向大哥学习,为父皇分忧才对。”
皇上闻言,心中的心思多出几分冷淡: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这些时日颇为风光,只是不想居然都传到后宫中、太后的耳朵里面了。
当真是,比他当年做皇子时还要赫赫了。
也不看看自己做出的成绩,有多少是旁人的功劳!
如此一来,皇上心中对武王的芥蒂就更多了一层。
等到第三回 报战败的时候,皇上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直接写了一封密信,让谢锦安连夜赶往景州,加以辅佐之名,将信件带给太子。
太后听闻,倒是惊喜异常,赶着从寿康宫中送了谢锦安一程。
“这是你父皇第一回 对你委以重任。”太后欢喜之余又有些担心:“但是哀家听闻景州形式颇为严峻,你就完成你父皇的任务,可千万不要强出头,到作战的前线去。”
谢锦安骑在骏马之上,身姿笔挺又潇洒。
他垂眸望着面露担忧的太后,郑重地应下了太后的话,旋即对太后道:“还请皇祖母帮我,看顾一下阿菀。”
太后立刻想起,她与靖北王妃这几次召顾菀进宫说话时,旁敲侧击出镇国公府的情况。
……那可不是一个能长久待着的地方。
“你放心,即便没有哀家,还有靖北王妃呢。”太后见谢锦安目光灼灼不免失笑:“哀家在这儿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人欺负了纯阳乡主去。”
“多谢皇祖母。”谢锦安颔首道谢,随后就扬起手臂,一甩缰绳,干脆利落地让马儿调转方向,朝着景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
太子听闻谢锦安到达景州的消息时,刚与徐将军结束一场险些动手的争执,面色十分难看。
闻见谢锦安求见,再想起京城中的武王,心情更是恶劣,对贴身太监回道:“叫他送去驿站呆着,本太子现在没空应付他!”
贴身太监战战兢兢道:“太子殿下,肃王殿下说,有陛下的密信要交给您,是万分紧急、要亲手交托的。”
“那让他进来罢。”太子挥了挥手,停顿一瞬后又说道:“昨日见到的那个歌女还不错,今晚把她安排服侍本太子。”
贴身太监擦了擦额间的汗珠,赶紧应下。
一炷香之后,谢锦安就到了太子在景州临时建起的府邸。
虽是临时,但也不失精致富贵,可见太子心性。
撩起帘子,谢锦安就看见太子有些不耐烦地坐在桌前,看着从前线传来的战报,眼神中难掩几分出神和厌烦。
他就不由得低首勾唇一笑,掩住几分轻嘲:依着他对太子的了解,现在太子现在应当在怀念着新得的温香软玉才对。
等到太子抬起眼睛时,看见的就是谢锦安一张俊面。
上面往日里的恣意不羁少了许多,带了些连夜奔波的风尘仆仆之感,见着自己时松了一口气,隐有纨绔皇子被逼入朝当差的疲惫感。
太子就不由得一笑:他和武王皆是十二三岁就入朝当差,肃王却是十八岁,直到赐了婚才入朝,这差别可就大了。他犯不着防备肃王,要将眼睛都盯在不安分的武王身上才行。
“这就是父皇给我的密信?”太子将手中的信封转着看了一圈,发觉没有任何试图拆封的痕迹,对着谢锦安的口吻就轻和了许多,不禁问道:“三皇弟,你日日为父皇磨墨,能否告诉皇兄我,父皇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倒是和武王一样,总喜欢这样漫不经心地空手套消息。
权当他谢锦安是个傻子一样。
谢锦安轻挑眉毛,垂眸道:“皇兄比我入朝早,自然清楚父皇是个不透露心思的性子。我虽说日日在御书房中,但是做的都是罗寿的活计,也实在是无聊——父皇的心思,我实在是不知道。”
说罢,他一叹气,扶手扫了四周一圈,将向往的目光落在窗户外面:“如今来了景州,有皇兄在外面顶着,我也能久违的松快松快了。”
仍是不萦于怀、贪玩贪乐的模样。
太子心头更是放松,换了一种问法:“那父皇近日的心情如何?我已经有好几月未在父皇面前尽孝,实在是担心。”
“回皇兄,父皇近日……的确是心情不好的模样,我每日在御书房,都是胆战心惊的。”谢锦安这般说着,旋即又对太子安慰道:“不过皇兄放心,大皇兄做成了好几件事情,得了父皇的夸奖,想来父皇的心情也算不上坏。”
瞅见太子猛然捏紧手中的信封,谢锦安就掐着时机道了告退:“皇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就先下去歇息了。”
太子为着武王烦心,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让谢锦安自行回去。
谢锦安出房门,转头请太子的贴身太监带他去马厩选一匹好马。
“本王听说景州西边有一方赏花的好地儿,歇息完后本王就自去骑马游玩了,请皇兄不必管我。”
贴身太监一听:肃王所说应当是景州的百花谷,距离山匪盘踞的景山寨隔了一整个景州,倒是不用担心肃王去前线抢他家主子的功劳。
又接了从谢锦安怀中掏出的荷包,笑眯眯道:“肃王殿下护送密信完好有功,太子殿下早吩咐奴才好好招待肃王殿下。”
谢锦安勾唇轻笑,眼底是一片冷静淡定的光。
他自然不会自寻死路偷看密信的,也是他一早就能猜到里头写了什么的缘故——剿匪连连失利,此时太子的颜面就是皇上自己的颜面,为了一世英名,皇上应当给太子写了许多可以应对的法子,再催促太子素素破匪回京。
至于被按住未曾提及的祈国寺山匪入京之事,皇上大概率是派人嘱咐了徐将军。
老亲王到底是皇亲国戚,山匪之事后头可能勾连夺嫡之争,皇上是不欲让皇子们知道要查此事的。
手轻抚上腰间的荷包,隔着轻薄的布料,凹凸的纹路在指尖勾勒出玫瑰药盒的形状。
抬首望天,谢锦安微微眯起眼睛,将清澈的蓝天映入眼底,遮掩那几分勃勃的野心。
景州剿匪之事,便是他谢锦安在朝中、在皇帝心中,站稳脚步的第一步。
夺嫡的棋局在明面上开场了好几年,终于到他执棋。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木掌柜◎
因着剿匪之事, 九月的万寿节平平淡淡的就过去了,皇上不仅没摆寿宴,连难得能取消早朝、休息一日的机会都放弃了, 昼夜不息地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因而赢得了上到御史臣工,下到平民百姓的赞誉之声。
镇国公也失去了能够奉承皇上、结交官员的好机会。
万寿节刚过两三日,平安伯老夫人就忽而长逝, 给了镇国公不闲在家里、出去应酬结交的机会——毕竟众臣的步调要跟着皇上走,皇上一心一意剿匪,连自己的生辰都低调过去,那他们家中的各个喜事都也要推迟的推迟,取消的取消才行, 但是丧事可是推迟取消不了的。
蓝氏和顾莲历经一月多的紧闭, 也被镇国公带了出来,参与宴席。
顾菀正巧被太后娘娘召见进宫中说话,理所应当地推了与这三人前去的机会,只送去了符合礼数的哀礼。
回来后, 便有管家恭恭敬敬地来报:“有人称自己是木氏商行的掌柜,想要求见乡主,说是已经递过了帖子。”
“快请进来。”顾菀赶忙吩咐下去准备茶点。
等到木掌柜进来时,顾菀眼中划过几分惊讶:“您是……木掌柜?”
面前正是一位年约二十五, 发饰简约,笑容温婉的女子, 很有书卷气息。
与顾菀想象中的木掌柜差距甚远。
没有商人常见的市侩气息, 也没有做生意的泼辣明理劲儿。
捏着手帕站在那里, 恍若一个出门访亲的大家闺秀。
木掌柜弯腰福身, 声音恭谨而温和:“回乡主, 民女木梓明正是木氏商行的掌柜,只是当不起乡主您的一声‘您’。”
顾菀亲自下去搀扶:“木掌柜快请起。”
“多谢乡主。这是民女照着乡主与殿下的要求来采买的一应家居装饰之物,还请乡主过目。”木掌柜将一沓子订好的厚册纸递上,微笑道:“只盼着能不让乡主失望。”
顾菀亦是含笑接过,请木掌柜自行品用茶点,自己认真仔细地看起纸上所写的采买之物。
莫约是女子的缘故,木掌柜的册纸写得格外仔细,将采买的来源、用料、优点与设计都写得一清二楚,还附上了一眼明了的图纸,让顾菀看得分明。
甚至还写了若是采买不到预想中的品质,要用哪些替代品。
确认过一应材料物品全都选用无误后,顾菀便将册纸递回了木掌柜,面上笑容婉婉:“木掌柜所写的我都看过了,都是合心合意、品质上等的,就按照上面的来做罢。”
“乡主这样说,民女就放心了。”木掌柜将册纸放在顾菀掌心,目光落在顾菀面上:“这册纸民女写了两份,这一份是专门给乡主的。若是殿中省有小人阳奉阴违、中饱私囊,乡主发现后也有一个凭证。”
顾菀不禁笑了起来:“木掌柜这样细心妥帖,难怪木氏商行自边境到京城,无处不有、无行不涉。”
自从确定要让木氏采办之后,顾菀就派琉璃着意打听了有关木氏的消息。
和京城中其他的皇商不同,木氏并不是从京城或是富庶的江南一带起家,而是从边境一带,由最小的运输物资做起,花费将近十年,一步步做大做全。
直到今日,位列皇商,在京城中站稳脚跟。
木掌柜瞧着文静秀气,但内里自然是有手段的。
“乡主谬赞了。”木掌柜起身行了礼道谢,而后抿唇笑道:“民女虽然是木氏商行的掌柜,但真正的主事人却是我的弟弟,民女只是一个负责跑腿的罢了。”
“若不是臣女弟弟身子不便,他是想来亲自求见乡主的。”
“是染了风寒么?”顾菀关心了一句:“如今到了九月多,虽然七八月一样炎热,但晚上却凉快了许多,若是贪多受凉,也是不好的。”
闻言,木掌柜的面上绽开一个轻柔的微笑:“多谢乡主关怀——民女弟弟并非染了风寒,只是腿脚有伤残,不大方便出来走动。”
“抱歉,是本乡主多嘴问了这一句。”顾菀闻言微怔,不想自己戳到了人家的伤心事,眸光中闪过歉意,温言道:“宫中太医院有擅长骨科的太医,将来若是有机会,本乡主请一位太医去府上看一看。”
她还未曾正式嫁予肃王,即便和太后、王妃等人相熟,也不好使唤太医院的太医去木府看病,至少要等到成婚后才行。
木掌柜含笑摇首,面上的微笑比方才更加温和,望着顾菀的面儿,目光带了几分亲切:“要是能因为乡主的庇佑得到太医的诊治,便是我们木氏的无上荣光了。只是民女弟弟的腿乃是积年的旧伤,并不着急、也并不期盼治好,乡主有着一份心,就让民女一家感恩戴德了。”
这话说得完满妥帖,又含着真挚之情,让人听来内心喜悦。
“木掌柜放心,本乡主会记在心上的。”顾菀莞尔一笑。
木掌柜再次道谢后并不多停留,捏着帕子就行礼告退,利落地出了镇国公府。
临走前,她向顾菀保证:“乡主放心,民女一定会在乡主成婚前,将肃王府布置得漂漂亮亮的。”
说完这话,木掌柜倏尔一笑:“今日见了乡主,民女只觉得乡主不但生得美丽,性子也是格外温厚,被赐婚给肃王殿下,当真是肃王殿下的福气了。”‘
琉璃送了木掌柜出门,而后欢欢喜喜地进了门,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掏出,说要和琥珀、珍珠、珊瑚平分。
“奴婢还是第一回 听见有人说,乡主嫁给肃王,是肃王的福气。”琥珀劝了尚有孩子心性的琉璃,转头对顾菀笑。
不管旁人心里怎样想,在面上,定然都是说镇国公府好运气、顾菀得了上天垂怜这样的话。
顾菀用手轻轻托着下巴,有些若有所思。
她方才能感觉得到,木掌柜言行恭敬、举止得体、进退得宜,但总是在她垂首望着册纸的时候,抬起目光轻轻地打量着她。
那目光中,并没有顾菀常见的不屑、暗讽、这样的恶意,也没有半点初见的好奇意味。
反倒像是……长辈在看第一回 见到的小辈。
有种虽然还比较生分,但已经控制不住地想亲近起来的感觉。
真是……有点奇怪呢。
还未曾等顾菀深究下去,珍珠就进来了:“乡主,国公爷从平安伯府回来了,在外头想请您一起共用午膳呢。”
自从顾菀从老夫人的寿梧园中搬出,住到修缮好的幽兰院里头,镇国公的往来讨好就更加频繁了。毕竟从前还怕惊扰到老夫人,如今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
顾菀拿起一旁的账本,漫不经心道:“你同他说,说今日他去赴宴慰问累了,我正好也陪着太后娘娘说了许多话,又要对府中八月的账目,不若今日彼此好好歇息歇息,等明日再好好绪一叙话。”
镇国公如今要捧着她,那她就不必客气,只管踩下敷衍便好。
珍珠应了下去。
琉璃同大家分完木掌柜的赏赐,一直站在门口。此刻,她的目光掠过院子里,神色微微一动。
等到院中的人稍稍散去,房中也只有顾菀与琥珀,琉璃才阖上房门,对顾菀说起:“乡主,奴婢瞧着,新分来咱们幽兰院做杂役的那个水儿,有点不对劲。”
顾菀搬来幽兰院,院子变大了,自然也要多多添置人手。虽说如今是顾菀管家,琉璃却怕混进来有异心的人,仍是时刻观察着。
“奴婢原先对她的印象不错,是个年纪轻、干事利落,还有一嗓像鸟啼一样的声音,说话唱歌都好听。但是每每想起那水儿的脸,奴婢就一时觉得清秀,一时觉得娇艳。”琉璃定声道:“方才奴婢在门前看院子中诸人,国公爷到来时,旁人都是行了礼自去做事情。惟有水儿一开始行礼时不在,后头又冒出来扫国公爷脚前面早就扫过的地。”
“奴婢觉得不大对劲,仔细看了看,就看出水儿抿了胭脂、抹了腮红,发髻上还戴了一朵新鲜的小花,看上去甚为好看——这就让奴婢想起来,先前觉得她好看的时候,都是在国公爷来的时候。”
琥珀在一旁听了,面色不由得沉下来。
这水儿,是对镇国公有什么心思?
“上回国公爷来,提了一句在附近闻得好听的歌声,是不是讲的就是水儿?”琥珀猛然想起这件事情。
顾菀轻轻一笑:“只要确定后头没有旁人指使,就随着她罢。”
要是水儿真的成了,镇国公纳女儿院中的婢女,可是能让外头的御史嚼说上好一阵了。
翻过一页账本,顾菀便联想起了后院的何姨娘。
刚回京时格外得宠的何姨娘,现在已经是被镇国公抛诸脑后。
原因无他,是何姨娘的母家何氏经商,依附着阮氏做生意,而阮氏因永福公主之事被撤去皇商、流放边境、格外寥落,连带着何氏也迅速衰落下去。
看重利益权势的镇国公就厌弃了何姨娘。
而蓝氏不敢和顾菀对上,却有几分想去磋磨何姨娘。
念及何姨娘同她说过几回镇国公无意间透露的外面消息,顾菀便对琥珀道:“让人盯着下面人一些,别让府中几位姨娘短了例银衣裳。”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修)
◎她就是要看顾莲求着她◎
九月中旬, 景州剿匪之战终于传来了捷报。
在太子的指挥下,徐将军率领的士兵重整士气、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迂回作战两天, 最后终于攻上埋在深山腹中的景山寨,在一阵激战后将一种匪徒当场捉拿,违抗者杀。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匪徒之首携带着几名心腹并数十亲军, 从秘道中提前出逃。
不过这么一点不足,也在两日后被抹平了。
——景州又来消息,那些匪徒乔装打扮,装作农夫,要穿过景州, 往泸州的方向去。
却不想, 被在百花谷中策马的肃王撞见,直接被当场擒拿归案。
只是肃王的肩膀受了一点伤。
顾菀听闻后,心头略有几分焦急,连忙派着琉璃珍珠出去, 找到京城中百年的药馆,去问医求药,询问受外伤者的滋养润补之法。
而顾萱悄悄地派着云儿来了一回,说是曾看见顾莲在院中摩挲那枚太子送给她的荷包, 神色颇为哀伤向往,昨日更是与镇国公吵了一架。
再看今日, 顾莲身边的丫鬟芍药让浣衣院多洗了一套丫鬟衣裳, 许是想趁着明日, 太子率领捉拿到的土匪风光回京、巡回京城之时, 和太子再续前缘。
“从前大小姐和太子出去密会, 都是穿芍药的衣裳,伪装成国公府的婢女,掩人耳目的。因着大小姐爱干净,每回前一日都会让芍药提前多洗一套衣裳。”云儿将顾萱吩咐的话一字一句地道来。
“好,本乡主都知道了。”顾菀微微颔首,让琥珀不动声色地递了个荷包到云儿的手上:“不知三妹妹这些时日,可有好些?”
云儿福身行礼:“自从那日三小姐经过乡主的开导之后,整个人都开朗了许多,开始积极看医服药起来,甚至自行买了基本药方医术阅读。”
顾菀微微一笑,让云儿退下,转首对琉璃道:“你去找人递个消息,让镇国公知道长姐想要偷溜出府、面见太子的事情。”
琉璃应下,去寻了珍珠办好此事。回来后,她不由问道:“乡主,奴婢记得前些日子,太子与大小姐的事情,似乎是国公爷允准的呢,怎地如今国公爷又不允许了?”
“因为太子的地位并不如从前那样稳如泰山、独领于诸位皇子之上了。”顾菀耐心对琉璃解释道:“我这个好父亲汲汲营营,不过是求得家族的爵位与荣华富贵更上一层楼罢了。他主动推动顾莲与太子交往、瞄准的就是太子妃、未来皇后的位置。可后来武王随着靖北王世子回了京城,在朝中也做好了许多差事,得到了皇上的赞赏,加上太子亲姐永福公主一事,镇国公就转变了方向。”
“他没有胆气、没有自信孤注一掷、认准太子,就只好为了求稳,做一株左右摇摆的墙头草了。”顾菀微微一笑,眼底有几分鄙薄。
朝堂争斗,不论最后胜者是谁,镇国公这样的墙头草都不会随着青云扶摇直上。
只会被狂风连根拔起罢了。
“镇国公这个好父亲,是一定会去阻止长姐见太子的,防止自己在武王那儿断了第二条路。”顾菀轻轻叹了一口气,勾起眼角,一双红痣似妖精瞳孔般若隐若现:
“可是我瞧着长姐对太子那样痴情,怎么舍得有情人终不成眷属呢?我是一定要成全长姐的。”
只是那个时候,太子和顾莲究竟还是不是有情人,就不是她顾菀能说的算了的。
顾菀对琥珀道:“多去准备些新鲜果子,最好做成冰碗,我趁着天气还热,再多吃些,秋冬日里就不想了——记得做两份。”
最迟今晚,被逼无奈的顾莲将会来拜访她。
*
“乡主,大小姐求见。”珊瑚敛眉低眼地进来回道。
“请大小姐进来罢。”顾菀赶紧吩咐琥珀将冰碗端过来,神色中有一分轻快的笑意:“我就说她晚膳前就会来的。”
她与琥珀打了个赌,若是顾莲晚膳前来,顾菀就能享用大份的冰碗,反之则只能用几口就没的小份。
琥珀无奈地去拿大份的冰碗,心底不由得想道:从前主子都是沉稳冷漠的模样,对于身外之物是一向并不贪恋的。如今过了这好几个月,也变得有自己的喜好之物、想求一些口腹之欲望了。
……这样的主子,是很好的。
有时候什么都不求的懂事,并非是真的乖巧,只是没有底气、没有人、没有机会与资格去享用罢了。
如今主子有了靖北王妃做义母、受到太后娘娘的喜欢,也与宫中的康阳郡主和柔安公主相识,渐渐有了享受的底气与资格。
还有肃王殿下。
琥珀就想到了,这近两个月来,小时子不停歇地往她们院子中送的御前名花——许是肃王从主子常用的物件中,猜出主子对新鲜娇嫩的花朵有所喜爱,才会这样的。
肃王瞧着不靠谱,在主子的身上却是这样细心肯用心呢。
她这样想着,唇角止不住地露出几分笑意。
从前主子都过得太苦了,往后可要甜一些才好。
*
这是幽兰院建成一个多月以来,顾莲第一次用正眼细细地打量着院里的装饰。
她当初是亲眼看着的,即便府中的资金不大够,父亲仍旧是竭尽所能地将幽兰院修缮成府中数一数二的好院子,甚至还特意找了人,参照了先帝时乡主府的规格。
院落修成,崭新雅致。
里头的贵妇闺秀往来不绝,皆是来拜见顾菀这位新晋的乡主。
从前对着她顾莲言笑晏晏的一张张熟面孔,如今都转向了顾菀。连在得知她“卧病在床”时,交好的小姐们也未曾过来探望,只是在门口扬声慰问两句,让她好生休养。
这也是京城闺秀圈子中自己琢磨出来的。
一个是嫡长女,另一个是从小长在庄子上的庶女,保不齐两人之间早就有嫌隙。而顾菀被封为乡主的前后,嫡母蓝氏和嫡姐顾莲身子都不大好,推掉了所有的宴席在府中养病,这其中没准有猫腻呢——指不定是蓝氏和顾莲从前给了人纯阳乡主许多难堪,如今人家出人头地了,就来报复了。
虽说纯阳乡主从未说过什么,但是各家小姐们都被嘱咐了,最近少和顾莲有交集,不定就得罪了纯阳乡主,也间接得罪了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呢。
顾莲从小被娇养长大,端庄知礼的外表下自有一股娇气,哪里经历过这样的落差?
于是就堵了气,发誓再不看顾菀一眼,连顾菀的院子都不要多看。
可谁想,如今迫不得己,竟然还是踏进了这所院子。
顾莲的眼角余光扫过描漆雕画的精致栏杆,不由得紧紧捏住手中帕子,将柔顺的帕子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是面容上带了一些恼红进的内室。
结果一进去,就看见了倚在窗边用冰碗的顾菀:
日光微微西斜,照在顾菀的身上,愈发显得她青丝如鸦,容光艳胧。
配上窗边插在高腰瓶中的一朵硕大牡丹,只觉得此景如画,恍若神女下凡,令人沉醉。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片刻后,顾莲的眼睛像是被日光刺痛了一般,倏尔撇过眼去,不愿意再看。
心中却是忽然想起,那瓶中的牡丹,花瓣雍容,由头至尾,染着浅粉到紫红的亮色,似是赵粉,又像是魏紫,花蕊却是清新的浅绿色——是太子同她说过的,宫中花房好容易培育出来的新品种,还未曾被赐名。
太子曾经许诺过她,将来要带一朵给她看的。
顾莲等了这半年多,最后却是阴差阳错,在自己最厌恶的庶妹这儿瞧见了。
……她所苦苦追求、殷殷期盼的,顾菀竟是比她先得了去!
她不禁在心中恨得咬牙: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肃王爱重纯阳乡主这个未婚妻,即便是离开了京城,也吩咐身边的太监一日一日地送宫中名品花给纯阳乡主赏玩。
顾菀也不怕在婚前就用尽了自己的福气,叫肃王在婚后如老亲王一般,纳上几十上百的姬妾,让她顾菀成为京城中的笑话!
顾莲手中帕子几乎要被她捏烂。
然而想起今日镇国公对她的呵斥,顾莲便深深地屏住呼吸,缓了缓心中要喷涌而出的真实心绪,在面上艰难地绽开了和婉的微笑:“二妹妹……”
却是被琥珀开口截断:“大小姐,我家小姐已经是圣上亲封的五品乡主,有品阶有封地。您虽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却没有封号品阶,按照规矩,您应该行大礼见过乡主才对。”
话音未落,顾莲的笑容已经是僵硬在脸上,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顾菀。
顾菀……要自己对着她行大礼?
顾莲有一种蒙受了奇耻大辱的感觉,凝固的笑容底下露出几分狞色和抗拒,交握的双手甚至捏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顾菀并未第一时间说话,而是不紧不慢地用了一口冰碗子。
里头小厨房的人还别出心裁地加入了甜牛乳,冰过后在舌尖上留下沙沙的甜蜜感。
她稍稍抵了抵舌尖的冰牛乳,侧着头欣赏顾莲此刻耻辱又挣扎的表情,心头漫过几分快意。
“长姐,虽然咱们姐妹间并不讲究这些,可也怕外头知道了议论起来。”顾菀笑得乖甜:“说长姐不懂规矩呢。”
她就是要看顾莲求着她。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肃王回京◎
对于顾莲这样自视甚高、不将庶妹当人看的人来说, 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瞧着自己原本看不起的人步步高升。
甚至要被迫跪伏在旁人身下,哀哀祈求。
这对顾莲来说, 是精神上的绝对打击,是能够让她冲昏头脑
顾莲手中的帕子终于不堪重负,在遭受用力的捏紧摩挲之后,柔滑的锦缎发出近乎尖叫的摩擦声。
惊响在原本的安静的屋中。
让顾莲自己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涌起惊色。
“长姐?”顾菀望着顾莲眉眼间的失态,唇角扬起一抹轻微的笑意,关切道:“可是身子有哪儿不舒服,我让琥珀去寻太医为你来瞧一瞧。”
她如今是乡主,又在几月内数次出入宫廷。在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的帮助之下, 她在太医院已经有了交好的太医, 在皇宫中各处,亦有知晓名字的几位宫人。
像是黄沙荒野中钻出的一点盈盈绿色,并不引人注意,却可能在不知不觉间, 就将漫天的黄沙连城绿野。
闻言,顾莲眉头下意识地锁紧,眼中隐隐闪过怒火,却不敢表现出来, 只能将又皱又软的帕子放入袖中,整个人都垂下身子, 掩住自己难看的面庞。
……让她给顾菀行大礼, 这简直和杀了她无异!
顾菀是故意这样折辱她的!
她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岂能因此折了傲气?
但、但顾莲想起了已经许久未见的太子。
也回想起几个时辰前, 父亲对她所说的绝情话语——“你若是再不安分地呆在府里, 反而想着和太子继续联系,那为父就当作没有你这个女儿!”
顾莲含着恼恨怒气的眼眸中,闪过一分委屈。
当初支持她接近太子的是父亲,如今呵斥她不安分的也是父亲。
那她就偏要一条道走到底。
等着她成为了太子妃,坐上皇后的宝座,她顾莲就有底气告诉父亲,不论什么事情,惟有坚持与坚定才能成功。
到那时候,处置起顾菀等不敬她等人,亦是易如反掌。
这便是所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臣女见过纯阳乡主。”顾莲给自己做好的心理建设,福身给顾菀行了大礼。
抬起头来时,已然是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婉婉,语气更是格外谦和:“得多亏了三妹妹提醒,为我的名声着想,不然等传到外头,又有那一众长舌之妇嚼说咱们镇国公府了。”
她话语中暗指的,就是借着顾萱赐婚一事,来暗讽镇国公的人。
也是想提一提此事,向顾菀点清楚:她与蓝氏都大概猜测到了,这几回堪称完美的计划总是莫名失败,甚至将顾萱推到了悬崖一样的境地,才堪堪保全自身,其中就有顾菀的缘故。
——原来你并不是如同表面上一样,是个纯良无害的绝色美人呢。
要是旁人知道了你的真面目,那可怎么好呀。
这是顾莲话语中最深层的威胁。
“长姐知道妹妹的好意就行了,不必这样说出来。”和顾莲的想象不同,顾菀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仍旧是笑容乖甜,认认真真地领了顾莲的道谢。
反倒是让顾莲被狠狠地噎了一下,心里头也被连带着轻轻抖起来:她如今与母亲最为烦恼的一点,就是顾菀究竟知不知道她们从头到尾的计划。
……要是不知道,她们不信顾菀能有这样好的运气,次次都无端躲了过去,更是留了关键的反击之手,彻底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可若要是知道,顾莲在心中更不信顾菀能容忍她们到现在——一个十六七的女儿家,即便有深沉的心机,也绝对不可能有这样强的忍耐力!
于是在顾莲心中,看顾菀时,就像是被一层厚厚的迷雾给笼罩住了一样。
分明、分明几月前,还只是一只任由她拿捏的脆弱蝴蝶。
顾莲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子边缘。
“我方才听着前头的声响,是长姐因着一件丫鬟衣裳和父亲发生了争执?”顾菀端起第二碗冰冰凉凉的冰碗子,笑道:“不过是芝麻点大的小事情,长姐不必为此惹恼父亲。”
“要是长姐实在稀罕丫鬟的服侍,回头我让管家给长姐院子里多做几件。”顾菀话语间是执掌一家权柄的威严底气。
“二妹妹说得对。此番姐姐前来,是来求你一件事情。”顾莲忍住牙间要掀桌骂人的痒意,瞧了一眼顾菀手中的冰碗子,低下了头颅。
在心中更是暗恨顾菀:她方才都瞧见了,那冰碗子中有难得的妃子笑,还有宫中温室养出来的水蜜桃,全都是她喜欢吃的果子。原还以为有一份是给她的,结果全都是顾菀自己吃的,还当面吃给她看,当真是自私自利、用心歹毒!
恨声咒骂完顾菀,顾莲才清了清嗓子,柔声继续道:“父亲担心我的身子,这几日并不允许我出门。可是我听闻圣上刚刚清剿了山匪一党,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将领着剿匪士兵,并捉拿到的一种匪徒入京,当街巡游,姐姐我想去看一看。”
“为表谢意,这是送给妹妹的礼物,亦是补上给妹妹得封乡主的贺礼。”
顾莲身后的芍药应声而上,在顾菀面前展示了手中放着的盒子。
里头放着一套水头极好的翡翠头面。
颜色通透,是深湖一样的沉静绿色。
还点缀了亮晶晶的透明晶石和浅红玛瑙,望着就有一种雍容端和的气度。
想来是顾莲压箱底的宝贝了。
许是蓝氏提前给顾莲的嫁妆,又或是镇国公送给顾莲的及笄礼。
“姐姐放心,明日在府门口等我便是。”顾菀笑意盈盈,不客气地收了下来。
她原想着是在精神上打压顾莲一把,没想到顾莲竟然主动要送好东西,那她可就不必推辞了。
顾莲的心上滴着血儿,面上却仍是要带着轻笑谢过顾菀。
她如同被憋了内伤一样,被芍药搀扶着出了幽兰院。
*
翌日一早,顾菀刚行至镇国公府的门口,便瞧见顾莲在和镇国公脸对脸站着,两不相让。
余光扫到顾菀,顾莲竟然像见到了救世菩萨一般,三两步跑了过去,挽住顾菀的手,对镇国公道:“是二妹妹邀请我一同前去的。”
“父亲。”顾菀眉眼含笑,顺着顾莲的话讲了下去:“我今日想去瞧一瞧肃王殿下呢,又怕自己一个人去,所以约了长姐——父亲不同意么?”
“不、不。”镇国公正是打定了主意要讨好顾菀,闻言先否认了这句话,转头又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
思虑半晌之后,听见管家说上朝的时辰快过了,他便有些不情愿道:“罢了罢了,你带着你长姐去罢,只是底下人群熙攘,你们在沿路的珍味楼包个包厢,在楼上看。”
“你记着,不许乱跑的!”镇国公警告地望了一眼顾莲,这才登上马车去上朝。
顾莲立时将挽着顾菀的手放了下来,转身先上了马车。
在马车上亦是顾着精心打扮自己,对着顾菀面色颇淡。
顾菀并不在意这些,笑眯眯地看着顾莲打扮自己。
心里想道:顾莲还是清水出芙蓉的淡妆好看,这样浓妆亦是不差,只是少了几分自己的味道,有些泯然于众人了。
许是听了前些日子,太子在景州宠幸歌女,心中焦急了罢。
二人到了珍味楼早就定好的三楼包厢上。
正巧京城城门大开,太子与肃王一行人骑马进入京城,后头由军士拉了一长串的囚车,里头关押着被一锅端的山匪,为着防止伤人,俱是带上了镣铐,连嘴巴也被布条堵住。
太子骑着一匹黑色骏马行在最前,后头肃王与徐将军并列而行。
周边围着诸多围观的百姓,当真是人山人海。
当朝贵族讲究礼节,凡闺秀小姐出门,必带帷帽,又要谨慎行走,唯恐落下什么贴身手帕,或是被凡夫俗子轻易窥探了容貌。
但是平民百姓之间,却是风气颇为热情开放,时有在路上行走,不经意间相中旁人,随后掷果掷花掷香囊试探的。
比如此刻,面对有剿匪功名的一行人,不少年轻姑娘都投去手中的鲜花和头上的绢花。
整条街上,像是下了一场花雨一般,让人觉得恍若梦中。
尤其是太子与肃王的身上,吸引了绝大多数娇嫩的花儿。
顾莲在窗边看得气愤,为着太子温柔回应每一个对他打招呼掷花的姑娘而红了眼。
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地,从头上取了一串白玉珠花,朝着太子的怀中扔去。
……这是她与太子初见时带的珠花,太子也因此注意到了她。
顾莲有自信,太子一定能认得出来。
而后,抬头看看她的。
再然后,与她重归于好,请旨赐婚。
琥珀站在顾莲身边,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记在心中。
乡主正忙着看肃王,她可要好好为乡主分忧。
*
顾菀的确一眼就看到了谢锦安。
少年紫衣,俊面昳丽,似高山朝阳般鲜活俊逸。身下白马如雪,荷包上的流苏随着马儿的步调微微晃动,落下几分随心潇洒。
与四面回应的太子不同,谢锦安只是噙笑骑马,由着纷纷扬扬的各色花朵落到地上。
偶尔有正中怀中的,也被他动作温柔地拂去。
空中倏尔划过一抹馥郁的芬芳。
谢锦安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发觉是一枝花开正好的茉莉。
茉莉多瓣如烟火盛开,白中隐青的花瓣边嵌着金色,是宫中才有的金边宝珠茉莉。
……也是他安排好,今日送给阿菀欣赏的花儿。
他仰起面儿,与楼上倚窗的顾菀,隔着轻薄随风的帷帽,无声无息地对上了眼神。
彼此弯唇一笑。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筹备婚礼◎
忽地一阵微风吹起, 将顾菀的帷帽上垂下的轻纱拂起。
吹乱撩拨成几抹浅色.
在轻纱吹拂的间隙,顾菀望见了谢锦安含笑的清眸。
如桃花含情,在日光下闪烁着动人的眸光。
顾菀不自觉地撩起一点轻纱, 一只手微微撑在窗沿之上,身子前倾。
一路目送着谢锦安转过拐角,走向皇宫。
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瞧着肃王的模样,面色红润, 想来肩膀上的伤口并不严重,没有伤及筋骨。
谢锦安也直到走入拐角,才收回望向顾菀的目光。
俯身垂首,轻嗅那枝芬芳扑鼻的金边宝珠茉莉。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腰间的荷包之中。
*
太子与肃王回京,正是皇上上朝的时辰。
虽不能亲眼目睹, 但皇上特意派遣了罗寿前去迎接, 将两个儿子先带到御书房待着。
带着武王去御书房的路上,皇上也就听说了这一路上百姓竞相迎接的盛况。
他面上虽是带着满意的神色,心中对太子却有了几分不满:先不说先前的办事不利,险些搞砸了景州剿匪之事, 就看着是用他送去的法子才保住颜面,就很是不该心安理得地受百姓这样的爱戴迎接。
武王跟在皇上身后,闻言颇有几分恼愤:他好容易精心筹谋,在朝臣面前压过太子, 不想太子仅仅只靠剿匪之事,又重新得到了父皇的夸赞!到底也是怨怪他自己, 没有托生个好肚子, 没有成为嫡子!
“百姓们这样欢迎太子殿下的回来, 也是在歌颂父皇的功绩。”武王有心给太子上一上眼药, 却怕被皇上识破责怪, 只好干巴巴地憋出这一句讨好的话来。
皇上未置可否地颔了颔首,脚步不停地往御书房去。
武王不由得噤声,乖乖地跟在后面。
太子一见皇上到来,立刻起身行礼:“儿臣见过父皇——儿臣多谢父皇指点,才得以不辱没父皇期盼,顺利地从景州擒匪归来。”
神情带着恭敬感激,还有对父皇的崇拜。
这理应是个不会出错、且提升皇上好感的神情。但扫到太子衣袖腰带处的花瓣,皇上的神色就变得浅淡一些,轻轻“嗯”了一声,转头去看谢锦安:“朕听闻你肩膀受了伤,可有大碍?等会你且留一留,朕传召太医院院令给你看一看。”
“父皇放心,儿臣无事,现在肩膀已然能自由活动了。”谢锦安慢慢转了转自己的肩膀,对皇上笑道:“若是可以,儿臣想带着太医院院令一并给皇祖母请安。”
皇上眼中划过一抹轻笑,允准了下来。
在后头未曾说上话的武王自觉被皇上忽视,有些不服输地开口笑道:“方才听闻两位皇弟沐浴着百姓的花雨京城,如今再嗅闻御书房中的花朵清香,可知两位皇弟办成了一件大事情。”
“倒是比皇兄我要强得多。”
太子转头看向谢锦安的腰间:“皇兄所说的花香,应当是三皇弟接下的那一支花罢——可要恭喜三皇弟了,除了纯阳乡主,不久就要有新人进门了呢。”
他在巡街期间,都将眼睛盯在人群中姣好的女子面容之上,对谢锦安甚少关注,直到进入皇宫之中,才看到谢锦安荷包中探出脑袋的茉莉。
心头就忍不住地嗤笑:果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原还以为这个三皇弟为了纯阳乡主改过自新,不想一两个月过去就失了兴趣,转而接了不知道哪位姑娘的鲜花。且不说纯阳乡主心里面怎想,被父皇知道了指定得一顿臭骂指责。
唔,不过对天然没有皇位竞争力的三皇弟来说,父皇的指责也不算什么。
皇上的眼睛顺着太子的目光望去,几不可见地拧起眉头,目光在一瞬的黑沉之后,又变回原样,甚至话语中还带着几分笑意:“朕记得,这金边茉莉,是你离开京城那日,向朕求来送给纯阳乡主的。整个宫中花房中,只剩下了那一盆,你还选了最好的那个花枝。”
谢锦安湛然一笑:“儿臣多谢父皇慷慨割爱。”
一旁的太子面色微微一变:他原想踩一踩肃王,再顺便把话题转到武王的私生活上去,也是将先前,武王一党的御史上书说他喜好美色之事还给武王。
结果这花居然是纯阳乡主送的?
想起纯阳乡主,太子就不免想到方才砸中他的珠花是顾莲的,一时更加心烦意乱,未曾收住面色。
武王则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
皇上的龙目一扫,将两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不过面上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三个儿子都召集到御桌前,先点名太子讲述景州山匪之事的始末。
“禀父皇,这些都是儿臣审问景州知府等人的供词,他们已经承认,有山匪顺利从景州进入京城,是因着官匪勾结的缘故。”太子双手将供词奉上:“连当日在温竹山被捉住的山匪莫名从京城牢房回到景州,也是景州知府交涉的缘故。”
“做得不错。”皇上平静地夸了一句太子,将供词压在桌上,而后询问谢锦安捉拿匪首时的场景:“你虽然是去百花谷玩乐,但也是误打误撞立了大功,朕此次必定重重有赏。”
面对太子和武王投过来的不善目光,谢锦安按了按肩膀,小声地“嘶”了一声,而后才慢半拍地起身,眉眼间有几分赫然:“这一切都不是儿臣的功劳,而是皇兄和徐将军将匪首打至重伤,才能让儿臣顺利捉住——且也不是儿臣独自捉拿,还要靠着身边的侍卫。要是父皇要赏赐,儿臣无颜受赏,还请父皇重重赏赐皇兄、徐将军并侍卫等一众人。”
“至于儿臣……父皇看在儿臣受了伤的份上,给儿臣几月假期便好了。”
谢锦安话音落下,太子的眼神微微闪动,收回了目光。武王则是皱起粗眉,将目光转到太子的面上。
“你倒是知道自己的实力,整日里都想着如何偷懒。”皇上打趣了一句,嗓音比先前柔和了一分。
武王则是接话道:“儿臣现在想起来,还能记得三皇弟时常从练武场的围栏那儿翻出去的场景呢。”
这话瞧着是打趣调侃,但在皇上的面前说起来,就是暗含嘲讽了。
皇上听完未曾多说什么,只道:“肃王既然是你们的皇弟,就要好好教导帮衬。”
随后问了几句武王手头上的事情,就让太子和武王退下,对谢锦安道:“院令要先给朕请一个平安脉,你且在这里等候一会儿。”
在等着太医院院令到来的期间,皇上照旧是和谢锦安闲聊了两句。
其中问道:“你去景州,可有邀请太子夜晚与你一起逍遥玩乐?”
“父皇这话,儿臣可不敢当。”谢锦安摆了摆手,又不慎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口,俊俏的面庞拧巴了一下:“儿臣自知无甚本事,到景州后白日里离前线远远的,晚上就乖乖回驿站歇息,不敢去二皇兄的临时府邸打搅剿匪之事。”
罗寿在门外报太医院院令到。
皇上见状,面上沉默一下,叹气道:“罢了罢了,朕不多问你,也不要院令请平安脉了,你先带着他去给你皇祖母请安吧。得知你受伤之后,你皇祖母很为你担心。”
谢锦安弯腰福身告退,临走前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左侧大片的紫檀木屏风后头。
等到谢锦安彻底退出御书房后,有一全身上下暗色的人,从紫檀木屏风后面走出。
他对皇上单膝跪地见礼,沉声道:“属下奉皇上之命调查景州山匪之事,除太子所奏的官匪勾结之事外,还有太子他……对山匪似乎另有处置的打算。”
御书房便阖上了所有的窗棂门扇,从外头看似牢牢关锁的机关匣子。
而那厢,太后仔细检查了谢锦安的伤势,又细细地问询过院令,确认无事后,才笑道:“你如今回来了,就暂且不要管那些朝政,先将你与纯阳的婚礼筹备起来。”
谢锦安闻言微笑,昳丽英气的面上有几分腼意:“这是自然的。”
他是特意掐着一个月的时间回来的。
他与阿菀的成婚之礼,是值得投入全身心去准备的。
正巧这段时间留给太子和武王互掐。
看看父皇如今的耐心如何。
*
“乡主,奴婢仔细看了,太子是接住了大小姐的白玉珠花的。”回到幽兰院中,琥珀对顾菀低声道:“不过,太子并没有回头找大小姐,而是径直离开了。”
顾菀将最后一本账目对完,伸手揉了揉眉心,轻笑道:“我瞧着她心情好了不少,接下来应当是有奋斗目标了。”
蓝氏因母家要被迫安分,顾莲忙着找太子重归于好,顾萱已经收为己用。
接下来的一个月,要好好用来筹备婚礼才行。
“去找管家,将府中的房产田契全都拿来。你再和珊瑚亲自前去库房,将里头的宝贝物件清点出一张单子。”顾菀沉稳吩咐道。
她出嫁时,该有的嫁妆,要得的铺子田产,一分都不能少。
最好让抠搜的镇国公呕出一口血来。
第75章 第七十六章(修)
◎顾菀发觉……自己还是很紧张的◎
筹备婚礼, 除了顾菀与谢锦安自己看顾,其中最主力的便是殿中省。
殿中省总管可是从罗寿公公那儿接到了皇上的意思:为着剿匪之事,宫中的万寿节和中秋节都未曾举办宴席, 欢庆一场。那这肃王的婚礼,便是如今宫中的第一件喜事,可要好生布置庆贺才行,万万不可懈怠, 要做到宫中上下都高兴。
殿中省总管诺诺应下后,不免感叹肃王的好运气:只是个普通皇子罢了,不但误打误撞擒了匪首,又受了轻伤惹得圣上太后怜惜,这些时日有数不清的宝贝药材赏赐下来, 而且婚礼挑了个好时候, 比先前定下的要隆重华贵许多。
听闻皇上未曾和奖赏太子武王一样,在朝政上赏赐肃王,但是让礼部拨了三十万钱粮给肃王开府,还从私库中挑选了许多送给肃王——这对肃王来说, 保证了后半生的富余,当真是极好的。
他还记得,先帝时皇子开府的钱粮,平均是二十万呢。
这样感慨着, 殿中省总管赶紧吩咐手下人拟了婚礼相关的各色单子,呈给太后、肃王并靖北王妃。
谢锦安看了单子, 想如往常一样, 亲携去给顾菀瞧瞧。
太后一眼便知道了谢锦安的心思, 与靖北王妃对视一眼, 轻笑道:“咱们朝可不如前朝那样开放, 可是有个规矩,成婚前一个月,新娘子和新郎不允许见面的,防止往后相看生厌的。”
谢锦安握着单子,抿了抿唇,心想道:他和阿菀才不会这样。
“那这单子总要给阿菀瞧瞧才好,不然阿菀有不满意的就不好了。”谢锦安面有犹豫,准备转圜一下:他原就半个多月未见阿菀,再加上一个月,岂不是如隔万秋?
只瞧着荷包中的茉莉花朵,就让他心尖酥痒。
靖北王妃在一旁含笑接口:“肃王珍爱莞娘,自然也就知道莞娘的喜好——依着我看,莞娘是新娘子,成婚那日就该享受惊喜才是。若什么都让莞娘亲自过目,便累上了许多。”
“况且现在镇国公府是莞娘掌家,平日里事务本就繁多,如今还要备着自己的嫁妆呢。”
“要是肃王殿下怕不行,偷偷地将单子送给镇国公府的老夫人看一看,就可以了。”
谢锦安仔细想了想,敛起眉眼,低低应了一句好。
心中在那一瞬想了许多的画面场景,最后竟是弯唇浅笑起来。
“要成亲了,人倒是变傻了。”太后眉眼带笑地轻斥一句,旋即让谢锦安请安告退,同时不忘嘱咐道:“你若是想那日英俊地骑马去接纯阳,可要按照太医的叮嘱上药才行。”
靖北王妃也顺势告退:“臣妇要去备一备给莞娘的嫁妆,便不扰太后安宁了。”
*
镇国公府中,顾菀亦与老夫人、镇国公提起嫁妆之事。
老夫人看着单子觉得甚好,抬眼却看见自家儿子面色略有苍白,额头上甚至有一层薄汗。
“父亲觉得不好吗?”顾菀对着镇国公莞尔一笑。
镇国公第一时间未曾答话,只觉得是自己眼花,不由得从头到尾仔细瞧了一遍嫁妆单子。
陪嫁的珠宝、服饰、床被、生活器具并一众车马俱是种类齐全而繁多,镇国公府咬一咬牙也是能拿出来的。可其中,还有五间京城铺子并占了镇国公府田产近一半的田契……这可都是如今镇国公府进项的顶梁柱呀。
若是都给了出去,往后逢年过节的贺礼,怎么出?
“不是不好,只是这铺子和田契……”镇国公向着顾菀陪笑。
“我也是查询了先帝时乡君最低的嫁妆旧例,再顾着府上减了许多列出来的。”顾菀怅然叹气。
言下之意便是:这已经比六品乡君最低的嫁妆还少了,若是想省减,那镇国公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菀丫头真是勤俭。”老夫人不由得和蔼笑道:“要是再添补上一些田契,也是无妨的。”
闻言,顾菀就望着镇国公隐隐透露出青紫的面庞,唇角含笑。
她对账时就察觉出来了,田契铺子方面账目瞧着是好的,可较之老镇国公在时,无知无觉间就少了不少。想来是镇国公府运作困难,卖了不少田产铺子维持体面,又怕老夫人知道,所以未曾给老夫人完整的账目对比。但镇国公又思量顾菀年轻,瞧不出来,所以让管家送了完整账目。
她这个父亲,一边勉力维持国公府,一边钻营地毫无效果……当真是失败无用呀。
顾菀摇首拒绝了老夫人,将殿中省送来的礼书单子递给镇国公:“况且女儿列单子时,参照了殿中省送来的礼书,照着一半多列的。”
嫁入皇室,嫁妆肯定是不能比皇家出的彩礼多,让人觉得皇上吝啬,也不能到不了皇家彩礼的一半儿,让皇上觉得臣子仗着好女儿不恭不敬了,一半多倒是正好的。
镇国公嘴角透着艰难的笑意,几乎僵硬地不能动。
半晌后,他才强笑道:“既然母亲和菀儿都觉得好,那就这样办罢。”
旋即在心里思量:蓝氏的嫁妆是不是还有许多没填呢?看来最近要同蓝氏软和些,支撑起府中才好。
不过还好,殿中省回头就会送来纳采的赏赐,也能填补填补嫁妆的亏空了。
*
自九月十一到十月初十,殿中省派人在镇国公府与宫中往来不绝,布置成婚当日的装饰。连带着从镇国公府到肃王府的一路上,都挂上了写着“囍”字的灯笼,还连上了绵延不绝的细细红绸,瞧着欢喜极了。
琉璃甚至和一个经常来跑腿的、名唤小钟子的小太监熟络起来。
十月初十这日早晨,老夫人亲自带了苏妈妈到正厅,看管家将顾菀的嫁妆用红色锦布盖上,系上红银双色的丝线,准备按照殿中省给出的吉时,派一众身着红衣的壮丁出街而过,抬到肃王府去——这是本朝成婚的传统,叫“预箱礼”。
瞧着一抬又一抬的嫁妆箱子从镇国公府抬出,自有人对镇国公府刮目相看:原还想着镇国公府恐怕要衰落下去,如今看着是在藏拙呢。
殿中省悄悄点完了嫁妆,回宫上报给皇上。
“倒是不错。”皇上对镇国公府出的嫁妆颇为满意,转头见殿中省总管有些犹犹豫豫,就道:“有话就直说,别浪费朕的时间。”
“禀皇上,晚上的开箱礼,该如何呢?”总管有些战战兢兢。
开箱礼一般由皇子的母妃来做,可是罗贵妃早已经仙逝……皇后娘娘自然可以代劳,但昨日皇后称病,想来就是不愿做这件事情。
皇上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尚且晴好的面色浅淡了些许。
“罢了,朕晚上横竖也无事,就去肃王府逛一逛吧——你记得将贵妃的牌位带上。”
这就算全了开箱礼了。
殿中省总管赶紧应下,然后将一张单子奉上,拱手道:“肃王殿下明日要穿的蟒袍吉服已经做好。包括明日随着肃王殿下奉迎的大臣并护军,还有去镇国公府唱交祝歌的诰命夫人,奴才都安排好了,只等陛下过目。”
“那便好。”皇上颔首道:“皇宫中久久不闻礼乐欢庆之声,千万不要出错才行。”
皇上明日特意吩咐不必如常上早朝。
是想给自己放放假,补一补万寿节没过的假期,也有厌烦了太子与武王在奏对朝政时彼此阴阳怪气的意思。
还是看看自己三儿子的大喜事,高兴高兴才好。
*
至晚间,顾菀如往常一样去洗漱沐浴。
又和平常一般,坐在美人榻上,用柔软的棉布一点点拭去青丝上含着香气的水珠。
琉璃端着一盘新鲜的果子进来,笑道:“奴婢听说,新娘子出嫁那日,惟有早膳能用一点,其余时间都要饿着肚子,直到喝完交杯酒才能用晚膳。所以奴婢方才吩咐了膳房,早膳做一些能抵饱的,再准备些精巧的点心。”
“乡主就不必紧张饿肚子啦。”
琥珀则是话语带笑:“奴婢跟着乡主从小到现在,是第一回 看到乡主这样紧张呢。”
“我哪儿紧张了?”顾菀的面容在灯烛的辉映下格外美艳逼人,如一朵雪中灼灼的玫瑰,说话时如花枝轻颤:“你们两个就尽管打趣我罢。”
琥珀望着顾菀憋笑:“哪里是奴婢嘴硬,分明是乡主紧张而不自知呢——从前乡主擦拭头发,都是先轻轻地按压头发、吸收水珠,然后才动作轻柔地由上到下擦拭干净。”
“但乡主今日坐在榻上,就很是心不在焉,只重复揉搓左边的湿发。”
琉璃放下果盘,将一个可以开合的菱形铜镜举到顾菀面前,咯咯笑道:“乡主快看,左边的头发险些要变秃了,奴婢都要替它们委屈了。”
顾菀也忍不住弯唇笑起来。
而后有些愣愣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她自然在脑海中对明日的流程排演了几百遍,甚至连哪个环节、会出现哪些意外情况、又该如何应对都想好了。
她原是心平气和、波澜不惊的。
可望着镜中,顾菀脑中就倏尔浮现谢锦安骑马入京的身影。
明日肃王便要身着红服、骑着骏马来镇国公府了。
来娶她。
顾菀心尖一阵颤动。
她发觉……自己还是很紧张的。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修)
◎成婚当日(1)◎
因着要讨好顾菀, 幽兰院内室中燃起的灯烛,是宫中时兴的香灌蜡烛。
点燃时有袅袅的幽香飘然出来,让人恍若置身于花海之中。
顾菀一张玫瑰面儿, 轻绽在满屋的暖郁花香之中。
被浅染上动人的嫣然粉色。
似出水的芙蓉,却又因殷红饱满的一对痣添了妖冶娇媚。
“奴婢帮乡主擦头发,再抹上香香的柔发膏。”琥珀见顾菀神色中有小女儿家的羞恼,当下就笑着接过拭水的棉布, 唤过琉璃:“赶紧给小姐用小叉子叉些水果吃。”
琉璃自觉方才调侃了顾菀,连忙叉了一颗去籽的、白圆水嫩的荔枝,送到顾菀嘴中:“这是今日小时子送花时一并送来的呢,想来也是肃王殿下的心意。”
屋中正是一片欢声笑语。
苏妈妈在此时带着笑意推门进来,对顾菀行礼道:“乡主, 太后娘娘身边的李公公并殿中省总管来了, 让六个人扛着一整个大箱子呢。”
“老夫人赶紧让奴婢来请乡主过去。”
琉璃立刻手脚利落地给顾菀拿了见客的衣裳,服侍顾菀穿衣。
琥珀则是加紧了手上的动作,将顾菀湿哒哒的头发擦拭到半干的状态,最后绾成一个简洁大气的发髻:“幸好京城中的秋老虎没有离开, 天气还是有些炎热的,乡主披着有些湿的头发也不怕感染风寒。”
收拾好一切,二人就随着顾菀去了老夫人的寿梧园。
一见到顾菀,李公公与殿中省总管便起身行礼, 琥珀照常将准备好的两个荷包送上,琉璃负责将小一些的香囊给抬箱子的几位太监。
瞧着顾菀发上湿气未干的模样, 李公公就知道自己来的时机不巧, 连连起身道歉, 连收荷包的速度都比往常慢了不少。
老夫人对顾菀伸手, 神情和蔼地笑道:“菀丫头过来, 再给祖母握一握你的手。”
“祖母这话说的,像是我从今往后就见不到祖母一样了。”顾菀扬起笑脸,过去坐在老夫人跟前的椅子上,将一双手都纳到老夫人怀中。
殿中省总管适时上前,点头哈腰道:“老夫人、乡主,奴才们搬来的是明日乡主要穿着的凤冠霞帔,是由肃王殿下亲自监工完成的,太后娘娘与王妃娘娘也特意增添了许多的光彩。”
宫中在赐婚圣旨颁布之后,就寻了个时机,让宫中绣娘来府上为顾菀量身,赶着回去将里衣袍子都赶制出来后,让顾菀试了一遭。等着一切都合心之后,再那回宫中描绘纹饰、缝制坠下的珍珠、盘扣等物,直到前几日才正式完工。
又因并不会有不合身的问题存在,殿中省总管便机灵地先让太后、肃王并靖北王妃过目之后,添补了些许细节,然后才送给新娘子看。
老夫人摩挲着掌心顾菀柔嫩的双手,对顾菀低声道:“快仔细瞧一瞧,这是你明日要穿的呢。”
虽然宫中出品的嫁衣必然是上等的,但从一些小细节处,就能看出宫中对顾菀的态度。
即便有靖北王妃的关系在,还有太后娘娘的青睐,老夫人还是有些担心,甚至都想好了:要是细节处有一些含糊,那她就将自己名下的田产送给顾菀一半——这不算在嫁妆里面,知道的人也少,菀丫头就多了些底气,自己也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孙女在看。”顾菀反手轻握住老夫人的手,轻声含笑,抬眼望向屋子中央用矮凳垫着的一人高的宽大木盒。
总管稍微挥一挥拂尘,一旁候着的小太监就会意上前,将木盒缓缓地打开。
屋中登时便有泛红的珠光映出,眨眼间几乎要将明亮的烛火压倒。
耳畔有琉璃素心等发出的小小惊呼。
即便是顾菀,此刻望着箱中也有些怔愣。
箱底以柔软的锦缎和时令的鲜花瓣做底,从箱头到箱尾,依次摆放着凤冠、霞帔、凤袍嫁衣、喜鞋,均是正红色为主,辅以耀目的金银丝线并明蓝点翠之色,鲜艳亮人而并不显得杂乱无章。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按照谢锦安的吩咐,给顾菀一一介绍了起来:“请容奴才为乡主介绍——凤冠是将金丝结为胎网,依照皇子妃的三四爪金龙、二五尾凤凰的规格,用金雕刻而成,又嵌了珍珠为眼,点翠为凤尾,用镂空金丝并各色宝石水晶穿系,两边从凤口衔住长长的珠宝流苏垂下,还有配套的大小绢花、花钿,额旁还有勾着红帘的暗扣。”
因时人随着皇室喜好奢华,成婚时用的凤冠都极为漂亮,前朝常用的红盖头就变作了红帘头——有人或许一生就戴得一次漂亮凤冠,也是成婚两家的颜面之一,不展示给宾客看,当真是可惜了。
红帘头就是在凤冠上设下暗扣,将红纱从上系住,似帘子一样遮掩住新娘子的面庞。
“……这凤冠正中的硕大明珠,可是肃王殿下从皇上那儿得到的。”李公公道了这一句,又继续道:“凤袍嫁衣和霞帔则是用上好的蜀锦制成,除龙凤外还用双色金丝绣了祥鹤衔芝、百合鸳鸯这样的吉祥花样,喜鞋上头也是用上好的东海明珠点缀的。”没提到的腰带还坠了自带仙气的双色流苏,底下挂着翡翠压底。
说完这句话,李公公就朝着顾菀笑道:“这一身可以说是肃王殿下置办的,不知乡主可是喜欢?”
“我很喜欢。”顾菀眉眼间带上几分笑意,眼中绽出熠熠的光彩。
她是女子,虽对珠宝首饰并不如顾萱顾莲那样看重,但也是很乐意拥有亮晶晶、璀璨夺目的头面钗环。
谁不想做一个明艳美丽、受人艳羡的新娘呢?
只恐怕蓝氏看了这件嫁衣,又要在院中修养些许时日了。
“肃王殿下真是有心。”方才还十分紧张的老夫人此刻喜笑颜开,嘴中止不住地赞道:“也是皇上与太后娘娘仁心垂怜的缘故。”
而后转了头,对顾菀叮嘱:“你往后可要感恩皇上与太后娘娘。”
如此说了一番漂亮话。
殿中省总管表示自己都听了个清楚,回头一定将镇国公府的恭谨敬上都汇报给皇上。
旋即又开口道:“今晚皇上要亲携了罗贵妃的牌位,前去肃王府行开箱礼,奴才们还要赶着过去伺候,就不再多留了。”
老夫人听了更加喜悦:这也算皇上亲自行了开箱礼,这是很大的颜面呀!
当下就亲自送了总管和李公公出去,命苏妈妈又封了两份大红包。
而后眼中含着泪光回来。
“肃王殿下这样用心,我对你往后可是放心了。”老夫人拉住顾菀,眼中含泪带笑。
顾菀拿起自己的帕子,为老夫人擦拭了眼泪:“祖母放心便好,等我过了年去,将您接去肃王府享一享清福。”
老夫人今夜格外动容,望着顾菀露出不舍的光亮,忙不迭地将自己几十年来在镇国公府的经验缓缓道给了顾菀,最后望了望外头的天色,亲手从袖中取了一本书出来,交给顾菀:“当年我出嫁的时候,我母亲最后将这样东西交给了我,如今我也学着我母亲给你——你暂且先不要看的,等明个儿晚上再看。”
闻得老夫人这样说,顾菀心中微动,一下子便明白了这是本怎样的书。
面颊上腾起一片粉霞。
结果书本之后,就忙不迭地揣到自己的袖中,不敢再多看一眼。
“好了,快点回去歇息罢,明日一早靖北王妃、康阳郡主和诸位命妇都要来呢。”老夫人爱怜地摸了摸顾菀的青丝,眼中的不舍似要像浓郁的潮水倾泻而出。
顾菀亦是无知无觉地就泛起水光,深深地拥抱了一下老夫人之后,郑重地行了大礼,随后才由琉璃和琥珀搀扶着回去。
“乡主早些歇息,奴婢给您点上一点安神助眠的香料。”琥珀的手掌拂过顾菀微冷的指尖,为顾菀按了按被子。
而后自去将安神香点上、把烛火吹灭。
“记得派珍珠和珊瑚去守着那凤冠霞帔。”顾菀最后叮嘱了这一句。
她不能不防,谨防着有贼人坏心不死,要在最后关头使坏。
等琥珀应下、房中陷入一片安静之后,顾菀就轻轻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
是游园宴的第二日,肃王派小时子悄悄送来镇国公府的。
里头装着的,是顾菀在马车上,赞了一句的焚木熏香。
香气轻微却缭人。
放在枕边,顾菀便像落入了一个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怀抱。
渐渐地沉入梦乡。
*
翌日一早,顾菀就被琉璃喊起。
“乡主,咱们府上的小厮说,瞧见王妃身边常嬷嬷执着令牌到了宫门口,想来不多时王妃就要出发到府上了。”琉璃抓紧道:“乡主先多用一些早膳垫一垫,等到了王妃到了,就要正经梳妆打扮了。”
顾菀闭着眼睛,在床边醒了醒神。
她可当真是第一回 起这么早。
原来成婚时是这样的累。
定过神后,顾菀轻巧地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干净,再用已经晾好的早膳。
——是她最爱的清淡口味,鸡丝粥搭配上脆脆的酸黄瓜,正是能让人一气儿用下好几碗。旁边还搭配了各色清粥糕点,比如虾球粥配酥炸芋球、酒酿元宵配酱卤溏心蛋……都是让人欢喜的搭配。
瞥见珍珠捂嘴笑的样子,顾菀便明白了:“这是……王爷的意思?”
“是,是宫中一大早用食盒送来的,还生怕冷了,用厚厚的棉缎包裹着。”琥珀一边梳头,一边含笑道:“殿下也传了话来,就是让主子多用些的意思。”
“殿下说,皇室的规矩极为繁琐,又讲究良辰吉时,只怕要耽搁一整天的时间呢。”
“用两碗就好了,不然等会儿腰带就系不上了。”等梳完发髻,顾菀也就搁下了手中碗,轻笑着说了这一句。
穿戴凤冠霞帔的时候,外头就报靖北王妃、康阳郡主、柔安公主并安乐伯府的嫡小姐张瑛到了。
当朝习俗,女子出嫁前,须要同族姐妹与闺中好友前来相送。
正好是添妆和说吉祥话的好时候。
琉璃带着珊瑚不失礼数地给王妃一众人奉上好茶。
心中紧张而又激动:她们是第一回 服侍宫中来的贵客呢,只希望不给乡主丢脸。
四人彼此也算认识,惟张瑛对她们不算熟络。幸好张瑛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三两句话后就变得有说有笑起来。其中张瑛擅长康阳郡主和柔安公主甚少涉及的骑马射箭,引得两人眼睛发光地听张瑛描述策马奔腾的畅快感觉。
靖北王妃在一边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问上两句话,没有半点儿长辈的架子。她心里面悄悄感叹:不但莞娘与她交好,就连莞娘的朋友也很合眼缘嘛。
再想起顾莲顾萱一干人等,不由嫌弃:果然,朱者相聚、墨者相吸,还是很有道理的。
话说完一个高.潮之后,琥珀与珍珠扶着穿戴完全的顾菀走了出来。
坐在座位上说话的几人,登时都悄无声息地静了下来,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神色有看见仙子的恍惚。
人间绝色,不过如斯。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成婚(2)◎
大幅大幅的梨木嵌贝母琉璃屏风上用绣线勾勒出绵长的青山绿水之画。
顾菀从屏风后出来, 站在高高的青山旁边,愈发映衬着身上鲜艳欲滴的正红,如娇媚的玫瑰仙子化作凡人。
上头数不清的小米珠与碎宝珠在晨光下闪着光亮, 却遮不住顾菀容光熠熠的冰肌雪面。
靖北王妃率先回过神来,抚掌上前惊叹:“我初瞧这一身凤冠霞帔之时,还觉得华美至极,如人间富贵之花。如今被莞娘穿在身上, 只让人觉得勉强配得上莞娘罢了。”
康阳郡主、柔安公主和张瑛俱是围了上来,一边欣赏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着顾菀身上穿戴着的凤冠霞帔,容色中皆是欢喜和艳羡。
“义母过赞了。”顾菀面上是难得的羞怯之色,被靖北王妃引到梳妆台前坐下, 不免道:“我想先将这凤冠摘下来, 很有些沉呢,一日戴下来,恐怕脖子就要断掉了。”
靖北王妃就掐着手指算了算时辰:“现在不过卯时刚过了一半,命妇们来的时候莫约是巳时左右, 到时候才要进行添妆和开面礼,还有一个半时辰呢,先将凤冠拿下来也无妨的。”
算完这些,王妃便看着顾菀失笑:“现在就嫌弃这凤冠沉了, 将来新皇登基,封亲王妃的时候, 那凤冠就更沉了。”
“既然命妇们巳时来, 义母和姐姐们来得太早了, 多歇息会儿也是好的。”顾菀望着几人眼底下淡淡的乌青出声。
康阳郡主捂着帕子打了个哈欠, 露出一个端庄雍容的笑:“早些来, 是想彼此间多说些体己话的,人多了可就没意思了。”
“其实菀妹妹这话说错了,倒不是咱们来得早了,是你长姐与嫡母来得晚了。”张瑛快人快语道。
国公府剩下两个庶出小姐,一个许了老亲王待嫁、身上又素有疾病,一个还未曾及笄,胆子小。她们不曾早来也能理解,但蓝氏和顾莲却还不如她这个外人来得早,那可真是……
“我嫡母与长姐先前身子不爽休养了许久,来晚些是正常的。”顾菀温和一笑:她才不要蓝氏和顾莲来那么早,平白看得碍眼,还不能像此刻一样说笑。
靖北王妃亦不愿多提蓝氏二人,就岔开了话题,对顾菀讲起皇子那边的成婚流程——新娘子要做的事情多是等待,而皇子那边却正是最耗时的。
“现在肃王殿下大概去建章宫叩谢陛下了,接着还要按照钦天监算出来的时辰,依次去太后、皇后和四妃那儿行礼,然后转去大恩殿在佛祖前上香,最后还要去殿中省和随同奉迎的臣工、护军见面招呼。”靖北王妃对顾菀说道:“等到了镇国公府正式奉迎的时候,一般都要到到未时了。”
“这段时间呢,你就在负责在镇国公府中,由喜娘开面,再被命妇们唱交祝歌,最后等肃王殿下经过考验后到了幽兰院来接你,就让喜娘给你戴上红帘头。”
“然后御前的罗公公一般会再念一遍太后赐婚的懿旨,并将肃王妃的宝印宝册呈给你。随后你坐着花轿,和肃王一块儿去肃王府拜天地,再送你入新房便好。等到这一长串的礼节成了之后,莫约过酉时了。”
顾菀表示了解,随后好奇道:“义母当年成婚,也是这样吗?”
靖北王妃轻笑:“我并非是宫中赐婚,自然省俭了流程,但仍然是花了一天的时间。”
“若是我,估计都要坐不住了,恨不得自己冲出去坐花轿才好。”张瑛听得脸都皱起来了。
柔安公主就笑:“你方才还说不愿太早定亲,现在又烦恼着成婚当日,可见心里面是有期待的。等会儿安乐伯夫人过来了,我就将你的心事好生告诉夫人才行。”
张瑛自不服输,与柔安公主分辨起来,到后头连康阳郡主也被拉了进去,话题亦从定亲扯到了明年春狩骑什么样的马儿好。
如此说笑了大半个时辰,蓝氏、顾莲、顾芊并顾萱四人姗姗来迟。
她们第一眼都瞧见了身着凤冠霞帔的顾菀。
在低首行礼的那一瞬间,顾菀将她们眼底流转的情绪尽收眼底:顾芊是和张瑛一样的欢喜羡慕,顾萱更多的仍是嫉妒,顾莲在嫉妒后有一种找到了超越目标的得意野心,蓝氏则是明晃晃的恨意。
唔,难怪近日顾莲不常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了,莫约是嫌弃蓝氏这容易崩塌的心态了。
顾菀如是想道。
顾芊和顾萱奉上自己的添妆后,说了几句吉祥话就一同告退。
因有靖北王妃在,蓝氏带着歉意甩了自己晚来的锅,又拉着顾莲要生硬地挤进康阳郡主等人的聊天话题之中。
场面就有些轻微的僵硬与尴尬。
幸而不久后,受邀请的十五位命妇就陆续到达,开始了添妆、开面礼与交祝歌的流程。
给最后一位到达的命妇,即蓝氏的嫂子永安侯府夫人上完茶后,顾菀低声问靖北王妃:“怎么还不见喜娘来?”
京城中自然有那等专门给尊贵侯爵人家开面的喜娘,出场费不菲,宫中亦有专门给公主备着的喜娘。这些事情一应是老夫人对接的,故而顾菀有此一问。
“我毛遂自荐,来给莞娘你做喜娘。”靖北王妃神秘一笑,指尖划过顾菀还未曾施粉黛的娇面,起身道:“若是做得不好,莞娘勿要责怪。”
底下一起子命妇听见了,皆是满眼震惊。
前有皇上代行开箱礼,后有靖北王妃做喜娘,加上赐婚后封乡主、太后皇上俱有添妆,再瞧这一身华丽雍容的凤冠霞帔……不说旁的,单是二十年间,纯阳乡主与肃王的这场婚礼,便足以让满京城中的闺秀们不时地提起谈论了。
命妇们心中都升起了同一个想法:纯阳乡主与肃王殿下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极为般配的——两个人不但脸长得一样好看,就连运气也一样的好呢!
只可惜肃王天资有限,又不够勤奋,将来做对闲散夫妻也很是不错呢。
随后,望着靖北王妃执起开面的工具,小心捧起顾菀的脸,她们就又不约而同地感叹道:纯阳乡主真的是百年难见的美人呀。尤其是眼睑上的一双红痣,可谓是令人过目不忘。
*
皇宫殿中省,将近未时。
负责奉迎的诸位大臣和护军纷纷向前见礼:“微臣/属下见过肃王殿下。”
接受到谢锦安的“请起”之语后,便整齐地起身抬头。
望见谢锦安身着正红色绣四爪金龙的新郎袍子,高高地骑在白色的骏马之上,长眉俊面,向来被认为软弱含情的桃花面此刻有说不出的气宇轩昂,是一张意气风发的少年面。
大臣们心中对谢锦安的印象不由得改观:肃王从前并不上朝,他们少见肃王,只闻得性情格外懒散纨绔,还以为和自己家族中的几位烂泥一样,是那股子沉迷玩乐的颓靡模样呢。
可看看如今肃王的模样,再联系肃王入朝后虽没做什么大事情,但也没出过错呢,此刻和他们打招呼,亦是大方得体的。
想来传闻不可靠。
谢锦安微微敛起眼睫,不动声色地将在场人扫过,随后又抬起眼睛,含着些许期待地望着皇宫正门。
胸腔中如同住进了不知多少的兔子小鹿,在今日胡乱地蹦跳。
他一向是喜欢控制压抑自己的,即便面上再如何恣意潇洒,心中都是一片平稳的,恍如一潭深水,
但今日,谢锦安很愿意地放纵自己。
这是他渴盼许久的日子,甚至为此一个半月未见阿菀。
……不晓得阿菀,喜不喜欢他的各式安排呢?
谢锦安又在心中打起鼓来。
小时子颠颠儿地过来了。
他今日传了一身喜庆的新衣裳,满面笑意地对谢锦安道:“殿下!正门那儿已经准备燃放礼炮了,到了奉迎接亲的时辰了!”
话音未落,谢锦安就拉起缰绳,驾着马儿缓步出城。
奉迎大臣并护军行在其后,其中还有捧着肃王妃宝印宝册的殿中省小太监。
道上一路都是张灯结彩的,有不少百姓站在路旁围观。
因先前入京巡街的记忆还在,兼之小时子派人沿路撒下的喜糖喜钱,百姓们就不由得交口称赞肃王仁心之语。
一路上顺顺利利地到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门前立着嫡长子顾望与靖北王世子叶嘉屿。
这亦是本朝成亲的习俗,新娘家是要出一位或几位兄长来“考验”新郎的,以此见证新郎要娶新娘的决心,也能显示出新郎的才华。
叶嘉屿是靖北王妃喊来的,毕竟也是顾菀的义兄了。
经过与顾菀的几回交谈,靖北王妃已经深识镇国公府内里的不忠不义、一团污秽,深恨镇国公这样懦弱势利的人居然是当家男儿,而蓝氏这样的心胸狭窄竟然能做正室夫人。
若是实在不可以,靖北王妃甚至想向太后请旨,让顾菀干脆在靖北王府出嫁得了。既然不可以就退而求其次,让自己儿子来和顾望拦门,也是明晃晃告诉镇国公府,顾菀始终有靖北王府撑腰。
顾望和叶嘉屿朝着下马的谢锦安恭敬行礼,同声道:“还请肃王殿下通过挑战,才能进去迎娶新娘子。”
正好顾望负责文,叶嘉屿负责武,也是全了文武两方面。
顾望率先上前,出了一道极为简单对子。
也是他深信谢锦安不学无术,不好出得让谢锦安回答不上来,岂不是丢了肃王的面子,让他记恨?父亲可是认真教导过他的,在官场上最为忌讳的就是得罪旁人,最好做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才好。
谢锦安略一挑眉,将答案道出。
顾望扬起笑容,扬声说了一番肃王学识渊博的话,就如同完成任务一样,松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横竖出嫁的是个庶女,嫁的也是个没前途的皇子,即便排场大了,随意敷衍敷衍便好。
将顾望的名字记下,谢锦安转眼与叶嘉屿对上了视线。
彼此都目光微微沉了一瞬。
叶嘉屿率先动了手。
几乎像一阵风一样,眨眼便到了谢锦安的面前。
一旁正吩咐人拿来弓箭靶子的管家转身看到这一幕,险些吓晕过去,慌不迭就要上前阻拦——拦下新郎比武,一般比的是射箭,有人家不会就比投壶,哪儿有直接动手肉搏的!而且靖北王世子一瞧就是身经百战的人,这一拳头下去,肃王殿下可不就要被砸飞出去了!
世子也太实诚了,放放水多好呀!
然而出乎管家的预料,谢锦安并没有飞出去,反而稳稳当当地接下了叶嘉屿的拳头。
随后两人又极快地过了几招,身形如风,姿态颀雅,十分赏心悦目。
最后以谢锦安反手扣住叶嘉屿双手为结束。
“成婚快乐。”叶嘉屿并不使劲挣脱,而是借着这距离对谢锦安小声道:“上回还未对你道谢,有空出来喝一杯茶。”
而且他们上回的比试,叶嘉屿自觉不够尽兴,想着再约一场。
“好,本王答应世子。”谢锦安弯起桃花目,低声应下后松开手,对周围不高不低道:“世子承让。”
管家呆愣片刻,旋即让府中小厮大声喝彩,猛夸肃王勇猛、通过挑战,心中美滋滋起来:看来叶世子还有很有素的,他的赏钱可不会少了。
想罢,他就殷殷切切上前,给谢锦安领路:“世子这边请,乡主在那儿呢。”
谢锦安对着管家淡笑应下,步履颇有些急促。
随着交祝歌地声音越大,谢锦安面上的笑容也变得愈发清俊飞扬。
步履交错间,浓鬓飞起,潇洒似风。
自然有机灵的小丫鬟跑进幽兰院禀告顾菀。
“禀乡主,世子聪颖机敏、武功高强,已然是通过了大少爷和叶世子的考验,来迎娶乡主了!”
命妇们唱的交祝歌亦在此时结束,喝茶润喉后就一个个瞧着幽兰院的门口,等着见今日的新郎。
顾菀闻言便将眼儿弯成月牙,下意识地想站起身子迎出去。
却被靖北王妃及时地按住:“莞娘是欢喜极了,让我给你戴上红帘头。”
坐在距离顾菀稍远一些的蓝氏,不但只能生生咽下口中暗讽顾菀“不矜持”“迫不及待”的话语,而且还要瞧着自己这个嫡母该做的事情被旁人抢先一步。
偏靖北王妃身份高贵,是顾菀的义母,倒算是名正言顺。故而,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地不满,只能艰难维持笑容。
顾菀甜甜地软声应下。
眼前在一瞬后被笼上朦胧的红纱,轻轻柔柔触着她的眼睫。
抬首对着光亮,就能看出用暗线勾勒的各色花朵,皆是这两个月中,被她夸过的花朵的模样。
此刻落在顾菀眼中,便如摇曳在她心。
心中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漾。
窗棂外隐隐浮动着清苦的木香,似风拂过的一个轻吻。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修)
◎成婚(3)◎
靖北王妃做了顾菀的喜娘, 那相应的,谢锦安请的喜娘亦不能身份上相差太多。
故而谢锦安托了张瑞,请了安乐伯夫人做喜娘。
安乐伯夫人在幽兰院外扬声催促三次, 靖北王妃则在院内高声拒绝拒绝三次。
最终是安乐伯夫人给院中所有的命妇一个厚厚的红封,才得以让院门打开。
“我代替肃王殿下多谢诸位。”安乐伯夫人乐呵呵地道了谢,随后引着谢锦安进去。
命妇们登时就是一阵窃窃私语:她们少见肃王,素来只听闻些说肃王纨绔的事情, 不想肃王竟然是这样的一位美少年。
瞧瞧肃王,腰脊挺拔、身形颀长、面如桃玉,身着正红新郎服,看着比太子和武王还要气宇焕发,形容耀目。
她们原先都以为这道颇为突然的赐婚圣旨, 是太后为了管住肃王、逼着肃王上进挑选的, 还道顾二小姐真是可怜,纵然得了乡主的殊荣,将来也肃王喜新厌旧之后,只能独守空闺。
所以先前向镇国公府送丰厚的贺礼时, 除了有想搭上靖北王妃的讨好,还有一分对顾菀的怜悯。
可现在命妇们在心中都羡慕起来:看看肃王这脸,看看后头抬了不知道多少的聘礼,即便嫁过去守空房, 也是值了的。
谢锦安并不在意命妇们对他的议论。
他桃花眸中的目光快速扫过院子,最后轻轻落在贴了“囍”字、双门紧闭的正屋上。
眸光微微一颤, 透露出欢喜与紧张。
站在房门前, 屋中似乎没有一点声响。
但谢锦安屏声倾听片刻, 就能听出里头有被压得极低的憋笑声, 还有珠钗晃动的些微声响。让他一下子就想起嫁衣上的那些珍珠, 是他挑选后交由绣房的,不知阿菀喜不喜欢?
这样不确定地想着,谢锦安在身后一片欢喜声中叩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房门。
他嗓音低沉,像沉淀下来的山涧溪水,又像一片风卷不动的竹林。
“阿菀,我来了。”谢锦安一边说话,一边不由得轻笑起来,话语中添了一抹温柔:“阿菀让我进去好不好?”
顾菀此刻正坐在椅上。
鼻尖嗅闻到的焚木香气愈加浓郁,还伴着一点点佛前的檀香,是说不出来的好闻。
她听见谢锦安低低带笑的声音。
耳边似有青丝未曾梳上,触得耳垂酥酥麻麻,叫顾菀不自觉地捏紧缀了金丝米珠的嫁衣袖子。
她抬起眼睛望向门口的方向,只见一片红纱的朦胧,视线正中暗线绣的玫瑰迎光绽放。
靖北王妃站在顾菀身后,手轻轻地放在顾菀肩上,正想在言语上多为难两句,叫谢锦安在众人面前多说出几句承诺。
然而见顾菀转首望向门口,身子已然微微前倾,便忽而在心中叹气。
罢了,莞娘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肃王对莞娘的喜欢,她已然都看在眼睛里,何必再在旁人面前再说一回。何况,这些命妇往后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已见肃王诚心,新娘允准开门迎新郎。”靖北王妃心中转过心思,面上扬起更欢喜的笑容,并不多加为难,只让开门。
琉璃和珊瑚当下带着笑容,热热闹闹地去开门。
早就贴着门的小时子和小间子一下子就溜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房间中的一众人等发红封。
谢锦安站在门口,静静地凝视着顾菀。
眼眸中有光亮涌动,抑制不住的欢喜在眉眼间浮现。
……这段时日,他总是在心中幻想着的,阿菀穿上嫁衣时的模样。
他觉得,应当是世间的第一等美景,超出黄粱梦之景,远过桃花源之妙。
但此刻亲眼见到身着嫁衣的顾菀,谢锦安才恍然发觉,天上地下竟无一词能形容阿菀的美。
他有些怔愣地呆在原地,下意识地先拂了拂掌心:这一路上跪拜、焚香、骑马,恐怕掌心有所灰尘。
阿菀是爱干净的。
屋中人除了蓝氏和顾莲,都带了一种窃窃的、善意的笑望着谢锦安。
张瑛更是对柔安公主咬耳朵:“当时闻见赐婚圣旨时,我吓了一大跳呢,只生怕是肃王殿下见.色起意……不,是一见钟情地要娶阿菀。”
那可是肃王呀,是皇子,要是往后他欺负了阿菀,她张瑛是不好一个马鞭抽上去的。
然此刻望着肃王神色中的深情,张瑛就放下了一点心。
“殿下,该道了宣旨的时辰了。”小时子看了眼放在屋子角落的夜漏,小声提醒道。
谢锦安才有所动作,踏步上前。
于是,顾菀在红纱的间隙,看到了一只很好看的手。
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白皙干净,让人联想到多宝阁上摆放着的白玉瓷瓶。
几乎没有犹豫,顾菀伸出自己的手,将其放到谢锦安的掌中。
正好被谢锦安严严实实地握住。
又借着力缓缓起身。
张瑛和康阳郡主等人十分默契地给顾菀提起曳地的裙尾。
两人行至院中。
早有负责宣旨的礼部侍郎在一旁等待,见顾菀和谢锦安走到眼前,就不紧不慢地展开了圣旨,笑道:“还请肃王殿下和纯阳乡主接旨,再接下肃王妃的宝印宝册,然后才好上花轿的。”
“辛苦侍郎了。”谢锦安客气道了一句,先扶着顾菀轻轻跪下,随后自己一撩袍子,与顾菀并排而跪。
后头的诸位命妇见太后懿旨亦是跪满了整个院子。
礼部侍郎并不拖延,口齿清晰地念完太后娘娘的赐婚懿旨,随后让殿中省小太监将肃王妃之宝印宝册送到顾菀眼前。
因着视线被阻碍的缘故,顾菀只能看到眼前隐隐有金光闪过。
她叩首谢恩之后,琥珀就上前将装着宝印宝册的金漆木盘接过。
礼部侍郎手拿圣旨,喜笑道:“接完圣旨,接下来便是纯阳乡主上花轿了——”
镇国公府门口的礼炮应声而响。
“阿菀,握紧我。”谢锦安重新执了顾菀的手,温声道了这一句。
顾菀亦是软声应下。
接下来,便是上花轿、颠轿子和过火盆。
一路上礼乐声不绝于耳,热闹异常,可谓是出奇得顺利,并没有半点阻碍。
顾菀在十六抬的大花轿中做得十分舒服,就连颠轿子的时候,也是稳稳当当的。
因这花轿中和寻常的轿子有很大的区别,不但座位固定成型,还在薄薄的凉竹垫子下面铺了减震的棉花团,手边更是设置了可以被手攥住、稳定自身的把手。
她还在手边的轿子壁上发现了一个小暗格,弹出来一盘白糖福寿糕,入口绵密,味道清甜,几块下去就能抵饱。
不用去细想,顾菀就知道是谁的主意。
她一边吃着福寿糕,一边低低地笑出声来,心中是从所未有的快乐充盈。
像是一个破破旧旧、被人丢弃的木匣子,却在某一日被人拾起,擦拭干净,重新填充了许多珍宝物件的盈满喜悦。
过火盆的时候,谢锦安还弯下身子,为顾菀提起裙边。
谨防顾菀一不小心踩到了滑倒。
周边当下就有人出声“肃王殿下如此体贴纯阳乡主,将来必然是个迎娶从妻的好丈夫”。
这话带着调侃,在场众人都是一笑。
谢锦安抬眼扫了一圈,将目光落在了张瑞身上,用眼神道“我记你一笔,过后算账”
惟有李皇后不大高兴,端着平和的微笑对身边的皇上耳语道:“肃王也太宠溺纯阳乡主了,这还没有拜堂呢……纯阳乡主也是,出嫁后当主动关心丈夫才是,哪有大庭广众之下让夫君帮忙提裙子的,都不知道劝阻劝阻,可见是个糊涂的人呢。”
她既不喜欢肃王,也不喜欢顾菀,那干脆都踩上一踩就好了,顶好让皇上过后训斥他们两句。
皇上面上笑容未变,低声耳语回去:“朕方才瞧见此情此景,心中颇为欣慰,只是不想皇后居然是这样看待的?”
“是臣妾多想了。”李皇后听出皇上话语中暗藏着的不悦,立刻就改了口,旋即在心中联想到一些往年旧事。
她记得,当年肃王的生母罗贵妃宠冠六宫,皇上曾在一个雪天为罗贵妃弯腰提裙,只为不弄脏美人的裙摆。昨日皇上才携了罗氏的牌位,亲自为肃王这混小子去行开箱礼,到底是因为迫不得已去做全礼数,还是忽然地就怀念旧人,以至今日说出这样的话呢?
想到这儿,李皇后眼前蓦然就浮现出一个场景。
细细长长的麻绳下,挂着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
李皇后莫名打了几个寒蝉,有说不清的心虚浮上心头。
罗寿站在帝后的中间,望了望眼前正在拜天地的顾菀和谢锦安,又看了看有着轻微颤抖的李皇后,在心中撇了撇嘴。
旁人是在后宫中越过越聪明,怎么皇后娘娘就越过越蠢本了呢。
要是往后还总是这样说些不合时宜的话,皇上指不定要动了废后的心思呢。
“礼成——”罗寿刚想完,就见顾菀和谢锦安行完了最后的夫妻对拜之礼,就行驶了自己的职责,高声又不失喜悦地说道:“送入洞房——”
第80章 第八十章
◎新婚夜◎
闻得罗寿公公的这一句“礼成”, 顾菀一直微微悬起的心才最终放下。
有一种归尘落定的欢喜。
此刻天色已经入夜,肃王府早已经点上了灯烛。
暖黄的烛光洒在红纱上,在顾菀眼前绘出一片百花绽开的胜景。
她唇角含着欢悦的笑意起身。
却因着凤冠太重, 兼之戴了一整个白天,起身时顾菀险些踉跄了一下。
是谢锦安及时握住顾菀的手。
“阿菀,小心。”察觉到顾菀的掌心有些泛凉,谢锦安几不可见地拧了一下眉头。
目光中含了些许的担忧。
靖北王妃和安乐伯夫人在旁瞧着, 生怕是肃王年轻人着急,也看出顾菀颇为劳累,就一人一边上前扶住顾菀。
“咱们做喜娘的,便送肃王妃进洞房等着。”靖北王妃和气笑道:“肃王殿下就放心送皇上与皇后娘娘回宫,也安心参与晚宴才是。”
谢锦安闻言, 目光微微一顿, 扫过坐在上首的皇上皇后,又掠过站在宾客前端、兴致缺缺的太子和武王,开口道:“劳烦王妃与张夫人了。”
然后稍稍整理仪容,来到皇上面前, 神情恭谨:“宴席即将开始,儿臣大胆请父皇与母后去入席。”
“你果然比从前成熟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顽皮了。”皇上从座位上起身,周边瞬间哗啦啦跪下一片。
他颇为欣慰地望着谢锦安, 想伸手拍一拍谢锦安的肩膀,忽而想起自己这个儿子肩膀一月多前才受过伤, 就改为拍手臂:“朕这几日交给你的整理宫中册典的活儿做得不错——肩膀上的伤可好了?”
“多谢父皇关怀,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儿臣引父皇与母后前往宴厅。”谢锦安微微躬身, 做出“请”的举动。
“众卿请起, 随朕和肃王一起入席罢。”皇上挥了挥手, 让还跪着的众人起身,甚为满意地让谢锦安领路。
他虽然是直接从皇宫中到肃王府的,但是也是知晓沿街百姓得了喜糖喜钱后,对皇家的赞美之情。加之宫中是少见的热闹喜庆,满宫的宫人也称颂皇上太后仁德,皇上心中就喜悦起来。
觉得难怪当初三儿子要请旨自己布置婚礼,果然是办得不错。
还不忘增添自己的贤名,可见孝顺。
*
新房选的是后院中最大的一座院子,还仿了寿康宫的改造方式,将一间小院子的外墙拆了并在其中,亦修路直接联通了花园。
刚刚踏进这座院子,顾菀就闻见了一点野菊的香气。
和焚木香一样,是一种偏清苦的气息,只是野菊的更清新香涩一些。
是当初商议的时候,顾菀与谢锦安一道说好的。
她还记得彼时肃王眉眼温柔,桃花目中的笑意如涟漪般荡漾:“好,先让殿中省的人将野菊给种下去,到时候咱们成婚的那一日,正好是它们开花的日子。”
靖北王妃环顾了一圈院子,忍不住赞道:“在院中种野菊,真是有意趣,回去我也要学着种一些,既香气好闻不落俗套,也不占什么地方,用来点缀是最好的。”
“我方才看到院子上悬挂着的牌匾了,和大门上的‘肃王府’一样是由皇上亲手提笔赐下的,叫合韵同声。”安乐伯夫人亦道:“竟然不像咱们所想那样,叫个什么什么院,到底是皇上有才。”
顾菀被二人搀扶走路,闻言只是低首一笑。
肃王一早就拿了录诗书给她看过,说是格外喜欢里头一句——“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1】。
如今细想起来,肃王同她说过的事情,就没有不做到的。
当真是……她的运气好极了。
能在游园宴上,撞进肃王的怀中。
正屋中亦是铺满了红绸,凡是有光亮的地方,都是点起了龙凤喜烛的缘故。
顾菀被扶着坐在床上时,还小小地被硌了一下。
口中轻轻地“嗳呦”了一声。
“莞娘别怕,是床被上铺着的红枣桂圆,是早生贵子、团团圆圆的好意头。”靖北王妃拍了拍顾菀的手,低声笑道:“晚上就寝时,可千万要记得将所有的枣儿呀、桂圆呀都拿干净,我当初可是被硌了一晚上,到第二日才找到罪魁祸首。”
提到就寝,顾菀的容色泛起一点微粉,应下后莞尔笑道:“义母和夫人不必管我,前去入席罢,今日你们也很劳累,待我日后请二位的客。”
“肃王妃客气了。”拜堂礼已成,顾菀就是名正言顺的肃王妃,安乐伯夫人便改了口,面含浅笑:“若是可以,肃王妃将这请客,换成与瑛儿多约些玩乐可好?”
“王妃待嫁这两个月,瑛儿可是在府中憋坏了,也有些郁郁。”
顾菀听完这话,心中就是明镜似地一闪:与张瑛约着玩是表面上的借口,安乐伯夫人真正的意思,是想让张瑛借着她,多接触些宗亲贵族的男子,指不定能相中呢。
毕竟连年龄比张瑛小的顾菀已然成亲,张瑛却连亲事都还没有定下,安乐伯夫人怎么能不着急?
“夫人放心,我也想着和瑛姐姐一块儿骑马呢。”顾菀心知张瑛现在还不愿成亲,亦不想让安乐伯夫人失望,只好先含笑答应下来。
说罢,她动了动脖子,想仰起缓解酸痛。
靖北王妃帮着按了按:“距离散席、喝合卺酒还有一个时辰左右,你就先将凤冠卸下,等到了时辰再戴上,我当年也是这样偷懒的。”
外头有人来报,说宾客们基本都入座了。
王妃与安乐伯夫人不好多留,嘱咐两句后就并行离开了。
不多时,紧闭的房门就被打开。
一股子饭菜的香气涌动进来,还伴着琉璃琥珀的笑声。
“王妃,殿下派小时子过来传话,说是让王妃怎么松散怎么来,也不要饿着自己。等到了时辰,会提前派人来告诉王妃的。”琉璃踏着轻快的小碎步进来,走到顾菀面前:“王妃,奴婢帮您将红帘头掀起来?”
“帮我将这凤冠卸下来一会儿罢。”顾菀自己将红帘头掀起,眼底隐隐流露出几分疲乏之色,但在瞧见满桌的丰富菜色时,就化为了几抹笑意。
早膳适合多吃些清淡的,可在劳碌一天之后,对丰盛的膳食格外有食欲。
在用膳之前,顾菀不忘对琥珀吩咐道:“你们等会儿用完晚膳之后,就派人在这府中转一转,看看如今做事的人够不够勤快,性子如何,和今日的宾客是否有交流。”
既然是往后要在日常多用的人,就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好。
琥珀便笑:“王妃放心罢,奴婢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顾菀眼睫一颤,又道:“记得让小时子回话,劝王爷不可多饮酒,解酒汤也要备下。”
*
皇上和皇后在戌时过半就回了皇宫。
其余宾客仍旧是欢宴如常,谢锦安照着习俗一桌一桌地含笑敬酒。
因有张瑞在旁挡酒,兼之敢怂恿谢锦安喝酒的熟人颇少,所以他入口的酒并不多。
但听到小时子赶着来传的话,谢锦安心尖上就是一股暖意。
张瑞在一旁有些微酸:“锦安兄,瞧你这样,我也想早点娶媳妇儿了。”
“行,回头我就和皇祖母说,给你也指一门亲事。”谢锦安爽快应下。
倒是张瑞自己思索一会儿后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还不急呢,成婚后可就不能像从前那样出来玩了。”
然后一转眼,他就看见太子和武王的座位空空,对谢锦安奇道:“太子和武王是随着皇上和皇后回宫去了么,方才还看见他们彼此冷着脸坐在那儿呢。”
谢锦安长眉一弯,眼中划过意味不明的笑意:“许是碰见了合心意的美人,迫不及待地带回去了罢。”
张瑞有些瞠目结舌:“不能吧……”哪儿有在弟弟婚宴上提前带人离开的事情,这也太过于急.色了罢……
“还有两桌酒了。”谢锦安转了话题:“今日还要多谢你了,回头我将那副你喜欢的景山落雁图送你。”
“嗨呀,都是兄弟,客气什么……我最爱喝酒,还能干上三大缸子!”张瑞的眼睛瞪得更圆,倏尔窃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本半个手掌大的册子,塞到谢锦安怀中:“这是我珍藏多年的,一直未曾示外,你好好研究研究,只是还要等肩膀好了再说。”
这番话让谢锦安颇有些云里雾里,一时间未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能先将册子收在怀中。
等到敬完最后两桌酒,也就到了宾客尽散的时候。
得体地送完所有的宾客离开,谢锦安抿着唇,怀中紧张又期盼的心情回到合韵同声的正屋中。
他的阿菀坐在床边,安静垂手,身形窈窕,气度沉柔。
谢锦安只轻轻地望上一眼,就像喝沉了酒一样,面红心跳起来。
在屋中站着的,除了靖北王妃和安乐伯夫人两位喜娘之外,剩下的康阳郡主兄妹、张瑛兄妹、柔安公主和顾芊等,都是与顾菀、谢锦安关系不错的。
镇国公倒是想来,被顾菀挑拨了蓝氏拉走了。
“请肃王为王妃揭面。”靖北王妃递上一方通透莹洁的玉如意。
相配对的另一方则由安乐伯夫人塞到顾菀的手上,口中道二人往后必然夫妻恩爱,万事如意。
张瑛与张瑞率先鼓起掌来,催促着谢锦安的动作快些。
谢锦安的手掌执住触手生凉的玉如意,微微握紧,带出些隐隐的颤抖。
比在景州百花谷中,他赤手直面匪首的时刻,还要紧张些。
连嗓中划过的酒液,都在此刻燃起热意,让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瞬。
莹润的玉色接触到正红的纱,两两相映,有夺人眼球之感。
玉如意的头勾起红帘头的一角,在极短地停顿之后,将红纱往上勾起。
小巧的下巴、红润的唇、凝脂的面儿……还有那双缀着红痣的明亮秋瞳,都一一展露在龙凤喜烛跃动的灯光之下。
如梦境一般的幻美明艳。
而顾菀眼中,正映入谢锦安抿着唇的俊容。
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肃王的面颊耳尖,都有些浅红。
加上抿起的薄唇,让顾菀不免联想起肃王从前有过的害羞模样。
“王爷。”顾菀就不由得轻笑起来,眉眼温柔,沉着一潭春水,又在底下埋了些小小的狡黠。
果然,因她这声甜甜的王爷,肃王的耳尖变得更红,如在冬日里穿过风雪一般。
周遭有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阿菀。”谢锦安轻轻回唤了一声,倏尔转身到桌前,亲自执起那一对琉璃龙凤杯,将凤杯送到顾菀手上。
他敛目,认认真真地盯着顾菀,眸光沉沉:“阿菀,咱们该喝合卺酒了。”
顾菀一时不料谢锦安竟如此快速而直接,方才还含着黠笑的唇角微微愣住,整张芙蓉面瞬间从玉芙蓉,变作了红芙蓉。
靖北王妃与安乐伯夫人彼此对视一眼,面上都是姨母一样的微笑,异口同声道:“请新娘新郎喝合卺酒。”
谢锦安在顾菀身侧坐下,将琉璃龙杯举起。
顾菀亦不扭捏,身子前倾,白雪一样的皓腕绕过谢锦安的手腕。
彼此亲昵地交缠。
仰首间,有温润甜蜜的酒液入喉。
从口入心,能一直甜到人的肺腑间。
放下酒杯的那一瞬,他们的目光相撞,彼此间便又将眼睛弯作了月牙儿。
靖北王妃领着在场诸人鼓掌祝贺,随后看了看时辰,麻利儿地带着几人撤退。
并对起身准备相送的谢锦安道:“咱们都知道出去的路,你们明日还要早起入宫请安……早些安歇罢。”
琥珀和琉璃会意地将所有的纱帘放下,并吹熄了大半的龙凤喜烛,只留下门口和床边的几盏。
带着两人的面容都变得朦胧起来。
顾菀神色微愣,有些震惊于适才还站满了人的屋子,一眨眼就变得只剩他们二人。
她偏过头,钗环叮咚间,与谢锦安再次对上目光。
“王爷,那儿备了醒酒汤……”
“阿菀,我帮你将凤冠卸下……”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在做成交颈模样的龙凤喜烛下,她与他头一回手足无措起来。
先前交贴过得肌肤都泛起几分灼热。
还是谢锦安定了定声音,先开口道:“这凤冠挺沉的,阿菀戴了一日,莫约是累了,我先帮阿菀将凤冠卸下,好不好?”
“之前偷偷卸下放松了一会儿,也不算累。”顾菀摇了摇首,额间垂下的珍珠映在眉间:“倒是王爷,今日喝了许多酒,会不会妨碍到伤口?我着人备了饮酒汤,王爷先喝了可好?”
谢锦安点头应下,起身去饮了解酒汤,随后扶着顾菀做到梳妆镜前。
弯下腰,一点点摸索着该如何拆卸这穿戴都颇为复杂凤冠。
动作缓慢又有些笨拙。
他一边拆卸,一边道:“阿菀放心,我的伤一早就结痂了,喝的也都是温厚的黄酒,并不伤身。”
半晌后,望着指尖与金钗缠绕的青丝,又有些赫然补充道:“阿菀,我、我恐怕还要花些时间,要是弄疼你了,你同我说。”
顾菀盯着镜中的自己,也望着身后神色认真的谢锦安。
面上如一阵春风吹拂而过。
她唇角弯起,和缓笑道:“好。王爷不必着急,我自己弄也是这样的速度,兴许还要比王爷慢。”
谢锦安亦是浅笑点头,眉眼间却愈见谨慎仔细。
等到所有都卸下时,他鼻尖都冒出了一点汗珠。
然而望见顾菀青丝披散,形容舒散放松,便来不及擦去汗珠,就有些傻气地笑起来。
“阿菀,我以后都为你卸钗环,好不好?”他目光明亮地望着顾菀。
“王爷愿意,我自然是同意的。”顾菀动手卸下耳环,绾过垂在面上的乌发,拉着谢锦安坐到床边:“王爷刚才举着手时,有停顿两下,做了放松肩膀的动作。”
“我瞧着很不放心,想看看王爷的伤。”
“我每日都有涂抹阿菀送来的药膏呢,一点事儿都没有的。”谢锦安一开始还有些不情愿,最后拗不过顾菀盈盈的眼神,将衣裳解开,露出结实匀称的肩臂。
在靠近肩角的地方,有一道还未曾完全消下去的伤疤,隐约可见几分狰狞。
谢锦安垂下眼,心中颇为懊恼:
这样丑的伤疤,阿菀不会嫌弃罢?
顾菀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伤疤,还下意识地吹上了一口气:“王爷,疼不疼?”
“不疼的——在景州时也只是挠痒痒似的。”谢锦安捉住顾菀想要再抚摸的指尖,桃花眸子含情似水,对顾菀温言道。
“这也痒吗,王爷?”顾菀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恍然明白了些什么,曼声问道。
她并不知,此刻她饱满如樱桃一样的唇瓣在谢锦安面前开合,是怎样的一种无声诱惑。
“阿菀亲亲我,就不痒了。”谢锦安不自觉地清咽一下,挪开目光,佯装玩笑。
但顾菀却俯下了身子,将唇轻轻印在谢锦安的薄唇之上。
与此同时,顾菀脑海中有沉睡迷茫的记忆被唤醒。
似乎曾在有一刻……她与肃王也是这样的。
她在上,肃王在下,她如追寻宝物一般,主动亲在肃王唇上。
但似乎又有一些不一样……
就在顾菀思索的时候,眼前的视线已然颠倒。
用金丝绣着百合纹、坠着翡翠珠的床帘顶映入顾菀眼眸。
腰间覆上与曾经梦中别无二致的炽热。
层层的床帘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
也一层层地将尚且明亮的烛光削成带着暧.昧缱绻的暗色。
先前下肚的合卺酒似乎在此刻生效。
顾菀只觉得身上泛起热气,适才转动的思绪忽而慢下,像生了醉意。
及至对上谢锦安沉沉的目光,和那双看着软软弹弹、很是好亲的薄唇。
她下意识地伸出双臂,轻轻搂住谢锦安。
倏而迟钝的思绪想道:
唔,这样倒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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