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很隆重,是左护法应有的排面。
江舒白一身月白色锦衣,上绣银丝梨花纹,整个人清俊文雅。
外披宝蓝色绣流云的貂绒斗篷,这又是叶慎之在外淘到的,自己没穿一天,就往江舒白这边送。
信任左护法是个低调之人,性子内敛,就连穿着上都朴素清淡。
他一步步走上千层玉阶,步伐沉重却稳当。
登上整个扶桑神洲最高的塔楼,俯瞰众生!
他曾在左都外远远仰望过这个地方,那样神圣不可犯,威严不可侵。如今切切实实站在上面,放眼望去,好似整个扶桑神洲都臣服在脚下。
他看见群魔俯首跪拜,万鬼朝宗的盛景。
他们齐声高呼,震撼而热烈:“左护法大人千秋!魔尊万载,诡门永昌!”
数千名魔修共同吹响风啸螺,红绸漫天,旗帜飞扬,响彻三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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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喜事,整个扶桑都载歌载舞,烟花将燃放一整夜不停歇。
诡门内的仙草灵植制作成美酒佳肴,供扶桑上所有民众享用,一时锣鼓喧天,欢声笑语不断。
江舒白劳累一天却不知疲乏,兴致高昂。
他拿着一壶酒,找到坐在房顶上的商羽。
月色清辉,尽数落在他身上,好似不染红尘的仙人。而那烟花绚烂,映在他俊美无双的面容上,流光溢彩,让他有了温度,生了几分鲜活气。
“落尘。”
他递酒给他,他接过来,并未沾唇。
江舒白坐到商羽身旁,轻轻松松的伸了个懒腰:“好开心啊。”
商羽看向他:“累吗?”
江舒白摇头:“我兴奋的很,连喝了三壶梨月白,愣是不觉得醉。”
商羽略微吃惊:“梨月白?”
江舒白用眼神指了指:“我用梨花酿的酒,尝尝?”
商羽却是神色微变:“这酒……你酿的?”
“对啊,怎么了?”江舒白好笑道,“我会酿酒很奇怪吗?因为今日大典,我特意酿了好几坛,方才一路走来就听他们对此酒赞不绝口,说是比太微宫的‘雪莲醉’还好喝呢!”
商羽收拢五指,攥紧酒壶。
江舒白想起他今晚好像滴酒未沾:“你不尝尝吗?”
商羽说:“我在辟谷。”
江舒白有些失落的说:“真不巧。没关系,下次我单独酿给你喝。”
月光温柔的洒在少年身上,为他镀了层惊心动魄的银芒,商羽不由自主的深深看着。
良久,商羽突然问:“你的生辰是何时?”
江舒白一开始抱怨不醉,现在却有点微醺了:“我没有生辰。”
商羽:“什么?”
“我是孤儿,无父无母,从记事起就是个沿街行乞的小叫花,所以我没有生辰。”
商羽感到心口堵了一下,脑海中不合时宜的闪现某个画面。
画中有个矮矮瘦瘦的小孩,穿着破衣烂衫,手腕处有个触目惊心的口子,深可见骨,小孩却不喊疼,倔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江舒白端起酒壶畅饮一口,笑道,“不过,我有后天的生辰!”
商羽听懵了:“后天的?”
“对啊,先天的和后天的,先天的是爹娘给的,后天的嘛……”江舒白笑道,“我师父是在冬至那天捡到我的,所以就把我的生辰定在了每年冬至。”
冬至……岂不是昨天吗?
商羽欲言又止,片刻过后,他感慨的说:“幸好有你师父。”
江舒白饮酒的动作顿了顿,迟了半晌才抿去薄唇上的酒液:“有个秘密,连我师兄都不知道。”
江舒白转头看向他:“狄沙的死,我有七成功劳。”
江舒白看见商羽微微一僵的神色,继续说:“你也知道我修为平平,而魔修之间弱肉强食,那些日子如今回忆起来……所以今天晚上,我真的如释重负。”
他没有把话说清楚,商羽也没有刨根问底。
江舒白是真的很开心,也确实有点醉了,说的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起乾堂旧事,一会儿念叨起叶慎之的好,最后又拐到小时候的孤苦伶仃。
“你肯定没跟狗打过架吧?我打过,还不止一只呢!”江舒白显得洋洋得意,讲起这桩往事来津津有味。
“当地有个阔少,他养了两只狗,一只是松狮,一只是京巴。阔少每隔几天都会把街头巷尾的乞丐叫到府上,扔一块肉,让乞丐和狗夺食,谁赢了谁吃肉。”
“有钱人家的狗养的膘肥体胖,不像那些乞丐各个瘦骨嶙峋,还有老幼病残。京巴好对付,它个头小,基本几脚下去就差不多了。但是松狮凶残,又被阔少刻意饿了几顿,可想而知有多凶残?”
“大家都被咬的遍体鳞伤,哭喊声哀嚎声此起彼伏,有人连滚带爬,有人屁滚尿流,有人被咬断了腿,有人被恶犬抓花了脸,阔少坐在高台上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商羽心口闷胀,问:“你呢?”
江舒白失笑:“我就是那个被咬断腿的人。”
商羽心头一惊,就见江舒白笑的更欢了:“不用心疼我啦,都是自找的。”
“阔少虽然变态,但他从不强人所难。那些乞丐都是自愿去的,因为他们太饿了,阔少那里有肉吃——只要能打得过恶犬。”江舒白说,“走投无路,只能放手一搏。”
商羽:“后来呢?”
江舒白的神色略有犹疑,笑了笑:“我被人救了,是阔少府上的管家。”
商羽稍微松了口气。
“我当时腿也瘸了,身上有数不清的咬伤,又疼又饿,奄奄一息。管家把我捡回去,给我请郎中,还反复的问会不会留疤呀什么的,再贵的药材都给我买,我不到七天就好了,厉害吧?”
“我这辈子,无亲无友,无牵无挂,从记事起就是个人人喊打的小叫花子,吃百家饭,睡马路,半夜醒来害怕,便跟路过的老鼠聊天。有时遇到好心人会赏几个铜板,遇到脾气火爆的,不仅把你碗摔碎,还要踹你两脚解气。有一次我跟一只流浪猫夺食,打到最后,我一身抓伤,它也遍体狼狈,我俩大眼瞪小眼老半天,最后都泄气了。”
“同为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相煎何太急呢?”
“后来,我跟它作伴,相依为命。只可惜它生病了,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江舒白出神的喃喃着,然后豁然惊醒,“哎呀,跑题了。”
他想幽默一下,可惜商羽笑不出来。
“管家伯伯真是个好人,那是我第二次感受到温暖。”江舒白笑着说,“一个月后,我伤势痊愈,他说带我上街买好看的料子做衣裳,我跟着他,进了一个很漂亮的地方,那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那里的人更是一个比一个好看,就像话本里写的仙女一样。除了跟管家说话的那个女人,她很凶,嗓门也大,喊了句“最多十两”,把管家气的脸色铁青,他说“我给这小崽子治病就花了三十两,我他娘亏大了,你眼神不好就换个人来看,小崽子这模样,一百两都算你赚了”。”
商羽袖中的五指收紧。
江舒白说着说着,酒液呛进气管,难以抑制的咳嗽起来。
商羽低声说:“少喝点。”
江舒白笑着摇头:“今日大喜,就是要尽兴。”
他全程都在笑,即便这些话听起来如此悲伤和绝望,他却坦然面对。
江舒白性子内敛隐忍,从不吐露往事。即便是商羽,也是相处一年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被他借着酒劲儿才得知这些事。
商羽夺走酒壶,没有喝,而是朝江舒白敬了敬:“小舒,十六岁生辰喜乐。”
江舒白愣了下,他知道自己眼周湿润了。
或许是气氛太浓,或许是水到渠成,又或许是酒壮怂人胆,江舒白情不自禁的靠近,仅差临门一脚却又退缩了。
他们的脸离得很近。
商羽没有躲开。
江舒白轻轻的吻上他的唇。
酒香馥郁,雪松的清凉之气抚慰着梨花的娇弱。
一触即分。
绚丽的烟花在头顶绽放,江舒白看不清商羽的表情,只知道自己心跳如鼓,幸福的快要死掉了。
他说:“冬至都过了,明年冬至,你陪我过生辰可好?”
商羽迟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温柔的落在他发顶:“好。”
江舒白终于有些乏了,抱着酒壶靠在商羽肩上。
这绝对是他此生最幸福最难忘的一晚。
书上说人生两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果真如此。
他是有点怕的,突然一下子给他这么多美事,真的可以吗?真的能如此贪心吗?
他深信的管家伯伯,不留余地的对他好,只为了把他卖个好价钱。
他被仙人哥哥救了,仙人哥哥让他在原地等,他就等,最后了无音讯。
他终于有师父了,磕过头敬过茶的师父,到头来却毁他灵脉,伤他根基。
可江舒白想的却是,人要学会自渡。
他是一生悲苦,受尽背叛和欺凌,那又如何?
他有师兄,有商羽。
一个是最爱的兄长,一个是共度此生的道侣。
无论多险恶,只要有商羽在身边,他就无惧一切。
江舒白在睡梦中想,过一阵子也要给叶慎之张罗个伴儿。
之后就该过年了,大家同住扶桑,结伴出行也方便,到时一起去置办年货。
晚上包饺子,对对子,再围成一桌玩射覆……
夜凉如霜,声音有些吵杂。
是烟花吗?
江舒白醒过来,半阖的眼睛逐渐睁大。
那天上的光亮不是烟花,是两个修士激烈对抗的灵力!
江舒白猛地坐起。怀中酒壶顺着屋顶的斜坡滚下去,落地,“啪”的一声脆响!
好似打破了虚假的幻梦,怒扯出真实的世界。
四面八方的吵杂声不是人们的欢声笑语,而是混乱的厮杀,铺天盖地的厮杀!
他居高而望,远方火海连绵,血腥冲天,四野肃杀。
震天的声浪之中夹杂着鬼哭惨嚎,殷红的鲜血冲洗着地砖,诡门的魔修一个接一个倒下。
而斩杀他们的人,素白道袍飘逸,仙风缭绕,爱别离剑刚毅凛然。
商、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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