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暴雨过后, 季醇和顾流初下山。
两人坐在车上,各怀心思。
季醇翻着和乔俞的聊天记录,复盘了下从高中到现在和乔俞相处的细节, 脑子里嗡嗡响,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乔俞怎么会变成了个gay。
高中的时候他不是还对美少女漫画感兴趣吗, 经常买一大堆借给自己看, 难道是在自己面前装的?
还有,他这种心思是回到s市开始才有的, 还是早就有了?
季醇其实很怕是自己弄错了,制造出乌龙。
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难道他是什么很受欢迎的那类型1?
虽然是直男,但当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季醇还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坐直了身体。
不管怎样,得摊开来和乔俞说清楚。
即便是误会,也顶多自己丢人现眼一回。
总好过把乔俞给耽误了。
季醇一门心思盘算着要怎么说出口比较不尴尬,也就没注意到在车上的时候顾流初一直拉着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在他左手的无名指处反复摩挲。
刚到家门口,顾流初接了通电话,通完话后他皱眉, 对季醇道:“我要出差几天。”
前些天骗季醇心脏病发作是假, 但确实到了他每年去国外例行检查的日子。对什么都性情冷淡不代表不惜命, 尤其是现在又有了感情上的牵挂后。
上一回他去检查被方城的人拍到,惹出了一些麻烦, 因此这件事情随行的人越少越好, 不方便将季醇带在身边。
除此之外, 有一桩并购案出了点问题,周凌也解决不了, 需要他亲自过去一趟,前后加起来至少得离开一周。
刚陷入初恋,还未品味出什么滋味,便要分开,顾流初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一下子空空的,简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深陷思念的沼泽。
“哦哦,去吧。”季醇摆摆手,继续把行李箱往屋子里拖:“路上小心。”
顾流初:“……”
顾流初挡在门口,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季醇愣了一下:“什么什么意思?”
顾流初:“我说要出远门,你问都不问一下我要去干什么?”
“啊?”季醇:“不是说出差吗?”
顾流初:“……”
顾流初愈发不爽,他单方面认为两人出去共度一夜,感情又往前迈进了一步,谁料季醇还是这副呆头鹅的模样,他抱起手臂,道:“我不在的期间,记得我和你说的婚姻忠诚度的问题。”
“记得的,记得的。”季醇忙道:“我和别人握了手我都会洗手,每天晚上都会回家,不随意和别人去酒吧。”
见他如此听话,顾流初稍微气顺了点儿。
季醇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得想办法在他回来之前和乔俞说清楚。
顾流初:“为什么问这个?”
季醇:“……”啊?
顾流初眯起眼睛看他,换了个问法:“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回来?”
“……”季醇给整不会了,谨慎作答:“我希望你……尽快回来?”
顾流初面色稍微好看了点,但高大的身形仍然堵在门口,仍不肯放过季醇:“为什么你希望我尽快回来?”
季醇干巴巴地道:“我不知道,就是希望。”
这句话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很思念你,但就是很思念你”有什么区别?
少年作文不好,嘴笨了点儿,但心意在那里。
顾流初看着季醇的脸,心中冒出一些甜蜜泡泡来,终于侧了侧身,放季醇进去。
进去之后,季醇换完鞋,顾流初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张了张嘴,像是还要说什么:“你……”
季醇回身就抱住了他。
顾流初顿时闭上了嘴巴。
不知道是自己换鞋姿势错了,站起来的方向错了,还是又少说了什么话、多说了什么话、或是忘了说什么话,反正金主爸爸每天一副没吃药的样子,先把他嘴堵上再说。
季醇凝重地道:“一路顺风,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
顾流初微微俯身,双手将怀里的少年圈了起来,感觉自己已经陷入幸福的热恋。以前对于“成家立业”一词不屑一顾,如今才发觉有人亮起一盏灯等你回家是多么温馨的事。
金主爸爸果然不再各种找茬,季醇松了口气。
他欲要将顾流初放开。
却还未分开一点儿,又被人拽了回去继续抱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醇弱弱道:“我从车上起就一直想上厕所。”
顾流初沉思了下:“不如一起上?”
季醇:“……”
“……”顾流初终于放开他。
顾流初和周凌下午三点上的飞机,季醇等他们一走,就速战速决地把乔俞约了出去。此事宜解不宜拖,多拖一天他都感觉自己对不起乔俞他妈。
乔俞他妈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如果发现自己儿子想要被他上,可能气得直接抄起扫帚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电话里,乔俞兴高采烈:“这还是我回s市以来你第一次主动约我。”
“诶?”季醇疑惑地挠头:“请你吃火锅和烤肉那次不算?”
乔俞:“……”
想到今天要说的话,可能对乔俞是个重大打击,季醇深沉地问:“要不咱们找个地方玩一下吧,你想去哪儿?”
别的大学生常去的可能已经是酒吧等成年人场所了,但乔俞知道季醇对那种场所不太感冒,于是道:“不如去游乐场?”
季醇:“但是你的手能玩刺激项目吗?”
“哈哈……”乔俞尴尬了下:“实不相瞒,我的手已经好了,石膏都拆了。”
季醇:“……”要完,越来越感觉乔俞也想掰弯自己不是自己的错觉。
“行啊。”季醇:“你挑就行。”
两人在游乐场见面,是季醇之前打工的那家游乐场。季醇先到,穿着羽绒服,买了两个冰激凌漫无目的地在游乐场逛了一圈,有几个认识他的员工和他打招呼。
头一次从游客的视角来看游乐场,季醇只觉恍若隔世。
冬季人比较少,项目都比较空。
季醇提前买了两张套票。
乔俞来迟,隔着铁栏杆,冲季醇招手。
季醇拒绝人的经验不多,尤其是拒绝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自从揣测出乔俞的心思,再见到乔俞,他便觉得哪哪儿都怪怪的,浑身不自在。
“你是不是要话要说?”乔俞非常敏锐,接过冰激凌就问。
季醇把手里的票给他,不敢看他,说:“票都买了,不能浪费,咱们玩完了再说。”
两人玩了过山车和鬼屋几个项目,大汗淋漓地走到旋转木马边上卖海鲜面的店铺里坐下。
老板把海鲜面端上来,附赠了两杯热的豆浆,季醇把吸管扎进去,喝了口热豆浆,抓耳挠腮了一会儿,突然小声问:“乔俞,你是不是喜欢男人啊?”
“……?”乔俞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开门见山,愕然地看着他。
季醇难为情地道:“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
他们系好像也有其他人是喜欢同性的。
乔俞:“你怎么看出来的?”
季醇在脑子里把“你死了这条心吧”、“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等等话转了一圈,觉得好像都有点过分,面对别人他可以这么直接,但眼前可是高中时不遗余力帮过自己的朋友,于是他斟酌了一番,叹了口气,道:“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反正,想掰弯我是不可能的!”
在玩那几个项目时,乔俞就隐隐觉得季醇要说些什么,可以说早就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此时倒也没有太慌乱。
不仅如此,他还反问:“你没试过男人怎么知道不好?”
季醇:“……”
他不性向歧视,但问题是他接触男人时确实没有心动的感觉啊!这怪他吗?!
见季醇被自己问住了,乔俞乘胜追击:“男人自有男人的好。”
季醇抓狂:“不是,主要我们太熟了啊!”
从小到大,乔俞摔得狗啃屎、感冒流鼻涕的样子他都见过,还怎么可能对乔俞有什么心思。
季醇决定拒绝得更明确一点,一只手掌推过去:“你对我没有任何性吸引力。”
乔俞一向安静,此刻却生气到有些急眼:“难道你那个室友就有?”
季醇差点没一口豆浆喷出来。
好端端的提顾流初干什么,这能比吗?
“这不一样。”季醇说。
“哪里不一样?”乔俞更不乐意了:“不都是男人吗?”
那人确实比他有钱点儿,但他知道季醇也不是只看钱的人。
乔俞的问题把季醇给问住了。
的确,顾流初也是男人,但他怎么感觉顾大少爷和他身边篮球队里那些硬邦邦的、浑身臭汗、几天不换袜子的男生不一样呢?
季醇的第一反应是……顾流初很香……长得很好看……再炸毛那张脸也是好看的。
也说不上性吸引力吧,但季醇对他确实没有对其他男人那样排斥,无论是拥抱还是一起睡觉,和他一起就没问题,和别的男生做这些季醇想想就开始反胃了。
季醇讷讷道:“他对我来说也、也没有性吸引力。”
乔俞不是很开心:“那你为什么只拒绝我,不拒绝他?”
季醇:“……”
这是个好问题。
季醇一时之间陷入了迷茫。
但是,等一下,他为什么要跟着乔俞的思路走——他不是来劝说乔俞换人追的吗?!
“总之,”季醇把脸一抹,苦口婆心地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弯了,弯了之后还能不能直回去,但和我类似的男生多了去了,你再看看,比我更好的一大把,说不定能遇上你更喜欢的呢。而我们,永远是兄弟!”
乔俞:“……”
而且他当攻只有外形和身高可以。他活儿不好,也不够有钱啊,还过分直男,有时候觉察不到别人的情绪。
为什么都想让他当攻啊。
季醇还想说什么,乔俞像是坐不住似的,转身走了。
季醇有点儿不知所措,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但片刻后,又缓缓坐下了。
算了,给乔俞一点时间。
希望等乔俞缓过来后,两人还能是朋友吧。
国外有时差,顾流初第二天做完检查回到酒店,司机才把跟着季醇到游乐场,拍到的照片用邮件发给他。
顾流初洗完澡后换上浴袍,在桌边坐下来,鼠标下滑,翻看一张张季醇和乔俞在过山车上兴奋尖叫的照片,眉头蹙了起来。
周凌接过侍应生的晚餐推车走进来,关上门,见他又在看这些,忍不住道:“您不是决定适当给他一些私人空间吗?”
怎么又开始派司机盯梢了?
不消周凌多说,顾流初也觉得自己这些行为不太正常,退一步说得好听是在意,进一步说得难听点就是监视。
难道是从未谈过恋爱,猛然动心,于是占有欲较常人强了点儿?
这次是室外,司机只能拍到季醇和他那发小干了什么,拍不到两人都聊了什么。
但只从几张照片来看,少年笑得很开心。
顾流初忽然面若寒霜地问:“你觉得这小子帅还是我帅?”
周凌:“……”
难道恋爱会让人精神失常?
周凌木着脸道:“拉一百个人出来问,也都会回答您帅。”
而且他还更有钱。
所以季醇不可能被动摇,对吧。
顾流初拉了拉浴袍领口,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稍微安了点儿心。
周凌:“……”
但那都是外在的。
他患有心脏病,别说过山车这些冒险活动了,就连普通的爬山都没办法陪季醇去。
都说年上与年下谈恋爱,年长的爱人会带年下领略世界,但滑雪、蹦极,甚至遛狗,他都不可以和季醇一起做。
在健全这一项上,他输给季醇那发小太多。
顾流初忽而又变得心思重重起来。
周凌瞧出他的心思,说:“或许季醇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呢,您可以问问他,两个人相处要善于沟通才行。”
也许少年喜欢的就是待在家里听雨、打游戏、陪顾流初看书看电影。
顾流初道:“现在不能打电话给他。”
周凌:?
这两天趁着闲下来,顾大少爷也稍微查了些谈恋爱方面的小技巧,他严肃地道:“再有魅力的男人过分粘人,也会失去魅力。”
周凌:“……”
“晚餐先放这里了,我先出去了。”周凌摸了摸鼻子,只好道。
他刚走到门口去开门,就听到身后拨打电话的声音。
他:“……”
“看什么看?”顾流初对上他的视线,抬起腕表看了眼,理直气壮道:“距离上次通话已经过去了十二小时,可以打了。你赶紧出去。”
周凌:“……”
周凌一出去,室内立刻变得冷冷清清,此刻国外在下雪,从窗户往外看去,到处银装素裹,冰凉一片。室外昏暗,室内没开灯,更加暗。
但是电话一接通,季醇的声音传了过来,顾流初的心立刻暖了点儿。
“醒了?”顾流初问。
此刻国内是早晨六点。
季醇从床上爬起来:“醒了!”
“怎么总是起得这么早?也不多睡会儿。”顾流初嘟囔道,不过这话听起来像句不耐烦的质问,顾流初又补充道:“这样很好。”
季醇:“……”
怎么感觉金主爸爸像喝了假酒?温柔得不正常?
顾流初道:“有个朋友前段时间在s市开发了滑雪场,你想不想去试玩?可以包场。”
“真的?”季醇顿时清醒过来,兴奋道:“可以带同学去吗?”
顾流初问:“可以。”
季醇迅速在心里盘算可以带哪几个朋友去,顾流初在那边顿了顿,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比起室内,你更喜欢去室外玩?”
是个男生都更喜欢室外的活动吧,无论是打篮球还是其他刺激的项目,更别说像季醇这样活泼爱动,一身精力没处使的。
季醇道:“对啊。”
不过也要看和谁一起。
和讨厌的人出去玩,他觉得还不如在家里看着顾流初的脸发呆。
但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有点儿奇怪,季醇没脸皮说出来。
听见少年的回答,顾流初心中多少有点儿失落。
不过,他不能因为对方喜欢他,就要求对方处处迁就他、揣测他的想法、甚至喜好变得和他一样。
顾流初转移了话题:“半小时后有人送东西上门,你开一下门,是给你的礼物。”
“签名篮球?!”季醇激动地跳下床,已经忍不住跑到了门边。
房间里很暗,也很静,像是顾流初没遇到季醇之前的人生,他总是独自一人待在漆黑的角落。
听着电话那头少年发出的动静,隔着一万多公里,这头仿佛也变得热闹起来。
顾流初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叫思念的东西。
他静静地任由这种东西在自己身上流淌。
没救了,他再一次确认,他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顾流初道:“我后天回去。”
“不是下周吗?”季醇举着电话走到阳台。
顾流初不悦道:“提前不行吗?”
“行行行,太好了!”季醇笑道。
顾流初视线落在桌上的一枚丝绒盒上,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后天是周三,你的课怎么安排?”
他其实知道季醇的课表,但此刻没话找话好像也别有一番趣味。
季醇切换手机看了眼课表:“上午课是满的,下午没课。”
“那刚好,上午我会去拜访一下你母亲,中午我让人接你出来吃饭。”
季醇完全不知道电话对面的人轻描淡写之间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段:“拜访我妈?”
顾流初道:“你放心,不会以同居者的身份,我会告诉她我是你的资助人,你不是一直怕她担心吗?我会解决这个问题。”
季醇受宠若惊到被冲昏了头脑:“您真好。”
顾流初对于这个敬词不太满意,皱起眉头:“您?”
季醇飞快地摇尾巴:“我最好的金主爸爸。”
虽然也不太满意,但换称呼一事,不急。
毕竟马上就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又东聊一句西聊一句,不知不觉竟聊了一个多小时,顾流初这才挂了电话。
他拿开手机,看了眼通话时间,发现自己初恋起来也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连一通电话都舍不得挂。
不过,全怪他的心上人过于黏人。
这也算是幸福的烦恼了。
第32章
忙完所有的事情, 回国之前,顾流初独自去了一趟墓园。
他的父母虽然都是中国人,但出生在国外, 成年之前生活在这个州郡, 于是当初葬礼时, 按照已亡人的想法, 将他们葬在了出生的地方。
顾流初撑着黑伞,顶着大雪, 拾阶而上。
他的父母在左侧,墓碑上写满了生平,即便外国人经过此地,也知道这里葬着的家族身份显赫。
最右边的那一块是顾逸止的,三年前也被送来了这里。
顾流初摘掉黑色皮手套,俯身下去,用手扫了扫墓碑上的雪,不过雪实在太大了,厚厚地覆盖了一层,他拨下去一些,那一块又很快落满。
他便不耐烦地收回了手, 不再装那父慈子孝的戏码。
老爷子倒是每年都要来扫几次墓, 然而顾流初却极少来, 除了十一岁那年参加葬礼,后头十几年里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老爷子骂过他狼子野心装都不愿意装了, 他只觉得肆意。
毕竟来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顾流初撑着伞, 单手插兜, 静静看着雪落在碑上。
“我有一个打算正式与之成立家庭的人。”
“他很好,热情, 真诚,像早晨七点的朝阳。”
顾流初勾起唇角,如果墓碑下的人听得见的话,可能觉得自己是在炫耀。
然而他也确实是在炫耀。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给他们听。
最重要的是,这次的朝阳只照耀他一个人,为他而来。
“如果你们还在,肯定不会喜欢。”顾流初嘲讽地道。
顾老爷子现在如果控制得了他,一定不会让他娶一个男人。
他的父母倘若还在世,定然也一样。
明明也没有多在意他,但却妄想控制他的人生。
“但那又怎样,我很喜欢。”
“我给自己找到了新的家人。”
说完这些,顾流初忽然觉得自己有几分释怀。
就像这雪不停消融和覆盖一般,旧的事和旧的人也在逐渐远去。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他不再孤身一人,他拥有季醇。
顾流初撑着黑伞,碾过地上的雪,离开了墓园。
周三,凌晨五点,飞机在机场降落。
国内也开始降落第一场雪。
顾流初风尘仆仆回到家,一贯早起的季醇已经去上课了。他非常辛苦地才忍住没给季醇打电话。
前二十三年顾流初完全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遇到了喜欢的人,要表白时会是什么场景。这些设想从未出现在他的计划里。
但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
回来之前他恶补了一下经典电影里的表白场景,坐在飞机上时他还在琢磨细节,然而仍然没什么头绪。
看着看着便觉得其他人的爱情都很肉麻,不如他和季醇的水到渠成。
上午还得去医院,他没有时间补觉,洗完澡便直接换了一套衣服下电梯。
电梯里,男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毫无倦容,看起来非常镇定,甚至俊脸看起来还有些冷淡。
是的,尽管没经验,但他骄傲地相信他不会失手。
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他从未出现滑铁卢。
“餐厅那边布置好了吗?”顾流初一坐上车就劈头盖脸地问。
“早就好了。”周凌开着车,缓缓往医院方向开:“从昨天早上开始布置,布置了一天一夜。”
他把平板往后面递过去:“您要看看吗?”
顾流初接过,翻了翻。
按照他的要求,全市位置最好最贵的餐厅现在已经布置成了圣诞节气息浓厚的模样,提前安排了厨师,选用大量新鲜进口的橘子原材料,制作了许多季醇喜欢的橘子口味的甜品。
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布置得不错,虽然没有按照他脑内的场景百分百还原,但也符合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程度。
这场爱情可以说是在自己的见证下茁壮成长的,周凌非常有参与感。
他转着方向盘,积极地出谋划策:“戒指您要放蛋糕里吗?”
顾流初皱眉,这一招他倒是在许多电影里见到过,但是,他道:“不会卡死吗?我可不想当天晚上把季醇送进肠胃科。”
周凌:“……”还真是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啊。
周凌问:“那直接放裤子口袋里好了。”
“不行,”顾流初百般挑剔,“会鼓起来一块儿。”
不够美观。
他的强迫症出现在每一个细节,他和季醇的今天一定要是最完美的。
周凌:“……”妈的,他不管了。
顾流初冥思苦想戒指要放哪儿,思考了二十分钟后,他决定临时定制一件有隐藏口袋、看不出来放了戒指的大衣。
本身他身上这件就是提前定制的。
周凌:“……”很好,准备工作又增加了。
周凌又问:“需要通知下去,提前清场吗?”
“不必。”顾流初道。
倘若清场,一走进那家餐厅,即便季醇再迟钝,也会立刻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样一来惊喜全无。
何况那家餐厅四五百平,只有两个人,也显得空荡和奇怪。有点人声作为嘈杂的背景音,搭上今天的初雪,反而浪漫一些。
就像是……人潮中,他们即将开启两个人的新生活。
周凌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道:“那我就让人安排窗边的座位,在座位周围一圈放上遮挡物,这样隐私性比较强。”
顾流初颔首:“不错。”
顾流初低下头,继续翻看平板上的布置细节,凝眉思考还有什么没留意到的。
周凌趁机将车子在红灯前停了会儿,连打了几个哈欠。
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回来洗了个澡,又要跟着顾流初出门。他也就算了,他们顾大少爷可真是有精力。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顾流初一眼,笑道:“我看您也别太紧张了,就是走个过场而已,您什么都不准备,季醇也会兴奋死的。”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紧张了?”顾流初随手将平板放在一边,姿态闲散地往椅背上一靠,冷笑:“一桩小事罢了,我游刃有余。”
周凌从后视镜指了指他手上一直在发出心跳过快提醒的监测腕表:“您忘了摘。”
顾流初:“……”
顾流初恼羞成怒地取下腕表,扔在旁边的皮座椅上,板起脸看向车窗外。
顾流初的医院之行也相当顺利。
他刚离开医院,楚云就给季醇打了电话。
楚云生病之前,同性恋婚姻还未合法。
她根本不会怀疑两个男人会有什么。
不,何止是没有怀疑,简直是片刻都没有联想,还对季醇感叹资助他的人长得帅,居然这么年轻有为。
季醇有点儿心虚。
不过金主爸爸愿意配合他打掩护,这事儿就很难败露。
季醇刚松了口气,楚云就又开始在电话里催他找女朋友,对他碎碎念:“之前是不敢催,但现在你重心不能全放在我身上,不然别人女孩子会嫌弃你妈宝男的,你得开始考虑个人问题了,至少存点儿老婆本……”
季醇:“……”
“妈,我要上课了,回头再说。”季醇叹了口气。
还存老婆本呢。
他现在压根没有和女孩子结婚生子的想法了。
对了,中午和金主爸爸吃饭……
季醇看了一下手机,发现顾流初已经把地址发给他了,怎么突然出去吃饭,今天好像也不是什么节日。
中午十一点,天上飘着的细细的雪花逐渐变大了点。
为了避免路上堵车,去接季醇的车已经出发了。
而顾流初刚剪完头发,换上了一身新的西装与大衣,最里面特地穿上了一件镶钻的黑色衬衣,勾勒出他完美高大的身材,衬衣外是黑色西装,西装外是一件重新制作的剪裁精致的藏蓝色大衣。
这是专门为他服务的设计师特地设计的告白专用战服。
顾流初换上后,只觉得这样未免太过隆重了些,司机告知他季醇今天套在身上的是一件朴素黑色羽绒服,他反而像出席酒会,与季醇会格格不入。
设计师对周凌窃窃私语:“双开门。”
顾流初怒道:“什么有的没的?!”
他今天要的是亲和温柔路线。先前那段时间他一直给季醇极难相处、脾气差、浑身带刺的印象,今天希望能逆转印象,处处完美。
说着就要脱下来。
设计师极力劝阻:“不不不,这样太完美了,一定会给对方留下最完美的印象,而且非常有男性荷尔蒙。”
“……”
这句话说服了顾流初。
比起逆转印象,还是一振雄风更重要。
他的漆黑头发剪短了一些。
顾流初对着镜子,思考是全都向后梳起,露出额头,还是抓一下设计师推荐的最近流行的款,又或者和先前一样,随意一点,让黑发垂下来,显年轻。
在造型师的极力推荐下,顾流初选择了前者。
既然要表白,而且好些天没见了,当然要让季醇眼前一亮。这样才能小别胜新婚。
那么,要不然改变再大点。
他拿起一副黑框眼镜。
在飞机上看到广告上的男人戴这个还不错,很有居家的氛围。
“不不不,您的眼睛很漂亮,不要遮住。”设计师再一次拦住了他。
平日里根本不会做这些事,此刻顾流大少爷也略微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立刻放下了黑框。
在造型上耗了大量时间,顾流初不希望让季醇等,提前抵达了江景餐厅。
他在预定的位置上等了数十分钟。
虽然周围放置了遮挡物,没人看得到他,但顾流初英俊雪白的脸还是微微发红。
他按住左胸口,心脏跳得很快。
明明提前预料到了结果,他说出准备好的话,季醇惊喜万分,然后吃完这顿饭,一起在雪中散步。
可为什么仍是这么紧张。
花在右手边,戒指在大衣口袋里。
一切都很完美。
对,无需紧张。
可还是……
顾流初喝了口凉白开,竭力冷静下来。幸好,无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面上却一向习惯不动声色,冷若冰霜,叫人看不出来。
他抬起腕表,时间缓缓转过了十二点。
十二点五分。
司机给他发消息:“抱歉,顾总,路上堵了会儿,我们现在到了,我刚把车停在了停车场,他上去了。”
顾流初于是起身,理了理衬衣。
他走到桌子对面去,把待会儿季醇会坐下的那把椅子拉开,又推回去。
练习完替心上人拉开椅子,他更有底气了点儿。
“如何成为一个体贴的人夫”这件事他非常陌生,但他学习能力一贯顶尖,他有自信在未来的岁月中,自己能做好。
不过这个位置被屏风挡住,季醇可能找不到。
顾流初决定拿着花去外面等。
其实是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从他出国开始,两人已经有整整四天没见面。
他拿着花,朝走廊那边走去。
刚走过去,便见电梯开了,季醇拍了拍身上的雪,把外套递给侍应生,跑了进来。
少年栗色头发上全是小的雪花。
怎么没带伞?
顾流初加快步伐朝季醇走过去。
然而就在这时,季醇视线在他身上扫了眼,眼底似乎闪过一抹惊艳。
但下一秒,直接和他擦肩而过。
“……”
顾流初莫名其妙地转身回头。
季醇匆匆跑进去,跑向了另一个黑头发、和他体型相当的男人。
顾流初:……?
第33章
季醇在黑头发的男人对面坐下, 对方正在看菜单,听到动静,愕然地看向他。
季醇抬头看着对方的脸, 愣了一下, 突然反应过来, 认错人了。
背影有点像, 但金主爸爸的美貌不是谁都能比得上万分之一。
“抱歉,坐错了位置。”季醇顿时脚趾抠地。
他忙不迭站起来, 把椅子挪了回去。
他起身张望,到处找顾流初,难道金主爸爸还在路上?
怎么没看见人。
侍应生很快过来问他:“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有。”季醇视线在电梯那边和顾流初长得极为相似的男人身上匆匆掠过。
那个人很像,但发型不一样啊。
金主爸爸什么时候梳过大背头?
而且那个人还拿着一束小花,显然是要和心仪的女孩子告白,金主爸爸怎么可能允许花这种和冷酷丝毫不沾边的东西出现在他手上。
偷偷摸摸地朝那个人瞟了好几眼,为了避免再一次造成乌龙,季醇谨慎地收回了视线,跟着侍应生先去了座位上。
目睹这一切的顾流初:“……”
顾流初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
他拿着花,看着远处季醇, 脚步像生了根一般, 扎在了原地。
一直以来, 被他强行按在内心深处不去细思的那些疑虑、古怪、恐慌,在这一刻, 像是终于不受控制顶出纸张的墨水, 一圈一圈地晕开。
……
季醇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来, 发现只有这个位置有遮挡物。
他托腮欣赏了会儿窗外的美景,又兴高采烈地去拨弄桌子上放着的小圣诞树, 下周才是圣诞节,这家餐厅却提前布置了这么浓重的氛围,难道是有什么活动?
金主爸爸还没来,他掏出手机玩了会儿游戏。
周凌忽然给他打来了电话。
“顾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周凌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吃完让人送你回去。”
“哦哦好的。”季醇没有多想。
不过金主爸爸不是早晨刚下的飞机?现在又有什么急事要去处理?饭都来不及吃。
这忙得脚不沾地的!
看来资本家的钱赚得也没那么容易啊。
挂了电话,过了会儿侍应生又过来往他桌边放了一把黑色的伞,说有人送过来的。
“谢谢。”季醇以为他指的是楼下的司机。
要不喊司机一块上来吃吧,不然提前订好的餐不是浪费了?
顾流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的,路上似乎撞到了两个人,但对方见他面色难看,而且身形高大,看起来不好惹,不敢多说什么。
他打开车门上车,将花扔在副驾驶座上,没有启动车子,在黑暗里面无表情地坐了会儿。
车内极冷,这种刺骨的寒冷穿透五脏六腑,让顾流初稍稍清醒了过来。
片刻后,他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周凌:“当时季醇的资料是你亲自过手的吗?”
光听语气,完全听不出对面顾流初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顾流初去之前的忐忑已经消失了,而且方才还发信息让他取消今天的约会,周凌下意识道:“发生怎么了?”
顾流初:“回答我。”
周凌莫名打了个寒噤,道:“我让手底下的人去查的。”
“换一批人,现在再重新给我一份结果。”顾流初顿了下,道:“不对,派三拨人去,重点放在他的高中经历上。下午三点我要知道结果。”
这是怎么了突然?
周凌满心疑惑:“我这就让人去查,不过您人现在在哪儿?外面现在是零下。”
顾流初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好半晌。
他才开口:“我怀疑……”
顾流初喉间发涩。
他又一次沉默了许久,周凌才再度听到他的声音:“季醇可能……不太分辨得清别人的脸。”
根据之前与季醇的相处来看,这种症状没有严重到影响季醇的生活,然而——他却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同居三个月的对象的脸。
认不出来日日相处的人的脸。
认不出来喜欢了四年的心上人的脸。
这有可能吗?
一个意外,引发了一连串的问号,在顾流初心中飞快扩散,犹如一片阴影,密不透风地将他笼罩了起来。
他甚至隐隐窒息地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不敢去更进一步。
然而,顾流初的自尊心却不允许他继续被蒙在鼓里。即便,查清楚真相的代价是将勾子连皮带肉地扯出去,留下一片血肉模糊。
“这件事情非亲近的人不可能知道,去调查他的发小,去套那对兄妹的话。”
顾流初猛转方向盘,开车回公司。
冰天雪地中,他的车在路上一个来回,便已落满雪花。
周凌不敢继续睡觉,也匆匆穿上外套从家里过来。
两小时后,一切的最开始——那只笔记本,到了顾流初的手里。
除了那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外,还有其他一堆学习资料、笔记本,也全都被人送了过来。
顾流初从未亲自看过季醇的笔记本,毕竟一开始,他对于季醇的心思无比厌恶。从小到大,他厌恶别人盯着他的脸看,更厌恶别人因觊觎他家族的财产而靠近他。最开始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少年也是那一类人。
所以当时,所有关于季醇的资料都经过下属的整理,变成拷贝后的文件,才呈交到了他面前。而他只翻了几页,便不忍直视地合上了。
此时此刻,他才将“原本”拿在手里。
他翻开,一页页地翻过,又对比了一些季醇别的笔记本。
他面色很快变得难看起来。
“字迹不一样,这就是你派去调查的人的水平?”
周凌吃了一惊,赶紧走过来接过两个笔记本进行对比。
黑色笔记本最后几页贴了顾流初的照片,写了一些梦男日记,前面则全是大学里的数学公式、编程代码、运算程序,完全没有文字。
而字母、运算符号,与文字不一样,乍一看,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来自于两个人的手。
旁边另外几个笔记本显然是季醇其他的笔记本,或许是字不好看,少年很少写文字,上面也全是鬼画符一般的数字。
不过逐页翻,中间还是能翻到一些文字。
仔细对比,便能发现和黑色笔记本最后几页的文字截然不同。一个狂放,一个娟秀。
当时季醇的作文是从他学校的档案里拷贝过来的,由于是寒假作业,用的是邮件发给老师,也并非手写字。
所以,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个端倪。
周凌脑子都是嗡的:“这怎么回事?”
后面的日记不是季醇写的,那是谁写的?真是见了鬼了。
顾流初面色铁青:“你问我我问谁?”
因为有了这个笔记本,他才先入为主地以为季醇暗恋他。
后面季醇做的一切,他才误认为季醇别有用心。
但倘若,季醇当时高三家里出了事,毕业后无处可去,将所有的旧书旧资料旧本子一股脑放在了季青山家,大学后忙于打工无心在意细节,为了节约钱没有买文具,只是从一堆旧书里找了几个还没用完、还能凑合用的笔记本呢。
换句话说,这只笔记本可能是他高中某个认识的人的,因缘巧合之下混进了他的书包里——甚至笔记本的主人季醇可能都不认识,而仅仅只是某一天他在图书馆收拾书本,拿错了而已。
顾流初越想越血气上涌:“不管用什么办法,查到日记的主人是谁。”
如果是季醇不认识的人的话,无异于大海捞针,当年季醇在读的学校师生少说也有几千人。
“先从他关系近的人身边查起。”
本以为这桩事查起来会非常困难,毕竟是过去的事。
然而没想到,派出去的其中一拨人,很快便查到了一个女人。
季醇高一时,她高三。
季醇与她谈过一段很短的恋爱。
不久前,她回国后在s市工作,刚好进了郑总的公司,从业务员开始干起。
顾流初很快明白过来,当时在从城中村回市中心的车上,季醇所说的“白月光”是谁。
不是他。
下午两点,去季醇学校附近洗衣店的下属把电话打了回来,说老板告诉他那一天少年送过去的衣服胸口上有一块很大的污渍。
办公室内分明开了暖气,周凌却觉得越来越冷,像是在寒窖里一般。
他简直不敢去看顾流初的脸色。
他匆匆对顾流初道:“那个女生那里,我亲自去一趟。”
这一次,要是他的下属再出问题,他也别活了。
周凌开车过去,女生知道他是赵总上头的人,什么都没多问,便跟着他进了单独的茶水间。
周凌把手机通话开着,放在桌边,问:“介意吗?”
“不介意。”女生道。
她以为周凌是替顾家的谁来问顾逸止相关的事的。
顾逸止去世三年,他的家人因为思念,去挖掘一切和他哪怕只有丁点儿关系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
“我高中的时候确实暗恋隔壁学校的学长,你要问我什么原因,我确实回答不上来,当时大半个学校的人都暗恋他。不过我们学校可能就只有我和他稍微有点交集。”女生握住面前的一次性杯子,用几分怀念的语气道。
半个学校的人都暗恋顾流初?
周凌挠了挠鼻子。
不可能吧。
倒不是说顾流初不值得被人暗恋,只是作为顾家的亲信他知道,当时顾流初极少去学校,可能一两个月都不在学校露面,那会儿顾流初的病情不太稳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请家庭教师。
周凌问:“你指的交集是?”
女生道:“我有一次请朋友吃饭,忘了带钱包,在那家店非常窘迫,他替我结了账。”
“怎么说呢,你知道他很有人气,家里有钱,我几个朋友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或许是虚荣心吧,我那会儿觉得非常罗曼蒂克。”女生怅惘地说:“现在回想起来,是那时候太中二了。”
“之后我便经常去他们学校门口,试图偶遇。”
少女时期做的事情无非只有这些,写日记,拍照片,打印下来贴在日记本里。
顾流初皱眉。
他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桩事。
他不是一个会对陌生人施加善意的人。
周凌听着也有点奇怪。帮别人结账,这事儿不像是顾流初会做的,反而像是他哥哥会做的。
毕竟年少时期的顾流初对所有人竖起身上的刺,高傲、不可一世、冷漠又孤僻。倒是顾逸止非常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在所有人面前扮演温柔的三好学生。
果不其然,女生接着道:“但很快我发现我弄错了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弟弟,后来才知道是哥哥,我暗恋的人是顾逸止。”
周凌:“……”
“日记本也写错了,我就换了一本重新写。”
“那个本子呢?”周凌追问。
女生愣了下,虽然不知道对方在意这个干什么,但还是答道:“有一次期末之前在图书馆熬夜复习的时候,我的书本和我那会儿的小男友的书本混在了一起,过了一两个月我才发现那个本子不见了。估计是落他书包里了,但当时已经分手了,很尴尬,我就没去要回来。”
说完,女生试图把话题绕回顾逸止身上。
“新闻上说他身故了,我不太相信,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
对方来找她问顾逸止的事情,然而自从高中之后,她又哪里有机会见到顾逸止。
她踌躇了下,双手按在膝盖上,忍不住问周凌:“我总觉得那场车祸不是单纯的事故,新闻上连车祸原因都没放出来,会不会另有死因?”
比如继承之战什么的。
周凌:“……”
女人,你这样很危险,当着顾流初的面diss他。
那头,顾流初不想再听下去,挂掉了手机。
外头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天压下来,办公室内黑沉沉的,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让人难以呼吸。
顾流初坐在黑暗里,抓着桌板,修长指骨泛白,嘴唇失去了血色。
他早该察觉的。
又或者是,他早已有所察觉,只是潜意识害怕知道真相罢了。
这些天以来,奇怪的地方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有的时候觉得季醇像一团火,离他很近,热情快要将他灼烧。有的时候又觉得季醇像一块木头,离他很远,无意中的冷漠也快要将他冻伤。
为什么觉得他的喜欢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季醇却仍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隐隐约约有了逃的迹象。
为什么季醇没在手机里存他的照片。
为什么分明同床共枕,却只有他一个人生出了欲念。
为什么觉得季醇忽冷忽热。
……
一切的答案原来都是,季醇根本不喜欢他。
季醇没喜欢过他。
没有一分一秒喜欢过他。
那些只不过是讨好上司的行为罢了。
盯着他看,是因为记不清他的脸。
甚至,季醇喜欢的还是女人。
那他这些天的行为落在对方眼中又算什么。
对于一个只是把他当难搞定的上司、极有可能厌恶男人、不知道到底是记不清他的脸还是不想认真记住他的人来说,他的一挑子热算什么。
男同性恋的恶心掰弯行为吗?
去查监控的另一拨人也传回来了结果,将一小段传到了顾流初面前的电脑里。
顾流初看见季醇抱着一只棕色的羊驼,冲进电梯里。
他脸色彻底变了。
*
季醇吃完饭,司机又把他送回学校去上课。
一下午顾流初都没有联络他。
怎么说呢,微微有点儿不适应,他还以为金主爸爸一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呢。
可能是之前顾流初对他太好,给他造成了顾流初非常喜欢他的想法。
不过这很正常,豪门继承人当然是以公司的事为主,怎么可能天天恋爱脑。
而且他不是已经让周凌告诉自己有事要处理吗?
季醇不知道他在处理什么事,上课的时候掏出手机看了好几次,没有发消息去打扰他。
反正晚上就能见到了。
季醇拨弄着放在口袋里的小小圣诞树,走之前他特地问了侍应生能不能带走,既然顾流初没来吃饭,他就带点装饰品回去,让金主爸爸感受一下今天这家餐厅的氛围。
侍应生有点诧异,还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当然可以,这里的一切都是您的。”
季醇很高兴,想着晚上回去就挂在玄关。
季醇去完医院,差不多晚上九点多到家。
将指纹贴在门把手上,推门进去,他便发现哪里有些不同寻常。
家里地暖没打开,冷得要命。
他匆匆打开玄关最暗的那盏的灯,然后又把地暖打开了。
再等他转过头去,一道熟悉的人影穿着浴袍,独自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
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好像从头到尾始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一般。
季醇吓了一跳:“你在家啊。”
在家也不出声,每次都把他吓一跳,金主爸爸这是什么癖好。
顾流初抬起漆黑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季醇下半句顿时留在了嘴里,有些发怔。
今晚的顾流初有些不同寻常,他坐在阴影里,面上全无表情,一双眼睛如墨玉漆黑,虽然和三个多月前相比,眼睑下方已经没了休息不好的青黛色,但神态看起来却比三个月前更冰冷。
不,也不能说冷,只是让人感觉极为陌生。
季醇很快发现这是因为什么。
顾流初正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的过往、他的世界,二十几年里从来让人无法融入,而此刻那道全心全意为季醇打开的门,好像又关上了。
“怎,怎么了?”季醇把书包卸下来,慢吞吞地脱鞋,下意识地有点心虚。
——因为他和乔俞去游乐场玩了?
顾流初没说话,片刻后,道:“过来吧。”
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季醇有点怂地顶着书包过去。
“放心,我以后不会质问你和你发小的事了。”顾流初的语气像是有几分自嘲。
沉默半晌,他唇色有几分苍白,道:“我在你学校和医院之间给你置办了一处房产,比这里稍微小点儿,那边没有太大的楼盘。你明天开始就搬过去吧。”
季醇从书包后探出脑袋,呆滞地看他一眼。
给他买了套房?
“当初答应你的五千万明早到账,银行需要一点时间。除此之外,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你都可以找周凌。”
钱到账了,明明应该很开心,但此刻季醇脑子里却是混沌一片。
他没明白:“什么意思?”
顾流初没有回答。
他表情说不上来冷漠,也说不上来恼怒,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视线缓缓从季醇脸上移开,看向茶几。
季醇这才注意到茶几上还有一份雪白的文件。
“签了它。”顾流初起身:“明天一早我送你离开。”
他回了房间。
季醇又走近几步,这才看清楚茶几上的文件。
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第34章
季醇把外套挂起来, 在沙发上坐下来,借着玄关的灯,把离婚协议书认真地看了会儿。
他不是学法律的, 对一些条款也不是很清楚, 不过金主爸爸肯定不会坑他就是了。
他盯着雪白的纸张, 一时之间心里非常迷茫。
他前几天还笃定顾流初喜欢他, 想掰弯他,但这会儿却完全不确定了起来……
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婚?
去国外的这几天发生什么了吗?
当然, 倒也并不算突然,当时签协议的时候周凌就对他说过,随时会解除协议,而且不是还谈妥解除协议后给他五千万的细节吗?
那么,是金主爸爸的失眠症治好了?
这次去国外他的医疗团队有了新的治疗方案?
老实说,这阵子两人相处太过融洽,季醇都快忘了他们只是协议结婚。
所以先前他以为金主爸爸喜欢他……
难道只是他的误解吗?!
季醇总觉得自己没有会错意。
他是直男,又不是木头。
但现在就是不知道这喜欢到底有多少。
可能就只是有点点儿喜欢?
以顾流初的身价,也没必要因为这点儿好感,把他这么一个没钱没身份的人长时间留在身边。
如果失眠症有所改善、有其他方法解决,就更没必要留他了。季醇换位思考了下, 觉得如果是自己, 也会选择在正确的时机和一个被迫绑定的男人好聚好散。
不过他在这里分析这分析那的干什么?
他不是该高兴吗?!
拜金主爸爸的慷慨所赐, 他有了一笔巨款,有了房, 这年头房价可高了, 还是学校和医院之间的楼盘, 无论面积多大,都价值几千万, 还不用当攻,这简直就是不劳而获、天降横财!
他还在失落个什么?!
季醇胡思乱想着,他觉得他此时此刻该狂喜,甚至来个后空翻,就和上次顾流初让他搬去楼下一样,可……可他努力上扬的嘴角慢慢的……还是不由自主耸拉了下来,心里空空的。
他脑子里雾蒙蒙的一片,完全想不明白。
季醇拿着离婚协议书,一个冲动,忍不住站了起来,愤慨地朝房间走去。
可他徘徊了会儿,又重新沮丧地一屁股坐回了沙发。
本来按照他的性格,有想知道的事情,就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但这会儿他却犹豫起来。
这怎么问?
直接冲进去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万一不是呢。
岂不是笑掉大牙?
而且自己是个男的,七上八下地想这么多很丢人诶。
就算顾流初本来就喜欢同性,那自己也是不怎么样的矮子攻,除了脸长得帅气一点儿,似乎没什么让人馋的,模特圈自己这样的能一抓一大把。哪来的资本让顾流初喜欢啊。
那怎么办?
要签吗?
季醇把离婚协议书捏得皱巴巴,意识到这一点,他赶紧放回茶几上颤颤巍巍地用手指推平。
他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来。
不如这样,正面去问个究竟,反面就直接签。
硬币轱辘轱辘地在茶几上转了几圈,在暗淡的灯光下闪烁着银光。
最后,落在协议结婚书上的是反面。
季醇顿了会儿,拿起钢笔,干脆地签了字。
他是一个很能调解自己的人。
有点儿失落很正常。
相处这么久,骤然得知要分离,难免产生分离焦虑症。
他小时候转学和朋友分开都会难分难舍,何况现在和顾流初同床共枕了三个月,友情和兄弟情能不比以前那些朋友更甚吗?
这是顾流初做的决定,他愿意配合。
签完季醇松了口气,不管自己脑子里为什么多出了那么多以前根本不会有的弯弯绕绕,反正签都签了,尘埃落定了。
他选择把脑子扔进垃圾桶,直接回房洗澡睡觉。
想着这一晚估计是最后一次和金主爸爸睡在一块儿,要留个好印象,他还特地乖乖地睡在了三分之一的位置,把床单抻平,把浴室的水拖干净,还脱掉了卡通睡衣,换上了以前顾流初给自己的纯白睡衣,想让顾流初高兴点儿。
但翌日他醒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床的另一侧一片冰凉。
季醇这才意识到,昨晚一宿顾流初都在书房。
翌日的早餐吃得格外沉默。
外头下了雪,从落地窗能看到远处一片银装素裹,整个天地间白茫茫。
季醇早上起来看到那么大的雪,有点儿兴奋,在落地窗那里蹦哒,还没吃早饭就惦记着待会儿戴上手套去下边玩雪,说不定可以堆只小狗,他前两天在网上看到了短视频教程。
本来是要叨叨叨和顾流初说个不停的,可猛然想起来他们现在是已经解除了协议的关系,他从睡衣里探出几根手指把嘴巴一下捂住,偷瞄了顾流初一眼,及时刹住了车。
顾流初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吃早餐,刀叉心不在焉地碰在盘子上。
他倒也不如刚认识时那般尖锐锋利、冷漠嘲讽。
他只是有些没精打采,以及异常的死寂,不说话,也并不看向季醇。
事实上,他从房间出来后,季醇就无法和他眼神对上。
虽然竭力想掩饰,但他仿佛大病一场,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厌世气息完全藏匿不住。
季醇有些不安:“你昨晚睡着了吗?”
顾流初语气淡淡地回答他:“睡得很好。”
还愿意和自己说话,而且态度也很温和。
季醇松了口气。
看来刚才一瞬间莫名觉得他提出离婚是因为自己干了什么,只是自己的错觉。
季醇问:“是找到了新的办法吗?”
“对。”顾流初用指关节抵了抵眉心,不咸不淡道:“正在试用新药,刚开始效果可能不是很好,所以精神看起来有点疲惫,不用替我担心,过几天就适应了。”
果然是解决了失眠的问题。
因为解决了,所以自己这个抱枕就不被需要了。
季醇握起拳头,在餐桌底下捶了下膝盖,一方面松了口气,不用被掰弯了,自己还是根正苗红好大一个直男。
另一方面内心深处又泛起一些莫名的酸意……可恶,到底什么新药啊,还能解决顽固的失眠症,比自己这个天选安眠药精还厉害?
现在的医疗科技发展得那么快的吗?
顾流初吃完早餐,沉默不语地起身去衣帽间换衣服。
不然他能怎么说?
像个卑微的可怜虫一样说自己单相思,一夜未睡?
顾流初换完衣服,从卧室走出来时,季醇正跑来跑去地收拾东西。
顾流初悄无声息地在门口站了会儿,看着少年一头耀眼的栗色头发时不时翘起来两根呆毛,忙得陀螺转,像一只金色的小蘑菇。
屋子里属于季醇的东西越来越少,越来越空。
属于季醇的气息,越来越淡。
顾流初身侧的手指逐渐攥紧。
心脏的刺痛感又出现了。
季醇把几个箱子摞在一起,发现顾流初出来了,从次卧探出半个脑袋,对顾流初道:“协议书我已经签了,放在床头柜里了,你要不要看看有什么问题。”
“……”顾流初好不容易让自己保持冷静和平淡的面具差点崩裂。
和他离婚就这么高兴?
他还没让他收拾东西呢,他就开始收拾起来了,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他身边?
顾流初冷冷道:“这就走吧,我先送你过去,东西随后会有搬家公司的人帮你送过去。”
既然如此,不如早一刻割舍干净。
“诶?”季醇本来想说这些东西他可以自己一趟趟搬过去,但想了想确实也挺麻烦,便听从了顾流初的话。
他只简单拉了个行李箱,背着书包,跟着顾流初进了电梯。
顾流初看着他便来气,却又忍不住把围巾扔给他:“外面在下雪。”
季醇没有戴手套围巾的意识,现在有哪个年轻男生戴这些的?出去只会被笑体虚。
但是见顾流初戴了,而且丢给自己的好像是同款,他便暗搓搓地戴上了。
电梯里,两人并肩站立,无话可言。
下降了几层,季醇看了眼身边的人,主动道:“流初哥,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顾流初听着他对自己的称呼,只觉得他在划清界限。
这段时间,除了给钱,解决了他的经济问题,其实某种程度上,顾流初也是他的精神支柱。
要不然,他不知道他被季青山骗那一回,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晚上该去哪里偷偷抹眼泪。
“我真的非常谢谢你,”季醇转过身面朝顾流初,站得笔直,像是上台领奖,说,“谢谢你的限量版签名篮球,也谢谢你还特地给我一套房,我知道现在需要摇号,有钱都买不到医院附近的房子。”
而且地段也经过挑选的,学校和医院之间方便他两头跑。
顾流初的好意和用心,他全都记在心里。
“够了!”顾流初忍无可忍:“除了感激,你就没别的想说的吗?”
“你对我很重要。”季醇真诚地说:“以后你有什么事也随时传唤我,我不怕麻烦的!”
毕竟,他之前都想过为了顾流初,一辈子当攻了,无法变成同性恋,无法喜欢上男人,但他可以去学别的攻都有什么行为。
可眼下会错意,顾流初并不是很需要他,那就算了。
说完,季醇为了缓解这莫名窒息的气氛,卖了个小俏皮:“当然,卖命挖肾的事情就算了,我想保持身体完整。”
顾流初看着他。
他看着顾流初,眨了眨眼。
顾流初没有笑。
季醇:“……”
尴了个尬。
以上都不是顾流初想听的话。
季醇并不喜欢他。
少年眼神干净,看他如看朋友,看师长,看兄弟,就是没有丝毫暧昧,如看情人。
顾流初强忍着心脏那里的不舒服,浅浅吸了口气,垂下漆黑眼睫,说:“走吧。”
顾流初开车,季醇把行李箱放在后备车厢,打开副驾驶座门爬上去。
顾流初斜晲他一眼。
季醇一时之间搞不准这眼神什么意思,难道是离了婚就不能坐副驾驶座啦?
他忙不迭爬下去,滚到后座上。
顾流初:“……”
顾流初怒道:“回来!你让我给你当司机?”
哦哦,也是,坐在后面显得像顾大少爷给他开车一样。季醇赶紧爬了回来。
顾流初:“安全带。”
季醇把安全带系上了。
车子缓缓启动,季醇道:“我科目二过了,等考完了驾照,我给你当司机。”
顾流初神色顿了顿,看着前方的雪,淡淡道:“没有那一天了。”
季醇愣了愣,垂下头去。
也是,离婚之后,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再没交集了吧。
车子无论开得再慢,每个红灯都停满,甚至是龟速往前挪,最终还是到达了新的住址。
车子在单元楼下停下来。
季醇趴在车窗上,打量了一下四周,是个非常高档的小区,出入都有保安,绿化非常整洁,顾流初给他置办的楼栋似乎是整个小区最大面积的单元楼,目测朝南有三间房,应该在一百八十平以上。
季醇觉得自己有点受不起,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车内安静了会儿,大雪不停飘落。
只有刮雨器将雪扫落的声音。
顾流初没有开口,没有转头,也没有催促他下去。
季醇想了想,从兜里掏出那棵小小的圣诞树,放在了车上,说:“这个给你,从餐厅带回来的,昨晚忘了给。”
顾流初扫了一眼,没有吭声。
不能再陷下去了。
热闹虽好,可不属于他。
“那我走啦?”
没有得到回答,季醇欲要推开车门下车,顾流初先把一步下车,撑开一把黑色的伞,大步流星绕过来撑在他头顶。
风雪顿时被挡在外面。
季醇再一次郁闷地意识到自己和顾流初的身高差。
“下次记得带伞,虽然身体很不错,但长此以往不在乎,老天是会将你的运气收回的。”顾流初的语气没什么情绪。
季醇点点头,暗搓搓地踮起脚,顾流初撑着伞,跟他走到后备车厢,帮他把行李箱提下来。
行李箱轮子在雪地里滚出两道痕迹。
顾流初一直送到了楼道内。
不过到了那里,顾流初便不再往前走了,他转过身要走。
季醇看着他背影,欲言又止,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
声音很小,顾流初却顿住了脚步。
雪下得很大,他穿着黑衣,撑着黑伞,皮肤白皙,眼珠漆黑,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非常突兀,仿佛只有两个颜色。
他没有回头,道:“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是时候为他这段搬不上台面的暗恋,画一个句号。
季醇怔了一下,在他身后迟疑地点了下头。
没有得到答案,但也不敢再回头去看,顾流初快步上了车,驱动车子。
果断而尖刻,毫不拖泥带水,毫不留恋地离开。
……
季醇的东西也很快被搬家公司的人带走。
季醇一走,那套房子顿时变得很空,空得就像坟墓一般寂静。
每天从早到晚都是熄着灯的,漆黑一片,又恢复了过往那些年的冷清和孤单。
除了一棵小小的系着红色彩带的绿色圣诞树,少年什么东西也没留下。
圣诞节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了。
顾流初睡不着,好在他如今身体和心脏都比以前好了很多,吃一些安眠药,足够应付。
季醇走后,他会非常不适应,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虽然这一点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还是如同寒潮一样来得那般猛烈。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顾流初意识到,或许他喜欢上季醇,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误会季醇喜欢他。
少年第一次出现在他家门口,蹲在那里,栗色头发洒满夜灯,抱着只书包,像只热情洋溢的小狗,无论如何被嫌弃也会高兴地扑上来。
连周凌都不知道,顾流初还没体验过被人等在家门口的感觉。以往等待的总是他,住在疗养院,机械地等待做检查,等待出院,等待一个结果。
那是第一次有人等他回家。
少年偶尔脑回路不正常,但是会在方城和老头子面前维护他,即便对面是蚍蜉难以撼动大树般的人物。随时能一根手指头将他摁死。
顾流初站在雨里,听他维护他,觉得又惊奇又可笑。
笑的是怎么会有人让方总哑口无言,惊的是为什么要维护他。连他的亲人都不会这么维护他。
季醇在酒会之后的雨夜里给他带回来的蛋糕,他不喜欢甜品,并没吃,但现在想来,有些后悔,早知道缘分这么浅,当时就应该一口一口吃下去。
只是当时以为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并不知道会那么快结束。
即便不是误以为季醇喜欢他。
季醇也像一颗种子一般,扎进了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土而出,有时候将他空荡荡的内心填满,让他十分满足,有时候又像一根刺,让他找不到烦躁的来源,更多时候消失不见,让他生出一种见不到人时莫名的空虚感。
顾流初无比厌恶陷入单方面卑微的关系中。
这种事情早在父母亡故之前,他就发誓不会再发生一次。他不需求任何关系,任何情感。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仍是陷进去了。
只是,再怎么陷进去,理智也告诉他及时止损。
如果想正常活下去的话。
公司本来就很多事情,顾流初又干脆将几个明年才要处理的项目,提前放到了年尾,他全部心思投身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不回家。
周凌有些担忧他的身体,但又总找不到时间和他好好谈一次。
说起来,周凌也有点责怪自己,要是当时调查的时候自己亲手参与,说不定不会将事情弄成现在这副局面。
这几天顾流初都是自己开车,但周凌见他状态实在不太好。忍不住把他车钥匙藏了起来,大着胆子逼迫他上了自己的车。
顾流初没说什么,脱掉外套,坐上后座。
车子顶着风雪,开回地下停车场。
周凌把车子挺稳,才没话找话道:“这雪下了好几天了。”
顾流初没吭声,坐在阴影里,侧脸显得沉默寡言,继续看文件。
他戴上了特殊眼镜,这阵子眼睛又不是很好使,总的来说比最开始好很多,但雪下时间太长了,医疗团队怕他患上雪盲症,叮嘱他还是出门戴墨镜。
周凌说:“要不要出去度个假,去暖和的地方放松一下?”
顾流初不以为意道:“不就是失个恋?至于吗?”
失恋这两个字是可以说的吗?
周凌差点结巴了一下,他还以为顾流初不让人提,这些天一直对此噤若寒蝉呢。
顾流初放下平板,淡淡道:“我查了,一般男人失恋走出来很快,大部分人一周就能走出来。”
“根据丛林法则,越是站在食物链顶端上的,伤口愈合的速度越快,我绝对比别的男人更快走出来。”
顾流初看起来充满了信心:“事实上我今天一整天都没去想这件事情了,如果不是你非要提起的话。”
说完,他凌厉的视线射向了周凌。
周凌:“……”真的假的。
仿佛打开了话匣子,顾流初继续道:“而且,不管怎么说,失去我应该是季醇的损失对吧,还能有比我更有钱更帅的人吗。”
周凌:“……没有。”
“他都没哭,我哭什么?”顾流初轻笑一声,仿佛是觉得周凌的担忧非常的可笑。
周凌仔细端详着顾流初的脸,虽然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从他无所谓的表情来看,好像是真的。
也是,自己多虑了。
别说只是一场小小的单相思了,就算是真的谈过恋爱,分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多少年轻人一个月谈十个,快速投入又快速抽离。
就连他自己当年离婚的时候,也就伤心了一周的时间。
他到底为什么会觉得顾大少爷那么脆弱。
顾流初可是即便从小有先天性心脏病,顶着父母的不喜,也顽强活到现在,夺了权,控制了整个公司的人。
周凌心中大石稍稍落地。
“我先上去了。”顾流初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走之后,周凌在地下停车场坐了会儿,心里头担忧的事情一落地,肚子就变得饿了起来。
周凌心里轻松了很多,打算趁此机会带儿子去温泉世界做个桑拿,巩固一下薄弱的父子情。
忽然注意到后座上的文件被落下了。
幸好他还没开车走掉,这份文件今晚要签的,刚才只顾着说话,忘了提醒顾流初了。
周凌拿着文件上楼。
虽然他提醒顾流初换密码,并删掉季醇的指纹,但不知道为什么顾流初并没有换。
他一按密码,门就开了。
周凌一进去,便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红酒的味道。
因为心脏病的缘故,顾大少爷烟酒不沾,难道是来客人了?
因为顾流初的洁癖,进门第一件事永远是消毒和换鞋。
做完这些,周凌才从玄关走进去。
一进客厅,便看见地毯上趴着一个人。
顾流初面朝下,双手垂在身侧,毫无动静地趴在那里。
周凌差点吓到猝死——
心脏病犯了?
他哆嗦着冲过去,把地上的人翻过来,非常费劲,因为顾流初身材高大,体重并不轻。
费了一番功夫让顾流初仰面躺着。
周凌正火急火燎地要打救护车。
便见顾流初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脸上两行泪水。
周凌:“……”
第35章
“早知道我就不提离婚了。”昏暗中, 顾流初双手放在胸前,泪水汹涌。
明明该想尽办法,不择一切手段把人留在身边, 结果却因为该死的自尊心直接把人推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就算季醇不喜欢他, 但把人强行禁锢在身边, 能每天看着也是好的。
而且季醇是迟钝了点儿, 是笨了点儿,是直男, 但掰弯直男犯法吗?
他又不是什么好人,装什么正人君子。
顾流初忽然翻身坐起来,一滴泪水挂在俊美的下巴上,严肃地逼问:“你觉得我如果直接说喜欢他,他会拒绝吗?就算出于对我的钱和长相的考虑,也会考虑一下吧?”
“呃,这个。”周凌手足无措地蹲在一边,抽出十几张纸巾递过去。
现在是喝了酒吧,喝醉了才这样。
滴酒不沾的人,酒量自然不怎么好。
顾流初将纸巾按在眼睛上,吸了吸漆黑眼睫上挂着的泪珠, 声音沙哑, 又道:“但是这段时间, 他一通电话都没打来。”
早知如此,就不说不要再见面之类的鬼话了。
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撂那些狠话。
可是怎么能一通电话都不打过来?
完全不在意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吗?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顾大少爷忽然又愤怒起来, 揪起周凌的衣领, 眼睛血红:“凭什么对我一点动心都没有, 我有哪里有一点不好吗?”
周凌差点被勒死,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衣领扯出来, 道:“那自然是没有半点不好,是他有眼无珠。”
这句话却不知道踩到了顾流初什么雷点,顾流初:“闭嘴。”
周凌:“……”
顾流初扶着额头,忽又思虑沉沉:“会不会是生病了?不然没有理由完全不来找我。”
周凌:“您不是让他……”
“我让他不找他就不找了吗?!”顾流初抬高了声音:“他最近在干什么?”
虽然顾流初一直强调,离婚之后就各走各的阳关道,让他也不要再派人去监视季醇的生活,但周凌就知道顾流初迟早要问起。
周凌叹了口气道:“不仅没生病,还参加他们学校的除夕晚会了呢。”
顾流初:“……”
顾流初摇摇晃晃地躺了回去,抓起纸巾盖在脸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你走吧,我很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周凌看着他失控的泪水迅速将纸巾湿了两个洞:“……”
……
季醇这几天晚上其实并没怎么睡好,每天上课都没什么精神。
一开始他以为搬新家不习惯,还特地把自己学校里午睡的小毯子带回新家,利用熟悉的东西帮助自己入睡。
结果……还是辗转反侧睡不着。
看来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当习惯了抱枕,猛然退役了,悠闲了,嘿,居然还浑身不舒服了起来。
不过他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很快想到了解决方案。
他非常机智地买了一只和顾流初等身的人形公仔,睡觉的时候让人形公仔的胳膊压在自己腰上,这样一来,他的睡眠迅速好了很多。
除此之外,睡前看会儿电影,也能帮助入睡。
季醇从小到大爱看的都是动作片、悬疑片、科幻片,唯爱跟着李小龙上勾拳左勾拳,从来不爱看情情爱爱的,每次看都眼皮沉重打瞌睡。
但今天,为了帮助睡眠,他洗完澡爬上床,抱着笔记本点进了一部叫《花束般的恋爱》的号称年度最悲伤的爱情片。
他把枕头和人形玩偶摆好,做好昏昏欲睡的准备。
结果……不仅没睡着,还一口气给看完了。
还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季醇疯狂抽噎揩鼻涕。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男女主人公开始多么契合,后面居然也会分崩离析!
——这说明什么?!
说明智者不入爱河,寡王才能一路硕博啊!
他孤独终老又怎样,他一定能硕博。
他正要重新洗把脸,关掉电影睡觉,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系里的凌雯姗打过来的电话:“季醇,明天我们要去采购除夕晚会用的装饰品和一些材料,别忘了哦,下午两点百货商场下面的大超市门口见。”
学校里要举办除夕晚会,计算机系和其他系比起来人不算多,所以辅导员要求每个人都要参与,否则人手不够。
凌雯姗不想上台表演节目,拉着季醇报名了前期的采买任务。
“两点是吧,我定个闹钟。”季醇朝浴室走去,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道。
“你声音怎么听起来不对?”凌雯姗道:“好哑。”
季醇“呜”了一下:“看电影看哭了。”
凌雯姗:“……”
不过要不要趁此机会问一下凌雯姗?
本来这种事情应该请教恋爱经历最多的乔佳佳的,但自从知道乔俞想掰弯他之后,他便不太敢和乔佳佳探讨金主爸爸的事。
否则乔佳佳一转头和她哥说了,乔俞不得吐三升血?
“你身边有人吗?”季醇狗狗祟祟地问。
“我不在宿舍,我在自己家自己房间呢。”凌雯姗问:“骚年,怎么了?”
季醇本来觉得既然已经解除协议了,自己就不该再去多想那三个月的事情了。就当是做了一场有些荒诞的梦好了,毕竟要是不荒诞,他怎么有机会见到上流圈子?
但无论怎么想要把这三个月抛诸脑后,他心中还是……有点在意。
总觉得心中哪里空空的。
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打游戏打到一半,突然被楚云拎回家吃饭。
看悬疑片看到一半,还没看到结局就戛然而止。
没吃饱,胃里难受。
他当然完全不在意顾流初要和他结束协议关系,完全不在意顾流初决定不再掰弯他!
——毕竟他是个直男,能不再面临被掰弯的困境,简直就是逃过一劫!
可……
季醇抓耳挠腮了一会儿。
凌雯姗胃口都被他吊起来了:“磨叽什么!你倒是说啊!”
“是这样的。”季醇有些为难地开了口:“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个直男。有个男人趁他睡着了,亲了他。”
凌雯姗倒吸一口凉气:“你说的那个朋友……”
“不是我!”季醇飞快地打断她的话:“我那么直,遇到这种事早就崩溃了,肯定会一巴掌扇回去,我说的是我一个高中朋友。”
凌雯姗半信半疑:“好,你接着说。”
“亲了我朋友,那我朋友怀疑对方有点儿喜欢他,是很正常的对吧?不是自恋对吧?”
凌雯姗点点头,意识到自己这边点头季醇看不见后,又道:“自恋的概率不大。除非这个亲他的人本来就是个玩咖,随便玩玩。”
“不是,对方是个非常洁癖的人。”
凌雯姗一拍大腿:“那这妥妥的喜欢了。”
“是吗?”季醇有点儿面红耳赤,纠结了半晌,又问:“可是,亲完之后就没下文了,而且那个很帅的男人出一趟差后,突然向我朋友提出要分开!中间一点铺垫都没有!”
“你确定中间没发生什么事吗?”凌雯姗疑惑地问。
“什么事都没发生。”季醇道:“哦,就是原本我朋友在事业上对那个男人有些帮助,但出差后那个男人好像找到更好的员工了,机器智能、拆开包装就能用、还不需要付出情绪价值。”
“那这不就是了?”凌雯姗道:“那个男人不需要你朋友了,自然会放手。”
“但他不是有点儿喜欢我朋友吗?”
“你也说是有点儿喜欢。”凌雯姗摊手:“现在这个社会,今天我还喜欢你,明天我可能就看上更好的了,喜欢这个东西最是捉摸不定。”
季醇:“……”
果然如此吗?
和他想的一样。
季醇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沮丧,拿着手机一屁股坐在床上。
“不过你——你朋友,在意这个干什么?”凌雯姗敏锐地问:“你朋友难道喜欢上他了?”
季醇一个激灵,声音高了个八度:“别胡说!我朋友是个直男!我第一句就和你强调了!这是背景设定!出厂设置!”
“那你朋友还纠结什么?不该开瓶香槟庆祝吗?”凌雯姗不解:“拜托,直男被同性恋纠缠肯定会很恶心的。”
“……”季醇小声道:“不过那个男人很帅,可能长得很对我朋友的胃口吧,很奇怪的是,我朋友对别人就觉得恶心,像有虫子在爬一样,对他却完全没有排斥的感觉……甚至有时候还,怎么说呢,觉得他bulingbuling的。”
凌雯姗:“……季醇,你最好真的笔直。”
季醇抓狂:“说了是我朋友!”
凌雯姗话锋一转,道:“找我要你微信的女生真的很多,你确定不加?还有,除夕之后还有和大三的联谊,你不是喜欢学姐类型的吗?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
能不能给异性恋留点帅哥?
“是这样的。”季醇缓缓道:“我朋友最近有点内分泌失调,我要陪一下他,只能忍痛拒绝……”
凌雯姗:“……打爆你的头。”
凌雯姗把电话挂了。
季醇:“……”
在等高人形玩偶的帮助下,季醇这晚睡得还算不错。翌日没课,天气也还算不错,他上午去完医院,下午准时到达和凌雯姗约定的超市。
他推了个购物车,凌雯姗拿着采购清单,两人一边聊天一边找自己要的货品。
……
这头,顾流初头疼欲裂地从醉酒中醒来,已经是下午。
看来酒精是个好东西,虽然伤身,但有时却能解决他的失眠问题。
他挑出一副颜色最黑的墨镜,非常冷酷地遮住了肿成核桃的一双眼睛,开车去了公司。
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失恋而已,就算走出来所需要的时间长了点儿,过程再艰难了点儿,也迟早会走出来。
迄今为止已经七天,他看了手机不下三百次。
因为怕错过季醇的主动联络,甚至直接把手机通讯录里的其他人给拉黑了,彻底避免少年打过来时他正在通话这一可能性。
然而,这些天,季醇完全没有打电话过来,没有发信息过来,没有联系过他。
季醇完全对他没有一点动心,他也绝不可能再卑微地去找他。
过了明天,他连看手机也会戒掉。
他一抵达公司,周凌匆匆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热乎的文件走进来,放在他桌上,说:“您昨晚让我人从今天开始整理季醇的行踪、一言一行,我已经整理出来了,这是上午八点到此时下午两点半的。”
“不过记录下来的他的神态和动作比较多,说的话比较少,毕竟咱们的司机业务不对口,对跟踪不太熟练,听不太清楚他和他朋友在说什么。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今天开始联络侦探公司。”
“什么有的没的?”顾流初拧眉,用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看周凌:“我什么时候让你做这些了?”
还记录一言一行。
吃药了吗?
“……”周凌:“您昨晚说的啊!”
醉酒了就忘了是吧。
“我犯贱吗?”顾流初只觉得可笑。
自己即便是喝醉了,又怎么会吩咐这种事。
简直像个可笑的舔狗一样。
“那我扔了?”周凌试探着问。
“扔掉。”顾流初冷着脸:“我不会再和他有任何交集。”
所以昨晚只是醉酒之后的不清醒?
这倒也正常,失恋的人总要疯一回,就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般,疯完反而就好了。
周凌默默地走过去,把文件塞进了碎纸机里。
顾流初:“……”
让他扔掉他塞进碎纸机里干什么?怎么做事总是如此决绝?
周凌一张张地碎完纸,走出去。
办公室里没人,顾流初也不用再遮盖自己红肿了的眼睛,他摘掉墨镜,冷着脸工作了会儿。
“……”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移向了碎纸机。
刚才周凌走过来,站在他旁边,他匆匆瞥了一眼,只看到文件上面有什么逛超市,低头笑,之类的词汇。
到底是什么?
其实看一眼,不代表他和季醇还要有交集。
片刻后,周凌端着手冲咖啡过来,就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蹲在碎纸机前,正试图把碎掉的纸拼起来。
周凌:“……”
顾流初若无其事地将一堆纸条塞回碎纸机,站起来踹了碎纸机一脚:“坏了,懒得叫人,我亲手修了一下。”
周凌叹了口气,道:“您不用拼了,他今天下午和一个女生去逛超市了,司机说这会儿还没出来。”
顾流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甚至是铁青。
他咬着牙半晌没说话。
离开了他就过得这么好,居然还和女生约会去了。
电梯里说的那些愿意随时被自己传唤的话也是假的吧,自己放他离开,季醇只怕早就迫不及待。
真是行。
顾流初在沙发上坐下来,捏着眉心,气得心脏疼。
“我今天下午是不是有巡视超市的行程?”
周凌愣了一下:“没有那个行程。”
“我记得前段时间有家子公司开了几家连锁,请我去剪彩,我没有去,或许可以现在去看一下他们新开的超市人流量如何。”
周凌:“但李总的超市开在南边,季醇去的那家超市不是我们的。”
顾流初:“……”
顾流初一双漆黑眼睛死死盯着他,脸色极差,像是想把他扎成筛子,见情况不妙,周凌忙道:“不过怎么说也是对手,您帮李总去看一下情况,李总一定会特别激动,我现在就去准备。”
“算了,不去了。”顾流初烦躁地摆手。
在外面遇见,季醇说不定都认不出他的脸。
他去干什么,又一次自取其辱吗?
周凌又问了顾流初一遍,确定顾流初不去,周凌这才松了口气。
说实话,以前误以为季醇喜欢顾流初的时候,周凌是乐见其成的。毕竟顾流初自小到大都孤零零的,在他的人生里,也需要一个人,让他不那么孤独。
但现在……甜蜜的糖果已经变成了有毒的砒/霜,站在周凌的角度,他不希望顾流初再继续陷入泥沼。
周凌回到了自己的那间办公室。
然而片刻后,等他不注意,突然听见电梯“叮”的一声。
他匆匆出去,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冷着脸戴着墨镜闪身进了电梯,还换上了先前与季醇相处时穿的次数最多的外套。
周凌:“……”
……
季醇和那女生所在的超市就在s大附近。
顾流初按照导航风驰电掣地将车子开了过去,停在地下停车场,然后直接进了百货超市。
他是说过不会再和季醇见面。
但偶遇又不一样了,偶遇可由不得他。
人流量大的地方,顾流初一向是厌恶的。
然而现在接近年关,正是一年当中人最多的时候,很多人已经开始采办年货。
从超市门口挤进去的一路,人头攒动的气味、肢体的碰触、购物车碰撞发出的声响,让顾流初喘不过气来。
他个子高,容貌俊美,即便是电视上的明星也难以匹敌,站在一群大伯大妈辈的人群中鹤立鸡群,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乃至远处的人都要看向他。
被盯得脸色越来越难看,顾流初索性走出去,买了个口罩戴上,才又重新回到了超市。
季醇也比普通人群要高半个头,还顶着一头显眼的栗色碎发,顾流初很快便找到了少年的身影。
顾流初迅速后退了一步,站在一道货架后,高挑的身形在地上投下阴郁的阴影。
少年穿黑色羽绒服,推着一个大号购物车,身边果然有一个陌生的穿粉色羽绒服的女生,两人正拿着一张单子,季醇微微低下头和她说什么,两人脑袋凑得极近。
不得不说,从身高上来看,季醇和女生站在一起的确比和他般配。
季醇比女生高二十厘米左右,显得女生非常娇小,简直就像一对常见的大学情侣。
原本是带着思念来的。
思念在找到季醇的背影那一刻变为了苦涩。
而此刻看着季醇和别人挨得那般近,苦涩又化作了无处发泄的愤怒。
“彩炮已经找到了,下一个是酸奶。”季醇把购物车放在一边,低头看凌雯姗手里的单子,好奇地问:“为什么要买酸奶和零食。”
凌雯姗道:“好像是晚上结束后的庆祝,你说酸奶我们是买十块钱一瓶的,还是买两块五一瓶的,辅导员给出的单子没有细说哎。”
“咱们辅导员那么小气……”
季醇正吐槽什么,他的后衣领忽然被拎了起来,被往货架的方向拽了一步。
紧接着,一个戴墨镜戴口罩的高大男人推着购物车从他和凌雯姗之间走了过去。
男人冷冷地说:“借过。”
旁边有路不走,非要从中间挤。
季醇刚要撸起袖子给对方一个警告,可看向男人穿着黑色大衣的背影,忽然愣住。
这人怎么穿金主爸爸的衣服?
不对,好像就是金主爸爸!
怎么会在这里偶遇?
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毕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顾流初会出现的那些高尔夫球场、名贵餐厅、宴会之类的场所他根本去不了。
结果非常意外地在这里偶遇了。
虽然还弄不清楚为什么,但少年的心脏激动直跳,呼吸有点急促。
他匆匆把手里的酸奶递给凌雯姗:“你先逛几分钟,我待会儿打个电话让我一个朋友过来,陪你完成剩下的采购。他就在这附近,估计不超过十分钟就会到。”
说完他便迅速在人群里寻找了一圈顾流初的背影。
顾流初已经走到了超市排队处。
他立马追了上去。
凌雯姗:“……”
见到个好看的男人就马上屁颠屁颠地跟着对方跑了,甚至那个男人还没摘口罩,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还说不是gay?!
第36章
临近年关, 人实在是太多了,超市每一条收银口都堵着长龙。
季醇张望着顾流初的背影,费力地拨开人群往前挤了两步, 有一个中年大叔瞪了他一眼, 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 自己这是在插队。
“抱歉抱歉。”季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鞠躬连声求饶,立刻往后退, 站到队伍最后。
但这个角度,只能隔着人群,看到正前方距离自己十米左右,一个鹤立鸡群漆黑的后脑勺和宽阔的肩膀。
其他的就什么都看不着。
季醇迅速换了条旁边的队伍,换到顾流初的斜后方去。
他踮起脚跳了几下,远远地隔着人群朝那边看,再次激动地确认了一遍,是金主爸爸常穿的外套,自己没认错。
鼎沸的喧嚣当中,顾流初一只手插兜,拎着一只塑料袋子, 戴着墨镜, 面无表情地立在人群中, 他能感觉到季醇跟了上来,一直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侧脸上。
盯得他微微有些不自在, 俊脸发烫起来。
同居这么久, 剪个头就擦肩而过了, 非得穿上熟悉的外套才能认得出他?
这是有多不把他放在心上?
那季醇的发小呢,身边那女同学呢?季醇能一眼认出来吗?
虽仍是有些不满, 但少年到底跟了过来。
就算不是喜欢,好歹有几分在意自己的吧。
连日以来,顾流初心中酸胀的涩意和干苦终于缓解了几分。
顾大少爷忍不住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过去。
移过前面排队的人群、收银台、收银员、货架上的口香糖……他的头以一种极慢无法令人察觉的速度慢吞吞地移动……
最后,余光终于瞥到了季醇的脸。
差点和季醇视线对上,他心脏一缩,立刻把目光收了回来。
季醇一直看着顾流初,想朝他打招呼,可超市这边人实在太多了,这样大叫一声,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会集中在自己身上。
于是季醇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瞅着顾流初也不面向正前方,而是一直面朝着超市门口,和自己形成四十五度夹角。
——看什么呢?
顾流初戴着墨镜,也瞅不出来他墨镜下的视线。
季醇也朝超市门口瞅了眼,除了人群,什么热闹也没有啊。
季醇摸着后脑勺,满脑子疑惑,继续盯着顾流初看。
好不容易等那条队伍排到顾流初,顾流初把塑料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结帐,拎着袋子朝超市门口走去。
季醇迅速穿过人群跟了上去,路上碰掉了几块口香糖,他飞快地捡起来放回货架。
脚步一前一后。
前面男人的脚步似是无意中放慢。
后头少年的脚步三下两下追了上去。
“流初。”季醇快走几步,眼睛弯弯地喊住顾流初。
顾流初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唇角带着笑意,快步走到他身边。
顾流初这才顿住脚步,冷若冰霜的脸上流露出一些意外的神色:“你怎么在这里?”
“对啊,好巧。”季醇眼睛亮亮的。
距离解除协议有几天没见啦?都快一周了!在偌大的超市碰见,实在是有缘啊!
季醇指了指后头的超市,嘿嘿地笑着说:“我们学校马上要除夕晚会了,我和同学过来采买一些系里需要的东西。”
顾流初上下扫着季醇的脸,将少年笼罩在自己的目光下,终于见到了人,心头仿佛吹着冷风的空荡感终于被填上了一些。
他心不在焉地问:“和男同学一起来的?”
“女同学。”好久没见,季醇实在是有点儿兴奋,满脑子都是有缘有缘有缘,“就是刚刚站我旁边那个。”
“哦。”顾流初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没注意。”
“你呢?”季醇也不在意,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呀?”
顾流初面不改色:“开车经过,买点东西。”
季醇看向顾流初手里的袋子,是两瓶矿泉水。
……就来买两瓶水?这超市的人群密集程度对于金主爸爸而言,可是致死量。
不过他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
刚才隔着人群看不太清,此刻紧挨在一块儿,就感觉顾流初的眼睛怪怪的。
他跑到顾流初左边,从侧边看了下顾流初的眼睛,又哒哒哒地绕到顾流初的右边,搭着顾流初的肩膀,把脑袋凑过去,疑惑地观察顾流初墨镜后的眼眶。
顾流初身体后仰,怒道:“……干什么?!”
明明不喜欢他,还凑得这么近,呼吸……呼吸都落到他脸上了。
而且还脸颊红红的,大约是超市人太多暖气太足了。
可季醇究竟知不知道,这样会让他有一种季醇看到他很开心的错觉——
自己又是在自作多情吧!
顾流初微微有些恼怒,冷冰冰地往后退了一步,离季醇远了点儿。
却没想到两人站在角落里说话,身后就是货架。
膝盖弯碰到货架发出响声。
顾流初回头扶了下。
趁着他扶货架,季醇冷不丁一只手扣住他胳膊,一只手把他墨镜摘了。
顾流初:“……”
然后便露出了顾流初肿得像核桃的一双眼睛。
眼眶还有点儿红,在他雪白的皮肤上非常显眼。
季醇拿着他的墨镜,还握着他的胳膊,张大嘴巴呆呆地看着他:“你眼睛怎么肿了?”
顾流初:“……”
顾流初挣脱季醇的手,劈手把墨镜夺了回来,面无表情地戴上:“昨晚看了场电影。”
“好巧,”季醇说,“我也看了场电影。”
他也看哭了,但他眼睛就没肿。
金主爸爸这肿的程度——怕不是哭了一宿。
季醇表示理解,眨了眨眼,问:“什么电影啊?这么感人?”
“问这么多干什么?”顾流初有点儿恼羞成怒。
他拨开季醇,戴着墨镜拎着袋子抬腿便朝地下停车场的那条楼道方向走。
昏暗的停车场里,顾流初心脏突突地跳,有些不自在又有些酸涩,还有一股自己快要死掉了而少年却活蹦乱跳的愤怒,更多的是这次见完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的虚无和空茫感。
但随即他听到了身后跟过来的脚步声。
一瞬间,像病被治好了似的,伤口被人轻轻吹了口气。
他心中好受了那么一点儿。
看来还能再在一块儿待会儿。
“你跟着我干什么?”顾流初走过去打开车门,目光穿过车子看向对面的季醇,故意问。
季醇踌躇了下,鞋尖蹭了蹭轮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问:“你要不要去一趟我家?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你给我买的那套房。”
顾流初动作顿了一下,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了下,但面上仍绷着一副冷冰冰的神色,视线盯着季醇,道:“去你家干什么?”
季醇指了指他的眼睛,小声道:“我有办法让你的眼睛消肿。”
他在电梯里承诺过的,金主爸爸有什么事他一定义不容辞。
而且金主爸爸可是额外送了他一套房,他关心一下金主爸爸也很正常吧!
顾流初别开脸:“我不去。”
季醇好心劝他:“可是不敷一下的话,明天绝对还是肿的,如果你要开会,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
顾流初垂下眼,闷闷地道:“无所谓。”
季醇愣了一下,只好道:“那好吧。”
顾流初:“……”
就不知道多问两次吗?!
即便是对兄弟也不该这么敷衍吧!
顾流初差点气绝身亡,额头青筋狂跳,修长手指狠狠扣着车门,简直要发狠地把车门拽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道:“不过我待会儿也没什么事……”
季醇闻言,迅速抬头,双手扒拉着车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去吧,看看你新住处收拾得怎么样了。”
顾流初开车,季醇爬上副驾驶座,乖乖系上安全带。
一路安静,车子很快抵达单元楼下。
季醇带着顾流初上楼,打开家门后,拿出一双拖鞋放在顾流初脚边,高兴地说:“第一个客人,请穿。”
“既然是第一个客人,为什么有多余的男士拖鞋?”顾流初沉沉地问。
确定他是第一个客人?
他看那发小早来过了吧!
季醇愣了一下,说:“这是你的尺码呀,不是多余的拖鞋,我收拾东西的时候随手从家里带来的,以防万一你以后要过来做客。”
虽然知道少年只是把他当朋友当兄弟,才这么热情,但顾流初心情还是微妙地好了那么一点点。
他沉着脸不说话了。
“你先在沙发上坐会儿,等我一下。”说完季醇便飞奔去厨房,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
顾流初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套房子是他亲手选的,布局他自然清楚。
只不过短短一周,季醇已经留下了很多居住的痕迹。
沙发上的盖毯,地毯上散落的抱枕和没吃完的零食,电视机前的游戏机,茶几上的课本和笔记本电脑……
往日他只会嫌弃不够整洁,可此时却有些沉沦在这样家的温馨中,贪婪地眷恋着这里的空气。
然而,同时他又有几分保持神智清醒地抽离,心脏隐隐作痛,因为患得患失地知道并不属于他。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过了十五分钟,季醇拿出两个剥好的鸡蛋出来,跑到他身边:“拿这个在眼睛上滚一滚就好了。”
顾流初迟疑地看着他:“这有用?”
“有用。”季醇小鸡啄米般点头,自告奋勇地举手:“我帮你滚。”
顾大少爷满脸不乐意,但半推半就地摘下墨镜,垂下头,把脑袋递过去。
季醇蹲在顾流初面前,一手拿着一个鸡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顾流初眼眶边上,顺时针滚动。
他温热湿润的手指偶尔会触到顾流初的脸。
但像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顾流初闭着眼,漆黑眼睫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两只手都悬空实在是有点累。
季醇放下其中一只鸡蛋,一只手揽住顾流初的脖颈,只拿着一只鸡蛋给顾流初从左眼开始滚起。
揽住顾流初脖子的那只手为了固定顾流初的脑袋,总不能悬在半空中吧,于是直接掌心按在了顾流初的后脖颈上。
带着些许湿润的掌心,随着按揉的动作,简直就像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顾流初颈后的黑发似的。
顾流初心尖发痒发颤,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瞪着他。
季醇动作一滞,呆愣地问:“怎么了?太烫了吗?”
这就是直男。
顾流初忍了忍,眼不见心不烦地继续闭上眼:“快点。”
季醇忙不迭道:“好的,马上就好。”
揉了半个小时,顾流初的眼睛肉眼可见地消肿了。
季醇舒了口气,拿着鸡蛋去厨房里洗手。
等一出来,却发现顾流初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走过去,在沙发面前蹲下,两只手放在顾流初腿边,下巴搁在手背上,抬眼看着顾流初的脸。
这也能睡着?
自己刚才又没抱他。
他换的新的治疗方式药效也太好了吧。
能不好吗?自己走后,金主爸爸显然是很放松,居然还看一整宿的电影。
季醇心中莫名有点儿酸不溜秋的。
顾流初紧紧闭着眼睛,只是在装睡。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中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当空气变得安静时,思念便止不住蔓延。
顾流初知道季醇喜欢女孩,并不想做一个掰弯直男的同性恋。
可感觉到少年就在腿边,他心中的渴望逐渐压抑不住。
想要触碰,想要把人紧紧抱在怀里,方才那一点指尖的触碰,就像点滴之水完全解决不了干涸。
在理智将他拽回来之前,他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抬起,落在了季醇的脑袋上。
季醇:?
顾流初装作在做梦,蹙着眉,掌心逐渐往下,落在季醇的脸上,让他脸颊在自己掌心蹭了蹭,接着又摸向了他耳垂。
季醇浑身紧绷,可看着顾流初睡得非常沉浸,又不敢贸然挣扎开。
于是顾流初的手落到了他耳垂上,捏了捏。
少年圆润可爱的耳朵很快变红了。
当掌心完全触碰到季醇时,顾流初思念得快要死掉了的感觉才稍稍缓解。
顾流初宽大的掌心笼罩着季醇的侧脸,流连地掐了掐。
季醇鸡皮疙瘩从脖子上窜上来,吓得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顾流初睁开眼,装作刚醒来的样子,揉了揉额头:“我怎么睡过去了?”
说完他看了季醇一眼:“你坐在地上干什么?”
季醇面红耳赤,完全不好意思说他方才对自己的脸和耳朵又捏又摸,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腿软。”
“抱歉,做了个梦。”顾流初淡淡道:“今天谢谢你。”
季醇摆手:“不用谢。”
顾流初沉默了下,忽然也意识到自己实在没什么借口继续留在这里了。
他垂下眼,竭力掩饰漆黑眸子里的魂不守舍,拿起外套走了。
他走后,季醇还在原地呆呆站了会儿。
“……”
过了会儿,季醇火急火燎地跑去洗手间用冷水冲脸。
满是水珠的脑袋一抬起来,他便见到镜子里自己的脸简直红成了猴屁股。
季醇:“……”
不是,不就被摸了一下脸吗?
以前打篮球时还有互相摸屁股的男生呢!
他是直男!
他脸红个泡泡茶壶啊!
第37章
顾流初下楼, 在车子里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
独自一人的时候,连空气都变得像冰冷的水一般,寂寥仿佛如影随形的藤蔓一样将他缠紧, 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解开两颗扣子, 抬头盯着十二楼的灯光看了许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了深夜, 他还是驱车离开了。
周凌已经提前将顾流初房子里的酒全都收了起来,喝一次算是买醉, 喝第二次可就有害身体健康了,顾流初又不是普通人,他的身体没有资本让他这么糟蹋。
但是担心今晚顾流初的状态仍然不佳,周凌忍不住过去看一看,毕竟现在顾流初身边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昨晚已经大哭了一场,眼睛都哭肿了,今晚总不可能还哭吧。
老实说周凌认识顾流初十几年,昨晚还是头一次见顾流初哭。
——虽然第二天起来顾流初坚决认为他那是眼睛不太好,被周凌打开玄关的灯光给刺激到了,所以才泪失禁。
周凌忍辱负重地背了这个锅。
于是今天输入密码打开门后,他就压根没开灯。
他换好鞋, 举着手机往点了一盏台灯的书房走。
一进书房, 就看到顾流初趴在书桌上, 朦胧的灯光罩着他一抽一抽的漆黑脑袋。
今天是没喝酒了,但旁边仍然堆了一沓湿透的纸巾团。
周凌:“……”
周凌走过去, 把纸巾团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收拾完, 他看着顾流初, 叹了口气,忍不住道:“实在痛苦的话, 就把人找回来吧。”
哪怕放弃自尊心,也好过现在这样。
顾流初趴在桌上侧过头,后脑勺对着周凌,不想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
穿过朦胧的泪水,他的视线落在那束没能送出去的干枯的花上。
他哑声道:“还找得回来吗?他新家都布置好了。”
现在少年有了钱,有了房子,还有着健康的躯体,什么都不缺,他再也没有第二个理由把季醇留在身边了。
而他这个人,对季醇又能有多大吸引力呢。
喜欢男人。
有心脏病。
眼睛还不太好使。
虽然一万遍告诉自己,要理智一点,不要再去想任何与季醇相关的事情,也不要再去想方设法地见面。在别的事情上顾流初分明全都能做到冷酷无情、杀伐果断,可在感情的事上,却无法控制自己。
感觉快要溺水而亡了。
周凌:“要不我下周约他吃饭,您就说在附近有一个饭局,刚好也在,这样可以顺便见到。”
顾流初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会不会太刻意了。”
“不会啊!”周凌道:“我和季醇关系不错,在他搬走后关心一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很正常吧。而且我年长,他对我有几分尊重,是我叫他来吃饭的话,他不会拒绝的。”
顾大少爷看起来还在挣扎:“但长痛不如短痛……”
即便能够再一次见面又能怎样呢。
季醇还是个直男,季醇还是不会喜欢他。
这样做像是饮鸩止渴,最终只会走向更加惨烈的灭亡。
周凌:“反正您决定,需要我做什么直接说。”
顾流初:“……明天就吃饭,吃早餐!让他凌晨六点出来!”
周凌:“哪有人商务会谈约早上的,最早只能约午饭。”
顾流初:“那就午饭!十一点!”
“……”周凌忍不住道:“今天你不是刚见过他吗?!”
顾流初气若游丝地趴了回去。
是啊,今天刚见过,可是已经开始想了。
为什么没人和他说过陷入一段感情会如此痛苦。
他扯了两张纸巾,一副看透红尘的模样,按在眼睛上。
周凌:“……”
季醇接到周凌的吃饭邀请,完全没多想,反而很高兴,相处几个月,周助理看来也对自己有了几分感情嘛。
上午上完两节通识课一节专业课,他背着书包朝校门口走。
周凌的车子已经开到了校门口,降下车窗对他招手。
季醇快步跑过去,爬上副驾驶座,下意识先朝后头看了眼。
后座空无一人,顾流初并没在车上。
季醇心中不知怎么……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不过他很快把头扭了回来,笑着对周凌道:“周大哥你太客气了,我自己打个车就可以过去,你还特意来接我。”
周凌笑了笑:“在新家住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季醇把书包取下来放在腿上,抱在怀里,看起来元气满满:“习惯啊,那个位置挺好的,离学校和医院都近,而且小区环境也好。”
周凌点了点头:“习惯就好。”
“金主爸爸最近怎么样?”季醇忽然问:“睡得还好吗?”
“不怎么样。”周凌道,说完后忽然觉得自己多嘴了,又赶紧补充道:“他工作很忙,今天中午还要和几个投资商吃饭。睡眠状态……我也不清楚,你不如自己问问他。”
季醇觉得周凌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
他刚要多问几句,车子已经开到了吃饭的地方,在饭店外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下车吧。”周凌说。
周凌停车,季醇先一步进了饭店,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进了一间包厢,他选了个面朝着门口的位置坐下。
没一会儿周凌便进来了,点了很多菜。
然而菜都还没上完,周凌忽然接了个电话,有什么要紧事,急匆匆地要走,让季醇继续吃,不着急。
“好,没事,周大哥你要有什么事情忙你先走吧。”季醇站起来送他。
周凌一走,季醇只能一个人应付这一大桌子的菜,他举着筷子十分苦恼,无从下手。
——真浪费啊。
季醇咋舌,早知道方才就让周凌少点一点儿。
周凌走的时候,包厢的门没关上,季醇低头扒拉了几口饭,鼓着腮帮子一抬头,忽然见包厢门外走过一道熟悉的高大的身影。
不对,准确说是熟悉的外套。
还是昨天那件,叫季醇一眼认出了顾流初。
为什么顾流初没换外套的问题被季醇抛诸脑后,他有些惊喜,怎么感觉离婚后这么容易偶遇?
s市明明很大啊!
他迅速把嘴里的东西嚼吧嚼吧咽了下去,飞快地起身从包厢探出头:“流初?”
顾大少爷戴着墨镜,浑身散发出一种冰冷无情的气质,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紧不慢地转过身。
见到是季醇,他蹙了下眉,似乎是感到极为意外:“你怎么又在这儿?”
“周大哥喊我吃饭啊,但他有事先走了。不然我自个儿哪会上这么贵的地方来?”
季醇栗色脑袋上顶着两根翘起来的呆毛,一股脑地倒豆子般说,生怕顾流初走了,又赶紧问:“你也是在这里吃饭?哦对,周凌说你中午要见投资商,是不是没找到地方?在几楼啊?我先来我很熟,我带你去。”
顾流初看了眼手机,像是在看对方发的信息,俊美的脸上有几分不耐烦,道:“我约的投资商临时有事,放了我鸽子。”
季醇眼睛“唰”地亮了起来:“那过来和我一起吃嘛!我这边点了一大桌,还没怎么动筷。”
顾流初瞥了他一眼,似乎不太情愿。
季醇明白他协议解除后就不想和自己有太多交集,还告诉过自己不要再见面了,但现在不是偶遇吗?
来都来了,而且也到了午饭的点儿,难道还饿着肚子开车回去?
季醇把包厢门“哐”地一下打开,两只手拉着他胳膊往内走,极力邀请:“一起吃嘛!”
顾大少爷虽然身体向后,一只手扣住门框,有一个“坚贞不屈”的肢体语言,但到底还是架不住他的热情,被他拽了进去。
季醇关上包厢,非常热情好客地替顾流初搬动椅子。
包厢内是一张转动的桌子,椅子和椅子的间距非常开,他想都没想地把顾流初的椅子搬到自己身边,紧挨着自己,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快坐。”
顾流初瞧着他的动作,心头有几分别扭。
想问他对所有兄弟都这么热情吗?对他那发小也一样?也会把两张椅子搬到紧挨着?
可此刻顾流初已经没了问的立场。
像饮一杯延迟处死的毒药糖浆一样,心中又酸又涩,顾流初沉默地坐了下来。
季醇也在他旁边坐下,把清淡的不辣的菜转到他面前。
虽然说已经解除协议了,但看到金主爸爸季醇还是开心的,饭都多吃了两碗。
他疯狂埋头炫饭。
吃完两碗后,季醇抬起头,对上顾流初墨镜后的视线,发现顾流初几乎没怎么动筷,只是悄无声息的把他喜欢吃的、夹得最多的,移动到他面前。
“怎么不吃?”季醇问。
顾流初静默无声地看着季醇,心里在倒计时这次又能相处多长时间。
季醇一般情况下不会吃第三碗饭,顶多两碗半。
所以,快结束了。
“在吃。”他低头挑着碗里已经凉掉的米饭,非常的心不在焉。
他一低头,墨镜微微垂下,季醇视线落在他漆黑的眉梢下方……红彤彤的漂亮的眼睛上。
“……”季醇拿着筷子,忍不住问:“你昨晚又看电影了?”
顾流初:“……”
季醇迷茫地挠了挠头。
到底是什么电影这么迷人,用鸡蛋滚完后已经消肿的眼睛又红肿起来了。
怕不是每晚以泪洗面。
顾流初迅速把掉到挺拔鼻梁上的墨镜按了回去,问:“吃饱了吗?”
“还没。”季醇把放在一边的菜单摸到手里瞅了眼,眼巴巴地说:“还有一个大菜没上呢!是一道鱼汤!怎么着也得尝一下再走吧。”
顾流初点了下头,又沉默了起来。
服务员很快把汤上了上来。
鱼汤热气腾腾,看起来非常鲜美可口。
季醇给自己盛了一碗,先尝了一口,简直好喝到感动,他看向顾流初:“味道非常棒。”
顾流初没什么胃口,托腮看他:“我不尝了,你多喝点儿。”
“试试嘛。”季醇觉得他就没吃几口,站起来想要又盛一份鱼汤给他。
少年进来时没脱外套,站起来后,外套下摆蹭到桌上,一不小心将放在桌上的那碗汤一刮。
那只碗没放稳,顷刻间从桌子上掉了下来。
顾流初就坐在季醇身边,冷静地伸出手挡住。
汤碗没有砸到季醇的鞋上,被男人拨开,飞到了一边。
砸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瓷碗碎了,汤水溅出来。
季醇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抓起顾流初的手一看。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已经红了。
季醇表情瞬间就急了,站起来,俯身抓起顾流初的手吹了几下,忽然意识到没用,他忙不迭抬头道:“你等一下,我去找服务员拿冰块。”
很奇异的是,看到他着急的表情,顾流初上一秒还在刺痛的手背,忽然没了太大感觉。
他坐在那里,姿态闲散,盯着季醇,内心快要死掉的感觉好像倏然纾解了几分,道:“没什么事,只是红了一点。”
“我身边有人烫过我知道,刚烫只是红了点儿,不处理的话后面会起泡的!先用冰袋敷一下,待会儿去医院。”季醇边连珠带炮似的说,边冲出去找服务员要冰袋。
这样吗?
还得去医院?
顾流初扭头看了一眼季醇的背影。
他盯着桌上仍热气腾腾的汤看了眼,沉思了下。
几秒后,他起身用发红的手舀了一碗,然后坐下来……
面无表情地……泼在了腿上。
汤已经没有方才那么烫了,隔着裤子布料,腿除了温热一点,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在脚步声跑回来之前,他把碗放了回去,抱着手继续坐在位置上。
季醇抓着冰袋冲回来,握着他的手按在他手背上。
刚按了两秒。
季醇就注意到顾流初大腿布料上也有汤。
“这里也烫到了?!”季醇声音高了个八度,语气瞬间就发颤了。
天杀的,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金主爸爸平时娇生贵养的,二十几年都没受过这伤吧。
“唔。”顾流初像是才注意到一般,低头看了眼:“好像是的。”
季醇简直就要哇地一下哭了。
幸好顾流初完全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很是镇定:“没关系。”
“我有关系。”季醇颤颤巍巍地说:“去医院去医院。”
季醇拿起外套,塞到顾流初怀里,又拎起自己的书包扔到肩膀上。
他把顾流初扶起来往外走,紧张地抬头问:“痛吗?”
“痛。”顾流初看着少年关切的神情,小声道:“路都走不了了。”
第38章
去医院是顾流初开的车, 季醇驾照还没拿到手,只能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座上,双眼含了一包泪, 侧着身, 眼巴巴地看着顾流初右手手背上的一片红色。
他内心自责极了。
除了自责, 还有点儿茫然。
顾流初为什么要替他挡那一下啊。
要是不挡, 砸到他脚上,烫到他的脚踝, 那就让他烫呗。
反正他一向活蹦乱跳的,从小皮惯了,不会有什么大事。
而且本来也是他自个儿粗心大意。
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替别人挡吗?
首先,他没有那个反应速度。
其次,他不会。
老实说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在乎自己呢。
简直到了一点儿都舍不得他受伤的程度。
就连楚云,有时候看他摔了一跤浑身灰扑扑的,都懒得管他,甚至还抄起扫帚追着他满屋子跑呢。
季醇抱着书包,瞅了眼顾流初沉默的俊美的侧脸和墨镜下发红的眼眶。
是不是他又在自恋啊。
可是……总觉得顾流初还是很喜欢他。
车子抵达医院,因为是寒冬, 出来的路上很冷, 季醇坚持让顾流初把外套披上再下车。
他陪着顾流初去敷上了药, 医生给顾流初的手敷完烫伤膏,又缠上白色的纱布, 说:“这个问题可大可小, 别看只是红了, 皮肤组织是受到了损伤的。每天过来换一次药,然后七天内不要见水, 恢复的过程可能有点儿痒,要忍住不要抓。”
季醇两只手捧着顾流初的右手,追着医生问:“会留疤吗?”
金主爸爸肤色很白,留下一点疤痕的话,哪怕是在手上,他也会自责死的。
“一般情况下不会,”医生说,“不过恢复期颜色会比周围暗一点,很多人都是一年后才彻底消失,看不出来。”
一年?!衣服上有一块脏污顾流初都受不了,何况手背上有一块印子,每天一抬手就能看见。
是他!在顾流初的手上留下了印子!
季醇抬头看向顾流初,嗫嚅道:“都怪我……”
顾流初痛并快乐着,这样一来,一年当中,至少有借口可以见上几次,他用左手揉了揉季醇的栗色头毛,甚至忘了失恋的痛苦,笑了起来,安抚道:“为什么怪你?我自己要把手伸过去的。我都说了没关系,你还自己怪自己?”
季醇:“呜。”
手上的药上完了,还有大腿需要上药,顾流初不肯在外人面前脱裤子,拿起药膏,往病房内走。
“你的腿自己上药没事吗?”季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没什么问题,隔着裤子,不太严重。”
话虽这么说,但冷不丁意识到和自己先前说路都走不了了相冲突。
顾流初瞥了季醇一眼,步子突然变得一瘸一拐起来。
“……”尽管感觉哪里有点奇怪,可季醇完全抓不住头绪,他可怜兮兮地跟在顾流初屁股后头,道:“那我帮你?”
这话一问出口,顾流初就沉默了。
季醇猛然反应过来,也有点儿面红耳赤。
他这话和“把裤子脱了让我看看你裤子底下的大腿”有什么区别?!
简直耍流氓。
季醇忙不迭道:“那,那你自己来,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说完就抱着书包跑出去了。
季醇站在走廊上,想了想,给周凌打电话,把事情原委告诉他,把医生叮嘱的话也告诉他。
现在他已经搬了出去,顾流初身边能照看一二的只有周凌。
当然了,作为成年男人,顾流初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想到他还有心脏病,万一因为大腿烫伤在浴室滑倒,引发一连锁的反应,那不就糟糕了吗?
周凌听完他的话,倒吸了口冷气,问:“你知道上一次有人把粥不小心弄到了顾少的身上,并且隔着衣服没有烫伤,他的反应是什么吗?”
季醇摇摇头。
周凌:“他把那碗粥反手就按在了顾逸止的头上。”
季醇:“……”
头皮一紧。
“当然,那是十五六岁时的事了,后面他也被顾先生关了禁闭。但我的意思是……”周凌斟酌着道:“季醇,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没觉得他对你很特别吗?”
季醇挂了电话,站在料峭的空气里,愣了会儿。
护士过来告诉他今晚最好是在医院住一宿,因为有些病人被烫伤后会出现体温上升的反应,如果家属担心的话今晚可以待在医院,以防万一。
季醇自然不太放心,周凌还在过来的路上,从公司那边过来,绕去一趟翡翠湾不顺路。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导航,自己现在倒是离顾流初的住处倒是挺近的。
反正顾流初还在上药,一来一去顶多二十分钟,季醇迅速飞奔回去给顾流初取睡衣和贴身物品。
等抵达了十八楼门口,他才忽然想起来,密码肯定换了,指纹肯定删了吧,自己进不去啊。
季醇一只手掏出手机要给周凌打电话,一只手下意识放在了门把手上。
结果大拇指按上去。
“指纹认证成功。”
门开了。
季醇:“……”诶?
季醇收起手机进去。
他搬家之后,顾流初没有添置任何新的东西,于是整个公寓里显得空荡荡的,有种无人住在里面的寂寥孤独感,正如他第一次搬来之前。
季醇打开鞋柜,发现自己忘了带走的一双拖鞋也没有扔。
他换上自己的拖鞋,径直走到卧室去给顾流初收拾今晚换的睡衣。
挑好睡衣,他无意中往衣帽间最里面看了眼。
——等等。
这件藏蓝色的大衣外套,怎么那么眼熟?
像是在哪里见过?
季醇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走过去,下意识地扯开大衣看了看,忽然摸到口袋里好像有东西,一个硬邦邦的小盒子。
季醇掏出来一看。
丝绒盒子,装着一对戒指。
做工精细,价值不菲,即便衣帽间只有主卧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它也在微光中闪烁着流转的光芒。
季醇皱眉盯着那对戒指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猛然想起那天从酒庄下来,顾流初一直摩挲自己左手无名指的动作。
“……”
他拿起其中一枚,鬼使神差地往自己手指上套了一下。
见鬼了!
严丝密合!
季醇:“……”???
季醇整个人都是懵的,呼吸急促,心跳也很快,呆呆地张着嘴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要干什么。
片刻后他甩了甩脑袋,努力让自己镇定一点,把戒指放了回去,然后又打量了一眼这件熟悉的外套一眼。
好眼熟,但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头好痒,脑子要长出来了。
以防今晚顾流初要工作,季醇又去书房收拾他的笔记本电脑。
然后又发现了两样东西——书桌上的安眠药瓶和一束干枯了许久的花。
季醇脸色一点点的变了。
安眠药瓶的盖子还没盖上,应该最近还服用过。
可顾流初不是说从国外回来后,他的医疗团队想出了新的办法,现在不需要自己也能解决失眠的问题吗?
毫无疑问,是骗自己的。
他那么说,然后自己就那么相信了。
季醇看着那束干枯的花,终于记起来在哪里看见过那件藏蓝色的外套。
江景餐厅,圣诞节,自己擦肩走过的那个拿着花的男人。
“……”
季醇身体猛然僵住了,呼吸也凝固了一下,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无比错愕,像是脑子里的帘子被谁一下揭开一般,猛然将一些东西串联了起来。
顾流初打算向自己求婚……然后……
还没想到后面,光想到这里,季醇面色便涨红了。
少年顶着一张猴屁股般的红脸,仿佛身后长出了尾巴,而尾巴在冒烟一样,在书房里不安的走来走去。
等一下,他还以为金主爸爸玩玩而已呢,没想到这么认真的啊。
也是,如果不认真的话,又怎么会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替自己挡掉那道滚烫的汤。
钱、房子、关心、保护、占有欲、爱,一个男人能给另一个男人的一切顾流初都给他了。
然后……自己没认出他。
季醇:“……”
季醇脸色顿时变得五彩纷呈。
他忽然回想起那天他索要那棵小圣诞树时,那个侍应生说的那句话“随意,这一切都是你的。”
如此郑重的一场告白计划……却……
季醇感觉自己似乎无意中弄砸了什么,蹲在地上疯狂抱头,有点囧又有点心虚,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同时,还有些淡淡的心疼。
以金主爸爸的性格,一定备受打击。
他的视线落在了那瓶安眠药上。
所以,顾流初现在仍是每宿每宿都睡不着的。
那他眼睛通红……
季醇表情有点儿凌乱。
没有所谓的电影,其实是自己把他弄哭了?
天啦噜,他季小醇还没弄哭过女生就先弄哭了一个男人?
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季醇莫名感觉自己有了点儿渣攻的雏形。
他花了点儿时间才镇定下来,把东西收好后,火烧屁股地离开了这套房子。
结果一下楼遇到了周凌。
周凌降下车窗,有些意外,问:“东西你给收拾好了?我还打算过来收拾呢。”
“收拾好了。”季醇拍了拍自己的书包和另一个大袋子,脸色还是红红的。
任谁发现一个男人准备向自己求婚,都会有点不好意思,加……手足无措。
周凌倒是没有多想,只以为季醇跑下来有点儿气喘。
他缓缓驱动车子,又看了季醇一眼。
季醇发现他今天见到自己一直欲言又止,忍不住道:“周哥,你要说什么,你直说吧,我承受得住。是不是要借钱啊?”
周凌:“……”
周凌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难道直说,顾流初非常喜欢你,把你送走后每天晚上都肝肠寸断,你能不能回来为他弯一弯?
造孽啊!
季醇也是好好的大好青年,还是个直男,说不定未来还想拥有属于他的孩子呢?
沉默了一路,眼瞅着季醇看他的眼神愈发写满了“果然是要借钱吧向顾流初开不了口所以来找我”,周凌忍不住怒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是借钱!我比你有钱!”
季醇:“……”伤心了。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周凌深吸了口气,道:“顾少其实是个非常口是心非的人,有时候只需要看他做的,不要去听他说的,可能更能清楚地了解他这个人。”
听见他聊起顾流初,季醇顿时专注起来,歪过头看向他。
“你对于他的过去可能只是从老爷子骂他的三言两语里得到了一些碎片,但……”
周凌握着方向盘,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
“你知道他少年时期住疗养院的时间居多,与外界交流很少。顾先生和顾夫人一开始就打算放弃他。先天性心脏病的人不仅不能继承家族企业,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是基因失败的产物、光鲜人生的败笔,不能让外界知道,需要躲躲藏藏,除了风险和累赘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带来,这让人生厌,所以那两位从未对他投注太大感情,不亲不热,只维持着表面的礼貌。”
这些话,在酒会上听别人三言两语地讽刺是一回事,听到周凌这个顾流初身边唯一亲近一点儿的人叙述,又是另一回事。
季醇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书包,等着周凌继续说。
“虽然是同一天生日,但投屏的亲子互动、快乐的照片、欢笑的视频,全都只有他们和顾逸止的——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和顾流初相处过。”
“他们会记得一个孩子的喜好,却不记得另一个孩子的。他们会给一个孩子温暖、奖励、夸赞,花大力气培养,却时常想不起自己还有生活在另一个地方的孩子。”
“顾流初经常因为他哥哥受到惩罚——比如,他将粥扣在顾逸止头上这件事。有时候起因可能并不是他,当然,少年时他也的确桀骜不驯,不懂低头,但最终的结果却全是他受到惩罚,惩罚便是被重新送回疗养院。”
“我印象里顾少有一次以伤害自己为代价,离开了封闭的疗养院,短暂回到了那个家。”
“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是无法融入,又或许是他发现伤害自己并不能成为让他父母在意的筹码。一个雨夜,他浑身湿漉漉地跑来找我,又让我把他送回了疗养院。”
“那之后他便不再提想回家了,即便他父母去世,他也没再回去过。”
季醇呆愣地听着,鼻子有些酸酸的。
就像一直流浪猫一样,当以为那粮食和温暖的窝是给自己的时候,它受宠若惊,会努力收起警惕过来蹭蹭。
可有朝一日,被嫌恶、被驱赶,发现所有的温暖其实都只提供给另一只更漂亮、更会撒娇、更讨人喜欢的猫时,它当然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啊。
……因为它是一只骄傲的小猫。
“虽然说这些有点像是在偏袒他,说服你,但……”周凌顿了顿,道:“有时候他可能确实让人生厌,认为他脾气过于难搞,阴晴不定,但事实上,他自小便是这样,不会表达想要,因为表达了也无人在意。”
“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没有什么是确定的、被他掌握在手心里的,所以不相信会得到。即便有什么好东西、好运气降临了他,他的第一反应也是利益交换。”
“虽然付出了一切,但仍不知道怎么追求,或者说怎么索要。因为他要的,在他的经验中,往往都不会给他。”
“我这么说……你明白吗?”周凌不确定地看向季醇。
季醇泪汪汪地看着他。
周凌:“……”
所以,季醇基本可以搞清楚一件事了。
顾流初为什么要离婚。
不是因为见鬼的失眠好了自己就没用了。
因为他认为自己不会爱上他,所以第一反应是找个罩子把他自个儿保护起来。
可是呢,保护得又不是很彻底,所以才会一次次故作“偶遇”。
还有一件事可以无比确认。
顾流初的失眠症并没好。
现在的顾流初,没他不可。
……
顾流初上完药,就没听到外面的动静了,喊了季醇的名字,也没人应。他出去一看,走廊上哪儿还有人,季醇分明早就跑了。
“骗子。”顾流初喃喃,回到病房床上坐下。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坐在昏暗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发现自己的意图,所以跑了?发现自己故意受伤骗取同情,所以受不了地离开了?毕竟季醇本来也不喜欢他,不想被他缠上也情有可原。他想。
病房外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顾流初也没什么反应。
“进来。”他神色倦怠,拿起外套,打算开车回去。
季醇不在的话,也没必要留院观察,甚至接下来几天的换药也不想换了。
他一起身,外面的人进来,带着些许外面的寒气,和走廊的灯光。
季醇居然去而复返,走进来问他:“诶,上好药了吗?”
顾流初怔住。
他视线缓缓扫过季醇,和季醇手上的东西。
所以其实没走吗?只是回去取东西了。
然而绷得太久,心里头沉甸甸的,完全无法回暖。
顾流初放松不下来,他别开脸,道:“这点小伤,不用观察,我开车送你回去。”
“别走,得观察一下,周凌都过去交费用了。”季醇跑过去倒热水。
他用从家里拿来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倒了一杯,走过来放到顾流初手上:“不烫,温热的,可以喝。”
说着,季醇拉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来,就像他住院的那次,顾流初坐在他对面一样。
顾流初在床上坐了下来,却完全没心情喝水。
他看了季醇一眼,放到了一边。
“你什么时候走?”他问。
“啊?”季醇愣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走?”
顾流初道:“不是迟早要走吗?”
他受够了这种忐忑和空落落的心情,仿佛穷苦困顿的人会随时被丢落在街头,等待不知何时来临的一点温暖,是否温饱全凭对方心意。
倘若提前知道季醇几点走,什么时候病房内会空无一人,他也好做好心理准备。
“今天晚上我不走。”
顾流初:?
还没等顾流初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季醇忽然起身,朝顾流初走过来,说:“你坐着别动。”
季醇在顾流初面前站定。
他冷不丁摘掉了顾流初的墨镜,露出男人墨镜下有些发红的双眼。
顾流初蹙眉,伸手去挡,但在他挡住眼睛之前,季醇忽然微微俯身,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借助走廊照过来的光线,季醇的视线落在顾流初脸上,仔仔细细地看,目光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节。
从他的额头滑落到漆黑的眉毛,再到漂亮的眼睛和挺拔的鼻梁,在心中临摹。
最后,扒拉开顾流初的漆黑额发,仔细观察他的发际线。
顾流初:“……”
少年指腹和掌心上的温热传到他冰凉的脸上,令他的俊脸一点点升温。
“你做什么?”顾流初用手扣住季醇的手腕,竭力做出恼怒的样子,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恼怒。
“我其实有点儿脸盲症。”季醇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坦率地道。
顾流初:“……”就这么主动和他说了?
“但我会记住你的脸。”
“我会非常非常努力、非常非常牢固地记住。”
顾流初盯着季醇,身子一刹那有些僵直。
“对我来说,别人的脸就像大熊猫,区别就是好看点儿的大熊猫和丑点儿的大熊猫,圆点儿和扁点儿的。”
季醇还是头一次主动和别人说起自己的这个毛病,简直有点儿脚趾头抠地。
“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认错老师,把那些老师气得够呛,所以后来我都靠衣服、发型认人。”
“但我会记住你的,你是第二个我想要记住的人。”
“从现在开始,你是与众不同的大熊猫!”季醇捧着顾流初的脸,眼角眉梢都染着承诺的笑意。
“……”
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他才不是大熊猫。
结了冰的心头像是被阳光轻轻暖了暖,有些融化,像干涸之人终于得到了一点点泉水,活了过来,又像是嘴里苦涩了太久,终于吃到了一点儿糖。
尽管如此,可顾流初还是没好气地问:“第一个呢?”
“我妈呀!”
顾流初:“……”
季醇诧异地问:“你总不至于想把我妈挤掉吧。”
感觉顾流初冰凉凉的俊脸回暖,季醇心里也开心了点儿。
虽然还没搞清楚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虽然他还是一个直男。
但任何人都不可以让他的金主爸爸难过,包括他自己,也不可以。
第39章
说完, 季醇又去扒拉顾流初的发际线。
平时顾流初都是把头发放下来的,自己看习惯了,而那天他居然梳了个背头, 露出光洁的额头, 怪不得自己没认出来!
这就和看习惯了的熊猫突然没了黑眼圈一样, 就算远远地看着有点儿眼熟, 他也不敢上前确认啊!
那天他心想,对方穿着价值不菲, 绝对是个有钱大佬,万一认错了,制造出了乌龙,结下了梁子怎么办。
顾流初稳稳坐在床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扒拉,看起来无比淡定,只是俊脸微微发红。
“对了,”季醇停下来,手落在他的额角,问, “你有你家人的照片吗?”
“干什么?”顾流初眼皮掀起, 警觉地问。
季醇道:“我想看看你和你哥有什么不同。”
顾流初微哂:“你连我和别的大熊猫都区分不开, 还能区分得开我和他?”
虽然季醇说从今往后他会是他第二个努力记住的人,但顾流初心头还是酸酸的。
“怎么没见你认不出你发小?哦, 是因为你把他的照片放在手机里随时随地拿出来看?”
“……”季醇不理他莫名其妙的飞醋, 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翻出来说, 在他身边坐下,抱着他胳膊摇晃:“看一下嘛。”
顾流初用余光瞥了下自己的胳膊, 怎么说呢,心情忽然微妙地好了不止一点。
但顾流初仍然板着脸,端坐在那里不为所动:“不给。”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更爱顾逸止,他没自信在季醇这里,自己会胜出。
季醇松开他的胳膊,挠了挠头道:“那算了,反正网上也搜得到,新闻到处都是,就只是没有高清大图罢了。”
顾流初:“……”
想到他要上网输入别的男人的名字,搜索别的男人的照片,顾流初脸色立刻不太好。
他不大情愿地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递给季醇。
虽然他和那一家的全家照片不算多,只有那一家三口的照片的零头,但姑且也有几张。
季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明明对于顾家其他人而言,是不受欢迎的存在,但金主爸爸还是保留了他们的照片。
或许小时候,顾流初也曾经试图融入过他们,只是后来,没有得到想要的公平,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爱。
不知道是在哪个节点,才彻底转变成了阴沉冷漠的少年。
甚至在他们去世后,还要被外界阴谋论顾逸止的死亡是金主爸爸设计的。
季醇鼻子酸酸的,忍不住挠了挠鼻尖,来掩饰这一点。
等一下……他挠着鼻尖的手忽然有些呆滞……
他明明喜欢女生,金主爸爸明明也强大到不需要他保护……
换了他高中的那些损友,知道他们被老妈揍,自己的反应会是什么,肯定会哈哈大笑嘲笑对方屁股开花。
可现在他怎么又自顾自地心疼起来了?
他的脑子能不能停止产生这些gaygay的想法啊!
季醇面红耳赤地对自己的脑子喊住嘴,然后把墨镜给顾流初戴上,这才走过去开灯,仔细看手机上的照片。
少年突然变得如此细心,顾流初微微有点儿不自在。
他怔愣之际,季醇已经好奇地开始研究起了他和顾逸止。
“远看你们确实很像。”季醇用两根手指放大照片,道:“但近距离看是有区别的,你哥眉毛上有颗小痣,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这颗痣让人显得和善很多,然后眼角是微微向下的,仿佛带笑,一看就很好相处。”
季醇捧着手机低着头,微微蹙起眉,用认真钻研的精神道:“但你脸上很干净,什么也没有,眼角也不带笑,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就很肃杀,眼神也很冷,让人觉得一旦惹到你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也难怪顾家其他人会更喜欢顾逸止。
就像同一个窝里出生的一只天生会讨人喜欢的小猫,和一只会咬人的小猫一样。
去宠物店看一看,就知道会撒娇的小猫卖得更快,敏感凶狠的小猫往往是被剩下来的那只,人来人往,却没有人肯带走它。
有责任心的人会一视同仁,但像顾父顾母那样身居高位的人,天生拥有一切,只习惯被逢迎,不习惯付出。
对孩子的爱也像施舍。
虽然没见过少年时期的顾流初,但从周凌的三言两语,季醇也想象得出来,少年孤僻寡言,厌世叛逆,学不会低头。
自己所认识的他,反而已经是他人生中性情最稳定的状态了。
季醇实在想象不出来,没遇见自己之前,顾流初的少年时期过得有多孤单。
孤零零地住在疗养院,每一天都在想自己是被遗忘了,还是被放弃了。
明明比另一个人更优秀。
但就因为先天性的心脏病,直到另一个人去世后,顾家才选择了他。
他会不会有那么一刻认为自己是在过着捡来的人生。
“你有时候也笑一笑嘛。”季醇看着手机上的照片,忍不住叹气。
正说着,一抬头,顾流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季醇:“……”
季醇忙不迭道:“我的意思是,你更好看。”
“谎话连篇。”顾流初抱臂冷笑。
“真的。”季醇举起两根手指对天发誓:“我认为你更有气质。”
顾流初:“见过他真人的人,会更亲近他。”
“我就不会。”季醇用肩膀撞撞顾流初的肩膀:“我绝对站你这边。”
一个大男人比这些有的没的真是莫名其妙,但顾流初还是忍不住想听季醇多说两句,他淡淡道:“他已经死了,你见不到他,当然这么说。”
季醇抓耳挠腮——他就不该提起要看顾流初的哥哥。这下好了,以后不仅要应付乔俞的醋,还要应付见都没见过的顾逸止的醋!
他这不是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吗?
季醇:“……说了这么多,你要不要喝口水?”
顾大少爷垂下眼去,脸上出现了“他果然嫌我话多”的苦闷神情。
季醇:“……”
顾流初也不想再听有关于顾逸止的评价。
他的人生里没什么东西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唯有眼前的人,自顾逸止去世后才出现,和顾逸止半点关联都没有。
干干净净,独属于他一个人。
“你刚才说今天晚上不走……”他忽然转移话题,声音莫名有些哑:“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能不能干脆点儿好兄弟抱着一起睡!
失眠症根本没有解决把他赶走干嘛啊?!傲娇能当药吃吗?
顾流初态度别扭,弄得季醇脸上也烫烫的,他道:“其实我有点认床,离开你之后这些天,根本没睡好。”
他就委屈一下,顺着金主爸爸来吧。
反正把人烫到了是他的责任,他也得负责。
顾流初抬起头,盯着季醇红润的面色,似是有些怀疑。
季醇凑近了扒拉自己的下眼睑给他看:“看,这里青青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没什么不愿意的,你也帮助过我。”顾流初迅速臭着脸道:“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睡一下。”
虽然脸上做出非常勉强的表情,但却像是怕季醇反悔似的,他捏了捏季醇的后脖颈。
季醇不得不把脸对着他,看向他。
他漆黑目光落在季醇的脸上,皱着眉郑重其事道:“失眠的问题上我是过来人,不能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迟早会适应,一定要在刚出现问题的时候立刻解决。”
“唉,就是就是。”季醇苦着脸道,心底有点儿想笑。
“走吧,回去。”顾流初站起来,压在他头顶的阴霾看起来消散了点儿。
季醇抬头:“?医生说最好住一晚观察观察。”
顾流初蹙眉:“你不是认床?医院的床不也还是换了一张?”
季醇:“……”
周凌交完费匆匆赶来,就见顾流初戴着墨镜大步流星走出来,除了手上缠了纱布,身上什么伤没有。瞧着虽然仍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大石还未挪开,但已经比前几日失魂落魄的状态好多了。
顾流初瞧了他一眼,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周凌:“……”
过了会儿季醇抱着外套出来,顾流初的腿顿时变得一瘸一拐起来,转过身等着季醇扶他。
周凌:“……”现在是什么情况?还需要他吗?
季醇冲他眨了眨眼,垂在身侧的手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扶着顾流初走远了。
回去的路上是顾流初开车。
车内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氛围。
顾流初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抵着唇,有些不大敢对上季醇的视线,竭力在英俊的脸上装出一副冷静镇定的神色。
前几日对季醇说再也不见的是他,现在迫不及待把人带回家的也是他。
他的人生里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虽然弄不清季醇突然亲近的态度是为什么。
但他明确地知道季醇不喜欢他。
不过,不管怎样,至少换药的这几天可以见到面。
顾流初有种死刑暂缓的感觉,连日以来快要窒息的思念和痛楚稍稍缓解。
顾流初不吭声,季醇也莫名有点面红耳赤,抱着外套看向窗外,没有主动找话。
老实说他现在心情挺复杂的。
他确实是个直男,可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喜欢和保护过呢——那枚戒指他估不出价,但肯定贵得要命。顾流初的那双手价值不菲,居然因为他烫得通红,要留下一年的疤痕。
他感到烦恼和头疼的同时,其实也微微有点儿被人喜欢的骄傲和开心。
能不开心吗?!
季醇挺了挺胸,金主爸爸可是坐拥顾氏集团、资产几十亿的男人,长得还那么好看,多少人趋之若鹜,而自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男大学生。
这要换了个女孩子,他早就从了,并且快乐地喊老婆,要把老婆宠到天上去的。
但因为金主爸爸是个男人,他心里纠结极了。
两人乘坐电梯上楼,走到熟悉的家门口,季醇把手指放上去,门“哗”地一下开了。
自己从家里取的东西还放在周凌车上,顾流初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回来过。
他故意惊讶道:“咦,我的指纹你还没删啊?”
顾流初:“……”
进了家门,季醇打开鞋柜,又非常做作地大叫一声:“我的鞋子你居然也没扔。”
顾流初恼羞成怒道:“忘了!”
想到什么,他高大的身躯忽然挡在季醇面前。
“什么呀?”季醇从他身后探头,四处张望。
顾流初迅速转身,抱着少年,把他往玄关口逼退,耳根有股可疑的红色:“你在玄关等一下。”
说完他匆匆换鞋进了房间,把那天自己穿过的大衣和戒指藏进储物间最底层的柜子里,然后又进书房,检查了一遍是否有遗漏。
视线扫到桌子上的干枯的花,把花也一股脑塞进书柜保险箱里。
做完这些,顾流初松了口气。
怕人久等,他迅速出去。
然而……
玄关处空荡荡的,一盏玄关灯照着门口的地毯,灯光清冷幽暗,地上连少年的鞋也不见了。
暖气还未来得及打开,空气极冷。
顾流初上楼,打开每个房间,都没有人。
他回到客厅,面无表情地站在寂静的家里。
走了吗……?是有急事还是……?
方才少年跟着他回家,仿佛只是他在濒死状态下的一场幻觉。
季醇在楼下便利店拿着购物篮买东西。
他的东西都搬走了,总得临时买点儿生活用品吧。
“浴巾、牙刷……”季醇花了点儿时间一一挑好,走到收银台,掏出手机结账。
结完帐走到电梯里,才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来自顾流初。
诶,自己只是下楼买个东西。
因为在电梯,季醇就没打回去,他径直上了十八楼,刷指纹打开门,换鞋。
进去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冻得脖子一哆嗦,怎么暖气还没开啊。
他忙把暖气打开了,这才走进去。
“诶?”季醇看着昏暗的客厅的人影:“怎么了?”
空气中好像有淡淡的酒味儿,他在酒吧打过工,闻起来还是陈年佳酿,很贵的那种酒。
“一个人偷偷喝酒不叫上我。”季醇迅速走过去,眼睛亮晶晶地想看看是什么酒。他虽然对喝酒没什么兴趣,但对酒的品类有兴趣。
他还是头一次看到金主爸爸尝这东西,不对,金主爸爸的身体状况不是不能喝吗?不过浅尝几口应该没问题。
他走过去在顾流初身边盘腿坐下,一靠近,忽然发现顾流初眼睛红彤彤的。
顾流初抬起眼睛看他,虽然光线暗淡,但也能看得见顾流初漆黑的眼底带着几分潮湿。
季醇:“……”
季醇低头一看茶几上的酒瓶,才刚打开,倒出来一小杯,也就几口的量吧。
醉成这样?
他错了,浅尝也不能让顾流初尝。
“你去哪儿了?”顾流初一看到他,表情想要表现出冷漠,泪水却愈发汹涌,直接滑落到了下巴上。
季醇见惯了顾流初凶神恶煞、阴郁高冷的一面,还从没见过他的这一面,一时之间竟有几分结巴:“下,下楼买东西啊。”
他给顾流初看自己手里的袋子。
“为什么买这么久?”顾流初提过他的袋子,用缠着纱布的手把里面的浴巾往外扔,把里面的牙刷往外扔:“半小时了!”
“喂喂。”季醇扑过去试图抢救自己的毛巾和牙刷。
手够不到,他欲要爬起来去捡,顾流初高大的身躯忽然压了下来,狠狠地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脖颈上,声音沙哑:“不要走。”
季醇愣了愣。
感觉他身体明显僵住,顾大少爷以为他在抗拒,哭得更狠了,忽然“哗”地抽开茶几下的抽屉,抽出房产证,卡,股权书,一股脑儿地往季醇怀里塞。
季醇应接不暇,手忙脚乱往茶几抽屉里放回去,他刚放回去一本,顾流初又拽出来塞回他怀里。
顾流初揪着他衣服,眼睛发红,凶神恶煞地说:“都给你,都给你,不要走。”
“这不是没走吗?”季醇眼睛也莫名酸了起来,怪不得每次见面顾流初眼睛都是肿的,晚上哭了一宿呢吧。
他心中涩涩的,叹了口气,说:“不走不走。”
顾流初并不相信他的话,用长腿踹开他散落在地上的手机和塑料袋,让地毯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会来带走季醇的东西,只剩他们两个,才稍稍冷静下来,继续死死抱住季醇,用下颌抵住季醇的肩。
“待,待会儿再抱?”季醇手臂被他搂在胸前,勒得快断了,非常急切地想让两人空开一点距离,哭丧着脸道:“我外套还没脱!”
好歹先让他脱个外套!
他稍微有一点儿挣扎的动作,顾流初便愈发凶狠地把他按进怀里:“不要离开。”
“不离开。”季醇喊道:“我脱个外套。”
顾流初看起来已经不太清醒了,泪水落在季醇的脖子上,几乎是哀求:“不要离开。”
季醇的脖颈一凉。
他怔了怔,顿时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不离开。”他说。
——可是开了暖气还穿着外套,好热啊!
季醇非常努力地就着顾流初双臂紧锁他的状态,把自己的外套从自个儿身上一点点扒拉下来,一只袖子一只袖子地脱下来,然后又从他和顾流初的双臂之间扯出去。
起码花了十分钟做完这件事,季醇累得满头大汗。
他气喘吁吁地倒在顾流初的怀里。
顾流初抱着他坐在地毯上,脑袋和肩膀都压上去,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乱动想跑之后,他才稍微冷静了点儿,泪水也止住了一些。
季醇觉得自己这会儿流汗了,有点脏,以顾流初的洁癖肯定受不了。然而顾流初却将脸埋在他脖颈处,轻轻咬了咬他的脖子和耳垂。
季醇浑身起了电流,酥麻的感觉从脖颈处直抵心脏。
他被一个男人咬了。
他面色迅速涨红了起来。
但他不敢挣扎,怕顾流初又产生什么应激反应。
季醇心情有点儿复杂。
“……喜欢我?”他问。
空气非常的寂静,他本来以为顾流初不会回答。
顾流初却毫不犹豫:“喜欢你。”
季醇登时脸热热的,他想抬起一只手给脸扇风退烧,但两只手也被顾流初锁在了怀里。
该死,顾流初为什么比他高,肩膀比他宽。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像只蛹一样被包裹,挣脱都挣脱不了。
主要是他一个男生有什么好喜欢的啊。
季醇侧头看了顾流初一眼,没戴墨镜时的顾流初俊脸全都露在外面,眼睛很红,脸上都是泪水,非常固执地抓着股权书,想要塞进季醇的手心。
还、还挺可爱?
这不比女朋友可爱?
等他醒了估计又要恢复霸道臭脸了,季醇忍不住趁机害羞地问:“喜,喜欢我什么啊?”
顾流初道:“你邋遢、不洗澡……”
“……”季醇叫起来:“我不邋遢!”
说了初见时衣服上的冰激凌是他的蠢弟弟弄的,他平时也很注意卫生好不好?还有,说什么不洗澡?他什么时候不洗澡了!
他简直怀疑金主爸爸在整蛊自己。
喜欢季醇蓬勃的生命力。
喜欢季醇整个人。
甚至不知道喜欢什么,但在认清自己的内心后,只觉得少年的一切都很好,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他。
一旦被阳光照耀过后,便无法忍受失去。
这几天顾流初甚至想,即便季醇不喜欢他,他也要不择一切手段把季醇绑在身边。
但他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季醇愿意吗?待在他身边,又能是一件多好的事。毕竟从小到大,没有人愿意长久地在他身边驻足,唯恐怕被他的阴郁侵染。
季老爷子说他这样的人活该孤独终老,或许老爷子说的是对的。
季醇被顾流初抱在怀里,问:“那为什么,要解除协议呢?”
顾流初眼泪落在季醇的毛衣里,消失不见:“你不会喜欢上我,你的白月光是你高中的那个学姐,你还说她很白,很漂亮……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念念不忘!你喜欢你发小,你不会喜欢上我。你手机里全是你发小的照片,一张我的照片都没有,你对我只会忽冷忽热……”
季醇:“……”
喂,等一下,提起学姐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把乔俞扯进来。
他哪里喜欢乔俞了?还‘手机里全是乔俞的照片’,五张就是全了?
他两只手被顾流初夹在双臂中,非常费力地去够自己的手机。
稍微够过来一点儿,顾流初又给他踹开了。
季醇:“……”
季醇只得往后一倒,连带着顾流初也往他身上倒,两人滚到一起,他才千辛万苦地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他抓起顾流初给他看自己的屏保:“那天你生气之后,我到现在屏保还是你。”
顾流初把头扭向另一边,继续轻咬他的脖子,装没看见。
季醇:“……”
天杀的。
喝醉了的人完全没逻辑。
“但你喜欢你的白月光。”顾流初闷闷道。
过去的时光,他怎么比得过?
说到这里,顾流初忽然抬起头,把季醇狠狠拉近,眼睛通红:“我有哪里比他们差吗?”
他那张俊脸冷不丁放大在季醇面前,高挺的鼻梁,墨玉般的眼睛,季醇下意识咽了口口水:“……你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顾流初苦涩地道:“你为什么不会喜欢上我?”
季醇认为这个逻辑就很奇怪,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是个直男,但他说不定就弯了呢。
他哄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上你呢?万一……”
他话还没说完,顾流初忽然放开他,还没等季醇松一口气,松动一下摆脱禁锢的双臂和脖子,顾流初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始脱他的衣服,从下面抓起他的毛衣,直接给他往上掀。
“不不不,等一下!”季醇吓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地去压自己的衣服,压不住只好扣住顾流初的手腕:“现、现在不行。”
他怀疑顾流初一觉醒来酒醒了会都忘了。
顾流初抬起漆黑的眼睫,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看吧,你果然不会喜……”
“要不睡觉吧啊。”季醇赶紧捂住他的嘴:“先睡一觉。”
顾流初无比痛楚:“睡一觉醒来你会消失。”
季醇:“我又不是海的儿子,我为什么会消失?”
顾流初垂下眼,看向地毯:“但为什么感觉你随时会消失。”
绕口令了是吧?
他又不会大变活人怎么会突然消失。
季醇抓狂,趁着顾流初放开他,他赶紧爬起来。
见他起身,顾流初脸色一白,也赶紧站起来,高大的身材又压了过来,再一次死死把他抱住。
季醇动了动,再一次挣脱不了。
哪怕动一根手指头,顾流初也要无比谨慎地伸手将他的手指头按回去。
“……”季醇一脸的麻木。
这个样子反正是洗不了澡了,被抱得这么紧,连裤子都脱不了,怎么进淋浴室,等顾流初醒酒了再说吧。
“这可是你不让我洗澡的啊,别酒醒了说我不洗澡。”
季醇带着人形挂件,费力地往卧室方向挪动。顾流初微微弯着腰,脑袋抵在他肩膀上,他路都要看不见了,因为伸不出手,不得不用自己的脑袋把顾流初的脑袋往旁边顶了顶:“你脑袋稍微往旁边去点儿。”
顾流初声音发哑:“你果然不喜欢我。”
季醇:“……”你大爷的。
短短十几步路,季醇走出了爬山涉水的效果。
把顾流初弄到了床上去,他也一并被抱着倒在了床上,气喘吁吁地抹了下额头。
他觉得这应该是顾流初二十几年来头一次睡前不洗澡,等顾流初一觉醒来,恢复神智,不会杀了他吧?
但是顾流初的双臂把他钳制得太紧了,完全没办法掰开顾流初的手臂……
不过现在有一只手空出来了,或许可以给周凌打个电话让他来帮忙。
正这么想着,他空着的那只手就被抓了回去。
季醇:“……”
第40章
这一觉季醇睡得非常艰辛。
他的双臂被顾流初的怀抱禁锢着, 挠痒痒的机会都不给,稍微动弹一点儿,顾流初都要将他锁得更紧。
但稀里糊涂的, 可能是和这个男人抱习惯了, 季醇还是睡着了。
翌日他先醒, 醒来后发现也挣脱不开顾流初的胳膊, 即便是睡着了,顾流初的双手也像铁一样扣着他, 昏暗的晨曦光线当中,他只能绝望地看着天花板,继续躺着。
不过似乎可以翻身……?
他非常费力地在顾流初怀里努力转了个身,背对着顾流初,摸到自己的手机,给周凌发了条短信,然后随便找出一个手游来打发时间。
大约是听到他的游戏声,没过多久,顾流初也睁开了眼。
一睁开眼,顾流初立刻蹙眉:“你怎么在我怀里?”
季醇:“……”
贼喊捉贼?
虽然这么说,但顾流初并未放手。
季醇想扭头过来看他, 可脖子都快扭断了, 也转不过身来。
见季醇实在动弹不得, 顾流初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钳制住人的双臂。
季醇爬坐起来,愕然地看着他:“你不记得了?”
顾流初扶了扶额头, 也坐起来, 淡淡道:“要记得什么?”
季醇道:“我去便利店, 回来就看到你在喝酒,然后你就开始哭——”
“不可能。”顾流初一脸淡定地打断他:“我绝不可能哭, 活了二十几年,我从来没哭过。你说的我完全没印象,不要造谣。”
季醇:“……”
这到底是什么酒品啊?!断片也不至于断成这样吧?!
幸好洁癖贯穿金主爸爸的一生,即便醉了,也没有吐的习惯……
不过早知道昨晚就把他塞进自己怀里的房产证啊什么的留下来当证据了。
顾流初扫了两人身上的衣服一眼,发现还穿着昨天那身,皱了皱眉,起身道:“什么都别说,赶紧给我去洗澡,现在立刻马上。”
季醇突然找到了证据,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道:“顾流初,你醉了后一直抱着我不让我走,导致我连澡都没洗!你有本事做有本事承认啊!”
顾流初表情非常不自然,加快步伐进了浴室。
季醇在外面问:“需要帮忙吗?”
手上还有烫伤,还缠着纱布呢。
顾流初的声音从浴室传来,宿醉过后还有些沙哑:“不用,你也快去洗澡。”
昨晚强人锁男,今天就翻脸不认账是吧?
季醇觉得有点好笑,摇摇头,去次卧洗澡去了。
顾大少爷脱掉衣服,用没受伤的手拧开花洒,试图冷静下来,但完全冷静不了。
淋浴的热水浇下来,他面色红了个透。
他当然记得……
可摸了摸红肿的眼睛……还是装作不记得吧。
周凌把醒酒汤和早餐送了过来,顾流初戴上墨镜在季醇对面开始吃早餐。
今天天气不太好,外面阴沉沉的,仿佛随时又要下雪。
季醇走过去把窗帘拉上,问:“周凌哥,你吃了吗?”
“吃了过来的,你们两个人慢慢吃。”周凌笑盈盈地对季醇和顾流初挤了挤眼睛,转身就下去了。
季醇和顾流初:“……”
那什么眼神?他们昨晚又没做!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季醇面色莫名其妙地微热,赶紧坐下来吃早餐掩饰。
季醇端起一碗豆浆喝,一不小心嘴上一圈毛茸茸。
顾流初抬头看了眼,伸手就想揩一下,可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手到了季醇嘴边,改为递过去一张纸巾。
季醇也非常顺手地接过。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起昨晚的场景,表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今天有什么安排?”顾流初别开脸,问。
季醇低头继续喝豆浆:“有课,但是课本在家里——在那边,得过去拿一下。”
顾流初低声道:“吃完早饭我送你过去。”
季醇吃得慢一些,等他吃完,顾流初已经先下了楼。
“走得这么快干嘛?”季醇在玄关处嘟囔:“不好意思了?”
周凌常开的车就停在地下停车场,他正要把车子开走,顾流初忽然大步流星走了过来,没什么表情地敲了一下他的车窗,道:“下车。”
“啊?”周凌没反应过来,但顾流初透过墨镜冷冷地盯着他,他只好下了车。
顾流初上车,拽下手上碍事的纱布,直接打开了行车记录仪。
周凌:“……”
昨晚的欣喜来得太突然。
此刻才冷静下来,想了一下。
季醇先前并不怎么在乎他,他一提出解除协议,季醇拉着行李便走了。
如果中间没有发生什么的话,季醇又怎么会主动说要留下来。
想来,转变的时间节点便是他在病房内换药时,季醇出去了半个小时左右。
回来态度就变了。
看他的眼神像看路边流浪的野猫,带着些许慈爱。
顾流初一切到昨天傍晚的那个时间节点,周凌的声音立刻传来:“……即便他父母去世,他也没再回去过。”
中间还穿插着季醇吸鼻涕的声音。
他:“……”
车外的周凌:“……”要完。
顾流初越听脸色越难看,听到最后简直面色铁青。
他关掉行车记录仪,下车扫了周凌一眼:“你在干什么?”
他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周凌:“我这不也是……”
“以后关于我过去的事情,不要对季醇多说。”
周凌赶紧噤了声。
他不需要季醇的任何同情和怜悯。
现在的感情是一回事,过去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一想到季醇走进他的过往,看见他以前束手无策、狼狈不堪的少年时期,他的自尊心便被一刀扎穿。
赤脚走在寒冬的那段时光,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尤其是他喜欢的人。
周凌哪里想得到他居然会来看行车记录仪啊,忙道:“再也不会了。”
“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但……”顾流初没再说什么,拍了拍周凌的肩。
他把车钥匙丢给周凌,转身上了自己的车,缓缓把纱布缠上去,等待季醇上来。
季醇很快拎着书包上来了。
他刚要系安全带,身边的人忽然侧过身来,修长手指拉过安全带,替他扣上。
顾流初一大清早刚洗过头,吹干了头发,身上有种淡淡的好闻的香气,季醇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是在干什么?
季醇感觉到靠近的体温,有种暧昧的窗户纸即将被捅破的感觉,心跳莫名加速。
好在顾流初系完安全带后却没什么别的动作,他从车子里拿出一副墨镜,递给季醇:“以后下雪的时候戴上,否则容易损伤视力。”
“哦好。”季醇乖乖接过。
他仔细看了看精致的包装盒子,又看了下顾流初侧脸上墨镜的logo,情侣款耶!
车子缓缓启动,开出地下停车场,季醇发现外面果然下雪了,顿时有点儿惊喜地朝车窗外看过去。
顷刻间,铺天盖地的大雪落下来。顾流初打开雨刷,将落在车前玻璃的雪扫掉。
顾流初看了季醇一眼,转动方向盘,趁着倒车的功夫,忽然从后座上摸出一包橘子,递给季醇。
季醇确实喜欢橘子味相关的一切,有点儿受宠若惊地抱在怀里:“车上能吃?”
顾流初冷笑一下:“以后可以在我的车上吃任何东西。”
季醇虎躯一震:“你好帅啊。”
这不就是他以前还没有女朋友时幻想的吗?单手开车然后扔一包零食到女朋友腿上,抬起流畅的下颌线,等待女朋友的崇拜。
——怎么被金主爸爸对自己做了?!
“……?”顾流初瞥了季醇一眼,被夸了也并不是很高兴,认为这夸赞来得太过轻佻,他拧眉道:“给你一包橘子你就觉得别人帅?如果是别人给你呢?”
季醇非常上道,拍了拍怀里圆滚滚的橘子:“别人给我不吃,我只吃金主爸爸给的。”
“……”顾流初面上没什么表情,耳根却微红。
季醇剥完橘子塞进嘴里,忽然有点飘,大着胆子问:“你说以后在你车上可以吃任何东西,螺蛳粉也可以吃吗?”
“……”顾流初一字一顿:“那你就死定了。”
季醇:“……”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来,车子正经过s大附近。
外面的早餐铺很是热闹,沸腾着市井气。
“我听到周凌在车子上对你说的话了。”顾流初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
季醇剥橘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
“你别听他乱说。”
“即便是过去,我也过得很好,有钱,什么都不缺,他只是为了帮我博取你的同情。”
顾流初挑了挑眉,完全是一副运筹帷幄、不以为意的口吻:“季醇,你该不会被他骗到了吧?”
季醇反问:“为什么要帮你博取我的同情?”
顾流初静默了一下。
车子非常隔音,即便外面早高峰一片喧嚣,车内却仿佛与世隔绝,两个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季醇以为他不打算再说话时,他忽然淡淡地开口:“因为我喜欢你。”
“他想帮我追你。”
“……”季醇差点被还没咽下去的橘子呛死。
他瞪大眼睛震惊地看向顾流初。
这是可以说的吗?
就这么说出来了?!
喝醉了他可以理解,现在也没醉啊,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表白了?
知道顾流初喜欢自己是一回事,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之前还可以装傻,现在窗户纸瞬间被捅破,再也无法装傻了。
季醇呆愣地看着顾流初。
而顾流初冷不丁扭过头来,对上季醇的视线。虽然耳根子通红,但墨镜后一双漆黑的眼睛无比坚定。
想了想,他干脆摘掉墨镜。
没了墨镜的遮挡,就这么四目相对,季醇心跳瞬间飙上一百八。
他疯狂咽唾沫,缓缓转头,装作听不懂地看向车窗外。
“不要装听不懂。”顾流初冷冷道,语气里的冷酷大有一种季醇不接受他,他就把人在这里扔下去的凌厉。
季醇抠着窗户,欲哭无泪。
红灯变成了通行的绿灯,顾流初踩下油门继续向前。
“现在不是一个很好的表白的时机,我明白,但我认为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不是傻子的话,早就该察觉了吧,只是你一直在回避。”
说到这里,顾流初强忍着心里的苦涩,目视前方,道:“我不想逼你,也不想强迫你,更不希望你留在我身边的原因是出于听了周凌的那些话可怜我或是什么。”
季醇忙道:“不是……”
有点儿鼻子有点酸酸是真的,但他怎么可能因为心疼一个人就主动留在一个人身边!那他的心疼也太廉价了!
“那是什么?”顾流初立刻看向季醇,冷静地逼问:“难道你也喜欢我?所以才说要把我放在第二位?”
季醇一下子呛住。
他挠了挠脑袋,心里头火急火燎的,嘴上却讲不清楚,涨红了脸,嗫嚅道:“不是,我……”
车子开了两条街,都没能等到季醇的回答,顾流初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多少有点儿失望。
不过,这不是他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吗?
季醇不喜欢他,对他目前可能只有兄弟情。
并且季醇是个直男。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向前一步。
退后的感觉他已经体会过了。
倘若他不朝季醇走,季醇只会永远装糊涂。
而那种见不到人的感觉,生不如死。
一路沉默的风雪中,车子在单元楼下停了下来。
季醇怕顾流初又难过了,抱着橘子,努力组织语言:“你给了我房子,给了我钱,无论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可以。因为那天从我爸家里出来上了你的车,你相当于救了我和我妈妈一命。我这个承诺绝不食言!”
这就是他现在的想法。
他不想让顾流初伤心,因为顾流初对他很重要。
但是他真的一时半会儿弯不掉啊!
“别说了。”
季醇不说这些话还好,这样坦诚地说出口,顾流初忽然一股无名怒火:“季醇,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就敢这样夸下海口。”
说什么让他干什么,他都可以。
当真可以做到吗?
季醇面色涨红,但还是下意识问:“你想要什么?”
顾流初忽然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绕过车头,直接站在季醇车门外,外面雪下得很大,他肩膀上顷刻落了一些雪花。
“外面冷,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先上——”季醇话还没说完。
顾流初将他面前的车门拉开,俯下身,如图一团阴影般笼罩过来,双手掰过他的脸,直接吻了上去。
一片冰凉而柔软的唇按在了季醇的唇上,除了那天晚上被顾流初亲了一下,这还是季醇的初吻。
他呆滞到忘了做出反应,于是这个吻被顾流初抢占了先机。
等季醇反应过来时,他的唇齿已经被蛮横肆意地攻城略地,五脏六腑都快被吸了出去,他的大脑一阵缺氧。
“唔唔唔。”无法挣脱开。
舌尖勾缠,唇瓣相连,季醇浑身窜过电流一般,全身都是酥麻的。
和男人亲、亲、不是、是深、深吻了。
好奇怪,橘子味儿的,很冰凉。
但不讨厌……反而……有点眩晕,血气上涌,还有点,心跳加速。
可能因为空气都被掠夺,季醇的脑子里成了乱码。
等他心跳和脑子都稍微恢复清明一点儿,顾流初还未停止这个忍无可忍后爆发侵占般的吻。
季醇下意识想逃,想把人推开,可双手落到顾流初的胸膛上,忽然想起来顾流初的心脏病。
于是他两只手蜷缩在胸前成了小恐龙:“……”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流初才放开他。
他坐在车内,而顾流初站在雪地里。
顾流初肩背上已经落满了雪,漆黑的发丝上也有一些,他没有戴墨镜,逆着光俊美得令人怦然心动。
“我想要的是这个,你能给吗?”顾流初仍捧着他的脸,冷静地说。
季醇哭丧着脸看着他,不停地吸凉气。
嘴唇好疼,好像被咬破了。
看着少年泛红的水光潋滟的唇,顾流初的怒气中忽然出现了些许的羞恼。
他别开脸,吸了口气,然后扭回头来瞪着季醇,掐住季醇的脸,恼怒道:“别撒娇,说正事。”
季醇:“……”他也没撒娇啊!
“我希望你能喜欢我,一点儿也行。”顾流初盯着季醇,继续道:“可以不用现在答复。”
“但,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多点儿,尽量快点儿。”
他再次俯身,额头抵住季醇的额头。
季醇感到一片冰凉。
顾流初在他耳边像是叹气般,漆黑睫毛轻颤,哑声说:“因为……如你昨晚所见,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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