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修)
◎(双更合一)阿菀,阿菀◎
顾菀方才醒来时, 春风散于脑子的影响还未完全消退。
她在脑中混混沌沌,只听谢锦安的话,便是惊得少见得没了主意。
此刻哭着小小发泄了一番, 又见闻谢锦安的举止,顾菀也就反应了过来。
——肃王说的那一番话,是少年脾性的玩笑话。
他是见着她醒了,又在那儿紧张地装睡, 所以故意说了那话来逗她。
若是要走,趁着她没醒,无声无息地离开就是。
何苦给她包扎了伤口,守在这里等她?
又何必此刻上来要安慰她?
若真是无情,该是和镇国公当年对母亲一般。
任由蓝氏折辱, 只冷眼旁观。
回过神来的顾菀软软收了声, 泛红的鼻尖微微一抽,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指缝里往外窥。
她一眼就对上了谢锦安的桃花眸。
潋滟生波,漾着焦急和无措。
一张俊面笼着一层柔和的月光,显得格外清隽动人。
“多、多谢王爷替臣女包扎。”用指尖略抹了抹泪眼, 顾菀稍稍侧过脸去,面容起热地赫然说道:“方、方才臣女刚醒,唐突了肃王殿下,还请肃王殿下不要在意……”
她话音还未落下, 就觉谢锦安站起身子,轻轻拉住她的手腕。
男子指尖滚热, 落在顾菀微凉的腕上, 激得她微微一颤, 忘了动作, 任由谢锦安将她遮住脸容的双手拉下。
谢锦安认真凝视着顾菀的面儿。
女子泪眼尚且朦胧, 眼角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微微晕开些粉红,更是让人怜爱。
“我不怪你。”
他不自觉地轻皱眉头,用指尖仔细地抹去顾菀眼角的水汽。
眉眼柔软地为顾菀拭去那小小的几滴泪珠,谢锦安又尝试性地去唤顾菀:“不哭了,阿菀?”
唤完,谢锦安觉得着这两个字莫名地悦耳好听,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又反复了几遍。
阿菀,阿菀。
顾菀这回彻底愣在了原地。
——从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喊她的。
“阿菀过来。”
“阿菀真乖。”
“娘亲的小阿菀。”
母亲的语气,温柔和婉,是顾菀最为贪恋的那一抹依恋。
却被蓝氏生生埋葬在冬日刺骨的冰雪泥土之下。
十年过去,竟有人再这样唤她了。
虽是巧合,却让顾菀悸动不已。
她的泪稍才止住,就再次一下子落了下来。
圆润晶莹,从她眼尾划过谢锦安的指尖,最后再落到谢锦安的掌心。
似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霡霂细雨。
谢锦安却是慌了神,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私自给顾菀取亲昵的称呼,让她觉得委屈生了气。
见顾菀将脸轻靠在自己手边,半倚着落泪,哽咽着几乎说不出来话,谢锦安便用手小心地捧起顾菀泪湿的面儿,有些笨拙地用里衣柔软的衣袖给顾菀擦脸。
“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这样唤你了。”谢锦安瞧着顾菀湿漉漉的娇面,只觉得自己心中一纠一纠的。
顾菀稍缓了口气,用手背自抹去了泪珠,仰面对谢锦安含笑摇头:“我很喜欢的,方才一时欢喜哭了,王爷不要误会担心。”
谢锦安舒展了眉眼,桃花眸子中满是笑意。
他正欲说话,就听见外头的远处,忽然传来喧嚷的人声,隐隐有女子的尖叫声。
叫顾菀不免想起了顾萱落水时的情状。
她循声望去,面上带着不解疑惑,心底却是淡然无比:
唔,看来永福公主得意无比的的游园宴,出了些意外,那可真是——太好了。
念及永福公主强逼着她饮下的那杯不对劲的酒,顾菀此刻就不由有些微微咬牙,将永福公主记在了自己心中的小本子上。
小本子上头已有镇国公、蓝氏、顾莲、老亲王等人。
刚记完永福公主的名字,顾菀便听耳边有谢锦安的问询:“阿菀,是想去看一看么?”
低头看了看自己皱皱巴巴的衣裳,顾菀轻轻摇了摇头:“我、我有点想先回去沐浴梳洗、换身衣裳。”
可怎么悄无声息地回去呢?
顾菀拧起眉头思索,恍然间想起几件事情:她是怎么从厕房到这偏僻的小院里来的呢?是她狂奔间跑过来的吗?
回忆起方才的事情,除了那些旖旎羞人的绮忆,旁的竟都如水雾般迷蒙,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但她……似乎能记起来一点呼啸过耳畔是风声。
像是在策马狂奔,又像是……在飞?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肃王既做了君子,那她这药,是如何被解开的呢?
“我让小时子将马车驾到后门了,我们偷偷地出去,先送你回府。”谢锦安懒厌地瞥了一眼远处的明灯光亮,又和蹲在树顶的惊羽对了一眼,转而对顾菀温声说道。
顾菀心知这不是解惑的好地方,轻轻点了点,末了又有些担心地问道:“这瑶池园道路复杂……王爷,你知道该怎么走么?”
对上顾菀秋水似的眸子,谢锦安抬了抬下巴,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露出些小得意的神情:“曾经看过一眼这瑶池园的图纸。”
这话让顾菀听了,不觉“扑哧”轻笑出声。
她目光落在谢锦安褶皱繁多的衣裳口,想起自己是那制造者,不由面红,抬手动作轻柔地抚平那些褶皱。
一边抚,一边含笑赞叹道:“原来王爷是过目不忘的机敏人。”
这动作话语,都比方才多了几分亲近。
顾菀认真又快速地帮谢锦安理好了衣裳。
——既然认准了肃王,那便要做到最好,做一个令人满意、温柔贤淑的未婚妻与妻子。
就像她当年认准了老夫人,一直谨慎努力地当孙辈中最孝顺的那个。
情分自然是真的,但是凭着顾菀自身的筹谋才得来的。
……起码在赐婚的旨意下来前,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肃王妃的位置,足以让她完成许多,在先前看来难如登天、又早已经计划要做的事情。
且只看脸容,肃王是很让顾菀满意心动的。
从第一眼起便是如此。
今晚更是。
谢锦安听了顾菀的夸赞,嘴角噙上了一抹上扬的笑意,敛眸看着顾菀为他整理衣裳。
眼睫浓密纤长,尾端微微翘起,如女子自然勾起的眼角般,不经意间就透露出一分动人的妩媚。
此刻低首羞面,更添几抹温柔。
还未及谢锦安贪看足够,顾菀就弯了眉眼:“好啦……王爷,咱们走罢。”
话音还未落,她又蹙起了眉头:“可是……宴席上该怎样解释呢?”
要是靖北王妃四处寻她不得,和永福公主闹了翻脸,是不好的。
即便未曾这样,过几日靖北王妃问她缘何忽然不见,她该如何说呢?
顾菀相信靖北王妃的人品,却万万不敢将实话告知。
一来牵扯老亲王与永福公主,搞不好太子与皇后亦在其中,事情复杂;二来……她亦不好意思讲出口。
只此刻略微回想一点,就面红耳赤。
唇齿间皆是滚热一片,隐隐有焚香木的气息的升起。
顾菀心头跳动间,涌上来一分沉压的疑问。
“我相信,永福已经帮忙解释过了。”谢锦安闻言轻挑长眉,低低的笑意中带着安慰的口吻。
语气仍是带着鲜活意气,听来却格外让顾菀安心。
人是在宴席上不见的,永福公主自然是为她找好了借口,让众人都不在意。
顾菀转了转眼,想起这一点,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转瞬又有点担忧:那药会不会对人的神智有一些影响?怎么她从醒来到现在,思维感觉迟钝了许多呢?
谢锦安见顾菀细眉松展,便带了点笑。
想了想,他将衣袖递到了顾菀手边,轻声道:“阿菀,走吧。”
他记得,宗亲中,最为恩爱的就是和郡王夫妻,每回出现,必是并肩成双,手拉着手,像放不开彼此一般。
曾几何时,在幼时,父皇似乎也是这样偏爱母妃的。
谢锦安看到和郡王夫妻时,心中总有那么一分的羡慕,看得久了,便在自己的心中牢牢记了下来。
顾菀将那衣袖攥在手中,乖巧地跟着谢锦安。
二人走的是园子边缘的小路,又因着远处的热闹未歇,一路上连仆从都没有怎么碰到,顺顺利利地走到了后门附近。
抬眼瞥见正在站岗的侍卫,顾菀攥着衣袖的手紧了紧。
谢锦安稍偏了偏头,低声道:“要等一下。”
小时子正坐在挂着“肃王”金子檀木牌马车上等着,在心里头琢磨着自家殿下是不是嫌永福公主太碍眼,想先走为敬,才让惊羽传话,吩咐他将马车赶到后门。
正琢磨着,有一粒石子不轻不重地砸到了小时子的怀里。
小时子抬首一看,见一袭黑衣的惊羽对自己比了个手势。
小时子心领神会,从衣袖中掏出两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朝着看守后门的侍卫走去,想求行个方便。
“我家殿下想从后门借过,让我请诸位去喝碗酒。”小时子面上带着客气的笑,行至五六位侍卫面前,打开了那两个荷包。
一阵闪闪的金光掠过。
原想拒绝的侍卫班领生生住了口。
他们是李皇后从宫中拨给永福公主的,自然领教过永福公主刁蛮的脾性,稍有不顺心就对着小宫女小太监打骂不休。若是他们巡逻的时机不对,也少不得有一顿臭骂。
如此几次,他们对永福公主就没有那么尽心了。
今天白日里,为着排班的事,永福公主还将侍卫班领又骂了一通,强逼着侍卫班领去皇宫里面借人来充场面。
侍卫班领去做了,又不免受到李皇后的问责,指责他任由公主胡闹。回来后见侍卫人数比自己说的少,永福公主见宴席的时辰要到了,就只罚了侍卫班领三个月的月俸。
念及自己上有老下有下,都等着自己养活,侍卫班领心中不禁生了怨气。
此刻,侍卫班领眼馋地盯着那金光,嘴上还是问道:“公公客气了,给肃王殿下行方便,那自然是正常的,只是属下职责所在,难免要多问一嘴,肃王殿下是为何……”
小时子对此也是不明所以,只猜殿下是看见永福公主眼睛疼,偏又不好将这话给说出口,只好打了个哈哈:“殿下嘛,自然是有要事。”
班领身边的一个普通侍卫露出顿悟的表情,碰了碰侍卫班领,低声道:“班领,公主今日请了许多的美人,难免有人福气好,被肃王殿下看上,就和那亲王殿下一样。”
不错,今日老亲王也派管家来早早打好招呼,要求行个方便。
不过这种事情,放在肃王身上是那女子的福气,在老亲王身上……就不一定了。
侍卫班领立刻了然道:“原来如此……”
随后就颇为放心地收下了那荷包,看了看四下无人到来,没有需要当值做的事情,就先招呼了周边值班的侍卫去“喝酒”
“公主脾气公公您也知道,咱们可不能离开太久。”
小时子十分沉稳:“放心,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您就去放心喝杯小酒罢。”
看着侍卫们勾肩搭背地离开,小时子松了一口气,转身颇为殷切地往后门里迎过去。
既然惊羽已经到了后门,那说明殿下也已经在附近了。
“殿下,奴才迎您去马车上……”小时子果然在后门附近的阴影处发现了自家殿下英俊伟岸的身影,立刻就去行了礼。
等到抬头起身时,小时子才发现谢锦安身后还有个窈窕纤细的女子。
虽是半掩着面,但灯烛暗光能映出两点朱色,红艳艳地引人目光。
顾二小姐?
小时子格外惊愕,当下就保持着弓腰抬首的姿势,僵在了原地,有些呆呆愣愣地盯着顾菀看,一时有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谢锦安淡淡地一撩眼皮:“去将马车上,本王的披风给拿过来。”
方才小时子一出现,他就感觉自己的衣袖收了收,还带着点颤意。
她身上的衣服还有些皱。
纤白的颈脖上仍泛着还未曾褪去的红粉娇色。
实在不宜被旁人瞧见。
含着威严的话语落在小时子耳朵里,他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拔腿往马车上跑。
一边跑,一边在脑中急速旋转:看这模样,顾二小姐和他家殿下,是有了什么情况?
唉呀,若是真的,早知在安乐伯府时,就和顾二小姐搭个话了,指不定能被青睐呢。
小时子脚程极快,就一瞬的功夫,将那披风给取了回来。
随后半眼也不敢乱看,双手将宽大的暗红羽纱斗纹披风奉上。
谢锦安单手取来,回身给顾菀围上。
最后在领口那儿系了个漂亮的结。
顾菀穿上了披风,再将帽子牢牢扣在脸上,遮住自己的面容,总算找到了一些更多的安全感。
依旧是抓着谢锦安的袖子,亦步亦趋地上了马车。
“去镇国公府的那条街。”谢锦安后一步上马车,对小时子留下一声吩咐。
小时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战战兢兢地驾起了马车。
谢锦安放下车帘,转头问道:“要我送你进府里么?”
他怕顾菀在门口遭受恶仆的刁难——她性子良软,又是庶女,在镇国公府难免受到欺负。
只怕会自己悄悄咽下,不愿伸张。
“多谢王爷,还是不必了。”顾菀低首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肃王愿意护着她回府自然是好,可也过于招摇——看上回镇国公对肃王敬而远之的态度,就可知他是打定主意要投向太子那一边了。
若是知道这回未曾成功将她送给老亲王,却成了肃王要求娶她,镇国公和蓝氏恐怕要竭尽全力地阻碍。
倒不如暂时按兵不动,等赐婚圣旨宣发,事情板上钉钉,叫镇国公和蓝氏恨极才好。
谢锦安细想亦是认同。
这事突然仓促,若是让镇国公府借此欺负阿菀,却是不好的。
要是走漏风声,且不说镇国公府,那贼心不死的老畜.牲,应当会多番阻挠。
他低了首,望向自己的衣袖。
稍稍有几分褶皱,还留有女子掌心浅留的余温。
再抬首,便是顾菀垂着头的精致侧脸。
她坐在离谢锦安稍远一点的地方,好阻止自己去回想那一段缱绻的回忆。
于是谢锦安只能看到顾菀鬓角微乱,眼角面颊晕染着浅红,红润的唇被牙儿轻轻咬住,显得有些惊慌不安。
谢锦安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薄唇,有些不可避免地想到不久前的场景。
是尚留在唇齿之间,叫人怀念的柔软与香甜。
他心中一动,微微往顾菀的身边挪动了几分。
“等送你回府,我就即刻进宫,向皇祖母请求赐婚。”谢锦安嗓音清沉,不知不觉间带上一分从前从未有过的温柔。
顾菀却更咬紧了自己的唇。
半晌后,她声如蚊蚋,清澈娇妩的眼底流淌过几分不安。
“太后娘娘会同意么?”
身子中的药效已经彻底散尽,顾菀开始神思冷静地思考起来。
求娶之事自然是越早提越好,肃王愿意今晚就提更是最佳。
但皇太后是抚养肃王长大的,她若是不同意……
谢锦安神情中显出几分坚定:“皇祖母会答应的。”
他的眼落在顾菀身上,不绝轻声重复了一边:“阿菀,你不要怕,我会让皇祖母答应的。”
顾菀轻轻点了点头,不再提及此事。
转而动了动鼻尖,含着笑意问道:“我闻着这马车中有清苦的木香气,也是在王爷身上闻见过的,可是王爷心爱常用的熏香?”
见顾菀不再自称“臣女”,还问起他的喜好。
谢锦安桃花眸子一闪,增添了几分亮色:“我还算喜欢这味道,闻着叫人心静。”
“是宫中殿中省出品的么?”顾菀接着问询了一句。
谢锦安稍稍一顿,默认道:“阿菀喜欢么?若是喜欢,我回头带一些给你。”
顾菀轻展笑颜,软声道了一句谢,心中流转过些微念头:
既是宫中出品,那不止宫中诸位贵人,外头的宗亲世家们或许也是有的。
她在温泉庄子、皇宫过道上闻见的这焚木香气,或许是哪一位宗亲贵族留下的,并非是肃王。
更或许,是她实在太多心了。
那群山匪就是因雨后湿滑而不慎相互踩踏,最后导致的滑倒摔晕,和那若有若无的焚木香气并无关系。
目光稍变,顾菀就看向了谢锦安系在腰间的荷包。
她鼻子灵敏,自然没有忽略夹杂在木香中的药香——是她送的那份药膏的气味。
“我想自作多情地一问王爷。”顾菀指了指那荷包,歪头道:“里头可是我当时送给王爷的药膏?”
谢锦安抚了抚荷包,目光略有游离:“阿菀送的药膏,药效出众,又盒子精致,我便一直带着了。”
他有些不想说,其实他没受伤,这药膏也一点都没用,刚收到就放入了这荷包中,贴身带着。
顾菀眼中秋波盈盈,抿唇笑道:“王爷当日相救,我感动至今,只担心王爷的脚伤未曾痊愈——今日听王爷说这话,又见王爷行动自如,便知我的药膏有助王爷,便放心了。”
谢锦安轻轻一咳,目光越发偏移:“其实还未好全……御医说,怕有暗伤,恐怕要多将养一段时日。”
小时子听了这话,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狠狠地咳嗽了两声才缓住。
觉察到自家殿下的目光隔着帘子落在自己背上,小时子就颤颤巍巍出声道:“殿下,再拐两条街就到镇国公府了,可要奴才驶到镇国公府门口?”
“阿菀可要这样?”谢锦安迎上顾菀含着关切的目光,抿唇问道。
顾菀垂眸思考了片刻,旋即道:“就在这儿寻个僻静的巷子停下吧,我自己走回去,就无需王爷多送了。”
外头传来小时子的应声。
顾菀笼了笼身上的披风,细嫩的颈脖触到谢锦安系上的披风带子。
“许要借用王爷的披风一用,王爷可介意?”顾菀略停了停,抬起的眉眼明亮动人,被笼在车顶洒下的暗黄灯光之下,是一种柔婉的妩媚。
“阿菀尽管去用就是。”谢锦安闻言扬眉一笑,俊眉间有几分柔软。
见顾菀片刻后就要起身,他伸出手,将披风的边沿给卷了起来——他生得比顾菀要高出许多,若顾菀行走时不刻意拎着,多半是要被这披风绊倒的。
顾菀瞧着谢锦安的动作,面上就抿唇笑起,双手挽住披风的边缘,轻声道:“从前听过王爷许多潇洒行事,不想王爷也是个细心的人。”
谢锦安的面色微微一绷,想起京城中对他的风评——因着自身刻意为之的纨绔闲散和那等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他活生生就是个好吃懒做、诸事不成、只有一张脸能看的纨绔典型。
且毫不上进,整日里不是打马游街,就是赏花听曲。
莫约在阿菀的了解中,他也是这样的人。
“那些……”谢锦安想解释一番,可又觉得无从开口。
他自有自己的筹谋野心,但却不便和顾菀透露。
一来,阿菀性子软,乍然知道,恐因夺嫡二字担惊受怕,又觉得他是那等两面三刀的虚伪人物;二来,兹事体大,京城中形势瞬息万变,少一个人知道更为保险。
想至此,谢锦安的眉尖微微垂下,清隽昳丽的少年面上蒙上了一点伤心委屈的意味。
他抬起眼,小渚般漾着涟漪的桃花眸中,清晰地映入顾菀的身影。
“阿菀,我会改的。”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双更合一)肃王的腰腹,摸上去紧实有力◎
谢锦安最后道出了这一句话。
他话音刚落, 就见顾菀细眉倏然弯起,像几钩弯月落在白玉似的面上,盈满了笑意。
顾菀轻声应了句“好”, 笑涡中有几分欣慰。
不论从前肃王是如何的模样,未来肯变得上进,这自然是好的。
既要结为夫妻,总要携手并进, 往好的方向发展才好。
见谢锦安眉眼间的那几分细微的伤心委屈,顾菀就抿唇道:“我原也不是嫌弃王爷的意思……只看今晚的事情,就知道王爷本性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和旁人都不同的。”
道完这一句,顾菀才恍然发觉一件事情。
她与肃王说话间, 距离倒是不知不觉地近了。
譬如此时, 她不过是一仰头,鼻尖就险险蹭过肃王垂下的面儿。
嗅闻到满腔的焚木香气。
分明是偏冷的清苦香,现下却隐约透着一股旖旎的缱绻绮罗香气。
让顾菀脑海中,又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一幕幕活色生香的画面。
唇上泛起几分酥麻的痒意。
先前中了那药时, 她浑身上下都热得脱力,脑中也是昏昏沉沉。
可她的记忆都是在的。
尤其是……她主动亲在肃王唇上的记忆,是格外的深刻。
连带着后面那一番近乎沉溺的唇齿交缠,都十分清晰。
薄软的接触, 滚.热的缠.绵,焚木香气的充盈。
还有隐约带着水声的掠夺。
强势到顾菀此刻想起, 就不由得有些腿脚发软。
可却不是全然的强势, 而是裹挟着许多的温柔。
才让顾菀回想起来时, 带着一分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贪恋。
眼前好看精致的薄唇动了动, 勾起了好看的弧度:“阿菀这样看我, 我定然不会叫阿菀失望的。”
顾菀才恍然动了,面色泛红地往后退了退,将脸埋进了宽大的披风帽檐之后。
片刻后,她咬唇问道:“王爷,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不大明白——我中的药……是如何解开的?”
谢锦安轻声解释道:“皇叔公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天香园,里头有不少种这样的污秽东西。我当时一听是皇叔公追着你,我就想到了,让身边人即刻去天香园寻了解药。”
顾菀闻言点了点头,只攥紧了双手,不曾多言。
谢锦安却看见顾菀的眼角更红了些。
不是娇羞可人的红,而是气愤愤慨的恼红。
他心中一纠,低声道:“父皇十分信重皇叔公,若要让皇叔公自有恶报,恐怕……要等些时日。”
“我知道的。”顾菀嗓音婉转,细语说道:“我也不是让王爷替我主持公道、向老亲王复仇的意思。”
京城中公道甚少,牵扯到皇家,就更是权势为上。
若说报仇,自然自己亲手来,更为痛快。
顾菀的眼底闪过细碎的冷光,像星籽消融进黑夜,转瞬便不见了。
说话间,一直稳稳行进的马车一顿,稍稍的颠簸之后就停了下来。
“殿下,奴才按照顾小姐的吩咐停了。”外头传来小时子恭恭敬敬的声音。
“王爷,那我就先走了。”顾菀向谢锦安颔首道别。
她拢紧身上的披风,整理好披风帽檐,又有些不放心地问:“王爷,这瞧不出来是我罢。”
谢锦安看着顾菀。
纵然男子的披风宽大,也能看出女子纤袅楚腰的身姿。
若是他,必然能一眼认出顾菀的。
所幸这披风是暗红色,又只用银线绣出了暗纹。
现下夜色渐深,街道上的灯烛摊贩都少了许多,若在街上行走,是不显眼的。
“阿菀放心,瞧不出来的。”谢锦安贴心地掀起小半边的帘子,再将手掌放至马车门顶,以防顾菀撞到脑袋。
顾菀放心地点了点头,起身准备下马车。
岂料她刚弯腰立起,两条腿就格外不争气地软了一下,直愣愣地朝着斜对面的谢锦安怀中扑去。
谢锦安在一瞬之后就反应了过来,极快地搂住顾菀,防止顾菀继续下滑。
怀中又是一团软香。
“许是坐马车坐久了,腿都僵了。”顾菀面上蒸腾起热气,嘴中软声道了这一句。
她有些慌乱地想撑起身子,却又没有着力点支撑,着急间只能将双手落在谢锦安的腰腹使力。
……肃王的腰腹,摸上去紧实有力。
依稀能摸出一块块的,像是肌肉。
还稍稍有些硌手。
顾菀还未及用力,就觉指尖传来闷闷的颤抖。
原先在腰间微微环住的臂膀稍一用力,将顾菀半抱了起来,将她扶着站稳。
“阿菀,我怕痒。”谢锦安桃花小渚荡漾,薄薄的唇因为憋笑,抿成一条直线。
清隽面上像拂过一阵携了桃花香气的春风。
他轻轻抬起顾菀受伤的手掌,确认方才那一按未曾有事,才悄然松了一口气。
顾菀也不禁笑了起来,眼中秋水弯弯:“好,我记下王爷怕痒了。”
她抿着弯唇,轻巧跃下了马车,转而回首仰头,与马车里的谢锦安对视。
见谢锦安有下车的意思,她便柔声开口道:“王爷既然脚还未好全,就不必下来送我了——下回再见的时候,我再给王爷带些药膏好不好?”
小时子在旁边听得一张脸都皱巴了起来,在心中默默感叹自家殿下为了博得美人的关心,不惜诡计多端地装伤。
他刚感叹完,就听见自家殿下飞速道了好:“多谢阿菀了。”
小时子默默想:若是昨日里,面对皇上的要求,殿下也答应得这样快,皇上也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小巷口悬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暗黄的烛光泻下,朦朦胧胧地笼住顾菀的面。
给那样的明艳姝色遮住了些玉丽,增添了几分柔和。
却遮不住那双清亮亮的眸子。
里头盛满了关怀。
还有眼底潜藏着,不愿示人的羞怯和担心。
谢锦安心中一动,口中已然道:“今晚等我的好消息。”
闻言,顾菀又不由得笑起来:“王爷要今晚告诉我,可是要翻镇国公府的墙了。”
谢锦安抿了抿唇,敛了眉眼,只轻轻看着顾菀。
小时子却在一旁暗道不好:且看殿下这副模样,恐怕是对翻墙这事心动了。
顾菀又轻声郑重地道了别,转身出了巷子,往镇国公府走去。
和肃王相处,先不说旁的,的确是轻松自在。
且赏心悦目。
是和旁人相处间,都没有的。
顾菀脚步轻盈,唇角有一缕笑意。
但在看到镇国公府的牌匾时,就变得了无踪影。
她将披风的帽檐摘下,面色冷淡地走上前去。
已经快到游园宴结束的时辰了,镇国公府的管家早早地就等候在了门前,准备迎接镇国公等人回来。
但其中或许不包括顾菀。
因为一看到顾菀,管家的面上闪过格外惊讶的神色。
等到门口侍从们给顾菀行了礼,管家才回过神来,上前拱手道:“二小姐怎地先回来了,老仆还以为……”
“管家以为什么,是以为我今日不会回来了?”顾菀轻笑着接了这一句话,眼中的笑意却是不达眼底。
她立于灯烛通明的朱门底下,容光耀目惑人,面上端着良怯和气的笑,轻飘飘说了这句话,恍惚只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
却让管家莫名地从心底生出几分不安和恐慌。
“怎么会呢,二小姐多想了。”管家头一回对庶女露出陪笑的表情:“今日二小姐陪着国公爷、夫人和大小姐前去游园宴,老仆还以为二小姐会和国公爷他们一道回来呢。”
管家是知道几分蓝氏和顾莲的计划的。
此刻他看顾菀这样平静,就不由得细细打量顾菀的神情,见她没有半分不对,一副轻松无事的模样,就不免在心里头嘀咕:难道是夫人和大小姐没得手,还是事情不对,就放弃了原先的计划?
若是前者,那他从今往后,可要高看二小姐一眼了。
顾菀颔了颔首,未曾多话:“我先回来了。”
说罢,就转身朝着府内走去。
管家揣摩着心思,自不敢阻拦,恭恭敬敬地请了顾菀进去。
后头一众等候的、有头脸的仆妇皆是行礼相送。
然后面面相觑地盯着顾菀波澜不惊远去的身影,小声议论。
“今个儿二小姐,怎地和往日里不大一样了?”
穿过重重门院,顾菀在正厅门口略略停顿了一下。
往里看去,里头等着的正是顾萱。
顾萱正在屋里头焦急地踱步,神色是期盼中带着些许恼怒。
期盼,自然是期盼等到蓝氏带来有关顾菀的“好消息”。
至于这恼怒,许是顾芊小心谨慎,不愿陪着顾萱一同前来等待。
于是顾菀踏进门里时,特意弄出些声响。
顾萱秀气的面上绽开惊喜的笑颜,却在转头看见顾菀的时候僵硬在脸上。
神情未来得及改变,眼神中已经蔓生出深深的不可置信。
当顾菀柔声细语道了一句“三妹好”的时候,顾萱眉眼间毫不掩饰地渗透出浓重的恶意、妒忌与厌恶。
却强撑着笑回道:“二姐姐回来了。”
脸容上一片狰狞变换的神色,难看极了。
顾菀瞧着有些好笑。
“是呀,我回来了。”顾菀伸手,理了理自己发髻上垂下的流苏,故意道:“游园宴可是好生热闹,可惜三妹妹没能去看。”
对于顾萱来说,这样轻易的三两句话,就足以挑起她的怒气。
果然顾萱眉毛拧起,眼中升起恼怒,气得眼睛都瞪圆了。
她尖声道:“顾菀,要不是你做的好事,今日我也该去的!”
说不准她在游园宴上,就能被哪位世家公子看中,上门被提亲呢?
顾萱口中的好事,是指安乐伯府的那一场笑话。
倒是将自己的所为忘得一干二净,口口声声将责任推到他人身上。
顾菀眸光盈盈,笑容恬淡,与顾萱的激动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稍稍歪了歪头,疑惑道:“三妹妹,我做了什么好事?”
顾萱闻言,当即就要信誓旦旦地张嘴说话。
却见顾菀神色一凛,是从没见过的冷厉之色:“或者你该想想,你做了什么事情?”
不时的言语挑衅和蔑视不提也罢了,反正听在她耳朵里,还不如耳挖勺挠痒痒的威力大。
但从刚回府的惊马,到准备推她落水的坏心思,再到今夜……老亲王提到信。
顾萱被顾菀的气势压倒,乍然惊慌地后退一步,回想起自己做过的事情,心中不免心虚,可这心虚持续不到片刻。
——便都是她做的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顾菀纵然要怪,也该怪自己生得美貌,怪自己无故抢了老夫人对她的疼爱!
这样想着,顾萱就梗起了颈脖,准备继续嘴硬。
“原是我忘了,三妹妹生了病,难免记不住许多事情。”顾菀却收了凛然的神色,面上柔柔弱弱地一笑,眉尖蹙起十足的良善模样:“不过三妹妹近日来,都在房中认真临摹练字,锻炼心性,是极好的。”
*
听到顾菀前半句话,顾萱一愣,随即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那日她在自己屋中刚清醒过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镇国公派人拖去了正厅,行了家法。
一掌宽的厚木板打在身上,自然是疼的,可更疼的是自己的面子。
被执家法,仆众围观。
叫她以后如何在府中使唤下人们!
可不论顾萱如何哭求,父亲都没有放过自己。
连她视为亲生母亲的嫡母和从小跟从的长姐,都仅仅为自己求情了几句,一遭到父亲的呵斥,就再不出声。大哥匆匆赶来,只顾着护着嫡母和长姐,再不看自己一眼的。
最后还是她埋怨不疼爱自己的祖母替自己开口说了话。
顾萱记得,老夫人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无恼无喜,好像在看一个物件。
“耀儿,方才几下便好了。”老夫人的口吻也极为平静,仿佛今日只是参加了一个普通的宴会,无事发生:“三丫头既然生了病,就怪不得她,找人好好医治,从今以后静养便是了。”
生病?她生了什么病?
顾萱尚在疑惑,就见盛怒中的父亲渐渐平静了下来,回首对老夫人颔首:“母亲说得对——将三小姐带回房间,明日再仔细请了太医来,为她看看这多疑症。否则在人前动辄发疯,次数多了,岂不是丢了镇国公府的颜面?”
即便再蠢钝,顾萱也想清楚了一点:她在安乐伯府宴席上的那一场,不论如何都丢了镇国公府的面子。为了保全家族名声,便众口一词地说她“病了”。
可这样说,也相当于半毁了她的前途。谁家会要一个身患有疾的新妇?纵然镇国公府将来说她大好,说亲时也必然会让人悄悄揣测——这病会不会复发?又会不会传给下一代?
顾萱当时趴在宽凳上,背部疼痛不已,嘴中发出不甘的悲鸣呜声。
分明当时顾菀也在事情当中,为何偏生要牺牲自己,而不是顾菀?
还不是因为那张狐媚子脸和祖母的偏心!
回想起当时的悲愤,顾萱此刻是满心愤怒,恶狠狠地盯着顾菀。
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前去掌掴那张娇艳的芙蓉面。
可顾菀的下一句话,就让顾萱僵立在原地。
整个人就像在冬日寒风中被泼了一盆冷水,立时被冻在了原地,面部、动作俱是僵硬剔透。
能轻而易举被人看穿内心的龌龊。
……练字。
这是顾莲的主意。
*
彼时顾萱受了家法,又被关在祠堂抄写家规,正是连个洒扫丫头都能白自己一眼的时候。
惟有顾莲日日来探望她,给她送好吃的,给她带伤药,还惩戒了对自己轻慢的丫头。
也为她想到了出气的法子。
——临摹顾菀的字迹,等临摹得七七八八了,就专给老亲王写信,上头写一些肉麻不知羞耻的话语,再送给老亲王。
若是老亲王回信了,就照着前头的计划,引得老亲王要了顾菀回去。要是老亲王不上钩,倒也无妨,回头找机会让那些信件流传出去,照样能坏了顾菀的名声——要主动献身给老亲王,可见是个爱慕虚荣、攀龙附凤且饥不择食的女子。
人人见可唾之。
“三妹妹放心,二妹妹那样陷害你,我必然是要替你出气的。”顾萱记得,顾莲轻轻搂住自己安慰:“我和你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最是亲如姐妹,我永远是为你好、向着你的。”
“你只管照着我的法子去做,我都替你安排好就是。”
顾萱满心信任与感动地点了点头。
之后是一切顺利。
在今日游园宴出发之前,顾莲还找了她,告诉她计划大成,只差最后的一阵春风。
所以顾萱一直满怀期盼地等待着。
甚至管家还未准备的时候,她就自己点燃了一根蜡烛,坐在正厅等待着。
她想亲眼看到,顾菀比她那日还狼狈的模样。
最好老亲王疯一些,不慎毁了顾菀的脸,过后就弃之如敝履,这才是最痛快的。
*
但顾萱所幻想期盼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顾菀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容色娇艳,是压倒性的美丽。
还开口提了她练字之事。
是随口一提,还是知道了什么?
顾萱的面色惊疑不定。
“你怎么……”
“自然是听长姐说的了。”顾菀眼儿一眨,良怯的笑容中无声地渗了几分狡黠:“长姐还和我说了许多旁的话呢。”
说罢,她深深望了一眼顾萱,留下一句“三妹妹你好自为之”,就离开了正厅。
只徒留顾萱一个人手脚冰凉。
……顾菀的意思,是长姐做了个双面卖好的人,要将事情的责任都给她?
恍然思索间,顾萱似乎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许多,即刻就提着裙摆,急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在书桌那儿翻找。
书桌靠墙的那一角,堆放了许多纸张,都用一个老旧沉重的砚台压着。
底下都是顾萱近期临摹的成果。
顾萱也顾不得看,慌乱地一把抓起,口中唤道:“艾草!人呢!”
片刻后,艾草才磕磕绊绊地出现在门口。
原因无他,当日在安乐伯府,她在老夫人面前失语,漏说了一点三小姐对二小姐的打算,当下就叫苏妈妈打了嘴。
老夫人就和她说,好好看着三小姐,否则就发卖到窑子里去。
而三小姐昏沉醒来后,照样对她颇为信任。
于是,艾草对着顾萱时,就有些出卖主人的心虚,却也怕做不到老夫人的吩咐,真的被发卖出去。
幸好三小姐近日没有怎么作妖,只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练字。
只是突然唤她是为何?
“快快,去库房里取冬日燃炭火的盆子来,我要将这些东西烧掉。”顾萱神情慌张,不断地催促艾草。
艾草未及细看顾萱手上的东西,就急慌慌地去取了炭火盆来。
三小姐是个动辄暴躁的脾性,若不如意,可少不得一顿好骂。
等取来了炭火盆,就见顾萱取过书桌上的烛台,也不顾险险就要滴下的滚烫烛油,当下取了一张纸点燃,放入盆中,再将剩下的纸张匆匆数过,以此放入。
盆中火光渐盛,红红地映在顾萱秀丽的面庞。
莫名地有些骇人。
手中的纸张越来越少了,顾萱的眼睛却是越瞪越大,瞪得眼珠子都要突了出来。
像是画中恶鬼的模样。
艾草有些瑟缩地想。
“你有没有动过我的东西?”忽然间,顾萱就朝着艾草扑了过去,狠狠地揪起艾草的衣服:“说!有没有动过我书桌上的东西!”
她的眼珠染上了些许血丝,神情因为濒临崩溃而不自觉地扭曲,进一步与恶鬼像重合。
艾草几乎被吓哭了:“小姐冤枉呀!您是知道的,奴婢没有您的吩咐,哪里敢动您的东西呢!”
顾萱摇晃着艾草,不死心地又逼问了两句。
见艾草只是不知所措地哭啼,顾萱只好放开艾草,转而扑去书桌那边,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从缝隙中寻找可能遗落的纸张。
她找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顾萱泄了气似地由趴着变为倒地。
她双手捂面,口中呜呜不绝:“怎么会!怎么会莫名丢了那纸!”
有几张临摹到后期,几乎和顾菀所练字迹一模一样的纸。
好像莫名其妙不见了。
艾草急得跪在地上叩首:“小姐,小姐,奴婢可以保证,这屋子除了您和我,还有大小姐,其他人是绝对没有来过的!是不是您记错那纸张的数量了?”
“或许是……”听着艾草磕了三四次的响头,顾萱渐渐冷静下来,口中反反复复地安慰自己,是自己记错了纸张的数量。
只是面上的眼泪却是止不住。
让顾萱不禁回想起了顾菀方才的话。
——“长姐还和我说了许多旁的话呢。”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认真地回想起顾莲对她说的那些话。
……真的是对她好吗?
*
顾菀对顾萱可能遭受的心理折磨混不关心。
她三言两语只为小小挑拨离间一下,若顾萱因此而痛苦,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看见顾菀独自回来,琉璃和琥珀都惊讶了一瞬。
见顾菀眉眼间有明显的疲惫之色,二人默契地没先讲话,而是一个张罗着给顾菀打热水洗浴,另一个上来给帮顾菀脱下披风。
琥珀摸了摸披风料子,笑道:“这是靖北王妃给小姐的吗,摸上去可比咱们府上的料子要好多了。”
话还没说完,琥珀就看到顾菀身上皱皱巴巴,带着香汗的衣裳,微微一惊,又看顾菀一直掩着的右手掌被纱布裹住,登时升起几分不祥的预感:“小姐……”
“等琉璃回来再说。”顾菀轻声叹了一句,又吩咐道:“准备些宵食的小盅汤,再将我上回买的那些药膏取一盒了。”
琥珀一一应下,随后有些不解道:“小姐准备这些是作甚么?”
顾菀却没有答话,只是转头望向窗外。
天边孤月低垂,似是挂在镇国公府不算高的墙头之上。
她低头轻轻弯了弯唇角,在心里小声道:
等一个,或许会翻墙来告诉她好消息的少年。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修)
◎(双更半合一)肃王是为了婚事而来◎
那头谢锦安进了宫, 先回了自己的寝宫,吩咐小时子先打水来洗浴,换身衣裳再去见太后。
小时子尚且沉浸在对自家殿下和顾二小姐关系的猜测中, 嘴上就道:“是,奴才即刻就传人送了热水来。”
谢锦安却是面色一顿,俊面上带了几分克制的神色,耳郭微微染了红色。
“不必, 打了冷水来。”
他的嗓音沉沉哑哑,像压着许多东西。
“是、是。”小时子不明所以,转身去传召冷水,在心里只想:殿下真是悄悄勤勉,今日去了宴席, 送了顾二小姐回府, 还抽空去练习武功了。
从前殿下总是悄悄地练武,每回半夜再打些冷水来。
谢锦安望向天边的低月,手上取了玫瑰药盒来把玩,薄唇在沉思中微微抿起。
……太后嘴上说着不会插手他的婚事, 实际上却悄摸儿地看好了人选。
要说服太后,对他也不算难事。
如今难的,是镇国公府的围墙,究竟高不高?
*
时辰尚不算太晚, 太后却觉得有些熬不住了,早早地吩咐身旁伺候的李嬷嬷传唤热水。
“人老了, 实在是熬不住了。”太后手握佛珠, 长长地叹了一声:“恐怕今年年节的守岁, 哀家都要提前回去歇息了。”
李嬷嬷吩咐了人下去, 转头给太后倒了一盏醒神的浓茶:“太后娘娘瞧着还年轻呢, 怎么会呢。”
太后掐着手指一算,叹息声更重:“照着哀家这个年纪,正是含饴弄孙的时候,可哀家的孙儿们都没定下婚事呢。”
若要等抱孙儿,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李嬷嬷就道:“太后娘娘莫急,奴婢看着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都在给太子殿下和武王殿下相看王妃了,估计都快了。”
“哀家还不知道她们的心思。”太后和蔼的面上隐约露出几分讥嘲:“从当年进宫就开始争,如今儿子们长大,要争的除了儿媳,还有儿媳的娘家,估计一时半刻还定不下来呢。”
即便定了下来,两人还要争着比谁先生皇长孙,又哪个孙儿更得皇帝太后的喜欢。
说到这,太后的眼中流露出几分遗憾:“所以当年哀家和皇帝最看好罗氏,只可惜罗家……”
“贵妃娘娘当年最是和气聪慧,只可惜肃王殿下倒是不像贵妃娘娘,也不像陛下。”李嬷嬷低了头,在心里接上了后半句:肃王殿下一副混样儿,整日无所事事,倒是养废了。
太后转了转佛珠:“这样才最好。”
在宫闱中,做个闲散无事的皇子,才是最安全的。
她抚养肃王长大,不求他如何出人头地,只要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是。
平安顺遂,是在皇家中最为难得的四个字。
这也是她当年答应罗氏的。
正说着话,外间就有贴身宫女墨香进来。
“今日热水比往日要快上许多。”李嬷嬷笑着开口,转头却看见墨香的神色不对劲,不像是来报备好热水的。
像是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又在太后娘娘面前难以开口。
李嬷嬷看出来了,太后更是。
她当下就面容微冷,淡声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墨香浑身一震,低头开始支支吾吾。
李公公就在这时进来,向太后行了个礼,笑道:“太后娘娘,肃王殿下求见您。”
说罢,他看了一眼墨香,又道:“肃王殿下很是焦急,见墨香进来后没动静,又推了奴才进来。”
李嬷嬷会意接口:“墨香,你也服侍太后娘娘许久了,怎么现在这样不稳重?”
“太后娘娘赎罪,奴婢是怕打扰到太后娘娘……”墨香深深叩头请罪。
“太后娘娘,奴婢瞧着肃王殿下匆匆前来,怕是在宴席上相中了哪家姑娘,回来请您赐婚呢。”李嬷嬷回首对太后露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太后也不禁笑了起来,没追究方才墨香的异常,只说道:“那快些将肃王请进来,哀家可要看看他说些什么。”
谢锦安轻车熟路地进了寿康宫。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他认真又郑重地给太后请安。
太后道了免礼后,就细细地打量了谢锦安。
发髻整齐干净,面容英俊昳丽,神情肃正,且身上没有往日参加完宴席后微醺的酒气,泛着清凉凉的水汽,是沐浴过后再来求见的。
再看耳垂指尖都有几分羞红,可见李嬷嬷或许说对了。
——肃王是为了婚事而来。
果然,谢锦安并未起身,还是保持着请安的姿势,慎重问道:“皇祖母先前答允过孙儿,若是孙儿有看中的闺秀,就立刻下旨给孙儿赐婚的话,可是当真?”
太后立刻乐开了怀,点头道:“自然自然——快些告诉皇祖母,你看中了哪一家的闺秀?”
口中虽如此询问,太后心中却有着期待的猜测。
今日她特意嘱咐了娘家人,给她的小侄女穿上谢锦安素爱的银朱色衣裳,再打扮得漂亮些,争取在游园宴上和谢锦安来一场偶遇。
如今京城中,太子和武王已有相争之势。
长宁侯府在后宫中无人,于前朝也只是一般,恐怕在她这把老骨头走后,就要一天不如一天了。
为保长宁侯府的长久富贵和平静,最好的办法便是和皇室保持姻亲关系。
且对方地位要高,又不会参与夺嫡。
所以在太后看来,自家侄女给谢锦安当王妃是极好的。
而且彼此都是有人品保障的,不是那等心计恶毒的人。先前又见过好几回,也不算盲婚哑嫁了。
谢锦安也知道太后的想法。
他虽见过长宁侯府的小姐好几面,可至今都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不似阿菀。
只初见那一眼,就让他魂牵梦萦、神思不属。
打心底里,就是特殊的那一个。
“孙儿请求皇祖母,将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指给孙儿做王妃。”谢锦安垂下眼帘,桃花眸中似沉起波涛,一字一句坚定道。
他心尖上泛起隐秘的、欢喜的颤抖。
他话音未落,太后手上不停转动的佛珠便停住了。
一向波澜不惊的太后,在面上显现出明显的惊诧:“镇国公府的二小姐?”
这名号她并不熟悉,只听李嬷嬷在念游园宴名单时听到过。
她也记得,镇国公府似乎只有一位嫡长女顾莲,没有第二个嫡女的。
“是,请皇祖母赐婚。”谢锦安的语气如泰山之石,不可动摇。
太后的手稍稍捏紧了佛珠,蹙眉唤了谢锦安的名字:“锦安,你先起来。”
谢锦安没动,只抬起眸子,一向潋滟的眸光中含了几分暗沉:“皇祖母,是不愿意,要出尔反尔?”
清亮的少年嗓音中,带着沮丧与失望。
太后疼了谢锦安十余年,最看不得谢锦安这副模样,当下就和缓了语气:“锦安,哀家可没有这么说。”
“只是哀家总要问一问这位镇国公府的二小姐——哀家从前,还没听过这号人呢。”
说罢,太后给李嬷嬷使了个眼色,让李嬷嬷下去打听。
转头见谢锦安就要开口,太后赶紧截断:“你要求娶人家,自然看人家是千般万般的好,哀家可不要从你嘴里听那位顾二小姐。”
谢锦安在太后下手落座,闻言便笑如春风:“她本来就是千般万般的好。”
太后望着谢锦安,未曾再说话。
她这个孙子生得好看,桃花眸子唇又薄,性子随意爱玩,虽还不曾沾染风月之事,可瞧着是个将来多情种的模样。
谁知如今瞧着,变成了痴情人。
……这点倒是像罗氏了。
李嬷嬷地动作极快,屋中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李嬷嬷就带了消息过来。
由消息灵通的李公公写在纸上。
才看到第一行字,太后的眉毛就拧了起来:“这位二小姐,是庶女,还是在庄子上长大的?”
虽然后头紧跟着写了,是镇国公老夫人亲自教养,可太后依旧有些看不上眼。
皇子的正妃,怎么着也得是个嫡出小姐。
不然的话,将来前头的朝典祭祀,后院的侧妃侍妾,可怎么压得住呢?
“孙儿也是庶出。”谢锦安淡淡接了这一句:“而且父皇从小就不待见孙儿,和在行宫庄子上长大也没差别。”
“那还不是你幼时顽皮,老是违拗你父皇。”太后听了这话,不由得瞪了一眼谢锦安:“况且你是皇子,真真的天子血脉,哪里是按着普通庶出论的。”
谢锦安的唇微微抿起,眼见得是不同意太后的观点。
太后又接着往下看,直到看到“生母”那一行,又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的生母袁氏,原是吏部侍郎嫡女,袁家被夺官抄家后入镇国公府为妾……那便是罪臣之后了?”
说罢,太后忽然想起什么,自觉失言——袁家,似乎和当年罗国公叛国之事有所牵连,才被夺官抄家的。不过彼时锦安年纪尚幼,对当年之事不甚清楚,如今在他面前提起,应当也没有什么。
太后不知,谢锦安早已经将当年卷宗熟读。
如今闻言,心底微微一动。
再抬首时,面上含了几分苦笑:“皇祖母若是这样说,那孙儿就更是罪臣之后了。”
罗国公叛国,证据确凿,念及过往功劳,只抄家流放。
原先板上钉钉的皇后人选贵妃罗氏,接受不了这变故,诞下三皇子后自缢而亡。
贤妃的母家亦遭受牵连打击。
倒是原先不显的李德妃,家里因这事立下了重大功劳,被册封为了皇后。
便是如今的李皇后。
太后张了张口,发觉自己无法辩驳谢锦安的这句话。
的确,谢锦安这些年在宫里的遭遇——没有妃嫔想抚养长大,不受皇帝待见,被兄弟们暗中排挤,甚至被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欺辱过,皆是因为当年罗国公之事。
她就低头掩饰尴尬,先将那张纸上的内容看完。
待看到那一句“美貌出众”时,太后自觉找到了根源,就语重心长道:“锦安呐,你还年轻,可也要知道娶妻娶贤……”
她一语尚未说完,就见眼前这个一向嘴巴乖觉的孙子抬起眼帘,朝着她弯眉一笑,似乎和平常说话逗她笑一样。
只是那长眉弯度浅浅,唇角弧度淡淡,连笑起来会漾着涟漪的眸子都像变成了一潭深水。
“皇祖母,顾二小姐性子良善,必然会是位贤德的好妻子。”谢锦安打断了太后的话,嗓音中有些许微凉的无奈:“至于宁小姐,实在是和孙儿不大合适。”
太后沉默了下来。
倒是她忘了,她这孙儿只是闲散度日,并不是蠢钝无能。
有时候他看人看事情,比她这经年的眼睛还要厉害。
“孙儿自然知道皇祖母的难处。”谢锦安轻声道:“如今世家中,也有那等想要保全自身、置身事外的世家,若说是宗亲里,亦不缺乏身份贵重、自在逍遥的。”
“便是单论长宁侯府上,孙儿观长宁侯那几位渐渐长成的孙子,也有聪明可塑之材。”
“况且孙儿相信,皇祖母必定能长命百岁,何愁母家不兴盛?”
“这些话,满皇宫里,也就只有你会这样细细同哀家说了。”太后长长叹息了一句,眼中隐约泛起几分泪光。
深宫寂寞,即便她熬成了太后,也时常觉着孤独。
当初要了谢锦安来抚养,一是见着这孙儿孤苦伶仃,十分可怜,二是为宽解自己的独身寂寥。
而养到现在,已经是放不下的偏心了。
也是这宫中其余儿媳和孙子孙女们对自己不过尔尔的缘故。
甚至不如没有血缘的康阳郡主孝顺关心。
谢锦安将帕子递给太后拭泪——太后总是容易触动衷肠、情难自禁,让他养成了面见太后、定然要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
“祖母放心,孙儿往后几十年,都这样说给您听。”谢锦安顿了顿,补充道:“……和顾二小姐一道儿。”
“好吧,你既然喜欢,哀家也不多加阻拦。”太后抹去了眼泪,又是端正持肃的模样:“只是,在哀家为你赐婚前,总要见一见那位顾二小姐。”
她心中总有些担心,是谢锦安年轻,一时冲动,认人不清。
最亲近孙儿的王妃,她可要好好掌过眼,才放心呢。
谢锦安眼中划过深深的愉悦笑意:“皇祖母放心,孙儿打赌,一见着顾二小姐,您就会喜欢的。”
没人会不喜欢阿菀的。
太后嗔了一眼谢锦安,对李嬷嬷道:“你瞧瞧,事情还没定下来,就这样偏心了。”
李嬷嬷憨笑道:“可见顾二小姐着实个可人儿。”
谢锦安又细细说了几句,见太后皆是应下,就含笑行礼告退。
*
顾菀沐浴洗梳完,只觉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用了一小盅清鸡汤下的细面后,更是胃中舒服妥帖。
琉璃和琥珀交代了珍珠珊瑚好生看住院门,又关紧了屋门,这才放心地双双进屋。
“小姐,游园宴上发生了何事?”琥珀有些焦急地问道。
她见小姐那幅模样,心中十分担忧,趁着伺候小姐沐浴的时候,悄悄看了眼。
看小姐身上白嫩如初雪,没有旁的痕迹,才放下心来。
琥珀问罢,一旁的琉璃又有些担心道:“奴婢方才听见前头传来管家的吆喝,恐怕是老夫人他们回来了呢,小姐难道不去迎接么?”
顾菀轻声道:“不着急,我先同你们讲一讲,这游园宴上发生了何事。”
她将事情经过简略讲了一边,自然省略了与谢锦安的那一段,也不曾说谢锦安的允诺。
最后再将自己的猜测缓缓道来:“……这府中,莫约除了祖母和四妹妹,其他人都是参与进来的。”
琉璃已经听得震惊在原地。
琥珀则是十分愤慨,一向稳重的她当即失声道:“国公爷和夫人怎得能这样!”
还有大小姐和三小姐,同为女子,是如何忍心做出这样毁去她家小姐名声和贞节的事情!
“他们有什么不能,横竖一个不把我当女儿,另一个早就恨不得除掉我。”顾菀挽了挽鬓边垂下的青丝,云淡风轻地笑道:“反正我已经不把他们当作父母了。”
既然这样对她,往后也就怨不得她无情了。
守在门外的珍珠轻轻敲了敲门,扬声道:“小姐,前头来了人,说国公爷和老夫人马车已经是到了门口了。”
顾菀便起了身,漫不经心地应下:“我即刻便去——琉璃,你陪着我去。”
她伸出裹着纱布的手,琥珀就会意地上前,将那显眼的纱布卸下:“幸好小姐这伤口不深,一时半刻不戴着纱布也无妨。”
顾菀颔首,随后微微一停:“夜里风凉,将我穿回来的披风拿来。”
*
镇国公府正厅中,分明是灯火通明,却是悄然无声。
许久后,才有一声重响。
是镇国公狠狠地一掌拍在了黄花梨木的方桌上。
他指着蓝氏和顾莲,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生生地忍住了。
“母亲,儿子先派人送您回去吧。”镇国公最后选择先对老夫人低声说道。
老夫人冷冷哼了一声,一双略带浑浊的眼睛扫过蓝氏和顾莲,最后落在镇国公面上:“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样的腌臜事情没见过?”
“我今日就要听听,这对母女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让你险些当众失态!”
今日在游园宴的最后,陡然生了一场大事故。
相比之下,老亲王莫名伤到了底下的要处之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旁人看见那事后,都是极度的震惊中带着兴奋的八卦之色。又因算是皇家的丑事,还有点小后怕。
老夫人却看见蓝氏和顾莲,面上浮现出的,是不敢置信、失望和惊恐。
到后来,蓝氏和顾莲急匆匆就要回来,老夫人就要派人去寻顾菀。
蓝氏却是一口咬定,顾菀此刻是不在瑶池园中了。
若非镇国公赶到,求着老夫人先行回来,老夫人是定要问个明白的。
如今回到府上,听管家说顾菀已经先一步回来,老夫人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准备盘问蓝氏。
镇国公见了老夫人的神色,当下就觉得有些腿软。
从前老夫人打他手掌心时,也是这样一副神色,简直和噩梦一样。
“母亲……”镇国公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恳求老夫人:“不过是些小事情,儿子回头就好生教训她们,便不劳烦母亲动气了。”
“小事情?”老夫人面带怒气地说道:“敢在公主宴席上,算计菀丫头,这还是小事情?”
“你若是再纵容她们,我即刻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苏妈妈立刻轻拍着老夫人的背部,给老夫人顺气。
蓝氏和顾莲垂着脸站在一旁,见此情状,都收敛了心思,含着泪请老夫人息怒。
镇国公继续低声下气地想让老夫人先回去。
老夫人瞧着只变得更生气。
正厅中的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还是顾菀软软的一声“祖母回来啦”,打破了这几乎要让人窒息的氛围。
随后又是给镇国公、蓝氏见礼的声音,要平静冷淡地多。
“祖母怎么这样生气?孙女给您揉揉额角。”顾菀容色含笑,轻轻巧巧走到老夫人身边,揉起了额角:“您可不许常生气的,否则好容易养好的身子就要不情愿了。”
蓝氏与顾莲带着期盼抬头,看见顾菀完完整整站在面前,一时间恨得牙痒,又不好在老夫人面前显露出来,只能再次低下头去,做认错的模样。
老夫人伸手捉了顾菀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有些心疼地说道:“菀丫头,你给祖母仔细说说,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你别怕他们,有什么委屈向着祖母说便是,祖母给你作主。”
这话叫镇国公、蓝氏并顾莲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顾菀却是眼眸盈盈,摇首轻笑道:“祖母哪里的话,孙女可没有受什么委屈——若是说委屈的话,便是身子不适,提前离开了宴席回来,没能品尝完那些山珍海味呢。”
“都是孙女不好,身子不适,要提前回来也没和祖母说,才叫祖母担心。”
老夫人皱起眉头,起身直视顾菀:“菀丫头,你说得可是实话?你真不要怕,即便说了什么,有祖母护着你,没人能将你怎样的。”
顾菀亦抬眸回看老夫人,含笑的目光中带着坦然:“祖母,孙女说的就是实话。”
她回挽住老夫人的手,乖笑道:“从小到大,孙女可是从来没骗过祖母的呀。”
说罢,顾菀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况且,孙女跟着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怎么会受委屈呢?”
这话让老夫人注意到了顾菀身上的披风。
颜色是暗红色,不算鲜亮,可在烛光下泛着润泽的光辉,像是胧上了一层夜明珠的光辉。上头的花纹皆是暗纹,可从精细度与图样来看,一瞧就是宫中的出品。
就是有那么些过长了……靖北王妃,生得这么高么?
不然的话,这披风也有些太长了。
这一点疑问在老夫人心头转过一瞬,随即就消失不见。
今日的游园宴时间太长了,人情关系打交道得太多,又生出许多的意外,让老夫人有些心神俱疲的感觉。
见顾菀坚持无事发生,又面容红润,不似遭遇不测之事的模样,便在心头松了一口气,不再追究。
既然已经重新拿着想要的掌家权,老夫人也不想逼着蓝氏翻脸。
也实在追究下去,恐怕伤了体面。
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愿意看着家族和睦的,哪怕是表面上的。
“明日你们来寿梧园一趟。”老夫人看了眼明显心怀鬼胎的蓝氏和顾莲,嘱咐道:“我要好生教导教导你们——要向门楣兴旺,可不能从内里就出了裂痕。”
蓝氏和顾莲不意事情居然是这样发展,当即就诺诺应下,心中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对顾菀的轻视:当真是和袁氏一样,是个心软的主儿,竟然不趁此良机打击她们,反而替她们遮掩。
又或许是,老亲王办事前受了伤,没碰着顾菀就先回去治疗了。
所以顾菀真以为自己只是身子不适,先行回来了。
苏妈妈扶着老夫人先回去寿梧园了。
顾菀眨了眨眼,环视厅中一周,良顺笑道:“父亲母亲,可还有要和女儿说的?”
“若是没有,女儿就随着祖母回去了。”
“菀儿。”蓝氏见顾菀抬脚要走,赶忙急慌慌地开口,面上挤出难看的微笑:“菀儿,今日你不在我身边,我可担心得紧。”
“祖母身子骨才好,若发生了什么,你不告诉祖母才是正确的。”
“可如今祖母已经离开了,你向母亲我说一说,今日在宴席上,你可曾碰到过什么人,有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这样一边说着,蓝氏一边用目光上上下下的搜寻着顾菀的全身。
好似要从上面看出让她心满意足、证明计划成功的证据。
镇国公此时已经收敛了面上的怒容,一声不吭地看着蓝氏询问顾菀。
顾菀但笑不语,柔软的唇角噙着一抹冷漠的笑。
平静地看着蓝氏不死心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半晌后,她才婉转开口,嗓音娇软,遮掩住语气中的冷淡:“母亲,你怎么好像盼着女儿有事一样?”
“女儿方才已经和祖母说过了,身子不适,拜托了靖北王妃先行回来的——若是母亲不信,大可去问一问王妃。”
这话说得蓝氏哑口无言。
她哪儿来的身份,哪儿来的地位,敢冲上去询问靖北王妃这样的小事情?
“倒是女儿看着长姐的面色不大对劲。”顾菀眼波一转,看向今日颇为安静的顾莲:“长姐,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今日顾莲在游园宴上又去寻太子,被太子斥为“只求荣华富贵,不是真心爱他”的虚伪女子,并说“今生再不相见”。
本来就十分伤心的顾莲,又得知走老亲王的路没成功,反而是永福公主丢了脸。
心下就更是郁结和崩溃。
此刻抬头,看见的就是顾菀一张巴掌大的玉面,罩在宽大精致的披风之下。
容颊染着淡淡的润红,竟似是宫中高不可攀的贵人。
顾莲一下子就撑不住了,头一回不再是清丽温婉的模样。
而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顾菀,用帕子捂着面儿就走了。
还撞到了身边的丫鬟,让其摔了个屁.股墩。
蓝氏见女儿匆匆离开,心中焦急,却又不能离开,只好给身后沉默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顾望便在蓝氏的示意下,动身追上去安慰自己的嫡亲妹妹。
临走时,还给了顾菀一个自以为具有威胁警告的眼神。
殊不知自己像瞪着眼睛的金鱼,囿于一缸清水之内。
只让看见的人发笑。
“菀儿,你长姐不也是为着你生气。”见顾菀笑容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蓝氏就捏了捏帕子,忽而幽幽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回带你去游园宴,还是你长姐给你说的好话呢。”
“谁知你与靖北王妃交好,也不和家里通一声气儿。今日你转头就去坐了靖北王妃那一桌,将咱们都忘在身后头,你长姐可不生气么?”
蓝氏的口吻中带上了十足的失望和指责:“身为镇国公府长大的女儿,一举一动都要为镇国公府考虑才是——若是论这一点,你可不如你长姐多了。”
“你怎么这样不识大体呢?”
“是,女儿让父亲和母亲失望了。”顾菀眉尖轻蹙,面上蔓生出几分自责的神情,语气却是淡而轻快的笑意:“还请父亲和母亲体谅女儿——女儿自小在庄子上长大,自然是不怎么识大体了。”
“长姐嘛……也的确只在这一点上胜过我。”
毕竟镇国公府的颜面和名声,可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还是头一回,顾菀这样明显地呛声回去。
惊得蓝氏一时间忘了说话,只有手指因为生气,而下意识地颤抖着。
一直在边上当哑巴的镇国公此时站了出来,皱着眉头对顾菀怒斥:“你放肆!你是怎么对你母亲说话的!”
他声音这喊着多年来在家中积压的威严,此刻回响在正厅之中,便如雷霆乍然响彻在人耳边。
叫人听了觉得胆战心惊。
在正厅门口站着岗的管家,不由得用手摸了摸胸口,再悄悄地往里头看:二小姐还没见识过国公爷发怒的模样,方才才敢那样说的吧?如今二小姐,恐怕都要吓得流泪了。
管家却看见顾菀不退反进,袅袅往前踏了几步,走到镇国公面前。
她的眼睛直直地对上镇国公的双眼。
“父亲,您是什么都知道的,对么?”
包括她的生母一直受到蓝氏无故刁难,她在庄子上生活得并不算如意,蓝氏和顾莲要将她送给老亲王,换取自己的前途。
镇国公都是知道的,甚至参与支持了最后一件事情。
顾菀的眼睛很美,尤其是眼尾,端的是上扬挑起的娇妩动人,灵动极了。
可她的眼瞳是清亮澄澈的。
像一面光亮干净的镜子,能一直看到人的内心里去。
看得镇国公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心虚。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顾菀等到了少年郎◎
顾菀的一双眼睛, 是最像生母袁氏的。
也正是袁氏的那双眼睛,让镇国公一眼相中。
可惜彼时他已经求娶了蓝氏为正妻,袁侍郎自不愿意自己的嫡女入府为妾室。
于是, 镇国公想尽了千方百计,终于趁着袁家被抄家的时候,逼得袁氏入府为妾,换取一家平安。
可得到之后, 镇国公就觉得袁氏不过尔尔,太过安静,实在是无趣。
反倒是嫌弃起袁氏罪臣之女的身份,拖累了镇国公府门楣。
又只给他生了个女儿,怀不上儿子。
心中不喜之后, 镇国公在蓝氏折腾凌.辱袁氏的事情上, 就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横竖一个妾室,一个庶女,爱怎样便怎样罢。
等到袁氏病重过世时,他才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蓝氏。
——都快到年关了, 怎么能出这样的晦气事情?
这些年,镇国公为了宦途苦心钻研经营,早已经将“良心”二字给吞吃得一干二净。
但此刻面对顾菀的清澈眼睛,他只觉得无法直视。
袁氏的死, 卖女求荣……着实是两件不大光彩的事情。
气势也就一下子变虚了。
“我知道些什么?”镇国公将自己的眼睛瞥开,嘴中反问道。
顾菀一下子便笑开了。
恍若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带着惊人心魄的美艳绽放。
“父亲这样学识渊博, 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软绵绵抛下这一句话, 顾菀便行礼告退:“女儿先回去服侍祖母了。”
只留下额头冒着青筋的镇国公和蓝氏在正厅之中。
在镇国公心中, 顾菀自打回府以来, 就是个柔顺乖巧的女儿形象。
又因蓝氏和顾莲的决意隐瞒,他对今日要给顾菀下.药之事,的确不大清楚。
但永福公主丢了大脸,老亲王又伤到了子.孙.根,让镇国公隐约有所猜想。
直到方才,顾菀的反应格外异常,才让镇国公有了几分确信。
他的目光扫到了正准备悄无声息退下的蓝氏,从嗓子眼中,硬生生挤出一句话。
“你和莲儿,究竟背着我做了什么!”
*
小时子在寿康宫等待着谢锦安出来。
一边等,还一边止不住地搓手。
末了,他像终于等不住了似的,凑到李公公身前询问:“公公,公公,您不若帮我进去看看,里头的情形究竟如何了,太后娘娘会不会给肃王殿下赐婚呀?”
李公公瞥了一眼小时子,老神在在道:“这是主子们的事情,咱们等着就行了,可不能乱猜呀。”
“哎呀,公公你就行个好吧。”小时子拉住李公公的袖子,不动声色地放进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耷拉着脸道:“若是肃王殿下不能如愿,恐怕又是要将我搓去陪他打马球了。”
小时子最不会打的,就是马球了。
“这你可就放心吧,以后肃王殿下顶多就支使你一天四五趟地来寿康宫跑腿。”李公公收了荷包,呵呵笑道:“肃王殿下有了心上人,恐怕就不会和从前那样行为纨绔闲散了,只怕要变得上进起来呢。”
毕竟有的男子娶妻之后,改头换面奋发用功的,也不是没有。
从前就有纨绔子弟为妻苦读,最后一路做成了宰相的事情呢。
面对李公公的安慰,小时子表示并没有心情变好。
现在他家殿下住在凌霄居,距离寿康宫可是有横穿大半个皇宫的距离呢!
这一天来个四五趟,还不如叫他去打马球。
小时子又在心里担忧起谢锦安的婚事来。
依着他看,顾二小姐相貌一顶一的好,性子也是恭顺守礼的,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可是顶好的王妃人选。
但是太后娘娘却属意宁小姐……宁小姐也好,可却比顾二小姐逊色一些。
直到殿门里头传来响动,小时子才放下心中的心思,抬头看去。
然后,他就看见他家殿下阔步走了出来。
月色下浅笑如桃花映面,朱红色的衣袂在晚风中潇洒扬起。
端的是鲜衣俊面、意气飞扬的少年郎。
见谢锦安这副模样,小时子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事情多半是稳了。
他面上扬起欢喜的笑,凑了上去道:“殿下,奴才可是能趁着这个时候讨赏赐?”
谢锦安轻轻抚了抚腰间的荷包,扬起桃花眼:“再等一个月你再来罢。”
说罢,他又扔了腰间特意带上的金镶羊脂玉玉佩递给李公公。
“接下来一月,可要劳烦公公,在皇祖母面前多说些好话了。”
李公公今日是盆满钵满,当即就笑眯眯应下了,又夸了顾菀许多话:“……虽然奴才没见过顾二小姐,可也应当知道是这样出色的闺秀呢。”
末了,李公公露出求助的情形:“殿下从外头回宫来,自然也是知道永福公主的事情了——这件事情算是大事,可又不好说给太后娘娘脏耳朵的……”
“皇祖母都传了热水,准备洗梳就寝了。”提起永福公主,谢锦安的笑意就淡了许多:“等明日,皇后娘娘来求皇祖母的时候,由着她来说吧。”
“是是,奴才多谢肃王殿下赐主意。”李公公赶忙应下,又赶着弯腰将谢锦安送走。
小时子十分自然地走了往日行走的无人小道。
却听见他家殿下道:“今日走经过建章宫的那一条大道。”
小时子乖乖应了,心中却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走进了建章宫,听见那儿传来的动静,小时子才明白,殿下绕了个远路,正是为了看笑话呢。
在风中传来的,有永福公主的哀哀哭声、有李皇后的恳切求情声,还有皇帝的怒斥责骂之声——“整个皇家的颜面,都给你丢光了!不中用的东西!”
晚风拂面而过,谢锦安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笑容,甚至哼着小曲儿从建章宫门前走过。
“如今外头,是怎么传这件事情的?”他偏了偏头,问跟在身后的小时子。
小时子就道:“奴才问了李公公,李公公说……”
*
“永福公主,在游园宴上,被发现与陌生男子行颠鸾倒凤之事?”饶是心性沉稳如顾菀,听见这个消息也是被惊了一跳。
原来她那时在小院子,听到外面传来的喧闹是因为这事。
那难怪呢,大半个园子的仆婢都没了,估计都是为了这事而调走了。
琥珀的神情尚且端得住,讲述此事的琉璃几乎兴奋得要蹦起来,压低嗓音道:“不错,奴婢还听到外面许多传言呢……”
“那位男子是皇商阮家的儿子,很久之前就频繁出入公主府,是永福公主养的面首呢!而且,永福公主的面首似乎不止一个呢!”
“欸,几年前永福公主与鲁国公世子成婚时,不都是说两情相悦,实乃一件佳事么?”琥珀听到这,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如此,永福公主又为何要养面首呢?”
琉璃则是眉毛飞扬起来:“就是这儿呢——那鲁国公世子,先前是有个青梅竹马,马上就要定下婚约的。后头之所以又娶了永福公主,是因为被永福公主看上,给下了东西,生米煮成熟饭了呢!”
顾菀眉心微动,见琉璃还要继续八卦下去,便出声道:“事关公主,咱们原不该多说,自己悄悄说些就是了,在人前可不能多说一句相关。”
不然被有心人捉住,一顶“诽谤皇家”的帽子扣下来,可是承受不住的。
琉璃赶紧收了话头,乖乖地闭嘴不谈。
“小姐,已经是亥时过半了,是时候就寝了。”琥珀看了看夜漏,温声提醒道。
“我暂且还不困呢。”顾菀摇了摇头,转头对她们笑道:“你们若是困了,就将屋中的烛火灭了去歇息,给我留一盏小灯看书便好。”
“今晚不用守夜的了,都去好生休息休息。”
琉璃惦记着小厨房的那一盅鸡汤:“小姐,那鸡汤给您当宵夜,恐怕放冷了,奴婢就点个小炭炉子,里面放着熄了火的热炭,给您温着。”
顾菀含笑道好,琉璃已是小跑出去安排了。
琥珀上前细心查看了顾菀的手:“小姐,您这伤口虽然不算深,但是到底是出了血的,奴婢给您在睡前重新包扎一下吧。”
顾菀轻展掌心,望着自己的伤口有些出神。
半晌后,她听见自己轻声道:“不用,你取了伤药和纱布来,我等会儿自己包扎就好。”
“奴婢方才在正厅看着小姐,险些以为小姐要和国公爷撕破脸呢。”琥珀说起这话,忍不住回想起镇国公那一怒,的确是让人心惊肉跳:“小姐是看在老夫人的面上才忍下的吧。”
“祖母是一个原因,还因为未到时候呢。”顾菀摇了摇头:“现在撕破了脸、大声质问拆穿是痛快,可我尚住在镇国公府上,婚姻之事被拿捏在他们手上,还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琥珀想起今晚顾菀的遭遇,不免气愤道:“小姐,依着奴婢看,您有老夫人的疼爱,又得了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的青睐,何愁不能自选郎君嫁娶?”
琉璃正巧端着小炭炉进来,听了二人的对话就愣在原地。
她于这些事情上,原就不擅长。
此刻就不禁皱眉思索起来。
“琥珀,我知你为我气愤,可现在咱们商量往后之事,可不能凭着一腔怒气,你且先冷静些。”顾菀对琥珀说完,转头就和琉璃道:“琉璃你进来,再想想看你琥珀姐姐说的有没有道理。”
屋中一时间陷入安静。
还是琉璃将小炭炉放在屋子中间,先行开了口:“嗯……奴婢觉得琥珀姐姐前半句话有道理,后半句话却有些不对……王妃娘娘和郡主纵然再如何喜欢小姐,也只能做到上门为小姐说一门好亲事的地步,可这最后,却要看国公爷和夫人同不同意呢。”
琥珀也渐渐冷静了下来:“小姐,奴婢想明白了,老夫人她……先是镇国公府的一品诰命夫人,而后才是疼爱小姐的老夫人。”
“小姐若是刚才就和国公爷撕破脸,再将事情真相告知老夫人,老夫人必定会震怒,随后为小姐作主。但为了整个镇国公府的名声,此事不会外传,即便惩罚,也大抵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顾菀面上一派欣慰的笑容:“还有一点,祖母为着这事,必然会提出亲自为我选择夫婿,却容易一时不慎落入旁人的圈套中去——京城中的子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可是不少。祖母与我久在庄子上,哪里能全都知道呢?”
琥珀恍然点头,对顾菀行了一礼:“小姐,奴婢从前只觉得小姐聪慧,如今经此一事,奴婢更佩服小姐的冷静,若是奴婢受了这样的委屈,定然要大闹一场才好。”
“你们要记住,从不要因为些烂人烂事而生气,最后郁结的反倒是自己。”顾菀闻言只是莞尔:“天色不早了,你们快些下去休息。”
她垂下眼帘,望着因烛光跃动而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的影子上,心中慢悠悠地计较着。
镇国公生平最好的便是面子。
所以在皇家宴会上给她下.药,再送去给老亲王的事情,莫约他还当真是不知道。
故而顾菀方才给镇国公多留了些面子。
等他自己去查明。
镇国公适才眼底的心虚和愧疚,她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她又何妨再做些乖女儿的情状,哄得镇国公更加怀有歉意,转而将事情都推到蓝氏身上去怨怪。
整个镇国公府,都是这样自私自利、不择手段却又想着冰清玉洁的主儿。
只有将他们捧得更高,摔下来的时候才能如烂泥一般,露出里面肮脏的心。
顾菀自在心中计量。
等到琥珀与琉璃的一番忙碌过后,小院中已然是寂寂无声。
又因着是在老夫人的寿梧园中,小院门口并没有看守的侍卫。
真真正正只有顾菀一人醒着。
顾菀执起罩着琉璃罩子的烛台,走到窗边的美人塌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翻阅。
屋中央放着琉璃端过来的小巧炭炉,上头暖着天青色小盅盛着的鸡汤,隐约有“咕嘟咕嘟”声响,冒着一点带鲜香的轻烟。
听得久了,顾菀的心就像泛起“咕嘟咕嘟”的小泡似的。
密密地动,不大安定。
“咕嘟”间满是紧张中带着期盼。
顾菀望着手中的书页,思绪却不由得飘远。
像是循着不远处那暗红羽纱披风上残留的焚木香气,一点点飘到了皇宫里面。
她是从来没有见过太后的。
不知道太后好不好说话,会不会同意?
不知道肃王在太后面前,是否也这样坚定。
又……会不会遭受太后的斥责。
顾菀心中是止不住的担心。
有为自己的前路,也有为谢锦安——她实在想不出,肃王遭受斥责的模样。
她曾读过许多写少年郎的诗句。
总无端端地觉得,天下少年郎应当是恣意畅快、永无愁容的。
肃王也应当如是。
翻过一页纸,顾菀又不禁想道:肃王在太后面前,该是什么模样的呢?
应当是鬓发肃整,桃花俊面上敛起潇洒的笑,薄唇抿起,是和往日不同的、乖巧听话的样子。
惟有少年人挺直的背脊,飞扬的长眉,显出平常的意气风发。
……然后,他会拱手,向太后一字一句道来,说要求娶镇国公府的顾二小姐。
便如几个时辰前,他那样恳切郑重地问询她一样。
顾菀这样想着,就不由得抿紧双唇,捏着书页的手也稍稍用力。
莹润的指甲上泛出淡淡的白色。
圆润的耳垂却是染上了一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嫣然粉红。
游园宴上的这几个时辰,顾菀经历了许多的第一回 。
且都是好的第一回。
第一回,她被除了身边人以外的人细心照顾。
她被人拉住双手,眼前是明亮潋滟的桃花眸,被问“你愿不愿意嫁我”。
是第一回 ……亲吻男子的唇。
就连如今在这里悄悄地等肃王,也是第一回 。
薄薄的纸张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指甲盖上浅色的小月牙和因着骤然捏紧指尖而泛起的白色融合。
玻璃罩子笼着的烛火倏然一动,将女子翘起的羽睫映在纸上。
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晚风中一颤一颤的。
顾菀此刻在心中懊恼:怎么总是想起亲吻这件事情!
分明在马车上想起时,她便告诉自己,再也不许想起的!
贝齿轻轻咬上柔软的下唇,顾菀不由自主地思索起她对肃王的感觉。
——肃王在先前救过她一次,也帮她在老亲王手底下解过围。
算上今日的游园宴,是肃王救她的第二回 。
而她对肃王的特殊感觉,或许就源起这些恩情。
第一次见面,也就是第一回 见肃王的时候。
顾菀不可否认,她对着肃王那张俊面愣了片刻。
肃王的脸,还有身形,简直是长在了她的心坎上。
今日还一同经历了那样亲密的事情。
回来的时候,相处是融洽放松的。肃王的性子,更是出乎顾菀意料的好,细心体贴,愿意为着她改变,对她……也很有情意,也很好。
是个十分妥帖的夫君人选。
顾菀长到现在,最遵循的,便有两条道理。
第一条,若遇着对她起恶念、做恶事的人,不论对方身份地位,她是一定要报复回去的。短暂的委屈,是为了更爽快的报应。
第二条,若认准了什么人,什么事,便要认真去做。即便对方深陷在污泥里,她也要强拉着对方往上进的地方走,就如同她当年认准了被逼离府的老夫人一般。
现在,顾菀认准了谢锦安做夫君。
那她就立志要让这位众人眼中纨绔且无可救药的皇子,变得用功上进起来。
不求脱胎换骨,但求认真勤恳。
而她呢,便做一位落落大方、贤淑得体的妻子。
做肃王会喜欢的模样。
绝不叫肃王知道,她其实是个睚眦必报、心机不少的女子。
……这天下的男子,应当没有人会喜欢她这样有心计的女子罢。
顾菀浓长的羽睫更颤抖了几分。
屋中的一角传来夜漏的“滴答滴答”声。
倒是小炭炉中的热炭渐渐熄灭了温度,天青色小盅中的“咕嘟”声小了许多。
顾菀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她想肃王,想了这么久。
已经过了亥时了。
肃王,莫约是不会来见她了。
也是,翻墙不过是从她嘴中说出的一句玩笑话。宫禁森严,肃王岂会将这句玩笑话放在心上呢?
虽未有多大的期望,顾菀心尖上还是泛起了一点点的酸涩。
她强逼着自己去看书页上的内容。
然后对自己说,自己不过是看书入了迷,才在窗前坐到现在罢了。
而她思绪中翻涌着的、相关肃王的内容,大抵是今晚,实在回想起来都有肃王的缘故。
不过才看了一行的内容,顾菀就如福至心灵,忽地抬起了头,看向窗外面。
窗子正对着的,是顾菀小院低矮的围墙,外头生着长过了墙头许多的高大樟树。
每当黑夜,便似一团团疏密有致的黑影笼罩在墙头。
而此刻,那漆黑的树影中,多了一道秀颀修长的人影。
清清皎皎的月光洒下,照出一张桃眼薄唇的俊面。
许是因为第一次翻墙,顾菀头一回从谢锦安的眉眼间,看到了些许的紧张。
顾菀不觉扬唇莞尔。
她等到了,会翻墙来告诉她好消息的少年郎。
将手中的书册放下,顾菀下了美人塌,起身出门迎接。
原先在琉璃罩子下晃动的烛火缓缓平静下来,暖黄的光落在顾菀方才强逼着自己去看的内容之上。
正是顾菀此刻瞧见谢锦安时,在心中轻声念出的句子。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1】”。
是光彩夺目,璀璨如霞的少年郎。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王爷帮我一下,可好?”◎
谢锦安从建章宫门口路过后, 原是打算拿上上好的金疮药,就迅速前往镇国公府翻墙的。
毕竟他在宫中“纨绔”这么些年,混得最熟的, 便是宫中各处的侍卫。
有肥到流油的好处拿,对方还是受到太后疼爱皇子。
侍卫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谢锦安无视宫廷宫禁的事情当没看见。
自然,最主要的是, 皇帝陛下也对他们说过,反正肃王不上进,就随着他去。
惊羽却候在了凌霄居里。
见谢锦安回来,行礼道:“主子,属下已经将您吩咐的事情查清楚了……还有, 木公子也送来了信件, 请主子若是有空,尽快回信。”
木公子这样说,便是不着急的意思。
谢锦安静默沉思了片刻,随后开口道:“先将有关老亲王的事情道来, 至于木公子的信件,等会儿放到书架的暗格中。”
惊羽知道主子不喜欢废话,干脆将怀中揣着的信件给送了上去:“主子,这些都是属下从老亲王的书房中找到的, 便是那天香园老鸨送给老亲王的东西。”
“里头都是些不堪入目的闺阁情诗,而落款……都是顾二小姐的名字。”
“还有一些, 则是属下, 从镇国公府, 顾三小姐的书桌上翻找到的。”
谢锦安拧起俊眉, 冷着脸儿打开信件。
他先没有去看信件的内容, 而是仔细端详上头的字迹。
字迹小巧娟秀,应当是顾菀的笔迹。
可仔细看去,那信件上的笔迹,笔画勾折之间都透露着犹豫僵硬,不像是一气呵成写完一个字的,倒是有点十分谨慎地描大字的感觉。
再看最底下的几张明显是用来练字的纸,谢锦安便肯定了——这上头阿菀的字迹,是仿写。
先前听惊羽的汇报时,谢锦安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镇国公是要脸面的人,再如何想卖女儿,也是在暗中——何况顾萱一事后,老亲王曾派管家亲自告知,不想纳入贵府中的姑娘,镇国公理应不会再巴巴地凑上去。而在这宴席上下.药的事情,传出去可是明面上毁了镇国公府的面子。
所以谢锦安吩咐了惊羽,去镇国公的后院搜一搜,看有没有相关的东西。
如今瞧了这信件,谢锦安更确定一件事情。
在镇国公府中,镇国公想的是卖女求荣,有人却是借着这件事情,千方百计地毁了顾菀的下半辈子。才始终坚持不懈地,想走老亲王这条路子。
而这些人,是顾菀的嫡母、长姐和庶妹。
是血缘上的一家人。
谢锦安指尖用力,轻薄的信纸出现了些皱痕。
他强忍着心中的怒气,将信件的内容快速地翻看了一遍。
前两封信件,写的都是“顾菀”对老亲王的纯真“倾慕之情”,听闻老亲王未有纳娶之意,伤心至极,故而写信自荐,言语间读来让人觉得齁嗓子。许是为着吸引住老亲王,在信件的末尾,都附上了一首挑.逗露.骨的情诗,将“闺中寂寞”几个字直直地展现出来。
更在上面用艳红红的口脂,印上了女子的两片唇瓣。
是明晃晃的勾.引。
谢锦安看着那口脂印子,极为嫌厌地挪过目光,不愿意再看一眼。
老亲王生性贪恋美色。
看到这些口口声声道“爱慕”的信件,自然会重新燃起对顾菀的兴趣。
且之后的信件上,也写了“小女进宫赴约,期待与亲王殿下相遇”、“初遇过于紧张,盼亲王殿下忘却,游园宴上望邂逅”等话。
难怪老亲王会碰见顾菀,是有人告知行迹的缘故。
一沓信纸被捏的生生作响,似在狂风中要被吹碎的树叶。
惊羽低下头,不作声地等待谢锦安发话。
他觉得自己此刻像站在即将落下雷雨的天空下。
天乌沉沉,低得可怕,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手也不由得有几分颤抖。
出乎惊羽的意料,那一沓信纸尚且算是完好地放回了惊羽手上。
只是先前被捏着的地方很是皱巴,不过被压一压也就好了。
“将这些东西好生收着,以后还有用。”谢锦安厌恶地瞥了一眼那些信纸,稍加犹豫后,还是让惊羽先行收好。
阿菀心软,今日他好不容易将阿菀哄好,让阿菀开开心心回了府中歇息。
倘若让她知晓联合老亲王算计自己的,是自己身边的亲人。
那阿菀,恐怕要哭出一池子秋水来了。
想起顾菀泪眼涟涟的模样,谢锦安就心尖微抽。
等下次再告诉阿菀罢。
这样恶毒算计的家人,是不能要的。
且看阿菀要怎样处置。
要是阿菀心善……他不介意背着阿菀当一次恶人。
结果小时子递上的上好金疮药,谢锦安在镜子前稍整行装,就娴熟地违背宫禁,去翻宫墙了。
镇国公府的围墙,自然是没有宫墙高的,侍卫们也没有宫中那样高强度的训练和要求。无声无息地进入镇国公府,对谢锦安来说便似喝水一般简单。
唯一难的,便是精确找到顾菀的所在。
镇国公府的后院还亮着许多灯。
可在看见一盏孤零零的小团光亮时,谢锦安就莫名觉得,那便是顾菀所在的地方。
是个在大院子里单独辟出来的小院。
为着以防万一,谢锦安先悄无声息地跃到树上观察了一番。
然后,他便欣赏到了一副灯下美人观书图。
顾菀侧脸低垂,琉璃罩中烛火活跃,影影绰绰间衬出女子的娇容雪腮,是一种在安静中沉淀下来的别样明艳。
细细看去,能看出女子贝齿轻咬,眉尖微蹙,耳垂晕染着浅粉。
似在认真琢磨着书中的内容,又像是因为等待久了而苦恼。
谢锦安抿了抿唇,上前翻越了墙头。
是他让阿菀久等了。
不过转身一瞬,谢锦安刚刚落地,就见方才窗边灯下的顾菀,已经倚门而立。
一袭浅粉色的衣裙俏丽动人,对他弯眉笑道:“王爷。”
见顾菀要提步走来,谢锦安连忙挥了挥手,止住了顾菀的动作。
夜色湿凉,不要沾湿了衣裙。
他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缓缓站定在顾菀的面前。
他低首望去。
见顾菀轻蹙的眉尖舒展,秋水眸子中漾出笑意,才松开紧紧抿住的唇。
“阿菀,我来晚了。”谢锦安压低嗓音,不敢乱看四周:“我能进去吗,阿菀?”
他怕惊动旁人,声音压得极低,模模糊糊地响在顾菀的耳畔。
是好听悦耳的嗓音,却听不甚清。
让顾菀往前走了一步,仰面笑道:“王爷说话有点小声啦,我没有听清。”
幽袅清爽的甜香涌进怀中。
谢锦安只要稍一伸手,就能拥住满怀。
而垂眼,便是顾菀含笑动人的粉面。
指节微微屈紧,谢锦安将方才的话轻声重复了一遍。
很有些拘谨的模样。
“王爷当然能进来。”顾菀见状轻笑,侧过身子,嗓音柔和地请了谢锦安进来,到圆桌旁坐下。
随后,她取过温热的天青色小盅,放到谢锦安面前:“夜行露重,我给王爷温了一碗清鸡汤。”
“多谢阿菀。”谢锦安的眼扫过那碗冒着热气的小盅,心头也腾起一阵热烟:“我同皇祖母说过了——皇祖母说,想先见你一面。”
顾菀面容恬然地颔首:“这是自然的……太后娘娘是要将我传唤入宫觐见么?”
这样会惊动蓝氏等人,但应付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谢锦安却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愿意招摇,也不想有更多人知道,所以我劝了皇祖母。”
“皇祖母决定在祈国寺见你。”
看顾菀神情有些疑惑懵懂,谢锦安弯了弯唇角,和顾菀解释道:“皇祖母爱信佛教,每月十五,都会到祈国寺上香,同时为国为子民祈福三日。”
“皇祖母说,在七月十五,也就是下个月祈福上香时,同你见上一面。”
“若是觉得合适,便即刻赐婚。”
“那我到时候,便直接借着上香的由头,去拜见太后娘娘么?”顾菀眼角微勾,细声询问道:“太后娘娘身边,应当有许多侍卫跟着罢?”
那如此一来,肃王请赐婚于她的事情,或许会被不少人瞧见。
“皇祖母处事低调,不欲浪费宫中人力,每回去都是便装出行,不过有暗卫跟着保护罢了。”谢锦安道:“走的是从皇宫直通祈国寺的小道,直接通往住持诵经的院子。”
“好,多谢王爷告诉我这些。”顾菀眉眼弯弯,将小盅往谢锦安面前推了推:“王爷快些喝,已经有些凉了。”
说罢,她将天青色的小勺塞到谢锦安手中。
谢锦安从善如流地舀了一勺鸡汤。
清汤却不寡淡,透着鸡肉天然的鲜香。
入口就是暖心暖胃。
“阿菀,不用我告诉你些皇祖母喜欢的东西么,你好准备准备?”看顾菀以手支颐,含着笑意看他用清鸡汤,并不打算再多言,谢锦安不禁挑起长眉,露出几分俊朗的笑意
顾菀摇了摇首,从簪子上垂下的流苏缓缓晃动了两下:“你若是告诉我,我再准备了去,太后娘娘纵然会喜欢,但恐怕是知晓我走了王爷这条捷径呢——如此一来,太后娘娘对我的第一印象就不大好了。”
有时候送旁人礼物,并不一定要可着旁人喜欢的送。
只要送的妥帖用心,旁人能感受到那一份诚心,就是最好的。
谢锦安心中微微有了些失落。
他怀了点小心思,想看阿菀向他软声求助的模样。
不过阿菀这样有自己的主意,也是极好的。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将清鸡汤啜完。
而后看见顾菀没有纱布包扎的手掌,关切问道:“阿菀,怎么不将手掌包起来?”
若是晚上梦中不慎磕碰着,可是不好的。
说完这话,谢锦安从自己袖中取出上好的金疮药,放到顾菀面前。
“这是宫中太医院做的金疮药,不但治愈伤口的效果好,还有祛疤这样的功效。”
“等再过几日,我取了玉颜膏来给你,润肤养肌是最好的。”
他眼角眉梢间都透露出少年人的小得意与小自豪,桃花眸子一亮一亮。
因能为顾菀带着些有用的膏药而感到由衷高兴。
“多谢王爷——我也给王爷准备了上回的药膏,只是肯定不如宫中太医院的好用。”顾菀也递上了自己准备的膏药,只不过这一回换成了芍药盒子,亦是精致小巧。
顾菀随后回了谢锦安的问题:“我伤口不算深,已经是不怎么疼了,老是包着有点闷闷的不透气,所以想等着睡前再包扎上。”
说罢,顾菀抬起那双天生上挑的眼儿,眼波流转出纯然明媚的笑意:“然后等来了王爷您。”
她伸出那只受伤的手,蜜声问道:“我一个人不方便包扎,还要请王爷帮我一下,可好?”
说完这话,顾菀心中有些打鼓。
是她故意留着未曾包扎,专等着向肃王求助的。
她当初认准老夫人,也是从一些极其微小的事情开始,慢慢培养情分的。
夫妻间或许不必如胶似漆,但是情分是要有的。
“自然是好的。”谢锦安几乎是下一瞬就答应了下来。
手中握着的小勺被放下,发出一声有些急切的脆响。
响得谢锦安腰间的玉佩都有些微微晃动。
顾菀又抿唇笑了起来。
她发觉,在肃王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放松笑起来。
是一种很久违的松快心情。
好似即便有了塌天大祸,眼前的人也会事无巨细地为她安排好一样。
让人无端端地生出依赖之感。
谢锦安在顾菀的轻笑声中有些面红。
桃花一样含情的眸子拂过春风,像春日里落着花瓣的浅溪。
他和顾菀相处时,有时会有些紧张急切,对方的一颦一笑都格外牵动他心肠。
好似他只是一个单纯、情窦初开的少年,而非野心勃勃、暗中布置的皇子。
莫约阿菀喜欢的,就是一位意气风发、俊美鲜活的少年郎。
那他就在阿菀面前,做这样的人。
谢锦安在心头做下了决定。
顾菀打开金疮药的盒子,先给自己涂抹好药膏,再将纱布和手一块儿递给谢锦安:“有劳王爷了。”
谢锦安温声应好,一手拿过纱布,一手轻轻捧起顾菀的手。
相较于他宽大的手掌,顾菀手似一团小小的雪球,只占到他手掌一一半大。
白软软的,托在手上,就有凉意些微地泛起。
让人忍不住地想握住,将这团雪球暖成火球才好。
金疮药被敷在掌心之上,更显得顾菀掌心细腻柔嫩。
雪肤之下隐隐有细小浅青的脉络,已经有些结痂的伤口落在玉肌上,颇为刺眼。
只看上去,就是娇弱可怜的模样。
谢锦安不自觉地屏住气息,生怕自己一个呼气,便将那伤口吹疼过去。
他展开纱布,将它一圈又一圈地裹着顾菀的掌心,既不过分收紧,也不过于松散,正好贴住顾菀的手。
再打个巧结,便是大功告成。
“阿菀,好了。”谢锦安将包扎好的手托给顾菀看。
神色中带着欢喜的笑意。
“多谢王爷。”顾菀将手收回,曼声道谢。
她用未曾受伤的那只手,轻轻覆到方才谢锦安托着地方。
如她先前所想,肃王的手……当真如小火炉似的。
被他触过的肌肤,就像冬日飞雪里捧了个手炉。
暖烫烫的,还带了点痒意。
还恍惚漫上了心头。
谢锦安抬眼看了一眼夜漏。
已经快到第二日了。
阿菀眉眼间,也已经有了倦怠之意。
他清了清嗓,开口道:“阿菀,时辰不早了,我便先走了。”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仍是落在顾菀身上。
有些恋恋不舍。
顾菀鲜少熬到这么晚,此刻确实有几分困意。
听谢锦安这般说,她强撑着站起身来:“我送一送王爷。”
谢锦安拿起桌上的芍药药盒,对她轻声道:“阿菀去歇息罢,我自己回去便是。”
主要他自己觉得,他翻墙的模样不甚雅观,还是不必让阿菀瞧见的好。
顾菀颔首应下,还是送了谢锦安出房门。
“王爷,咱们下回见。”她双手合握,眼中漾过笑漪,向谢锦安软声告别。
“好。”谢锦安握紧了手中的芍药药盒,应下后帮着顾菀将房门带上。
再转身如一只飞燕,轻巧地越过围墙,往皇宫里去。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处理。
等过了今夜,明早的皇宫中将会热闹起来。
变成一趟争权夺利的浑水。
等听到谢锦安的脚步声消失,顾菀才从房门边上离开,将外间的灯烛熄灭,掀起帘子走到内室。
床边的小桌上燃着一点豆大的烛光。
是琥珀留下的,生怕顾菀吹灭了外间的等,在黑乎乎的内室里跌倒。
将那最后的一点烛光的吹熄,顾菀躺倒在柔软的床上。
有清柔的月光从床边泄进纱帐之中。
她伸出手,让月光笼在纱布之上。
连心情都变得皎洁朦胧起来。
身体上的困倦袭来,眼睛张合间,眼角余光有淡淡的光华流动。
顾菀侧首看去,看到挂在门口木头衣架上、原属于谢锦安的披风。
光华在月光的映照下,温温柔柔地流动在披风四周。
又在顾菀眼前一点点地模糊下去。
在真正睡着前,顾菀下意识地想道:
唔,这披风还没有还回去。
等下一回罢。
第35章 第三十六章(修双更合一)
◎“靖北王妃看中了顾二小姐做世子妃!”◎
这一夜, 顾菀睡得格外香甜,起身时,浑身上下都透着酥懒的劲儿。
像在晨起的春风中摇曳的一朵玫瑰, 轻展枝叶,随意一动,就是一道风景。
“小姐昨晚是不是做好梦了?”今日是琉璃进来服侍顾菀起身。
琉璃的眼睛圆圆,像两颗琉璃珠子, 欢欢喜喜地盯着顾菀道:“奴婢服侍小姐这么些年,头一回见小姐在睡梦中弯唇角呢。若不是小姐还要给老夫人请安,奴婢都舍不得喊小姐起床。”
她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家小姐似天上的仙子卧在锦缎中,眉眼含笑, 像海棠春睡看不足, 叫人不忍心吵醒。
顾菀闻言微楞,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梳妆台上的黄铜六棱镜。
果见自己唇角尚且残留着一抹笑意。
如春风拂过般轻巧。
其实她昨晚一夜都没做梦,沉在黑沉沉的酣眠之中。
倒是在睡前,等到了来告诉她好消息的少年郎。
如今过了一夜, 回想起来,倒真是……像一场美梦。
挽了挽鬓边垂下的碎发,顾菀咬唇道:“算是,做了个好梦罢。”
念及今日或许有好戏看, 她闭眼稳了稳心神,吩咐琉璃道:“今日拿些漂亮的衣衫来。”
她要好好刺一刺蓝氏母女的眼睛。
“是, 小姐!”琉璃一听, 更是欢喜:“前段时间, 小姐打扮得可是素净了。”
虽说她家小姐穿着简单, 也是素色倾人, 可琉璃编发梳妆的手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地方施展了。
一番梳洗打扮完全后,顾菀便朝着寿梧园的正屋走去。
路上琥珀同顾菀说着昨晚正厅的情形:“……昨晚凡是路过正厅的仆从,都被国公爷的怒骂声吓了一跳呢!听说里头还响起了巴掌声……国公爷之后径直去了何姨娘的屋里,夫人则是一边用帕子擦着眼泪,一边被郭妈妈扶着走的呢。”
末了,琥珀补充道:“这些都是珊瑚从前头小厮们那里打探出来的,也不保真,不知道小厮们有没有夸大其词。”
顾菀面容沉静,低头提起裙摆,跨过正屋高高的门槛。
“唔,今日看看蓝氏的脸,就知道这消息真不真了。”她轻轻道了一句。
老夫人看到顾菀,眼前就是一亮:“我说回府几个月,总觉得眼前缺了些什么。今日一见,我才知道,缺的呀是咱们美艳动人的菀丫头。”
她拉过顾菀的手,叹道:“前几个月,你打扮得素净,就是为了不招旁人的眼,可到底还是受了委屈,你又不肯告诉我,让我为你作主。”
昨晚顾菀坚持说无事,老夫人见不似作假,就放下心来。
可今日早起一想,还是有种自家孩子受了委屈的恼怒感。
温泉庄子上将养十年,身边长久陪伴的只有顾菀。
这感情是最不一般的。
顾菀轻轻握了握老夫人的手,转身到素心捧着的黄铜盆里,将软布用温水拧了出来,然后动作轻柔地给老夫人擦面:“孙女不委屈——只要祖母每日开心,孙女就是满心欢喜的,可没有委屈的时候。”
她一边擦面,一边力度适中地为老夫人按摩,让老夫人忍不住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也忍不住在心中动容。
等到外头素月进来,道“夫人、大小姐前来请晨安”的时候,老夫人原先和蔼的笑容,就掺杂上了些许的冷冽。
从春日里和煦洋洋的暖阳,变作冬日里日光浅淡的微阳。
先前素月已经进来汇报过,说顾芊和顾萱已经到了,在外面候着。
蓝氏和顾莲已经是来得最晚的了。
顾菀瞧着老夫人隐含不满的面色,恭顺地奉上一碗鱼丝粥。
心里却头一回很能理解蓝氏母女:莫约是昨晚哭了一晚上,才来晚的吧。
果然,顾菀扶着老夫人一出去,就看见蓝氏和顾莲,一人顶着一双微肿的眼皮,眼眶四周还是红红的。
的确是哭了一夜的模样。
尤其是蓝氏,原先养得富态的脸上,还能隐约看见一个微红的五指印子,想必是出自镇国公之手。
瞧见顾菀,两人眼中不约而同地划过一抹愤恨,又强忍着压下了目光。
众人见老夫人过来,纷纷乖觉地起身请安。
顾菀也是和众人见过了礼,施施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然后一面抿茶,一面看老夫人点了蓝氏和顾莲的名字,开始教导和指点。
老夫人要指教,蓝氏和顾莲万万不敢在座椅上坐着,只能起身,行至屋子中间,站着听从教导。等老夫人说完一个点,两人还要做出万分赞同的受教模样,给老夫人行个礼。
不管心里面是怎样想的,在面子上可是做足了听话的模样。
顾菀面上露出恬淡的笑,看着这一幕。
眼风忽地扫到对面的顾萱和顾芊,她不由地停顿了一下。
顾芊是和往常一样沉默安静的样子,对上她目光时会微微笑着回应。相比之下,顾萱却是有些奇怪——既没有像从前一样,随着蓝氏顾莲一起过来请安,也没有出言说些自以为聪明讨巧的轻狂话。
整个人像蔫了下来,萎缩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有些避开蓝氏和顾莲。
自己昨夜那番话,将顾萱点醒了?
顾菀又淡淡地看了一眼顾萱:若是顾萱从此远离蓝氏母女,等将账算完之后,她还是可以客气有礼地对待顾萱。
唔,要是顾萱彻底想明白,反过来想咬蓝氏母女一口,她也是不介意帮个忙的。
心头转过这个念头,顾菀看到老夫人说教的语气慢了下来,敞亮清楚的嗓音中微微带了点沙哑,就十分乖巧地站起身子,给老夫人倒了一杯润喉茶,还让素月去拿了一盘润喉的药糖与果子块。
好让蓝氏和顾莲多接受一会儿老夫人的教导。
这会子已经过了两刻钟的时间。
蓝氏和顾莲养尊处优许久,头一回站得这样久,还要腰板挺直,不能露出一点偷懒的模样。
不然老夫人又要多出一个能教导的地方了。
看见顾菀对老夫人十分贴心的举动,蓝氏悄悄动了动有些泛酸的足底,心头只恨骂:早知这小.贱.人如此好运,不论怎样算计,都有贵人帮着,当年她出生时,应当干脆扔进池塘里面!
不,不,应该直接给怀孕的袁氏喂了毒,一尸两命才永绝后患!
顾莲亦在心中咬牙切齿,恨恨地用眼角余光瞪顾菀。
却迎上顾菀含着无辜疑惑、又带着些许轻快笑意的眼睛。
心中微微一惊,还没来得及挪开,就被老夫人发现了她的眉眼官司,被点着名单独训斥了一通。
将一颗润喉片送到老夫人嘴边,顾菀的眼儿在顾莲身上转了转。
昨晚瞧顾莲就是伤心的模样,今天更是有夙愿不能如意的怨恨。
看样子,不止为着自己和蓝氏的计划没有成功,还为着太子的事情。
算来算去,顾莲已经和太子私相授受将近半年。
太子那样花心风流的性子,应当是已经腻歪了。
不过看顾莲的样子,应当还会一门心思地吊在太子这棵树上。
不过也是,仍谁看到快要哄到手的太子妃位置飞了,都会不甘心不服气的,想着再赌一把。
想起蓝氏和顾莲那样下作的算计,顾菀敛起眉眼,用眼帘遮住眼中划过的一分嗤嘲。
她倒是,可以用顾莲的法子,帮顾莲圆满与太子成婚的心愿。
不过婚后地位处境如何,就不归她管了。
*
老夫人昨夜休息得甚好,又憋了一点怒气。
于是对着蓝氏和顾莲,滔滔不绝地教导了将近一个时辰。
还是苏妈妈从外头回来,说前头来了位贵客,由镇国公亲自带过来,老夫人才停下了说教,让蓝氏等人自行离去。
顾菀便主动起身,说要替老夫人送一送。
行至门口,她弯身袅袅行了一礼:“母亲、长姐、三妹妹和四妹妹慢走。”
行完礼抬首,容光娇艳明媚,与身上亮色的衣裳相互辉映。
也和因站得久了,有些体力不支的蓝氏与顾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菀。”蓝氏双眼忽然有些刺痛,唇角一向保持的端和微笑都消失不见。
她微微沉下脸,目光有些阴恻恻地望着顾菀,头一回没有假惺惺喊“菀儿”二字,而是直呼姓名。
“母亲有何指教?”顾菀丝毫不惧,芙蓉面上绽开一个单纯无辜的笑,笑盈盈地看向蓝氏。
蓝氏轻哼一声,正准备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打断:“夫人。”
众人抬眼望去,就见镇国公身着官服走来,面上带着十分客气的笑容,微微侧着肩膀,和一旁不苟言笑的常嬷嬷讲着话。
看见常嬷嬷,顾菀心中略有惊讶,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昨夜靖北王妃提前离席,不放心她,一大早就派了常嬷嬷过来询问。
她心中涌起些许的暖意。
蓝氏做了那么多年的镇国公夫人,一眼就看出常嬷嬷是皇宫中颇有头脸的人物,指不定还是一位高级女官。
她以为是立皇后或是太子身边的人,当下就有些兴奋地拉住顾莲的手,上前行礼:“老爷回来啦——这位是……”
“这位是靖北王妃身边的常嬷嬷。”镇国公郑重地介绍了一遍常嬷嬷,又将镇国公府其他女眷介绍给常嬷嬷。
自然,主要介绍的是顾莲——要是得了常嬷嬷的眼缘,回去和靖北王妃一讲,那他即便没有了太子这个女婿,也能退而求其次,有靖北王这个亲家呢。
何况,靖北王府不定比皇家差呢。
常嬷嬷听着镇国公的介绍,只淡淡扫过一众人,不失礼数地点头应过,然后一转头看向了顾菀。
登时,常嬷嬷就变成了一朵笑开的菊花,迎了上来:“顾二小姐,王妃吩咐我来看看您可安好?”
蓝氏还没从这区别落差的态度中回过神来——从前出去,都是旁人热情对她的,今日却是将她冷待了,转而去对顾菀这小.贱.人和颜悦色?
然听到常嬷嬷这句话,蓝氏与镇国公对视一眼,已经有些离心的夫妻俩,开始两心合一地紧张起来:不知顾菀会不会趁此机会,向常嬷嬷诉苦,让靖北王妃替她作主?
若是如此,家丑千万不能外传,要先贿赂住常嬷嬷最是要紧。
镇国公正在心中飞速计算,府中的库房里还能拿出来哪些宝贝,用来贿赂,耳边就传来顾菀关切的话语:“多谢王妃关心,我一切都好呢,不知王妃和郡主怎样?”
常嬷嬷面上笑意松快,故意道:“顾二小姐这般小气,都不给我一口茶喝。”
顾菀一扫眼前神色各异的几人,轻笑接口:“若嬷嬷不嫌弃,我就要借着我祖母的茶,来借花献佛了。”
“这正好,王妃拜托我也来看看镇国公老夫人呢。”常嬷嬷指了指后头带着礼物的两个奴婢。
向着镇国公和蓝氏行礼告退之后,顾菀就带着常嬷嬷进了寿梧园。
将满心热切,想要交好常嬷嬷的镇国公和蓝氏关在了寿梧园的外头。
蓝氏自然想跟进去,可她方才才从里头站了许久出来,又被老夫人布置了抄写任务。她一来想回去歇息歇息,二来则是怕老夫人在常嬷嬷面前问她何时将要抄写的家规加上,让常嬷嬷留下不好的印象。
镇国公则是望着顾菀的背影,心中难得有了一分愧疚:到底是他的女儿,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向着给他这个父亲全面子呢。这也是他前段日子,被蓝氏灌了迷魂汤,才会想把这个女儿送给老亲王。
再想起方才蓝氏对着顾菀一副要发难的模样,他就沉下了脸,对蓝氏道:“你同我来一趟书房。”
*
与院子外颇为凝固的氛围不同,寿梧园中,老夫人和常嬷嬷可以说是相谈甚欢。
顾菀则在给常嬷嬷奉上一盏茶之后,就乖觉地退下,回屋琢磨七月十五那日,要献给皇太后的礼物。
常嬷嬷抿了一口顾菀送上的茶,笑呵呵道:“国公府的茶当真是好的。”
“嬷嬷不嫌弃就是好的。”老夫人笑得眼角都起了皱纹,让身后的苏妈妈递了个精致的盒子,随后又指了指适才匆忙选出的回礼:“只是不晓得合不合王妃与郡主的口味。”
“王妃和郡主都是性子随和的人,不会娇气挑剔的。”常嬷嬷面色温和地接过盒子,看了看回礼,丝毫不觉突兀地说道:“王妃遣我来拜访老夫人,就是觉得顾二小姐甚合眼缘,想问一问,顾二小姐的生辰八字呢,不知道方不方便?”
这话说得老夫人微微一愣,随即就在心中乐开了花,口中稳重笑道:“这自然是方便的……”
*
顾菀在屋中思来想去,决定为太后绣一条百寿百福披帛。
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不到一月的时间,要想有个诚心实意的礼物,就必定要动手制作对闺阁女子来说,多是绣品或是诗文书画。
绣佛像,抄佛经,画菩萨,都是正撞在太后的喜好之上、又不会出错的礼物。但太后在皇宫中历经几十年,这些礼物估计都收腻烦了。
那些寓意好的手帕香囊,也是同此道理。
倒不如绣一条披帛,加上百寿百福的图样更新奇些。
披帛是宫中常用,但是送礼时,却甚少有人会绣披帛呢。
打定了主意,顾菀就派珍珠去库房里取上好的锦缎和丝线来挑选。
凭她的绣工,每日多熬一些夜,也能赶着做得精巧。
珍珠前脚刚走,珊瑚就进来要汇报外头的消息。
这也是顾菀的吩咐——既然已经在京城稳了下来,那么对于京城中,尤其权贵间的消息可不能两耳不闻。不然,等到了关键时刻就如瞎子一般,两眼一黑不知该如何处理。
今日京城中流传最广的,就是昨日永福公主之事。
昨晚琉璃提及时,只在参与宴会的官员世家里被讨论,今日却在百姓口中被讲得绘声绘色,像那种颇为下.流的风月话本子,连永福公主与阮公子是如何颠鸾倒凤的场景都被详细地描绘了出来。
珊瑚红着脸儿,说了“肚兜”“红痕”这样的关键词,就将这这个消息给略了过去。
随后,珊瑚又道:“永福公主的驸马,也就是鲁国公世子,今日当朝就给皇帝陛下递了和离书呢。还有好几个御史,联合上书参奏,说永福公主卖官鬻爵、私收贿赂、行事残酷、私下杖杀宫婢这些罪名。”
说完这句话,珊瑚看了眼在上首凝眉沉思的顾菀,在心中悄悄道:还好小姐是个宽和的主子呢,看来在那红艳艳金灿灿的皇宫中当奴婢,还不如在小姐身边舒服。
顾菀在心中为永福公主的行为震惊:她那日见到永福公主,原以为只是个被宠坏的女子……若御史们说的都是真的,那永福公主真是仗着宠爱、恣骄擅权惯了。
有如今被御史参奏的下场,当真是报应。
“还有旁的消息吗……比如说皇后或者太子相关的?”顾菀有一种直觉:既然永福公主已经被参奏,那与她血脉利益都相同的太子,许是少不了的。
果然,珊瑚点头:“有的有的,还有一种传言,是说太子与公主一母同胞,近墨者黑,不但知晓永福公主这些荒唐行径,还有参与其中呢!”
说罢,珊瑚就行了礼:“禀小姐,奴婢就打探到了这些消息。”
“做得很好,辛苦了。”顾菀满意地点了点头,让琉璃带着珊瑚下去领赏。
转头望着绣工书本上的百寿百富图样陷入了沉思。
五月初,武王与靖北王世子一道回京。
她虽呆在镇国公府内,可也听说了武王回京时,骑着骏马,领着军队,威风十足。
在朝中与太子相比,可谓是不相上下。
二人也隐隐约约有了对立夺嫡之势。
一月过去,武王终于捉住了太子一方的错处了。
想来后面京城中的风波,是会越来越大的。
顾菀觉得自己要好好想一想,在嫁予肃王之后,该如何保得她与肃王二人平安不倒。
*
“王御史上书,参奏太子辅政不力,景州山匪之事,至今仍旧没有平息,导致山匪肆虐,景州百姓受苦……”身为一名不上进的皇子,谢锦安今日照旧没有上朝,甚至一觉睡到了午时,一切消息皆由惊羽送来。
看完纸上关于今日早朝的消息,谢锦安懒懒地摇了摇首,桃花眸子因为无趣而微微下垂:“武王也太着急了些,想借着永福公主出事的档口动摇太子是个正确的想法,却找人这样明目张胆地指上去,只怕会适得其反,让父皇起疑心。”
不过这样也好,让太子和李皇后焦头烂额,与武王狗咬狗去罢。
他就在里面浑水摸鱼、推波助澜就好。
将写给木公子的回信递给惊羽,谢锦安叩了叩桌面,问道:“镇国公府……有什么消息?”
不知今日,阿菀的嫡母长姐,是否会找她的麻烦?
惊羽接过回信,想起手下人送来的情报,不由得先默默后退了一步,回道:“镇国公府,一切安好,不曾有事发生”
“只是,上午的时候,靖北王妃派了身边嬷嬷去了镇国公府,拜访镇国公府的老夫人。”
他说到这,悄悄地抬起眼睛,看见谢锦安微微扬起的眉梢,又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好像……是想给靖北王世子说亲。”
“哒”、“哒”两声脆响响起,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屋子中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
“哦?”谢锦安抬起眼帘,有些似笑非笑地望向惊羽:“镇国公府有四个姑娘,不知靖北王妃相中了哪个做世子妃呀?”
惊羽被看得两腿微微一软,拿着信纸的手有些许哆嗦。
半晌后,他就像赴死一般,闭着眼睛,大声回道:“回殿下,靖北王妃看中了顾二小姐做世子妃!”
“靖北王妃当真是好眼光。”谢锦安弯起唇角,轻笑着赞了一句。
手中却稍稍用了力。
木桌上隐隐有开裂的声音响起。
垂首看了一眼桌上生出的裂纹,谢锦安皱起了俊眉。
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二十多天呐。
真是……时间太长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有人要哄我出府呢。”◎
阿菀这样好, 自然也会有旁人看中。
反正阿菀……已经答应嫁他了。
想起叶嘉屿的模样,谢锦安就不由得捻了捻指尖。
靖北王世子的确是孔武有力的将军模样,很容易引起女子的倾慕。
可阿菀, 应当是不喜欢这样的。
抬首抚了抚眉心,他淡声道:“李皇后最近似乎有想要请旨,给康阳与太子赐婚。”
“将这个消息,送到靖北王妃的耳朵中。”
这样一来, 靖北王妃就不会再有空惦记着他家阿菀了。
*
镇国公在书房中,将蓝氏又斥责了一番。
“若不是我及时拦你,你岂不是要在常嬷嬷面前,做出苛责庶女的模样?”
“原先觉得你也算心胸宽广,如今瞧瞧, 真不如菀儿一二。”
蓝氏忍不住出声反驳:“什么心胸宽广!我看她分明是傻人有傻福, 次次都躲了过去,还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这话,蓝氏气得心肝疼,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心中渐渐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莫不是顾菀都知道这些算计,这才能回回都躲过去?
不,不可能,她不过才十六岁, 若真知道事情真相,怎么忍得不闹出来?
可见是蠢货自有运气。
“你是她的嫡母!”镇国公闻言不禁皱眉:“先前, 为了镇国公府的前途便罢了, 往后你须得将菀儿当作亲生女儿!”
靖北王府可不是那样好攀附的, 顾菀既然得了靖北王妃的青眼, 就要好生利用这阵东风才对。
看着丈夫为一个庶女斥责自己, 蓝氏眼中就含了委屈的泪水:“国公爷要我将顾菀当作亲生女儿,可是莲儿怎么办呢——国公爷不欲和老亲王沾边,我自当理解,可是国公爷连做国丈的机会也不想要了么?”
镇国公一顿,抬眉反问:“我看莲儿今日蔫蔫的模样,瞧着是要做太子妃的样子?”
“小儿女家,闹些矛盾也是有的。”蓝氏一噎,低声道。
镇国公却是转了转眼珠子,神色间流露出几分精明:“夫人,事情没到最后,并不一定是太子笑到最后——莲儿如今这样也是好的,咱们再看看情势,才好押中宝。”
他说完,想起今日早朝时的见闻,觉得武王如今更胜一筹,太子和李皇后倒是有些焦头烂额。
蓝氏听了这话,觉得颇有道理,见丈夫并不是放弃了自家女儿,而是继续好生放在掌中,就抹掉了眼泪,收拾好心情,回房中和顾莲讲了一遍:“……你父亲说的,也颇有道理呢。”
顾莲正在抄写老夫人吩咐的家规,闻言就搁下了笔墨:“母亲,女儿就告诉你一件事情——女儿,是认准太子殿下了。父亲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要择良枝而上。”
“可是母亲,这后来的锦上添花,又怎及一开始的雪中送炭来得好呢?”
她念起太子对她说的斥骂,不禁又红了眼眶,哽咽重复道:“母亲,女儿非太子殿下不嫁的。”
这话叫蓝氏大惊,赶忙挥退身边的下人,拉住自己的女儿,浑身上下仔细看了一遍:“莲儿,你莫不是,已经和太子……”
“除了洞房花烛,其他女儿都……”顾莲红着面儿点了头。
她是为着捆住太子的心,也有一时间的意乱情迷。
蓝氏长长叹息一声,将顾莲揽在了怀中:“可是,你父亲已经不准备走老亲王那条路了,你又和太子闹了矛盾,这可怎么好呢?”
顾莲轻轻嗤笑了一声:“父亲不准备走了,老亲王却是被顾菀那狐媚子给勾了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直起身子,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这是顾萱方才送过来的,说是老亲王府派人给的。”
之前为着不留下把柄,顾莲直接让人将老亲王的几封回信,送到顾萱的院子里。等读完后,再写回信,最后将老亲王的信烧掉,以防万一。
细嫩的指尖点着那封信,顾莲婉约的眉眼高高扬起,闪过一分狞色:“老亲王说,不管先前装着顾菀写信给他的人是谁,既是同一条船上的,就既往不咎,互帮到底。”
“老亲王是要定了顾菀。只要咱们帮他,太子妃的位置,必然是女儿的。”
“可你父亲绝对不会允许的。”蓝氏有所动摇,口中却仍是犹豫道:“而且先前,咱们的计划可都被顾菀躲了过去。”
“父亲不允许,那我们就先斩后奏,只要对家族前途有利,父亲绝对不会生大气。”顾莲咬牙冷哼:“至于先前的计划——那是我们借用的刀都太钝了,不论是顾萱,还是永福公主,在关键时刻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这一回再不行,大不了将顾菀打昏,直接送去老亲王府!”
“顾菀想借着靖北王妃的光,做得道升天的鸡犬,在镇国公府踩我一头,绝无可能!”顾莲想起今日见到的顾菀,那样娇艳妩媚,容光动人,恨得挥手一拂,将桌上的水笔砚台扫到地下。
胸.口重重地起伏着,顾莲眼中划过一道精光。
“母亲,咱们派人去那温泉庄子上,看顾菀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我就不信,她在庄子上十年,事事都是八面玲珑的。”
*
老亲王府。
管家在老亲王住的屋子外面等着,因为人肥体胖,不过六月中旬,就热得面上留下一排排汗液。
他一边在门口恭恭敬敬地等候,一边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汗。一时不妨,擦到了脸上的伤口,痛得他差点“嗳呦”一声叫出来。
然后在心里咒骂镇国公府:明明昨个晚上,亲王出门时还是心情愉悦的,最后却是捂着子.孙.根回来的!他不过问了一句,就被老亲王用力掴了一巴掌,现在脸还疼着。
既然不能让亲王殿下满意,又何苦巴巴地凑上来献殷勤。
呸,真是瘦子想挑三百斤重石,不自量力!
正骂着,屋子就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位身着御医服饰的老者,并一位穿着一品服的太监走了出来。
“陈院正、罗公公。”管家如川剧变脸似的,露出个谄媚的笑意迎上去:“不知亲王殿下的伤势如何?于房事上有何伤害?”
老亲王在自己的亲王府中,向来是不忌荒.淫,恨不得赤.身.裸.体的,管家习以为常,问出这话时面色都不带改的。
陈院正则是看着庭院中莺莺燕燕一群妾侍,因为管家大咧咧的模样而臊得脸红——若非是皇上旨意,他才不想来这艳红淫.窟一般的亲王府。
“秦管家放心,老亲王那处,并没有受到很大的损伤,不过也是要将养清净一段时日就是了。”想起皇帝的吩咐,陈院正就补充道:“但是老亲王年纪也颇大了,这房事上也该收敛收敛。”
御前伺候罗公公亦是符合道:“陈院正说得有道理,皇上也是这般想的呢。”
两人话里话外,将皇上对老亲王轻微的不满给说了出来。
秦管家却是一摆手道:“哈哈哈,无妨无妨,我家亲王寻了个道士,在房事助兴之物上颇有研究,年纪大了也是生龙活虎呢!”
说罢,他就十分殷切询问陈院正和罗公公,需不需要尝试一下。
身边人十分懂事地盛上了两枚黑乎乎的可疑药丸。
给两人直接吓跑了,连招呼是跑了老远才回头说的。
秦管家对着罗公公的背影叹气:还没来得及问起,皇帝陛下有没有什么赏赐下来呢。
屋中传来老亲王摔了陶瓷茶盏的声音:“老秦!”
“亲王有何吩咐?”秦管家忙不迭进去,跪着请老亲王的意思。
“将道士的药丸和今日新进的美人送过来。”老亲王自觉在陈院正和罗公公面前丢了脸,面色阴沉沉的,急需一个发泄的渠道。
他的眼睛盯着地上被摔碎的茶盏,是上好的白瓷烧制的,
白瓷破碎,在日光下闪着莹润的光辉。
像是美人细腻的冰雪肌肤,只静静地在那里,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老亲王想起了顾菀。
这个他差点就要得手,却跑掉的美人。
还弄伤了他。
让他现如今想起,就气得牙痒。
心更是像落在了火焰里头,翻腾着令人恶心的欲.望。
原本想着,将人好好地哄回来做正妃。
既然她如此不识好歹,就强要了她,让她做亲王府中最下贱的通房!
等玩腻了她,就随手赏给手下人。
就如同这上好的白瓷茶盏。
在外面再如何贵重,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能随手扔碎的玩意儿。
老亲王幻想着得到顾菀后,如何毁掉的场景。
心中畅快不已,恨不得能现在就一展雄风。
可那处却是刺刺的疼。
“信都送到镇国公府了么?”仰头服下两颗药丸,老亲王粗声粗气地问道。
秦管家赶紧道:“送到送到了……那边说,只要亲王殿下这能保准太子妃之位,她们定当会全力配合。”
老亲王哑哑笑了一声:“那叫她们,先哄顾二小姐出府罢。”
什么夜市失踪,郊外失踪,都是他用惯了的手段了。
亲王府中有多少的美人,都是这样来的。
*
“长姐邀请我近日去九珍阁逛一逛?”顾菀看着面前站着的芍药,轻笑着重复了一句方才芍药说的话。
芍药悄悄地抬起眼睛,打量着顾菀。
见对方眉眼弯弯,眼中似有向往的热切光芒,当下就点了头:“是的,不知道二小姐有没有空?”
“我自然是有空的,就是长姐好像没什么空。”顾菀不动声色遮过手边绣了一半的披帛,容色笑似明珠:“昨个儿祖母还说呢,长姐抄写的家规一日比一日敷衍了,不知是不是在偷懒。”
“我怕长姐挨骂,便等长姐抄完家规,再考虑出门游玩的事情罢。”
芍药不想顾菀口气一转,将这事给回绝了,就还要张口说话。
被一旁的琉璃笑着请了出去。
“琉璃回府这小半年,被小姐调.教得,平日里已经能应付有余了。”琥珀很是欣慰地看着琉璃远去:“等奴婢再教一教她如何稳重,就能在小姐面前独挡一面了。”
顾菀点了点头,继续拿出披帛仔细精心地绣着,嘴中随意道:“过了今日就到七月了,你可看出咱们周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琥珀一愣,认真回想了一番后,摇了摇头:“小姐,奴婢觉得,最近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
尤其是夫人和大小姐,被老夫人折腾得起不了坏心。
连三小姐都是安安静静的。
“将刚才芍药说的话算上……加上各路小厮丫鬟在咱们院子门口说的悄悄话。”顾菀一边绣“福”字,一边数着数:“从六月二十一到今日,不到十天的时间里面,已经有将近二十次,有人在我们面前,说起外头夜市多么繁华喧闹,新开的珠宝成衣铺子如何物美价廉,郊在郊外绿荫下骑马又是多么地畅快。”
琥珀皱起眉头,将这些细节一一纠起,而后在额头上出了点冷汗:“小姐……”
她不禁回想起,前几日,珊瑚过来汇报过,三小姐顾萱的院子中,曾有人悄悄地送了一封信。而后,三小姐亲自将信送去了夫人住的院子中。
当时小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微微叹了口气,似乎在惋惜三小姐的执迷不悟。
如今琥珀回过味来……那一封不知从何来的信,十有八.九是从老亲王府送来的。
老亲王,还对小姐虎视眈眈、意图不轨。
顾菀不急不慌地在“福”字末端绣下最后一针,语气绵软轻快:“有人要哄我出府呢。”
果然,府中静悄悄,有人要作耗。
对于顾菀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七月十五,去祈国寺见太后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把要作耗的人按住。
“如今到了七月,府中的厨房,是不是也该上冰碗子了。”顾菀抚了抚绣出的精致“福”字,满意地笑了起来,口中轻轻吟问。
有几缕泛着热烈的日光洒下,落在顾菀本就明艳逼人的面上。
本该是昳上加艳的娇媚美貌,可却有那么几分让人不敢触碰的凌厉。
顾菀眼儿一转,眉目流转间是一片冰冷。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她不愿辜负自己,更不愿辜负肃王◎
“王妃, 这是镇国公老夫人补送的回礼呢。”流芳园中,常嬷嬷向靖北王妃微笑展示:“里头那些帕子、香囊与荷包,都是顾二小姐亲手绣的。”
靖北王妃拿过一个荷包一看, 赞叹道:“果然是心灵手巧。”
常嬷嬷颔首应和道:“王妃您看中的世子妃人选,自然是贤惠乖巧的了。”
“等外头,我们原先住的靖北王府修整完毕,就让屿儿上门提亲。”靖北王妃在口中盘算着:“可要快些定下来, 不然总有些妖魔鬼怪上门说亲,也不瞧瞧自己,什么算计都写在脸上——我家可不要那等性好矜伐的姑娘作媳妇。”
也不能等着让皇上赐婚,这更是两眼一抹黑。若是给了个仇家的女儿,或是性子不安生的, 那她后半辈子, 可要看着家宅不宁了。
“王妃说的是。”常嬷嬷乐呵呵道:“而且依着奴婢看,世子对顾二小姐也有些上心呢。”
比如游园宴上,王妃吩咐世子去找顾二小姐。世子不但用心去寻找,见找不见人, 险些要回去带兵,到瑶池园中找人。还是突然出了永福公主被当众捉.奸之事,又有人报看顾二小姐回了府,世子这才作罢。
靖北王妃摇首哼道:“他就是根木头!要是上心, 就该早早过来同我说,与我一起商议婚事!而不是现在成日价儿地往练武场跑, 只晓得炼将整兵!”
“我若是盼着他给我带回来媳妇, 等我老死估计都不可能!”
“自从咱们世子每日去练武场之后, 太子与武王也渐渐都常去了, 还想约世子饮茶, 不过世子全都推却了。”提起练武场,常嬷嬷压低声音道了这一句。
靖北王妃神色一顿,随后无谓道:“这是朝堂上的事情,让他自己去处理历练一下,也不是坏事。”
外间传来走动声,常嬷嬷扬声问去,得到宫女恭敬地回答:“回嬷嬷,是做御膳房将做下午茶的冰碗子给送来了,王妃可要现在就用?”
看见靖北王妃微微颔首,常嬷嬷才道:“送进来罢。”
宫女进来后,端上比往日里小了一半的冰碗子,行礼道:“郡主吩咐过,防止王妃娘娘贪嘴,所以只让御膳房给娘娘做一半的量。”
说罢,小宫女还有些害怕,生怕靖北王妃怪罪下来。
“哪有女儿管着娘的。”靖北王妃小声嘟囔了一句,让常嬷嬷将赏赐给宫女。
常嬷嬷见宫女离开,转身笑道:“郡主这不也是关心娘娘么……郡主怕是为着游园宴上,娘娘‘吃坏’肚子的事情担心呢。”
“就算是天子龙躯来,喝了永福公主那一杯掺了料的酒,也难保不会腹痛难忍呢。”靖北王妃想起此事,眼中闪过一道冷冽的光芒。
不管永福公主,是为了什么要算计她,她都将这件事情记在心中了。往后若起夺嫡之事,她家只尊皇上,可不管最后成了皇上的,到底是不是太子。
常嬷嬷露出一脸地厌恶,而后又极快地担忧道:“奴婢见昨日,郡主还给永福公主送了些东西慰问,可见还不知道永福公主的心肠恶毒呢。照奴婢所见,还是告诉郡主的好”
“宝儿是个正直心肠,她在皇宫中长到现在,从不搞拉帮结派这些事情。给永福公主送东西,也不过是为着往日见面的情分。”靖北王妃轻叹道:“这一回我来京城,是必然要带宝儿回去的。既然以后都不会再怎么碰见,那我又何必说出来,让宝儿白白伤心一回。”
靖北王妃话音刚落,康阳郡主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素来雍容端庄的面上露出几分急切。
“宝儿,怎么了?”靖北王妃唬了一跳,以为康阳郡主听见了她方才和常嬷嬷说的悄悄话。
谁知,康阳郡主拉起她的手,张口便来了一句:“母亲,咱们给哥哥选的未来嫂嫂,恐怕要没了。”
康阳郡主喜欢顾菀,对自家母亲定顾菀做世子妃是十分的赞同,在心中也早就将“嫂嫂”两个字喊上了。
靖北王妃乍听一愣,随即回过神来:“不能吧?我看镇国公府的态度不像是要拒绝的样子啊?”
“更何况,若是论起京城中男儿,出身样貌武艺,我家屿儿都是一等一的好,谁又有我家这样的显赫尊贵?”
康阳郡主更握紧了靖北王妃的手,轻声道:“靖北王府再如何风光,爹和父亲再如何战功赫赫,怎么能比过皇帝与皇子呢?”
靖北王妃诧异地瞪圆了眼睛:“……皇子?”
“我在外头碰见柔安了。我见她高兴,就问了为什么,柔安说七月十五的祈福,太后娘娘让她跟着去。”康阳郡主声音低缓:“我原以为,是柔安熬出了头,结果柔安告诉我,太后娘娘要她给镇国公府的顾二小姐送一方帖子,邀请顾二小姐于七月十五,在祈国寺上香。”
“我大惊过后,又多问了几句,听到柔安提到了肃王。”
“母亲,太后娘娘恐怕要为肃王和顾二小姐赐婚。”康阳郡主对着靖北王妃的目光,渴盼母亲能想出个好主意。
马上就要定下的嫂嫂飞了,这可怎么办?
*
“奴才多谢肃王殿下恩赏。”李公公将沉甸甸的金蟾蜍放进怀中,脸上的笑比天边的太阳还要热烈:“其实奴才也做些什么,不过是在太后娘娘面前,多给柔安公主美言了几句罢了。”
想起太后方才选择人选十分犹豫的模样,李公公不禁抹了一把冷汗:“其实殿下您也知道,太后娘娘多是属意康阳郡主去邀约。”
“康阳郡主与您关系颇好,又和顾二小姐交好,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实在不用给他个金蟾蜍,让他劝着太后换成柔安公主。
说罢,李公公悄悄抬眼,去看倚在窗边的谢锦安。
微光斜落,描摹着少年郎清俊如桃花一般的面容。
高鼻俏耸,唇朱齿白。
虽是倚着窗子,但身姿挺立。
像一颗青玉雕琢的松柏,才从落满积灰的仓库中取出。
如今在清风高阳中渐渐拂去满身的灰尘,在不经意间显露出秀挺矜贵的气度。
等人回过神来时,只见光映照人的神采,如玉如殊,令人惊艳不忘。
正如太后娘娘所期盼的。
肃王殿下说要求娶之后,就比从前变得成熟了许多。
近几日更是乖乖去上书房读书,练武场也去得勤快多了,和皇上讲话时也不犟嘴了。
果然,少年娶亲催人上进呐。
李公公在心中代替太后感到欣慰。
再抬眼,就看到谢锦安转首对自己一笑,还是从前潇洒张扬的模样。
好吧,肃王殿下上进了,但不多。
李公公对那位顾二小姐有所期待了起来:还未曾定下婚事,就让肃王变了许多。
不知成婚之后,能不能让肃王脱胎换骨呢。
“康阳到底不是真正的皇宫中人,若是让她来约阿……顾二小姐,恐会被旁人知晓宣扬。”谢锦安把玩着手中的芍药小盒,险些不经意间将对顾菀的亲昵称呼说出口。
他轻轻咳了一声,掩住耳尖微红。
李公公早已经是修炼多年的人精,自是注意到了谢锦安话中那一处生硬的停顿。
但他并没有多话,只觉得自己莫名有了几分饱腹感。
行礼退下后,心中对顾菀多了几分好奇:这般小心地护着,是怎样的一位绝世佳人呢?
谢锦安看着李公公远去的背影,倏尔捏住了在指间轻转的芍药小盒。
康阳是靖北王府的嫡女,自然也是觊.觎着阿菀的。
可不能让她在阿菀面前说坏话。
毕竟,他这些年故意做下的荒唐事情,康阳是知道不少的。
芍药小盒是铁做的,如今被握在谢锦安掌中,流淌出些许凉意,在近夏的天气里最是合适。
他的目光沉凝在小盒上,长长太息一声。
想见阿菀了。
可他如今手头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至少要等到七月十五那日才行。
真是太久了。
谢锦安发出第九十九声轻叹。
*
七月初五,柔安公主的帖子和靖北王妃的帖子,同时被送到了寿梧园。
镇国公亲自迎接了送帖子的两位嬷嬷,脸险些都要笑歪过去:顾菀当真是他的好女儿,轻轻松松就与皇宫中攀好了关系。当真是不枉费他这些日子,对顾菀的格外疼爱。要些什么上好的绫罗绸缎、锦绣丝线,他都是让开了库房,叫顾菀自行选用。
顾菀看到两份一模一样的帖子时颇为惊讶。
她原以为是靖北王妃受了太后的意思,借着名头邀请她出去。可如今看着,柔安公主才是那个人。
那靖北王妃是什么意思呢?
看见顾菀一向笑容乖甜的脸上出现疑惑的神情,老夫人笑眯眯地将顾菀拉进屋子,讲了一遍常嬷嬷询问她八字的事情。
“这靖北王妃,莫约是约你再仔细看看呢。”老夫人道:“至于柔安公主……正好是在同一天,你也去和公主相处交好。”
等到靖北王妃下一回下帖子,就是两家相看的时候了呢。
老夫人在心头美滋滋。
顾菀知晓老夫人有所误解,但并不打算解释。
只低首一笑,一副极害羞小女儿家的模样。
心里渐渐有些明白了: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还住在皇宫,必然是消息灵通,从太后那儿知晓了什么。
是想趁着赐婚懿旨还没有传下时,看能不能有所争取挽回。
想起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对自己的善意和气,顾菀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若说从前,靖北王府是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的。
可如今要她选……
顾菀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适才稳如深水的心跳微微一荡。
似深水中沉入了庞然巨物。
让平静如镜面水面泛起涟漪。
心中缓慢而又坚定地想道:
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肃王。
“对了,这几日你可不要贪嘴,胡乱吃些冰凉凉的东西。”老夫人笑完,想起最近苏妈妈送上来的消息,无比关切地对顾菀叮嘱道:“你瞧瞧你母亲和长姐,这几日都有腹泻的症状,太医来看了好几回都不见好,想来是乱吃了东西,你可不能这样。”
“是,孙女多谢祖母关心。”顾菀抬起眼睛,露出一个娇甜的笑:“想来母亲和姐姐在祖母的关怀下,不日就能好起来的……只是祖母可要吩咐了膳房,叫他们揣度着给母亲姐姐送膳食才行。”
大概再过十日,等过了七月十五,蓝氏和顾莲就能大好了。
老夫人闻言就皱起了眉头:“这点事情也要主子吩咐,可见底下的人做事不当心,要仔细管教,选一些得用的人做事才好。”
说罢,老夫人又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道:“不止膳房,其他地方最好也……”
“孙女先下去了。”看老夫人循着自己的思绪往下走,顾菀便起身行礼告退,回自己的小院中继续绣缝披帛。
为着这件百寿百福披帛,顾菀这几日都在熬夜点灯刺绣。
如今已然完成了大半,只看模样,是极低调又不失贵气的。
——只盼着太后能喜欢。
顾菀揉了揉泛酸的指尖,仰头活动间,眼神更见坚定。
七月十五,是只准成功,不许失败的。
她不愿辜负自己,更不愿辜负肃王。
第39章 祈国寺(一)
◎求夫疏◎
时间如一捧鞠起的清水, 在指间转瞬流逝。
不过是熬了几天的夜,顾菀便发觉到了七月十四的晚上。
“小姐今天可别熬夜了。”琉璃忧心忡忡地叮嘱道:“明天可是大日子呢。”
要去见靖北王妃和柔安公主,她家小姐可一定要养足了精神才是。
说罢, 琉璃就端上来一小碗蜜枣牛乳马蹄羹:“这是老夫人吩咐素月姐姐给送来的——国公爷也送了一碗宵食,不过奴婢给扔去喂狗了。”
呸,先前参与和纵容算计小姐,现在见小姐得了贵人青眼, 就来装好父亲了,真是叫人厌恶。
“扔的时候小心些。”顾菀轻轻拍了拍琉璃的手,轻笑着安慰道:“别生气,不值当。”
琉璃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面上生气的神情给压了下去:“小姐, 奴婢这几日已经学会将心思都关在肚子里, 不再显露出去啦。”
学会琥珀姐姐口中的稳重谨慎,她就能更好地帮小姐了。
“那正好,明日你陪我去上香,看看琥珀的教学成果怎样。”顾菀舀了一勺甜羹, 眼尾上勾,语气轻快。
“我、我吗?”琉璃指着自己,眼瞳因为惊讶而睁大。
琥珀进了屋,从后头给了琉璃一个轻轻的小巴掌, 打在肩膀上:“瞧你,还是不稳重!”
说完, 琉璃转头将怀中的东西呈给顾菀:“小姐, 奴婢将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她手中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通体暗色, 若是藏在衣袖中, 是极其不显眼的。
顾菀自从游园宴后,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女儿家若是用锋利的簪子防身,虽然方便携带,但是威胁性还不够。要是碰见丧心病狂之徒,是压根不怕那小小的簪子的。
最好是带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顾菀拿过匕首,稍一用力,泛着冷光的匕首刃就从鞘中脱出。
再随手取过一张帕子,将匕首抵上去,捏紧一划。
小小的“刺啦”声过,帕子就变成了两截。
满意地点了点头,顾菀将匕首放到枕下,对琥珀吩咐道:“将我素日穿的素色以上收拾两件出来”
“过两日蓝氏和顾莲便要身子好了,你要帮我好生看着她们,也要助祖母压住府中众人。”
琥珀就弯膝道:“老夫人处置膳房诸人威严利落,在府中已有雷霆之威,小姐只管放心去就是。”说完,她就下去收拾衣裳。
一边的琉璃还尚处在惊讶中,此刻就疑惑问道:“小姐,咱们不是去那儿上香吗,难道还要在那边住几日么?”
顾菀抿了一口甜甜的牛乳马蹄羹:“是,大概要住三日这样。”
上回肃王同他说过了,太后在祈国寺,要祈福三日。
一是为国为民祷祝福运最为重要,二是想观察细看她的性情模样。
所以太后,应当会在最后一日见她。
自然,要是太后直接召见就更好。
快一日定下懿旨,她就更多一天放心。
“去将那披风拿给琥珀,明日我也一起带过去。”顾菀的目光落在那件暗红羽纱斗纹披风上。
因为披风过长,琥珀就将它挂在高高的木头架子上……也正是肃王身量的高度。
有好几次,在暗暗绰绰的灯烛映下,顾菀轻轻活络酸涩的眼儿时,总是会一错眼,将挂在那儿的斗篷,看作一道颀长沉默的人影。似乎下一刻,那披风帽檐落下,就会露出一张面如桃瓣的少年俊面。
她的心就会微微一跳,轻微得顾菀分辨不出是不是受惊的原因。
而下一眼定睛望去,顾菀就能发现是自己的错觉。
心头也已经平静了下去,似风平后不再泛起涟漪的小渚。
此刻再看到这披风,顾菀就有一种直觉:不管太后明面上允不允许肃王跟着去,肃王都一定回来祈国寺寻她的。
琉璃点头脆声应下:“明日小姐正好可以还给靖北王妃呢!”
顾菀就弯唇笑了起来。
是可以正好还给肃王呢。
*
翌日,顾菀早早起身,打扮梳洗完成,再小心地将披帛
一出小院,竟是看到了镇国公的身影。
“父亲。”顾菀上前见礼,是乖巧女儿的模样:“祖母昨日喝了太医开的安神汤,现在还没起呢。”
她以为镇国公是要来给老夫人请早安的。
不想镇国公却是摇了摇头,上下打量了顾菀,皱起眉头道:“菀儿,你这样打扮,是不是有些太素静了,莫约靖北王妃会不大喜欢呢。”
顾菀平平静静地抬起眼,只见镇国公眼神热切:“你祖母都已经和我说了——菀儿,机会难得,你可以一定要把握住才行。”
若是和靖北王府做了亲家,何愁不能以此谋划更多的权势?
果然,老夫人还是同镇国公说了。
也是,这样对镇国公府有利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镇国公呢。
顾菀在心中怅然叹息。
幸好未曾将与肃王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为的就是防止镇国公知道这件事情。
看这几日镇国公的行动便知,原先暗中支持太子的他,已经悄悄退了。
正等着看最后谁会是赢家,才下注呢。
镇国公不会允许她与肃王成婚的。
恐怕还要将她关在府里,对外称病才是。
不会向今日这样,对她“关切”询问。
心头转过几分庆幸,顾菀抬首时眼神乖顺,浅浅笑道:“是,女儿都知道的,一定给咱们镇国公府增光。”
镇国公十分满意地点点头,不禁又说了几句:“菀儿,你真是父亲最得意的女儿,不枉为父对你十几年来的生养之恩。”
“是,那女儿先走了。”顾菀及时地用帕子掩住嘴,才掩住了嘴角露出的讥讽笑意。
生她的,是她的生母袁氏。养她的,有袁氏,也有老夫人,可独独不关镇国公的事。
如今要让她为镇国公府报答养育之恩,真是……令人作呕。
等转过身去,顾菀的步子走得飞快,迅速远离镇国公。
及至到了门口,顾菀才停下脚步,稍稍整了整衣裳裙边。
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华贵大厢的马车,由两匹骏马拉着。
马车旁站着的,是……靖北王妃与靖北王世子。
“见过王妃,见过世子。”顾菀扬起笑容,走上前去见礼。
靖北王妃赶紧上前亲自扶起,笑容温柔又热情:“柔安要先陪太后娘娘去祈国寺,所以请我来带你一程,她就不来接你了,正巧我也约着你上香呢。”
她刻意提到了太后,却见顾菀神色间毫不惊讶,笑容温婉中掺杂了些感谢:“多谢王妃。”
靖北王妃跃跃欲试,要为自家儿子争取的心,就凉了半截。
看顾二小姐的样子,是知道柔安公主的邀约,其实是太后要召见的。
可见肃王向太后提请给他和顾二小姐赐婚,并非是肃王在人群中一见钟情,而后回来一厢情愿地请求太后的。
至少……顾二小姐是知情,且不反对的。
“咱们先上马车罢,趁着晨时人少,赶紧到了地方才好。”靖北王妃略有灰心,但还是强打起干劲,对顾菀笑道。
然后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去前面骑马开路。
坐在马车上,看着叶嘉屿在马上伟岸宽厚的背影,靖北王妃有些得意地颔了颔首。
是跟着他爹从小摔打出来的男儿,看着背影就是安全感满满的。
再回首看坐在对面的顾菀。
细眉窈窕,秋瞳明媚,举止斯文。
配上她家儿子,该是多好呀!
靖北王妃越想越是痛心。
她也不是那等弯弯绕绕有八百个心眼的人,很想干脆直接地问顾菀一句,是否和肃王之前相识、两情相悦。却是怕顾菀一个女儿家生羞,也担心顾菀一旦点头,事情就彻底不可转圜。
于是,靖北王妃最后开口问道:“顾小姐此次去寺庙上香,可有想求些什么,比如姻缘之类的?”
“我不求姻缘,但求身边诸人诸事皆是圆满。”顾菀眼角眉梢流转过笑意:“不知王妃是要前去求些什么?”
靖北王妃听得有些心急:这不求姻缘,是因为觉得姻缘父母定,自身随缘便好,还是已经知晓姻缘去处,所以不问?
但亦不好改口去问,只能指着自家儿子英武的背影,叹气道:“我自然是为我家这根木头求姻缘了!”
“顾小姐,你瞧我家屿儿,可是会讨女儿家喜欢的?”靖北王妃将头转向顾菀,眼底有几分期待。
“世子高大英俊,正气凛身,我相信有不少闺秀小姐会倾心世子的。”顾菀大大方方看了叶嘉屿的背影一下,而后对靖北王妃道:“世子这般年轻有为,王妃不必担心世子的婚事。”
看着顾菀眼底没有丝毫的害羞,满满都是对自己的安慰,靖北王妃只觉得心口有些发痛。
想要进一步再问询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
“母亲、顾二小姐,祈国寺到了。”叶嘉屿从马上翻下,对着马车上拱手道:“母亲,儿子便去练武场了……”
“不许去!”靖北王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看儿子的眼神犹如看一块木头桩子:“你好容易陪我出来一趟,又要草草离开?偏生康阳在宫里留着,你便要叫顾小姐一人陪着我上香?”
这话问得叶嘉屿沉默下来:他的确是个武痴,往日陪伴母亲的事情,多是康阳来做。
他抬起眼睛,看了眼马车的车厢。在母亲繁复的衣裙对面,能看见一角逶迤的蜜色裙摆,边上绣着细碎精致的花朵,透着一股淡雅。
“是,那儿子今日就陪着母亲。”叶嘉屿定声答应下来。
靖北王妃这才算满意,同顾菀一块下了马车。
祈国寺虽建在郊外,但是是在最靠近皇宫的东郊。
加上由皇家出资建造,是御用的祈福场所,平日里也有侍卫巡逻。
因此整个东郊人烟寂寂,此刻晨时,除了巡逻的侍卫和零零星星的官员家马车,惟有清脆的鸟啼一二。
祈国寺也沿用了皇宫的风格,椒红高大的围墙,用了墨黑的瓦片压着。
顾菀在马车上瞧去,只觉得是天家威严的气派,倒少了些佛门的高洁重德。
才下马车,就有一位中年模样的僧人走来,白净圆胖,看上去极为和气。
“王妃莅临,小寺不胜惶恐。”他双手合十,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对着靖北王妃道:“贫僧是祈国寺的副寺,住持现今有要事在身,故而派贫僧来接待。”
靖北王妃知晓这要事,值得便是接待太后,客气地回礼道:“副寺言重了。若是可以,让我自行上香即可,不必副寺时时陪伴。”
副寺也明白有些的贵人脾气,就是不喜欢有陌生人在侧,便从善如流道:“贫僧先领着王妃、世子与这位小姐进去。”
“好。”靖北王妃微笑应下,转身拉了顾菀进去。
叶嘉屿就像一座沉默伫立的高塔,跟在后面。
一行人先由旁门入了正殿,净手后,在摆好的垫凳上燃香拜佛。
两侧还有僧人在低声诵经,密密的经文声为殿中笼上了一层肃穆严正的气氛。
正殿的佛祖金身修得极大,脚触莲台,头顶屋穹。
顾菀叩首起身时,总能对上佛祖慈善含笑的眉眼,似真有一道悲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问询她的祈求祈愿。
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虔诚俯身祈祷。
顾菀合起双眼,在心中轻声求道:
万事圆满难,她今日只求与肃王的赐婚懿旨顺利赐下。
其余的圆满,由她自己来挣。
*
等拜完佛祖,副寺就带着他们绕过正殿,往寺庙更深处走。一边走,一边简洁地介绍了寺庙可以赏玩的景观。
末了,副寺在正殿后门口停住:“……余下的各个侧殿、藏经阁、寺中景观,王妃、世子与小姐可以自行观赏。等到了午膳时分,贫僧会遣小沙弥来请诸位前往用膳,”
靖北王妃颔首应下,转头见不远一处偏殿人来人往,竟是和正殿一样香烟袅袅。
副寺一观王妃神色,再扫了扫身后跟着的顾菀与叶嘉屿,平声开口:“那方侧殿供奉的是诸位菩萨,往来的施主,多是前去上求子、求夫或求妻疏的。”
“若方才在佛前求愿与此相关,亦可再去上疏祈求,多献一重诚心。”
求夫疏……
顾菀眉心微微一动,眼前浮现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子,如水盈目,含情脉脉,似乎在询问——“顾菀,你愿不愿意嫁我”。
一阵清风拂过顾菀泛粉的耳畔。
第40章 祈国寺(二)
◎(双更合一)今晚可以与阿菀说话了◎
靖北王妃闻言心动, 对顾菀笑道:“顾小姐可要随我一阵去看看?”
“好。”顾菀回过神来,捏着帕子抿唇笑着应下。
等进了旁门,就见殿中佛香袅袅。
有人捧了精心书写的求疏, 在菩萨前叩拜后再供上。
若是没有提前写疏书也无妨,殿外设了几座小几,只消用浸了檀香的水净过手,消去杂念, 就可以坐在小几前,诚心写下一份求疏。
殿中自有官员女眷注意到了靖北王妃与她身边的顾菀。
在一番涌动的眼神交换后,众人压下心中的讶异,决定先将自己的求疏献给菩萨再说。
等献完求疏,再去与靖北王妃打个招呼。
指不定就能有所际遇了呢。
“屿儿去写一份求疏罢。”靖北王妃觉察到落在她与顾菀身上的隐晦目光, 觉得有些不舒服, 便挥手让自家儿子去写求疏,自己拉了顾菀走到无人能看到的廊下。
“顾小姐可是也想去写一份求疏?”靖北王妃见顾菀目光仍然落在偏殿上,就开口道:“若是如此,那便不必陪着我, 同屿儿一起去写一份便好。”
顾菀轻笑着摇摇头:“王妃误会了,不过是我未曾见过,所以好奇多看了几眼。”
“况且,我也……不用求夫求子的。”
“顾小姐这样说, 难不成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定下了亲事?”靖北王妃试探着问了一句。
“已经差不离了。”顾菀抬眼望向靖北王妃,眼中有清凌凌含羞的笑意:“我以为……王妃是知道的。”
靖北王妃微微顿了一下。
她自然是知道的。可便在知道是肃王后, 她便更想争取一下——从她自己看, 自家儿子除了脸和身份之外, 样样都是胜过肃王的。将来的婆母和小姑子是她和宝儿, 自然不会刁难顾菀, 反而会万分和气尊重。
而从顾菀的角度看,靖北王妃就怕顾菀少不更事,喜欢上了肃王的脸,就将整颗心交了出去。她是过来人,知道女子嫁人,最重要的不是夫君的样貌,而是夫君的品行。只要夫君端正上进,肯尊妻疼妻,别的官位婆母,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端正上进,分明哪个字都和肃王沾不上边。
顾菀是个好姑娘,靖北王妃是不愿她一朝脑热,嫁错了人,踏进了火坑里面。
——即便顾菀不喜欢屿儿也无妨,她能为顾菀挑许多好儿郎,总比肃王要好。
虽然康阳说,肃王最近认真了些,但仍旧改变不了其在靖北王妃心中的印象:只怕肃王是一时的假装,婚后就重新暴露了本性,四处游手好闲的。说不准还要变得风流,像老亲王一样,纳了不知道多少侧妃侍妾回来。
那顾菀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镇国公府那副空虚模样,瞧着也不像能为顾菀撑腰的。
而她与顾菀素无血缘亲戚关系,就连那救命之恩,也不能过于宣扬出去。
若顾菀婚后遭受了委屈,她是没有理由插手旁人的家事的。
靖北王妃惶惶然想着,不自觉握紧了顾菀的手。
“顾小姐……是说肃王么?”她压低了声音,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中道出。
好像说得这样轻而慢,就能让顾菀对她摇头,否认掉这句话。
王妃紧紧地盯着顾菀。
她看着顾菀的眼瞳,在听到“肃王”二字时,像涌入一泓秋水,变得明亮温柔起来,面上的神色亦不自觉地柔软了几分,晕上了一层浅浅的粉色。
不像是刻意展现出来的神情,倒如同下意识显露的一般。
连主人自己都没怎么发觉。
顾菀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了一句“是”。
靖北王妃一下子就焦急起来,又怕吓着顾菀,只能道:“你可了解肃王?你春日里才回京城,难保不知道肃王是怎样的性情……”
“康阳和我说过,肃王是个爱玩不羁的性子,文学武学上都只在兄弟里面排第三的,算得上是文不成武不就。”至于最后一名,是现在尚且十岁的四皇子。
“而且,肃王极爱和皇上唱反调,以至于皇上生气,至今都没有让肃王入朝办事呢。”靖北王妃着重强调了这最后一句话:这才是最重要的,若一个皇子入不了朝,办不了事情,将来再怎样的天子血脉,都会被人看轻了去。
她想看着顾菀越过越好,而非变成了王妃,将来还要看人脸色做事情。
话说到了这一步,靖北王妃索性将话头挑明:“顾小姐应该也看出,我是有意想撮合你与屿儿的。但是到了到了如今,我也看出顾小姐对屿儿没有旁的想法。”
“我方才说那些话,不是想借着诋毁肃王来抬举我家屿儿的。”
“我是怕你稀里糊涂的,将来恐怕后悔。”
靖北王妃的眉眼间满满都是真诚的关切与担忧。
看得顾菀不禁低低笑了出来,心中涌起几分暖意。
这些话,在京城中,除了王妃之外,恐怕只有老夫人才会这般说。
但老夫人终归要考虑镇国公府的利益。相比之下,靖北王妃的立场就纯粹许多。
“王妃说的那些,我都知道的。”顾菀温声问道:“王妃如今尚且住在宫里面,可有看到现今肃王有何变化?”
靖北王妃叹气道:“肃王近日……确实和以前相比,用功了许多,上书房和练武场也日日都去了,往日落下的功课也渐渐补上了。”肃王的教学师傅,甚至为此近日不曾挨皇帝的骂,感动得痛哭流涕。
“肃王答应我说要改的,如今他也渐渐改了。”闻得谢锦安的近况,顾菀就欣慰地笑了,一双明眸弯成月牙儿:“王妃即便不相信肃王,难道就不能相信我一次么?”
“我看人的直觉一向都是很准的——当初选择帮王妃,也是我直觉王妃是个好人的缘故。”
“我自然信顾小姐。”靖北王妃有了一种为女儿挑选夫君的忧愁感,唇边流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与其说我不相信肃王,倒不如说我不相信大多数的男人。”
男人多是喜新厌旧之人,她的夫君与儿子算是那种少见的一心一意了。
“若是肃王只是一时的热头上脑,娶了你后又故状重发,甚至厌弃了你,该怎么办呢?”靖北王妃对顾菀忧心问道:“恕我直言,你的母家恐怕是不可靠的。”
顾菀眼睛亮亮地看向靖北王妃,眼底流转过几分自信:“肃王不会厌弃我的。”
她有自信,凭借她的心机谋算,能与肃王一直保持和睦的夫妻关系。不说恩爱如鸳鸯,也能做到相敬如宾、相互扶持。
就算肃王如靖北王妃所说,将来做那等恶劣的丈夫,顾菀亦不会伤心:既如此,那她只要肃王妃这个身份带来的权柄,来报复镇国公与蓝氏一干人等。
大不了事成后和离,顾菀一人潇潇洒洒去四方游玩,也是全了她生母袁氏,想下江南的愿望。
一双熟悉的桃花水眸又浮现在顾菀眼前,里头闪着与含情目格格不入的乖巧委屈。
“阿菀,我会改的。”
少年的嗓音如一蜿流淌的小溪,清清淙淙流入耳,再漫过心扉。
顾菀心底悄悄地打起了鼓。
她纵有万千思量,可如今想起时,她还是愿意无端端地相信,肃王不会是那等口是心非、人模狗样的男儿。
靖北王妃看着顾菀的模样,不觉叹了一口更长疼沉重的气。
只看顾菀如今的模样,她就联想起从前与夫君初次相见后的那段时光。
她的母亲也为她而担忧:靖北王是好,英武不凡、位及人臣,可也只怕皇帝忌惮,兼之沙场刀剑无眼,恐怕要落个被牵连守寡的下场呢。而且靖北王性子寡言,只知道舞刀弄棒,不是个会疼爱媳妇的人。你如此娇气,将来觉得受了冷落该怎么办?
当时她也是和顾菀一般,选择相信自己看中的夫君。
这么多年过下来,靖北王妃扪心自问,她是没有一点儿后悔的。
在人前她如何端庄贵气,在靖北王前,她还是能像少女时一般地撒娇。
少时女郎和儿郎看定的事情,有的坚如磐石不可扭转,有的却如水上薄冰,轻而易举就能被融化开来。
靖北王妃从眼前的顾菀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虽然顾菀比自己少时的性情要娇柔和婉,但那一分暗藏的倔强,倒是很熟悉。
心中这般想着,靖北王妃看向顾菀的眼神愈加柔和,像在看着康阳郡主一般。
“你既然这般说,我也不好再劝你。”沉默半晌后,靖北王妃在心中拿定了主意,望着顾菀笑道:“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是不会忘记的,也定会报答的。”
“时人女子最怕嫁错人,便是因为不能轻易和离、再嫁困难,又容易遭受旁人的指指点点。”
“你此时也下了决定,若是我劝你改了主意,往后想起难免后悔。可要是你婚后过得不好,想起这遭就更是难过”
“那我便给你婚后反悔的机会。”靖北王妃紧紧地握着顾菀的手,倏尔露出笑意:“也算是报答你的恩情——到时候你可千万别说不愿意。”
顾菀眼中秋水一漾,张口要说些什么,却被靖北王妃温声打断:“现在不要说这些不要紧的。你既然要见太后,我便给你说些太后的喜好。”
“……你今日这样的装扮是对的,太后年纪大了,不喜欢花花绿绿的,正要素净婉约才好。”说完太后喜好之后,靖北王妃看着顾菀的装扮,小声赞了一句。
随后看了看在附近逐渐走近的小沙弥,补充道:“太后娘娘要在此祈福三天,估计要磨一磨你,等最后一天才要召见你。这三日里,奉了太后娘娘懿旨,来看着你的沙弥与僧人是不少的,你务必要表现得沉静从容才好。”
“虽然太后娘娘信佛爱佛,但你也不必为了讨好,而刻意做出虔诚狂热的模样,恐怕太后娘娘看了不喜,反而得不偿失呢。”
靖北王妃将这些话,一句一句地叮嘱给顾菀。
这些事情,顾菀自己也想到了。可此刻听着靖北王妃的轻语,她心中蔓生着感动与温热。
让顾菀很久违地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温柔和气,往日最爱做的,就是将她搂在怀里,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该如何做一个良善热心的人,又与她一起展望,远离镇国公府、下了江南、二人的快乐日子。
只是可惜,母亲说的话,她似乎都没有做到。
顾菀眼儿微微一眨,眼前靖北王妃的面庞就变得朦胧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还尚在疑惑,靖北王妃就陡然急切起来:“怎么哭了呢?”
有帕子柔软的触感覆上,为她拭去眼中的水汽。
幸而顾菀只在眼框内盈了些水汽,稍稍两下就能擦去。
旁的人远远瞧见,只以为是顾菀面上沾了些脏东西,被靖北王妃好心帮忙擦拭。
“王妃不要着急。”顾菀重新看向面容分明的靖北王妃,嗓音中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哽咽:“是……许久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仔细的话了,我一时激动,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靖北王妃这才松了口气。
她回想起顾菀在庄子的遭遇,结合这番话,不免动容,对着顾菀温声道:“没事,没事,往后我常常说这样仔细的话给你听,好不好?”
“好,多谢王妃。”顾菀轻声应下,面上的笑是难得全然的纯真欢喜。
二人话毕,叶嘉屿便献完了求疏,顺着小沙弥指的路,一路寻了过来。
“母亲,顾二小姐。”他微微颔首,抬起的目光落在了顾菀比方才红了些的眼角。
他心中暗暗疑惑:顾小姐,方才是哭了?
靖北王妃放下了心中那点想争取的心结,此刻也不在意叶嘉屿需不需要在场,只为了搭理一下过来的儿子,随口问道:“屿儿,你方才求疏上写了些什么?”
王妃话音刚落,心中就暗道不妙,却只见叶嘉屿稍加犹豫,还是满面正气昂扬道:“儿子求了我朝军队粮草充盈,兵强马壮,面对外蛮戎戈百战百胜!”
好吧,她高估自家儿子了……
靖北王妃不禁摇了摇首,对儿子嗔道:“你就和你爹一样,是个兵痴,旁的什么都不管的!”
这话让叶嘉屿心中一紧:他常常被母亲和妹妹嫌弃是一根木头,可他也能看出来几分母亲想撮合他与顾小姐的心思。顾小姐……的确美得让他失神,但他仔细想想,还是更愿意趁着年轻,多上几次沙场才好。
“还是顾小姐好,愿意像康阳一样陪着我。”靖北王妃对叶嘉屿道:“你往后对顾小姐,就要像对康阳一样,知道了么?”
“是,母亲。”叶嘉屿倏然松了一口气,心中惊讶于自己母亲的态度转变之快,但也没有过于纠结:只要母亲不逼着他娶亲,怎样都是好的。
靖北王妃瞥了自家儿子一眼,就亲亲热热拉了顾菀的手,说要去佛寺中的莲花清池瞧瞧。顾菀也挽住靖北王妃,笑意盈盈地软声道好。
叶嘉屿则像是卸下了肩膀上的石头,整个人都轻松自在了许多。
一行人间的气氛比刚开始要少了几分僵硬。
用过佛寺中的素斋饭,再看过寺中的几处景色,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副寺派遣小沙弥寻来,领着她们往后头给贵人居住的禅房走。
因想饭后消食,靖北王妃就推拒了小沙弥们抬来的小轿辇,选择和顾菀一边闲话,一边往禅房走。
“我看你父亲是那等不安分的人,也愿意你过来上香么?”靖北王妃在顾菀身边悄悄问道。
毕竟,要是太后看中了顾菀,给顾菀和肃王赐婚,那镇国公府就天然是绑在肃王名下的一条船。若是镇国公想对太子和武王中的哪一个示好,都会被怀疑是否有异心,是否是为了肃王的渔翁得利,才这样做的。
顾菀举起帕子擦了擦鼻尖,趁着这个机会回道:“我没有告诉我的父亲,他以为王妃您和柔安公主请我,是真的来上香的。”
靖北王妃闻言,就放心地点了点头:“这样才好,往后那些重要的消息,千万不要和不信任的人说。”
“若是有空,要管管手底下的人,选一些得用的,这样做起事情来也放心。不是手底下的人,也可以去笼络笼络,多探听些消息,对自己可是很有利的。”
见顾菀点头,靖北王妃继续给顾菀传授在后宅里的简单经验。
说完这句,她又转向左手边的叶嘉屿:“屿儿,你也要记得,难保军中有没有什么贪生怕死、不顾廉耻之徒。
叶嘉屿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颔了颔首。
极远的拐角处,小时子缩了缩身影,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心中看着前头被小沙弥们簇拥的三个身影,想道:不得不说,这靖北王世子和顾二小姐一左一右地走在靖北王妃,真是十分登对的模样……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来,殿下说了,要是发出一点声音,就让他变作佛寺里的沙弥、
小时子已经是太监了,不大想再失去自己的头发。
极快地往上瞥了一眼,小时子就看见了自家殿下冷峻着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
放在身侧的纤长指节也紧紧屈起,眼见就是心情不好的模样。
惟有将目光放在靖北王妃右侧,也就是顾二小姐的身上时,那张恍若覆着千年寒冰的俊面,才似被春风拂过,稍稍有所融化。
“惊羽怎么说的?”凝目望着顾菀逶迤的裙摆消失在转角,谢锦安才缓慢地收回目光,偏头问了小时子一句。
小时子这才开口:“正如殿下所料,太后娘娘清早一来,就在念佛堂里诵经祈福,吩咐了住持让几位小沙弥和僧人盯着顾二小姐的举动。”
说罢,他就将惊羽所说的,被选中的人面部特征一一讲述了出来。
谢锦安便动了动平静纤密的眼睫,用眼睛快速一扫。
墙边扫地的小沙弥,面无表情从顾菀身边走过的僧人……都是太后选定的耳目,在观察着顾菀的一举一动。
他的牙微微咬紧了一瞬,显出几分酸意。
若非这样耳目混杂,又有靖北王妃在阿菀身边。
那并肩为佛祖上香、携手赏游莲花清池,该是他陪着阿菀才是。
想起顾菀今日轻快的笑容,谢锦安咬紧的牙稍稍一松,转而磨了磨。
先前几日,他是想见阿菀。
可如今见了阿菀,又想上去和阿菀说话,想哄她永远如今日一样高兴。
他还想……牵一牵阿菀的手。
算起来,除却给阿菀上药的那一日,他还没有正式牵过阿菀的手呢。
谢锦安想得心头升起酥麻,泛出轻微的悸动。
感觉像是和煦的春光洒下,映入心底,不防就抽出了一点鹅黄带着浅绿的嫩芽。让人觉得新奇、陌生,却无法去排斥,反而下意识地去呵护这一点点的嫩芽。
期盼着它在心底生根、抽枝、变得生机勃勃。
谢锦安这才知道:
人一旦升起一点欲.望,当得到满足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更进一步。
……直到彻底将产生欲.望的源头占有,才会心满意足地停下来。
皇位是他与生俱来的勃勃野心。
而阿菀,是他自第一眼起,就在心底种下的一点憧憬与渴望。
在游园宴上缓缓生长,到今日,经过酸涩与忍耐的滋味,破出了一点青涩的芽苗。
这点芽苗虽小,却能缓缓改变他对世间充满嗤嘲与漠视的内心。
也或许能为他带来超乎控制的改变。
谢锦安不喜欢有事情脱离自己的设想、控制——就连现今朝堂上,太子与武王两党相互倾轧、中立党忽分两派的混乱局面,也是他暗中引导。
惟独事关顾菀,他便总会放任自己。
便如当日游园宴上,他放手自己去寻顾菀的踪迹。
也如今日佛寺角落,他任由内心对顾菀的憧憬一点点蔓生。
这样的感觉并不算坏。
甚至谢锦安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的唇角是微微上扬的。
他似忽然想起什么,举目望去,潋滟的桃花眸微微一亮。
——祈国寺禅房的围墙,比他想得要低矮许多。
今晚可以与阿菀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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