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满月(六)
宋小河原本打了一肚子的草稿, 结果一句话都还没说,就让沈溪山给欺负得方寸大乱,最后连鞋袜都没捡, 红着脸狼狈地逃了出来。
沈溪山好像乍然间变了个人, 但又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只不过从前的他更擅长隐藏和伪装。
他倒是表现得泰然自若, 完全没有欺负人的样子。
但宋小河却隐约觉得事情朝着不可掌控之处发展, 大难临头。
她抬手, 看着掌心处那块还未消肿的“禁”字, 心中涌起剧烈的恐惧。
沈溪山动情,无情道破,所带来的麻烦可不仅仅是这一星半点的灼烫, 那是足以震动人界的大事。
宋小河想都不敢想, 这些事带来的后果。
她紧紧握住掌心,炽热留下的刺痛让她六神无主, 一派茫然。
夜深了,雷声停了之后雨反而落下来。
宋小河害怕得脑子一团混乱,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又不敢再跑去隔壁找沈溪山, 只好窝窝囊囊地爬上了床,用被褥把自己裹住, 干脆睡觉。
反正她到了夜晚只要一闭上眼, 就会睡着。
客栈的店家其实在上回看见沈溪山杀王禄之后, 就再没来过客栈。
是以到了夜晚客栈也没人点灯,黑漆漆一片, 劲风吹得门板震动,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二楼只有两个房客, 其中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门。
沈溪山感觉到有人在他的手臂处蹭,动静很小,但他还是立即就醒了过来。
他知道是宋小河。
先前在房中往他肚子上踹了两脚后落荒而逃的宋小河,又在睡着之后来到了他的床榻上。
沈溪山转个身,将手一揽,轻易把宋小河给抱进了怀里。
她睡得格外沉,闭着眼睛时显得整张脸相当安宁,在无意识间往沈溪山的怀中贴近。
睡着之后的宋小河,比白日里要更讨喜。
沈溪山看着她的脸,在心中非常主观地评价。
因为夜晚的宋小河表现得很喜欢他,她会自己跑上他的床榻,也会努力朝他靠近,虽然不会说话,但会用行为表达她对自己的依赖。
她睡着之后,全身卸了力,不再像白日那样抱着时用力挣扎,这会儿不管怎么摆弄她都是十分乖巧,身子软绵绵的。
沈溪山抱着她,让她枕在自己的肩上。宋小河在睡梦中也无意识地配合,自己在他怀里找个舒适的位置,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呼吸越发平稳。
半张侧脸露出来,沈溪山施法点亮了一盏挂在墙壁上的小灯,柔和昏暗的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出耳朵上细细密密的绒毛。
沈溪山圈住她的手腕,动作很轻地将她的手抬起来。
掌心处还有着红肿的伤痕,甚至泛出了血色,沈溪山倒没想到这伤口竟然还在,并且好像严重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宋小河。
宋小河会一些简单的治疗术法,当初在酆都鬼蜮她还给沈溪山手上的伤口治疗过,这点灼烧难不倒她,更何况她体内还有极寒之力。
她没有治疗,不知在想什么。
沈溪山用指尖轻轻描绘着她掌心的“禁”字。
指腹再柔软,落在伤口上也是痛的,同时伴随着一股痒痒的感觉,宋小河在无意识间蜷缩了指尖。
沈溪山想,宋小河确实很笨,也很好欺负。
分明下午那会儿他就已经暴露了凶恶的面目,没想到她晚上竟然还会来主动敲他的房门,自己进了他的房中。
她甚至没有与沈溪山争吵,骂了两句就慌乱地跑了,像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沈溪山将她掌心的伤抹去后,捏了捏她睡熟的脸,低头看了她许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攥紧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闭上眼睛睡去了。
宋小河这天晚上睡得极为香甜,只觉得体内灵力充盈无比,醒来的时候浑身充满力量。
只是睁开眼睛的刹那,她意识到自己并未在房中,而是不知何时又跑来了沈溪山的床榻上。
他还在睡,俊脸宁静,漆黑的长发散开,与宋小河的辫子纠缠在一起。
宋小河刚醒来可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吓得心脏狂跳,赶忙坐起身,没注意手被他攥住,这一动,自然也就惊醒了沈溪山。
他眼睫微动,一下就掀开眼睛,带着股懒洋洋的意味看向宋小河。
宋小河却被这轻描淡写的一眼给吓得一震,用力抽手,却没能成功,被沈溪山一把捏紧。
“松开我!”宋小河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往床边退。
沈溪山岂能如意,手上一用力就把她拽回来,猛地扑倒在他身上。
他像是睡得不深,就算是刚醒来,眉眼间也没有惺忪,反而双眸清明,盯着她说:“这可是你自己跑来的。”
宋小河无法辩解此话,概因昨晚上她太慌张入睡,忘记夜晚会乱跑,没给自己拴在床头。
但她这会儿不跑,怕沈溪山又要发疯,于是奋力在他身上挣扎着要起身。
沈溪山的胳膊揽住她的后腰,力道很大地按住,不管她如何用力都无法起身。
但他也不动,就这样躺着,任由宋小河扑腾。
等她累了,额角鼻尖也出了小汗珠,白皙的脸攀上红色,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但是嘴没停下,依旧坚持地放着狠话,“沈溪山,你最好赶紧放开我,我劝你的脑子清醒一点。”
沈溪山回道:“我很清醒。”
宋小河说:“你清醒个屁,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我不高兴。”沈溪山突然卡住她的腋下,将她往上一托,动作很快地往她嘴上亲了一下,说:“自然是做些让我自己高兴痛快的事。”
宋小河没料到他突然袭击,脸皮烫得厉害,伸手按住他的嘴,往旁边推了推,道:“我觉得你是中邪了,要不还是将盟主请来给你看看病。”
沈溪山就亲她的掌心,含糊道:“我可不是胆小鬼,还怕师父。”
这话极为含沙射影,宋小河听出来了,顿时勃然大怒,锤他的胸膛,“你说谁是胆小鬼!我这是尊师重道!再说了我师父年纪大,又好面子,所以我才假装怕他!”
“是吗?”沈溪山喜欢她瞪着眼睛生气的样子,故意道:“那被敲了两下脑袋就抱头哭,也是为了给你师父面子?”
宋小河嘴硬道:“那当然。”
她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又补充一句,“我若是怕他,还会偷了他的雷玉葫芦下山?”
沈溪山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停住不动了。
他知道宋小河虽然平日里有些脾气,但骨子里是个乖顺的孩子,好几回他看见梁檀训斥宋小河,宋小河立即就听话了,老老实实的。
但是这样听话的宋小河,却为了赶赴一个六岁定下的约定,偷了梁檀的心头之宝下山。
沈溪山看着她说:“宋小河,快说喜欢我。”
宋小河憋红了一张脸,被他灼热的视线逼得偏头,只道:“放开我。”
沈溪山因此不满,用手按着她的脊背,仰头去亲她。但这次宋小河有防备,左右躲闪着,骂骂咧咧,不让他亲。
她用手按在沈溪山的侧脸上,将他往旁推,没想到沈溪山这般不要脸,怎么骂都不理会,以前他扮作沈策那会儿,说他是卑鄙小人时,他还会生气来着,现在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亲不到脸就亲手,咬她的手指,顺着掌心往下啄吻。
宋小河累了,微微喘着气,鼻尖上都染了红,皱着眉头,漂亮的小脸满是恼怒。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既然来了,我正好有些事要跟你说。”
沈溪山直接拒绝,“我不听。”
“你不听你就放开我,让我走!”
宋小河怒道。
沈溪山动作一停,与她对视了一眼,墨黑的眼眸流转,意味不明。
宋小河有些心慌,害怕他又发疯。
谁知沈溪山道:“那你让我亲一下,我再听。”
宋小河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震惊道:“什么什么?!沈溪山,你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沈溪山松了手,翻个身,侧面朝着墙,给她留了个后脑勺,说:“那你走吧。”
他仿佛打定主意要与宋小河置气,有股近乎冷漠的偏执,颇为无情。
宋小河坐起身,往后蹭了一下,稍稍拉开了距离,呼吸才顺畅不少,身上也没那么热了。
看着沈溪山的背影,就觉得气得牙痒,简直想把他按在床上打一顿,但想也知道现在扑过去等同自投罗网。
她想了想,只得道:“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亲我。”沈溪山说:“或者出去。”
宋小河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破口大骂,“只有猪的嘴才会一直用来拱人!”
沈溪山油盐不进,嗯了一声。
宋小河又软下声音,为自己争取,“但是你昨日已经亲了我两回了,那不作数吗?”
沈溪山扭头回来,道:“作数,两件事,你说吧。”
宋小河暗松一口气,赶忙道:“我发现钟浔元身边带的人,可能不是钟家人。”
沈溪山听到钟浔元这个名字,当即闭了闭眼睛,接上她的话问,“为何如此说?”
“钟家人不是符箓世家吗?上回去长安的时候,我见那些钟家人身上都是没有武器的,符箓都藏在身上,随取随用。”宋小河说:“但我见到钟浔元的时候,却见他身后的那几个人腰后都别着武器,猜测他们不是钟家人。”
沈溪山顿了顿,掀开眼皮朝她看,“所以你昨日去找他,是为了确认此事?”
“对。”宋小河点头,“我觉得他很不对劲来着,结果出门的时候遇见个人,她跟我说,想见识我的寒冰之力。可是当日在长安的钟家城,钟氏弟子都亲眼所见我的寒冰,她没见过,就说明她既不是钟氏弟子,当日百炼大会也不在长安。”
“你怀疑什么?”沈溪山问。
“你还记得咱们之前在赤地遇到的那些日悲宗的弟子吗?他们就是管用短刀,别在这个位置。”宋小河扭身,拍了拍自己的侧后腰。
沈溪山目光一落,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纤瘦的腰身。
宋小河又说:“而且昨夜那些傀的出现更让我确定了,他们应该就是日悲宗的弟子,钟浔元可能不是钟浔元,我怀疑,他是莫寻凌。”
沈溪山眉梢微动。
宋小河怕他不理解,解释道:“莫寻凌就是在鬼国时能够控制妖尸的那个人,你应该还记得,只不过后来我与他相遇,我用剑,斩了他的脑袋。”
“但是我觉得他没死。”
沈溪山问:“何以见得?”
宋小河说到此,颇有些得意,“先前在长安的时候,我瞧见钟浔元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红线,他说是胎记,可谁的胎记会长成这样?分明就是骗我。而且他脖子上的红线的位置,正是我斩下莫寻凌脑袋的位置。”
虽然这些都是宋小河自己的猜测,但她越想越觉得合理。
在第一次钟浔元脖子上的红线时,她没细想,但是第二次瞧见时就不由多思考了些许,这条红线像是不受钟浔元控制的东西,又与她出剑斩莫寻凌头颅的位置太过相似,才起了这种疑心。
她想着,若是莫寻凌没死,却因为业火红莲的神力留下的伤口无法愈合,所以脖子上的那根红线才会时不时显现出来。
沈溪山面色没什么变化,似乎对宋小河说出的这个推测没什么想法。
实际上钟浔元不管是什么人,在沈溪山这里,都是个死人。
昨日去找钟浔元时,宋小河猜测他房中可能还有别人,却不知是谁。
但沈溪山却知道,他清楚关如萱也在房中藏着。
钟浔元与关如萱勾结起来,必定是谋划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沈溪山此时便是在等,只要两人动手,他就有了正当理由将其一网打尽。
他道:“第二件事。”
宋小河顿了顿,有些不满,“我猜出了那么多,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沈溪山瞥她一眼,“我有想法,说出来你又生气。”
宋小河顿时明白,气道:“那你还是别说了!”
沈溪山果真沉默。
宋小河心想,干脆在这跟他拼个你死我活算了,免得他用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欺负人。
但她还有一事要说,说完之前不打算与人拼命。
“你不觉得孟师兄有些奇怪吗?”宋小河问。
沈溪山道:“何处奇怪?”
“昨夜我见他在捡地上的傀人碎片,我隐约感觉,他两只手的肤色有些不大相像。”宋小河又不大确定,补充道:“兴许是我想多了,当时光线很暗,瞧得不分明,我记得你昨日早上说了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沈溪山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道宋小河竟然会注意到这么细微的事,当真是比从前心细了不少。
她已经从当初刚下山时那个莽撞的少女,成长得心思缜密,善于思考了。
沈溪山道:“你想知道?”
宋小河立即戒备地看着他,“你会告诉我吗?”
“不会。”沈溪山直截了当道:“除非你让我亲一下。”
宋小河已经猜到他会这样说,这回没有发怒,只是拧着眉毛,沉吟片刻,而后才道:“沈溪山,你不能这样,你修的可是无情道。”
沈溪山敛了敛眸,不爱听这话,眉眼间染上不高兴,“不用你来提醒我。”
脖子上的禁咒时时刻刻都疼着,沈溪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修的是无情道。
宋小河又道:“你不能……”
“这是第三件事。”沈溪山将她的话打断,看着她问:“你还要继续说吗?”
他简直变成了一个拒不还价的奸诈商人,仿佛现在宋小河再多说一个字,他就直接动手,收取第三件事的回报。
宋小河只好咬着牙,转身下了床榻,将衣襟给拢好,走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沈溪山已经扭过身躯,面朝着墙。
他像个执拗的孩子,生着气。
宋小河心中泛起一阵阵的酸意。
却还是转身出了房。
宋小河回了自己的房中,关上门后双肩一下垮下来,像是累极。
她将长生灯掏出来放在床上,自己也趴上去,脸贴着长生灯的边上,静默良久。
按理说沈溪山突然对她做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合该生气才是,可宋小河没法生气。
因为沈溪山看起来很伤心。
他看着宋小河的那双眼睛,如搅浑的墨,藏在漠然之下的难过,她看得分明。
生来便站在山巅的人,站在她面前低下了头,向她求一句喜欢。
青璃上仙敲打她的那些话还在耳边,宋小河不敢越矩。她害怕无助,不知该怎么做,于是本能拒绝。
“师父。”宋小河用手指在长生灯上画着,喃喃问:“我该怎么办?”
呵出的热气起了一层雾,无意识间,琉璃灯壁上就落下了沈溪山的名字。
宋小河趴了半个时辰,感觉肚子饿了,便爬起来从玉镯中取出点东西吃。
她心里烦得很,想着沈溪山的脑子出了大毛病,若一直这样下去,她恐怕一直无法与沈溪山好好交流。
忧愁之下,她不由多吃了点东西。
正大口吃着时,隔壁忽而响起了敲门声,宋小河耳朵一竖,就听到关如萱的声音隐隐传来,“沈猎师。”
她立即起身,捏着手里的大鸡腿,用很轻的脚步走到墙边,将耳朵贴上去。
很快门就开了,关如萱又说:“师父请你过去一趟。”
沈溪山关上了门,跟她走了,两人下了楼,脚步声渐远。
宋小河站在原地愣神片刻,直到彻底听不见两人的脚步,才回去坐着。
似乎已经吃饱了,宋小河放下手里的鸡腿。
她有些出神,但这恍惚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将双手清洁干净,带上木剑,然后出了门。
宋小河原本打算是与沈溪山一起调查这些事的,但现在沈溪山被关如萱喊走,那她就自己去查。
出了门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找苏暮临,他的鼻子好使,能省许多事情。
宋小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街上走一会儿,苏暮临自己就出现了。
果不其然,她刚走了半条街,苏暮临就风风火火地蹿出来,老远就喊道:“小河大人!”
宋小河转头,就看见来的不仅仅是苏暮临一人,还有桑悦。
桑悦一副凡人的扮相,长发半绾,两缕小辫垂在肩前,身上穿着束袖的紫色衣裙,不徐不疾地跟在苏暮临身后。
上回宋小河见她,她还是一副相当高傲的样子,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扬着下巴,这回倒是看着礼貌不少。
苏暮临停在她面前,笑道:“大人准备去何处?”
宋小河道:“我在找人。”
苏暮临说:“什么人,让我来寻吧。”
“他叫吴智明,是个散修。”
苏暮临顿时面露为难,道:“这个可能需要阿姐来了。”
“你见过他。”宋小河问:“闻不到他的气味儿吗?”
桑悦便在这时候开口,说道:“他不会将每个人身上的气味儿都记住。”
宋小河的目光转向她,冲她笑了笑,说:“那你能帮我找他吗?”
桑悦不知怎么的,突然脸红了,应道:“当然。”
宋小河就说:“那便多谢了。”
“不必谢。”桑悦轻咳两声,将头偏到一旁,说话时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支支吾吾道:“为、为龙神大人做事,是我等的荣幸。”
宋小河用食指抵着唇,嘘了一口,凑近她小声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别让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听去了,况且我是不是龙神还不一定呢。”
桑悦赶忙点头。
姐弟俩虽说表面上看起来有着天差地别的性子,但到底是亲生姐弟,骨子里有些东西还是很相像。
桑悦做事快,立即用灵力凝结出一只紫色的蝴蝶,随后指尖凝着光,在宋小河的眉心拉了一下,拉出一条淡淡的白色丝线,缠在紫蝶上。
然后她鼓着腮帮子一吹,紫蝶就飞起来,桑悦道:“跟着它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宋小河点了点头,迈动脚步追上去。
灵蝶在街道上穿梭,宋小河三人紧跟在后面,追了三条街,灵蝶飞入一条窄巷中。
巷子的尽头,则是一个小宅子,宋小河跑过去的时候,正有一人从门中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宋小河一看,心说这不就巧了吗?
她笑着打招呼,“智明散人,这是要去哪呀?”
吴智明明面上与宋小河是没什么过节的。
但是他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眼下宋小河突然找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更何况她还是仙盟弟子,与沈溪山走得那么近。
吴智明吓得慌了神,转身就要跑。宋小河反应却非常快,抬起腿用力踏在门上,直接将吴智明夹在门中,发出尖锐的哀嚎:“啊——松脚,快松脚!”
宋小河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肚子气,这会儿见了吴智明,就好像是找到了出气口。
她撸起袖子将门拉开,道:“不是散人可还记得上回在鬼国时,你对我们说的那些刻薄之语?”
“此事过去甚久,你还要追究吗?”吴智明刚说完,被宋小河当胸一脚,给踹得倒翻过去,摔在地上。
宋小河道:“先前的账可以不算,不过你要老实交代,你在寿麟城究竟埋了什么东西。”
吴智明瞪着眼睛,捂着胸膛喘气,吓得浑身发软。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宋小河的名声已经响亮到了震耳的地步。
她在鬼国取得阴阳鬼幡,又在长安用极寒之力杀了钟家的家主和寒天宗宗主一事,吴智明岂能不知?
如今的宋小河可不是只会与人争吵的软柿子了,她腰间的木剑并不锋利,却一样能杀人。
吴智明连连求饶,“宋猎师,你就饶了我吧,我埋的东西不过是我平日里收来的宝贝,况且都是很多年前埋的了,如今早就忘记在何处,您何必惦记着我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宋小河看着他,冷笑一声,“骗我?”
她对着吴智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吴智明若真是埋了自己的,根本不会成为一个被人拿捏的把柄,他在说谎。
说谎,就代表心里有鬼。
宋小河的目的,并非是为了他藏的东西。
桑悦给吴智明下了束缚,他什么灵力都使不出来,只能被宋小河揍。
“别打了,别打了!”没多久,吴智明就撑不住了,抱头大哭,只得求饶,“我说!”
宋小河停手,微微有些喘,但狠狠出了心头之气,莫名畅快。
她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说。”
吴智明擦着满脸的鼻血,哭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埋东西的地方如今在何处,因为这寿麟城地势古怪,且那地方只有在满月之时,才会出现。”
宋小河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吴智明果然知道寿麟城的秘密。
第102章 七封信(一)
吴智明不禁打, 挨了一顿之后把自己所知道的全给招了。
正如先前宋小河与沈溪山猜测的那样,寿麟城是依山而生,城边上有连绵的高山。
但几十年前——具体多少年吴智明也不知道, 只打听出来一个大概, 说是三十多年前, 寿麟城里来了个年轻的公子, 衣着华贵, 想在城中雇佣一批人去山中。
要做什么倒也没说, 但他出手阔绰, 城中男子争相抢着去。
那年轻公子只要了七个人,进山三日之后便都回来了,手里拿着那公子给的丰厚报酬。
众人赶忙上前去询问他们进山作何, 那七个男子就说埋东西, 具体埋的什么几人却不知。
只说那东西裹着布,摸起来坚硬有棱角, 从那公子出手大方来看,说不定是什么宝贝。
众人又问那公子去了哪里, 他们就说留在了山里, 没跟着出来。
那以后, 年轻公子就再也没出现过寿麟城。
而他究竟是何人,又去了何处, 在山里埋的什么东西, 谁也不知。
只是有人说那公子在山里埋了宝贝, 难免有人起了歪心思,见那公子接连几日都没出现, 料想人已经走了,便趁着夜黑风高, 要进山去搜寻。
就是在那一夜,边上的山忽然消失了。
悄无声息,若不是那几个想进山摸宝贝的人发现,此事怕是要到隔天清晨才让人发觉。
有人说是那年轻公子是山神,不满寿麟城百姓对山的索取无度,所以带走了山。
有人说那人是发现了山里的宝贝,然后用了邪门法术搬走了山,想据为己有。
有人却说山移河枯,是大祸将至之兆。
众说纷纭,寿麟城的百姓因此怪事也搬走了不少人。
寿麟城中有些老人信奉山上有灵,见此山出了状况,便坚持不懈地出城寻山。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果真让他们发现,这山并非消失,而是被藏起来,打表面上看不见而已。
但城中的凡人也没什么能耐,明知山在边上,却仍旧无法破解这怪异的法术。
如此过了几年,寿麟城的人几乎都将这怪事给以往,却没料到忽而有一日满月,消失的大山出现了。
自那之后,每月的十五,消失的山便会出现。
不仅如此,人们发现山上的树木花果都格外旺盛,野兽也生得庞大,土地变得比从前更为肥沃。
这当然算是件好事,然而更为诡异的事却还在后头。
崇嘉十五年,城中一个叫王禄的孩子,与人斗殴时被木锥扎了脖子,当场就死了。
王禄早年丧父,只有一个靠女红为生的母亲,状告到城中的衙门里,也不过是被人赔了些银两匆匆了事。
王禄的母亲只得用赔的银两打了一口棺材,租借了辆牛拉车,独自出城给王禄下葬。
却不料正撞上那日满月,她赶着牛车出城后便瞧见了消失的大山,不知怎么的就赶着牛车进了山里。
她自知自己没能力将挖坑将王禄的棺材埋住,于是就将棺材直接留在山上,就当做是葬在了山里。
但是谁也没想到,隔月的十五,王禄竟从山里走了出来。
当日在街上,不少人亲眼看见王禄被打死,其后王母又背着王禄的尸体去衙门状告,在路边跪了许久,又请了仵作验尸,确认王禄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却堂而皇之地回了家,差点将王母吓死。
此事将寿麟城的人都吓得不轻,失手打死王禄的人也害怕至极,赶忙派人去了山里将王禄的棺材请出来,好好地葬在坟地了,还请了大师做法超度。
但王禄就是死而复生了,跟生前没什么两样,更不会化作什么凶猛邪祟在城中害人。
死过一回的王禄变得相当老实,昔日在街上偷鸡摸狗的劣习也全部收敛,安安分分地找了份长工赚钱。
百姓们说这是山神垂怜,给了王禄改过自新的机会。
寿麟城,是得山神庇佑之地。
“再后来,寿麟城的人只要死了,就会在满月之时将棺材送到山里,隔日清晨死了的人就会回来。”
吴智明捂着不断流血的鼻子蜷缩在角落里,衣服上满是脚印,发髻也散作一团,时刻盯着宋小河,害怕她再动手。
然而宋小河此时却神色恍惚,背着光而站,面容显得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苏暮临见状,赶忙说:“那些人便是回来了,也是妖怪吧,已经不是人了。”
吴智明道:“这谁也说不准,他们像生前一样在世间存活,依旧能与家人亲朋共处,与常人没什么两样。”
“活得像个人,便是人了吗?”苏暮临用手肘撞了撞身边的桑悦,小声道:“阿姐,你说两句。”
桑悦啧了一声,“我说什么?凡人的事我没兴趣过问,该死死,该活活,窃取天命,自有报应。”
苏暮临又去看宋小河,见她一直不说话,便凑过去站在她边上,小心翼翼地说:“小河大人,这些都是表象,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宋小河不知道听多少遍这些话了,她猛然回神,黑溜溜的眼睛轻动,低低道:“我知道。”
苏暮临还是有些担心。
宋小河才刚从师父去世的噩耗中走出来,听到这种将死人复生的事,岂能不心动?
可这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不对劲,将死者复生乃是逆天道而为,届时所承受的业果非常人所能承受,宋小河若是起了复活梁檀的心思,冒险此行,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苏暮临想,此事必须告诉沈溪山,让他想办法防备。
正想着,宋小河就开口问吴智明,“城中人既然能够让死人再活过来,为何瞧着城中人并不算多。”
寿麟城并不算是人口众多的大城,若是从十多年前就开始有了死而复生一事,那么城中的人口应当会一直增加才是。
“没有那么容易。”吴智明道:“那山每月的十五才会出现,人死之后尸身停放个几日就开始腐烂,抬进山里是什么样,从山里走出来便是什么样。更何况,城中最容易死的,大多都是孩子。”
他未将话说明白,但宋小河听得出其中之意。
若是抬进去一个尸身腐烂的人,那么从山中走出来的人就算是或者,恐怕也没个人形,与妖邪无异。
况且从王禄的身上看来,死而复生之后,身体便一直停留在死去的模样,不会再长大。
城中早亡的孩子就算是从山中走出来,也无法再像寻常人一样长大,成亲,生子。
这不是寿麟城,这是寿麟尸城。
由此可见,双鱼神玉可能真的藏在山中。
宋小河问道:“你进过那座山,是不是?”
吴智明捂着脑袋,一时间没有回答。
宋小河抬脚就踹他,几个鞋印又印在身上,他这才开口,“是!是!我之前进去过,只要等十五满月,那山自己就出现了,谁都可以进去!”
“你将东西埋在哪里了?”宋小河又问。
吴智明顿了顿,眼下见她又要动手,只得连连求饶:“哎哟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我实话跟您说了,那座山是活的!今儿在北面,明儿就去了南面,山中的地势一直在变换,我先前埋东西的地方,如今也不知道变换到了何处,我自己也没找到啊!”
“活的?”宋小河大吃一惊,顿时醍醐灌顶。
难怪先前来寿麟城的时候,她和沈溪山都确认了有东西在城的东边,但昨日出去找却什么都没找到,竟然是那座山自己跑了吗?
如此说来,留声螺中那女猎师所说的那一队出城之后便再没回来的人,恐怕也是进了山里。
“不错。”吴智明道:“我猜测是当初那个来寿麟城的年轻人埋下的七个东西,形成了一个阵法,致使山势不断变化,形成一个巨大的迷宫,为了不让世人寻到那块双鱼神玉。”
宋小河心道,不管是找到双鱼神玉,还是找回仙盟丢失的那一队人,都要进山才行。
那座消失的山,才是关键。
现在只能等满月。
还有三日。
宋小河问出这些也差不多了,便不再管缩在角落的吴智明,转身出了小巷。
苏暮临跟在她身后,“小河大人,你如何打算?”
“先等满月,然后进山里看看。”宋小河将腰上的木剑抽出来,在手中把玩着。
苏暮临看见她手上的动作,就知道她此时在想梁檀。
这把木剑是梁檀给她做的,她从不离身,每回外出都带在身上。
先前在沧海峰的时候,她除了抱着长生灯发呆,就是摸着这把木剑,一动不动地看上许久。
苏暮临无法揣测她的内心,但见她这样,就知道她在想师父。
于是心中警铃大作,试探着问道:“大人是要找双鱼神玉吗?”
宋小河点头。
“要不让我去找吧。”苏暮临赶忙自告奋勇,说:“我能闻到灵力的气息,或许不需要破解山中的迷阵就能找到呢。”
“不必,你有别的事要做。”宋小河转头,对他道:“我觉着孟师兄有些奇怪,你这几日就跟紧他,仔细瞧瞧有没有什么端倪之处。”
“啊?”苏暮临犹豫道:“万一他当真是妖怪变的,我岂不是有危险?”
“你好歹也是一个魔族,怕什么妖怪?”
桑悦最听不得废物弟弟说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在街上大声训斥,“你给我把方才那句话重新说!”
宋小河和苏暮临都没料到她突然大声,同时给吓了一跳,街上的行人也纷纷侧目而视。
苏暮临赶紧捏住桑悦的手,晃了几下,压着声音说:“阿姐,你小点声,万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啊!”
桑悦显然也是忘记了,但又不肯低头认错,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宋小河看着她,忽而笑了,说:“你是叫桑悦对吗?”
桑悦点了几下头,脸上又泛起红,对宋小河道:“龙神大人……记得我?”
“我先前说了,不必叫我龙神大人。”宋小河对她小声道:“魔界与天界有规,不准魔族擅自踏足人界,所以你们在人界一定要掩藏自己的身份,最好别出现在沈溪山的面前,他现在脑子不大正常,我怕他寻你们的麻烦。”
桑悦颇为不好意思道:“多谢大人的关心,我日后会注意的!”
苏暮临虽然不知道宋小河与沈溪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宋小河这样说,也忍不住附和道:“他不是脑子不正常,他那装不下去,是原形毕露了。”
苏暮临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宋小河想到这就觉得愁,叹了口气道:“你这几日留心孟师兄就好,不必跟着我。”
简单盯着了姐弟俩几句之后,宋小河便只身往客栈走。
苏暮临有些不放心,拉着桑悦偷偷跟在宋小河的身后。
她有心事,走得慢,也不朝身边张望,在热闹的街头显得格格不入。
行了两条街,街对岸忽而传来哗然声响,宋小河因此也停下了脚步。
原是对面牛车与马车相撞,拉车上装着两个大桶,这么一撞其中一个就翻了下来,摔在地上碎了满地的冰块。
驾着牛车的女子也摔倒,见状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乱地爬起来将碎了的冰块捡入桶里。
四月上旬,夏季将至,气温已经开始回升,这样的冰就算是运回去了也坚持不了多久,更何况还碎了。
那女子自然也明白,捡着满地的碎冰哭出了声,路边的行人脚步停了一停,不过是看个热闹,没人上前帮忙。
这中年妇女便是昨日早上在客栈门口卖着炸糖糕,晚上趴在死去的儿子身边凄惨哭嚎的人。
老人常说世事无常,宋小河从前不懂,现在也能理解了。
分明清晨还满面笑容,对宋小河问:“小姑娘,吃不吃夹馅儿的?”
晚上就要遭受着失去儿子的痛苦。
宋小河知道寿麟城的人哪怕清楚从山里走出来的,根本就不再是活人了,却也一样无法抵御双鱼神玉的诱惑。
因为失去至亲至爱后,没几人能够从容释怀。
她走去了街对岸,默默蹲身帮忙将地上的冰全部捡到桶里。
那妇女连声道谢,脸上已然布满泪水,擦都擦不尽,双手也冻得通红,打着哆嗦接下了木桶。
宋小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说:“大娘,先等等。”
随后她掌中泛起莹润的赤红光芒,覆在木桶之上,只见一桶的碎冰在光下迅速凝结成块,染上了轻微的红色,又成了一块块方形的冰。
她道:“这冰应该几日都化不了。”
妇女哭着又说谢,反反复复,用贫瘠的语言表达谢意。
随后木桶搬上了拉车,妇女赶着牛车离去。
马车倒是还停在路边,车旁边站着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
还如昨日见面的那样,她戴着手套,神色温婉地看着宋小河。
宋小河抬步走过去,站在她对面。
“又见面了。”宋小河说道:“你可还记得我吗?”
紫衣女子道:“昨日在买糖糕时与姑娘见过一面。”
“不是昨日,更早之前。”宋小河微微摇头,说:“或许只是我见过你而已。”
紫衣女子果然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显然在此之前,她没见过宋小河。
宋小河道:“去年冬日,我曾在夏国附近见过鱼皎,他身边有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傀人。”
宋小河的脑子也并不是什么东西都不记,尤其是这种让她吃了亏的人,她记得最是清楚。
先前莫寻凌带来的妖尸和鱼皎带来的傀差点杀了苏暮临,这一笔账还没清算呢。
莫寻凌是让她砍了脑袋,现在还未确定钟浔元究竟是不是他假扮的,姑且生死不论。但那个叫鱼皎的当时跑得快,没让宋小河抓住。
她记得鱼皎出现的那日,身后是跟了个女子的。
昨日在买糖糕那会儿看见了这女子的脸时,她就觉得眼熟,今日再见,便确认了这人就是当初跟在鱼皎身后的那个。
女子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可是皎儿给你们添了什么麻烦吗?”
“麻烦还不小,那次他带来的傀杀了不少人。”宋小河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他现在定然也在周围藏着,怕是为了双鱼神玉而来吧?”
女子脸色猛地苍白,声音发着颤,“他、他又害了人?”
宋小河见状,便道:“他有意瞒你?”
女子唇色尽失,看起来大受打击:“我并不知道这些事,只以为他专心研究千机古法,却没想到他终是害人了……”
“那你回去可要好好教训他,我师父可没少打我呢,你看我现在是个多正直的好人。”宋小河轻哼了一声,又道:“你顺道给他带个消息回去,满月之夜,城边上的山就会显现,山中埋了七个东西,挖出来才能破除迷阵寻得双鱼神玉。”
女子六神无主地朝宋小河道了谢,又回到了马车上,朝着城门外去了。
宋小河看着马车远去,心里祈祷着这人能将消息带给鱼皎。
鱼皎此人虽然歹毒,但却在千机方面极其有天赋,造出的傀越来越厉害。
若是他也是奔着双鱼神玉而来,那比起在不断变换地势的山中找寻那七个东西,宋小河想着,还不如直接从别人手里抢来得快和方便。
鱼皎手底下那么多傀,在山上找东西应当会容易很多。
她思索着事回了客栈后,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的姐弟俩才转头离开。
苏暮临急得团团转,“这下可怎么办,小河大人知道双鱼神玉能够拓印人体之后,一定会用它去拓印小梁师父的!”
桑悦被他转得烦,踢了他一脚,说道:“你就不能安静点?把龙神当傻子不成?”
苏暮临顿了顿,撇嘴道:“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是小河大人有时候是挺傻的。”
桑悦重重地哼了一声,“绝不可能。”
苏暮临起初也不相信,毕竟创世龙神是天地混沌之时,最初诞生的灵兽,即便转世成了凡人,也该极为厉害才是。
却没想到宋小河以前竟然是个连灵力都无法凝聚的废柴弟子。
当然,这可能跟她身上有一个封印了龙魂的封印有关。
苏暮临不与姐姐争辩,愁眉苦脸地坐下来,托着两腮道:“阿姐,如若小河大人想用双鱼神玉复生小梁师父,你可一定要阻止。”
桑悦看着他,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宋小河并不知姐弟俩的谋划,她回到空荡荡的客栈之后,发现沈溪山的房中还是空的,也就是说他随关如萱走了之后就没再回来。
她站在门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推门进去。
沈溪山的房相当干净整洁,东西几乎没被用过,只有一张床榻显得凌乱。
房中甚至没有任何他的东西。
宋小河站在门边,环视了一圈,一时间不知道沈溪山本身就没有将东西放在客栈房中的习惯,还是他已经将东西全部收拾,离开了这里。
她心中一紧,忽而觉得也不是没可能。
程灵珠唤他过去,应当是为了寿麟城的事,若是他干脆直接搬去他们所住的客栈,方便商议正事,倒也合理。
可如此一来,这里就剩下了宋小河自己。
她忽而觉得这客栈冷清了,周围都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股不高兴的情绪在心中迅速蔓延。
她回了自己的房,桌上还放着她临走时吃的那些食物残渣,床榻边摆着她的鞋子,屏风上挂了她的衣裳,盆中还有洗手用的水。
这才是住在这里该有的痕迹。
宋小河关上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事可做了。
她找吴智明问出了寿麟城的秘密,知道了那座山会在满月之夜出现,也知道山里藏了双鱼神玉。
奇怪的孟观行又让苏暮临盯着,也将那消息通过女子传给了鱼皎,如此一来,仿佛只需要等着满月就行。
或许这座城里还藏着别的秘密她没有发现,但她已经没有了兴致再去街上乱转,抓着人问东问西,挖掘那些不为人知的事。
从前不是这样。
以前不管是在酆都鬼蜮,还是夏国,长安,沈溪山都在身边,他会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宋小河,从而与她一起去探寻那些藏起来的秘密。
可现在他却不肯对宋小河说那些了。
宋小河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能够思考出那么多的事情,好不容易让沈溪山听了,却没有得到丝毫反馈。
她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宋小河往后一倒,躺在了床上。
她想着,若是沈溪山不回来的话,那她也不要住在这个客栈里,去随便找个地方,或者去找苏暮临。
宋小河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没睡着,就睁着眼睛想事情。
临近正午的时候她饿了,爬起来吃饭。玉镯里几乎没什么吃的菜了,就剩下一些米糕和蜜饯糖果,全是些甜的。
宋小河不挑食,有就吃,想着先吃完,若是没吃饱再出去买。
吃到一半时听到了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她猛地转头,细细一听,果然是有人在上楼,便赶忙将房门给打开,探出半个身子看。
沈溪山刚走上最后一层,抬眸与她对上视线。
他脚步倒是没停,反而主动开口问道:“看什么?”
语气平静,神色从容,像是恢复了正常。
宋小河胆子大了些,站直身体拉开了门,问:“你去哪里了?”
沈溪山回道:“出去了。”
宋小河:“做什么事?”
沈溪山:“办正事。”
“下午还出去吗?”
“或许吧。”
沈溪山说完这句就打开了门,进了房中。
宋小河露出茫然且惊讶的表情。
沈溪山虽然句句都回应了,但句句都是废话,这三个问句她是一点信息都没得到。
宋小河冲他的房门喊:“我今天知道了很多事情,我们可以交换消息!”
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落入沈溪山的耳朵里。
他刚进门,就闻到了空中还残留着宋小河的气息,知道她一定是来过他的房中。
沈溪山嘴角轻牵,一个十分淡然的笑浮现在面上,他忽而改变主意,转头将门拉开,对她道:“你想知道?”
宋小河见事情似乎有商量的余地,她道:“我知道了寿麟城的秘密,还有满月之夜的事,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也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可以。”沈溪山答应得非常快,身子稍稍一侧,道:“进来说。”
宋小河先前进他房中吃过一次亏,这次不免防备起来。
她警惕地打量沈溪山,看了又看,才试探道:“你不会对我做什么吧?”
沈溪山神色不变,直接道:“不会。”
于是宋小河欢天喜地地上当了,她乐呵呵地进了沈溪山的房中,迫不及待要向他炫耀,“你都不知道我今日有多聪明!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佩服我自己,你知道我找到了谁吗?”
沈溪山关上房门,转头看向她,忽而笑了一下,“找谁?”
“吴智明。”宋小河道:“就是先前刁难你的那个散修,我不仅找到了他,还把他狠狠打了一顿,帮你出了口恶气。”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沈溪山问。
宋小河起初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听到这句话不由愣了一下,然后顺势说:“那当然!你现在快把你知道的东西都告诉我,权当是谢我了。”
沈溪山站在她边上,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只是这段距离不够远,未能超过沈溪山手臂的长度,所以他一伸手就捏住了宋小河的后颈,稍稍用力,就把她拉向了自己。
宋小河吓一大跳,本能抬手抵在他的胸膛处推拒,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震惊。
“你……”
她想说,你不是说了不对我做什么吗?
但沈溪山亲人的动作向来是快的,就刚出口一个字,她的唇就被吻住了。
第三次亲她,沈溪山已经相当熟练,撬开温软的唇往里探,舌尖一勾,浓郁的甜味就蔓延开,全是蜜饯果干的味道。
他还用手按着宋小河的后脑勺,迫使她仰着头,半分挣扎不动,只得与他唇齿相接,沉溺纠缠。
宋小河的呼吸一下就乱了套,像是热水敷在了脸上,瞬间从脖子往上攀上脸颊,红了个彻底,连带着耳朵也染血一般,在白皙的肤色上显出几分旖旎的美。
沈溪山低着头舔吻,动作和力道都很温柔,却也蕴含着不容拒绝的霸道。
短促的呼吸打在沈溪山的鼻尖和侧脸上,宋小河的脸越来越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好像开始呼吸困难。
沈溪山只好放开了她,有几分不舍地在她嘴边舔了几下。
他舌头探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咬的准备,但宋小河虽然手上在推拒,嘴却是懦弱好欺负的,到最后也没咬他。
他敛着眸,用拇指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抚摸,低低问:“你吃糖了?”
宋小河气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你骗我!你这个卑鄙的骗子!”
沈溪山很认可这个形容,点了点头,又说:“你好骗。”
她攥着硬拳头邦邦给了他两下,生气地推开他,倒没有立即出门,而是去把窗户推开。
外面的风一下子灌进来,房中满是清爽,吹拂在宋小河的脸上,极快将她脸上的烫意压下去。
沈溪山站在原地看她,心里也道奇怪。
这次居然没跑。
宋小河吹了会儿风,回头恶狠狠道:“好,现在该我索取报酬了吧?我问你什么你都要回答。”
沈溪山应了一声,“问吧,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个态度就很好,稍微让宋小河心理平衡了一些,好在他没有继续耍无赖,否则宋小河真的先气死,再跟他拼了,同归于尽。
“你出去做什么了?”宋小河率先问。
“程灵珠察觉到周围地势在变换,便让我出城查询此事,寻找究竟是什么导致的。”
沈溪山走到桌边,拎出个茶壶,倒了杯水往前一推,示意她喝。
“那你查到了吗?”宋小河也不扭捏,更何况方才她嘴里被舔了个遍,不由也觉得口干舌燥,于是坐到他对面一口气喝了半杯。
这茶像是晒干了的花泡的,泛着浓郁的香味儿,还有股甜甜的味道。
沈溪山回答说:“自然是查到了,那座被术法隐藏的山,现在位于寿麟城的北面,但我目前还不知道它几日换一次方向。”
“那你们现在打算如何?”
“程灵珠的意思,是要我带着几个人进山里面看看,这个术法只有障目之用,只要破解就能进山。”沈溪山道:“不过我回来了,暂时还不想进山。”
宋小河赶忙说:“你不想进山是对的,我建议你把我带上,否则就算进山了也是无功而返。”
“为何?”沈溪山反问:“有什么依据吗?”
宋小河顿时拉长脸,道:“现在是我问你,你不准反问。”
沈溪山很是乖顺地闭上嘴。
她又道:“那山中有迷阵,你们进去之后说不定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困在其中,但那座山既然在满月的时候会出现,就一定说明满月对山上的术法有什么影响,所以我觉得还是等十五那日再去比较好。”
“嗯。”沈溪山应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想进山,不是因为那山中有什么,而是因为想回来看宋小河。
他一手托着下巴,轻浅的目光落在宋小河的脸上。
她的脸还是红的,耳朵也透着绯色,眼眸和唇都水润润的,极为诱人的模样。她却毫无知觉,认真道:“三十多年前来了个人在山里埋了七个东西,做成迷阵,所以这里的地势才不停变换,只要挖出那几个东西就能破阵了。”
沈溪山见她茶盏空了,又给她倒上一杯,“准确来说,是二十五年前。”
“你知道?”
“城中还有很多活着的老人,问他们就是了。”
“他们肯说?”宋小河撇嘴,不信,“城中的百姓根本就是在隐瞒这件事,甚至这里以前有山都不说,怎么会告诉你那些?”
“没告诉我,不过我窥探了他们的记忆,就得知了。”沈溪山说。
“这……这样不太好吧?”宋小河有些迟疑,“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当手段。”
沈溪山很是无所谓道:“我就喜欢做这种不太好的事。”
宋小河点说:“也是。”
喝了两口茶,宋小河抬眸瞧了他一眼,与他直直对视。
沈溪山的眼睛生得极其漂亮,别人如何看她尚且不知,但宋小河知道自己是非常喜欢这双眼睛的。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喜欢。
他就像是一柄长剑,终有一日刺破天穹,将人界的声音传到九重天上。
宋小河说:“你知道破了无情道之后会面临什么吗?”
沈溪山眸光一敛,立即就意识到她想说一些自己不爱听的话,翻脸道:“问答结束,你可以走了。”
宋小河并不理会,继续道:“先前青璃上仙告诉我,若是有人修无情道却半途而废,修为将被散去八成,沈溪山,你不会不知。”
“当日入无情道,你是不是以命格起誓,此生不弃无情道?”
宋小河问她。
沈溪山沉默不语。
“你说话。”宋小河抬手,越过桌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回答我。”
“是。”沈溪山抬头,眸光深沉,脸上满是漠然,“修无情道之人,以命格起誓,此生断情绝欲,向天道换命途,如若背弃,则遭天罚。”
宋小河心跳重得厉害,每听他说一个字,心就往下沉一分。
她双眉紧拧,满目的不理解,“为什么你明知道会如此,还要……”
沈溪山看着她,目光专注。
表面上倒是平静,眼底却翻滚着波涛汹涌的情愫。
他说:“宋小河,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你可以的啊,你那么优秀,天底下还有你做不成的事吗?”宋小河知道她说了这些话沈溪山会不高兴,但还是坚持要说:“你是青璃上仙精心培育的弟子,也是咱们整个人界目前唯一的希望,人人都赞誉你是天才,也都相信你总有一日会飞升,成为天下第一人。”
“人间百年的气运孕育了你,这是你必须背负的重任。”
沈溪山沉着脸,生气了。
他冷声道:“没有什么责任是我应该背负的。大道如何,人界的气运如何,仙门的荣耀,家族的期望,这些与我又有何干?任何人,任何规矩,都休想约束我,我不为别人的目光而活,也没有义务满足谁的愿望。”
此刻的他,才真正像是万丈天山上的一朵雪莲,屹立在山巅,迎着孤傲的风,远离喧嚣尘世。
沈溪山即是沈溪山,不是人界打破天道压制的工具,不是仙门振兴荣耀的傀儡,只要他不想,谁也无法攀上仙山,触碰他的花瓣。
但是仙山雪莲会自己低下头,将花瓣摘下来,捧出去。
“宋小河,你当然是我的例外。”沈溪山的黑眸看着她,声音软下来,执拗又委屈,“但前提是你要爱我。”
第103章 七封信(二)
宋小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沈溪山的房间的。
他的目光太灼热了, 烫得宋小河心头又痛又痒,发了疯似地跳动着,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回应, 只能落荒而逃。
那一瞬间, 宋小河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好像闯下了弥天大祸, 无法解决, 只能先跑再说。
可是回房之后, 沈溪山专注的模样总是出现在她脑海中,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 也反反复复响在她的耳边。
她走时没敢回头看,但也知道沈溪山一定盯着她的背影,那双向来骄矜漂亮的眼睛里, 也会染上些许伤心。
沈溪山缠住了她所有的思绪, 让她寸步难行,在房中呆坐了一下午。
到了晚上, 沈溪山又出门了。
宋小河在房中,将隔壁房的动静儿听得一清二楚。
她听到关如萱又来敲他的门, 随后他开了门, 两人说了两句话, 而后一同下楼,脚步声消失, 周围又变得寂静。
宋小河这才打开门走出来, 望着空荡荡的客栈。
她没有别的事可做, 却又不想待在只有她自己的客栈,便也出了门。
入夜之后, 城中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白日里再热闹, 晚上也是冷清的。
更何况昨夜有傀人入城袭击,那中年妇女的儿子也死得蹊跷,城中之人都察觉到他们这些人是为了“破坏”城中安宁而来,更是没几个人会在夜间走动。
寿麟城的百姓跟死人混在一起生活,时间久了,这座城的活气像是被吸干耗尽了。
宋小河独自走在昏暗的街道边,又觉得眼前路太暗,便提了一盏灯在手中照明。
十分无趣,像是巡街的更夫。
宋小河走了半个时辰,就回了客栈,用还不太熟练的清尘法诀将身上清理干净,脱了外袍躺在床上。
往常只要她在夜间躺上床,闭上眼睛就会睡着,但今日不知为何,眼睛闭了许久也没有睡意。
她脑中总是想着,沈溪山还没有回来,他与关如萱一起出去了。
因此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也不知躺了多久,直到更夫敲起子时的锣,宋小河才听到了沈溪山回来的脚步声,还有开门关门的声响。
他回来了。
宋小河侧躺着,面朝着墙,眨了几下眼睛,而后一闭,这回倒是很快就入睡。
沈溪山其实是去了山里。
他觉得烦闷,干脆起来给别人找点事做。
山边的障眼术法被他轻而易举地破解。
这座山一直围绕着寿麟城挪动,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山中的地势也不停变化,就是为了保护山中藏着的东西。
沈溪山觉得那东西,不仅仅是一块双鱼神玉那么简单。
刚进山他就感受到了空中充沛的灵力,这里的树木绿草都比别处的茂盛,还未到盛夏时分,就已经绿满枝头,地上的草也长到脚踝的高度,踩在上面软绵无声。
这座山比想象中要大,放眼望去像是由几座山峰环绕起来,当中则是盆地。
这种地势一看,就知道那人把东西藏在了山中的盆地处,只是山上摆了迷阵,恐怕不会轻易到达。
他召剑而出,踩着剑往空中飞,直上云霄。
一般摆在地上的迷阵御空便能破解,他尝试着御剑往前飞。
刚往前飞了一会儿,眼前忽然蒙上了浓重的白雾,仿佛入了浓稠的云层,瞬间就将视线遮挡得干干净净。
沈溪山抬手施了个护身法诀,将全身笼罩住,在迷雾中穿行了一段,待到视线骤然清晰时他再转头,已然飞到了山峰的一面。
他的飞行距离并没有那么长,却过了中间的盆地,就说明空中也布下了迷阵,在某处连接起来,若迷阵不破,在空中来回穿行一百次,也无法进入中间的盆地。
沈溪山落在地上,开始漫无目的在山上行走,风将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山中野兽都躲在远处,悄悄看着进山的客人。
他倒没有什么心思现在就将迷阵给解开,只觉得这里宁静。
这山上灵力太充沛,若是现状持续个百年,山上的野兽怕是都会修出灵识,这倒是得天独厚的修炼之地。
沈溪山恶劣地想,人界那么多仙门世家都想天下第一人出在自己族中,为了个名号尔虞我诈,相互迫害,就应该把他们都关在这座山里,落下封印,让他们在这里不见天日地修炼个百年。
修炼成了就飞升,修炼不成就一辈子困在山里,直到老死。
正当他考虑着这方法的可行性,忽而在空中察觉到一抹有些熟悉的气息。
他停下脚步,偏头道:“出来。”
话音落下,就见旁边的树后出现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是少年的模样,长发半披着,一双狐狸眼满是恭敬,来到沈溪山的身侧停下,先是深深福身,行了一礼。
“沈仙师。”
沈溪山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
天上无月,大地一片阴暗,林中更是漆黑无比。
但沈溪山却能在黑暗中将他的脸看个清楚,正是小狐狸满月。
见到他的时候,沈溪山这才想起满月临走时托他给宋小河的乳牙还在他手里,当时一堆事儿要忙,给忘记了。
满月低着头,站得规规矩矩,老实回答道:“二十多年前我来到此处,见这里灵力充沛,就留在山中修炼,此后便一直在这里。”
沈溪山问:“这山中的障目之法,是你设下的?”
满月点头,回道:“山中灵力充沛,总引来心怀不轨之人,我身为灵族,不可伤人性命,只得设下术法将山藏起来,只是每每满月是我修为最弱之时,所以无法维持障目结界。起先还能在满月之夜维持山中灵力不外泄,但年前因着在体内养了谢公子的魂魄,修为不如从前,便无法维持。”
沈溪山听了,也没多说什么。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凡事都是阴阳结合,祸福相依。
满月为天生灵族,这种族类只要实打实地修炼,就会飞升。
但在飞升前他们身上都会有致命弱点,也就导致天界中飞升的天生灵族并不多。
满月的弱点,就是月圆。
沈溪山忽而觉得这名字倒有点意思,仿佛是在告诉别人他的弱点一样。
“怎么取了个如此没脑子的名字?”沈溪山问他。
满月抬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又低下来回道:“是我一个曾经喂养过我的凡人。”
“那看来那人没有取名的本事。”沈溪山刻薄地评价了一句,继而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扔给他一个东西。
满月接在掌中,一看,竟是他去年年底送出去的乳牙。
沈溪山道:“收好你的牙。”
满月像是很惧怕他,但还是壮着胆子捏着牙跟了几步,询问道:“是宋仙师不要吗?”
沈溪山非常坦诚,“我没给她。”
满月一愣,第二句话就不敢再问了,甚至不敢怒不敢言,应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
沈溪山不喜欢有人在身后跟着,就道:“不必跟着我。”
满月道:“沈仙师若是有吩咐,尽管唤满月就是。”
满月说完等了片刻,见他没回应,便身形一闪,消失在空中。
他在山中转了许久,披着一身夜露回了客栈。
宋小河房中安安静静,应当是早就睡着了。
他回到房中,熄灯上床,闭眼睡觉。
沈溪山已经摸出规律,宋小河会在子时自己跑到他床上来,但前提是他也在睡梦之中,所以沈溪山到现在也没见过宋小河是如何在梦中打开门,自己跑到他床上的模样。
但如若她在子时醒过一回,再入睡就不会来了,所以沈溪山要在子时将尽之前,尽快入睡。
然而这一闭眼,就到了天快亮,他眼睛还未睁开就先伸出手往身边摸了摸,空的。
沈溪山睁眼,就看见身边无人,床榻上只有他自己。
宋小河没来。
他的眉眼难得有了些许倦怠,也不睡了,起身下榻。
外面的天隐隐有了亮光,映照在窗子上,房中也慢慢亮堂起来。
沈溪山坐在桌边,微弱的光影从背后落来,将他另一半身子掩在暗处,看起来有些萧索。
天一亮,关如萱又来找他。
沈溪山照旧跟着她出去了。
程灵珠带着她手下的那队人出城,前往山中探查,临行时交代了关如萱喊上沈溪山去查前天晚上城中百姓无辜死亡之事。
沈溪山与程灵珠同为天字级猎师,按理说不该由她来指挥行动,但沈溪山并不在意这些。
进城时他与程灵珠分别带了一队人,他手下的那队人现在散在城中各处,每日都向他汇报打听来的消息或是查到的蛛丝马迹,寿麟城中的秘密早就知道了个清楚。
他之所以跟着关如萱出去,只因为她身上不仅有钟浔元的气息,还有吴智明的。
她往沈溪山面前一站,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沈溪山就知道得清清楚楚,而她对此却丝毫不知。
沈溪山早就知道关如萱在背地里谋划着什么,只是没有证据,他也无法对关如萱动手,忍耐许久如今终于从她身上牵出蛛丝马迹,他自然要寻着线往前探一探。
关如萱在下楼时问道:“沈猎师昨夜出门了?”
沈溪山轻轻一笑,“看来是我昨夜开门时的动静太大,惊着你们了。”
关如萱何尝不知道他这是嘲讽,面色依旧从容。
如今她与沈溪山算是撕破了一半的脸皮,有些事也不必遮掩。
她道:“沈猎师独自进山恐不安全,若是再有下回叫上我便是。”
“死不了,劳你费心了。”沈溪山懒声说:“不过山中迷阵复杂,地势多变,也就我进去之后还能出来,换了旁人,怕是要在里面待上一段日子了。”
关如萱一愣,眉头微皱,“你是故意将师父他们引进去的?”
沈溪山这时候又装傻了,反问:“他们自己要进与我何干?”
关如萱只得沉默。
沈溪山乖张,显然是知道程灵珠派人盯着他之后故意进了山里,又安然无恙出来,让程灵珠以为山中并无危险,所以带着其他猎师进去了。
他佯装不知,关如萱也不可能将师父派人跟踪他的事挑明,只能吃一个闷亏。
两人离开之后,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宋小河才悠悠醒来。
她昨夜睡得晚,自然就醒得晚,爬起来之后先将耳朵贴着墙,往隔壁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声音之后她出门一瞧,房门开着,沈溪山不在。
宋小河撇撇嘴,酸溜溜对着空气道:“你倒是挺多事要忙。”
她却清闲得很,像个整日游手好闲的街溜子,又在大街上逛起来。
城中百姓越发排斥宋小河这些外来人,走在街上也总是被人侧目非议,寻人问话也多半被敷衍和拒绝,没几个人有好脸色。
宋小河转了老半天,又觉得无趣,想买点吃的手中却没有银钱,只得去找苏暮临。
苏暮临与孟观行在调查那中年妇女的儿子突然死在城外的事。
宋小河找去的时候,屋中正热闹,一家子人哭的哭,吵架的吵架,闹个不停。
她一进去,苏暮临就寻着味儿迎上来,笑得花枝招展,就差摇尾巴了,“小河大人,你来找我?”
宋小河点头,一边要他给些银钱,一边问:“在查什么?”
“方才我们看过尸体,这人的胸腔有个大洞,整个心都被挖了,是兽爪造成的伤口。”苏暮临往她身边凑近些许。
宋小河道:“是不是进了山里?”
苏暮临摇头,“就算是修仙出了灵识的兽族,轻易不会伤凡人性命,更不会掏心,此乃妖邪所为。”
宋小河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院中摆着一副棺材,那中年妇女坐在棺材旁抹眼泪,其他人则在院中的空地处吵闹,她随便听了两句。
是在争执是否将这死了的少年送到山里。
孟观行站在棺材旁,低头研究尸体。
他听到宋小河的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小河师妹来了?”
宋小河点了下头,唤声孟师兄,随后往他双手扫了一眼。
先前在昏暗的光下看得不分明,好像两只手的肤色有些差别,今日在日光下一瞧,又瞧不出分别来。
她走到棺材边,就看见棺材里放满了泛着红色的方形冰块,寒意十足。
少年的脸和鼻子以及耳朵都涂上了泥巴,胸膛盖了块布,遮住了狰狞的伤口。
“为何要用泥巴将他的脸都涂上?”宋小河问。
“是寿麟城的入葬习俗,他们认为用柳木土封上人的七窍,其后再下葬,可消解生前一切恩怨,安心转世。”孟观行说:“但柳木至阴,用其土封七窍,就会将魂魄困于体内,直到尸身腐烂才会得以解放。”
宋小河恍然大悟,“难怪双鱼神玉可以让寿麟城的人死而复生。”
按理说他们抬进山的是尸体,那么双鱼神玉拓印的应该也是尸体,若是没有魂魄,就不可能复生。
正是因为柳木土留住了他们的魂魄,所以才使得被拓印的尸体活了过来。
宋小河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看着那妇女哭得可怜,心中不忍,就离开了。
她去城中买了些吃的,结束了无趣的一日,回到客栈。
她掰着手指头数,距离满月还有两日余一个白天。
晚上宋小河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分明客栈中很安静,却又好像什么声音都往她耳朵里钻一样,吵得她没有睡意。
她却不想用法术隔音,支棱着听。
直到深夜,客栈响起沈溪山的脚步,隔壁房门开了又关,宋小河才睡去。
隔日宋小河却破天荒地起得很早。
微弱的敲门声将她吵醒,宋小河翻身下床时,沈溪山的脚步已经下楼了。
她动作有些慌乱地推开窗子,清新的晨风一下子灌进来,吹了宋小河满脸,街上百姓来往的喧哗声也跟着入耳。
宋小河悄悄趴在窗框上往下看,就看见沈溪山与关如萱刚出客栈门,两人并肩离去。
两人靠得并不近,虽说是并肩走,但当中隔了一臂长的距离,能走下两个人。
但从背后看,两个人的身影落在宋小河的眼里,还是让她莫名觉得有一些暧昧。
她抬头望了望,天刚大亮。
昨日沈溪山也是出门得很早,想来也是关如萱给喊出去的,如此一算,沈溪山已经连续三日跟着关如萱出去了。
宋小河的心里一下就不舒坦起来,刺挠得厉害。
如今是在出任务,他们出去想来不会是花前月下,把酒同欢,定然在查城中相关的事。
正因如此,宋小河才更加不高兴。
来到寿麟城之前,她以为会是她和沈溪山一起调查那些怪事,一起找到师伯的最后一魄。
可现在他早出晚归,忙些她不知道的事,身边站着的人也不是她。
宋小河想稍微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
但随后又想,客栈里又没人,只有她自己,哪有什么掩饰的必要。
她耷拉着脑袋坐到床边,双手捧着下巴,眉眼溢出来的失落垂落在嘴边,向下压弯了嘴角。
宋小河甚至没有出门的兴致,无所事事地在房中躺了一日。
早早地爬上了床,想着今日要早点睡。
却没想到在意了一天的事,到了夜晚更是让她放不下,像是生生梗在心头,成了一桩十分顽固的烦心事。
直到听到沈溪山的脚步声,她才气愤地翻了个身,沉入梦中。
四月十四。
宋小河今日起得晚了些,沈溪山已经不在房中了。
她站在沈溪山的房前,看着空屋子。
这其实是沈溪山故意的,他敞着门,就是告诉宋小河,他出去了,回来之后门就会关上。
宋小河站了许久,最后将剑别在腰上,出了客栈。
满月的前一日,城中比往日要热闹。
像是一件大喜事要来临,街上的行人脸上多半都有笑容,相互见面时打招呼声音也洪亮不少。
杨姝坐在一家路边面馆里,正等着一碗热乎乎的面。
程灵珠带走了她手底下所有的猎师,那日出城之后就没回来了。
杨姝是甲级猎师,被留下守在城中,以防突发意外。
她这两日也闲得厉害,本来还能找关如萱闲聊,打发打发时间,但关如萱连着几日都早出晚归。起初她以为关如萱是去找沈溪山了,偶尔能看见两人走在一起,但昨日她出城巡视,却看见沈溪山坐在城外的一个树上,摘树叶玩。
树枝几乎秃了,下面落了一地的绿叶,显然这是他的持续了很久的娱乐。
关如萱没跟沈溪山一起,只是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杨姝见沈溪山的次数其实不少,但这位天才少年很少主动跟别人说话,在仙盟时脸上端着浅浅的笑,仿佛对任何人都不失礼节,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出了仙盟,他将所有人都拒之千里,独自站在高处,眼下他脸上更是没有笑容,显得颇为不近人情。
杨姝很是自来熟地朝沈溪山问了一嘴关如萱的去处。
沈溪山瞥了她一眼,甚至没有理会。
杨姝见他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嘿嘿笑了两声,自个走了。
冒着热气的面端了上来,上面撒了鲜绿的葱花,点缀在白花花的面条上,汤水的表面浮着一层油沫儿,香味儿往鼻子里钻。
杨姝拿起筷子,呼哧呼哧的吃相一点不像个女子,吸面声十分响亮,惹得旁人频频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却丝毫不在意,正吃得香时,一人在她对面坐下来,指着她的碗扬声喊:“给我一碗和她一样的面。”
杨姝诧异地抬眼,就看见个青嫩如笋芽儿的少女,水凌凌的眼睛与她对视。
她撇撇嘴,用不怎么高兴的表情问杨姝,“好吃吗?”
“好吃啊。”杨姝笑眯眯道:“宋猎师不是住在城东,怎么跑来西头吃面了?”
宋小河托着腮,说:“我来找你。”
杨姝挑起一筷子面,问:“啥事?”
她说:“你与关如萱关系亲近?你们是朋友吗?”
杨姝被逗笑了,哈哈几声,笑声爽朗,引得街边的人都看她。
宋小河噘起嘴,觉得她是在取笑自己,很不乐意。
杨姝笑够了,就说:“什么朋友不朋友,也就你们孩子才会在意这些玩意儿,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拉着她说几句话罢了。”
宋小河是想起来的时候她与关如萱共乘灵器,所以才觉得两人关系亲近,但听她这话,才知是自己想错了。
她很失望,“我还以为能从你这里问出什么呢。”
杨姝道:“你想问什么就问,我若是知道,就告诉你。”
说话间,宋小河的面也送了上来,她拿起筷子,挑起面鼓着腮帮子呼呼吹,心里想着,不能问那么直白,要拐弯抹角一些。
思量过后,她问:“关如萱在仙盟里,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吗?”
杨姝就说:“你是想问她与沈猎师关系亲不亲近是吧?”
宋小河被戳中心事,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被挑明也不好再掩藏,干脆点点头,“是。”
她道:“其实我也是刚调来仙盟总部没多久,为了考上甲级又总是在外出任务,所以在仙盟里的日子并不久。”
宋小河暗道失策,忘记杨姝是新调来仙盟的猎师,并不知道更早之前,沈溪山与关如萱的关系如何。
接着又听杨姝说:“不过有几次在什么大会上见到他们,两人都是站在一起的,想来关系是不错。”
她一听,心里又拧巴着酸劲儿,咕噜噜地冒起酸泡泡。
或许真的是跟沈溪山黏在一起的时间有些长了,她似乎都忘记了,从前她站在泱泱人群中遥望沈溪山的时候,那些众星捧月般环绕在他身边的人里,总有关如萱的身影。
仙盟也不少人说他们二位是郎才女貌,十分相配的一对。
“你觉得他们以前是好朋友吗?”宋小河问她。
杨姝心道这小孩儿怎么满脑子都是朋友,于是咽下口中的面说:“我倒是知道她一直爱慕沈猎师。”
宋小河往嘴里送面的动作一顿,抬头问:“当真?她亲口告诉你的?”
杨姝点头,“这还能有假?她看沈猎师的眼神就不一般,我先前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假装不知道,后来有一回我去找她的时候,撞见她向沈溪山倾诉爱意,此后她就不再对我隐瞒。”
宋小河心头一震,像化开的油蒙了一层在上面,觉得心头闷闷的。
“她为何要说?她难道不知沈溪山修无情道,不会……”说到这,宋小河的声音弱了下去,喃喃将后半句补充,“不会沾染情爱的吗?”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是沈猎师修无情道,又不是她修,如何不能表达爱意?说不定哪日沈猎师回心转意,不修无情道了,愿意与她做平凡夫妻,共度一生呢?”杨姝大咧咧道:“你活在这世上,还不知哪天就突遭横祸死了,总为别人着想做什么,不为自己而活就是傻子。”
宋小河嘴角都要垂到桌子上,不高兴地挑着面条。
“你这孩子,不吃就不吃,糟蹋粮食干什么?知道这些粮食种出来多不容易吗?”杨姝见她一碗面条挑来挑去,也没往嘴里塞,不由训斥了两句。
宋小河受了教训,扁着嘴开始吃面。
“大口吃。”杨姝又开始呼哧呼哧地面条,教她,“像我这样,吃得香。”
宋小河就学她,把面条吸得稀里哗啦响,一碗面吃完,身上也热起来,额头上出了薄汗,鼻尖红红的。
杨姝看着她笑,拿出个锦帕往她脸上不算轻柔地擦了一把,说:“改日与我对练两下,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寒冰之力,如何?”
宋小河应道:“好啊。”
与杨姝分别,宋小河拖着沉重的心事回了客栈。
十四的夜晚好像格外难熬,各种想法交织在她的脑中,乱成一团。
不论想什么,心中都憋着一口气,怎么也散不出去,压得她胸腔难受,呼吸都艰难起来。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像前几日一样,她躺在床上等待听沈溪山归来的动静。
连着三日宋小河都没在睡着时候找他,沈溪山也觉得奇怪,这次回来他没有从底下走楼梯,而是直接用法术飞入她的房中,去看看她是不是又把手腕绑在床头了。
房中点着一盏小灯,这是宋小河养成的习惯。
她面朝着墙壁,似乎正睡着,倒没看出哪里有绳子绑在她的手上。
沈溪山悄无声息地站在房中,在一片宁静里看着宋小河的背影。
他这几日做的事也简单,跟关如萱随便转转,去找吴智明问几句话,再不然就是祸害城外的那几棵树。
今日看见一家糖铺,他进去逛了一圈。
他想起那日从宋小河的嘴里尝到的甜味,觉得宋小河吃糖是件很好的事情,于是多给她买了点。
沈溪山在房中站了许久,正要把糖放下离开时,却见躺在床上的宋小河忽然举起了一只手,把食指的戒指摘下来,套在中指上,然后嘟囔了一句,“果然还是戴在食指上比较合适。”
他没想到宋小河竟然是醒着的。
“宋小河。”他出声唤道。
宋小河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一扭头,就见沈溪山竟然鬼使神差地站在房中,离她的床榻几步远的地方。
而她却还纳闷怎么今日沈溪山回来那么晚,到现在了还没动静。
她惊吓地翻身坐起,“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溪山用很平淡的目光看她,“为何没有睡觉?”
不知为何,宋小河听到这句话,莫名有些委屈,撇着双眉,“我睡不着。”
沈溪山抬脚朝床边走,靠近时他弯了弯身子。
宋小河前几日被他亲怕了,见他靠近,就下意识瑟缩着往后躲。
但他却并未做什么,只是在床边坐下来,声音轻缓,“这几日都是如此?”
宋小河点了点头,“每日都睡得很晚。”
沈溪山沉默了一瞬,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而后问她,“为何睡不着?”
宋小河就不肯说了。
她沉默,沈溪山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沈溪山便起身,像是要走了。
宋小河的动作比脑子快,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这么轻轻一扯,沈溪山的动作就停住,转头望着她。
背着光,他的眼睛就显得尤其的黑,也不明亮,却格外漂亮。
让宋小河很喜欢。
连着几日他早出晚归,宋小河没与他见面,也没机会说话,又想起他与关如萱走在一起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一股奇怪的情绪。
是以前没有过的,像是惆怅,失落,或者是难过,细细品味,总之是不大好的味道。
脑袋一团乱理不出思绪,这会儿她只想着多与沈溪山说两句。
“明日就是十五。”宋小河慢吞吞地说:“你会进山吗?”
沈溪山道:“自然要去。”
“那、那你与谁一起去啊?”宋小河问他。
两人坐得近,宋小河的眸中映了烛光,澄澈干净,似乎盛满期望。
沈溪山很容易被这种眼神给蒙骗,好几次他看着宋小河这样的目光,都觉得宋小河是喜欢他的。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上当了,那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喜欢。
沈溪山抬手,在她软嫩白皙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了几下,低声问,“我与谁一起,对你来说重要吗?”
“我就问问。”宋小河稍稍低了下头,谁知反倒与他掌心贴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往他手心里蹭。
掌中的热意染上了她的脸颊,烫出了一片怯怯的绯红。
沈溪山收回了手,说:“我会跟所有猎师一起。”
“哦。”宋小河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那至少也是一起进山,虽然人多了点。
她退而求其次地想。
但宋小河觉得她好像变得贪心了。
只是不知道这贪念从何而来。
第104章 七封信(三)
四月十五这一日, 寿麟城才像是有了一些活气儿。
街道比往日要热闹,走在路上的百姓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街道摆满了贩摊, 甚至有人挑了挂鞭, 在路边点着, 噼里啪啦地放着,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年节。
宋小河坐在窗边, 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往下看, 手里捻着一块糖往嘴里送。
这是昨夜沈溪山来之后留下的糖。
他说完了那句跟猎师们一同进山之后, 便转身离开了。
宋小河松了他的衣袖,也没出声挽留,今儿一起来才发现她桌子上多了包糖。
今夜月圆, 城中百姓定然也会往山中跑, 为防止他们在山中遇到危险殒命,仙盟的猎师们一大早就在城中奔走相告, 说山中有邪祟作乱,劝百姓们老实在城中待着, 别往山里跑。
这会儿已经有人劝到了宋小河所在的这条街。
只是百姓们自然不领情, 更不愿与猎师说话, 一瞧见他们靠近就会远远地跑开或是大声呵斥。
宋小河觉得没必要这样,等天一黑在城中落下结界, 将百姓暂时困在城中就是了。
如此也能起到一个保护作用, 但不知为何, 似乎没人想到这一点。
她看见路边站着正被一男子驱赶的杨姝,立即从二楼的窗户翻下, 落在她面前,将这想法说给她听。
杨姝听后就笑话她, “你怎么还是个乙级猎师,连这点都想不明白,这城中的人虽比不得繁华地带,但少说也有几万人口,要困住那么多生灵岂是那么简单的事?再且说咱们仙盟本就名声不好,若当真如此蛮横行事,岂非落人把柄。”
宋小河道:“但是这样劝,他们也不会听。”
“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们将危险告知,若他们执意送死,就是他们的命数。”杨姝哼哼了两声,对她道:“你不必管那么多。”
宋小河觉得有道理,却又做不到冷眼旁观,便加入了杨姝的队伍,劝说城中百姓在今夜老老实实留在家中。
当然,劝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宋小河奔走了一下午,嘴巴说干嗓子说哑,收效甚微。
她觉得自己比那地里耕田的老牛还累,坐在路边讨了杯茶水喝。
正润嗓子呢,苏暮临就跑了过来,往她身边一坐,正气凛然道:“小河大人,今夜危险,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宋小河想起他遇到危险时抖得像筛糠的双手,认真地问他:“你还记得前几日遇到傀的时候你那双腿都抖成什么样了吗?你恨不得化成一滩水躺在我脚边装死。”
苏暮临当即不乐意了,紧紧拧起双眉,把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怎么会!危急时刻保护自身安危是万灵之本能,虽然我有时确实胆怯了些,但在保护小河大人这件事上,我从不曾退缩!”
说着,他开始掰着指头数自己不算多的英勇往事,“酆都鬼蜮的时候,大人被梦魔伤害时,是我用雷符炸了他,后来沈溪山与人打斗,也是我在旁帮忙,我挨了不少打呢!”
宋小河听着,便想起来那时候的事。
分明是去年的事,回想起来竟然有一种十分久远的感觉。当时她与沈溪山所假扮的沈策算是相看两厌的自己人,时不时就要争吵一回,已经不记得从何时开始,沈溪山不再与她吵架,两人一同面对着那些诡谲的危险和埋藏多年而无法开口的晦涩往事。
宋小河嘴边浮现笑容,说:“如此说来倒还真是,你先前用雷符帮我不少忙呢。”
苏暮临应和,积极地为自己邀功,“还有黑雾鬼国那次,沈溪山让我引雷我也引了,那回你都差点死了,是我引来的神雷救了你。”
宋小河一愣,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在夏国之中的九天神雷,是你引的?”
虽说她之前就猜到了,毕竟苏暮临在长安时的确引来了神雷,皆因他当时体内还有她师伯的魂魄,才能借助师伯的力量使用风雷咒。
恐怕除了他之外,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人再能引来神雷,但现在听苏暮临亲口提起,还是忍不住好奇,“他为何要你引雷?”
“沈溪山没告诉大人吗?”苏暮临露出惊讶的表情,以为宋小河早就知道,眼下见她一脸迷茫,便解释道:“当时你与谢归打架,受了重伤,不知为何没能释放龙神之力,气息微弱到濒临死亡,沈溪山便要我引雷往你们所在的位置劈。”
宋小河微微瞪大眼睛,“那岂不是一下就能把我劈死?”
苏暮临摇头,“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沈溪山接住了那道雷,将神雷的力量从身上过了一遍度为己用,然后借助神雷之力破了大人体内的龙神封印,这才释放了龙神之力痊愈了伤势。”
宋小河满脸惊诧,不可置信道:“他接住了九天神雷?”
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接住九天神雷之人?
苏暮临也觉得奇怪,猜测道:“我在召雷之时,也感觉有微小的电流自体内而过,会不会他也用了同样的方法?”
这题宋小河会。
小时候梁檀总盼着她在符箓方面学有所成,让她看了不少关于符箓的书,不过大半知识看过就忘,犹记得最基础的一条。
“符箓是结契的媒介,你用水符,便是用符箓与水元素结契,用火符便是与火元素结契,风雷咒也不是例外。你之所以能引来神雷,是风雷咒与九天神雷建立的短暂的结契,所以才渡入你的体内,再由你释放出来。”
正因如此,才表明了梁颂微在符箓方面的天赋有多么卓绝,他所创造的风雷咒,是足以让六界都震撼的存在。
宋小河道:“沈溪山若没有用风雷咒,如何能将神雷度为己用?难不成他什么都不用,就可以空手与神雷结契啊?”
苏暮临神色一愣,呆呆道:“啊?这不可能吧?”
沈溪山的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不错,但他竟然强到了这般地步吗?
“或许……”宋小河恍然道:“他天劫将至了?”
苏暮临自然也回答不出来这问题,两个人傻着脸在路边坐了许久,直到夕阳渐渐落入地平线,天色开始变暗。
今日是晴朗天气,夜晚必定有皎月。
宋小河仰头看着慢慢染黑的天幕,起身后将她的木剑别入腰侧,拍了拍衣袖,将衣裳稍稍整理了一下,捋了一把肩头的小辫,潇洒地往后一甩,斗志满满道:“走!进山去!寻回师伯的最后一魄!”
苏暮临紧跟在她身后,二人前往城东集合。
那座山的位置在今早又挪了一回,现在于寿麟城的东面,沈溪山端起身份,从连着几日都在生闷气的少年,变成了仙盟中极其让人信任的天字级猎师。
他站在最前方,身边没有旁人。
剩下的猎师则与他隔了十来步的距离站在旁处,三三两两地抱团,低声议论着。
宋小河的目光扫了一眼,看了看背对着众人的沈溪山,又将目光落在并肩而立的关如萱和杨姝身上。
杨姝站得很随意,将一只手搭在关如萱的肩上,正笑着说什么。
关如萱如往常一样,神色一派清冷,仿佛听不见杨姝的声音,却也没有将搭在她肩头的手抖落。
宋小河安静地走过去,没有走进人群里,但也没隔太远,她与苏暮临站在当间的位置。
天穹很快就黑下来,云层稀薄,一轮圆月悬挂在半空之中,散发着明亮的光芒,给大地披上银纱。
宋小河先是踮着脚朝东方眺望,见那边仍旧是一片平原,什么都没有,继而抬头朝天上看。
银月皎皎,宋小河盯了片刻,心想着满月都出来了,为何那座山还不见踪影。
等她再低头看去时,连绵的高山就出现在视线之中,分了些稀疏的光,像是画笔勾勒出的水墨之形,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她心头一震,有些兴奋,“出现了。”
苏暮临也应道:“我感受到灵力了。”
大片的灵力从山中涌出,乘着风在周围迅速铺开,所有猎师都感受到浓郁的灵气,同时发出惊讶的低呼声。
这时候,队伍里的最后一人姗姗来迟。
孟观行小跑过来,老远就喊着沈溪山,到了近处他慢慢停下来,颇为歉然地笑着,“抱歉,因一些小事给绊住了脚步,来迟了。”
沈溪山偏头,眸光淡然,“无妨,并不算迟。”
“那咱们快出发吧!”孟观行催促道。
沈溪山回身,面上没有笑容,不像往常那么温眷,给眼下的行动平添几分沉重和严肃。
他说道:“进山之后分头寻找程猎师所带领的那一队人,山中布有迷阵,在迷阵未解开之前可能遇到各种危险,你们各自保命。”
仙盟之中的猎师出任务,向来都是各凭本事,尤其是沈溪山带队的时候,他从不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
所以他说出此话,无人发出异议,皆点头称是。
宋小河朝他看了一眼又一眼,对上视线的时候又假装不在意地撇开,没有将自己想跟他组队的心思暴露。
沈溪山再无他话,踩着剑御空而上,其后的猎师纷纷御灵,宋小河与苏暮临则照旧是坠在队伍的最后面。
她倒没急着动身,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她念动法诀,将濯雪从戒指中放了出来。
濯雪眨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迈动短短的四肢,一身卷毛随风飘扬,看见苏暮临之后就要去咬他的腿。
苏暮临骂骂咧咧地躲了几下,濯雪就停下了,跑到宋小河的腿边蹭她。
她蹲下来,拍了拍濯雪的脑袋,然后拿出一个沾了血的锦帕给他,说:“你记住这个气味儿,然后去找他,今夜就跟着他进山,去看看他做什么。”
濯雪耸了耸小鼻子,在锦帕上闻了闻,随后一转身,在地上跑了几步,幼小的身形就化作灰色的烟雾消失不见。
“大人让这崽子跟谁去了?”苏暮临好奇地追着问。
“是吴智明,这是上回我给他鼻血打得乱流,然后用这锦布擦的。”宋小河说:“此人看起来就奸诈狡猾,也不知究竟在山里埋了什么东西,我留个心眼让濯雪跟着他,若是计划着什么害人的阴谋,我再去把他打一顿。”
“小河大人英明!”苏暮临连连赞道。
耽搁了一小会儿,两人这才动身前。
众人走得分散,拖出了长长的队伍,接连进入山中。
飞行了一段,宋小河在山边就落了地,夜风吹得满树的叶子纷响,偶尔有一两声悠长的鸟啼声传来,显得寂静又吵闹。
沈溪山和关如萱就站在林子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若是搁在从前,宋小河看见了这场景,肯定会绕道而行了。
但现在她并不想绕开,心头的酸水泛滥,一边咕噜翻滚着,一边让她迈开步子,直接走到了二人的面前。
苏暮临是个很称职的狗腿子,虽不敢对沈溪山大小声,但关如萱此人,他并不放在眼中。
他上前一步,用手臂一挡,直接将关如萱往后逼退了两步,“让一让,别挡小河大人的路。”
关如萱的脸上染了一丝愠怒,“这旁处那么多地方走不得,偏要从我们中间过?”
苏暮临挺着腰板,专门奔着气死人,用嚣张的语气道:“大人想走哪里就走哪里,用不着你管。”
“你……”关如萱咬了咬牙,约莫是忌惮苏暮临会召九天神雷,当真不敢与他争执。
宋小河摸出一块糖,往嘴里一扔,酸溜溜道:“倒是不知你们有多少说不完的话,连着几日还没说够,都要进山了还要站在这里说。”
沈溪山眼眸稍敛,视线落在她稍微鼓起的腮帮子上,雪嫩的脸颊映了月光,显得娇俏漂亮。
他问道:“这糖的味道如何?”
宋小河轻哼一声,“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买的。”
“你买的?”宋小河微微扬高了声音,而后道:“我早就扔了,这是我自己去买的。”
沈溪山听闻,很轻地笑了一下,并未拆穿她。
宋小河见他笑,一阵心动一阵烦,负气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回头,语气不大好地问:“你们究竟在此地商议什么?”
关如萱站在月下,抬头看了一眼宋小河,接着她的话回道:“没什么,只是我向沈猎师表明心迹而已。”
“表明心迹?在这里?”宋小河十分不理解,虽说她昨日已经从杨姝那里听说了关如萱爱慕沈溪山,但怎么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方,正事堆到了眼前,他们还有心思花前月下。
关如萱反问:“如何不能?此地有什么特殊?”
宋小河没回答上来。
“只是在你眼里不能而已。”关如萱又道:“我没有你那么胆小。”
宋小河拧着眉头,立即反驳,“我不胆小。”
沈溪山往前两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想将她带走。
此时关如萱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不胆小,为何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你分明就已经动心,却佯装无异,骗人也骗己。”
她的语气有几分苛责之意,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沈溪山大概是料到了她要说什么,才想将宋小河给拉走。
但宋小河听了之后,反而不愿意走了。
她转头重新看向关如萱,眼睛里却没有恼怒,满是求知。
“你怎么知道?”她问。
关如萱看着她,缓声道:“眼神骗不了人,宋小河。你的眼里向来装不下其他人,从前你不知心动时,不管何时看你,你的目光都在沈溪山身上,现在你知自己心动,所以目光开始频频闪躲。”
“你在乎他,才如此胆小,怕毁了他光明灿烂的道途。”关如萱讥讽地笑了一下,说:“但沈溪山的无情道必定因你而破,不过是早晚的事,你又何须顾及那些?”
“你为何那么想要他破无情道?”
宋小河抽丝剥茧,在纷乱的思绪里,找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关如萱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道:“我别无选择。”
话音落下,一声尖锐的哨响刺破苍穹,林中的鸟儿成群飞起,发出吵闹的哗然声响。
关如萱双袖挥舞,在瞬间甩出十几张符箓,眩目的白光乍现,刺得宋小河眼睛生疼,下意识用袖子挡住了脸。
等白光散去,宋小河放下衣袖时一看,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山边,而是不知被传到了山中的哪一处地方。
茂密的叶子遮住了月光,眼睛经过了方才那刺目的亮光之后,现在骤然陷入黑暗,她是一点东西都看不见了。
眼睛看不见时,宋小河的耳朵就会特别好用。
很快,四面八方的各种声音就传入耳朵里,她听见了远处有鸟群被惊动的声响,辨别出那是她方才站的地方。
除此之外,周围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她听不到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关如萱将他们传入了林中,并分散了位置。
宋小河隐隐明白,不管是关如萱先前暗示她沈策就是沈溪山也好,或是现在甩符将他们分散也好,她针对的不是宋小河,而是沈溪山。
她不让宋小河与沈溪山待在一处,就说明这山林里,有一处专门为沈溪山设下的陷阱。
她站在黑暗中理清了思绪,眼睛也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她借着那么一丁点的月光,动身走到了一处树木稀疏的地方。
满月将星星的光彩给压住了,只余下北斗七星还算明亮,七颗星星成为月亮唯一的点缀。
没有共感咒,宋小河无法与沈溪山联系,这寂静无人的大山之中,她如何去找沈溪山的踪迹?
但她又想着,沈溪山没有那么弱,应当能应付那些陷阱吧?
可若当真万事都能应付,当初在酆都鬼蜮他怎么就突遭意外了呢?
宋小河一想,觉得不行,沈溪山恐有危险。
她快步在林中穿梭起来,走到树木稀少之处就仰头看看天,望一望北斗七星,好像真的能依靠看星星而辨认方向似的,实际她在不分方向地乱走。
也不知道这样找了多久,宋小河感觉自己的身上都累出了汗,她终于明白,这座山虽然并不高,但是几座小山峰连在一起,地势还是十分广泛的。
更何况地势还在不停地变动,她走哪都觉得身边的风景方才见过。
宋小河站在原地休息,夜风一阵阵吹来,散了些许她身上的热意。
她站着站着,忽而抬手,用手掌感受了一下空中的风。
今夜的风颇为喧嚣,带着山里的清凉,吹拂在人身上很是凉爽。
宋小河猛然想到一个关键。
山里的地势虽然不停变换,但是风不会变!
她只需要站在风向的最前方,或许就能向沈溪山传递自己的位置!
宋小河如此一想,觉得可行,立即动身迎着风往前奔跑,小辫子上的铜板撞得叮当响,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连着跑了一刻钟,她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扶着树慢慢喘息,隐隐觉得这地方十分靠近风向了,便双手结印,催动体内的力量。
“炼狱八寒。”宋小河念念有词,心口的业火红莲缓缓绽放,赤红的光芒将她双手笼罩,染红了精致的眉眼,她轻唤道:“天寒地坼。”
下一刻,猛烈的寒意从宋小河的身体迸发而出,如飞流直下的瀑布,声势无比浩大。
寒意融在风里,眨眼间就送出去半边山头,宋小河周围的树叶草地开始凝结白霜,初夏转为寒冬。
风会将寒意一直往下送,直到沈溪山也能感受到。
若是他明白这是她故意释放的力量,或许就能前来找她,就算因别的因素绊住脚步,沈溪山也能想办法送出什么信号,传达给她。
宋小河是这么想的。
寒流很快就将周围的草木冻住,哗哗叶响减弱后,风的呼啸就明显许多。
宋小河站在原地,不断释放寒力,直到脚步声在暗处响起。
她立即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出声问:“谁在那里?”
“我道这初夏季节为何突然这么寒冷,还真是因为小河姑娘。”暗处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
宋小河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就倍感失望,甚至没有掩饰神色,大剌剌地挂在眉梢,“怎么是你?”
那人取了一盏灯,从暗处走来,“怎么?让小河姑娘失望了?”
此人正是几日不见的钟浔元。
上回在雨天去找他说了几句之后,宋小河就没再见过他了,却没想到在这林中第一个遇到的人竟然是他。
宋小河说:“我在找人呢。”
“我知道,小河姑娘是在找沈猎师吧?”钟浔元走到她面前站定,“我知道他在何处,不妨先将这极寒之力收起来,免得殃及旁人。”
宋小河收了灵力之后,空中的寒意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就散去了,温度恢复正常。
“你怎么知道他在哪?”
钟浔元往身后指了下,“方才从那边路过之时,我听见有人说看见了沈猎师,只不过我想着这空中的寒气应当是小河姑娘释放,所以急着来寻你,并未亲眼见到沈猎师。”
宋小河看着他的脸。
钟浔元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跟平日里一样,有一种亲和力,让人见之便很容易放松警惕。只是眼下他手里提着一盏灯,光影从下往上一照,却显得他面目可怖,十分阴森。
宋小河默默伸出手,拉着灯往上抬了抬,然后才点点头说:“这样更让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钟浔元:……
“走吧。”宋小河的态度很是随意,看起来像是毫无防备,“带我去找他。”
钟浔元就笑了笑,带着她转身往下走。
刚走了一段路,宋小河就忍不住发出疑问,“不过……这里地势一直在变,你现在还分得清他在哪个方向吗?”
钟浔元回头道:“当然分不清。”
“我想也是。”宋小河问:“那你想把我带去哪里?”
“就是随便走走,毕竟也有几日未曾见小河姑娘了,倒是想念得很。”钟浔元叹道:“我先前本想去找你,奈何沈猎师实在是霸道,我一靠近他就要打我,我不是他的对手,只好放弃找你。”
宋小河一听,当即来了兴致,笑着问:“何时的事?”
“就是这几日,也不知他是怎么猜准我何时前往你们住的客栈的,只要我一靠近他就从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冒出来。”钟浔元回想了一下,啧啧摇头,“也不说话,出手就要打我,他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她抿着唇,眼里盛满水波一般,亮盈盈的,不应声。
钟浔元瞧了她两眼,道:“先前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宋小河哪里考虑过,当日出了他的客栈门就忘得一干二净,也不打算回答,正想说些别的话转移话题,却忽而看见前面出现了个模糊的身影。
她忙道:“有人在前面!”
还不等钟浔元开口,她就小跑上前,连续十来步拉近了距离,才看见前面是个女子。
月光倾泻而下,那女子身着劲装,手里捏着把铁锹,脚边有一个刚挖的坑,土堆了满地,正从坑里面拿了个东西出来。
宋小河认得她,是先前她去钟浔元客栈时,站在院中问有没有机会见识她寒冰之力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的后腰上挂着一把半臂长的短刀,刀面呈密密麻麻的锯齿状,没合鞘,上面全是血,正往下滴着。
“喂。”宋小河骤然出声,唤了她一下。
那女子没察觉宋小河的靠近,被吓了一跳,猛然转身,短刀被极快地抽出来旋在身前,散发出白色的光芒。
如此一照亮,宋小河才算是看清楚。
她身上的衣袍几乎染满了血,侧脸上也沾了不少,也不知是杀人所致,还是杀山中野兽所致。
“是你?”她看见了宋小河,随后挑起半边眉毛,咧着嘴露出一个邪戾的笑,“正好方才没杀爽,你倒是来得及时,不过我这把刀有点钝了,割脖子上的气管有些费劲,你介意吗?”
宋小河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看清楚,那女子脚边黑乎乎的不是挖出来的土,而是一个个随意摆放的人头。
粗略一眼,似有四五个,血糊了面,看不清楚是谁。
宋小河倒是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她抬手,指了指女子另一只手上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说:“可以把那个给我吗?”
女子用手抛了两下,“你想要?倒是可以给你,不过你一个将死之人,要这东西做什么?”
宋小河乐了,缓缓抽出腰间的木剑,语气轻快道:“你只要同意给我就行,师父说过,不问强取是抢,不问自取是偷,我可不是那种品行不端之人。”
那女子将东西别在腰后的挂袋之中,而后把短刀一翻,脚尖猛地往地上一蹬,整个人像只凶悍的豹子朝宋小河冲过去!
宋小河握着木剑往身前一横,纵然这女子的速度再快,她还是轻易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形,在她出击的瞬间,宋小河后脚跟一旋,整个腰往后弯,看样子像是要摔倒。
然而她腰身柔韧,轻松躲过攻击之时,在摔倒的前一刻身子一翻,同时往女子的脊背挥出木剑。
木剑出击的刹那,迅速裹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光芒,寒气贴近女子的近侧爆发。她本能用术法抵挡寒意,却躲不过背上的一剑,剧烈的痛楚在脊背上炸开。
她的身子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狠狠摔在地上,翻滚许多下才正了身形,用膝盖抵着地面后退一丈远才停下。
寒意顺着背上的伤口,直往骨头里钻,仅仅几个眨眼的工夫,她的血液和骨骼就像是被冻得坏死,女子的心中开始涌起滔天恐惧,飞快结印,用法术封住背上的伤口,防止寒气蔓延。
还没等她完全封住,宋小河持剑从天而降,颇为神气地大喊道:“小河直下三千尺——!”
寒流疯狂席卷而来,女子惊恐地瞪大眼睛,慌乱地往旁边打滚躲避。
宋小河的剑因此落空,刺入了土地里,下一刻,白色的霜以她的木剑为中心,极速朝四周散开。
乍起的寒风像是锋利的刀子往皮上刮,密密麻麻的刺痛让女子完全乱了方寸,本能开始用法术防御保护。
宋小河用脚尖将刺入地上的木剑踢起来,一个漂亮的原地翻,将下落的木剑踢出去,凝着红光的剑飞速旋转,搅起芒白的风涡,所过之处,草木瞬间冻成冰。
女子在极短的时间内丧失斗志,寒冰冻得她四肢几乎无法动弹,半边身子都染上了霜,像是把身上的骨头敲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缝,刺骨的寒疯狂往里钻。
她拖着半边坏死的身子转身要逃,宋小河的身影却眨眼而至,她追上了空中旋转的剑,握住剑柄,借着冲过来的力道,狠狠刺向女子的脊背。
女子感知到危险,转头就见宋小河的剑已至,自知再无闪躲的可能,只得扬起刀,祭出耀眼的白光,形成厚实的光盾来抵挡,想接下宋小河的这一击。
木剑看起来无刃,剑的两头都被削得圆圆的,经过多年的抚摸已经相当油润了,像是孩子的玩具,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然而宋小河握着它,硬生生刺破了女子濒死爆发出来的全部灵力凝结而成的光盾,也将她手中那把染满了血的刀击得粉碎,捅进女子的右胸腔内,然后将她死死地钉在树上。
“啊——!!”
她发出凄厉的叫喊声,身体疯狂挣扎痉挛,面容极度扭曲,狰狞得丑陋。
“吵死了。”宋小河从她背后拽下木袋,反手一倒,里面竟然又倒下来几颗头颅,只是没有血,像是很早之前杀的人。
宋小河当场呕了一声,差点吐出来,骂道:“你是不是打小的时候脑子被撞碎过?所以对别人的头这么执着?”
她从地上捡起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也就掌心的大小,有棱有角,上面覆满泥土。
宋小河没急着研究它,而是转头看了被钉在树上的女子一眼。
她的惨叫和挣扎也没持续多久,身体已经被冻得完全僵住,露出来的皮肤先是泛着青色,再是看裂开密密麻麻的血色细纹,像是一朵朵绽放的莲花。
她的半边脸也全是血纹,嘴唇苍白泛青,浑浊的眼睛满是绝望,气若游丝道:“这……这就是寒冰之力?”
“对啊,我说过你会有机会见识的,是不是没食言?”
宋小河将木剑拔出来,拿出锦布擦拭剑身,再抬头时,她的眸光陡然冷了几分,面上有一抹笑,缓声道:“安心去死吧。”
女子已然闭上了眼,绝了气息。
宋小河擦完剑,然后又去擦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泥巴拭去了大半,就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是一个外面裹了一层铁皮的方体灵器,上面雕刻了极其繁琐的咒文。
这便是当年那年轻公子去寿麟城喊了七个人进山,埋在山体各处的东西。一共有七个,组成了山体的迷阵,却误打误撞让这恶人给挖出来一个。
宋小河心说,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捏在手中研究了一会儿,忽而发现这灵器当中有一条缝,于是双手各捏在一半,用力一拧!
只听“咯哒”一声,随后那缝中就飘出了屡屡青色光芒。
光芒悬浮在灵器的上方,竟慢慢汇聚成了几行字体:
崇庆四十五年,九月初八。
今日我听闻南方有长生殿的消息,决定去找一找,或许有机会找到那座神殿。
哥哥,若是我所学之法无法召回你的魂魄,或许守护人魂的长生灯可以一试,你再等一等我,求你。
寥寥几行字,宋小河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双眼瞪得极大,心头巨震,猛烈地跳动起来。
她发着抖,慌张的用手指头把灵器上面的泥土给抠干净,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寻找,最终在灵器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刻字。
是“檀”字。
“啊……”宋小河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眼泪瞬间就滚落下来,她攥紧了灵器,低声道:“是师父。”
第105章 七封信(四)
“萱儿, 关氏日益衰败,在洛阳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你是我们耗尽族中资源培养出来的最后一根苗子, 也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你去了仙盟之后, 要多与沈溪山来往, 若是关氏能与沈氏结姻, 必能挽大厦之将倾, 成为我们关氏的救命稻草。”
“一定要用尽一切办法靠近他, 关氏的存亡, 全在你身上了,萱儿。”
关如萱十二岁来到仙盟,见到了人人赞誉的天才少年, 沈溪山。
他穿得一身雪白金衣, 墨黑的长发披在肩头,身量比同龄人高得多, 站在人群中颇为显眼。
尤其是眉间的那一颗红痣,让他在笑的时候, 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漂亮。
稚气未脱的沈溪山站在人群中, 仿佛谁都能轻易靠近他。
关如萱谨记临行前父亲的教诲, 主动接近沈溪山。
却不想仙盟中突然流传出沈溪山要修无情道的消息。
若他入了无情道,就意味着这一生不得沾染情爱, 自然就不能娶亲生子, 关氏的算盘彻底落空。
关如萱曾问沈溪山, “你若是修了无情道,也等同断了亲缘, 你舍得爹娘亲朋吗?”
沈溪山站在日光下,偏头看了她一眼, 眸中都是笑意,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比,“如何舍不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然后他站在仙盟大殿之前,指天立誓,与天道缔结契约,踏上了无情道。
自那以后,他的修为便是一骑绝尘,达到了空前绝后的成长速度,仙盟无一人能够追赶他的脚步,一跃成为仙盟之首。
很长一段时间,关如萱都以为沈溪山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如何会对别人动心?
他修了无情道之后,关家与关如萱的联系渐渐淡了,本家放弃了她。
表面上她是关氏风光无量的嫡女,实际连着几年她想要归家的信送回去,都被本家无情拒绝,只得自己在仙盟里孤零零地过年节。
后来本家再度给她传了信,几年未见的母亲也亲自来了仙盟,关如萱就知道自己又可以为本家尽力了。
父母老了,幼弟还未长大,关氏摇摇欲坠。
关如萱身为族中嫡女,理应为家族奉献,哪怕是生命。
进山之前,沈溪山站在她面前,语气轻快地问:“如若这次我进山,你们没能杀了我,关氏就会彻底溃散,你们想好怎么逃命了吗?”
关如萱佯装听不懂:“沈猎师言重。”
沈溪山双手抱臂,好整以暇道:“我大概猜到你们总是想破我的无情道是什么原因了,人界仙门林林总总,却从来都不是团结一心的,有些人念着大道天途,有些人却一心只为荣耀地位。”
“你们不在乎人界的气运会如何,只想着自己家族的兴衰存亡,所以你们太怕这天下第一人的荣耀出在江南沈家,于是夜以继日地琢磨着,要我如何跌下高台。”他嘴角挑了挑,笑容有些冰冷,“人心不古,这七千年来没有凡人飞升,又怎会全是天道之责?”
“就为了那些可笑的荣耀。”
关如萱心想,沈溪山根本不懂。
他出生在钟鸣鼎食的沈家,坐拥富足肥沃的江南,如今又正是沈家势头大盛之期,就算他是个天生的废柴,走在街上也会被人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沈少爷。
他根本不明白衰败的家族养活族人有多么艰辛,要遭受多少冷眼和践踏,要舍弃多少活生生的性命,做哪些血淋淋的取舍。
他不懂“荣耀”二字,能让多少族人过上安稳,甚至体面的生活。
世家们找上了关家,联合起来向关氏许诺,只要能破了沈溪山的无情道,让他再无飞升的可能,便会给关家提供源源不断的仙药灵石和大量的资源,完全可以让关氏从里到外活起来,而不是顶着虚假的繁荣壳子,在洛阳苦苦支撑。
牺牲沈溪山一人,就能救活全族,关如萱自然知道怎么做选择。
“家族的荣耀胜过一切。”
关如萱捏着一块玉简,喃喃着用双指凝光,往上面写字。
写完之后她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如此圆满皎洁,是六界之中,唯有人间才会出现的美景。
其后她动身,踏入了山林之中。
群鸟落于枝头,山里又恢复了宁静。
孟观行站在树下,手里握着一根玉简,上头出现一行字:已将人送达。
他收起玉简,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在夜色中看见一双泛着幽幽绿芒的眼睛。
“咦?怎么是你?”
对方先发出了声音。
孟观行拿出提灯一照,就看见来人是苏暮临。
他露出个笑容,道:“看来苏师弟是在山中迷路了,怎么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听见这边有动静。”苏暮临皱起眉头,显然对遇见的人是孟观行一事很不高兴,当即转身要走。
“苏师弟且慢。”孟观行唤住了他,几步追上去,说道:“既然你我在林中相遇,那便是缘分,不如结伴同行?”
“我不需要。”苏暮临拒绝。
孟观行道:“你别急着走,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苏暮临本不感兴趣,但听了孟观行这话,总觉得别有深意。
他转头,本想问问孟观行看什么戏,却在提灯的照亮下,瞥见他脖子上隐隐出现一条红线似的血痕。
血痕出现的速度很快,不过片刻就变得有些刺目,横在脖子上,似乎绕成了一个圈。
“你脖子上是什么?”苏暮临奇怪地问。
孟观行一顿,赶忙用手覆上了脖子,随着掌中光芒轻闪,红痕瞬间被遮掩起来,他笑道:“胎记罢了,我平日里喜欢遮掩起来,但偶尔会忘记维持法术,让它又显露出来。”
苏暮临倒不关心他脖子上的是胎记还是什么,问道:“你方才说的好戏,是什么?”
孟观行意味深长一笑,“困兽之斗。”
苏暮临想去,但是又觉得孟观行不是什么好人,一时间有些犹豫。
他悄悄回头,往身后的漆黑林子里看了一眼,在树冠上寻找。
很快就找到一双与他一样的眼睛。
桑悦顶着一双雪白的狼耳坐在树枝上,眼眸泛着微光,冲他扬了扬下巴。
有姐姐在身边,他顿时安心不少,转头对孟观行说:“让我看看你的仙印。”
孟观行也相当爽快,直接撩开衣袖,将那青色的仙印给他看,道:“这下能相信我了吧?这几日我都与你在一起,有什么可怀疑的。”
苏暮临并不辩驳,道:“那你带路吧。”
孟观行笑了笑,提着灯往前走,说道:“这里地势变得快,你跟紧我,否则容易走丢。”
苏暮临哦一声,落了两步的距离跟在他后面,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往空中一扔,被微风一卷,很快就消失在空中。
那张符箓飘啊飘,乘着风来到了宋小河的身边,在她身边绕了两圈,缓缓落在她面前。
宋小河的眼睛还是湿润着,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已经擦得干干净净的灵器,抬手接下了符箓。
入手的瞬间,符箓的最上方就飘出丝丝缕缕的黄色微芒,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像是给宋小河指路的东西。
这是苏暮临送来的引路符,进山之前两人就已经商议好,若是在山中走散,苏暮临就会给她传这张符,以便她寻人。
宋小河摩挲着灵器上的符箓咒文,捏着那张符纸慢慢站起身。
二十多年前,是梁檀来了此地,埋下的七个刻有符咒的灵器,将东西藏在了山里。
而这七个灵器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应该都是如她手中拿到的这个东西一样,里面有梁檀留下的信。
宋小河不仅要找到师父藏在山里的东西,还要找齐这七封信。
她捏着符箓动身,没走几步,钟浔元竟然又跟了上来。
“小河姑娘!”他几步跑到她边上,与他并肩而行,道:“方才山体迷阵启动,我竟丢了你的位置,幸好离得不远,我还能找来。”
“你当然能找来。”宋小河目不斜视道:“你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像狗一样,每回都能闻到味儿。”
钟浔元没想到她突然说话如此不客气,愣了一下,歪着头询问,“何出此言?”
宋小河不想再与他周旋,左手搭在腰间的木剑上,指尖轻轻抚摸着剑柄,问:“你脖子上那条红线,是我那一剑留下的伤口,对吗?”
钟浔元的眸色登时一变,嘴边的笑容也淡了许多,疑惑地问:“你是如何发现的?我自认没有什么破绽啊?”
“我虽然有很多事情想不通,很多谜题解不开,但我又不是傻子。”宋小河站定,对他道:“你带着日悲宗的人大摇大摆出现在我面前,是生怕我看不出来你与日悲宗有关联?还有你那脖子上藏不住的胎记,你自己可能不知,那两回在我面前露出来时我都感觉到了微弱的极寒之气,只不过第一次没有细想,第二次在我面前出现之时,我才确定,那是来自我身上的力量。”
宋小河顿了顿,又道:“况且不是有句话叫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吗?”
钟浔元叹道:“如此说我便伤心了,好歹先前我也是真心待你。”
宋小河满是不在乎地哼笑了一声,“真心?你的真心值几分钱?不过有些谜题你也该给我解答了吧?上次在夏国你分明被我砍了脑袋,为何还活着?你究竟是什么身份,钟家人还是日悲宗的弟子?莫寻凌和钟浔元,哪个才是真的你?”
“都是我,不过若要细究起来,我不过是一个在钟氏旁支出生的低贱庶子罢了。”钟浔元耸了耸肩,也坦然承认了,往前走了几步,与宋小河拉开了距离。
他笑眯眯道:“钟家容不下我,我十岁大的时候就因为天赋太差被赶出了钟氏,我辗转多地,好几次差点死在路上,没有门派要我,最后还是日悲宗的人将我捡回去,我便改名换姓,以莫寻凌的名字长大,后来才回了钟氏。”
钟浔元的笑,并不是那种轻快的,像闲聊一般的笑容。
他对那些过往并不释怀,所以双眸里都是沉甸甸的情绪,面上再如何风平浪静,也掩不住他的恨。
“所以你就勾结邪魔,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宋小河反问。
“这怎么能算是残害?”钟浔元满脸疑惑,很是认真地说:“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没能力自保,就该死。”
“荒谬的言论。”宋小河道。
“我说错了?你看看谢归,看看你师父梁檀和他兄长,都是被人拖累至此。”钟浔元道:“若是当初在夏国出事时,带着他妹妹离开,其妹又怎会生生在街头冻死饿死?梁颂微若早将他那废柴一样的弟弟舍弃,又怎么会受那些人的要挟,还有你师父,最蠢的一个人。”
他哈哈笑了两声,叹息道:“你知道吗?他设下符箓阵法抽取那些弟子的灵力,却还要假惺惺留他们一条性命,有了那么强的修为之后,却只想着开启日晷神仪回到过去,甚至要献祭自己的命要换回已死之人,这是作何啊?他吸收了那么多灵力,何不直接将当年害他兄长的人杀得一干二净,为他兄长报仇,然后将钟氏和寒天宗一并收入囊中,建造出与仙盟比肩的门派,不比他献祭那一条烂命的好?”
宋小河用十分不高兴的眼神看着他,手攥紧了剑柄,道:“你不要故意激怒我,我还有些问题要问你。”
钟浔元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回答呢?”
“因为你看起来一副话很多的样子。”宋小河道。
一说,钟浔元还来劲了,道:“你也不赖,我是没见过比你更话痨的人了。”
宋小河讨厌别人说自己话多,有些恼怒,却还是强忍着没动手,问:“先前在夏国,长安,甚至这里,苏暮临都说感受到了魔族的气息,都是你,对吗?”
钟浔元提起这些,又觉得索然无味,但还是回答了,“是我不错,当年谢归气愤那村中之人无一伸出援手,便施法吓唬村民修建天女庙,要村中百姓向他妹妹磕头谢罪,我偶然得知后,正需要活人来炼尸,便想去杀了他们,谁知那座庙存在的年岁太久,又一直有人供奉香火,还真成了灵,守护着村落防止邪祟入侵。我没办法,只得将养尸阵铺在庙下,以重金为由诱他们毁了天女像,没了庇佑,杀了他们之后引邪气入体,自然就能炼成妖尸。”
“只不过与阴阳鬼幡所炼的妖尸差太多了,到最后还被谢归毁得一干二净,白忙活一场。”钟浔元说着,语气里颇是失望,“阴阳鬼幡还被你们给抢去了,我伤心了好一阵呢。”
宋小河没理会他,继续问道:“后来苏暮临在长安闻到的魔族气息,是你想趁乱兴风作浪吧?何没有动手?”
“此事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恐怕你们都还不知道。”钟浔元露出一个笑,神色有几分兴奋,“当时的长安城里,有一位神。”
宋小河疑问:“神?”
钟浔元指了指天上,道:“九重天上的神,是远比青璃都要厉害的人物,当时那位神就在长安城中,我手下的人都不敢随意动手,那些邪魔更是吓得厉害,所以我准备了几个月的计划,也就全白费咯。”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钟浔元主动问道。
“这次呢?”宋小河看着他,黑夜中,她的眼眸灿若繁星,“这次你们又是什么计划,打算对沈溪山做什么?”
“很简单。”钟浔元笑着说:“就是要他死。”
此话落下,一声尖厉的哨声响起,跟先前在山林边听到的一样。
随后七八个人陆续从林中跳出来,分别落在宋小河的四面八方。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裳,几乎与夜融为一体,手中都持着半臂长的短刀,刀面呈密密麻麻的锯齿状,皆是日悲宗的弟子。
宋小河随便扫了一眼,右手握住木剑,说:“这些人不是我的对手。”
“是,不过我要先走一步了。”钟浔元道:“免得你再杀我一次。”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去,周围的人也逐步朝宋小河靠拢,摆出随时进攻的模样,负责掩护钟浔元。
宋小河望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我没说让你走。”
钟浔元满不在乎地往后摆摆手,像是一个很随意的道别。
宋小河却念动法诀,心口的红莲极快绽放,巨大的寒意挟天风乍起,四周瞬间变为寒冬腊月。
风声咆哮起来,宋小河将长剑往地上狠狠一刺,土地龟裂的痕迹开始大肆蔓延,像是一条极速爬行的蛇,直奔钟浔元脚下而去。
身边围着的日悲宗弟子同时动身,朝宋小河发出猛烈的进攻。
宋小河喝道:“起!”
下一刻,狂风卷积,就见地上的龟裂猛然刺出半人高的赤色冰棱,追着钟浔元的后脚跟而去。
红色的光芒在瞬间炸裂,冰棱的迅猛让周围的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刮骨的寒开始侵袭他们的身体,不仅让他们动作迟缓,更让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肢体直觉。
冰棱刺透了他们的身体,血色在冰上炸开,像是一朵朵绽放的花。
一丈之高的冰墙在钟浔元的面前掀起,直直遮挡他的去路。
宋小河持剑往前跑了几步,紧接着脚下生了冰,冻实了土地,让她一下就滑到了钟浔元的面前。
钟浔元大惊失色,吓得连连后退,一转头就看见那些掩护他逃走的人在顷刻间被扎成刺猬,叉在冰棱上。
“你还会这招?”他惊讶道。
“难道你不知道吗?”宋小河挥剑,直直地劈过来,道:“我一直都是法修。”
钟浔元紧忙闪躲,拔地而起的冰棱将他身旁的路给封死,空中的严寒非常人所能抵挡,他很快就无法挥动双臂,脚步也慢了下来。
如此,宋小河的剑就轻易刺中了他的心口,将他钉在一丈高的冰墙上。
冰霜沿着心口的伤飞速吞没钟浔元的身体,然而他皮肤上冻出的细密裂纹却是黑色的。
钟浔元的身体完全被冻死了,只剩一张嘴动弹,他道:“好可惜,这都是最后一个了。”
说罢,他的目光渐渐失却光彩,随后将头一歪,彻底没了生息。
宋小河皱了皱眉,用力一挥剑,将他砍成两截,这才发现眼前这具身体里面是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机栝组成,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身体。
她心说原来是这样。
宋小河收了神力,也没管这一片狼藉,只捏着符箓顺着空中缥缈的线往前而去。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个方法并不算周到。
因为山中的地势变换,符箓所指的方向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走来走去宋小河就像是在原地打转,要寻到苏暮临也不知到猴年马月去了。
在寻人的途中,她误打误撞,挖出了两个灵器。
这个东西其实并不隐秘,所埋之处,会出现一个小小的符箓法印,光芒微弱,只有走到近处才会看到。
但难就难在迷阵繁杂,能够撞上这种东西,纯属靠运气了。
宋小河用木剑将东西发出来,像个宝贝似的用锦布将上面的泥土擦干净,然后扭动灵器。
像先前那个一样,冒出来的光芒形成了几行字:
崇庆四十年,十月十七。
哥哥,他们说你在天界中被劈得魂飞魄散,我不相信,我打算启程去找一找你。
以前你说不喜欢北境的严寒,更爱风声喧嚣,烈阳高照的漠北,或许你会选择在那片辽阔的天地渡劫。
当然,我更希望你自己来找我,毕竟你是哥哥,你要让一让我,对不对?
崇庆四十六年,六月初二。
这一路遇到了许多事情和困难,暂且不提,总之十分辛苦才到了南延。
天灾和战争同时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我在路上遇见了许多横死之人无人收尸,但我都给埋了起来,希望有人若是遇见哥哥你的尸体,也能发一发善心,不叫你曝尸荒野。
不过他们都是天劫之下没有全尸,想了想,我还是希望你最好被劈得连灰都不剩下,免得这里落一条胳膊,那里落一条腿,未免太过惨烈。
我要继续向南了,前面的路更为危险,不知我能否成功找到长生殿,哥哥,你保佑我。
宋小河把灵器宝贝似的收起来,看着手中不断变换方向的符箓,一时又觉得烦躁,心道这要找到什么时候,于是干脆直接撕了符。
她掏出一个小日晷,这是先前谢归身上的东西,用于看时间的小灵器,造的非常巧妙,白日时这小日晷就平平无奇,但入夜之后,小日晷的盘上就会亮起小小的光,像是悬挂的太阳一般,照出夜晚的时间。
她辨认了下时间,见临近子时,忽而掏出了一张毯子往地上一铺,直接躺下睡觉。
周围寂静无声,宋小河一闭上眼,果然很快入睡。
第106章 七封信(五)
进山前一日, 沈溪山在宋小河的桌上留了包糖。
他在房中站了会儿,看着宋小河的睡眼,走神了片刻, 随后又放下了那个用于看时间的小日晷。
当日谢归身死, 宋小河力竭沉睡, 所有东西都是苏暮临给收起来的, 这个小日晷他本想扔掉, 正巧被沈溪山看见了, 觉得也算是个好玩儿的玩意, 就要了过来。
谁知道,有朝一日还能在宋小河的手上派上用场。
山中迷阵难破,沈溪山要找宋小河并不是难事, 但反之要宋小河找他, 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将小日晷留在糖的旁边,宋小河一定能看见。
她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够找到他。
沈溪山坐在一处地势较低的土地上, 周围树木稀少,地上也没有别处那般茂密的草, 光秃秃的地面呈现出各种奇异的咒文, 放眼望去像是个巨坑, 也像是一个庞大的陷阱。
皎月明亮,洒下的光芒落在沈溪山的身上。
银光照亮他发上的小金冠, 墨黑的发随意地披在身上, 落在地上堆叠的衣服上, 与雪白的金纹袍形成极其晃眼的对比。
他就坐在咒文的正当间。
咒文组成一个圆,统共七十七层, 每一层都在缓慢地转动着。
沈溪山的身上频频散出金色的小光点,像是在他周身环绕的萤虫, 飞旋片刻后,缓缓落入地上的咒文之中。
他忽而一转头,往身后的一处较高的山坡上看去。
站在山头的人下意识往后缩了两步。
“这阵法当真能困住他?”
鱼皎上次在客栈里差点被沈溪山杀了,没有一丝反击之力的逃跑让他十分丢脸且恼怒,却也相当忌惮。
他退后之后,稍微用身前的树遮掩了一下,打量着沈溪山。
此人从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一点危险的,甚至笑起来时更是让人产生一种脾气很好的错觉。
实际上他破坏力惊人,鱼皎上次带去的那些精心制作的傀全被他砍了个稀巴烂,在他手底下比蝼蚁还不堪一击,自那之后他便苦心钻研,研究出了更为精妙的傀,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不过现在鱼皎比较怕的是沈溪山冲破底下那个咒法结界,一剑把他和关如萱的脑袋都砍了。
“不必担忧。”关如萱倒是神色平淡如水,胜券在握的模样,“这地上那些咒文是一位神秘高人给关家,为沈溪山量身定做的阵法,他在酆都鬼蜮栽过一次,在此同样会栽第二次。”
鱼皎半信半疑,说道:“不过他进去都多长时间了,也该够了吧?”
“本来他若在此行之前弃修无情道,舍八成修为,就用不上这咒法,但眼下他修为尚全,若不多散些,恐怕会出差错。”关如萱道:“再多等一等吧。”
不断转动的阵法一直在散沈溪山的修为,原本黯淡无光的咒文也因为吸收了灵力而泛起了金光。
他们拿不准沈溪山的修为究竟达到了什么地步,更不知这阵法能够散去多少,自然是越久越好,所以关如萱才将宋小河给支开。
只是沈溪山过分安静,进入阵法之后也不见他试图破阵,就这么在当中的位置坐了下来,还颇为讲究地在地上垫了个东西,半点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不知是对万事都从容,还是完全不明白自己正面临着什么,不过这副模样看起来倒是极其唬人,鱼皎是越看越害怕。
直到沈溪山直接那么一躺,竟是要睡觉。
“他在里面睡觉?”鱼皎发出惊讶的声音,大胆往前走了几步,仔细一瞧,还真是。
沈溪山落入这样的陷阱不仅不怕,甚至还睡起觉来。
事情超出预料,关如萱也不禁拧紧了眉毛,低声疑问,“阵法在运作,沈溪山不可能不受影响,怎会如此?”
“发生何事了?”
孟观行来得迟,提着灯缓缓从夜色中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东张西望的苏暮临。
关如萱对苏暮临的出现很抵触,一抬腕,指尖就夹了一张符箓,质问,“你带他来做什么?!”
苏暮临缩了下脑袋,嘴比孟观行还要快,“你当我想来啊?”
关如萱眼中闪过杀气,符箓一闪,迸发出的光芒化作利箭,直奔苏暮临的脑门而去。
苏暮临心中骂了一句,赶忙往孟观行身后躲。
孟观行出手也快,直接将光箭给拦下,嘴欠地打趣道:“别动手啊,这可能是我将来的小舅子。”
苏暮临大怒,蹦起来就是一个飞踢,那孟观行就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轻松躲过,转到鱼皎的身旁站着。
忽而劲风一闪,从天而降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苏暮临的身边。
站起身,正是顶着一双白色狼耳,黑白相间的长发随风轻飘,琥珀色的眼眸一转,凶戾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晃了一圈。
桑悦低低嗤了一声,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对尖利的狼牙,她道:“正好,来凡界也不算白跑一趟,杀两个凡人助助兴。”
苏暮临见状登时吓了一大跳,他还没有暴露身份的想法,赶忙去捂姐姐头上那双毛茸茸的耳朵,“啊!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桑悦不耐烦地甩了甩狼耳,“怕什么,把他们都杀了,不就没人知道了?再啰唆你就把山河扇给我。”
苏暮临对于满口要打要杀的姐姐毫无办法,不想痛失母亲给自己的宝贝,只好闭嘴。
打小的时候桑悦就是这样,她的性子和天赋都与苏暮临截然不同,魔族天性好斗,七岁的桑悦就已经见惯腥风血雨,杀起向她挑衅的魔族毫不手软。
而七岁的苏暮临却还因为跌了一跤摔破了膝盖号啕大哭,是以一直以来他都很听桑悦的话,在任何时候都十分依赖这个姐姐。
桑悦身上所散发的危险相当明显,在场的几人感受得清清楚楚。
鱼皎不禁发出疑问,“你临时叛变,打算带人先把我们都杀了?”
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想,关如萱也有着相同的想法,压不住眉间的怒意,“钟浔元,你究竟在做什么?!”
孟观行微微一笑,“别着急,这不是给咱们找了两个帮手嘛?”
“帮手?你看看这两人,哪有一点想帮我们的样子!”
说话间,桑悦已经亮出了利爪,纵身一跃,头一爪子打算先给孟观行。
却见他右手一抬,指尖不知道什么时候挑了个圆滚滚的铃铛,镂空的花纹精致繁琐,像是什么远古时期的器物。
铃铛轻轻一响,在寂静的夜晚发出悦耳的声音,刹那间,摆出攻击姿势的桑悦落在地上,双眸瞬间就失了神,呆呆站着不动了。
苏暮临大惊失色,一下子扑上去,“阿姐!”
孟观行挑着铃铛,往苏暮临的方向一指。
苏暮临只听见了满耳朵的铃铛响,下一刻就整个失去了意识,呆呆地站住。
他指尖晃了晃,对苏暮临两姐弟道:“过来。”
两人神情呆滞,双眸无神,竟真的走到了孟观行的面前。
苏暮临与桑悦虽不是双生子,但两人却长得极为相像,孟观行掐着桑悦的下巴,将她的脸左右看看,笑道:“这个脾气太凶了。”
说着,他走到苏暮临面前,掐了一下他的脸,“还是这个好玩儿,比软柿子还好拿捏。”
这话若是让清醒着的苏暮临听见,怕是要当场气死。
“这是什么?”关如萱皱着眉问。
“神鬼铃,听说过吗?”
关如萱摇了下头,而鱼皎整日研究古籍,自然是知道这东西的,解释道:“是来自天界的宝贝,能够操控魂魄,只不过这东西损阴德,凡人用了折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宝贝?”
孟观行没说,只哼笑一声,颇为神秘道:“走南闯北那么多年,手里没两件宝贝怎么行?”
关如萱也没追问,方才激动的情绪慢慢平稳,说道:“再等半个时辰就对沈溪山动手,免得突生事变。”
“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了。”孟观行忽而说了一句,转过头往下眺望。
其他二人不明所以,跟着转眼去看,就见下面一片漆黑的林中,竟慢慢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走得并不稳当,两三步就要晃一下,月光从她的脚边往上攀,将衣裙上的银丝绣纹照得隐隐发亮。
直到照在了脸上,几人才看见,来人是宋小河。
她在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
她闭着双眼,像是在睡觉。
虽然东倒西歪,看起来随时像是要摔倒一样,但宋小河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走到了几人的视线之中。
“怎会如此?”关如萱再也维持不住运筹帷幄的模样,声音里充满惊诧,“她在睡觉当中竟然还会走路?”
“她为何会找到这里?你不是将她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吗?”鱼皎插话问。
“我的确将她送走,不过……”
“她杀了我的傀身时,本身就离这里不远了。”孟观行道:“她从一开始方向就没错过,不知道是沈溪山与她之间能暗中联系,还是她运气好,不管如何走,地势的变化都将她往沈溪山这边送。”
“当真不是背后有人在操控这里的地势吗?”
“我从何得知?”孟观行忙道:“先将宋小河拦住,万不能把她唤醒,否则事情就糟了。”
鱼皎与关如萱同时动身,从高高的山坡上往下跳,却又害怕动静大了吵醒宋小河,不敢行动过快。
宋小河睡得很沉,像先前的那些个夜晚一样,摇摇晃晃的身子走到了阵法的边缘,被阵法结界给挡住,无法再向前。
沈溪山听到了这轻微地闷响,一下就从睡意里睁开了双眼,他转头,得偿所愿地看见了宋小河。
她就站在地坑的边缘,脑袋抵着泛着淡淡光芒的结界,尚在梦中,却是一副想要穿过结界,来到他身边的样子。
沈溪山没由来地笑了一声。
宋小河知道用什么方法能找到他。
沈溪山想,她有的时候是挺聪明的。
沈溪山走到了结界的边上,隔着一层轻薄的光墙,看着宋小河睡着的样子。
她将脑袋抵在结界上,白嫩的额头微红,像是方才撞上结界留下的,正闭着眼睛睡得踏实。
沈溪山将手贴上结界,轻声唤道:“宋小河。”
头一声,宋小河还没有什么反应,沈溪山的指尖就顺着她的脸颊描绘了一下,再唤,“宋小河,醒醒。”
下一刻,宋小河呼吸一轻,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她抬头,就看见沈溪山站在对面,离得很近,但中间却隔着一道泛着微芒的光墙。
月亮悬在沈溪山的身后,落下的银辉将他笼罩,成百上千的光点从他的身体各处散出来,映衬着一张精致的脸。
沈溪山正看着她笑,像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宋小河先是惊呼一声,而后讶异道:“我真的找过来了!”
她只是想起先前很多次睡着之后都会去找沈溪山,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反正她在山中也找不到路,正巧又是子时,所以干脆躺下睡觉。
宋小河并不知此举的前提必须是沈溪山也在睡梦中,但她认为沈溪山将这个能够确认时间的小日晷给了她,必定是有所用途,否则谢归的东西他不会现在才给。
就这么一睁眼,沈溪山果然站在面前。
她大喜过望,很快就发现沈溪山困在了结界里面,身边所环绕的那些微笑光芒,正徐徐落入地上庞大复杂的咒文之中。
宋小河抬手捶了两下光墙,都不问究竟是什么情况,直接抽出木剑道:“你等等,我先救你出来。”
只是还不等她出手,头上忽而传来强劲的风,她立即连续两个后空翻,后退半丈,就见十数张符从空中甩下来,如利剑般直直地刺入她方才所站的地方。
一抬头,关如萱浮在半空,脚踩着符箓,双臂环绕着一串一串灵符,眉目间尽是杀意。
另一侧,两只傀人以烈风般的速度朝宋小河袭来,利刃破风,一刀挑她的脖子,一刀刺腰间。
宋小河用木剑挡了左手的一击,只听“当”的一声,强大的震感瞬间传遍双臂,一阵疼痛使得她险些脱力将木剑甩出去。右手边的一击眨眼便至,宋小河只得收剑,后退闪躲。
还未落地,锁链般的灵符朝她刺来,只听关如萱喝道:“骤雨!”
霎时间,汹涌的水浪自十数张符中奔腾而出,大有将宋小河淹没之势。
本是凶猛的杀招,却误打误撞给了宋小河反击的机会。
水遇寒而成冰,宋小河念动业火红莲的口诀,掌控好释放的力量,寒气在一刹那席卷奔涌的水流,形成眼花缭乱,相互交错的冰柱。
宋小河抬剑,咔咔咔三下将冰柱砍得粉碎,再猛地一挥,碎裂的冰碴疾速飞出去,奔向关如萱。
其后她翻身跃至空中,将力量集中在手臂,木剑裹上红芒,与傀人缠斗起来。
这些傀人较之先前在城中遇到的那些更为厉害,不仅动作快到几乎看不见,力量也相当大,宋小河与之交手时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心,昔日练剑的身法在此刻用到了极致。
关如萱没能躲过碎得密密麻麻的冰碴,拼出几张符抵挡,却不想冰碴锐利无比,径直刺破了防护,她用袖子挡住了脸,一时间身上各处都被刺中,剧痛伴随着强烈的寒意侵入骨头。
关如萱从空中跌落下来。
侧脸上有一道冰碴划出的伤口,还没流出血,就已经结上了冰霜。
她咬牙强忍着身体的痛苦,看着宋小河在两个傀人之间收放自如,身法利索干练,知道她脱身也是迟早的事,于是回身向孟观行甩了一张符,“释放!”
灵符划过夜空,被孟观行接下,随后鱼皎落在他边上,也掏出了一块小巧的木榫,给了他。
孟观行将东西捏在手中,自己摸出个小玉环,其后将三个东西都抛到了空中。
他双手凝结出光芒,用力一合掌,就见三样东西同时碎裂。
片刻后,沈溪山所站的阵法出现了数条巨大的地裂,当间的地带突然拔高而起,尘土飞扬,大地隐隐震动。
宋小河正是紧张时期,余光看见沈溪山脚下的土地不知道爬出了什么东西,心中一急,木剑猛地捅入了面前傀人的体内,随后腕间反转,往前用力一推,傀人便被拦腰砍断。
她的动作毫无停顿,踩着面前半截傀人跃起,借力一个后空翻,以迅猛的速度踹中另一只傀人的后背,再于空中凭借腰的力量完成一个反转,脚跟重重撞上傀人的脑袋。
只听砰地一声响,生生将傀人的脑袋给踢爆了。
她落在地上,抡圆了手臂甩出木剑,而后朝着剑出的方向大步狂奔。
木剑如破云的疾风,一下就刺入结界光墙,紧随着就是整个人都踩上去的宋小河,她右掌凝光,使劲往光墙上那么一拍!
啪!
整个光墙结界彻底粉碎。
宋小河落地,一把拽住了沈溪山的手腕,将他往外扯,惊道:“这是什么?!”
沈溪山却并不关心身后如何,只一个劲儿地看着宋小河,满眼都是遮不住的欢喜。
他抬手,在她耳垂旁揉了一下,笑着唤道:“宋小河。”
他约莫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到了嘴边,只剩下了宋小河的名字。
宋小河抓紧了他的手腕不放,心中有些惶急害怕,自然没工夫管他作乱的手,只是在带着他跑的时候,慌乱中看了他一眼。
沈溪山看起来很高兴。
宋小河鲜少看见沈溪山将这般愉悦的情绪落在表面上。
他会生气,会皱着眉头发怒,就算平日里脸上总是端着笑,却不是因为情绪而笑。
实际上沈溪山的眼睛澄澈而漂亮,比映了漫天繁星的夜空还要令人沉溺,因为愉悦笑起来时,更是成为月下的一抹绝色。
宋小河知道沈溪山开心的原因,却从未想过会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
仅仅是因为她在布满迷阵的山中,找到了他。
这竟然是宋小河与沈溪山相识以来,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开心的表情。
像是得了糖果的孩子,生生给少年的眉眼添了几分稚气。
宋小河看着他的眼睛晃神了一刹那,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听见身后传来巨大无比的声响,地面开始短暂的摇晃过后,后脑凭空袭来一股充满凶戾的劲风。
震耳的咆哮声逼近,宋小河不得已松开了沈溪山,两人分别朝着两个方向闪避。
随后面前的树木被大片推倒,连根拔起,狂风卷着尘土飞扬,浓郁的邪魔气息顷刻间充斥在空中,就见草木迅速地枯萎,所过之处,生机尽亡。
宋小河被那股强悍的力量冲出几丈远,半跪在地上压低身姿,木剑在土地里划了长长的痕迹才慢慢停下。
一抬头,她借着月光看见了一只被浓郁黑烟环绕的魔兽。
它的外形看起来极为怪异,有着人的上半身,下方确实如蜘蛛一般,长长的八只脚落在地上,上面布满了黑色倒刺,单是看着就知道尖利无比。
那只魔兽的身后,便是滔天的黑烟,几乎将月都遮掩起来,密密麻麻的骷髅头在黑烟中飘荡,发出凄厉的嚎声,怨气几乎要把苍穹刺破。
魔兽散发的力量在空中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威压,它长着一张狰狞的巨脸,双眼血红,瞳孔却是黑色的,宋小河光是抬头与它对视,就觉得脊背上压了座大山似的,双腿竟使不出力气站起来。
她不是没见过魔兽,先前在酆都鬼蜮的那只魔神,其实就是修为高一点的魔兽,但与眼前这只相比,那只自封魔神的东西就差得远了。
宋小河只是盯着面前这只魔兽的眼睛,心中就难以抑制地泛滥起恐惧来。
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巨大让宋小河觉得自身的渺小,还因为她感知到空中散发的邪气,是远远超过她先前所接触的任何妖魔的地步。
直觉告诉她,她可能会死在这只魔兽的手下。
它看了宋小河一眼,随后竟直接将头扭到脖子后面去,寻找沈溪山的身影。
显然他的第一目标并不是宋小河。
但是沈溪山方才被困在那奇怪的阵法里,身上散出那么多的灵力,该如何对上这只魔兽?
宋小河咬咬牙,顶着心中那些因为对危险感知而本能生出的恐惧,强硬地直起了脊梁,从地上缓缓站起来。
孤月被云掩埋,烈风在空中肆虐,宋小河的身躯看起来渺小而单薄。
她攥紧了剑,额前的碎发被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甘洌的眉眼,却又如此坚韧和决绝。
以绝对磅礴的气势,来迎接这场即将开始的恶斗。
第107章 七封信(六)
月的光辉被遮掩, 天地间暗下来。
风声尖利地在空中回响,卷着飞沙走石,视线之内一片混沌。
滔天的魔气压迫了宋小河的所有气息, 她站在黑烟之中, 如同一只抬抬手就能被碾死的虫子。
关如萱的半边脸因为那道细小的伤口而爬满了白霜, 她强撑着体内泛滥的寒气, 跌跌撞撞地来到孟观行的身边, “如何?可有把握杀沈溪山?”
“原先还是有些把握的, 只是眼下宋小河来了, 那就难说了。”孟观行神色也凝重不少,视线在一片昏暗中搜寻,只看见了宋小河, 不曾见沈溪山, 又道:“不过他修为散了那么多,应当是无法再反击这只邪兽的。”
“应当?”关如萱拔高了声音, “我没有失败的机会!若是此次不能除沈溪山,你我可还有命活?”
孟观行笑了一下, 解除了身上的术法, 露出本来的面目, 正是钟浔元的脸。
他眉梢一挑,看向关如萱的视线相当讥讽, “我说关姑娘, 你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你要害的可不是人界哪个普通门户的人,那可是沈氏出身, 青璃上仙座下的弟子,你当是路边随随便便的小猫小狗?你在拟定害他的计划之初就该做好丢脑袋的准备。”
关如萱面色苍白, 一般眉目隐在白霜里,目光怔怔,恍惚道:“我、我自然知道。”
“我不怕死,只是怕关家……”
她的话还没说完,大地开始震荡,一抹赤红的颜色先是在黑烟中闪过,紧接着大片的光芒拔地而起,形成巨大的风涡,卷积着四面八方呼啸的狂风,赤色的冰在地面快速凝结扩散,远远看去,像是一朵正在绽放的花。
寒意在空中大肆奔腾,被风送出了老远,关如萱没撑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快想办法阻止宋小河!”
钟浔元啧了一声,“我哪还有什么办法?这只魔兽就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心血。”
“他们!”关如萱指了一下站在旁边发呆的姐弟俩,“让他们上!”
“不成!”钟浔元立即拒绝,“我对神鬼铃的掌控只到摄魂的地步,还不会驱使,若是让他们贸然……”
关如萱急了眼,都没听他将话说完,扑上去一把将钟浔元手上的神鬼铃抢了下来,用力晃动两下。
只听铃声轻响,苏暮临姐弟俩同时一动,目光落在关如萱的身上。
“下去!”她指着宋小河的方向,厉声道:“杀了宋小河!”
苏暮临与桑悦像是得了命令,同时动身,纵身从山坡上跳了下去。
关如萱下完这个命令之后,身体猛地散出一股白气,飘入了神鬼铃中,她当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钟浔元慢悠悠地蹲下来,将神鬼铃从她手中拿走,笑着说:“你那么冲动做什么?凡人用神鬼铃是极其耗损阳寿的,你都不懂如何用便莽撞使用,也不知这一下折了多少寿命。”
关如萱感觉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流失,这才惊觉上当,但寒意的侵蚀让她已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用怨恨的目光剜着他的脸。
钟浔元不甚在意,挑着铃铛站起身,喃喃道:“且看看这场战斗的结局如何。”
万径人踪灭是宋小河目前能够使用的最高的寒冰之力。
再往上,她的身体就受不住业火红莲的侵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赤色的冰在她脚下绽放,直逼面前的巨大魔兽,那长满倒刺的八只巨脚率先感受到冰冷,冰沿着脚底往上攀爬。
魔兽似乎没能寻找到沈溪山的身影,在赤冰覆上脚底的瞬间就将头整个扭了回来,目光死死盯着宋小河。
那是一种充满怨毒的眼神,似乎蕴含了成百上千的怨气才能形成,就这么一眼,威压就压上宋小河的双肩。
她咬牙站直,手中握紧了木剑,深吸一口气发出大喊,将身上的威压尽数顶回去,随后大步奔跑起来。
宋小河的脚步落在赤冰上,泛起光芒,以极快的速度朝魔兽靠近。
那魔兽也摆动了八条腿,原先冻在它腿上的冰便轻易碎裂,满是黑色倒刺的腿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坑,每一步似乎都能引起山体的震动。
它实在庞大,将宋小河的身躯衬得像是在地里打洞的幼兔,脆弱得不堪一击。
只见宋小河跑道魔兽底下后,身子稍稍压低,鞋底在冰上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她双手握住剑柄,剑刃上凝结出红光,凭借着高速滑动下产生的巨大冲击力,猛地挥剑,用尽全力砍在魔兽的其中一条腿上!
却没想到魔兽的腿如此坚硬,带着极寒之力的木剑竟没能在它腿上留下一星半点的伤口!
下一刻那魔兽就发出尖锐刺耳的长啸声,声音直往宋小河的耳朵里钻,仿佛撕扯着她的脑仁一般,剧烈的痛苦让她本能地捂住了耳朵,一时间木剑脱了手,身体也稳不住,重重摔在地上,滑出老远的距离。
待啸声结束后,魔兽便释放出成百上千的骷髅,裹着浓郁的黑烟,如离弦之箭从四面朝着宋小河袭来。
她尚被那一声长啸震得脑袋剧痛,视线中看见疾速奔来的骷髅头,勉强闪身躲了几个,却还是被其中一个咬中了肩膀,被猛然的冲击力撞飞几丈远,重重摔在地上,翻滚许多圈才堪堪停下。
宋小河一把扣住骷髅头,咬着牙用力拽下来,按在地上一拳给拍碎了。
肩膀处的衣裳被撕裂,露出白嫩的肩膀和血红的牙印,血迹顺着流出来,宋小河疼得冒出两滴眼泪。
不能让疼痛影响战斗,宋小河掌中凝光,覆在左肩上,将不断流血的伤口用寒霜封住。
刚做完此举,那魔兽整个就飞奔而来,速度快得半点没有被它庞大的身躯所影响,几乎眨眼间就到了宋小河的面前,前头两只利爪高高举起,悬在她上方几丈高的地方。
宋小河翻身跃起,双掌释放寒冰之力,光芒在她身上各处迸发,将她整个人环绕住。
两只利爪如疾风落下来,带起呼啸的风,铺天盖地的压力自头顶落下,宋小河被卷在正中央,身上如压了一座高山。
凝结而成的光在身前极快化冰,一寸寸接高,形成弧形的冰墙。
却又在魔兽利爪落下时,一寸寸碎裂,宋小河所释放的力量,根本无法与魔兽抗衡。
若躲不过这一击,她是无论如何都接不住的。
宋小河心中一凛,下意识往后闪身,但利爪实在太大,她无法在短暂的时间彻底逃离利爪所波及的范围。
再如何成长,宋小河面如这凶猛的魔兽,还是无法匹敌。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如闪电似的直直劈过来,带着万钧之力,掀起地表风暴,直直刺中魔兽的其中一只利爪。
紧随其后的,便是沈溪山雪白的身影!
他落在利爪上,一把抽出长剑,瞬间金色的华彩铺满了天,照得大地如昼日一般,描摹出他满是肃杀的眉眼。
长剑如虹,金光直冲云霄,沈溪山持剑落下一击,魔兽的一只爪子便在刹那被切断,从空中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砸碎了地上的冰层。
魔兽再次发出凄厉的长嚎,宋小河已没有精力再观看,本能捂上耳朵,蜷缩起身体。
然而还没等脑中传来痛楚,她就猛然被温暖的身躯拥抱住,而后整个人腾空而起,宋小河惊吓地睁开双眼,就看见沈溪山将她抱在怀中,几个飞跃落在几丈之外。
金光将两人笼罩,魔兽的声音如同被阻隔,传不进来,宋小河的耳朵暂时获得了安宁。
他眸光落下,看了看宋小河手上的左肩,便低头在她布满白霜的肩上落下一吻。
虽说被冻住之后肩头没了知觉,但宋小河心里一片痒痒的,下意识瑟缩了肩膀。
她抬眼,见沈溪山面色平静,并无虚浮之态,因此她看不出来方才的阵法对他究竟有没有影响。
“宋小河,你的剑对它没用。”沈溪山将她放下来,指尖在空中一滑,木剑就裹着金光从十数丈远的距离凭空飞回来,落入他的手中。
他递给宋小河,说:“木剑是凡物,用它为媒介所释放的力量将大为折损,这魔物比你遇到的那些要厉害得多,若再用木剑的话,恐怕剑就会折断。”
他知道这是梁檀留给宋小河的东西,也是宋小河最为宝贝的,怕她在战斗中失了分寸,将木剑折断,届时伤心难过。
宋小河接下了自己的木剑,转眼一看,这才注意到沈溪山手边的剑。
那是一把通体泛着白的长剑,剑身无比锋利,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金光,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像是一把用骨头打造的剑。
沈溪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解释道:“这是朝声。”
沈溪山的每一把剑都叫朝声,但十二岁那年结契召唤而出的剑,却只有一把。
宋小河先前没见过这把剑,概因他从不轻易召出自己真正的佩剑,有时候需要用剑就随便拿一把,也唤作朝声。
“你先处理苏暮临姐弟,我去应付那只魔兽。”
他半跪在她面前,一手拿起剑,利落地交代一声便要转身离去,却一下被宋小河拉住了手腕。
他转头,目光中带着询问,宋小河迟疑道:“你……你会受伤吗?”
她其实想问你会不会死,毕竟这只魔兽的强大已经超过宋小河的认知,带给她的恐惧也是前所未有的。
沈溪山笑了一下,抬手捋了一把她额前的发,轻声安慰道:“受伤算什么,没死就行。”
说完他站起身,蓦地腾空而起,像一颗在夜中滑过的金色星芒,直奔着那魔兽而去。
宋小河的目光紧随,起身将木剑收入镯中,还没来得及细看,余光便看见一人的身影猛然冲过来。
她旋身,双手结印,瞬间召出厚厚的冰墙挡在身前。
就见桑悦的爪子重重在冰墙上抓了一下,立即出现三道极深的爪印,将她震得止不住步伐往后滑动数尺。
苏暮临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朝她后脖颈甩出一爪子,宋小河立即往前矮身躲闪。
压低身子从底下一滑,暂时拉开与这姐弟俩的距离。
她现在才明白方才沈溪山让她对付这姐弟俩的话是什么意思,苏暮临和桑悦双眸无神,像是被谁剥夺了意识,同时朝宋小河发起攻击。
“苏暮临!”
宋小河一边飞快躲闪,一边大喊着苏暮临的名字。
余光看见沈溪山持剑与魔兽缠斗在一起,浓郁的黑雾频频将沈溪山的身影吞没,金光忽而亮忽而暗,剑影纷乱婆娑,爆发出来的巨大力量似能撼天动地。
黑夜被沈溪山驱逐了,视线一片明昼。
她曾因为没看见沈溪山在百炼会上夺得魁首的风采而遗憾,心中无数次设想过他仗剑破云霄的风姿,但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那些设想都太过贫瘠。
沈溪山被誉为人间的少剑仙,并非浪得虚名,他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剑气震荡八方,方圆十里骤起寒风,所有树木摇得哗哗作响,苍穹卷积厚重的云层,雷鸣缓缓而至。
宋小河不想在苏暮临和桑悦身上耽搁时间,但又无法对两人下重手,只得在其中不断闪躲。
苏暮临的战斗力并不强,即便是被夺了心智,仍是好对付的,不同的是桑悦。
她似乎极其擅长战斗,身子矫健勇猛,比宋小河的身法更为迅捷,爪子尖利无比,好几次都擦着宋小河身体而过,勾破了衣裳,留下浅浅的伤痕。
宋小河在两人之间完全讨不到便宜,不慎被桑悦踢了一脚,正中后腰。
她飞出去几丈翻身而落,稳住身形,抬头就见桑悦像只狼一样,双手着地奔跑而来,速度极快。
宋小河看见紧随其后的苏暮临,忽而心生一计。
她腾空一个侧翻,一脚踏在桑悦的肩膀上,高高跃到空中,以刹那的速度在空中凝结成冰,再踏上一脚借力,飞快地朝着魔兽而去。
苏暮临与桑悦两人果然在地上狂追。
宋小河借风给赤冰塑形,踩着弯弧的冰滑下,以惯力高高飞至空中,抬手的瞬间,长长的冰锥出现在手中,她握住时就已经落在了魔兽的身上。
随着她奋力一刺,冰锥果然破了魔兽坚硬的皮表,连根没入。
魔兽发出凄厉的长鸣,身上忽而生出一条长长的触手,迅猛地击中宋小河,整个将她拍飞。
宋小河在那个瞬间觉得像是被几十辆马车同时撞在身上,力道大得她根本来不及在空中卸力,重重摔在地上,一起身就喷了一口血出来,不断地咳嗽,差点生生窒息。
这一下差点把她摔得晕死,脑袋发懵,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去,苏暮临与桑悦果然将仇恨聚集在魔兽的身上,朝着它八条腿不断发起进攻。
沈溪山在魔兽的上半身环绕,长剑主攻它的咽喉以及眼睛,但它背后的那些被黑气裹满的骷髅又太多,是以沈溪山渐渐应付得有些吃力。
魔兽被宋小河方才那一下激怒,脊背开裂,生出数条触手,在空中乱舞,同时它张开血盆大口,满嘴的獠牙泛着血色的光芒,竟吐出庞大的蜘蛛丝来,意图将沈溪山裹在其中。
沈溪山一剑砍碎一个骷髅头,匆忙往后闪躲,乱舞的触手飞出来,头部带着棱角利刺,自四面八方朝沈溪山戳刺。
攻击方面一下子变多了,宋小河见他越来越吃力,想站起身去帮忙。
但方才那一下不知道摔碎了体内的什么东西,剧痛自腹腔传来,让她疼得站不起来,一口血又从嘴里吐出。
统共十八根尖利触手,沈溪山斩断了十七根,轮到最后一根时他被蛛丝黏住了右手,挥剑慢了半拍,那尖利的触手就猛地刺入他腹中,直接刺了个通透。
乌黑的浓烟疾速在沈溪山身上蔓延,从内到外将他整个包裹其中,蛛丝在他身上疯缠,眨眼的工夫就把他缠得严严实实。
“沈溪山——!”
宋小河的叫喊声是下意识出口的,甚至没注意身上的伤痛,应激而出的血铺满了她的下巴。
她凭空生出了一股狠劲,不顾身上的疼痛从地上爬起来,眼睁睁看着沈溪山被黑色的蛛丝一层又一层地缠上,触手刺透他身体的那一幕频频在宋小河眼前闪现。
“不行,不要……”
泪水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滑下,宋小河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几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宋小河方寸大乱,脑袋一片茫然。
随后就见金光在蜘蛛丝间冒出,形成一条条裂缝,只听“砰”的一声,紧紧裹起来的蛛丝爆炸,沈溪山的身影又出现,一剑斩断了刺入他腹中的最后一根触手。
血染红了他的衣袍,天风烈烈,沈溪山站在空中衣发翻飞,赤色给他的面容平添妖冶。
伤痕没减弱他半分气势,反而让他释放更为凛冽的剑气,直上万丈高空。
宋小河喜极而泣,擦了一把眼泪,强撑着身体坐起。
她从未参与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也没见过沈溪山浑身染血的模样。
但在一条条伤痕中,宋小河渐渐明白,若要赢得这一场对局,绝不能在战斗之中彷徨。
宋小河忍着痛,右手凝结出冰锥,闭上了眼睛。
她绝不容许,也绝不接受师伯身上的惨事,在沈溪山身上重现。
她一咬牙,将冰锥狠狠刺入自己的心口。
疼痛只是一刹那的,赤红的光芒化作利刃,顷刻间就将她体内的封印劈碎!
汹涌的力量在这一刻冲上云霄,空中卷积的乌云层层叠叠,像是千军万马压过天穹,咆哮的风随着阵阵雷声在空中起舞。
宋小河身上的伤飞快愈合,就连左肩的伤口也完全消失,她睁开双眼,墨色的眼眸里混入了金芒,一双幼小的龙角自头顶生出。
龙神的力量一经释放,便遍及了整座山头,山中的野兽灵物纷纷屈膝,将头颅贴在地上,为这股无比强悍的压制所低头。
不断攻击魔兽的苏暮临和桑悦也在这一刻恢复了双眼的清明,紧接着就双膝一弯跪在地上,低下了头。
魔兽自然感受到了力量的存在,慌乱地扭身,猩红的眼睛锁定站地上站着的宋小河身上。
她上前一步,赤冰一泻千里,在地上凝结出尖利的地刺,直奔魔兽而去。
它慌张闪躲,却忘记身后还有个沈溪山。
金剑猛地刺来,终于穿透层层防御,在魔兽的后背留下了伤口。
它仰天长啸,八条蜘蛛腿奋力挥舞,大地剧烈震动,释放出大量的黑烟,同时向宋小河与沈溪山攻击。
顶着龙角的宋小河不必借助冰,能够轻松飞至高空,抬手间疯狂释放体内的业火红莲力量。
突破封印的龙魂源源不断地缓解她身上涌现的白霜,宋小河身上爆发出滔天的赤色光芒,大有将天地笼罩之势。
极致的寒冷降临在寿麟城这片土地上,白雪纷纷而落。
宋小河浮在空中,落下的雪在她周身环绕,墨黑与金色交织的眼眸有几分孤高,衣袍轻飘,成为山上万兽拜服的神。
沈溪山紧紧盯着她,眼眸亮得厉害。
龙神的威压不断释放,魔兽已经感受到了致命的压力,八条腿甚至有些支撑不住,转身想要逃。
却见厚重的云层中慢慢探出了巨大无比的赤色冰锥,如巨龙探头,悬在魔兽的正上空。
宋小河挥手指向魔兽,喝道:“落!”
巨型冰锥便猛然刺下,魔兽以黑烟抵挡,骷髅怨气直冲天际,与落下的几根冰锥纠缠在一起,狂风乱舞之间,做垂死的挣扎。
宋小河抬手,红光凝结成一柄长剑,被她握住。
处在背面的沈溪山也抬剑,金光在剑刃凝结。
两人同时化作离弦之箭,迅猛地冲向魔兽。它全部的精力都用于抵抗头顶的几根冰锥,对于这两人的同时袭击完全没了抵御的能力,因恐惧发出刺耳的长啸。
不过是瞬间的事,宋小河与沈溪山的剑同时刺入魔兽的体内,旦见赤光与金光交缠,呼啸的风将两人裹住,力量骤然爆炸。
宋小河挂在剑上,沈溪山翻身踩上剑柄,同时向下用力。
长剑自上方猛力劈下来,前后将魔兽硬生生劈了个通透,待两人同时抽剑撤离,在魔兽凄声尖叫中失去了对冰锥的阻力,轰然几声巨响,冰锥重重落下来,将魔兽身体各处死死钉在地上。
最后一声爆炸,气浪翻飞十数丈,震撼方圆草木。
狂风之下,宋小河用灵力在面前凝结出光盾抵挡,在漫天碎屑中行走,寻找沈溪山的身影。
尘埃落定,雷云尽散,圆月重新出现在漆黑的天穹之中。
魔兽彻底魂飞魄散,冰锥也随之消失,地面的赤冰融化,只留下了彰显这里有过一场恶战的狼藉。
风慢慢停下,苏暮临与桑悦寻来。
“龙神大人!”苏暮临隔了老远就在惊声叫喊,哭着跑过来道:“大人原谅我们!我们也不想对你攻击,只是不知为何身体不听使唤!”
桑悦跟在后面,低着头内疚,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宋小河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无妨,还得麻烦你们一件事。”
“你们去将关如萱和钟浔元抓过来,他们定是在方才的战斗中逃走了,现在应当还没走远。”
苏暮临应了一声,立即与桑悦一同离开了。
宋小河支走了姐弟俩,转头继续寻找沈溪山。
一片狼藉之中,他靠坐在树下,捂着腹部的伤口,眼睛遥遥看着宋小河。
她赶忙飞奔过去,就看见鲜红的血不断从沈溪山的体内涌出,沈溪山的眉眼显得相当虚弱无力。
宋小河从未见过他这样子,慌张地蹲下来,将他覆在腹部的手拿开,就看见他肚子上有一个大洞,不断有黑气泛滥。
“我没事。”沈溪山的声音低低的,抬手抚上宋小河的脸颊,用拇指蹭了两下她的眼角,轻声说:“别哭。”
宋小河才发觉自己已经落了泪,心中一抽一抽地痛着,她伸手,掌中凝结的红光按上沈溪山腹中的伤痕,“没关系没关系,我一定能治好你……”
沈溪山笑了一下,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他的笑容看起来并无神采,倒惹人怜爱。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灵器,递到宋小河的面前,说道:“这是你师父留下的东西,不过我只找到了这一个。”
宋小河看着他手中的灵器,大哭出声。
想着这几日虽然在与沈溪山闹着不愉快,但他还是会守在客栈外不允许钟浔元的靠近,还是会给她买了一包糖放在桌上,还是会在她睡着的时候悄悄来房中看着她。
在经历一场恶斗之后,他身负重伤,气息微弱地拿出灵器,为只找到一个梁檀留下的东西而惋惜。
沈溪山自幼修无情道,从不知情意该如何表达,一朝动心,也只会捧着一颗真心送到宋小河面前。
“宋小河。”沈溪山看着她,眸光满是执着,轻声说:“快说喜欢我。”
“我喜欢你。”
宋小河将泪落在他的身上,跪坐在他身边,倾身过去,主动吻住他的唇。
沈溪山的口中满是血腥的味道,是他战斗时留下的伤,宋小河用舌尖一卷,铁锈的味道并不美味,却泛着一丝甜。
沈溪山先是一顿,随后极快地抬手,也不怕扯动伤口,将宋小河用力抱入怀中,与她的唇舌交缠在一起。
他的手顺着宋小河纤细的腰身往后,按着脊背,让她与自己一再贴近,唇上的肆虐越来越过分。
宋小河亲了一会儿就有些气不顺,主要是耳根脸颊滚烫,又被沈溪山抱得太紧,她隐隐生出退意,下意识在沈溪山的怀中挣扎起来。
他起初不肯放,又抱着宋小河亲了一会儿,最后在她发出了呜呜咽咽的抗议声才慢慢停下,将她嘴边的血给舔了个干干净净。
宋小河脸上都是红晕,眼眸湿漉漉的,奇怪道:“你怎么还那么有力气?不是受伤了吗?”
说着低下头,往他腹部的伤口一扒拉,就见上面的伤口竟然在这会儿短暂的时间内愈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浅浅的伤口。
“啊?”宋小河发出惊诧的声音。
沈溪山嗯了两声,又将她往怀里抱,低头亲她的脸颊,含糊道:“多亲亲就好了。”
月色皎皎,银光倾泻,落在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的,照亮少女绯红的耳朵和少年带着笑的眼。
第108章 七封信(七)
宋小河顶着一双幼小的龙角, 长发披在肩头,盘腿坐在地上,用锦帕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灵器。
沈溪山坐在旁边, 背靠着尚未完好的树干, 手臂搭在曲起腿上, 微微转头看她。
宋小河对待师父的东西, 自然是十分认真, 她将灵器上繁琐的符咒刻下的每一条缝隙都擦得干干净净, 浓密的眼睫垂下去, 在雪嫩的脸上留下微微细影。
风停了之后周围寂静无比,没有任何杂音,沈溪山耳朵尖轻动, 只听见了宋小河轻缓的呼吸声。
她似乎察觉了沈溪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将擦拭灵器的手一顿,转头问:“你的伤口还痛吗?”
沈溪山用手掌贴了一下腹部。
肚子被捅穿的滋味儿并不好受, 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甚至连伤口都没留下。
沈溪山在想要不要说实话。
却听宋小河说:“我指的不是你肚子上的伤口。”
沈溪山偏头道:“我别地儿没有受伤。”
宋小河微微爬起身, 手穿过他的发探进去, 落在后脖子的位置, 沈溪山赶忙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会痛。”沈溪山拉直了唇线, 安慰似地说道:“我无妨, 已经习惯了。”
宋小河捏住他的手腕, 将他制止的力道卸去,小声说:“习惯了不代表不痛呀。”
随后她掌中泛起了赤色的光芒, 沈溪山只觉得后脖子处那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的烈火忽而覆上了寒意,极快地将滚烫的灼痛给缓和, 随着宋小河的手掌按在禁咒上,只听呲呲一声,长久折磨沈溪山的那处终于有了片刻的消停。
冰冰凉凉的小手又软绵绵的,让沈溪山发出舒服地喟叹,下意识往她手掌蹭了两下。
宋小河从侧面看他,就见他微微敛着眸,面上虽然没有笑容,眉眼却充满着松弛感,显然禁咒带给他的折磨不小。
她难以想象沈溪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停遭受这个禁咒的折磨,顿时眼睛泛起了酸涩,而后攀着他的肩膀把头扬高,将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的唇边。
沈溪山看着她,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内疚。
他轻轻笑了笑,没说话。
之前痛的时候沈溪山都完全可以忍耐,更别说现在后脖子那一块都被宋小河给冻住,没了知觉。
“你不必为我难过。”沈溪山说。
“但你很痛不是吗?”宋小河的声音落在他耳边,搂住他的脖子,像只小动物一样,轻轻蹭着他的耳朵。
“是。”沈溪山缓声道:“但是宋小河,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知道是被宋小河蹭的还是他染上了羞赧的情绪,他的耳朵变得相当红,尤其是靠近耳朵尖的地方,在白皙的肤色上更为明显。
如若这是他对宋小河动心后所承担的后果,沈溪山便会觉得理所应当,并且甘之如饴。
他并未将话说得很明确,也不知道宋小河听不听得懂。
宋小河抱了他一会儿,又坐下来,将肩膀与他的手臂贴在一起,继续低头摆弄灵器。
擦干净之后,宋小河将灵器“咔哒”一声扭开,里面飘出的光芒凝结成几行字。
崇嘉二年,腊月十七。
今年春初,我终于寻到了长生殿。
传说这是座庇佑世间万魂的神殿,只要在里面供上一盏灯,就能生生世世保护魂魄。
殿门百年一开,我来得不巧,没到时间。
不过我也是与这神殿有缘,更十分幸运,只在门前跪了三百日就跪开了殿门,掌灯人将我请进来,允我为你供上一盏灯。
梁清,写下你姓名和生辰八字的时候,我才想起你我生自同一日,你不过比我早了半刻,却当了我二十多年的哥哥,总是为我闯祸兜底,忍受我的坏脾气,这对你其实不太公平。
这长生灯便是我向你赔罪,望你莫要生气,时常来看看我,哪怕是一缕散魂。
热乎乎的泪从宋小河的眼角流下来,她赶忙用手背蹭去,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将这几行字反反复复地看。
宋小河心想,其实师父是知道师伯不会对他生气的,但他总要找个理由慰藉自己。
他固执地认为,是师伯生气了,所以魂魄才躲着不来见他,日日年年,他不停地点燃引魂香寻找,不停地赎罪。
宋小河想起当初在魔域之中遇见长生殿时,师父曾一脸不屑地说那些长生灯是没用的东西。
可当初的他也曾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孤身前去战火连天的难地,寻找长生殿,跪上整整三百日,在殿前留下两个印记,以虔诚乞求跪开了殿门,供上一盏长生灯。
他也曾满怀期望。
当初那句轻描淡写的否定,背后却藏着三十多年中,无数次的引魂失败之后,对长生灯的失望和怨恨。
正悄悄落着泪的时候,沈溪山吻了过来,将唇贴在她的眼角,揽着她的身躯,用轻柔的力道抚顺着她的后背。
沈溪山有些惧怕宋小河的眼泪,尤其是她坐在那里不声不响,默默掉眼泪的样子。
他看见之后就会觉得心里抽抽地疼。
宋小河靠在他的肩头,鼻音很重地说:“我真的觉得师父是很厉害的人,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痛苦,他才会这么坚强。”
“不是痛苦,宋小河。”沈溪山摸着她的脑袋,慢慢说:“是亲情。亲情产生的执念可以让懦弱者英勇,让软弱者强大,可以支撑他们经历风浪,翻越重山,走得很远很远。”
宋小河听到他轻声的安慰,心中就安宁下来。
谢春棠也好,师父也好,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珍爱之人而死,那是他们心愿所得。
宋小河曾因为感到孤独频频入梦寻找师父,安慰和怜悯是无法让她从梦中清醒留在现实的,只有爱可以。
她是感受到了沈溪山对她的珍视和陪伴,才在梦中告别了师父,如今的她,已经不会困在梁檀死亡的梦魇中寻不到出路。
宋小河的眼泪止住了,在沈溪山肩膀上靠了一会儿后就坐直身。
她计算着,一开始从别人手里抢了一个,然后自己又找到两个,算上沈溪山给的就是四个,还剩下三个。
她将灵器收起来,径直牵起了沈溪山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做什么?”沈溪山顺从地站起身,反过来将她的手攥紧。
“我要去找剩下的。”宋小河的掌心很热,牵着他往前走,“这些是师父留下的东西,我必须全部收回。”
方圆的树木经过恶斗的狂风摧残之后,幸存的寥寥无几,大多都或高或低的折断。
沈溪山的身量高得打眼,被宋小河牵着往前走时,碰见了垂下来的枝条和横卡在断树的树干,都要将头颅低下来。
鲜少在沈溪山身上出现的乖顺,让他看起来十分温润纯良。
地势仍在变幻,宋小河没有目的和方向,就这样随便乱走,还真让她碰上了一个。
她跑过去将灵器给挖出来的瞬间,四周的树木和地势猛然一变,高低错落的山坡变为了平地,月亮落下来,所有景象都看得清楚。
“宋仙师。”
一道声音从她背后响起。
由于来得突然,宋小河当即被吓了一跳,匆忙回身,就看见满月又化作了女子的模样,站在月下。
宋小河此前并不知道满月在此,见他出现当然是十分惊讶,“你为何在此处?”
满月福身盈盈一拜,轻声细语道:“满月一直栖居此山修炼,感知到宋仙师的气味,这才出来相见。”
宋小河心中冒出一个疑惑的念头。
偏北的寿麟城与东边的夏国隔了千里,若是满月一直在此地修炼,怎么会在她前往夏国的路上将她拉入灵域之中求她封正?
她将这问题问出,满月便道:“获得封正机缘之后,我便在人界各处游荡寻找,能够赋予封正资格的条件也相当严苛,并非是个凡人就能封正,况且是满月与宋仙师有缘,才会结此善果。”
说着,满月捧出了两个擦洗干净的灵器,双手奉上,“宋仙师方才挖出的,便是这山上最后一个灵器。”
宋小河惊喜地将灵器收下,“最后一个在谁手里?”
“我并不知晓,不过迷阵已破,还请仙师随我去一处地方。”满月说着,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似乎怕他不同意。
沈溪山倒也不会吃一只小狐狸的醋,转头道:“是你师父留下的东西,可要去看看?”
“自然要去。”宋小河一边掰着灵器,一边道:“劳烦你在前面带路。”
满月颔首,转身时化成一只黄色的小狐狸,跑跑跳跳地在前头带路。
这回变成沈溪山牵着她,她低着头走在后面,开启了灵器。
崇庆四十七年,四月初五。
战争的烽火将这里焚烧殆尽,是比天祸更为可怕的灾难,这片土地的百姓失去了庇佑,横尸遍野。
人命在这里,还没有一个馒头值钱。
幸好我来之前做足了准备,一路颠沛流离,暂时找到了庇佑之所,这座城有将士守卫,将军也十分仁慈地收留了我,不必为我担忧。
或许再过不久,这座城也将被战火摧毁,而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用我自己的方法留住这座目前还算祥和繁华的都城。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贪恋此处的安宁,我将继续南下,寻找长生殿的下落。
今日清明,我买了酒祭奠你,喝醉了才想起你不喜欢喝酒,那下回清明再找别的给你吧。
崇庆四十九年,腊月十八。
我不知道还能否在这烽火之中寻到长生殿,这里死了太多的人,有时候我躺在其中,感觉也变成了一具尸体。
这一路走来,我装过八次死尸,每回都能蒙混过关,也算幸运。
凡人有的时候,比妖魔更为可怕。
若是走遍南延还未找到长生殿,我就会离开这里,不必为我担忧。
宋小河把灵器小心翼翼收起来,回想到师父曾在战乱之地东躲西藏,日子定然过得相当狼狈,心酸之余,她竟笑了一下。
师父一定非常恼怒,一边躲藏一边骂骂咧咧,她仿佛看见了昔日还活着的,总是被她气得一蹦三尺高的梁檀。
满月领着两人翻过了一座山头,站在高高的山上,宋小河放眼往下看。
月光相当明亮,将山下的景色照得分明。
只见周围几座山环绕的当间位置,有一座城。
远远眺望,那座城没有一盏灯亮着,亭台楼阁排列整齐,城门相当的高,两边城墙头上插了两排迎风飘扬的旗子,中间一杆大旗,正随着风猎猎飞舞。
浓郁的灵气就是从其中而来。
满月停在了山上,说道:“或许仙师顺着山路往下,便能寻到想要的东西。”
“师父留的东西,就在这座城中吗?”宋小河指着山下问。
满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宋小河也不再追问,分别前,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谢春棠在你体内还好吗?”
满月颔首,回道:“一切尚好,他恢复的速度很快,或许用不上十年就能修复魂魄,重入轮回。”
宋小河弯眸笑了笑,拍了拍满月的肩头,“多谢你啦,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定要来找我!”
满月腼腆一笑,手心里攥着一颗乳牙,本想送给宋小河,但一路上沈溪山与她黏得太紧,满月没找到机会。
他向两人告别,化作黄烟消散。
沈溪山召剑,带着宋小河飞下了山,来到了城门前,灵气浓烈,几乎将两人淹没。
近处看时,这座城门更加巍峨,宋小河仰高了脸,才能勉强看到墙头。
两扇大门上雕刻了两只瑞兽,一上一下,呈跳跃的姿态,看起来栩栩如生。
宋小河疑问:“为何这座城门那么高?”
她去过长安,那城门修得气派辉煌,却远不面前这座城的恢宏。
沈溪山用手抚摸着城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划痕,他解释道:“饱经战乱之地,城门和城墙自然要修得高大结实,不然如何抵御强敌?”
宋小河一时还未想明白,疑惑这山中的城,怎会饱经战乱?
难不成是城中百姓经常跟山上的野兽打仗吗?
正胡思乱想着,沈溪山带着她来到了城门正中央。
就见两扇门合缝之处不是一个巨大的锁,而是悬挂着两块玉佩。
玉佩在月光的照耀下呈青绿两色交错,是一条正甩着尾巴的鱼,上面的鳞片都雕琢得极为细致,当真如鱼鳞一样泛着光。
两块玉佩不论是外形还是颜色,皆一模一样。
宋小河并不太懂玉,但却知道这世上是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翡翠玉石存在的。
她脑中飘过一个念头,疑问道:“这……会不会是双鱼神玉?”
“就是它。”沈溪山的指尖在上面触摸了一下,隐隐感觉到了灵力波动,转头看向宋小河。
“怎么了?”她觉得沈溪山的眼神有些奇怪,下意识问。
“这玉上面有封印,是你师父用它做媒介,将这座城给封印起来。”沈溪山道。
宋小河一开始没明白,觉得师父将神玉封印起来藏在这里,倒也算合理。
只是她忽而想起,从先前“死而复生”的寿麟城百姓到被复刻的那一批仙盟队伍,双鱼神玉的力量并没有被封印,所以才拓印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来。
师父为何没有封印神玉,却将这座城给封印了起来?
她震惊地挑眉,抬手抓住了沈溪山的衣袖,“你是说,师父藏在山里的东西并不是这一块双鱼神玉,而是这一座城?!”
沈溪山点头,“不错。”
宋小河惊讶地张大嘴巴。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父竟然是用双鱼神玉拓印了一座城,然后藏在了山中。
他平日里看起来穷酸得不行,想要带宋小河吃顿好的,还要下山去给人帮工争取铜板,谁知他竟然有一座城?
宋小河许久都没平复心情,手指在其中一块玉佩上扣来扣去,道:“这么看来,双鱼神玉是无法拓印活物的,我们站在这里,却没有受玉的影响。”
“且先看看如何破了这封印吧。”沈溪山道。
他抬手凝聚金光,轻轻覆在双鱼神玉上,刚靠近,那玉佩就散发出一股青绿的光芒,与金光柔和地撞在一起。
沈溪山持续了一会儿,收回金光,说道:“强行破除,会毁了神玉。”
宋小河想了想,忽而拍着胸脯道:“让我来!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跟了他十多年,只有我最了解他,他设下的封印我说不定能解开!”
沈溪山撇了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宋小河凑过去,开始研究起双鱼神玉,思考着师父设下的封印有何破解之法。
只是这双鱼玉佩无论怎么看,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若不是上头鱼鳞闪着细微的光芒,那看起来便与寻常玉佩无异。
更没有什么文字或者是机关让人研究。
沈溪山看着她反反复复地摸那两块玉佩,便耐着性子站边上等。
宋小河就这么盯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往玉佩上一处地方戳了戳,而后回头道:“这鱼的眼睛处,原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沈溪山听闻,便也凑过去仔细看,果然见两条鱼的四个眼睛都是凹陷的空洞,好像原本有什么东西嵌在里面,后来被扣掉了。
宋小河与他对着脑袋,肩头前面垂了一缕小辫,在沈溪山的余光处晃啊晃。
他忽然就想到了答案。
沈溪山抓起她的一缕小辫,将上面的铜板置在掌心,在月亮的光照下,铜板再次变成了黑色,跟上次沈溪山看到的一样。
他道:“这个应当就是鱼的眼睛。”
宋小河讶异,“怎么会?”
沈溪山解下那个铜板,捏在指尖往玉佩边上送,刚凑近,铜板和玉佩就同时泛起了青色的光芒,就见铜板慢慢变小,黑色也越来越浓郁,然后被沈溪山一按,顺利按进了一条鱼眼睛里,变成了黑黝黝的小珍珠一般。
“宋小河,这座城,是你师父留给你的。”沈溪山说。
宋小河心头巨震,神色恍然,看着那只被安上的鱼眼睛,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这铜板自宋小河记事起,就一直在她的头发辫上挂着。
师父说这是她周岁时抓阄抓的东西,带在身上能够保平安,宋小河在幼年时不怎么重视,有几次都拿铜板去跟别人换零食吃。
后来被师父打得多了,宋小河记吃记打,才不敢再打这铜板的主意,久而久之,这四个铜板好像就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从未离开过她。
时光过隙,转眼十多年匆匆而过,没想到竟到了现在宋小河才明白这四个铜板究竟是什么。
难怪师父总是如此重视,每回宋小河不爱惜,他都凶得厉害,还打她手心,罚她不准吃饭。
因为这铜板便是开启他珍藏的宝物的钥匙。
也是他留给宋小河的,一笔无比庞大的财富。
是父亲留给女儿的财富。
宋小河扁了扁嘴,眼底泛着泪光,语气有些埋怨,“这老头真的什么都不跟我说。”
沈溪山拿着她的辫子,将上面的铜板摘下来,道:“若是跟你说了,你指定早就喊得仙盟上下都知道此事,这座城还如何藏得住?”
宋小河不忿地用头顶他的胳膊,闷闷道:“我也没有那么喜欢显摆吧?”
沈溪山笑说:“难道是我领了猎门宗服之后总是穿在身上往外山跑,特意从南到北绕个圈,玩到日落才会内门?”
宋小河哼了一声,“那是他们以前总是嘲笑我。”
沈溪山将她头上的铜板取了下来,递到她手上,“你自己开启吧。”
她将铜板一一按入双鱼的眼中,最后一颗嵌入时,温和的青色光芒猛然大作,两枚玉佩凌空漂浮起来,欢腾甩尾的鱼儿相互交错旋转,最终首尾相接,变成了一块玉佩。
宋小河抬手,将玉佩接在了掌心中。
玉佩触手温润光滑,随着青色光芒的褪去,一团近乎透明的白雾升起。
沈溪山抬手,用金光将白雾轻柔地包裹起来,道:“这便是你师伯的最后一魄。”
双鱼神玉光芒很快散去,变成了一块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双鱼玉佩。
宋小河赶忙将长生灯掏出来,让沈溪山将这一魄给放入灯中。
长生灯闪烁了几下,而后重归寂静。
魂魄齐全,宋小河了却了心头的一桩大事。
她抬手,将城门一拉,随着一声悠长的“吱呀”声,高大壮阔的城门便缓缓打开。
只是还没等看清楚里面的景象,身后忽而隐隐传来喧哗的声音。
宋小河转头,就看见密密麻麻的火把从山脚的林中走了出来,她看得不太分明,但也瞧出那是寿麟城中的百姓。
走在最前头的,则是一个身着紫色衣裙的女子,她走路姿势有些奇怪,但速度却不慢,很快就走到了宋小河能看得见的地方。
她认出,那是鱼皎的师娘。
而她手上捧着最后一块梁檀埋在地里的灵器。
第109章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虽然临行前仙盟弟子对城中百姓一再劝告不可进山, 但这些固执的百姓还是举着火把进山了。
且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似乎是鱼皎的师娘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宋小河头上的龙角早就悄无声息地消失,眼睛也恢复了墨黑, 于是从外貌看上去, 她一点不像是能够爆发出那么强大力量的人, 反而像迷失在山中的小姑娘, 一双漂亮的杏眼蕴含着些许惊讶的表情, 让她看起来懵懵懂懂, 十分好欺负。
好在她的身侧站着沈溪山。
沈溪山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 虽说他神色并不凶恶,但由于外貌太过出众,身份不凡。
众人看见了两人站在城门外, 一时间也不敢随便靠近, 持着火把在两三丈远的距离停下来。
很快,低低地议论声响起, 众人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些什么。
宋小河动了动耳朵, 也零星听到几句, 正想说话, 却见一个身体强壮,身着衙役衣裳的男子站出来, 他腰间配着刀, 似乎在城中是个当官的。
“寿麟城向来热情好客, 好心收留了你们,却没想到你们竟然恩将仇报, 擅自进山惊扰山神!”他大声斥责宋小河。
“山神?这里何来的山神?你们真以为那些从山里走出去的,死而复生之人是山神所为?”宋小河抬手, 将手上的双鱼神玉晃了晃,说道:“全都是因为这块神玉,它拓印了你们送进来的尸体,才有了‘起死回生’一事,不过现在这块玉佩被我回收,你们以后也别想为利用它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那是山神赐给我们的福泽。”一个老人扬高了声音,声嘶力竭道:“你有什么资格擅动?这是属于寿麟城的神物!”
“这是我的。”宋小河用更高的声音顶回去,与他争执,“是我师父留给我的!”
“是山神的恩惠!”
“你只不过想将这神物据为己有!”
“你凭什么说这是你的?!”
“将神玉留下,否则你们别想走出这里!”
一众百姓在此刻团结一心,此起彼伏地叫喊着,要宋小河将神玉交出去。
“休想!这是我的玉,不可能给你们!”
宋小河被如此污蔑,气得一蹦三尺高,跟人吵起来。
只是她一个人终究吵不过一群人,百姓七嘴八舌地讨伐她,东一句西一句宋小河应接不暇,更多的人则是说她是想将神玉私有的贼人,对山中珍宝居心叵测,扬言要告上仙盟。
宋小河攥紧了神玉,将它收入玉镯之中,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副生气的样子。
转脸见沈溪山嘴角带着笑站在身边,于是怒火殃及池鱼,她用胳膊肘捅了沈溪山两下,怨道:“你都不帮我说一句!任由他们如此污蔑我!”
沈溪山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消消气,偏头对百姓道:“你们用神玉满足自己的私心,将寿麟城变为一座尸城,已铸成大错,不要以为你们不修仙仙盟就管不了,届时我将此事上报,自会有你们的处罚。”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吵闹。
仙盟掌管人界大小仙门,这些未入道的凡人不归仙盟管,自然也不会接受他们的处罚。
这些百姓正是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敢拿着火把寻来,要宋小河将东西放下。
她若与百姓动手,便是伤害无辜,少不了仙盟的处罚。
正是他们这种仗着自己弱小的无赖行为,才让宋小河气恼得不行。
仙盟一心为庇佑凡间百姓斩妖除魔,出生入死,却反过来成为他们拿捏宋小河等人的工具,说一声白眼狼都算是抬举了。
沈溪山道:“这山中的东西不属于你们,我们会全部带走。”
百姓立即大声抗议,叫嚣着要他们滚蛋,不准碰山神留下的宝贝。
“宋姑娘。”站在边上安静许久的紫衣女子在这时候开口,往前走了一段路,来到宋小河的面前。
她生得貌美,眼角微微往下耷拉,笑起来时有一种性子温软的感觉。
她道:“几次见面,都未曾好好与宋姑娘说几句话,趁着这会儿有些时间,我与你聊上两句。我名唤杜雨瑶,祎北人氏。”
宋小河方才就看见她手上的灵器了,此刻让沈溪山对应付那些吵闹的百姓,自己往边上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抬了抬下巴,说:“要聊可以,先把东西给我。”
杜雨瑶轻轻摇头,“东西我自会给你,不过还请姑娘答应我一个请求。”
宋小河没有立即点头,眸光转了一下,睫毛忽闪,“说来听听?”
“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皎儿一条生路。”杜雨瑶道。
宋小河很惊讶,以至于她笑出了声,“你倒是真敢提啊,你知道鱼皎在外面害死了多少人吗?”
杜雨瑶微微怔神,而后道:“他本是个一心研究千机古法的孩子,对外界那些恩恩怨怨向来没有兴趣,定然是受奸诈之人的蒙骗蛊惑,才做出这等错事。”
“他造出的傀,杀了很多无辜之人。”宋小河收敛了笑容,绷起嘴角,面容一本正经,“不论是有心害人也好,受人蒙骗也罢,他必须为那些错事付出代价。”
杜雨瑶听着,目光就盈满了泪,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更显得柔弱。
“其实、其实都怪我……”她颤声道:“皎儿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是我照顾长大的,他与我最为亲近,但是我那相公脾气暴戾,人前他待我温柔体贴,与我琴瑟和鸣,人后却总对我大打出手……”
说到这,她将手套缓缓摘掉,露出了一双木头做的手,像是撕开了往日的伤疤,揭开血淋淋的过往,“那日我不堪那凄惨的生活,决心出逃,却没想到逃之前被贴身婢女告知我丈夫,他一怒之下砍了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囚禁在房中,那段日子,我活得还不如个畜生。”
她狠狠抽噎了几下,似乎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但再次提起这噩梦一般的往事,她仍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这是一个充满痛苦的故事,哪怕没有用什么歇斯底里的情绪渲染,依然让宋小河心头巨震。
看着杜雨瑶掉下的眼泪,她神色怔怔,猛然为方才自己那不太好的态度后悔起来。
宋小河想起那日她帮杜雨瑶捡起掉在地上的糖糕,看见了那一双木头打造的双脚,将糖糕放在她手中时,又摸到了无比坚硬的触感。
原来她早就丧失了双手双脚。
她站在街头,对宋小河微微一笑说着多谢时,根本看不出来有如此惨痛的过往。
“是皎儿救出了我,我丈夫闻讯赶来,怕事情暴露毁他声誉,便要杀了我和皎儿,他迫于无奈,才下了杀手。”杜雨瑶擦了擦眼泪,几下深呼吸,稍稍有些平复了。
“那你们可以将那人的恶行告知众人啊。”宋小河紧张地接话。
“没用。他在千机门的地位本就不凡,又有家族撑腰,他们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将证据一概销毁,污蔑是我与鱼皎勾结杀害了我丈夫,为此,鱼皎便故意在众人面前伤我,佯装将我从千机门掳走,独自背上了骂名。”
“难怪上回在赤地中遇到千机派的人,他们只说鱼皎杀害师父掳走师娘,叛逃了仙门,却并未将你与他并为同伙。”宋小河压看着她,缓声问道:“所以后来你们加入了日悲宗,鱼皎便瞒着你开始残害无辜之人?”
“他一直想为我打造一副与常人无异的身体,这几年也苦心钻研千机古法。”
“但不论如何,他也已经走上了邪道。”宋小河喃喃道:“杀人偿命,犯罪伏法,谁也无法成为例外。”
“可以将他带回仙盟审判赎罪,我只求你们能留他活命。”杜雨瑶往前走了几步,用冰冷僵硬的木头手笨拙地拉住了宋小河的手,弯着腰背用卑微的姿态乞求道:“宋姑娘,我听说你有个相依为命的师父在长安也犯了大错,你应当能明白目睹亲人犯错的心情,是不是?”
宋小河神色一震,双眸顿时失了色彩,仿佛忆起了不开心的往事。
正当她开口要说话时,林中忽而陆续跃出人影,分布在百姓所站的位置周围,以一个半圆将正吵闹的百姓给包裹起来。
那些正是机栝所组成的傀人,看着要比常人高大一些,外面裹着一层人皮,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一双眼睛却是黑黢黢的,在夜色下显得相当瘆人。
百姓们立即吓得噤声。
沈溪山正应付得烦躁,见状就松了一口气,心说耳朵总算能清静些了。
宋小河下意识抽出了木剑,往后退了几步,回到沈溪山的身边。
她虽然对杜雨瑶方才说的话颇为动容,但也没忘记,她与造出这些傀人的鱼皎是一伙儿的。
傀人约莫有二十来个,落地之后站得笔直,其后便是一声哨响,二十来个傀人同时抬手,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双手甩出锋利的长刃。
众人受到惊吓发出惊呼声,有些胆子小的甚至开始哭泣,转身要跑。
“别乱动!”宋小河见状,紧忙大喊一声。
但那逃跑之人早已吓破了胆,并未理会宋小河,发了疯似地奔跑。
离他最近的傀人应声而动,身影快到变为残影,只听一声凄惨的叫喊,那逃跑的男子被利刃当胸穿透,倒在地上抽搐挣扎,几个眨眼的工夫就死透了,鲜红的血淌出来。
“啊——!”
尖利的叫喊在人群爆发,哭嚎声瞬间打破了深山的寂静。
沈溪山给吵得难受,抬手掐了个噤声法诀,打在众人的身上,周围顿时安静下来,百姓们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吵闹声消失之后,宋小河就得意听见林中还有脚步声,她看了一眼杜雨瑶,忽而扬声道:“出来,躲着干什么!”
话音落下,只见月下一道黑影闪过,一个少年就落在了当间的空地上,正是鱼皎。
他的目光先落在杜雨瑶的身上,“师娘,到我这里来。”
“皎儿,住手吧。”杜雨瑶落下两行泪,徐徐道:“别再伤及无辜了。”
“伤及无辜?”鱼皎指着身后缩成一团的百姓,面容有些委屈地说:“是他们自己叫嚷着不准我们拿走山神留下的宝贝,才召集了全城的人上山来送死,若掌控这些傀的人是钟浔元,他们早就死得一干二净了。”
“当初我要你研究千机古法,是为了让你学有所成造福人界,而不是利用这些东西胡作非为。”杜雨瑶的语气严厉起来,斥责道:“你伤人性命,助纣为虐,还不认错?”
鱼皎像个被训斥的孩子,垂下了脑袋。
宋小河转头,朝沈溪山看了一眼,小声道:“这些傀看起来更为厉害,若是你伤势未愈,先去城中躲一躲。”
“我?”沈溪山都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这种话也能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疑问道:“先进去躲一躲?”
宋小河很认真地点头,目光往下一落,抬手就覆在沈溪山的腹部。
她手上没有用力,害怕伤口没有完全愈合,她关心道:“免得再牵动伤口。”
沈溪山抓住她的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忍不住笑了。
“那若是别处也藏着傀人翻进了城中,你要如何保护我?”
宋小河想了想,随后将木剑往地上一插,双手结印,在瞬息之间释放了极寒之力。
寒意在空中大肆侵蚀,光芒自她双手朝外疯卷,只听“咔咔”的声音频想,就见赤色的冰层猛然拔地而起,在高大的城墙外又形成了一堵由赤冰形成的高墙。
冰墙沿着城墙延伸,左右各十来丈,寒意冒着白气,形成了令人震撼的景观。
宋小河与沈溪山所站的位置,成为这座城正面唯一的缺口。
她呵出一口气,白雾在脸边消散,顺着脖子往上蔓延的白霜又在顷刻间化成了水,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着。
宋小河拔出木剑,转头对沈溪山信誓旦旦道:“我守在这里,不会放任何人进去!”
沈溪山转头看一眼这在瞬间拔地而起的高墙,伸手用食指沿着宋小河下颌线刮了一下,将她脸上的水珠擦拭,说:“这么努力的保护我?”
“当然。”宋小河将头撇过去,表情正经冷酷,耳朵却是红的,“你现在是我的人,我自然要认真负责。”
这句话让沈溪山心头一甜,没想到宋小河前几日还铁面无情地让他好好修无情道,一朝开窍,竟会说这种哄他开心的话了。
他俯身,在宋小河的脸颊上嘬了一口。
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宋小河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将沈溪山的脸给推开,臊红了脸,咬着牙低声说:“这么多人呢,你就不能管好你的嘴?!”
沈溪山认真点头:“好,回去后我好好教训它。”
宋小河听他不正经,用双手将他往后面用力搡了一把,然后转身正了正脸色,对鱼皎道:“方才你师娘为你求情,让我们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你现在将这些百姓放走,我们可以酌情减轻你的罪责。”
鱼皎还未说什么,杜雨瑶就忙道:“如此,那便多谢宋姑娘了!”
她又转头,对鱼皎道:“皎儿,还不快将这些无辜的人放走?”
鱼皎缓缓抬起头,双目有些赤红,咬着牙道:“师娘,这是最后一次。”
杜雨瑶脸色大变,“皎儿!”
只见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吹了一声响哨,所有傀人应声而动,猛地跳到了百姓的边上,利刃往人的脖子上架,被挟持的人吓得痛哭,由于被沈溪山的噤声咒限制,仍旧是无声状态。
鱼皎无视了师娘的呵斥,盯着宋小河道:“我知道双鱼神玉在你手里,把它交出来。”
宋小河答:“不可能。”
鱼皎道:“那这些无辜的百姓,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身后一个傀人不知得了什么指令,高举利刃,正准备照着一妇女的脖子下刀,宋小河抬手,掌中迅速聚集光芒,冰霜就隔空攀上了傀人的手臂,将它落刀的关节冻住。
“你还要继续作恶,辜负你师娘为你求的情吗?”宋小河扬声质问。
杜雨瑶也泪流满面,祈求道:“皎儿,别再继续犯错了……”
“师娘。”鱼皎眼底泛着泪光,梗着脖子倔强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如若得了双鱼神玉,我就有办法为你打造一具完整的躯体,你不是最喜欢骑马舞剑吗?等有了完整躯体你又可以回到从前!”
“若是这些东西皆是你用无辜之人的鲜血换来,那我宁可余生如此!”杜雨瑶转头,对宋小河道:“宋姑娘,若他执意如此,我的确没有能力阻止,我将这最后一个灵器还给你,离开此地,日后与他断绝关系,再无瓜葛。”
“师娘……”鱼皎慌张地唤了一声。
宋小河的目光落在鱼皎身上,又转回杜雨瑶的面,道:“那便给我吧。”
杜雨瑶取出帕子擦了擦泪,然后捧着灵器朝宋小河走去。
她站在宋小河的身边,将灵器递还。
却在宋小河抬手接灵器的时候,她猛然出手,双手握住木刃,用力往自己心口捅去!
事发突然,宋小河原本注意力全在师父的灵器上,又被杜雨瑶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根本来不及反应,本能用力将木剑往后抽。却不想她求死之心急切,用足了十成十的力道,一时间没能让宋小河将木刃抽回去。
“师娘!!”
鱼皎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木刃刺入杜雨瑶心口的前一刻,忽然停住了。
沈溪山不知何时出的手,握在剑柄的前头,轻描淡写地遏制了杜雨瑶的力量,任凭她再如何用力,都无法再将木剑往前一寸。
宋小河趁机将木剑给扯了回来,虚惊一场让她出了一背的冷汗。
只听沈溪山语气淡漠道:“宋小河的剑不杀无罪之人,你若想死,可以来找我。”
杜雨瑶被力道冲了一下,整个人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都怪我,我才是这一切的罪人!我本就是该死之人,皎儿自有聪颖无比,多少人参不透的千机古法他一看便懂,若非为了救我,皎儿也不会背上罪名叛逃千机,如今怕是早就成为名震四方的天才,而不是在四处为恶,走上残害无辜的道路!”
“源头是我,我死了,他就会醒悟……”
“路是他自己选的。”沈溪山不为所动,波澜不惊的眼眸扫了一下鱼皎,说道:“今日你就算是杀光了所有百姓,也难逃一劫,若你伤一人性命,我便就地裁决你,若你现在束手认降,就留你几日活命,押回仙盟候审,你自己选。”
鱼皎吓得浑身是汗,没了方才的锋利,语气添上几分央求,“我可以认罪伏法,不过我求你们将双鱼神玉借给我一用,只要给师娘一副完整的身躯,我便是死了也无妨。”
“你没有第三选择。”沈溪山漠声道。
“皎儿,皎儿。”杜雨瑶喊道:“我不要双手双脚了,你快放了那些无辜的百姓!”
“不行啊师娘,我还想再看你奔跑起来。”鱼皎哭着说。
那边两人正哭得可怜,这边人群中突然蹿出一个中年妇女,奔跑到宋小河面前一下子跪了下来,双膝重重落在地上,不停地朝宋小河磕头。
沈溪喊抬手,解了她的噤声咒。
“仙师,仙师!我知道你要将山上的宝贝给带走,但是能不能在带走之前再帮帮我?我儿,他才二十岁啊,正是年轻的时候,还未娶妻,他不该死啊——”
那中年妇女,正是先前在客栈门口炸糖糕,又在路上被撞翻了一桶冰的人。
她往前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宋小河的腿,哭着央求,“仙师,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日后一定会有好报,你就再帮我最后一次吧!没有了儿子我可怎么活啊!”
宋小河偏头看着旁处,只留了个侧脸对着中年妇女。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刺痛了掌心,泛起生生的疼来。
双鱼神玉就在她身上,只要她点头,就能拿出来,解决这个女子的苦难。
沈溪山安静站在一旁,并未出口干预此事。
片刻后,宋小河说:“不行。”
中年妇女听到之后哭得更加厉害,脑袋不停往地上磕,一次比一次用力,几乎哭得喘不上气。
可不论怎么乞求,宋小河都未松口。
她道:“不行就是不行。此玉我们不但回收,还要将城中那些本就已经死去的人送入轮回。”
城中利用山上神力起死回生的,大多都是自己的爱人亲人,自然是听不得此话,旋即急眼,纷纷想冲上来与宋小河理论。
却又因为噤声咒与身边的傀人不敢随意动弹。
磕头许久的中年妇女声嘶力竭,仿佛知道宋小河不会改变主意,面上陡然浮现恨意,扑上来要撕咬她。
沈溪山一抬手,她便被金光打飞,倒在地上。
中年妇女爬起来,开始大声咒骂宋小河。
沈溪山想再次给她上噤声咒,却被宋小河的手挡了一下。
就听那女子如恶妇一般,坐在地上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先前我见你心善,还真以为你是个好人!他们说得对,你就是为了这山中的宝贝而来!根本没有什么好心,不过是借用一下你都不肯!你凭什么将这仙物据为己有?!你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们所经历的痛苦吗?你凭什么剥夺我们与亲人再见面的权利!”
“我不懂?”宋小河用力地咬了一下牙,一抬头,双目已是赤红一片。
她的目光滑过面前的每一个人,用缓慢的语速来掩饰话中的哽咽,“就在两个月前,养育我长大,陪伴我近二十年的师父亡故,我如何不懂失去至亲的痛苦?”
“我身后的这座城,还有这块让你们再次与死去的亲人一起生活的神玉,都是我师父留下的东西,是留给我的,我凭什么不能带走?”
宋小河擦了一把泪,看向杜雨瑶,说:“你方才问我,是否能明白目睹亲人犯错的心情,我当然能明白,我知道师父犯了错,伤害了无辜之人。”
她声音拔高,每一个字都十分用力,“所以我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身体化作无数记忆碎片,从我指缝中流走,留不住分毫,可是这又如何呢?师父犯错,理应受罚,天下间所有人都是如此。”
“师父不是例外,鱼皎也不会是。”
宋小河的眼睛还是湿润的,火把的光将她的黑眸映得明亮,衬出了坚韧二字。
“这城里的东西,我不仅要全部带走。”她冷然道:“就是你们用这块玉所‘复生’的人,我也要杀掉,一个不留。”
“可都听清楚了?”沈溪山走到她边上,揩了几下她脸上的泪痕,转头对众人道:“若是再闹,人头落地我可不管。”
说完,他又对抱在一起哭的两人道:“鱼皎,若你现在认罪伏法,我倒是有方法帮你师娘恢复双手双脚。”
鱼皎惊喜地抬头,“当真?你说话可当真?”
“我可是正派人物,岂能跟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一样?”沈溪山扬了下眉毛,说:“自然是说到做到。”
鱼皎吹了一哨,撤去了所有的傀人,而后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是为认罪。
百姓们没了生命威胁,纷纷开始跑回山林,逃离此处。
宋小河这才松泛下来,忙活了一夜,只感觉无比疲惫,想立即倒头睡过去。
沈溪山见她满脸倦怠,抬手往她脑门上抚了几把,说:“累了是吧?我背你回去,这城中的东西,明日叫仙盟派人来清点,到时候运回仙盟,全部存在你的名下,你随用随取,一个都不会少。”
宋小河点点头,趴在沈溪山宽阔的脊背上,让他背着自己。
回去的路上,宋小河打开了最后一个灵器。
崇嘉三年,七月初七。
我寻到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山头,将这座城藏在山中,今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开启此城。
梁颂微,我要回去了,奔波这些年,我似乎也没做成什么事,那盏长生灯也不知有没有用,但我不能再四处游荡了,那些害你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我不甘心。
虽然我现在对抗他们犹如蜉蝣撼树,不过我不会轻易放弃,哪怕耗费我十年二十年,我总会有将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
届时我将揭穿那些恶人的嘴脸,让世人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你的风雷咒。
最后,还是要对你说一声抱歉。
你生前,我不是懂事的弟弟,经常与你争执置气,让你为我兜底。
你死后,我却还是一事无成,既没有学会风雷咒,也无法为你报仇。
我希望下次见到你,不是在梦中。
能让我再唤你一声,哥哥。
崇嘉三年,梁檀在山上留下了这座城,埋下了七个灵器,然后去了仙盟,上了沧海峰,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后来,他收养了宋小河,日子才没那么难过了。
宋小河趴在沈溪山的背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灵器。
上面的泥土没有被擦干净,随着走路时的摇摆,在沈溪山的胸前蹭了不少泥巴。
沈溪山低头看了一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将灵器没收的冲动。
下山时,一只狐狸蹲坐在高高的树梢上往下眺望,背后是一轮皎白的圆月。
月明星稀,尘埃落定之后,风也变得柔和了。
仿佛在抚慰每一个在深夜难眠的伤心人。
沈溪山把宋小河背回客栈,才刚关上门,苏暮临破门而入,扬声喊:“小河大人!”
他回身瞪了一眼,吓得苏暮临立即缩起脖子。
然而为时已晚,宋小河已经被吵醒。
她从沈溪山背上滑下来,揉着眼睛,满脸的困意,“怎么了?”
苏暮临弱弱道:“你让我们抓的人,已经抓到了,在楼下的大堂里,我还带回了别的东西。”
宋小河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外走,“那下去看看。”
沈溪山拦了她一下,手覆在她的侧脸,用指腹摩挲着眼睛,“不累吗?先睡觉吧,明日再看。”
“就现在吧。”宋小河有些羞赧,不习惯在旁人面前与沈溪山如此亲昵,她赶忙偏了偏头往前走了两步,清醒不少,“现在解决了,我睡得踏实。”
苏暮临也小声道:“我也觉得现在比较好,那关如萱……”
“她怎么了?”宋小河边往外走边问。
“她快要死了。”苏暮临答。
客栈中点上了灯,一楼大堂明亮。
宋小河下了楼梯就看见钟浔元与关如萱被捆得结结实实,背靠背坐在地上。
边上还有一个吴智明。
桑悦跷着腿坐在桌子上,身边是濯雪。
见了宋小河,濯雪两三步跳到她身边,想顺着身子往上爬,被沈溪山一把提住,扔到了一旁。
钟浔元像是受了重伤,身上几乎全是血和爪痕,正低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这应该是桑悦抓到的,宋小河心想。
走到近处,宋小河绕到另一边,关如萱抬头,与她对上视线。
宋小河只看了一眼就大惊,分明就这一会儿的时辰,关如萱竟然苍老得像是七八十岁,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双目也浑浊无比,浑然看不出年轻时候的清冷貌美。
“你……”她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擅用了神鬼铃。”桑悦将发辫捏在手里转,嘲笑道:“驱使神鬼铃需以阳寿为代价,驱使的魂魄越厉害,则换取的阳寿越多,她便是用神鬼铃驱使我和桑暮临,才耗尽了阳寿。”
宋小河发出疑问,“但是她的寿命有那么长吗?”
沈溪山解释道:“神鬼铃不会杀人,只会夺取寿命,看她的样子似乎被夺取了超过五十年的寿命,那么下一世下下一世,她都是早夭之人,直到偿清被夺取的寿命才能正常轮回。”
“原来如此。”宋小河问关如萱,“你可能连着两三世都早死,你可后悔?”
关如萱此时情绪平淡,翻开眼皮看了她一下,道:“要杀要剐,尽快来,少废话。”
宋小河挠了挠脑袋,“你倒是挺硬气。”
沈溪山却看出她的心思,嗤笑一声,“想得倒挺美,我们不会擅自给你定罪,明日会有人将你押回仙盟,连同你们关氏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查个清清楚楚,该有罪的,一个都跑不掉。”
此话戳中关如萱的软肋,她猛地挣动了一下,喊道:“杀了我!杀了……”
噤声咒一落,她再如何歇斯底里,都没有半点声音。
关如萱的疯狂挣扎惊动了钟浔元,他缓缓抬起头,嘴边全是血,被打得不轻。
钟浔元看了几人一眼,道:“鱼皎死了?”
“他认罪了。”宋小河说:“你呢?你认不认罪?”
“我这里只有输赢,没有什么认罪。”钟浔元有气无力道:“计划执行得不顺利,他们两个太蠢,才导致如今的败局。”
“怎么说?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我只接手了后半段的计划。”钟浔元道:“前面的事,你得问吴智明。”
吴智明原本正装死,听到有人提了他的名字,吓得没忍住,浑身一抖。
苏暮临上前狠狠踹了两脚,“让你装!”
吴智明痛得大嚎,连连求饶,“别打我别打我!我什么都招!”
宋小河和沈溪山各自捞了个凳子坐下来,摆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吴智明道:“起初,是有人传信给我,说有机会杀死沈溪山,我将信将疑地回了信,对方给了我一个消息,我虽是散修,但前两年混得吃不上饭,大家族也看不上我,于是就跟着关氏后面捡掉下来的米粒儿吃,得了此阵之后,我立即献予关氏家主,家主就立即派人前去布阵。”
“那消息,便是日晷神仪出现在酆都鬼蜮境内,关氏家主将消息传给了仙盟之内的关如萱,由她在里面引导,将消息递给了仙盟盟主。日晷神仪如此珍贵,必定会派出沈溪山带人前往回收,是以计划到了这里,便是一切顺利。”
“沈溪山出发之后,关氏家主仍不太放心,陆续向其他仙门放出他行动的消息,因此沈溪山在路上颇为受阻,进了鬼蜮之后恐怕也不得安宁。”
沈溪山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对宋小河说:“当时爆发了很凶的内斗,我差点就死了呢。”
宋小河心想,这话我能信吗?
吴智明继续道:“当时也的确传出消息,说你葬身在鬼蜮之内,我们都以为此计成功,只是还未庆祝多久,你却又回来了。计划失败,若是顺藤摸瓜必定会追查到我和关如萱身上,于是我们便将那一段记忆抽取出来,封在灵石之中,由我埋在了此城边上的山里,如此一来,就算你们调取记忆抽查,也不会查出当时之事是我们所为。”
“只不过我后来再来此处寻找,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才在此逗留多日,今夜山上迷阵破了之后我才找到那块灵石。”
“难怪当时一提你埋在寿麟城的东西,你就如此慌张。”宋小河听完,心里憋着一股火,骂道:“心肠歹毒,卑鄙无耻。”
吴智明连忙磕头,“我已诚心悔改,也将事情全盘托出,还望各位大人念在我积极认错的份上,饶我一条性命!”
“想都别想!”宋小河才没有那么傻,凶道:“你便是不说,抽取你的记忆也一样能知道!你死定了,等死吧你!”
吴智明吓得浑身发颤,打着哆嗦想要继续为自己求饶,得到的也是噤声咒一个。
“该你了。”宋小河道:“钟浔元。”
钟浔元垂着头,咳了几口血,慢慢说道:“一开始的计划,是要沈溪山破无情道,修为散去八成,不论如何埋伏都是死路一条,此事主要由关如萱来办,只是她太无能,浪费了许多时间也没能办成,最后无法,才有了这山上的一计。她说那阵法是高人给关氏的,在酆都鬼蜮锁住了你一次,同样会锁住你第二次,没想到竟失败了,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相信她。”
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完全没了往日的神气,尤其是现在还受了重伤,说话都气若游丝。
宋小河听了这话,忽而偏头看了沈溪山一眼,意味不明。
沈溪山与她对视一眼,弯唇露出个灿烂的笑。
“好没用……”钟浔元喃喃道:“本想着做出一番大事,再回钟家扬眉吐气,让曾经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皆仰望我,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我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宋小河忍了忍,最终还是拍桌而起,气道:“你不是这样的结局还能是什么?当真以为肆意行恶就能被人仰慕了?我告诉你,这人界正道长存,就算不是我们,也会有别人制裁你!”
钟浔元垂着头,没有接话,不知道是没力气说话,还是自知有愧。
不过宋小河觉得是前者。
桑悦下手太重,快把人给打死了。
这时候沈溪山拿出一个药丸,抛给苏暮临,道:“别让他死了,得留他活口将孟观行的手臂还回去。”
“孟师兄的手臂?”宋小河问:“什么意思?”
“他摘了孟观行那条印着仙印的手臂装在自己身上。”沈溪山道。
“难怪我上回见他两只手的肤色不一样呢!原来如此。”
宋小河与桑悦和苏暮临道了别,随后追着沈溪山的脚步上了楼。
两间房门都开着,沈溪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脚一拐,就进了沈溪山的房中,反手将门给关上。
沈溪山正将外袍给脱了下来,随手扔到屏风上挂着,舒展筋骨。
宋小河走过去,他听见了脚步声,就转身来,顺势将走到面前的宋小河抱进了怀中,低声问:“是不是很累?要睡觉吗?”
“倒也没有。”宋小河将脸埋在他的心口,听到他心腔传来的心跳,闷闷道:“怎么有那么多人想要害你?”
沈溪山笑:“或许我比较招人讨厌?”
宋小河说:“才不是。”
她以前从来不知,这世上会有那么多人,只是因为那些天才不是出自自己家族或是仙门,就想方设法,百般迫害。
从前是她师伯,现在是小师弟。
猪油蒙了心,他们眼里只有家族的荣耀,没有人界的荣耀。
只在乎他们在人界的地位,不在乎人界在六界的地位。
宋小河觉得自己确实累了,她连一句愚蠢都不想再骂。
只是沈溪山的拥抱给了她十足的安慰,仿佛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不足为惧。
宋小河贪恋沉溺,用力汲取。
她抬起头,仰脸看着沈溪山,“究竟是什么高人给出的阵法,能让你差点折在酆都鬼蜮呀?”
沈溪山想了想,说:“其实方才吴智明的话中有一处地方说错了,或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当初酆都鬼蜮的阵法,是用业火红莲作为压阵之物,才能将我的灵力尽封。而在我第一次去鬼蜮之前,业火红莲的力量没有得到压制,仅凭关氏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抵达红莲腹地,设下阵法,更别提以业火红莲压阵,所以当初在鬼蜮的阵法,不是关氏所布。”
“或者说,不是凡间之人所布。”
“难道想你折在人界的,不止凡人?那还有谁?魔族?妖族?”
“天界之人。”沈溪山道。
宋小河惊愕地瞪大眼,“怎么会?”
沈溪山语气平静道:“有些蹊跷,我不细究,不代表没察觉。那阵法非凡人所能掌控是其一,当初进入鬼蜮,我知道其中地貌是因为我本就走过一遍,苏暮临知道,是因为他在里面生活多年,还有一人却也从头到尾都知道,这是为何?”
宋小河一怔,没答上话。
沈溪山继续道:“其二,当初在鬼国之中,良宵公主身边的那位国师,你可还记得?”
宋小河当然记得。
“其三,仙盟藏宝之处隐秘而牢固,你师父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取得日晷神仪?又是如何得知开启日晷神仪的办法?当日将你师父带进大殿之中的,并在最后把你师伯的魂魄从苏暮临体内抽出的,都是她。”
“要知道这些事情,光是活得久可不够。”
“你想说什么?快告诉我。”宋小河猜不透,急得直挠他手心。
“传闻天界有一神族,掌万象罗盘,算尽六界之事,拥有知晓过去,窥探将来之神法,被称为,卜算神法。”
沈溪山抓住她作乱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捏着她的指关节,道:“而那个神族,便是步氏神族。”
宋小河心头大震,盯着他问:
“你怀疑,是鸢姐计划了这一切?”
第110章 指天破誓沈溪山弃修无情道(一)
“倒也不是。”沈溪山说:“不过是一些无凭无据的猜测罢了。”
步时鸢究竟是什么身份, 什么目的,尚且无从得知。
但沈溪山知道她绝非那么简单的一个角色,至少她与宋小河的因缘不止这一世。
沈溪山敛了眸, 手臂一收, 将宋小河抱得更紧了。
“宋小河。”他语气里有一丝埋怨, “怎么那么多人跟你有因缘呢?”
与其他人相比, 他因日晷神仪的时光缝隙到宋小河六岁的那年结下的缘, 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沈溪山打小以来, 只有别人的年龄能走在他的前头, 其他任何事他都没有落后于人过。
只是缘分一词着实奇妙,非任何人能够掌控,就算是沈溪山有心, 也无法赶超在别人前头, 与宋小河缔结最重的羁绊。
而这些心思宋小河并不知道,也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什么。
她在沈溪山怀中闷了一会儿, 抬起头之后脸颊红红的,清凌凌的眼眸全是笑, 有几分腼腆, “你是说……咱们俩吗?”
沈溪山一顿, 反问,“你觉得我们之间的羁绊很深?”
“那当然啊, 我六岁的时候, 就见过你。”宋小河回想起往事, 有些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说:“那时候的你跟现在差不多年岁, 不过与你相识之后,你好像并不记得此事, 那日我提起你我之约,你也没有应声,我一度以为当年的事是我做了一个梦。”
宋小河说起此事也觉得疑惑,问他,“不过先前你不是又提起了此事吗?你究竟还记不记得?”
先前宋小河问他这话的时候,正处于失去师父的噩梦之中,本身就频频往梦里钻逃避现世,若是当时解释此事必定要提到日晷神仪,宋小河难免因此想起伤心事,所以那时候他才避而不谈。
不过现在的宋小河不会再因那些事情绪崩溃,沈溪山倒是可以放心解释。
他揽着宋小河的腰,一下子将人拎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坐在床榻上,让她坐在身边,说:“此事说来也并不复杂。”
宋小河捏他的手指,自信地说:“复杂点也无事,我听得明白。”
沈溪山心说若是往复杂了解释,你可能还真听不明白。
他从储物锦囊中掏出了油纸包着的糖果,塞到宋小河的手中,才慢慢解释道:“先前在长安时,你师父启动了日晷神仪,带着我们回到了过去。但那毕竟是上古神器,神仙亦难以轻易掌控,更何况是你师父,他虽吸收了许多魂魄将其开启,最后返程时他的灵力支撑不住日晷神仪,导致我在途中意外落进了时光缝隙。我所落的地方,就是崇嘉十七年,你六岁的那一年。”
“我在林中看见了正在哭泣的你,走近询问,才得知你……”
“我那铜板换了吃的,被师父教训,独自跑去后山,结果迷了路。”宋小河将后半句话接过去。
她嚼着糖,一遍又一遍地舔着唇,使得唇瓣看起来颇为水亮,沈溪山的目光悄然滑过,停留片刻。
“对,但我知道你是因为敬良灵尊要将你送往玄音门,与他置气才将铜板送出。”沈溪山抿唇一笑,回忆起幼嫩的宋小河,眸中覆上一层柔和,勾了宋小河的一缕小辫子捏在手中,道:“当时你的头发乱糟糟,比鸟窝好不到哪儿去,是我给你梳理了发辫。”
“都是你呀。”宋小河腮帮子圆鼓鼓的,舌尖将糖顶到另一边,说:“让我撒泼打滚留在仙盟,要我十六岁时下山去救你,还说是我唯一的小师弟,这些都是你,我可记得的。”
沈溪山欺身过去,凑近了她,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耳朵尖上,“那你能想明白我的用意吗?”
宋小河觉得耳朵痒,气息一落上来,她的耳根就条件反射地开始发热,染得白皙的耳朵红透。
她往后缩了缩肩膀,用一只手捂住耳朵,漂亮的杏眼一转,看着沈溪山。
或许她仔细想一想,也能想出来沈溪山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但眼下她看着沈溪山,只觉得他双眸黑得纯粹,深邃无比,陷进去就很难再爬上来,咚咚的心跳声也加快。
“用意?”宋小河思绪打着圈转,随口糊弄道:“或许是你让我去酆都鬼蜮救你。”
沈溪山想把她的脸捏肿。
他抬手,掐住宋小河的下巴抬起来,贴得更近了些,几乎蹭上她的鼻尖。
他说:“你还不明白吗?酆都鬼蜮之行,你救不救我,我都不会死。我之所以让你留在仙盟,是想在你十六岁时与你相遇。”
于私,沈溪山希望六岁的宋小河留在仙盟,才能有日后她偷去外山,与他相遇。
于公,他也希望宋小河能有酆都鬼蜮的那一场试炼,认清楚自己身体里的力量,获得业火红莲的机遇,不再是受欺负的废柴弟子。
沈溪山亲自种下了两人相遇的因,生长十年,才得了后来两人相爱的果。
沈溪山非常自私地说:“是我想要你,来到我身边。”
说完,他用鼻尖蹭了宋小河小巧的鼻头一下,不由分说地吻上她的唇。
入口是一股充满花香的酸甜,沈溪山轻松撬开了她的唇瓣和牙关,舌尖探进去,就触碰到她口中那块还没完全融化的糖。
宋小河到底还是少女性子,羞得一张脸通红,本能想要瑟缩后退,却被沈溪山一下子按住了后脑勺,不准她退。
于是只能张开嘴,让沈溪山极为放肆地在牙齿间作乱,勾缠着她嘴里的糖,搅得心头春水四溢。
身量高大的少年,低头亲吻时难免要将脊背弯下来,看起来像是完全将满面绯红的少女笼罩在怀里一样。
宋小河被桎梏住无法退后,被迫仰高头与他共尝糖果的酸甜,一手攥着糖,一手搭在他的肩头,虽看起来有些慌乱,但没有丝毫挣扎,较之先前几次在客栈中的亲吻,这次就显得格外乖顺。
烛光摇曳着,两人的身影落在地上,洒下一片旖旎春色。
夜晚静谧,只剩下两道有些失控的呼吸声交缠。
也不知多久,宋小河嘴里的糖都完全化掉了,唇舌也有些酸软,这才扭头,隐隐有了分离之意。
沈溪山也不勉强,亲够了,就在她唇瓣上轻轻咬了一下,慢慢退离。
宋小河浑身泛着热意,手心和后背都起了汗,低着头将嘴唇舔了又舔,粉嫩的舌尖频频冒出头,看起来有些无所适从。
她一下子站起来,打着磕巴道:“我、我要回去睡觉了!”
沈溪山抓住她的细腕,讶异地问:“你要回去?不在这里吗?”
“这是你的客房。”宋小河微微侧身,飞快地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移开,说:“我留下来做什么?自然要回我自己房中。”
沈溪山见她认真如此,也跟着站起身,“先前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
“为何?”
“因为你总是……”宋小河顿了顿,声音稍稍减弱,“总是亲我,我睡不好。”
“你若是睡着了,我亲你的话,你也不会知道。”沈溪山实话实说。
宋小河听闻就瞪了他一眼,“那就更不能留下了,我先走了,明日再说。”
沈溪山在后面跟了几步,问她当真不留下?
宋小河的耳朵尖还是红的,语气严肃地说当真。
然后她就这么回了自己的房中。
沈溪山在她门口站了片刻,失笑地回了自己房中。
谁知道就这么一别,宋小河睡了整整五日才醒。
她醒来之后先去隔壁找了沈溪山,见房中没人,便出了客栈。
就看见街道上放眼望去有不少仙盟弟子,细细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睡了几日,期间仙盟派来了不少人,一部分进山去清点山中那座城里的东西,一部分则在城中挨家挨户搜寻已经死了的人,统一消杀。
城中的百姓已经闹过了,但闹也无用,凡人本就无法与修仙弟子抗衡,只能眼睁睁看着“死而复生”的亲人被带走。
沈溪山没城中,他去了山里,亲自监督梁檀留下的那座城的清点情况。
宋小河吃了顿饱饭,也进了山,去那座城中。
白日里看得更为清楚,城门大开,最上头挂着威风凛凛的三个大字:不辞春。
两边守着仙盟弟子,身着丁字级的猎服,见了宋小河纷纷低头,朗声道:“宋猎师。”
宋小河给这场面给吓了一跳,虽然她很早以前就想着有朝一日走在仙盟里,身边的弟子纷纷避让向她低头尊礼,但是真到了这一日,她却又不好意思了,摆着手道:“不必如此庄重,你们辛苦了。”
“为宋猎师贡献绵薄之力,是我们的荣幸!”
“是呀宋猎师,听说你杀了一只百年魔兽,实在太厉害了!”
“这城中的东西也都是你的,少说你现在也是个城主了!”
守门的弟子大多都年轻,见宋小河这般没架子,也都兴奋地跟着攀谈起来。
任何族类,慕强都是天性。宋小河又不是头一天在仙盟,过去的十几年里,从不曾有人这样恭维她。
而今却都围上来,将她捧上了天地夸。
可偏偏,宋小河就吃这套,一声又一声的夸赞让她腰杆越挺越直,满面春风得意,若是有尾巴,这会儿已经翘上天了。
她在城中寻找沈溪山,路上只要遇见仙盟弟子,都会颔首向她打招呼。
宋小河现在当真觉得自己地位不一样了,得意得路也不好好走,下巴一仰,压着嘴角傻乐。
城中道路算不上宽阔,道路两边的房屋商铺也并不奢华,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繁华的大都城。
往前行了一刻钟,宋小河就在路边看到了一座庙。
那座庙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大概是城中的人经常修缮,是以并不显破旧,墙上的红漆还是鲜亮的。
庙比周围的屋舍要高出不少,坐落在路边相当显眼。
沈溪山就站在庙门口,宋小河面色一喜,正要喊他。
却见手里正拿着一个册子,正在与身边站着的几个弟子说话。
宋小河咽下了嘴里的叫喊,缓步走过去,很自然地站在那几个弟子的边上。
“东半区的东西都记在……”沈溪山翻动手中的册子,话刚说了一半,忽而偏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沈溪山弯眸浅笑,“醒了?”
宋小河微微点了点头,“你继续忙。”
沈溪山没有多说,将册子上的东西一一核对,然后交给了身边的弟子道:“这些东西先运回去。”
几个弟子得了话,拿着册子离开了。
沈溪山转身朝向宋小河,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却见她往后仰了一下,躲开他的手。
他笑容一顿,“怎么了?”
“这里人多,莫要动手动脚。”宋小河一本正经道。
“我怎么动手动脚了?不过是想摸摸你的脸。”沈溪山颇为不爽道。
“那也不行。”宋小河往后闪了一步,转头在周围看了看,问:“这里的东西清点多少了?我睡的这几日,你都在这里忙吗?”
沈溪山轻哼一声,“还剩下两条街没清理,实则东西也没有多少,都是你师父那几年走南闯北搜罗来的东西,有些宝贝,不过更多的都是凡物。”
“师父留在城里的东西,总有能留下的道理,届时我再去看一看有什么。”宋小河又问:“这座城还会回收吗?”
“你若是想带回沧海峰也可以。”沈溪山道。
“就留在此处吧,这城我带回去也没用,倒不如让满月在这里玩。”宋小河摆了摆手,往前走了两步,而后又回头望着沈溪山,笑着问:“沈猎师,可愿与我在这城中走一走?”
沈溪山心知她有意隐瞒两人的亲密关系,有自己的顾虑,他便也不勉强,只能顺着宋小河。
他没说话,扯了下嘴角抬步跟上宋小河的步伐。
这几日,沈溪山已经将城中转了个遍。
城门处的高墙只围了一半,再往后就没有围墙了,屋舍也零散,不知是双鱼神玉当初没能拓印完整,还是这城中地貌本就这样。
宋小河走到后面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疑问道:“若高墙是为了防御,那为何墙只围了一半,城的后面不需要吗?”
沈溪山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我如何得知?”
宋小河站在原地,看着那稀疏的屋舍,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只让这城墙建了一半。
他几步走到边上,抬手往她脑门上一按,“你别想了,本来你的脑子也不是用来思考这些的。”
宋小河道:“今日不同往日,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了吗?”
沈溪山挑眉,“说来听听。”
“我可是城主。”宋小河说:“我进城的时候,好多人都跟我行礼,叫我宋猎师呢。”
沈溪山很不走心地问:“宋猎师如今可是个厉害人物了,日后若飞黄腾达了,不会忘记了我吧?”
宋小河笑呵呵道:“当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日后我发达了,自少不了你的辉煌。”
一句话,将沈溪山气得肝疼,转头走了。
宋小河在后面追了半条街跟他说话,他都没搭理。
原本还拉拉扯扯,到了有人的地方,宋小河就一下松了手,落在他后面几步。
沈溪山更气了。
二人行到城中央,碰见了苏暮临。
桑悦解决了事,已经带着人回了魔族,苏暮临送别了她之后也没得清闲,被沈溪山抓到城中来帮忙清点,这几日忙得团团转。
分明是狼,累成了狗。
他看见宋小河后,刚要奔过来,被沈溪山甩了一眼刀,就又不敢妄动。
心中说不妙,这沈溪山的脸黑得像煤炭,自己生气不说,还要迁怒别人,可不能在这时候让他抓着发作的把柄。
幸好宋小河看见了他,跑过来与他闲聊了几句,随后与他一起清点屋中的东西。
沈溪山在边上站了一会儿,见宋小河有事情忙,也就转身继续监督其他地方的清点。
梁檀在这条街留下的大多都是书籍,有些是本国的,有些却是其他文字,看起来很杂乱。
苏暮临一边清理,一边将宋小河睡着的这几日发生的事说给她。
关如萱和吴智明,以及鱼皎和他师娘四人已经提前押回仙盟了。
先前吴智明所说的记忆灵石也已经找到,里面还存放着关如萱的记忆,相当于关氏伙同他人谋害沈溪山的铁证,押回去之后审门会处理,之后等处理结果就好。
而钟浔元却留了下来。
沈溪山说此人狡猾,会一种将魂魄转移到傀人身上的本事。
先前宋小河在夏国里杀的莫寻凌,就是他分了一魄进去的傀人躯体,来到寿麟城之后,他就扮成了孟观行,而那个假的钟浔元,也是傀人所扮。
沈溪山怕仙盟弟子被他蒙骗,路上出纰漏,就暂时用缚灵捆住了他看管起来,届时要亲自押回去。
而真正的孟观行也已经找到了。
他刚出仙盟没多久,就被钟浔元给抓走,好在性命还在,只不过被砍了那个印了仙印的手臂,又身负重伤,昏迷了好几日才回到仙盟中。
手臂还能接回去,只要孟观行还活着,就不算什么大事。
山上迷阵破了之后,程灵珠带领的一队猎师自然也就能够出山,他们在山中打转许久,幸运的是没遇到什么危险,无人伤亡。
只是最开始那批,留下留声螺的那些人都被钟浔元的人所杀,尸体挂在林间,被仙盟弟子找到给收殓起来。
此事到这里,也算是结束了。
只需要将城里剩下的东西给清理干净,他们就能启程回仙盟。
宋小河坐在地上翻阅那些陈旧的书籍,忽而挑中了一半,看见上面记载了无情道相关的文字。
无情道究其根本,不过就是最初时,凡间之人为学习天界诸神所创立的派别。
传闻神性淡漠,无情无欲,才能有那般至高的境地,是以凡人若想飞升得道,也要断情绝欲,六根清净。
只是大多凡人都无法真正做到断情绝欲,一边嘴上说着修无情道,一边成婚生子,乃至最后突破大关之时,杀亲证道,以求飞升。
这类无情道延续多年,最后被天界发现,便亲自传授了一种命契法咒,乃是以命格向天道起誓,以七情六欲换飞升命途。
此被称为新的无情道。
当然,也不是说立下命契就能飞升,不过是天赐良资,修炼比旁人更轻松而已,能否得道还是要看自身。
只是背弃此道要承受的代价巨大,加之便是入了无情道得道的机会也难说,是以无情道在人界并不受欢迎。
宋小河翻了几页,看见最后一段文字的内容表示,若修无情道者一旦动心,产生情.欲,修为便会停滞不前,再无精进之可能。若要弃修无情道,需指天破誓,自弃天资,那么天道就会散去其八成的修为,此为破道。
她看得心惊胆战,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最终将书“啪”地一声合上。
声音惊了苏暮临一跳,见宋小河脸色不好,忙追问:“小河大人,你怎么了?”
宋小河赶忙摇头,将书随手放在一沓书上面,说:“没事没事。”
想了想,又将书给夹在了中间位置,然后一把给抱起来,说:“走吧,搬出去。”
苏暮临没有多想,抱着书出了屋子。
收拾完最后的书籍,记录了数量后,天已经黑了。
沈溪山忙完之后就在城门处等宋小河,其他弟子皆陆续离山,城中没了人,他站在空荡荡的地方,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老远看见她与苏暮临并肩走来,沈溪山往前迎了段路,“忙活这么久?你饿不饿?”
宋小河一下午都心不在焉,这会儿忙完了看见沈溪山,才感觉饿了,点头说:“回城里吃点吧。”
沈溪山扫了苏暮临一眼,眼神的意思太过明显,苏暮临立即道:“小河大人,我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迈开双腿狂奔离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两人走出了城门,沈溪山落下金光结界,将城封起来,他道:“城中的东西应该清理完了,明日就能回去。”
宋小河应了一声,问:“你这结界封住了,满月进不去怎么办?”
“结界只拦人,不拦兽灵。”沈溪山捞了一把,牵起了她的手,捏在掌心里,说:“现在没人了,我能牵一会儿了吗?”
宋小河倒没挣扎,反手回握住,与他十指相扣。
今夜月亮不亮,繁星闪烁,沈溪山提了一盏灯,牵着宋小河慢慢走着山路。
山风清爽,将二人的衣摆撩动,晃得树叶纷响。
“你脖子上的禁咒痛得厉害吗?”宋小河忽而问他。
其实先前她覆在禁咒上的寒冰之力只管了两日,最近两天都灼烧着,不过沈溪山并不在意这些疼痛,只是宋小河问起了,他自然也不会如实回答。
只道:“痛也是我该受的,你不必在意。”
宋小河一下中招,心疼得很,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那我回去再给你用寒冰缓解一下。”
“算了。”沈溪山叹道:“没什么用,也不过缓解几个时辰而已。”
“那我几个时辰之后再给你施法就好了啊,不能算了!”
“可你还要睡觉,我不想睡一半还要跑去隔壁打扰你。”
宋小河脱口而出道:“那我今夜就与你睡一起。”
沈溪山等的就是这句话了,立即接话: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若是反悔,我就痛死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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