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的神色恹恹?怎的颊上削似的清减?
还有眼底下,青乌乌痕迹脂粉遮不完。
是不是那什子红花炭到底伤身?
眼睛高低没个住处,心思百转连着千回,一时李怀商胸中要说不说升起一些埋怨,好个二哥,家里新收的甚上京琵琶女,怎镇日还缠她?累她要熏红花炭。
红花炭,红花炭,李怀商中心如煎。
那边厢云箫韶不解他情绪,呷一口茶盏,没口地赞:“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六叔这间茶社烹得好白露。”
原来先前那小僮,名叫望鸿儿,素来跟李怀商宫中行走,见过云箫韶,今日一见立时认出来,着急忙慌禀报他主子。
他主子又盛情,引云箫韶主仆两个入楼品茶。
入目先头是摆设,雕金蟾首的小篆儿,香气袅袅,白玉花卉的吊屏,倩影依依,铺设神仙雪洞一般,引到隔间坐下,上来一品鹤岭白露,品貌也实不俗。云箫韶又道:“倒上覆叔叔,若有庐山云雾,赖好留几饼与我。”
惦念的是筝流好吃霜柿蜜茶,今年柿子还没到季,可好茶总该攒起来。云箫韶说罢教画晴拿银子,李怀商摆手:“不敢劳嫂嫂破费。”分付望鸿儿去包。
因又问:“嫂嫂想在外契宅子?”
啊,此一枝儿么,是合向他说一嘴?云箫韶拿不住,他来哭咱的灵是真哭,可他毕竟是李怀雍兄弟。
只微微笑:“怎说的,我在外置办宅院何用?闲逛罢了。”
李怀商嗯一声没言语,少一刻,遣点茶娘子出去,对云箫韶诚恳道:“先前春祭小王在升云巷拿人,误入彀中,多赖你搭救,这一椿总是我欠你的人情。”
云箫韶道:“二两上好的庐山云雾还不完么?”
她一寸丹蔻十指纤纤,堪点在茶盏口儿,李怀商觑一眼又忙的把眼低了。只觉着今日的鹤岭白露辜负人,怎毫不止渴。
声气低低:“还不完的。”
?云箫韶与画晴两个对望一眼,说的甚么?没听清。
不过他执意这般,云箫韶思忖片刻,告他:“如此我也不瞒你。我这丫头家里兄弟上京来投奔,想着与她典个一宅半院儿的,也是她在我手里答应的情分。另倘若半面窗向街,好歹谋个果腹的营生,倒是最好,因瞧一瞧你这宅子。”
但凡能帮上她,李怀商哪个不乐意,问也不多问就要使人回去拿地契房契,还要让云箫韶五分利,云箫韶俏脸板起:“叔叔这般,显出那等皂白旁人议论?我可不敢与叔叔做买卖。”再三说,这才一五一十按的地价儿。
李怀商是忘形,望鸿儿脑子清醒白省,说:“王爷,一应薄计契俺每哪个沾过手?都是你亲收下。”
原是如此,李怀商立时炭火盆子燎炕一般,左右蜇磨不宁,瞧是想立时抹脚前去把地契取来,又担心耽搁得久云箫韶变卦,使望鸿去罢,又坏他一向的规矩。
那样子,没触鼻的蜂儿似的。
云箫韶暗暗好笑,面上不显露,只说:“你去罢,此处有好茶,我候一候又何妨。”家里与筝流招呼过的,也不必急着回。
“如此,耽待。”李怀商略见礼,又吩咐看好这间,不许旁人上来,吩咐罢马不停蹄出去。
他出去,点茶娘子又来烹一道水,也出去,画晴才掩嘴儿笑说:“六王爷样子,恁是生疏,将来娶王妃看不拿捏他的。”
云箫韶指这丫头:“小油嘴儿,你也盼人好,怎不盼他娶个温良恭俭让的可意人?”
这一茬起来,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排点,京里这个国公府姑娘那个公侯府大姐,数一个遍,末了云箫韶道,“倒是好福气,温嫔娘娘最好性儿。”
可是说,她儿子也好人材。先前误会他是个寻花问柳孬货,岂不知误他清白。
周遭香淡淡气氲的,口中清香不绝,云箫韶心气不免松泛,自觉打文姑子死,胸口一股子害抑的郁气今日一扫而清。
少一刻,画晴出去净手,云箫韶独自坐,细细打量此间。
方才没顾得细看,这一间,大约不是清雨阁寻常迎客的座儿。
西窗下一排台案,上头笔筒笔洗徽墨纸张,靠墙一座枯木逢春挂架,挂的一遛扇子坠儿,云箫韶凑近瞧瞧,怎的,依稀在他手上见过几回相似,再看这一室一案,都像是李怀商惯用的东西。
她来看扇坠儿,自望书案前太师椅坐下,这会子玉腕托香腮,不知这里主人熏的甚清心静气的香,恁的催拨人睡思,她又几个晚上没歇囫囵,这一来不免困头敦促,头儿一偏,竟然手垫着歪在案上迷糊过去。
他的太师椅不是她的湘妃榻,硬邦邦、木剌剌,一点不软和。他的沉水香也不是她的鹅梨香,清粼粼、冷窣窣,一点不暖和。却哪的道理,她在这里足好眠。
李怀商紧赶慢赶回来,唯恐佳客白等久,没成想,入眼不是旁的,竟然是一幅美人春睡图。
她的面上,他看不清,眼睛睃去只看见她雪样的下颌,之上是两星儿指头尖。她的指尖先前搭过他的雨过天青盏,再往前搭过他的袖口,如今又搭他的金粟藏经纸。
平白头也昏眼也花,神思如缠,一时茶盏也不是青瓷,倒似瑶姬宴过襄王的杯儿,一时经纸也不是经纸,倒似薛涛浣过桃花的笺。
“且住,”李怀商脚步骤停,闭闭眼,案边情形一厘一毫镌进心底,蓦地回转叫望鸿,“去叫,去叫画晴姑娘,旁人不许进去。”
“进不去进不去,我看得牢牢的。嗬嗬嗬,”望鸿吃吃地笑,“画晴姑娘我教他们领着去看宅子,一时半刻回不来。爷,您不进去?”
李怀商面色一变:“你熏的什么?”
望鸿说安魂香,又说:“爷不是心里有她?梦里直叫她的名儿。”
“住下!”李怀商低声喝斥,“我心里有无,又几时叫你如此行事?你也想想她的名声!”
望鸿老大不高兴:“爷也喜欢,温娘娘也喜欢,有什么不好?”
原来望鸿母亲与温嫔有旧,替温嫔挡过灾,娘胎里受的大罪,望鸿落地脑中就缺三分灵光,最是直来直去的人,心里搁不住甚礼教名分,一心只盼自家主子好。
李怀商教他:“你只道我喜欢,怎不问问人家的喜欢?看给她惹祸,往后不许如此。”使甚么安魂香,叫他赶紧灭了。
又说几句,楼下急急一阵,是画晴赶着回来,李怀商低着声道歉,又将契子交下,左右是画晴揣着钱款,两厢在外间交割谈妥,画晴要进去唤云箫韶,李怀商隔着吊屏看她徐徐醒来,一切如常,自觉无颜相见,叮嘱伙计一句,暗匆匆领着望鸿离去。
比及云箫韶漱口梳头收拾出来,人早就没影儿,只当他有事。
心里想的,薄计契账自收,是他的谨慎;赁契宅院顷刻间谈妥,是他的利索;瞧她无意歇着,不留下饶舌,是他的体谅。
是个稳妥人。
回到梧桐苑,她对画晴说:“原本过他的手契宅,不过是个幌子,防的是将来说不得李怀雍找来,咱们自还要再寻地方。可如今么,”画晴干等一会子,左右没等来如今怎了,她才道,“他嗅着茧儿,且看看他待如何。”
打这以后李怀商在云箫韶心中与常人不同,高看他一眼的,不在话下。又说终究失礼,画晴说要不写明帖送礼,云箫韶想着,这礼送到李怀商的王爷府,不好,还是送到咸庆宫,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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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云箫韶给咸庆宫的礼还没备完,她自己先头收着礼,生辰的贺礼。
四月二十,太子妃上寿。
头好几天宫里赏赐陆续下来,仁和帝的赏赐自要等正日子,可是旁人不能拿乔,怎说的,要你端等送到陛下后头?位尊者才能拿这轴儿,因既望日起,宫里大小主子就开始望东宫派礼。
这日合该有事,才收下温嫔好些东西,是碧容陪着收拾,她举着一只琉璃雕刻桌屏,刚说一嘴精细,外头丫鬟来报,徐姑娘来了。
徐姑娘来,云箫韶十次不用数十次不见,可今日不成,徐姑娘领的正阳宫贺仪,只得叫进。
云箫韶还没说什么,碧容说:“她好意思的,娘娘芳辰,她可送来什么?平白拿着宫里主子的赏贴自家脸面。”
云箫韶稳坐上首,微笑:“你没见过她,她自拿主意决不来,今日肯来,八成儿还就是宫里主子使她。”
碧容接趟:“干净是贴上来的穷酸货,一家人进得一家门,把个贼忘八花子也派来,白污娘娘的眼。”
这话市井气,可慢消说,有时恰是这等市井言语叫人痛快。她人又美,学唱的姐儿,嗓条也中听,脆生生的,又最会捧场,云箫韶体省几分逛院子汉子乐趣,有这等人材陪着,那是没有着家的心。
她陪着是赏心乐事,才进来的这位,就没那等舒心。
徐茜蓉进来头一句:“嫂嫂人逢喜事精神爽?转眼桃李年华忽攸而至,羡慕嫂嫂的,我还没及笈呢。”
?云箫韶听着,这姑娘,知道是来贺寿,不知道是来挑衅,说的什么话,显得你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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