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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孟之焕唇角轻勾, 应道:“人就在宣德门南歇息。接下来之事,便请贵妃娘娘派人操持了。”


    “宣德门南侧?”刘贵妃思忖片刻。


    早在今日正午的时,几人互通了消息。刘贵妃便叫孟之焕派人跟着李青溦了。


    刘贵妃本想的是, 今日孟之焕退亲, 她便再说和一嘴, 向圣人同平西王府的人面前再定一门亲事便是, 未想被信王妃拦了下来。


    “族弟今日刚退亲便向圣人提及再定亲;未免也过于急切了些。在有些什么容易叫御史大夫那些人排宣;再说,圣人多疑,未必会觉着两州将门联姻乃是锦上添花之事。”


    “可若众人瞧见族弟同李娘子独处,旁人见他们关系匪浅……话是捂不住的。传到圣人耳中, 接下来的事便是顺理成章。”


    这法子是信王妃想出来的, 刘贵妃心中也觉着可行。


    她自认自己是成大事之人, 自不会唯唯诺诺的, 早有妙计。听孟之焕说完吩咐人去办事,又指点了身旁两个机灵的亲信见机行事。


    孟之焕说完, 正要下去。


    刘贵妃突叫住他:“对了, 切勿火势过大。还有待会儿行事,最好叫司天监也在场。圣人成日除了烟熏火燎地在道场上,素日里也便同他们挨得近。


    他们若得了话同圣人说倒比咱们同圣人说起来更管用些。”她说到这里,听见屏风后头的孟之焕没什么动静,知他桀骜, 一时眯了眯眼,出声警告,“你若叫本宫失望, 也该晓得有什么结果。”


    孟之焕轻勾唇角, 应承几声, 退出殿内。


    ——


    外头, 清风卷挟细雨,吹面不寒。


    眼见刘家几个暗卫往宣德门过去了,孟之焕才从婆娑树影中走出,不慌不忙地踱步。


    他身后的亲信见他好整以暇,忍不住揣度他心思:“大人似并没有去宣德门救那李大姑娘的意思。”


    “既是开戏,自是锣鼓先行。”


    “再说,那李大姑娘……可是有护花者的。”孟之焕轻轻摸了下脸颊,又想起那日那李青溦沉沉地一个巴掌,一时啧了一声,又抬眼观测风向。


    “今夜似是北风。好风凭借力,既如此,那场火不妨偏一些。”


    亲信嗫嚅几声:“可大人这般,恐会惹得贵妃和王爷不满吧。”


    孟之焕眯眼:“那又如何?好叫他们知道,世上之事并不是他们想做便能做成的。也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情愿地被他们所摆布。”


    孟之焕抱臂哼笑一声。


    ——


    杏园南侧多园林小丘,苍树睥睨,蓊以杂林,远远看着一片冷绿,稀稀落落又似远非远地掩盖官舍。


    正殿偏殿宴会已撤,钟鼓刚歇。


    乘着小雨,刚下宴的官员三三两两地拖沓着脚步。


    李栖筠面色酡红地在中道与自己的上峰顾侍郎等人分道扬镳,进了自己的官舍。


    小周氏同李毓秀早已回来了,李毓秀早早歇着了。


    李栖筠进去,便见小周氏正坐在榻桌前,指点地下的几个丫头熨明日要穿的衣衫。


    李栖筠踉踉跄跄地进来,四仰八叉地瘫在那里了。


    小周氏啧了一声,见他压着了李毓秀新烫好的衣衫,推他一把。


    李栖筠挪动一下屁股:“以往我分到的官舍都在兴盛门那头,是与同僚一起住的通间,这也是第一次分到宣德门这头独院的官舍,十分不错。”


    小周氏撇了下唇角。


    她本也觉着不错。只是今日在偏殿她过得极其屈辱,并无一点畅快,只因那些官眷无人理她,甚至也无人将她放在眼中。


    都怪李栖筠这么多年也未给她一个名分,也连累得李毓秀如今亲事也没什么着落。


    她心里这样想,脸上未显,仍是一副笑盈盈的样。


    “郎君辛苦,明日后日还有九射宴和马球会,今日有什么自有妾来办,郎君先歇着罢。”


    她走前正将李栖筠的外衫除下,外头突一阵喧闹,远远地小周氏听见似是什么走水了的动静。


    她正想听个分明,便有内侍敲门。


    “李大人,不好了!宣德门那头走水了,听说是仪鸾殿那头起的火,顾大人和王大人叫您一同去瞧着呢!”


    李栖筠一惊,酒意散了三四分。


    走水之事乃是寻常。当朝建筑多木制,这便是京中多望火楼的缘故。


    可杏园走水便不寻常了,毕竟把守的内侍又很多。


    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吧?


    小周氏心里也惴惴,连带着心跳都加快几分。


    见李栖筠趿拉了鞋便要推门出去,忙叫他一声。


    “又不是我们这边起火,扑灭了便是了,郎君过去又能做什么呢?”


    李栖筠正披着外袍子,闻言瞪她:“妇人之见,起火之地可是在仪鸾殿,那里头可是存着圣人太子与皇后远游冠服和通天冠服,又有冠青、九旒,花冠的,若真损毁,定然会惊扰圣人。圣人若着人去了,我却在这儿躺着。你觉着可妥当?难不成我的脸子比圣人的还大些?”


    小周氏被他堵得说不出什么来,眼见李栖筠蹬蹬几步便跑远,在屋中来回踱步片刻。到底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偷偷跟了出去。


    ——


    宣德门旁,云烟弥漫,隐有橙光。


    李栖筠走近,眼见仪鸾殿南面的柱子被火气熏黑了一块,应当是宣德门起火引过来的。


    还好今夜有细雨,救火兵丁又来得及时,是以火势并不大。但离得近地众多官员都到了场。


    天色向晚,众人也是第一次遇到此种情况,群龙无首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办才是。


    混乱中,有人嗫嚅一声:“火势并不大也已扑灭,天色也不早了,圣人应当已睡下了,想必也不用为了这等事惊动圣人罢。”


    这话便是刘贵妃的人趁乱隐于人中说的。


    二人承意,本就是想在宣德门小小的放一把火,谁知就一会儿的功夫火势竟窜到了仪鸾殿去…


    他们自知惹了祸事,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了,谁知这话一出,司天监中分管仪鸾殿的刘内侍便不乐意了。


    “荒唐,仪鸾殿是何地,乃是存放圣人衣冠的之地,事关圣人便是头等重要之事!再言,此事若是有心之人所为如何啊?”


    听了这话,许多大臣忍不住撇唇:论溜须拍马、逢迎圣意,还是要论司天监的人。


    只是腹诽,自不能多说什么。


    一席人中官最大的殿学士王大人一派‘虚心’,叉手请教,“那刘内侍,当如何是好?”


    刘内侍也说不出个什么。


    以往宫中也走过水,这样小的火势子不好劳烦圣人;可如今不在宫中,是在自己管辖的仪鸾殿,刘内侍正有几分纠结。


    后头有人道:“不若咱们先将此事上禀太子殿下如何。”


    刘内侍一听这话眼前一亮,连声附和:“是啊,太子殿下果决,问禀如何办也好。且今日太子殿下酒醉,屏退内侍往绿居院去了,此刻应当是在批阅文书。绿居院同仪鸾殿可挨得不远,也不知太子殿下有无被火势波及?”


    他话这般说,众人一时都有些担忧,商议一通,都往绿居院里去了。


    ——


    绿居。窗外细雨停了了,外头婆娑树影映在窗上。


    陆珵坐在黑漆书架侧看折子。这几日的折子具是审官院和考课院递上来的。审官院和考课院具掌官员贬迁。审官院考核京中官,考课院考核幕职、州、县官。由陆珵复查,再由庆帝亲自升擢。


    陆珵素日里做事最是认真细致,看着看着便投入进去,半晌没有旁的动作,直等他将案上的东西看得七七八八,他才想起李青溦。


    “抱歉,一时忘了。”陆珵抬眼,看一眼一旁的东洋钟,见时辰已不早了,“我送你去宋家。”


    平西王夫妇年岁大了,下了第一道宴会后便告了席,期间还支人来问了李青溦,李青溦因答应了陆珵,倒未跟回去。


    只是未想到事情也未办成,


    李青溦早已将那幅樱桃图画完了,画纸放到一侧阴干。她正百无聊赖地支颐瞧他,她倒也并不在意他说得那些,只是有些好奇:“你在看什么文书,如何那般入迷?”


    陆珵将手边的折子抬起,李青溦只瞧见个什么庆二十二年二月,河堤尽溃,下流多冲决,上谕以殚力河防……密密麻麻一些字迹,她只是展眉看了两眼看不太懂,也并不在意了。


    已是初秋,又下过雨,陆珵起身取过一旁的大氅披到李青溦身上,二人一左一右地出门,刚过了廊道瞧见院子里头开得棱棱的荷花,她一时倒想了起来。


    “对了,先前你一直说有事未同我说,究竟是何事呢?”


    梅花窗底一窗灯,照着她娟娟侧影,她一双眼带着笑意


    陆珵回头看她,喉结很重地滚动了一下:“其实,我……”


    突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


    “大事不好了,殿下!”


    陈内侍急急地跑上前方看见李青溦,愣了一下,突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了。


    李青溦被他一跪,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听见了他的称谓:“什么?”


    她微微一怔,曲眉微挑看向陆珵。


    陆珵抿唇,还未来得及说话,绿居正门一阵喧嚣,众多脚步由远及近。


    ——


    陈内侍进门禀告,绿居正门,众人忧心忡忡地踱步等在外头。


    那司天监的刘内侍久久得不到动静,立功心切,嗳哟着轻拍一下腿。


    “太子殿下素喜静,经常只那陈内侍一人伺候。那陈内侍以往是在光华楼前伺候,从未伺候过贵人,瞧着便是个拙嘴拙舌的,怕是连话都说不清。”


    “再言,太子殿下的住所连宣德门那般近,也不知有无大碍,不若咱们还是进去瞧上一瞧也好。”


    众人知他的意思是进去禀明,几个言官唔了几声:“太子殿下未传唤,恐怕不合适。”


    刘内侍这等年纪能分管一殿,靠的是机灵,而不是他们这般的酸腐,闻言心里白他们一眼,抬步先进了院子。


    众人只好也跟在后头了。


    李栖筠行在最后,他人至中年成日里只是想瘫着,浑身都是懒肉,今日本就喝多了酒,并不想这般东奔西走的,只是众人都进去,他也不好站在门口当门神不是。


    十几人脚步匆匆,李栖筠呼哧呼哧地跟在众人后头。刚过了抄手游廊,便瞧见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桥上,一内侍躬身跪在一旁。


    前面那人身量英挺修长,浓密鸦青的发反映在溶溶灯光下,光下,他一张侧脸端正匀停,只是微微抿着唇,表情似有忐忑沉重地看着对过之人。


    正是太子殿下。


    而太子殿下对过之人身量娇小,隔地有些远了,正加上太子殿下将人挡地严严实实,李栖筠也瞧不出是谁,只觉着几分熟悉,正想多看几眼。前头突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便听那刘内侍道:“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同太子妃有正事要办,贸然闯来,望太子殿下恕罪!”


    那刘内侍行于最前,早就瞧见了太子殿下对过是个女子,当下心里头叫苦不迭,来得不是时候啊!竟会撞见太子殿下同女子夜会!


    他心中正想着若太子殿下因此怪罪,当是如何是好啊!


    刘内侍焦心如焚,心中不知如何应对,突看见那女子身上的一件披帛。


    那披帛乃是云青色,看着十分朴素,众人自瞧不出什么来,可刘内侍可是在仪鸾殿里伺候的,如何看不出那披帛是流彩暗纹,也自然看得到袖口的银丝龙  凤,又如何认不出,这件披帛乃是皇后娘娘年前某次了穿过的!


    能得皇后娘娘亲赐披帛,这女子还能是什么身份?


    李栖筠在后头跪着,也不知是何情形。如何就是太子妃了呢?太子不是未有婚配吗?


    他要几分好奇,抬眼瞧了一眼,便见太子殿下对过那女子绿鬓如云,头上钗环照夜,煜煜生辉。


    这不是…


    李栖筠一怔:“溦溦,你如何在此地?”


    这一切似都发生电光火石之间。


    李青溦一时反应不过发生了什么,如何便乌怏怏地一大片跪了一片下来?


    听见她爹爹的声音,她忙侧过头来。


    李栖筠高声提点李青溦:“溦溦,瞧见太子殿下如何不跪!”


    陆珵皱眉,叫众人起来,拉着李青溦走远。


    直远了,李青溦似才反应过来,脸色一白,后退了一步。


    陆珵忙扶住她胳膊。


    李青溦一双杏眼瞪大了,形状鲜明的唇没有血色。她抬眼看陆珵,低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何人?如何他们都在说太子殿下呢?”


    陆珵薄唇抿紧:“溦溦,你听我解释。”


    李青溦甩开他的手:“有意思麽。”


    她轻轻咬唇,视线微微下垂,一双晶亮的杏眼深不见底,“是不是觉着我蠢,好玩吗?这般骗我。”


    饶是再迟钝,李青溦也反应了过来。


    他数次的欲言又止,先前在画舫上莫名便摆平了的事情;在南郊庄子里,工部众人的态度……


    原来众人对他的态度不是不够亲近,而是不敢。


    可笑她之前竟叫他去并州做赘婿。


    他当时是如何想的呢?


    李青溦很难形容自己一瞬间的感觉。只觉着四肢八窍的血一瞬间倒流至头顶。一时间冲地她浑身发寒眼睛酸痛。


    她不受控制地笑了一声。


    “这样骗我,有意思麽,是不是觉着我很蠢?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


    李青溦哽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


    他怎么能这样呢?她只觉着自己这半年就是个笑话,是个丑角,真丢脸。


    陆珵的手轻颤一下:“不是的,我为何会那般想,溦溦。”


    “太子殿下这般称呼民女小字,叫民女惶恐。”


    李青溦瞪他一眼,将手中的东西摘下来扔到地上,突就头也不回地跑下桥去了。


    她背影萧瑟又决绝,莫名陆珵觉着心慌,提步跟出去。


    身后众人本都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支着耳朵听话,见太子殿下出去,先抬起眼面面相觑一番,又将视线齐刷刷地移向李栖筠。


    李栖筠明显觉出这视线有好奇,有敬重,有敬畏,其中不乏他的上峰顾大人。


    “小李大人,您可知晓先才是怎么个意思?”


    若是往常李栖筠在班房受此青眼,他恐怕整个人都要飘飘然。他此刻虽也有飘飘然…却是带了一头雾水的飘。


    “这…下臣……我也不知道啊!”——


    众人眼见从李栖筠这里问不出什么来,当即便将这个给放在脑后,忙起正事——追太子去。


    还好太子殿下一直跟在那李大姑娘身后,并未走远。


    几人匆匆几步,王阁老走前道:“太子殿下,仪鸾殿走水,臣等正不知如何是好,正等太子殿下示下。”


    陆珵的脚步生生停在原地,片刻,他回过身问:“火势如何?可有伤人?”


    身后众人七嘴八舌,陆珵行于正中,听到未有人受伤便开始走神。


    其实先前他的身份,也并非难以启齿,只是最开始西郊与她初见,他只当是等闲一日,只是过路一面,他觉着没有必要告诉她他的身份。


    后来二人渐渐相识,经历了那般多。


    她那般明艳灼灼,神采奕奕,是枝上的桃花。而他,这么多年他习惯了心如沉水,没有涟漪,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便是坚硬的城池壁垒。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朵桃花落下,落花流水。


    或许是那等闲一日的春雨淙淙琤琤,乱他心房,或许是画舫小舟上,他捡了她的簪子,也或许是南郊的流水荷灯承载的愿。


    后来,他时常在想,若是初见那日便告诉她他的身份便好了,他并不是虚伪伪善之流,也并不想瞒着她什么。


    但他知晓,当时她只是想找个赘婿同她回并州而已,他也知晓她的性子,若是得知他的身份只会对他敬而远之,不会同他有一点交集。


    她从来是这般的女子,骄傲明艳。


    他承认,他当时也想了很久,唯一的解是:他不愿叫心悦之人远离她。


    人心难满,想得太多,做的却未必够。也未给她足够的信任。


    她因他犯的错那般伤心,而他此刻,却不能丢掉所有事,正大光明地追到她身侧解释。


    从头至尾,都是他的错。


    青石板上亮晶晶的,那是先才她扔到地上的东西。


    这红豆手串儿本就戴得久了,材质也并不大好,先才她掷于地上,已摔碎了好几枚珠子。


    陆珵弯腰,将那串儿碎掉的红豆手串,一点一点地捡了起来。


    月光零落而黯淡,芭蕉硕大的影子在灯火中招展,婆娑的叶子投在地上,大片大片的似有风雷。


    他躬身的背影隐于灯火中,无尽落寞。


    ——


    小周氏偷偷溜出来在一棵树后打量几眼。


    先前小周氏出来的时候,还被内侍叫住一顿盘问。只是过了这头,内侍人数明显少了许多。眼见李栖筠等一众人进了眼前的院子,小周氏便藏在外头的树跟前瞧。


    今日的事她猜出当是刘贵妃所为,虽信王妃未同她是什么,但也并不难猜。


    叫一个男子心甘情愿地娶一个女子,或是叫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男子。无非就是那些手段罢了。


    具是她十五六年前玩剩下的招数,她支耳往里听,许是因里头有些大,挺着很寂静,小周氏也听不清众人说了什么。


    好在一切都未叫她失望。


    未久,她便瞧见李青溦寒着脸快步出了门,后头,一道人影远远地追了出来。


    她以为是那孟公子,欲多打量几眼,却发现是个生面孔。


    一时微微蹙眉:难不成此人是李青溦的奸夫?今日李青溦是与此人私会被抓了个现行?


    好啊,孟家亲事她是结不成了。不过不是孟家郎君也好,虽说如此刘贵妃同信王等人的计划破空,可也不是没有好处。


    比如,李青溦她如何配得上孟家郎君?合该寻一个无名之辈。


    她正有几分洋洋得意,突见众官员乌怏怏地从出来,李栖筠跟在后头。


    小周氏听见他们着急忙慌地喊:“太子殿下……”


    小周氏眼前一花,太…太子殿下?


    ——


    今夜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到了后半夜, 又下了雨,雨从高空坠向人间,整个京城都笼在一层霏霏霭霭的雨幕中。


    今夜, 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仪鸾殿起火之事到底有几分蹊跷, 陆珵亲理此事。


    许是顾念杏园朝会于会者众, 不好打搅, 陆珵暂未叫人禀明庆帝,叫了先前扑火的救火兵丁同殿前军巡都指挥的人一同察勘火源,问询人证保存物证。


    他事乃躬亲,披雨站在廊檐底下, 一时勘测周围花木, 一时用工具刮了柱子上的黑灰仔细端详, 半晌他与一旁的殿前都指挥刘庆说话。


    远远地, 众人见他一张鲜明的唇抿得很紧,连带下颌线也绷得很紧。


    即便离地很远, 众人也能瞧出太子殿下心情不大好。


    天色黑沉, 雨势却越来越大。


    众人又犯困又有几分瑟瑟缩缩地站不动,齐齐躲在屋檐下头。


    上了年纪的王阁老等人实在是困倦异常,犹豫片刻,瞧了李栖筠一眼。


    李栖筠正在神游。


    王阁老叫他好几声,李栖筠都没有动静。他无奈, 抬步,撑着伞走到李栖筠面前。


    他重重拍李栖筠的肩膀,李栖筠被吓一跳, 忙抬眼瞧他。


    王阁老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李大人, 眼见物证、人证具已存证, 走水之事自然有军巡处的人察勘, 想也并不是一日之事,明日后日还有宴会,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吾等实在忧心太子殿下龙体,不若您去劝解一番,叫太子殿下早日歇着如何?”


    身旁立马有许多人出声附和。


    李栖筠是有些浑浑噩噩地,脑袋也不大分明,但他又不傻,闻言斜眼白了他们一眼。


    这几个老头子如何不自己去劝诫太子?尽想着法子叫他去触霉头。


    他一时未注意,竟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王阁老等人面露尴尬,捂拳咳了一声:“李大人向来聪敏,办事又极其妥帖,是有大造化之人,此事交给李大人,吾等最是安心不过。”


    李栖筠:……


    真服了你们这群见风使舵、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大造化?此等运气给你们成不成?


    李栖筠只装作没有听见,直又等了一两个时辰,太子殿下将所有事都处理完,方跟着众人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的官舍。


    ——


    李栖筠进了官舍园子,屋里头黑灯瞎火的。


    他收拾一番,进了暗间,便瞧见小周氏侧身躺着似睡得正香。


    他不由地叹了一口。


    早知今日就不出去了,不去便瞧不见太子殿下同溦溦相处的场面。


    自瞧见那一幕,他便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战战兢兢,有一种做噩梦的感觉。


    溦溦同太子殿下那是什么情况?看先前二人的样子,似是早就认识且关系非比寻常。


    这样一算,之前太子殿下对他的存心照拂,和这次的朝会的优待,似都有了解释。


    难不成…李家竟要出一个太子妃不成?


    这听着是光宗耀祖的事,可李栖筠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先说他这个人向来没有大志气,也谨小慎微惯了,即便天上当真掉金子,他第一反应不是金子本身价值几何,而是满面狐疑:金子会不会将他砸死呢!


    再说,李青溦因小周氏之事,父女两个并不亲。她若做了太子妃,若因私报复他和小周氏如何?


    他满怀心事,唉声叹气地躺在小周氏身侧。


    小周氏侧身也睁着两只眼,睡不着。


    她如何能知,与李青溦有私情之人,竟是太子殿下!虽说不大确定二人说了什么,但她看事多半是八九不离十的。


    这可如何是好呢?给刘贵妃他们出了那样的主意,搬起石头砸了人家的脚!


    她本还想着靠这个立上一功,一面将自己长兄给救出来,一面呢,那铺子买扑的事便这样算了。毕竟待李青溦嫁去孟家之后,那般丰厚的嫁妆,刘贵妃他们如何看得上这些呢?


    可现在……


    今晚李青溦同太子殿下私会之事,想必此刻已传到了刘贵妃的耳朵里。


    刘贵妃可不是什么良善东西。


    做了这么些东西,却是兜兜转转地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偏这个‘他人’又是她动不了的,她定然会勃然大怒,紧接着便报复她。


    都说天子一怒,血流千里。她虽不是天子,却也是贵妃,


    小周氏越想这些,越慌地闭不上眼。许多年前,她决定做妾嫁入伯府的时候,她都没有这般地辗转难眠过。


    夜,渐渐地浅了,李栖筠也鼾声如雷,小周氏看着头顶一片暗黑,缓缓地下定了决心。


    ——


    正殿,刘贵妃气得发抖。


    “蠢货!那李大姑娘同太子殿下那般,你竟一点都没有查证?现在倒好,上赶着翻到了阴沟里头,里里外外都没有了,怎么不蠢死你算了!”


    “是臣妾的错,只是那小周氏说得言之凿凿,臣妾想着确是有这么个人,只是未想到此人是太子殿下啊。”信王妃心里委屈,只是这事确是她做得不对,她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跪在地上嗫嚅。


    刘贵妃越想越气,将手里的建盏狠狠砸向信王妃。


    一道人影跨出屏风,眼疾手快地将那建盏接在手中,又轻手轻脚地将建盏放到一侧:“贵妃娘娘仔细气坏了身子,毕竟事情已这般,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力遮掩此事。听闻此事乃是太子殿下亲自求证,若真查出些什么恐怕不能善了。”


    “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如何将火引到了仪鸾殿?当真是蠢货。”刘贵妃眉头微皱,瞥他一眼:“你说的遮掩,是如何遮掩?”


    孟之焕曳袖作揖:“今日火势刚至仪鸾殿,臣便已着人处理过后事。且殿前军巡都指挥刘庆乃是臣以前的部下,同臣私交甚好。”


    刘贵妃见他神色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很有几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瞧着不显山露水的,做事倒也妥帖,这般的人若当真死心塌地地跟着信王,信王自如同多一左膀右臂,能省多少事啊。


    “这样也好。”刘贵妃皱紧的眉头微松,刚匀了一口气,突想起今日宴上刚叫这孟之焕与宝华公主退了亲,一口气又堵在了嗓子眼。


    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外乎此。


    刘贵妃叹惋一声,一时脸色黑沉,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只怪李家那个周氏也不知是做什么吃的!只待朝会过了,定然给她些颜色瞧瞧。”


    天空一声雷。


    ——


    整理过仪鸾殿的事情,殿前军巡都指挥使刘庆亲自送陆珵回院。


    天色已快至凌晨,苍穹四降,东面沉甸甸厚墩墩的乌云中破开一把灰青,瓢泼大雨从中倾泻,二人踩过院中的层层雨水,停在廊庑跟前。


    “殿下明日见。”


    刘庆将陆珵送回廊庑,正要离开,前面高大挺拔的身影突停住脚步。


    “留步。孤听闻刘指挥使,曾任林州常林军副都指挥,乃是孟都督的老部下。”


    刘庆一愣,一时未语。


    陆珵看他:“刘指挥不必紧张,孤只是随口一问。”


    刘庆抱拳作揖:“回殿下,是曾有此事。只是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


    陆珵应了一声:“孤听闻,林州有一山,名叫大秋山,山上物产丰阜,多奇珍异卉,中有一种植物叫克草,这种草在地下块茎粗大,易繁衍,多生在干燥之地,叶片细短又硬,花束却似一把圆筒形的梳子,因果实中含有油脂,所以极易燃起。(1)”


    “若有人收集果实和枯枝中的油脂,只需一丁点火,便会迅速燃起。可若是植物中的油脂被烧完,火便会不留痕迹地灭掉。”


    陆珵道:“刘大人,你猜杏园中有没有克草?或者放火找车队打”


    刘庆强笑道:“太子殿下博闻强识,叫人佩服。只是这些属下也并不知晓,不若待属下先寻人了解一番,再给太子殿下答复?”


    二人打了一通哑谜。


    陆珵听出他的意思是同孟之焕商议一番的意思。


    此事从开头,陆珵便知一切都是孟之焕所为。先前晚宴时多次提点心悦之人。仪鸾殿莫名起的火,先才出现的一众官员…


    陆珵心里有数,隐约能猜到孟之焕要做什么。


    “要戮力合作,孤已拿出了自己的诚意,你若见了他,便叫他拿出些…:…”


    “他的诚意。”


    他一字一句说完这一席话,刘庆抬眼,他黑玉似的发沾了水汽,一双眼因此黑沉沉的。


    他丝毫不拖泥带水,似有一种天生就叫人折服的力量。


    他应了一声:“好,今日时辰已不早了,雨也越下越大,殿下早些歇息若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属下去办。”


    突一道亮色惊雷。


    陆珵手中的油纸伞落在地上,溅起点点泥污。


    “啪嗒”一声,似是被风吹掉在地上。


    刘庆吓了一跳,忙将自己手中的伞撑给他。


    陆珵低眉,乌黑的长睫垂下重重的青影推开他的手。


    “这样沉的云,眼看这一日两日并不会停。接下来的朝会怕是要推迟一两天的。”


    他仰面看天,巨大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油纸伞上,激起细小的水柱溅到人他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中。


    六七月是多雨季节,往年这一段时间也常下雨;朝会有许多官员乃是坐在外头走廊的,自是不能冒雨开宴。


    刘庆不知何意,愣了一下:“怕是如此;往年也是这般。”


    陆珵突道:“孤此刻便有事叫你帮忙。”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陆珵突道:“孤此刻便有事劳你去办。”


    ——


    雨脚如麻打在地上啪啪作响, 整个京城笼在一层雾蒙蒙灰扑扑的雨幕中。


    一辆青毡车一路疾驰,正是天将明最暗的时候,车前两盏琉璃风灯摇摇晃晃地破开雨幕, 划开一片灰青的混沌。


    马车停在南音巷口。


    一道修长的挺拔的人影从轿中下来。


    雨水沉沉, 他一手执伞, 一手捧着一道梨木木盒, 破开雨幕,步履沉稳地停在一户朱门前。


    朱门的匾额龙飞凤舞提“宋府”二字,陆珵在门口停了许久,这才轻叩铺首。


    门房睡意正浓, 听见拍门的声音吓了一跳, 忙披了衣服撑了伞应门。


    他点起灯笼, 嘟嘟囔囔了一句:“稍等。”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是何人来拜会?他揉了揉眼睛开了门:“尊下何人?”


    门开了一条缝, 灯下的郎君回过身来,一张脸俊秀白净, 眼睛黑沉如星。


    “深夜叨扰, 我有一物,想亲自交给府上表姑娘。”


    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手中木盒递一下。


    门房见他浅色襕衫的宽袖轻曳,动作文雅,不似普通人,也不似坏人。轻轻蹙眉:“郎君若有急事, 稍等片刻,小老儿去通传便是。”


    “还未破晓,不好打搅府上好眠, 我在外头等着便是了, 待卯中天亮后, 劳你同王爷和王妃通传一声。”


    门房见他坚持, 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应了一声。


    ——


    雨一夜未歇。


    一大早,徐氏得了禀告,亲自迎去东院。


    刚过了廊庑,便瞧见那道站在雨幕的身影,修长挺拔,腰杆极直,却又带了意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魄。


    他手中有伞,却为给自己遮着,低低地打在地面上。


    徐氏走前瞧一眼,先瞧见地上梨木木盒,才瞧见卧在盒子上一只胖墩墩的小隼。


    徐氏知晓这只小隼是李青溦的,李青溦走哪儿将这鸟儿带到哪儿,一副爱得不行的样子。只是这小隼素日里很是骄傲,家中几个少爷都碰不得。


    此刻见这小隼同陆珵如此熟稔,倒有了几分念头。


    陆珵见她过来,敛衽见礼。


    秋雨冰凉浸骨,即便太子殿下身体康健,那也不保不会被淋病。而且杏园走水之事,昨天东卫送李青溦回来的时候已是禀明过了的。


    多事之秋啊。


    徐氏走前为他撑伞,有意试探几句:“听闻殿下昨夜便等在此处,依妾身说,殿下身为储君,这般行事,有几分不妥当。”


    陆珵自然知晓不妥。


    如徐氏所言,他是储君,应当恓恓忧世深思事勤;儿女之情当为心腹之患。


    昨日仪鸾殿走水,今日圣人定会闻讯问询。他如今不在杏园被有心之人知晓怕是会做文章。他应该在正殿,圣人同百官面前被盘诘,他不该在这里。


    还有昨夜,时辰已晚,他母后已着人说了不会面,他就该直接将她送回去,他饮了酒就不该去见她,累她名声。


    或许还有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她的那个春日,他不放任自己的心节外生枝。


    这样沉寂清醒地按行自抑,便是叫妥当吧。


    可是为什么不呢?


    “人能克己自然无患。可也是遇见她之后,我方知晓真正的妥当应当是顺应自己的心。”陆珵敛衽行礼,“这便是晚辈深夜叨扰的原因。”


    他话音低沉,夹在淙淙雨声中,没有语调听着却十分悦耳真诚。


    徐氏本就存了几分试探李青溦在她心中如何分量,他的态度,他的说法叫她满意。


    她面上未显,又叹了口气。


    “可昨日你同溦溦的事,我已听说过了。今日你又出现在宋家也不知晓外人会如何传?女儿家的名声,便是一张纸,纸若被揉过,再如何使劲也不可恢复如初了。”


    抿紧了唇,瞧了眼廊庑后正房的檐甃,“是我的不是,此事我已有法子,定不会叫溦溦受一丝一毫指对。而且之前,我在大高玄殿当着圣人同云清道长的面请奏过欲娶溦溦为妻,今日回去,我便再奏此事,言明我们二人早有婚约。”


    ——


    李青溦做了一整夜的梦,一大早推枕听见外头雨打芭蕉,雨还未停,她也睡不安稳,便早起收拾。


    刚叫了热水净过手,外间传进几声急切的脚步声,绮晴打起帘子,三步两步进来:“姑娘,陆郎君来了,一大早便和王妃在外头的廊庑底下站着不知说着什么,奴方才过来,听闻……王妃叫陆郎君太子殿下……”


    她支支吾吾地说完。


    李青溦先是一愣,陆珵如何会来,昨日二人分开的时候,李青溦也并不是气昏了头,也听见了四周的动静,似是仪鸾殿走水。


    此类事也算大事,按说他现在并没有处理完,如何此刻出现在她家门口?


    李青溦很有几分好奇,正想起身看看,突反应过来,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他是何人自然同我没什么相干。”


    绮晴看见她家姑娘脸上赌气的神色便明白过来了。


    昨日她家姑娘被东卫送回府,脸上的神色并不好看,只是将自己关在屋中早早地睡了。清霜也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见王爷和王妃屋中的灯火着到子时方歇。


    绮晴心中猜测:想就是因陆郎君的身份之事二人又拌了几句,这都是常有的事,绮晴都有几分习惯了。


    虽说陆郎君一朝为太子之事,叫她茫茫然然。只是他无论什么身份,也并不影响他对她家姑娘好,这样呢就够了。


    她眼见李青溦似是‘百无聊赖’地在屋中踱步,她自有眼色,偷笑一声,借口去小厨房瞧瞧出去了。


    自绮晴说了陆珵在外头,外头一点点动静——连这烦人的雨声都在李青溦耳边无限放大。


    她知晓自己这般是因外头的那个人,眼见绮晴走了,泄气地走前几步,推开窗户。


    外头雨幕如帘。


    廊庑底下的风灯摇晃,从天空挂下来无数条密密麻麻的玉柱中,升起一阵白蒙蒙的白雾。


    远远地,她见他站在廊庑下,一身淡青的襕衫沾满了雨发着沉沉的郁色,也不知站了多久。


    似是觉到她的视线,他一双雾沉沉的黑眸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唇角轻抿,唇角开阖,似是说了什么。


    李青溦一惊,白他一眼,“啪”地将窗闭上了。


    ——


    未久。外头动静渐笑,一阵脚步声传过,徐氏身边的侍女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帘子刚开,突一道圆滚滚地身影率先从外头飞了进来。先是蹭了蹭李青溦,又抖落身上的羽毛,


    李青溦正托腮在窗前的胡床上坐着,冷不丁被它抖落了一身的雨水,冰冰凉的。


    知晓它方才是从陆珵那飞过来的,李青溦很有几分嫌弃地推开它。


    “坏东西。”


    徐氏走上前,见她发梢还带着些潮气。心下一片了然:“瞧见了吧?大半夜愿放下正事等在门前,难为他心里有你,也愿拉得下面子做低伏小。一个男子,愿意为你尽心,便是完美的夫君。”


    李青溦耳根一红:“外祖母在说什么?”


    徐氏轻笑着叹了一口气,“能有什么?你年岁也到了,也该成家了。年前你回京之际,我同你外祖父盼你找个人品才情都差不些的才俊。这太子殿下呢良金美玉,人中龙凤,人温其如玉,性子是玉洁松贞,这么些年素有名声,已是世上顶好的郎君了。”


    李青溦冷哼一声:“车驾无輗,其何以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他先前骗我,哪里便有您说得那样好?”


    “人活一世,谁不曾犯过错?白玉微瑕,难不成便要摔了?知错,且有改的决心,且以后不再犯便是好的了。瞧瞧你外祖父,未说过一句软话,嫁于他几十年,从不知晓我喜欢什么。可能如何呢?日子还不是一日日地过着吗?几十年前聘我为妇时,婚书所言‘一见钟情、朝思暮想’,笑话,成亲当日竟叫错了我的名字;前些年呢,叫他戒酒,他自言是戒了。结果呢,每个月都有那么几日猫着偷喝;他这一生欺瞒哄骗我的事少吗?”


    徐氏摇摇头,将口中的牢骚咽下去:“你们小辈自己的事,我多说也无用。”


    她坐在她跟前,将手里的梨花盒子放到几上掀开。


    里头是一盆花,绿叶青葱,白瓣棱棱,琼玉碎珠一般,在室内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正是先前陆珵送她的那素冠兰。


    因外头大雨,兰花在木盒中放得有些久,绿茵茵的枝叶有几分蔫巴巴的。


    徐氏当下觑她神情,哄她道:“瞧瞧,‘坏东西’亲自给你送过来的,你若不喜,外祖母替你扔了如何?”


    李青溦虽同陆珵怄气,但这花儿何其无辜?且还是皇后娘娘费了诸多心血亲自养育而成的。她断不会做这种糟蹋人心血之事。


    听了徐氏这话忙站起身,连花带盆地捧到一旁的黑漆几上,小心翼翼地摆好。方哼了一声:“无论如何,我不会这般轻易地理会他。”


    徐氏听了这话,摇摇头,一时只是笑不说话了。


    ——


    陆珵驱车回到杏园,已是巳中。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陆珵回杏园之后, 已是巳中。


    他昨日离去之时,怕落人口实,给李青溦招去不必要的麻烦, 乃是假借殿前军指挥使刘庆之名出园。


    回来后, 倒也未着急去上清楼见庆帝, 更过衣去了上清楼。


    ——


    雨声荷荷。


    朝会暂缓, 庆帝精神尚好,叫了两府阁老,众位重臣皇子开家宴。


    刘贵妃、张皇后、长公主等人具在列。


    因是家宴,倒也未多拘束, 头六皇子七皇子和几个年岁尚小的亲王家眷, 叫内侍雕了木鸭放在池塘里头射。


    楼内明间殿前, 左右吹笛各六人, 拍板一人,均红棉双髻, 围腰束带, 唱华灯侍宴。


    庆帝倚御座听戏,底下坐着的群臣具神色各异。


    仪鸾殿走水之事,有太子殿下同殿前军指挥使刘庆查勘此事,又无人伤亡,众人自未放在心上, 众人放在心上的是。


    昨日太子殿下与一娘子密会,那娘子着皇后娘娘赐衣。东宫主位多年空悬,今日一大早众人便都议过此事, 料想今日家宴十有八九, 便是圣人要亲下口谕选东宫太子妃。


    只是这样的场合不见太子殿下, 似还是在忙的事情, 不由叫人感叹:太子殿下当真是沉得下心来。


    众人正想着这些,外头内侍高呼:“太子殿下到。”


    便见陆珵着一身绛罗红袍,曲领方心,头戴远游玉冠,腰系金玉带,他身着简礼华服,身姿挺拔,立如玉山,缓步而来。


    靡音暂缓,众人面面相觑一番,视线齐齐看过来。


    庆帝挥退乐工:“太子何事简礼服赴宴?”


    他话音落,正了正头上朝天幞头,神色一派悠然,乃是明知故问。


    “近日乃是朝会,因儿臣之事叨扰圣人,惭愧至极。”他曳袖行礼,“儿臣心悦忠毅伯府李大人大女李氏为妻,请圣人谕令。”


    庆帝知他来所为何事,前几日便同他说过同李氏女之事,庆帝如何能忘?当日他心系修葺大高玄殿、再塑金身之事,一时未答应,本想着是过了朝会再议。


    未想到还能有这一出。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即便多年来父子二人感情淡淡的,庆帝心中也知晓,此般情况当是因缘巧合,并非陆珵存心。这是这般的情况少不得要遭人议论。他这儿子素来清冷自持,庆帝也愿看见他因这个着急上火,明知故问而已。


    但陆珵脸上却仍是端方清冷,庆帝啧了一声。


    一旁的刘贵妃听他说这些,便知晓先前所做所有乃是付诸东流,如何不暗地里将一口银牙咬碎。


    “太子素来端方,这李氏女确有几分本事,竟能叫太子殿下乱了心神。只是臣妾听闻这李氏女自幼失恃,与忠毅侯也并不亲厚……恐是命小福薄之人,与太子殿下并不相配。”


    “此乃无谓之言,她是孤心悦之人,配不配只是孤说了算。”陆珵一字一句应。


    他话音低沉悦耳,刘贵妃不妨抬眼对上他那双清透泠泠的瞳孔,她话音一滞……


    只是她到底还是不愿陆珵好过,半晌眼珠微转,呵笑一声:“太子殿下说的有理,只是太子殿下姻亲之事,何其重要,事关国运,臣妾以为谨慎一些并无错处。”


    众说纷纭中,有人道:“不若请真人先行推演一番,神霄真人自然知晓。”


    ——


    杏园因是皇园,建立之初,集先帝之愿,建琴棋书画、茶丹经香八殿。云清道长素日跟随庆帝,便在杏园丹房‘炼丹’,未有多久便有人寻他去上清殿,乃是刘贵妃的人。


    那内侍满脸堆笑,将手中一袋金珠递给云清道长:“今日请真人去上清殿,只是为太子殿下与李氏女八字婚配之事,这李氏女低贱,乃是命小福薄之人,不堪配太子。”


    云清道长大义凛然:“此言差矣,李氏女同太子可堪相配,贫道只信神霄真人,神霄真人未发话,侍者便说这话,乃是大不敬。”


    他假笑一声,强忍心痛将那一袋金珠递了回去。


    这一袋黄金同他落在太子殿下手中的把柄想比,孰轻孰重,云清道长如何分不清?


    ——


    座上庆帝见他来了,很有几分敬重地赐座,又亲自将事同他说过一通。


    “劳烦真人。”


    此次乃是六十四卦推演。


    云清道长多年为庆帝座上宾,虽说偶尔有讹惑之举,但确也有几分占卜推演的本事,只是他鲜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推演六十四卦,关键是其中还不乏通晓此术之人,甚至连庆帝本人也对此知晓一二。


    结果是否能圆满……云清道长自己忍不住犯嘀咕。只是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捋了捋胡须:“既如此,贫道便推演一番。”


    说是推演,自然少不得太子殿下同李青溦的八字。此事也好办,张皇后当即便请人往南园请李栖筠。


    李栖筠不敢怠慢,他也不傻如何不知晓问八字的含义,忍不住面露惶恐,抖若筛糠。


    只是他多年未见李青溦,只依稀记着她的生辰约莫是二月,玉兰花初绽的日子,他想了半天,还是小周氏提醒过才颤颤巍巍地落下几笔来。


    ——


    内侍几步将手中小笺递给云清道长,云清道长请出神霄真人金身,方推演开。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叠阴阳爻,半晌卦象呈出,云清道长方歇了口气,不由喜上眉梢,“恭喜圣人、太子殿下。”他将手中卦上呈,“此卦象兑下,坤上,乃渐进之卦,地泽临,姻缘主天赐良缘,且李氏女命格运旺时盛,有齐家之象。大善!”


    信王皱眉:“只是臣听闻太子殿下向来不信鬼神,不知这般能否灵慧……”


    “如何不灵慧?”陆珵轻笑一声,敛眸垂目,“古言人有善愿,天必从之。”


    刘贵妃嗫嚅一番,无话可说。


    一旁的信王凑过一眼,犟言犟语:“此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晓云清道长此卦是否掺虚,不若多请几人来推演一番。”


    云清道长脸色一黑。


    他以往自是算过假卦,可今日这卦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乃是实打实的。闻言他自然恼怒:“信王殿下此言差矣。此卦乃是神霄真人所显,贫道如何敢讹惑人主,重侮天命?贫道若有半句虚言,便叫天打雷劈!”


    此话一出,庆帝沉眉看信王一眼,方道:“真人言重。”


    庆帝笃信道教,自听不得信王这般说,而且近些日子他知晓大高玄殿修葺之事,只得先告一段落。太子已至弱冠,也是娶妻的时候了。这门亲事也不算无可取之处,又是他自己挑选,倒也省了许多麻烦。他索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半晌,他轻咳一声:“既是神霄真人的意思,又是太子心之所向,便这般吧。”


    他此话一出,自是已同意了此事的意思,众人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正值午后,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天日高霁,杏园一片翠樾上方显现出一道七色彩虹,众官员都说此乃太子姻亲的祥瑞。


    ——


    册立太子妃之事,请旨后又有各式繁文缛节。庆帝口谕,又需两府殿学士拟诏,之后诸多杂七杂八的手续。


    张皇后到底是中宫娘娘,便先着内侍以中宫同东宫的名义,送去李家若干赏赐,又着人宣了赏赐礼单。


    “中宫娘娘念忠毅侯与清平县主嫡女李娘子李青溦淑慎性成,克娴内则,性行温良,淑德含章,当为表率,彰其德行,特赐李娘子良金百溢,珠二斗,彩缎百端,京郊一等庄一所,良田……”


    李毓秀本来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直到张皇后身边内侍来官舍宣赏赐的礼单。


    她本以为是李栖筠要加官进爵,只是听了满耳朵表彰李青溦的话,却是只字未提到李栖筠,三人跪在地上接旨,直跪得膝盖生疼,小半个时辰才算完。


    传话便如星火燎原,未有多久,杏园其它官员便都知晓了此事,李栖筠的官舍便要被踏平一般,素日里头见过的,未见的都来拜会,连拉带拽地请他赴会。


    李栖筠面上没什么喜色,又推拒不过,只得忧心忡忡地被带着去了。


    待人齐齐走后,李毓秀终于从懵懵然中回过神来,看向小周氏:“娘亲,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爹爹要加官进爵,这怎么都是给李青溦的呢?”


    半晌,她似反应了过来:“不对,那些人来找爹爹赴会时,好似提到了太子妃,难不成那李青溦……”她猛地后退一步,咬紧了一口牙,在房间来回踱步,“难不成与她私会之人竟是太子殿下?。”


    李毓秀面有鄙夷,“可我见过那人,通身气度只是一般,怎么看都有些不像呢。”


    李毓秀这么些年明里暗里地同李青溦比了那么些年,自认比李青溦只是差在出身上,一朝得知这个消息,自然有几分接受不了。


    事已至此,小周氏心中清楚,李青溦私会一事许是真的,李毓秀或许是认错了人。


    只是事已至此,如何呢?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小周氏见她着急上火,也不忍苛责她什么,只是摸了摸李毓秀的头,低声宽慰她几句。


    “此事对我们母女而言,却有天大的好处呢。秀秀要这般想,她若册立太子妃,你将来可是太子妃的庶妹,到时什么样的人家寻不到?什么清平县主之女,什么太子妃,到时候还不是我秀秀高升踩在脚下的梯?”


    “再说了,太子妃便是好的了麽?宫中腌臜事如何不必高门大宅子里头的多?她少不得要多受磋磨。将来呢,还要忍受太子殿下的三妻四妾、宫中这个嫔妾的种种阴私。你爹爹只我一个侍妾,已足够那章华县主伤春怀秋,焦头烂额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又是个怎么好的呢,到时候未必有我的秀秀过得快活呢?


    你还小,不知晓有时候什么富贵雍容都是虚的,只有过得顺遂、夫妻琴瑟和鸣才是真。娘亲的秀秀自然能寻得比她更好的人家。”


    她这话是宽慰李毓秀,却还是忍不住嘴里头泛起一阵酸涩来。自我安慰的话是苦的,上面裹着一层糖衣,糖衣只有薄薄的一层,从她话说出的一刻已经开始消弭。


    毕竟她这一生,由商贾之女做了忠毅伯的妾,又用了多少年熬成伯府的平妻,她所求向来不是什么过得顺遂,而是出人头地、争耀夸赞,富贵雍容。众人都以为鄙如尘土,她却偏偏要叫人们高看一眼。


    若要平安顺遂,一夫一妻相敬如宾,她何苦给李栖筠做妾呢?


    只是这话自不能同李毓秀说,只能劝慰她。


    李毓秀听她这样说,倒真的被宽慰住了,一时想起殿前遇见的那个男子,脸上突起了一团希冀:“娘亲说得也对,只是,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吗?”


    小周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自然是可以的。”


    李毓秀到底是小孩脾性,这样大的事情,被小周氏三言两语地安抚住,只说昨夜并未睡好。小周氏将她哄睡才轻叹了口气。


    她很有几分惆怅,不能不多想,昨夜她便开始寻思此事了:眼瞧现在的架势,那李青溦册太子妃怕是朝会过了便要着手了。


    到时李家着手嫁妆事宜,定要翻用章华郡主的嫁妆……还有先前那刘贵妃所说买扑的事如何是好呢?


    小周氏满面灰败,想了半天,最终凉凉地叹了口气。


    现如今,也只能动了屋契。走一步算一步了。


    ——


    中宫的赏赐礼单乃是向李栖筠宣的,赏赐之礼自然是抬去了李家。李青溦本来是平西王府,听了赏赐的消息也未扭捏,直接驱车回了李家。


    不说是到底是中宫娘娘赏赐,只单说陆珵的母亲,她虽说因陆珵隐瞒之事有些恼怒,只是也不好在他娘亲面前拿乔,自然也不好怠慢,便早早等在院中拜谢。


    光是什么棉帛香料、古玩玉器文玩便抬了半天,摆了南苑半院子。


    “李娘子,这还只是皇后娘娘赏的呢,今日圣人已下谕令,许是用不了一季,娘子便是天家的人了。”她满面喜气洋洋,叫人取出几个匣子,“皇后娘娘知晓娘子喜欢盆兰,特意叫奴送来几盆珍贵的,都是娘娘亲手养的呢。”


    李青溦拜谢。


    杜嬷嬷伺候张皇后多年,乃是张皇后身边的一等女使,太子殿下自然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此次来此送礼的营生,乃是宁建殿众人争着抢着的,难得叫张皇后指了杜嬷嬷。


    先前在寒园内宴时,她见过李青溦一面,虽说远远一眼,她知晓她是个美人。


    此刻近距离见她,见她神仙玉骨,绿髻堆鸦,雪肤红唇,明艳动人,一眼便叫人心生喜爱。


    只是先前来的时候,她倒听闻李家门楣不高,心中隐约担心这李大娘子只是个虚有其表的。


    未想到她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她通身气度也不卑不亢,说话做事和煦温和,毫无扭捏之气,心中忍不住赞叹一声。


    果真只有这般的,才配得上她们太子殿下,她心中满意,连带着同她说话的声音也温和许多。


    待内侍们忙活完,府里头的嬷嬷打发了银子将她们送走。


    林嬷嬷、赵嬷嬷、卞嬷嬷等几个南苑的嬷嬷丫鬟虽是宋家宋家富贵窝里头出来的,却也还是头一次领中宫娘娘的赏赐,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俱有些一头雾水,绮晴解释南苑的陆郎君乃是东宫太子殿下。


    “咱们家姑娘啊,许是要做太子妃了,听说圣人的谕令已下来了呢。”


    她这话一说,众人俱吃了一惊,尤其是林嬷嬷,简直是瞠目结舌,她嗳哟了一声,在后院里头踱步:“怎会如此?堂堂太子殿下如何会逾墙来府上……”她话说到这里,一时又想起那日还给了太子殿下一闷棍,忙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都说真龙的胡须动不得,我却给过太子殿下一闷棍,日后太子殿下想起这个即便不抄我的家,那我又会不会折寿?这可如何是好呢,早知晓,那日我也只同赵嬷嬷一般,恍恍惚惚地睡迷了,不起来便是了。”


    众人多得是同陆郎君在南郊便见过的,知晓陆郎君最和气不过,听了林嬷嬷这话一时忍不住哄笑。


    连李青溦在屋里头都听见了,倒也想起那日,微微勾起了唇角。


    众人在院子里笑闹了一回,一群人中还是卞嬷嬷沉着一些,带着笑劝服道:“成了,别闹了。姑娘待会儿还要去宋府呢,赶紧给姑娘收拾些东西。”


    众人应了一声忙活。


    清霜在正礼物给李青溦收拾妆奁里头的要带走的钗环。


    收拾完几只,刚啪嗒一声开了最后一个,瞧见里头的东西,她突然一愣,捧着匣子跑了出去了。


    “姑娘,快瞧瞧这个。”


    李青溦接过瞧了一眼,见里头放着只白玉兰花簪子,怔忡了一下。


    这个簪子呢,她还记着是第二次遇见陆珵时她戴着的,那次她昏昏沉沉,有心作弄他,他虽是未恼,但后来她想起这一日自己觉着羞恼,便随手将这簪子扔去不常用的一个奁子里头。


    她想到这些,忍不住翻动了一下那簪子,才发现底下压着一封浅色的碧瑶笺。


    “这是什么?”


    清霜道:“这便是先前陆……先前太子殿下递给姑娘的信,当日姑娘因他恼怒不愿见他,婢子便随手收了起来,不想刚才给姑娘收整妆奁子的时候瞧见了。”


    李青溦摩梭信封,上头笔走龙蛇是他的字迹,“溦溦亲启。”


    许是放了许久,有些潮了,字迹有些晕开了。


    清霜见她没有动静:“姑娘怎么不打开呢?陆郎君之前特意同姑娘提过这封信,想必里头写了什么不一般的内容才是呢。”


    李青溦本来对陆珵还是有些气恼,一时不知要不要启开这信,听了这话,到底难忍好奇,取了裁刀裁开。


    一支花瓣棱棱的桃花枝掉到案上。


    李青溦小心翼翼地捡起放到一侧,才取出那封信,瞧了一眼,她微微蹙眉。


    作者有话说:


    底下有读者问还有几章……没有几章了,四五章的样子,三万字以内吧,之后的婚后会写在番外里。


    前头庄子的内容也会写到番外里,会标出来,方便大家跳看。


    第85章


    李青溦瞧了好几遍那信笺, 上头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有。也不知晓那个人在什么哑谜。


    李青溦又捡起那支桃花仔细端详两眼。已经两月前风干了的桃花,绿粉均匀, 细细嗅来却还有一丝馥郁的香气。她微微蹙眉。


    ——


    得了中宫赏赐, 翌日一大早, 平西王府便驱车送李青溦往张皇后的行宫凤来殿拜谒谢恩, 刚将马车停在西园,中宫内侍便抬了步辇来接。


    凤来殿,沉香冉冉。


    张皇后轻掖身上明黄礼衣,又取过铜镜, 正了正头上的龙凤花钗冠。


    未久, 内侍打起帘子, 一道纤细的身影行了进来。


    她一身米白色镶银丝如意纹苏缎长裙, 外头鹅黄绣白玉兰暗色褙子,衬得一张巴掌脸莹白, 弯长簇黑的眉底下一双杏眼也顾盼生辉。


    既然是陆珵的心上人, 张皇后本就对她有好感,多瞧几眼也忍不住心生喜欢,脸上笑意更甚。


    李青溦敛衽行过礼:“民女李青溦,叩见皇后娘娘。”


    张皇后屏退众人亲自执她手,“自打上次寒园见了一面, 咱们也有半年未见。这次瞧见,你似是瘦了一些。好孩子,快坐下, 叫我好好瞧瞧。”


    她将她引到一侧的紫檀木雕花胡床上坐着。


    李青溦应了一声抬眼, 对上她一双清润微弯的凤眼。


    她本还有些忐忑的, 瞧见她这双眼睛同陆珵极为相似的眼睛, 一时竟不大紧张了。


    张皇后微热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同星榆的事情,他也是同我说过的,本前日我便要见你的,只是那日时辰太晚多有不方便,我便推了一日,叫他去说,谁知那日仪鸾殿走了水……是我的不是。”


    此事本就同张皇后没有一点关系,听她这样说,李青溦脸有些热:“那日之事只是意外,众人都始料未及。那日的火并未酿成祸事,这才是不幸中的万幸。”


    “昨日之事,是星榆对不住你,好孩子。无论如何他对你隐瞒是你的不是 。”张皇后又看了看她:“好孩子,索性我便也不兜着圈子了。想必你也猜到,昨日我赐礼去李家是为了什么吧?昨日星榆向圣人禀明,欲娶你为正妃,圣人已下谕令应了下来。待朝会过了,不日便会有圣旨下达。此事是仓促了些,但如果溦溦不答应,自然也是可以。由星榆一力承担便是了,只是不知溦溦是怎么想的?”


    李青溦一愣。她知晓陆珵性子,也许会请谕令,只是未想到这般的快。


    她的想法是什么,她一时间也不知晓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她素来厌恶别人的欺骗,陆珵那般,她合该不原谅合该此生与他不复相见才是;可她一想到这些,自己心中也十分难受。


    可若她答应此事日后同陆珵在一起做太子妃,以后许是也要做皇后,她不愿如此。她李青溦自小就便是骄傲矜持。心悦一人不求其它,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已。若叫她将来看着陆珵三宫六院,还不若从一开始,便避免所有开始。


    ……


    她想了很多,理智告诉她,拒绝这门亲事许是最好的安排,可以省下许多麻烦事,可不知为何,她却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她脑海中盘旋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递过来的手,还是寒园里他沉下腰时给她捡起来的簪子,还有那日画舫上,他烁如星辰,带着笑的眼。


    还有昨日的空白信笺和那枝桃花……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垂眸敛目,微微蹙眉,一时未语。


    正这时,杜嬷嬷从外头进来:“皇后娘娘,李娘子,圣人同太子殿下在东园林中行过围射,正催娘娘去瞧马球会呢。”


    “瞧我这记性,倒险些将这个忘了呢。”张皇后勾起唇角,又看向李青溦,“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星榆也在。不知能不能请溦溦同我一道去瞧瞧?”


    她话如此,李青溦自然也不好拒绝,整好外头内侍备了步辇,二人同乘一辇一时去了。


    ——


    正是巳中。昨日一场大雨,今日正是天日高霁,难得暑气并不盛。


    过了东园的一片翠樾,往里便是圈起来的一大片的空地。


    空地之上东西两侧,各竖起高十丈,宽约一尺,固定在石莲花座上的球门,一旁的拴马柱上拴着众多良驹。两旁已有许多红棉双髻。圆领窄衫的乐工在一侧候着。


    空地墙西十观景的高台,庆帝和诸多皇亲重臣坐在高台之上。


    高台底下一大片竹林,林前彩绣飘摇,一片衣香鬓影。今日的马球会男女可同场比赛,许多未有人家的宫眷俱打扮的桃羞杏让,燕妒莺惭。正有相熟的贵女三五成群低凑在一起低声笑语。


    这几日朝会,自有许多说不尽的话;除却那日仪鸾殿走水,便是已传开来太子殿下似心悦忠毅伯府女之事。这样的场合众女自不敢高声讨论,只是凑在一起,嘁嘁喳喳个没完没了。


    吏部尚书之女啧了两声,问一旁之人:“你家这大姐姐又是什么东西?太子殿下清风亮节,如皎皎明月,如何能瞧得上她?”


    说话之人乃是吏部尚书之女张三娘,京中贵女对太子殿下多是有仰慕的,这几日多听多了此等流言,自然愤懑。


    她对过之人应了一声,脸上凝出一抹笑容来:“昨日,中宫娘娘是有赏赐,旁的我也不大知晓。”


    正是李毓秀。这几日李青溦要做太子妃之事尘嚣甚上,众贵女有心试探,心中即便瞧不上她也同她交好。


    一旁的另一个贵女道:“十有八九是真的,昨日我叔父从上清殿回来亲口所说,太子殿下昨日已向圣人求谕。”


    张三娘哼了一声:“即便是真的,也是那李家女狐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勾引了太子殿下才是。”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小,一旁正有人过来,听见这话倒是白了她们一眼。


    “太子殿下爱心悦谁便心悦谁,总而言之又不会是你,管你筋疼?值得这样含酸带醋废话连篇的?”


    她声音清亮,丝毫不避讳一旁人。张三娘抬起眼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却是裴江月。


    张三娘呵笑一声,“我们在这里说话,同你裴六有何干系?”


    李毓秀道:“裴六姑娘同我大姐姐俱是并州出身,二人好似还是闺中密友,是以才会替大姐姐说话。”


    张三娘哦了一声,“原是如此,整好这般的场合,想必那李家大姑娘也上不得台面,既你在这里,若是见着她也好劝劝她:野猫子别想着吃天鹅肉,痴人做梦丢人现眼。”


    一旁的几人俱捂着帕子笑了起来,裴江月正要多说什么,突两旁肃静,内侍传话:“皇后娘娘到。”


    便见张皇后步辇过处,众多宫娥僚属,执扇葆璇盖金莲宝炬跟在身后,金碧荧煌,浩浩荡荡好不体面。


    众女满眼羡慕,忙肃容行礼,再抬眼,便见张皇后之前从步辇上下来一华服女子,女子素色衣裙,身段窈窕,一张瓷白的脸腮魇桃花,唇含樱颗,一双簇黑的眉宇开展,气度十分幽娴。


    她下了辇将张皇后扶出来。张皇后挽着她的手与她说笑,神色瞧着很有几分慈爱。


    众女在寒园里见过李青溦一面,见了这一幕俱面面相觑。


    眼见张皇后带着李青溦上了高台,众女才窃窃私语起来。


    “皇后娘娘竟待这李家姑娘如此亲厚,二人同乘一辇……”


    “前几日还传出皇后娘娘赐衣给这李姑娘呢……想必先前所传李家姑娘被选太子妃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


    裴江月这几月上家学极少出门。与李青溦见面还是上次在画舫的时候,她那时见李青溦同太子殿下关系并不一般,只是心中不好确定。这几日也听见了传言,但今日见张皇后对她如此照应,心里十分为她开心。


    她往后头多看一眼,人群后的张三娘同李毓秀面色俱不大好看。


    她勾唇冷哼一声:“嗳,先前也不知道哪位,竟说太子妃上不得台面,又是谁。如此大言不惭,说出什么野猫子同天鹅肉的俚语。”她斜乜她一眼,“令尊张大人为人正直谨慎,平生最厌乱嚼舌根之人。祸从口入,三娘子更应该慎言才是。”


    张三娘脸色青白,说不出话来。


    裴江月又瞧了李毓秀一眼:“还有另一些人,果真是龙生九子。却也不知晓你是什么种类的钻地虫?如何瞧见空子便想钻,可笑。”


    她话说到这里,蹭开面色铁青的二人的肩膀,往高台上去了。


    ——


    高台上,李青溦辞别张皇后,坐于宋家的座席上。


    马球会未到时间。男子们刚在另一边的小型园林围射完俱骑马往回赶,身后内侍提着些鹿、兔子、雉和大雁。


    观景台地势极高,整好能将底下之人尽收眼底,李青溦随便一眼便瞧见了那道眼熟至极的身影。


    他今日倒着了一身紫罗圆领窄袖公服,一把劲瘦的腰系金丝鞓,瞧着十分富贵。


    她突然想起先前,其实有许多时候。陆珵行为穿着同旁人对他的态度,已表明了他的身份并非面上所见,只是许是爱使人盲,她竟什么都未察觉。


    似是觉察到李青溦的视线,陆珵仰头。


    天日高悬,光线纤细而明亮,他端正匀停的脸被光染上一层有光泽的淡白。她在上,他在下,李青溦知晓他看不见她,索性眯着眼大剌剌地白了他一眼,方转过头。


    正巧裴江月寻来。便见李青溦神色恹恹地转过头,垂眸敛目着,似是心情不佳也不知晓在想什么。


    她叫她一声,李青溦回过头来,满脸惊喜。


    裴江月也并不是那种闲话多的人,提了几句太子殿下,见李青溦也并不想提,倒也明白过来,索性也就不多问了。倒将刚才同那张三娘的事添油加醋地同李青溦说了几声。


    二人多日未见,各自捡了些无关痛痒的话说笑。


    未久内侍上清妃白茶汤;又上了些点心,一碟子的芝麻南糖,鞭蓉糕,椰子盏,又有一碟子桃花糕。


    这时令如何能有桃花?只是做成桃花形状的糕点罢了。


    李青溦看向那碟子桃花糕,怔忡片刻。


    突一旁众人都起身见礼,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叫她一声。


    “溦溦。”


    李青溦起身见礼:“太子殿下寻民女可有事?”


    陆珵漆黑的睫微沉,轻颤一下,一双清润的眼映着她的身影:“溦溦,我有话同你说。”


    ——


    马球场一旁,过一片青樾是一片秋府海棠花园。此刻正是花期,朵朵花大如拱把枝叶离披,错处檐甃淋漓。


    许多花瓣半入泥土,李青溦提步,避开地上的香瓣。


    她本来不愿同陆珵下来,也许是先前观景台之上众人视线过于灼热,她生怕叫人瞧了笑话,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才会同他独自见面。


    她是这般想的,却不知如何,脑中突回荡起步辇上,张皇后同她说的最后一席话。


    “好孩子,这话我实属不该说,但星榆也有他的难处。”


    “说出来也并不体面,当年因张家世代簪缨,名高望重,族中又从龙之功,能帮衬上当时只是王爷的圣人,圣人这才与张家结了亲。


    只是门当户对。


    我与圣人未有多少情意,后来更是日渐淡漠,后位也并不稳当。有了星榆后,圣人正值壮年,刚把持朝堂性情又多疑,明里暗里处置了好些人。星榆自小被封太子,圣人却担忧与他与张家来往密切、过分亲厚。所以他极小的时候,圣人便亲自选了太师,将他送去学经策,我们所见也不多。星榆早慧,知我不易,也明白圣人的心思。便刻意疏远。”


    “这么多年,他的性子越发清冷疏离,好似无形中竖起一道城池壁垒,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与人相交抑或是做事,他多得是出自储君的责任,必得尽心尽力。却几乎没有自己的私心,没有他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那般大的少年,哪个不是鲜衣怒马、访云寻雨、骏马春衫,狂歌玩乐?除却他。这作为储君,或许是没什么的。旁人只会说太子殿下沉着镇静,勤于政事,有治世之能。只是出自一个母亲,我却并不像他如此,如此平静而压抑地,如此冷冰冰地过完这一生。


    直至你出现,好孩子。”


    “他对你隐瞒说到底还是他的错,可他的性子从来不是这般患得患失,只是因你过分重要。


    愿不愿给他改过的机会,一切看你的心。”


    “你若不愿,也只是他没有福气罢了,也不必有负担。”


    …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穿花拂柳, 小径尽头的花墙底,是一处闲亭。亭中四面的镂刻格子簇簇地开满了粉白的月季,花泽浸人, 沁入衣裾。不远处好几只巴掌大的彩色蝴蝶, 上上下下, 翩跹在花丛中。


    不远处的马球场传来阵阵凤萧箜篌声。


    陆珵未说话, 跟在她身后,似是她影子上的另一个影子。


    李青溦突转过身问他:“你先前叫人递来的信笺是何意思?”


    陆珵低眉看她。知晓她既问出这个,应当是瞧见了那封信,便缓缓解释。


    “当时在南郊我想了许多, 那封信笺本来是陈述了我的顾忌和隐瞒, 可最终却都未递出去。”陆珵轻轻抿唇, 看她, “或许很多时候,在关于你的事上我远没有面上那般自洽, 我会患得患失, 甚至会略显笨拙。”


    他轻笑一声,“之后,我因公事在古绛镇忙碌起来,那几日有职田之事还有林州那边的消息,事多繁杂千头万绪。那日恰好闲了一日。”


    王进听说古绛镇山上新建一座寺庙, 便半开玩笑地要带工部的人都去拜拜山头。


    他本不想去,林老众人有心带他散心,劝了几句。


    “有静有动, 方才无病无痛。太子殿下忙于正事却也要有张有驰才是。”


    ……


    众人登高走了许久, 天光空明, 杂木绿蓊。


    寺庙青砖白墙, 寺僧担泉推门而出,便见正殿静室的门半开,菩萨低眉,在冉冉檀香中,既美丽,又庄严。


    院中绿树掩盖,两旁还开着几树桃花。桃花粉白交加,似是一树的美人面。


    “那样的时节,山底的桃花早就开败了。许是山顶偏冷又或许只是因神佛,这里的花才开得分外灼灼。” 陆珵看向她,“我不信神佛,但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想的是如果世上当真有神灵,皇天后土在上,他会知晓我有多么心悦你。”


    关于那枝不应时的桃花,只应《诗经》中的一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神灵也会叫你知晓,我想娶你,也会叫你知晓,我这一生,非你不娶。”


    林下漏过一缕一缕的日光,疏斜如同残雪一般,他鸦青的睫在明亮的日光下落落分明,一双清透的瞳因此显地格外地清透。


    无需再多说什么,李青溦全部知晓。可她还有自己的忧虑,也不知晓该不该原谅他。


    陆珵又道:“隐瞒身份之事是我的错,我会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无论要如何补偿我都接受。若事情真的不能转圜,你当真不愿嫁给我,我也会再想法子。”


    李青溦听到这里,轻轻咬了下唇,瞥开视线,看一旁翩跹的蝴蝶:“如何的法子,太子殿下此等身份,可要强人所难不成?”


    “对你,我永远不会勉强。你若是不愿,我也只会等到你愿意的那一日,无妨,无论如何,对你我有的是时间。”


    听了他这话,李青溦一时未语。


    她有时候当真是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他叫她难过,又叫她这般纠结。


    按理说他让她这样不开心,她不该同他在一起。


    可也不知为何,见不着他,想起先前他做的事,她会烦闷生气。可见着他,她心中又无限柔软。


    她外祖母说过,遇事不决,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可她的心……


    长久的静默中,陆珵拧在一起的心却渐渐松了,她若是直截了当,反而说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成算,可她是细细考量过的,那她的心便是同他的一般的。


    她心中有他,陆珵深深地看着她。


    李青溦觉察这样炙热的目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又过了许久,她看向他,轻勾唇角缓缓开腔:“叫我原谅你,除非,除非你做到三件事。”


    “好。”他轻声道,“做什么?”


    李青溦一怔,她想了许久才想到了这个台阶,还以为他要犹豫问询,好叫她好好想想究竟要叫他做什么事情,谁知他答应的如此干脆,倒也未给她一点准备。


    她便随手指了指对过的花墙:“第一件,我要你亲手抓一百只玉色蝴蝶给我。”


    陆珵弯唇:“好。”


    “第二件…待会儿的马球会上,你要夺魁。”


    “好。”


    “第三件……”


    “好。”


    李青溦顿住片刻:“……我还未说出口,你便好麽?若我叫你自毁,叫你去做性命攸关的事如何呢?”


    “也是好的,在你这里无论是什么我都不会拒绝。”陆珵一双清透的瞳盛满了笑意,只是看着李青溦,“死了也甘愿。”


    李青溦立时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声:“莫要胡说。”


    “好。”


    陆珵应了一声:“第三件事是什么?”


    先前未见他的面,李青溦纠结的是二人不合适的地方。关于身份、家世,关于种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也是先才,她才知晓,其实并没有什么在意的事想要他答应。


    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


    “你既要娶我,从今往后只能有我,你若做不到我们便这样算了,索性再不要多说什么。”


    怎么就算了?如何算?陆珵从未想过旁的人。


    很难说出他对她的感觉。在未遇见她之前,他偶尔会觉着自己的心广袤而深邃,只是空落落的,似是丢失过一块。也是遇见她他才晓得。


    她就是他缺失的那一块。


    他的心并不大,既有了她,便嵌不下另一个人。


    他看她一眼,举起右手:“从今往后,我只有你,说到做到,决不失约。”


    李青溦只是觉着他有些傻…这样打的人,如何还这般起誓?她不由扑哧轻笑一声,抬起右手,同他轻轻一碰:“那我,也只有你。”


    她话音刚落,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呼的一下身子一轻,人已被他揽起来转了好几圈。


    李青溦吓了一跳,忙搂紧了他的脖颈:“你做什么?”


    “我从未这般开心过。”他胸腔震颤,麻麻酥酥的笑声从他身体里传到她的身体中。


    李青溦脸都有些红透了,嘟囔两声:“别笑了。”


    陆珵应了一声,抱着她便往外走。


    李青溦忙瞪大眼睛瞧他,又吓了一跳:“你又做什么?”


    陆珵笑着看她:“夺魁。”


    --


    出花园的路上,陆珵还是将李青溦放了下来。


    他向来镇静知礼,从未有一日像现在这般沉不住气,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一日。


    他只觉着这杏园太小,他该带她出了门,往皇城宣德楼去,叫京城所有人都知晓,叫世上所有人都知晓:李青溦答应了他的求娶。


    但李青溦明显并不想如此。


    “快将我放下来,叫人看了去,像什么样子呢。”


    她说什么,陆珵自然照做。


    ——


    马球会正要开始。


    球场两侧,乐师奏乐,马场上清了场地,正有记分员举着小红旗站在场地。京中的马球会多是男女一同参与。分为两个阵营,左边穿黄衣骑马装,右边紫衣骑马装。


    一旁信王信王妃,陆云落等亲王宗室、朝中近臣及其家眷俱在一旁的马厩挑过马,又在观景台拜过帝后,饮过祝酒。


    众人正用过,便瞧见一侧花园行过二人。


    郎君衣紫腰金,玉冠束发,俊朗如日月,行如芝兰玉树;他一旁的女子,颜色如朝霞映雪,般般入画。


    二人俱是神仙玉骨,郎才女貌。众人不由看呆一瞬,回过神行过礼后,方打量一旁女子。


    一旁陆云落轻笑一声:“太子殿下今日也要下场?”


    “孤来夺魁。”


    陆云落眉心一挑,哦了一声看向李青溦,明知故问道,“这位想必是太子殿下同队之人,也不知是何人?瞧着倒有一些面熟。”


    她轻笑,眼角微弯,李青溦唔了一声,面色复杂。


    如何不面熟呢?前些日子还日日混在一起,这几日倒猝不及防众人身份都变了。想到这里,李青溦才又想到,原来她先前所说哪个为情所困的侄子,便是陆珵……


    姑侄二人倒是一副模样,将她瞒得好惨。


    只是她也不是那种促狭之人,今日同陆珵说开,便是已是过去了,趁此机会重新认识一下便是了,她正要说话,一旁陆珵转头看她,突扬声。


    “孤的太子妃。”


    太子殿下带着女眷,此人却面生,联想起前几日之日,众人心中早有想法,但也不敢确定。此刻听了太子殿如此坚定又温柔的一声……


    众人何等又眼色,面面相觑一番,笑着见礼:“太子妃。”


    李青溦有些不习惯,旨意还未下他这样说到底不妥,想到这里她揪一下他的衣摆,叫他莫要乱说话。


    只是手刚伸出去,便叫他牢牢地牵在了掌心中。她抽手却被他牵地更紧。


    他温热的大手紧紧地包着她的手,安抚似地轻轻摩梭她的指骨。


    李青溦突觉得无比踏实安心,算了,这等小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抬起头来,同他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


    陆珵同李青溦挑了马,换了紫罗马服,二人同队下场众人一同击马球。


    到底是储君同太子妃,众人也未见过太子殿下打过马球,遑论太子妃。本想着谦让一番,演练一番,不想君子六艺俱全,太子妃不愧是平西王的外孙女。


    陆珵马术不错,马球打得竟也相当不错,太子妃竟也不遑多让。


    到最后,众人自然心服口服。每次陆珵和李青溦射中球门,乐队鼓乐齐鸣,马球场上之人也一阵欢呼。


    ——


    观景台上,却有许多人神情各异。


    首座,庆帝远远看见陆珵身边的女子,应当便是他提过的李氏女。


    又见二人配合,竟有夺魁之势,点了点头,乜斜一眼:“这李氏女与太子郎才女貌,马骑不错,马球打得似也不错。”


    一旁坐着的张皇后眼角弯弯,难得应承了一声。


    她见二人相跟从花园里出来,便知晓二人是重归于好,脸上的笑容从那时就遮不住了,此刻已笑得有些僵了。


    观景台台下,众官员或多或少听说了太子殿下欲娶太子妃之事,只是不知真假。


    眼见太子殿下在马球场中,满心满眼都十一女子,二人言笑晏晏,又极有默契,都知晓了此女便是以后的太子妃了。


    太子殿下勤于政事,性情平和又忧心社稷,众人或多或少都在太子殿下手下做过事,到底是人心所向。他纳妃自是头等重要的事,众臣脸上不显,但翰林学士、两府同六部相关官员,司天监具已在心中盘算如何操办储宫之配,如何纳吉告庙。


    未久,太子殿下马球会夺魁,欢呼声更烈。


    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只有礼部员外郎李栖筠一家人脸上乃是一脉相承的如丧考妣。


    李栖筠这个太子的准“岳丈”早就被众官员请去同席,即便他并不情愿。


    小周氏还坐在高台上,更是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当真得了李青溦要做太子妃之事,她再想起县主的嫁妆事宜,是一丁点不能平静。


    李毓秀也是如鲠在喉,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许久前一见钟情的男子竟是太子殿下。好死不死,太子殿下欲纳的太子妃竟是李青溦!


    她心中如何平衡不了,哽着嗓子,一双眼也红得滴血。


    小周氏此刻无暇觑她神情,坐了许久眼见宴会要散,吩咐一旁李毓秀一声:“秀秀,娘亲有事要回府一趟,待你爹爹回来之后,你便同他说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李毓秀恹恹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朝会之际本不好来来往往的, 小周氏乘自家轿到园门前,向军巡处的人言明自己是户部主客司员外郎府上的妾室。


    谁知军巡处的人十分客气,尤其是那刘指挥, 叫她稍作笔录后, 竟亲自指人将她给送了回去。


    小周氏除了在梦里头, 还从未受过这般待遇。一时倒是云里雾里, 好在军巡处的人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恪职尽守地将她送回了家中。


    小周氏心中猜测,大概是李青溦被纳太子妃之事已传开的缘故。心里虽酸不拉几不大好受。可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


    马车一路往北,停在李家府, 小周氏送过两个兵卫。


    -


    这些日子小周氏同李栖筠俱不在家中, 刘嬷嬷倒是过得十分滋润。


    此刻, 她正歇了午觉醒来, 叫人齐齐整整地摆了一桌子的果品。正倚着炕桌吹着松子瓤,听见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


    “哪个不长眼的婢子在府里头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刘嬷嬷正要骂几声一抬眼瞧见小周氏急匆匆地进来, 吓了一跳。


    她忙站起来遮了桌子:“夫人这几日不是在寒园里头吗?可是出了什么事?这般着急忙慌地便回来了。”


    小周氏未应答, 只几步匆匆进了屋,翻箱倒柜一通。


    刘嬷嬷见她没注意她那儿的那点小动静,忙叫人收拾过,这才跟着进了屋子:“夫人找什么东西呢?”


    小周氏已将东西寻见了,合上手中木匣回头看她:“你那儿子刘通还在不在?有事叫她去做。”


    刘嬷嬷神色顿了一下, 瞧见她手上的匣子,应了一声,叫人将刘通叫了进来。


    二人屋中唧唧喳喳地好一会儿儿。


    半晌, 刘通出得门来。


    刘嬷嬷正在廊下等着, 见他耷头耷脑, 怀中拿着个木盒, 却仿佛裹着个烫手山芋一般。也不知小周氏同他说了什么,自他出来之后,便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差些跌了一跤。


    刘嬷嬷忙将他拉到廊下,拍了拍他裤脚上的灰,抬眼问他:“夫人同你说了什么?”


    刘通支支吾吾,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动来。话未出口,刘嬷嬷已拿过他怀中的木盒打开——


    却是一张印着红泥的纸。


    刘嬷嬷识得几个字,瞧了一眼,倒瞧出这是以前李栖筠过户给小周氏城郊的一家油铺地契。


    刘嬷嬷跟了小周氏这么多年,倒是头一次瞧见她要当地契,一时倒愣了一下:“周氏叫你去典当地契做什么?”


    “夫人想叫我去相熟的典当问问,他们可收典当的铺子?”


    “好端端的如何要典当铺子?”


    刘通支吾了一声,又靠近她耳语几声。


    刘嬷嬷一听这话,大大地骇了一下:“什么?黑市……”


    兹事体大,刘通忙捂住她的嘴,安抚她几声,出门去了。


    --


    周氏同刘通说的,名义上是典当铺子地契,实际上是去问询一番,典当行的黑市能不能抵押主家屋契,若是可行,便直接将两张屋契都典当了,再顺便将之前的典当过的物品赎回来。


    刘通是个赌鬼,自然是知晓有这般的场合,只是他并不打算告诉小周氏。


    妾室侵占抵押主家屋契,乃是重罪。轻则百丈,处黥刑流放三千里,重则是要处死刑的。兹事体大,若是事发难保不会牵连到他。


    自然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刘通想着这些,刚进了顺福兴典当行问询几声,突两道便服金吾卫将他给拦了下来…


    --


    过两日,朝会渐散。太子殿下同吏部考功司,审官院,考课院磨勘官员升迁解任。


    宋府东院。


    两道黑白相间的隼影,停在正房外头的松枝架子上交头接耳,鸟声啾啾。


    正是跟着李青溦来宋府的小翠,因不忍同自己“娘子”别离,此刻倒也是明目张胆的带了过来。


    绿纱窗下,一线水沉香袅袅升起,李青溦同卞嬷嬷、赵嬷嬷几个坐在一起,正倚在炕桌上做针黹活儿。


    储宫纳婚,府里上上下下的多的是事情,张皇后想得妥帖。婚事相关所有繁琐之事都指给了宫中,又怕李青溦府上这几日忙不过来,又指了他身边的几个嬷嬷来帮衬上下。


    万事不叫李青溦上心,这几日也并未有多忙,她日日倒闲得自在。


    赵嬷嬷正指点李青溦用银丝绣白鹤。


    绮晴和清霜二人从外头进来,一边笑眯眯地说起外头的事:“外头的人得知咱们姑娘被纳太子妃,这几日一簇簇的来递帖子拜会呢。被王爷王妃挡着,自然是碰一鼻子灰,实在无可奈何便掉转马头,想必是去李家了呢。”


    “这几日,周氏怕是忙的不可开交才是。”她们几个这几日俱看见那些人蜂拥而至的架势,说到这里,都很有些幸灾乐祸。


    “对了,这几日周氏可还有什么动静?”李青溦问了一声。


    绮晴停顿片刻:“自上次那刘通招了之后,回了李家似也没什么动静。”


    李青溦听到这里,沉思一通,想起了先前之事。


    前几日,那刘通去顺福兴当铺子地契,刚去了顺福兴便被金吾卫抓住,当日未有一个时辰,金吾卫便将人带东西带到了李青溦面前。


    李青溦知是因陆珵身份万事才能如此便利,又想起先前实封投状之事,户部、州县衙门之人俱那样好说话,想必也是凭借了陆珵的东风。


    那日她想起先前许多事情,突然知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陆珵。


    自从她娘亲走后,幼时的她,常常觉着胆怯和茫然失措,随着年纪的推移,这些感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总会觉着自己是孤身一人。是陆珵的出现告诉她她并非是一个人。


    他向来不多说什么,却一次次用行动告诉她:无论何时、何事,她都可以倚仗他。


    李青溦想着这些,正有些愣神,突手指微痛,原是不小心扎了一下。她吮了一下手指。


    先前她审问刘通,烂赌鬼的骨头最软,未用多久她便得知了小周氏的打算,果真是山穷水尽,要抵押屋契。与她估量的相差不多。她当即心里便策划了接下来的事情。


    听绮晴几个说,李家如今没有什么动静,深思片刻吩咐:“既是没什么动静,便是火不够旺,再添一把火便是,中宫娘娘不是指了几个嬷嬷过来吧,便烦请人家去李家走一趟便是了。”


    绮晴自然知晓她的意思,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


    正是未中,暖风阵阵,卞嬷嬷和赵嬷嬷上了年纪,都有些神困,便直接倚在一旁的罗汉榻上眯着了。


    李青溦正又绣了一会儿,突听见廊庑窗子底下林嬷嬷嗳哟一声,似是难掩惊讶。


    “怎么了?”李青溦当是如何了,忙起身看去。


    外头清风阵阵,天色笼青,楝花一簇簇开得灼灼,透过窗牖纱窗,一片花瓣悠悠地落到窗前人的玉白的襕衫上。


    她抬眼,对上一双清润如潭的凤眼,二人一时都笑了一下。


    林嬷嬷忙嗳哟一声:“太子殿下怎今日来了?殿下同我家姑娘虽说是定然会成亲。可成亲前夕二人是见不得的,不大吉利。”


    只是她这话说得急切,二人却只当是清风过耳——都未听进去,也都没有回避的意思。


    林嬷嬷给太子殿下“扫地出门”之事还在昨日,便是这样的一件事,已够折寿的了,此刻如何好将太子殿下再给“请”出去?


    李青溦倒也不怕什么吉不吉利,只是怕府里头瞧见的人多了。那些个丫头,都是些没正经的,惯会打趣她的;那些个嬷嬷,都是上了年纪的规矩倒也多,叫他们知晓了也少不得要开始忧心忡忡。


    当下,李青溦抿唇看向林嬷嬷,轻轻拱手,睁大眼睛轻声道:“好嬷嬷,你什么都没有瞧见。”


    瞧见她这一招,林嬷嬷那里扛得住,叹了口气,真当没有瞧见,直着一对儿眼睛便出去了。


    眼见人出去,陆珵朝她招手,示意她出来。


    李青溦将手中的绣品搁在窗前的针黹框里头,踮着脚尖,轻掂锦裙出了门,她小跑至他跟前,耳朵上一对儿小巧玲珑的绿玉垂珠耳坠滴溜溜轻动,同她身上的一身锦裙乃是一个颜色,瞧着十分清灵。


    “你怎么来了?”她站到他面前,露出两个小小的笑魇。


    “来见你。”陆珵轻笑一声,修长的手牵起她的手穿过廊庑。


    李青溦这才发现陆珵的记忆当真是不错,只是来过这宋府一次两次,便记住了路。


    他几步将她带去小径后的一处石屏前,石屏上开了一树的丹若花,花正是花期,极盛,灼灼又热烈,似是一团团火一般。


    他停下脚步,敛目垂眸看李青溦。


    李青溦不知他何意,又问了一声:“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松开她的手,轻笑一声:“先闭眼。”


    李青溦有几分疑惑,依言闭眼。


    微风轻拂,风中传来丹若花淡淡的暖香,李青溦轻轻偏头:“好了吗?”


    半晌,陆珵轻轻抖了抖绢袋,轻笑道:“好了。”


    李青溦睁开眼。


    风恬日暖,天色笼青。一大丛一大丛,数以百计的玉色蝴蝶三五翩跹,翩翩停在丹若花从丛,又过石屏、小径、低墙,飞过一旁的屋舍花厅。


    李青溦红唇微张,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一眨不眨,满满漾漾地倒映着面前的景象。


    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蝴蝶,遑论这些蝴蝶都是为她而来,看着面前的盛况,她不由眼睛发酸。


    远远地,厅房竹林后传来许多侍女的惊呼:“哪里来的这样多的蝴蝶?好美啊!”


    二人未动,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最后一只停在丹若花上的玉色蝶飞远。


    陆珵淡色的唇微弯,垂下一眼看向李青溦。正巧,李青溦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突然,李青溦贴近他,她踮起脚尖,似是春日里花枝抻出的触角,她的唇轻轻碰一下他的唇角。


    陆珵揽住她的腰,下颌微偏,含住她的唇珠,加深了这一个略带索取的吻。


    许久,二人分开,李青溦呵气如兰,眼神蒙了一层雾气,神色微酡。


    想起刚才的蝴蝶,她一双杏眼弯起来:“真的很美。”


    陆珵垂下的眼睫落落分明,不错眼地看她,应了一声:“是很美。”


    李青溦脸色更红:“我说的是蝴蝶。”


    陆珵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为了那样美的蝴蝶,李青溦倒也未纠结这个,只是轻笑一声:“我那日只是随口一说,你当真抓了这样多的蝴蝶。定然费了许多功夫吧。”


    她知晓这几日,朝中事多,既有朝会之事,又有磨勘官员之事,还有她两大婚之事…


    “青云山离这里不远,有一大片温泉,后山还有花海,那里的玉色蝴蝶尤其得多。”陆珵看着她,“倒也未抓许久,只是有些傻罢了。”


    他向来清冷正派,想来小时都未扑过蝴蝶。李青溦想出那场面,也觉着是有几分滑稽,不由抿唇轻笑。


    时候不早,二人到了正房。


    隔着窗牖,李青溦瞧见赵嬷嬷和卞嬷嬷还未醒来,便又同他多说了几句。


    陆珵注意到她先才的针黹筐放在一旁,莞尔道:“听说民间夫妻成亲时,妻子要为丈夫做一件中衣,不知可否有幸,请溦溦为我也做一件?”


    李青溦一愣,倒是结结实实地犹豫了片刻。


    倒也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她手艺只是平平……若到时候做出来不合他心意,亦或是不愿意穿,那她不是很尴尬吗?


    她这般想有些犹豫,只是抬眼看见陆珵一双清透的眼,她也不好拒绝,唔了一声:“制衣还需量定,今日不是时候,不若下次再说。”


    陆珵轻笑着应了一声,又道:“你我成亲的日子,我定了暮商的(九月)二十五日,不知溦溦觉着如何?”


    李青溦一愣,啊了一声:“时辰如何我也不大懂,这日子倒也可以,只是如何这样早?”


    因为陆珵等不及。


    他一点不觉着早,甚至同卜筮请期之人言下月行礼,只是一旁请期的官员说大典来不及,俱不同意,陆珵这才折中选了九月末。


    他也不好解释,听见屋中传来动静,陆珵知晓她不想被几个嬷嬷瞧见,当即飞速地在她唇角碰了下:“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


    过一旬。


    储宫纳妃之事自然是举国的大事,庆帝亲自临宣德楼,宣布大赦。


    翰林学士拟定诏书,受诏大媒乃是张太师,他是张家人,名高望重致仕后避居滁州,此次是专为做媒而来,自能见皇家对此次大婚的重视。龟筮请期后,挑定了日子在九月二十五。


    如今已是七月,婚期定在九月末实属有些匆忙,但这日期是太子殿下亲自选定,旁人自然不能多说什么。


    诏令下达之后,京城相关皇室宗亲、王公大臣早早地着手准备。


    自大媒执雁登门之后,李氏女被纳太子妃之事算是举城所知。平西王倒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将李青溦接去了宋府,宋家戎马出身,尤其是平西王,比他的马鞭更硬的是他的脾气——


    冷冰冰、硬邦邦,众人在门口拜会多日,平西王也并不将他们放入门中,众人无法,只得掉转马头——


    李家的大门被踏短三寸。


    李栖筠也是叫苦不迭。


    此次磨勘功绩之事,考课院的表还未下来,李栖筠很有几分提心吊胆。


    即便大媒已登门,他做太子殿下岳丈之事乃是板上钉钉之事。李栖筠从五品,每月只有几日与文德殿、紫宸殿得以觐见天颜,虽多年见不得太子殿下几面,却也知晓他性子如何。


    更别提,他同他那大女的关系并不大好。


    考校之事,太子殿下定不会网开一面。


    他本来临时抱抱佛脚,谁知旁人却并不给他这个机会。这几日三五成群地来李家,他是下了班房之后还要应付这些得罪不起之人,直忙得屁股嘬板凳,灰头土脸。他心中又存了事,短短几日,人已是瘦了一圈。


    这日,他应付过一次席面,刚进正屋,便瞧见小周氏正同以宫中女官说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蝴蝶闷久了会死,但文中不会。文中仪式之类的都是有点根据杜撰的哈。


    第88章


    李栖筠这日正应付过酒席。


    席上, 众人俱是他得罪不起之人,以前都是眼高于顶之人,如今同他喝酒却既有插科打诨, 又有巴结恭迎。李栖筠诚惶诚恐, 只得陪着被灌了一肚子的黄汤, 回来的时候因喝多了的缘故, 一张脸又红又肿。


    下了马车,他正有些头晕目眩,叫人扶着进了北苑正房,正要回屋歇着, 便瞧见正厅里头, 小周氏正同一女官殷勤陪笑。


    那女官束带、着靴, 着绛色圆领袍, 她看见李栖筠见了一礼。瞧穿着打扮,是张皇后身边之人。


    李栖筠忙站直了回礼, 他知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正要叫侍女上茶, 那女官神色却并不热络,微微摆手:


    “伯爷不必麻烦了,我今日来府上只是有事商议,待商议完还要回去复命。”


    “前几日大媒请期告期,伯爷想必已是知晓也已经筹备开了, 纳妃大礼定在了九月二十五日,新姻将近,依照惯例再过一旬李家便要开祠堂祭祀。待祭祀过后, 东宫聘礼便要渐次入府上, 整好前些日子听太子妃说过, 先前清平县主做女君的家俬乃是留给太子妃做嫁妆的。整好赶在一起, 皇后娘娘的意思,便是这几日府上开始收整嫁妆事宜,待祭祀过了清点造册,不知伯爷意下如何?”


    李栖筠喝多了迟疑了几瞬才反应过来,这女官前来是为了县主的嫁妆,可县主存放嫁妆的库房钥匙周氏不是寻不见了麽?


    他正要据实以告,突想起上次李青溦同徐氏说过的话,一时话音顿住,瞥了小周氏一眼。


    小周氏自然瞧见了李栖筠的视线,只是她脸上也不敢有旁的表情,忙恭恭敬敬地应了那女官一声。


    --


    当夜,斜汉朦胧,沉沉的一片黑沉,未过三更,北苑里屋,床上突发出“咯吱”一声。


    小周氏起了身,撑着胳膊看向李栖筠,叫了几声:“郎君?郎君?”


    一旁,李栖筠正拥着被子鼾声如雷,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小周氏放下心来,起身披了件衣衫,取了一盏书灯趿拉着鞋子出门去。


    初秋时辰,凌晨是有些冷,只是小周氏也无暇多顾这些,只是裹紧身上的披风,打着灯紧走许久,半晌停在西园的库房前。


    这便是存放县主嫁妆的库房,此地偏僻又坚牢。早许多年李栖筠便不叫人看守了。


    小周氏顺利地到了门口,取出钥匙闪身进了库房。


    她此次来,是想寻着先前县主的嫁妆簿子比对一下,这些年究竟是典当了什么东西。


    许多年之前,她便动过县主的嫁妆,那时候是送一些大人物礼。后来周营进去后,生活所迫,她为了掩人耳目叫人当当子的时候是分开典当,多得小件的金玉摆件、文玩字画之类的。


    此刻要赎回来的时候,却有些麻烦。


    因这样多的东西,小周氏自己都记不大清了,而且过去了这么多年,当铺里给的黄白簿子也有些不清晰了,也还好县主嫁妆中本就有簿子,能供她比对一番。


    小周氏往里走,径直走去书架前取过簿子,又一架箱子一架箱子的查看。


    她一边比对一边想事。


    前些日子,刘通将那铺面典当的三百多两银票拿给小周氏,又赎回一些小物件,同时还给她带来了消息——


    典当行背靠的黑市可抵押房契。


    刘通带给她一个她颇为心仪的数目,但小周氏为人谨慎,又叫别人打听了多次,甚至自己乔装打扮着还去过一次那典当行,确实没差。


    只是她还是有些忧心,她怕房契被变卖。


    她虽是抵押房契但以后是要赎回的,不然她同李栖筠应当住在何处?


    那典当行的东家是个人精,知晓她的顾虑,笑眯眯道:“京中典当行都是有规矩的。抵押最低期限过才能卖出,都是做生意的,夫人许也晓得什么叫诚信为本。”


    小周氏还是有许多顾虑,她考量了许久拿不定主意,今日那女官让她打定了主意。


    ——不能再犹豫下去,只能如此了——


    小周氏在库房里头比对了半天册子。又记了下来,瞧时辰不早了才出了库房。她提着来时的那盏灯,出了库房。


    刚走了几步,迎面瞧见一人吓了她一跳。


    凉风阵阵吹起他衣襟,他微微驼背站在黑黢黢的树影中,小周氏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多年来对道身影的熟悉,还是叫她一眼认出了来人。


    “郎、郎君如何在这里?”


    李栖筠未回应她一声,当即小周氏的心咯噔一声往下坠去,她忙走到李栖筠跟前,握住他的手:“郎君听妾解释,钥匙呢是妾昨日才寻见的…”


    李栖筠似一座雕像站在原地未动。


    “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他一双手冰冰凉,一寸一寸地、冷冷地盯着她的脸,突觉得有些陌生,这才突然发现时间过得这般快,已是快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那日的情景,他已忘了许多,却总记得他第一次见她那日那奇好的黄昏同空气中浮动的玉簪花的气味。


    那是个春日。


    他偶然行过一处绣楼,上面突然掉下一块帕子来。


    他抬眼,对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四目相对,那女子似是羞郝地移开视线,又将面前那合和窗关上了。


    李栖筠瞧见是个卖胭脂水粉的商铺,便拿着那块帕子上了楼。


    打起门帘,她着一件鹅黄色的棉裙,一头乌黑的发簪着一支水红的绢花。见了他一张清丽的脸微红忙不迭地摆手道歉:“妾当真是无心之失,万望郎君海涵。”


    李栖筠对女子,从未说过重话,只轻笑一声将帕子还给她。


    她接过帕子,见他未走,轻声问道:“郎君可要给家中夫人买盒胭脂?”


    李栖筠摇摇头,他当日未买。又过了一两个月,他又路过才买了一盒。


    那日她倚在柜前,身上仍穿着那日的鹅黄色衣衫,取了一盒胭脂递给他,言笑晏晏:“这盒杨妃色的胭脂从来卖的很好,郎君可以瞧瞧颜色。”


    李栖筠将手伸出来,她一双纤长绵软的手牵过他的,小指蘸了一些胭脂划在他手心。


    酥酥痒痒的一道红色,李栖筠心尖一动。


    当时,李栖筠正同县主成亲一年,夫妻间算是琴瑟和鸣。


    但李栖筠心中知晓,他对她的感情,更多的是敬重。同她成亲也只是因她的天真,高贵出身、一些好处,以及他自己的一点虚荣心。


    只是他娶了她才发觉,日子虽比以往风光不少,却也只限于此。


    他家中并不显赫,更因人丁稀少自小父母又因故去世,在京城这种遍地甚至因平西王的原因,被“恩补”礼部空职。朝堂之中,众人知晓他乃“恩补”,并非正经科举得的功名,又因他有个手握兵权,位高权重的岳丈,言语之间多有轻贱。


    平西王夫妇也瞧他不起,觉着他性子过于懦弱无能,难成大器,话里话外不知晓县主如何愿意嫁给他。


    县主那时已怀了李青溦,许是为了女儿考虑,夫妻两个素日里说过甜言蜜语,再多言必是叫他科举再取功名。可李栖筠科考多年,仍一无所获,如今补了空,即便经常被同僚耻笑,便没有再去科举的打算了。


    “妾第一眼瞧见郎君便仰慕郎君,妾喜欢郎君对妾的温和,并不晓得‘恩补’是什么,也并不觉着郎君恩补来的功名低人一等。”


    周氏却并不一样,她从不逼迫他,有温柔的力量又有调皮可爱的性子,懂得如何宽慰他的情绪。在许多他觉着茫然的夜里,因有她的陪伴也没有那样难熬。


    即便是后来,她有了身子被赶出家门,给她做外室的时候。


    当时李栖筠十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带她回家,对她多有冷淡,她也未变,对他仍是那般好,在他每日离开的夜晚,总会挺着肚子持灯送他。


    “妾身如浮沉,不曾妄想同姐姐一起伺候郎君,郎君也不必忧心妾的事,能常常瞧见郎君,便很好很知足了。”


    直至后来,她的存在不知如何被县主知晓,她也未多说他一句不是,只是大着肚子,跪在门外将所有之事揽到自己身上。


    “是妾无耻,是妾仰慕郎君做了错事,县主万不要怪罪郎君,若实在生气,妾任打任骂,绝无二话……县主万不要动气。”说到动情处,她晕厥了过去。


    他无法瞧见自己心爱的女子如此卑微,亲自将她抱进了府中。


    后来,她成了他的妾,虽说偶尔沾酸吃醋,可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即便有时在县主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也只是随口同他撒娇几句。


    又过了多年,县主惊孕撒手人寰。


    他茫然无措,平西王府的人怀疑县主的死因同他有关,对他诘责打骂。也是她不惧生死、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她身边。即便是这些年被他纵容,性子娇纵了一些再不似以往的温柔小意,可还是实大体的。


    他从未想过她竟默不作声地动了县主的家俬,他也未想过她当真会骗他。


    既然是骗过他,又如何会只骗一次?


    而这突然像被撬开的冰山一角,让他忍不住怀疑以前的事当真是那般简单,还是另有隐情?


    初见时,她当真是心悦他这个人?还是他只是她能选择的最的人选?


    先前她怀了身子被长兄赶出家门,如何后来同周营还是那般要好?她在外头好好地做外室,如何会被县主知晓?


    这么些年,他不是没有过怀疑。


    只是每次怀疑到她,无论是什么,他都会自己寻理由搪塞过去。


    即便是上次扶乩之事,她诬陷李青溦被当场拆穿;事后他也给周氏找补——


    她只是关心则乱,也许确实有李青溦妨害李曦这样一回事。


    可此刻,他站在风口却突然觉着自己离谱。


    徐氏和李青溦说得都是真的。


    她在骗他,且不止一次。


    冷风过境,面前的女子耷拉着眉眼,眼睛几丝浅浅的皱纹浮现,一张素白的脸没有血色,竟显得有几分陌生。


    也许是因为时间文火慢炖,不知不觉竟让身边人面目全非。也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他从未了解过她这个枕边人。


    李栖筠一瞬间,只觉着五脏六腑都有些疼。


    小周氏眼睛带泪,慌忙解释:“郎君听我解释。”


    他甩开她抓他的手,眉眼黑沉,重重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小周氏从未在李栖筠脸上看过这样沉沉的神色,是夹杂了失望、无奈、怅然、愤懑,五味杂陈。


    山崩地裂重,她脑海中分裂出另一个自己冷静分析该怎么办。


    他确信她动了县主的嫁妆,只要他此刻金库房查看一番什么都瞒不住他。此刻应该怎么办?她脑海中瞬息千变,该怎么办才能将所有的损害降到最低?


    现在之计,也只有实话实说。


    小周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半抱李栖筠的腿,抬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妾是动了县主的家俬典当过,但妾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这许多年来,郎君并不管事,也不当家,自然不晓得茶米油盐都贵,府上各种开销,郎君与同僚应酬各种席面,身上的衣衫玉鞓皮靴,每次堂上摆的各类吃得用得哪样不需银子?


    妾无耻,是无颜面对郎君,也无颜面对县主。只是事已至此,郎君与其责备妾,不如想想接下来之事如何应付。妾已典当了兄长留下的铺子赎回了一些,剩下的这几日也要赎回。我知道郎君生气,也得待妾将此事了了再将妾打死了事。反正妾自纳入李家便是贱籍,生是郎君的人,死是郎君的鬼。”


    “只是到时候每年到了妾的忌日,郎君莫忘了带着秀秀和曦儿来看看妾。”


    她哭得厉害,一张脸上去全是泪,李栖筠知晓她在惺惺作态,嗓子里却发不出一句声音,最终只是哼笑一声,踢开她:“那便如你所愿!”——


    李栖筠当日便同她分房了,平日里见了也是不言不语的,即便是家中来客人,因着面子不得不同席的时候也多有冷淡。


    府中许多人议论纷纷,连多日未出现的李毓秀都听见了风声,去瞧小周氏。


    她进门等在一旁,小周氏正同一婆子说话,远远地,李毓秀听见那婆子说起什么“州县衙门,买扑……”的事情,小周氏面有为难回了几句什么,李毓秀隐隐听见她的名字。


    半晌,二人说过话,小周氏恭恭敬敬地送那婆子出门。


    李毓秀好奇看了那婆子一眼,见她着一身如意米字纹的锦裙,年纪不浅了,觉察到李毓秀的目光从眉梢瞥下来一眼,这才打起帘子出了门。


    瞧那穿戴和倨傲的神态,倒似是宫里头的人……


    她正想着,小周氏执了她的手坐下,笑道:“前几日听刘嬷嬷说你恹恹的,似是秋凉着了凉病了,可惜娘近几日也忙碌着,倒未来得及去看你,可有好些?”


    李毓秀撇唇,蹭到她身边:“女儿没事,只是忧心娘亲。听闻这几日爹爹对娘亲多有冷落,娘亲倒也不着急。”


    小周氏笑了一声,掩下眉梢的一抹失落。


    其实以往多少年,她同李栖筠相处越来越像夫妻,自然也有过争端,也有过分房的时候;甚至上次还因扶乩的事,将她关去柴房那般久。可也不知为何,小周氏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觉得这次同以往每次都不一样,似是李栖筠不会那般容易地原谅她,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小周氏一时未语。


    小周氏同李栖筠拌嘴多年,夫妻吵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众人传得厉害,李毓秀才来瞧了一眼,此刻见她娘神色自若,心中觉着不大严重,倒也放下心来,又看见桌上刚才那嬷嬷喝过的茶,随口问小周氏:“刚才那嬷嬷是何人?来做什么?”


    小周氏轻笑一声:“无事,信王府的嬷嬷,信王妃与娘亲较好,方才娘亲便叫她嬷嬷拜托了她一件事。”


    那嬷嬷是信王妃的人,所说无非去州县衙门买扑竞价之事。她本打算先处理了县主嫁妆之事,再去处理买扑之事,谁知事赶事。前些日子她叫刘贵妃她们吃了那样大的一个亏,自知不能善了。知晓要拿下这次买扑,必得抵押屋契。


    她已叫人去办了,但她也不是吃素的。


    她同信王妃她们交易多年,知晓许多她们暗地里之事,以往不敢说是因人微言轻,身贱如尘,也是因未逼到这份上。


    可现在却不同了,光脚不怕穿鞋的。


    更何况李青溦乃是定了的太子妃。她真要对太子妃的母家人做些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她以将信王暗地里的事秘告太子要挟,提了两个要求。


    一是待买扑定了之后,将她那兄长周营救出来并官复原职;其二,便是她给李毓秀瞧好了一桩姻亲,想叫信王妃从中说和。


    一之事,她并不劳心了。毕竟她兄长被关了许久。


    她劳心的是二之事。


    也不知如何,她这几日每每想到李毓秀的婚事总是心慌,于是即便这几日事多繁杂到叫人焦头烂额,她还是百忙之中抽空给李毓秀选亲。


    这几日因李青溦的缘故,连带她们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只是上门求亲的一些人家门庭好的乃是续弦,门庭差一些的,小周氏自然看不大上。


    她挑来选去,还真寻着一户好的。


    小周氏想到这里有意同李毓秀通气:“娘亲叫信王妃帮衬秀秀的婚事。”


    李毓秀一怔忡,神色有些怅然。


    小周氏看在眼里,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


    自从朝会回来之后,李毓秀便恹恹的,她嘴上说她着了风寒,但到底是自己生的女儿,小周氏一下子便想到许久之前,李毓秀说过的心上人之事,猜想也许是朝会上瞧见了她的心上人另有所爱。


    她不会叫李毓秀走了她的老路,给人做妾。也不会叫她陷入一段无望的泥沼中。


    索性直言:“这郎君乃是御史中丞魏大人府上嫡次子,为人清雅,长相也不错,难得的是他年前中了进士已点翰林,前途无量。”


    李毓秀所惦念之人自然无法同小周氏多说。


    那日,马球场上,她看见她许久前一见钟情之人是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与李青溦的定下亲事,她便觉着神情恍惚,这么多天来细细想都觉得抓心挠肺,因嫉妒而十分痛苦。


    她瞥开目光,脸上神情并不热络:“既是如此,怎会这么多年还未娶亲?”


    小周氏耐心解释:“那是因为这魏郎君弱冠之年未婚妻急病丧了,他自发为她守了三年,这般有情有义之人不多见,而且先前在朝会宴上,你也见过这郎君几次,那郎君为人端方有礼,从未对你我有过轻慢自矜的态度。”


    本来李毓秀是够不上人家的,可这郎君的娘亲乃是孟家人,是信王妃的姨母。她今日第二个要求便是叫信王妃同这魏家人说和,料想无论如何也是能成的。


    李毓沉着眉目未语。


    小周氏又道:“秀秀要知晓,这是你的机会,而机会总是稍纵即逝,你若想太多便错过了。”


    李毓秀不声不响,心里也知晓小周氏说得是对的。


    小周氏见她态度没有拒绝,正要趁热打铁,多劝几句。正这时,刘通从廊庑前进来了。


    门口的侍女打起帘子,小周氏见他身后几人拿着匣子,知晓是他赎回来的典当物,不愿叫李毓秀知晓,便叫她回去了。


    小周氏比对了那些东西,叫人送去库房,一旁刘通走前道:“夫人,虽说尽力赎回,却仍有许多典当出去的东西早已变卖,寻不回来了。”


    小周氏心中想过此事,但也没有法子,只寄希望于李青溦从未见过那些,半晌凉凉地叹了一口气:“那便去当铺收一些差不多的东西填回来便是。”


    刘通应了一声,又将另一道小小的匣子递给小周氏:“夫人,这是家主叫小人递给您的。”


    李栖筠给的?


    什么?难不成是放妾书?


    小周氏眉头蹙紧,脸色惨白,挥手叫刘通下去方颤抖着打开那匣子。


    匣子里放着的是几张地契,小周氏细细打量一番,突吸了下鼻子。


    多少年府中上下都是小周氏打点,各类产业她心中也有数。这几张薄薄的地契,乃是李栖筠多年攒下的私房。


    李栖筠先前说过重话,却没有不管她的死活,反而将自己手中的产业整合递给了她。虽没有多少,赎回县主的家俬都不够用,比起买扑更是杯水车薪。


    可她了解李栖筠这个人,懦弱无为,死要面子却又有己无人。


    他不会花用县主一分一厘的嫁妆,却愿意将他多年积攒的私产全部给她。或许是有不敢开罪太子殿下的原因。


    可其它的,是他对她的情意。


    小周氏不由心头一酸,眼睛一热,掉下两行泪来。


    这么多年,虽有些事他叫她失望过。可不得不说他对她极好:无论好坏事总是想着她;这么多年也只她一个,未叫她受罪受气过。


    她不由想起许久之前——她初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玉白襕衫,琼琼郎君,春衫玉冠同同僚行过长街,俊朗的面上连笑容都泛着光彩,性子呢更是软弱好拿捏,她随意编撰之事能骗得他满面的笑,能叫他落泪,能叫他满腔心疼。


    这般好的郎君,若是能同她相知相守便好了——


    她当时这般想,后来确实做到了。


    可人是会不知足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满脑子想得是扶正,是夸赞争耀,叫旁人瞧得起她,贪心不足。


    走到今日的地步,或许也是自作自受。


    可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只有在许久之后,蓦然回首的时候,才会惊觉,原来当年走得是一条歧路。


    而在这条歧路上,她原来已走了这样久。


    可能如何呢,后悔她也回不了头了——


    再过一旬,便是八月,李家众人具忙得脚不点地。


    初一,李家族祠众位族老舟车劳顿特意从李家祖籍朔州过来请祖、祭祀。


    李家往上五代,也是世家大族、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三公宰辅。只是到了这一代虽在朔州有公爵之位,但也俱没落。


    李栖筠这一支本也是旁支,且人丁稀少,按理新妇祭祀族祠族老等也不会亲自来…


    谁叫这旁支,竟出了一位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平西王府。


    李家的事, 未有多久便传了过来,李青溦对李家的人已没有什么期待,所剩的也只有平静, 闻言只是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仍忙着自己手头的事。


    过几日便是中秋, 屋里的小几上摆着月饼和应节的瓜果等, 一旁,几个女官正将衣衫潮润后,置于熏笼上熏香。


    衣衫乃是圆领天青金绣云凤纹理鞠衣,金绣云凤的直领对襟大衫等物, 乃是仪鸾司送来的太子妃冠服, 过几日的李家族祠需用上。


    香气袅袅, 李青溦坐在绣墩上, 案上放了好些料子。


    她面有沉思,问一旁的王女使:“陆…太子殿下平日里的衣衫, 可有什么喜欢的样式颜色?”


    那女官正是先前去李家传过话的女官, 很是机敏聪慧,前几日是听了太子妃欲做中衣,此刻听她这样问,知晓太子妃是要给太子殿下做中衣。


    她笑了一声,实话实说道:“太子殿下素日的衣衫不爱纹饰。”她笑指了一匹玉白的暗花绫:“太子妃不若选这匹, 柔软平滑,想必不错。”


    李青溦看了几眼,唔了一声。


    她瞧着是有些素?反正她的衣衫, 无论里外的, 若是这般的素, 她向来是不爱穿的。便又想到陆珵, 若她这般缝制出来的衣衫,他会不会觉着自己未上心呢?


    李青溦正想着这些,突愣怔片刻,想起自己还不知晓陆珵衣衫的尺寸,面上有几分失笑,正要指人去问,瞧一旁王女使一眼,又有些不大好意思。


    恰这时外头一阵喧哗,李青溦往外看一眼,原是小翠虎头虎脑地飞进来,撞歪了竹篾帘子,又将门口的蝇帚子给撞倒了。


    门口,几个婆子正说着话。


    “这几日已不那样热了,待过了中秋,将竹篾帘子拆掉好了。”


    李青溦瞧了小翠一眼,突有了主意,叫人拿了纸笔来。


    ……


    晚间,陆珵正从垂拱殿出了正门,正要上轿突见小隼飞过檐甃。


    它落在一旁的矮树的树杈上,枝桠一动,近一月未见,这小隼显而易见地又胖了一圈,陆珵停下脚步,看它一眼:“何事?”


    小隼啾啾叫了几声,露出脚上绑着的小木筒。


    陆珵从那小筒中取出一小张绢布,上头的画着的东西倒也简单,乃是一个白衣宽袖着中衣的男子,手拿布棉尺比量自己的腰带。


    倒也一目了然,陆珵轻笑一声,将绢布细细收好,吩咐一旁的裴三从马车中去取出纸笔,落了二字装进木筒中,又取了些肉干喂过小隼,才又将它放走——


    过几日,中秋在迩。


    早早地,街上都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到处飘着花香和玉桂香。平西王府也早就备下了瓜果供品。


    李栖筠支人去叫李青溦过中秋,徐氏未同意,这几日府中事实在事多,他便也作罢了。


    到了十五这一日,一大早,平西王便带了宋曜、宋岚,还有宋欢几个男丁到开府中祠堂行礼。以往中秋节都是在并州过的。宋家人丁兴旺,小辈自然也多,到了十五这一日自然十分热闹。今年虽是在京城过,人也少一些,但徐氏还是办得极为隆重,早早地开了正门,又吊了玻璃大灯。


    到了傍晚,天幕四沉,府中一片张灯结彩,灯彩氤氲。


    月升拜月之事,向来是女子之事,李青溦早早收拾过,同徐氏从抄手游廊过愣,进了正屋堂前月台。月台上焚沉香、禀风烛,吊了羊头灯笼,桌上陈设瓜饼和各类果品,地上铺着拜毯锦褥,李青溦盥手拜过月,才出了正房,到了屋后的园子里。(1)


    正是八月,夜凉如水,桂花浮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边。


    风动树影,传过一阵阵的闷香,有桂香,也有酒香。一阵劝酒声传过来。


    “京中多得是什么留香酒、蔷薇露之类的小酒,却并未见识过我们并州的烈酒。既要做并州的女婿,便须得过了老夫这一关。”


    是平西王的声音,离得远李青溦也未听全,只是听见平西王似要喝酒,不由走前几步,有几分不赞同:“什么过不过关的?外公要灌谁呢?”


    “上了年纪便要少饮一些,黄汤又是什么好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绕过两架围屏,便见上面摆了几方红木翘头桌,上陈设瓜饼和各类果品,酒菜拼在一处。


    对过一鼎小炉,正在温酒。


    宋曜、宋岚几个坐在西侧的毯垫前,正座,平西王盘坐着。几人具是华服玉鞓。


    对过东席上,一身朱红小衫儿的宋欢坐在东席,正捧着个瓜仁油松瓤的月饼,见了李青溦,眼睛一亮:“小表姑!”


    他起得忙了险些跌跤,身旁围屏遮住的地方伸出来一把手将他扶住。


    那修长有力又筋骨分明,指甲修剪的圆润平整,十分眼熟。


    李青溦怔忡片刻,便见围屏一动,一道挺拔的身影站起身来。他着一件绛红绣间云纹的襕衫,紫金冠束发,黑玉似的眉眼带笑,十分端正。


    今日是中秋,陆珵一早带人在天坛祭祀过。庆帝早去了大高玄殿,宫中一切倒是从简,女眷拜月宴会也未有他什么事,便来拜会。


    他看着面前的李青溦,满眼都是笑意,曳裾行礼:“李姑娘。”


    李青溦不自不觉地勾起唇角,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垂眸还了一礼,轻声问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陆珵还未说话,一旁的宋欢抢白一声:“姑父自然是来看我的,姑父来还给我带了孔明锁和窟儡子呢!”


    今日陆珵来时,给他带了那般多的玩具,还陪他解了好几个孔明锁呢,在宋欢心里,陆珵的地位已超越他什么都不会的三叔宋曜,在他心中有了很重的一席之地。


    童言无忌,李青溦一面觉着好笑,心头却在想他明明是来看她的。只是她也不好意思同一个小孩置气,有失身份,只是挑着眉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宋曜正坐在一旁,表兄妹十几年近二十年,他倒极少在她这小表妹脸上这般带着羞怯的神情了;不由想闹她一闹,轻笑一声啧了一声拱火:“哦,当真如此?你姑姑想必并不这样认为。”


    下一瞬,宋欢一双招子抬起,一眨不眨地瞧着李青溦:“真的吗,姑姑?”


    李青溦还不待回答呢,他一双吃过月饼的油手便抓着她的衣襟了。


    李青溦素来体面,又喜洁净,不由嗳哟一声后退几步,避瘟神一般般的:“是来看你的,是来看你的。祖宗,还不快快把你的手拿开。”


    宋欢吐了吐舌头这才拿开手,众人一齐笑开——


    几个男眷们饮酒说事,李青溦留着也不合时宜。再说,她同陆珵乃是未婚男女,虽在他们并州也并不多在乎这个,只是李青溦也不好意思留着。


    她先叫人将宋欢给送了回去,自己临走前,又特意嘱咐叫众人少饮,尤其吩咐了宋献。宋献嘴上应承,待她一走,又叫人取了从并州带来的烈性酒碧澜堂。


    几人一起说事。


    平西王本同他并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听闻他素来少年老成,有决断,为人沉静。


    储君二十年,倒也做过几件利国利民之事,是以也夸赞过他几句有人君的品格。


    今日倒也发现他并不自恃身份,性情温和擅倾听,又颇见多识广。一时话匣子打开。


    几人说着说着,自然便说到了并州同附近林州的事上。


    宋岚道:“并州呢,说也有些奇怪,如今人口锐增。之前发现是有许多从林州逃难过来之人,按理说,林州地大物丰,偶有灾祸,也不该如此。”


    宋曜也道:“儿子素来同祖母和徐家人打点生意,对这些知晓一些。听说林州矿税苛征,平日里地方官竟也有抽税之事,课及薪炭蔬菜,殃及鸡犬。以往也有许多商民有义愤,不知如何。”


    陆珵待他们全部说完这才接茬:“按律法,小民小贩背负尺布、斗米、蔬菜、食物者,地方官不许征税,违者督抚题参。”


    他停顿片刻,方又道,“但依孤的了解,林州向来属孟将军管辖,孟家同信王的关系紧密,底下的地方官由他们庇护是以虽有政令但并不实心奉行,暗藏弊窦,此事孤已派人暗中勘察此事,近日事过了会亲自去林州,对那些阳奉阴违的蠹虫自然是从重治罪。”


    宋献在一旁正襟危坐,对林州之事有自己见解,虽坐镇京城,也知天下事,知晓他是对民上心之人,当即对他又有几分好感。


    酒越酣,宋献继续满上。


    宋曜和宋岚伏在一侧案上,齐齐醉倒,陆珵一把背脊却仍同青松一般挺直,坐姿端正,神色沉静,只脸色微酡。


    宋献眼前也有几分模糊,但脑子还有几分清明;二人又说起关税溢额、关征税、牙行苛索等等之事。


    这些事陆珵朝堂之上便有关注,以往同两府也是议过,对相关谕令政法也有自己的见解,虽现在因各种事这些政令不便推行,但陆珵相信会有推行的那日。


    他还是个青年,难得的是不显山露水的自信,不弯折的脊背和对万事万物的成算。宋献听得不由心头发热,对他算是十分满意。又给他续杯。


    他先前所说,叫陆珵过了自己这一关,也并非是玩笑。


    他向来觉着一个男人除却胸襟担当;酒量了得、酒品极佳也为男子本色,他也向来觉着只有能喝得过他之人,方配做他的女婿、外孙女婿。


    当年宋穗同李栖筠有事,即便宋献万般不情愿,却也叫过李栖筠喝酒,只是那人并不如何,平日里虽也小酌,喝得却也只是什么这露那露的甜酒,当年他与他喝此等烈酒,三杯两盏下肚便要死要活,说话颠三倒四,再多喝几杯便是人事不晓,娘们都不如的人物。


    他向来觉着酒品即是人品,李栖筠不堪托付,可穗穗当年是猪油蒙了心,在寒园一眼后来又见了几面,中了什么风花雪月,那些哄鬼的伎俩,便要跟李栖筠那个一个猪狗。


    他才想到这里,方电光火石间又想起——


    穗穗已经走了八年了。


    若是她还活着,怕是已同李栖筠和离,依她的条件二嫁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不愿嫁,平西王府自然也养得起她一辈子,到了这时,她也能瞧着溦溦出嫁。十分欣慰地看着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想到这里,宋献只觉着如鲠在喉,重重地咳了好几声,才端平气息:“你,很好,品格不错,酒品也不错。”


    他这般说,一双微微浑浊的眼微闭,半晌轻轻抹了下眼睛,“既这般,老夫便可放心地代穗穗将溦溦交给你了。”


    陆珵见过李青溦的庚帖,知晓她的早逝的母亲闺名便是宋穗。


    他一双冷湖般的眼平静又深邃地同宋献对视,应了一声:“好。”


    他也不似旁人一般指天画地,反而越显坚定。宋献知晓他说到做到。满上最后一杯酒,倾在地上,大笑一声。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


    陆珵静静地陪他喝过最后一杯,见他也醉倒在桌前,方才有几分摇晃地站起来。


    若是平常他的酒精必是比不过平西王的。


    只是今日说了那样多的话,后来平西王又想到早去的县主,心绪低迷方醉得快了一些。他尽力稳着步伐走到正房前,叫人将宋家的三个男人扶去歇了,又谢绝几个送他出门的小厮,凭着记忆往东院去了。


    他此次来,一是特意来拜会宋家人,二就是来见李青溦,他还记着前几日,她问了他裁衣尺寸——


    李青溦回了屋,时辰不早也不算晚。


    她盥洗过,本是打算直接换了中衣睡觉的。可福至心灵的,她换了一身锦裙,又叫人重弄了发髻,坐在炕桌前了。


    今日灯火不盛,廊下只点了一盏风灯,屋中也只是一盏书灯。


    李青溦心里想着陆珵,有些心不在焉的,也不好说给几个侍女,平平遭她们挤眉弄眼地笑话,当即早早地打发她们自己去西房喝酒吃果子了。


    她独自做了好一会儿的针黹活儿,“噔噔”地叩门声传进来。


    李青溦惊了一下,心知是陆珵来了开了门出去。


    今日的月亮又大又亮,月色如流水一般将院子铺陈的光华洁净,连院子里头几棵花树,每一片叶子同花上都落满了月光。


    站在她门前的男子浓密鸦青的鬓被染上溶溶月色,衬得一双眼睛清透,见着她,他轻轻眨眼,一双眼亮得惊人,姿态有几分异样。


    李青溦鼻子轻动,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酒气夹着衣上的皂香,也不刺鼻,是有些闷闷的清香。又注意到他从耳根到脖颈里都发着不正常的潮红,连一张匀停端正的脸都泛起酡色。


    必是喝多了。


    她便知道她说过的话她乃是当耳旁风的。他没少喝,她外祖父自然也没少喝,一时有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宴会散了吗?你怎么过来的?”


    陆珵点点头,黑沉的睫轻翘,以目示意远处:“路上见了林嬷嬷,我说我想见你叫她带我来的。”


    李青溦看过去,便见林嬷嬷正站在门廊尽头乜斜眼偷看二人,见二人目光都转过来,她轻轻咳嗽一声,背对着她们捏起墙上的一朵爬藤花儿赏着了。


    李青溦知晓林嬷嬷是不放心,怕有什么的。难为她尽职尽责,她也不好叫她走远担心。


    她唔了一声低声同陆珵说话:“这今日是中秋,你来做什么的?”


    该不会真是为了给小孩子送什么玩乐的吧?


    她正这样想,抬眼四目相对。


    陆珵静静地瞧着她出神。


    她换了一件水芙色的锦裙,三千青丝梳成一个松松的云鬓,发上应景地簪了一支玉兔抱桃的白玉红宝石簪子。显得一张瓷白的脸红白分明,清丽无比。


    半晌,他才继续先才的话题:“上次,你不是问裁衣的尺寸?”


    李青溦想起这个又有几分气:“是了,你倒是好样,倒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叫我‘静候’,谁知晓你在打什么哑谜呢?显得我是求着你的,当真是让人有些无言以对。”


    陆珵听她挤兑,止不住地笑:“仪鸾司的尺寸多年未变,许是已经不准。我今日上门……”他一双清澈的眼弯起来看她,“叫你亲手量尺寸的。”


    他将手臂抬起,将她半笼在阴影中:“不若此时取了布棉尺来?”


    李青溦知晓他这只是个说法,实则是想见她。却还是忍不住朝天一眼,挤兑道:“好,我此刻便叫绮晴起来,净过手,再毕恭毕敬地为太子殿下量衣如何?”


    陆珵弯着唇,又是一阵止不住的笑:“不,我只要你。”


    李青溦脸一红。


    其实这话也没什么的,只是他神色微酡,因喝多了语气也不同于往日的低沉清冷,反而带了些糯的,好似在同她撒娇一般的,李青溦实在是未见过这样的她,忍不住脸红了起来,又觉着他远远来了只是与她见一面。这样的要求,似也能接受。


    最后还是认命地进屋取了布棉尺来。


    她不大会裁衣,自然也不会量衣,好在中衣都是宽衣博袖的样式,也不必那般钉是钉铆是铆的,她踮着脚量他颈围,边量边‘从实招来’。


    “虽说是给你裁衣,但你也不需过于期待,虽说我的香囊做得还算不错,但人不可能是什么都会的,在裁衣这方面上,我可是手艺平平,而是有些笨拙的。”


    她刚沐浴过,身上一股香气,清甜又勾人。


    陆珵垂眼,对上她微弯的脖颈,细长白净,花梗一般的抻出衣领,润生生的,他的厚街轻轻耸动,半晌移开视线,轻笑道。


    “重要的是心意。你做得不好却还是愿意做给我的心意。更何况,每个人都有不足,我也有许多。以后我们会有许多机会慢慢发觉并接受彼此的不足。”


    陆珵不觉着这有什么,甚至只是想着便觉着很有几分期待。


    他这话倒朴实无华,李青溦轻声笑道:“你说得对。”


    她继续量衣,陆珵一面垂眸见她忙碌,一面同她说闲话:“过几日你可要回家祠祭祀吧?”


    李家族老来京城他便得了消息。


    李青溦唇含着笔,将尺寸记在册中应了一声,又用那布棉尺量他腰。


    她的手轻搭他腰,他突将她揽在怀中。李青溦一下子被他身上那股温凉又沉的香拥着了,她似是被烫了一下,脸一下子有些红,忙轻轻推他一把:“林嬷嬷看着呢,做什么拉拉扯扯的。”


    陆珵未动,轻声道:“看着便看着。”


    李青溦推了他两把,未推开,索性也不动了,手轻轻搭他肩上:“怎么了嘛?”


    陆珵只是想抱她而已:“想抱你。”


    李青溦唔了一声,二人静静地交换体温,远处林嬷嬷重重的咳嗽声突传过来:“太子殿下,时辰不早了,不若早些回去吧?”


    陆珵远远应了一声,松开李青溦,问道:“李家家祀那日可需我同你一起去?”


    李青溦抬起眼诧异地看他一眼:“既是家祠,便是只许本家人去,你是什么?当真想做赘婿不成?”她话音到这里,捂着唇笑了起来。


    半天她止住笑容:“更何况,里头还有一些小事,需得我自己处理呢。”


    陆珵应了一声:“好。”


    --


    展眼八月末,李家家祀在即。


    到了祭祀这一日,一大早天朗气清,鸟雀呼檐。


    作者有话说:


    1取材《红楼梦》,中秋节。第90章


    展眼八月末, 家祠祭祀在即。


    早在月初李家族祠的族长和各房族老就来了京城置办料理。


    族长乃是李家嫡支,许多代之前祖上护龙有功,被封国公, 后李家一代出了三位重臣, 当时的先祖皇帝感念李家功勋, 特御笔亲赐一块九龙金匾, 上书“星辉辅弼”。


    现在虽什什么国公已是虚称,国公府也已没落,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朔州一带, 仍有威望。


    为着这点子威望, 李族长身上的傲气和体面已写在骨子里头。本来太子妃家祭之事乃是李栖筠和小周氏二人操办, 但李族长第一日进了李家的院子, 便一边用一角羊角玉梳梳顺自己的胡子,一边倚在屋头李栖筠的亲爹在时那把黄木梨花的椅子上头, 说自己要亲自操办这次的家祀。


    这些原本是小周氏操办的, 最近事多繁杂,又是什么嫁妆又是什么买扑的事,她忙不过来着呢,听李老爷子这般说,她自然十分赞同, 谁曾想她这般想的时候,她的噩梦便来了。


    李老爷子许是过过奢靡的日子,如今虽是撑着个李家的空架子仍然不改旧日作风, 那日小周氏忙过西院子县主嫁妆之事, 接到了李老爷子的单子, 瞧见那名录的一瞬间, 只觉得眼前一黑。


    “大鹿二十只、袍子二十只,猪十只,汤羊二十只,家腊猪二十只,野羊、青羊、家风羊二十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活鸡鸭鹅、风鸡鹅……”(1)


    更别提什么海参、牛舌,鹿筋,榛松桃杏瓤,胭脂米碧糯,杂色谷物等……还不算上旁的东西,光这些,也得好说歹说地一千多两银子打底了。


    李老爷子将单子交给她,梳了一下胡子斜乜她一眼,问道:“便是这般,周夫人瞧瞧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小周氏面有菜色,还有什么好添置的,即便只是这些,差不多也需得千两银子。


    而小周氏这几日捉襟见肘的,这家宅的屋契虽是抵押了,可那买扑因是要过公家,经州县衙门和户部的手,是要现银子清点的,还有她要给李毓秀收整嫁妆,也得用不少银子呢。


    此次家祀宫里头是有些恩赏的,只是那些封赏用得都是李青溦的由头,女官未来,她自然也不敢直接用。她自己抵押屋契的钱虽不是什么小数目,她要得又急,那当铺一时半会儿拿不出这样多的银子,只给了十分二三,做什么都不够用。


    所以这几日小周氏用的,还是李栖筠拿过的私房换来的银子。


    已经这样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


    小周氏惯会阳奉阴违,自然不会被说出来下李老爷子的面子。嘴上应答着按那单子采办,却暗中兑了许多水分。


    她担心李老爷子发觉,很晚才将所有东西备齐,他这点道行,能瞒得过李栖筠的眼睛,如何能瞒得过李老爷子?


    祭祀前一日,他便发现祀品用的黄表布绢啊,供养的胭脂米的都是次货……


    虽说也不是自家祠堂,只是这周氏这般的不敬神佛,也不怕遭了报应被雷劈死。


    只是到底也不是他的祠堂,李老爷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头无比鄙夷,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外头好人家,哪个郎君成日里头像李栖筠一般不着调?又有哪家好人家是妾室掌家的?


    塌了大梁的房子,散架子喽!


    他不禁开始思量那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究竟值不值得他这大费周章地亲自来一趟……


    若是个扶不起的,做了太子妃难保不会给家族带来祸事,趁早断了便是了。


    ——


    到了祭祀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伯府各色齐备,偌大的院子里新换了联对、挂牌,焕然一新。府中大门、仪门、大厅、内三门,一路正门大开。


    祠堂居东苑,是一二进的院子,面阔五间,大门两侧次间与明间前面各安放一条弓形石枋,枋下两边使用石质角替,枋上承放石狮,狮上置斗拱。大门匾额“李家祠堂”四字,楷书、阴刻,楹联写“绩著循良第一”、“家传孝友无双”。(2)


    李家族长带着族老诸人同李栖筠小周氏李毓秀三人,早早沐浴更衣,用香木洁过齿,着礼服等在外头李老爷子主祭,李栖筠同其余族老陪祭,李曦献帛,李毓秀捧香。


    虽是过了秋,但这日天日高悬,日头还是烈烈的,一行人具是厚重礼服,几人俱有些热,还好也未过多久,外头有青衣乐奏,一辆双驾轿子从中道驶进来。


    只见那轿子锦帷绣幕,梁架朱红,轿身便是以金铜的金属片做装饰,铸着云、凤、花朵。


    当今车轿俱有规格,连李老爷子都极少瞧见这样的轿子,不由叹了一句皇家富贵。


    那檐子停在祠堂前院,众人肃容以待,未久,便见一道婀娜的身影被簇拥着下了轿子。


    日光疏疏。


    她浓密鸦青的鬓发装缀金珠宝钿花花冠,冠身覆以绉纱;身上一件天青金绣云凤纹理圆领鞠衣,外头着一件朱红色的对襟大衫。


    这衣衫的料子不知是什么做成的,阳光下竟宛若流霞。衬得她眉眼开展,气度幽娴。


    竟有这样的气度和风华,即便是在朔州看多了贵女,李老爷子还是忍不住愣怔片刻。


    李栖筠也有一月未见着李青溦。见她礼服华冠,眉眼如画,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看到了县主在世的时候。他怔忡片刻,冷不丁李青溦抬起眼来。


    她一双杏眼形状优美,顾盼生辉,但因眼尾飞扬睫毛黑密,容易显得深不见底,猛地抬眼看向他的时候,大得出奇、亮得出奇,但也冰冷得出奇。


    李栖筠不知不觉后退一步,李青溦轻弯唇角,缓缓移开视线,但李栖筠还是心头狂跳。


    其实说起来,他同这个女儿素来不大亲厚,他一直觉着这个女儿不像他,也不像县主,性子过于傲气,也过于倔强了一些,后来因县主病故之事,父女两个更是心有芥蒂多年。


    李栖筠永远记得,县主葬礼最后一日,平西王府的拿了他在正厅,搬了春凳来,直打的他皮开肉绽。


    她那时病了多日,勉力支撑出得门来了正厅。他本以为她是替他求情的,可她并未说话,只是站在一旁,也似今日这般,冷冷地垂下一眼。


    过了多年,李栖筠还是能记得那冰冷坚硬,似是冰锥一般的一眼。


    小周氏站在李栖筠一旁,也看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


    她这几日很有几分心惊肉跳,心神不宁,可明明所有事都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一直不知为什么,今日见了李青溦脸上的神情,她才发觉——她惧怕她。


    这几日,她定然是忽略了重要的东西。


    小周氏蹙眉沉思良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忽略了什么。


    李毓秀不知小周氏和李栖筠的想法,只是看着李青溦这排场颇有些沾酸带醋的。见她走前,敛衽行礼。


    众人神色各异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哼了一声:“大姐姐这几日在平西王府中倒是躲了一波闲,明明是自己的婚事,倒累地父亲母亲好生忙碌。今日的情景也是的,族长和父亲母亲在家祠等了这样许久,大姐姐才这样不紧不慢地来了,可见怠慢。”


    她还以为是往常同李青溦拌嘴,却丁点没有眼风,不知晓今时不同往日,李青溦的身份已大不如前,不叫她跪着回话已是对她们极大的宽容了。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头咯噔一声,正要找补几声,抬眼对上李青溦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一旁女官走前几步,冷笑一声:“快快来人,将这人堵了嘴赶出祠堂去!”


    李毓秀厉声道:“做什么?我是伯府的二姑娘,自家的家祀,我如何要被赶出…唔……”


    她话音未落,便被几个女官架住,要遣出祠堂去。”


    一旁的李栖筠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忙挡在李毓秀面前:“此乃二女,是家中平妻所生,性子是有些顽劣,对……”他停顿片刻,看了李青溦一眼,“对太子妃多有冲撞,只是都是无心之失。只是这般赶出祠堂也许于礼不合。”


    那女官笑一声,“既是家中人,那便更不应该。太子妃殿下仁慈,逾越之举未追究什么,只是今日场合除却李家新妇家祀,却也是太子妃的家祀。李二姑娘竟敢在祠堂之上指点太子妃殿下做事,犯得是天家的忌讳。未免做出更大的错事,还是将二姑娘请出家祠的好。”


    李栖筠只觉着脸上火辣辣的,似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般的,看了李青溦一眼,轻声细语:“溦溦,她好歹是你的妹妹,咱们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当真如此做,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


    一家子?李青溦觉着可笑,不由自主地扯了下唇角:“该怎么看便怎么看。对了,爹爹不若叫人将李曦也带下去,若是叫女儿的人送出去,磕着碰着便不好了。”


    “……你…真的好得很!”


    李栖筠当着李家族长等人,只觉着面上无光抬不起头。


    李青溦视若未见,问李族长:“吉时已到,族长,家祀可要开始?”


    李老爷子正掖手站在一侧,看似恭谨,实则暗悄悄地在一旁观察局势,他并非虚长这么多年,又是一族之长平日里最会权衡利弊,见太子妃与这忠毅伯夫妻似有嫌隙的样子,当下心头便有了成算。


    听李青溦这般说,笑应一声:“这便开始。”


    他走在李青溦右后侧,同她一起进了祠堂。


    祠堂锦帐绣幙,香烛辉煌,一层层的列着神主,诸人分昭穆排班站定。


    青衣乐祭,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


    未久,礼毕,乐止。


    平日里的祭祀到此便能结束,但新妇拜祭,还需在家祠中饮过家中备好的流光饮和青团,然后向父母跪拜,听父母嘱咐。


    李青溦饮过酒,拜李栖筠。


    李栖筠垂下眼看她一眼面色复杂:“尔今往大内,夙夜谨慎,勿违君命;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违命。”


    李青溦应过,接下来便是跪拜母亲。


    李栖筠今日可当真是受够了气,又在族长族老面前跌了这样大的份。到底李青溦是自己生下的,即便他李栖筠如何无能,怎能叫她踩在自己头上呢?他郁结在心,不愿轻易咽下,只是沉着眉目逞为父的威风。


    “李家人口不多,你娘亲又早去。我多年未娶,这么多年也只是辛苦周氏事事周到打点。便连你被纳太子妃,家中各式繁复也都是周氏辛苦操劳。总而言之以后她也是要扶正的,你跪拜她,听她嘱咐自然也是一样的。”


    他话音刚落,四周一片寂静。


    小周氏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不敢置信道:“这,妾……”


    她话音刚落,一旁李青溦突一声冷笑:“做梦。”


    李栖筠脸色铁青,问道:“你说什么?”


    李青溦直起腰来:“我有母亲用不着她来做,而且她不配做我母亲,甚至,她都不配站在此地。”


    小周氏脸色一白,她先前见李毓秀和李曦都被遣出祠堂,便知晓李青溦会有发难,已是有些防备了,只是未想到她说话这般难听,一时间心头怒火重重,眉头都红了几分。


    她强行抑住情绪,面上不显,泫然欲泣的样看向李青溦:“太子妃若对妾这个姨娘有成见,直接叫家主休了妾、五花大绑将妾投身族狱抑或是投身大牢打死了事!妾人微言轻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求太子妃放过曦儿和秀秀,他们可都是郎君的亲骨肉,太子妃的亲弟妹啊!何苦受到这般的为难?”


    李青溦觉着可笑。她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在她面前做戏,是觉着李栖筠会护着她,而她,会被掣肘于可笑的亲情中,像以往那般一次又一次地放过她。


    可惜永不会了……


    李青溦乜斜她一眼,浅笑道:“是有成见,只是姨娘也别忙,想必你马上便能得偿所愿。”


    小周氏先前的话,只是激得李栖筠怜悯于她,然后更加厌恶李青溦,可她不知为何李青溦会这般说,一时蹙眉。


    李青溦笑道,“爹爹想必不知周氏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


    小周氏听了她这话心咯噔一下往下掉,嘴却还硬着:“太子妃这话,妾却听不明白了……妾这些年一直周全家事,相夫教子,不知是做了什么,惹得太子妃殿下这般言论?”


    李青溦:“周夫人若是自己同爹爹招认,看在爹爹的脸面上我会从轻发落。”


    李青溦说这话定然是知晓了什么,难不成是她典当县主嫁妆之事?还是别的?


    小周氏心中有些慌张,掐紧了手心叫自己冷静下来。小丫头片子能知晓什么,顶多知晓她动过县主的嫁妆,旁的她如何知晓!危言耸听罢了!


    想到这里,小周氏哼笑道:“大姑娘叫妾招认什么?妾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李青溦轻声笑一声:“周姨娘不知晓要招认什么,我便替周姨娘回忆一番。”


    李青溦莞尔,从一旁的女官手中取过一本册子,缓缓开腔:“天源十三年五月八日,于顺福兴典当行,典当《圣人临流抚琴图》,天源十三年五月十八,典当黄仿古纹玉双耳瓶、刻四字楷书青白玉盘、青白玉童子戏水水洗……十三年七月初三,典当翠玉灵猴献寿坠。这一桩桩一件件,典当行的票根俱在我手,东西也在我手中。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记了这么多年,你典当了我娘亲多少东西,折价几何。”


    小周氏听见当真是这件事,心微微放下来,随口道。


    “东西妾已赎回了大部分,只零星几件妾也是补了别的的,怕是只那几件也不值当定妾的罪吧?”小周氏指着李青溦,哼笑一声,“而且此事,郎君也是知晓的!”


    “哦?原来爹爹知晓?”李青溦看了一眼李栖筠。


    “行了!”李栖筠听她们只当她们说得还是小周氏挪用县主的嫁妆,周氏固然有错,可李青溦不留情面,这样的场合说这些,当下沉着脸打断了她。


    “什么事也不值得这般的大动干戈!以往家中是有过难处,周氏曾借用过县主留下的东西,那又如何?她已全部补齐,也值得你在这样的日子闹得家宅不宁,你便安了心?”


    李青溦觉着十分可笑,轻笑几声看向李栖筠,“只有丝毫没有原则的人才说出这样的话来,视偷为借。”


    李栖筠火冒三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别以为自己做了太子妃,便翅膀硬了,可以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置孝悌为无物!”李栖筠以手指她,厉声责骂。


    李青溦轻笑:“爹爹久在礼部,怕是不知晓当今政令,妾室侵占主母产业如何算。”


    自几人吵开,李老爷子便很有眼色地遣走了家中女使和族老;他则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地,听见李青溦说到这里,撸了下胡子在一旁开腔。


    “妾室侵占主母产业按盗罪论罚,轻者杖责,重则黥面,处流刑、谴行、死刑不一而足。”


    李栖筠道:“你这般是想吓唬谁?已是补全了的,我既要抬正周氏,她便是你的长辈,岂容你这般诋毁的!”


    李青溦突冷笑:“当真补全了吗?可若周姨娘赎回去的本就是赝品如何?”


    小周氏一怔:“你!你胡说八道!”


    李青溦水红的唇弯起来,笑意吟吟:“早知你不信,便叫人证物证来便是。”


    小周氏一愣,未久,几十个伙计抬进二三十口箱子,停在祠堂前院门前。


    那些伙计倒是些生面孔,为首之人一身蜀锦长袍,紫金冠,手拿一把玉骨折扇,通身富贵,身量高挑,正同李青溦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说话。


    小周氏瞧他十分眼熟,眯眼打量一眼,突如遭雷击。


    这不是她拿去抵押屋契那顺福兴做主主事的东家吗!她当日听众人唤他乔二郎君,知晓他是京城皇商乔家的郎君。


    同行相轻,小周氏以往从未听说过乔家同宋家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这才放心地将抵押了房产。


    可,这是怎么回事?


    小周氏脸色惨白。


    还不等她反应,几个女官又将两人扭送至祠堂。二人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是那北苑的刘嬷嬷和刘通。


    李栖筠一头雾水:“你们不是周夫人身边伺候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周氏也呢喃道:“是啊,你们如何会同太子妃在一起?难不成是太子妃同你们说了什么?”


    刘嬷嬷叩首磕头,支支吾吾出声:“夫人,您,您还是早早地招了吧!回头是岸,奴婢已将自己所知都告诉了太子妃!”


    她不敢抬头。


    那日刘通典当东西被抓住,东卫的人便悄宣了她来,刘嬷嬷跟了周氏这么多年,是有几分忠义之心,但想比自然还是自己儿子的命更金贵些,她怕刘通受刑,未有多久便将一切都从实招了。


    李青溦看向李栖筠:“账目,票据同这么多年来,周氏典当过的所有东西,俱在此地,爹爹尽可叫了先生来查。还有此物,爹爹不妨先看看。”


    李青溦递过一张抄写过的抵押文书,递给李栖筠。


    李栖筠有疑惑,接过看了一眼。那纸薄如蝉翼,但仿佛是重若千钧,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文书,手剧烈颤抖。半晌,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小周氏:“这是真的?”


    小周氏面无人色,她又不傻,尽管不愿相信还是明白自己是被雁啄了眼。


    只是事已至此她如何能招认!不招认还能说他们栽赃在李栖筠这里求得一线生机,招认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她面上镇定,猛地扑前掌掴刘嬷嬷:“我平日对你们不薄啊,你们怎会因旁人的一点蝇头小利,便这样诬陷我啊!”她说到这里,眼泪扑棱棱地往下落,又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栖筠面前,“郎君,妾没有抵押屋契,大姑娘是想叫妾死!血口喷人啊她,郎君!郎君,俱是这些贱人陷害妾的呀!郎君明察啊!”


    她哭天抢地,一张脸哭得不见人色。


    李栖筠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鼓起:“你又是如何知晓我拿的是屋契抵押文书?我可有说过一句?”


    小周氏哭音一滞,几行泪挂在脸上,好不狼狈。


    “白银七千两便能叫你抵押我李家的祖宅?你当真便那样缺银子?”


    小周氏忙道:“郎君,妾有苦衷!”


    李栖筠猛地将她踢倒在地,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是傻子!”


    “想必不必我细说什么,爹爹也知晓了。”李青溦轻笑,瞥李栖筠面上神情,“记赃论罪,这些东西想必已足够周氏千刀万剐,这般的日子她不配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跟前,爹爹以为如何?”


    李栖筠麻木未语。


    李青溦吩咐左右:“将周氏拉下去关起来,不日移交州府监狱依法惩处。”


    小周氏忙呼喊:“郎君,这么多年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妾这么多年对郎君的真情天地可鉴啊!此乃大姑娘算计妾,郎君救命啊!救命!唔…”


    话音到一半,一旁的女官狠狠地填了她的嘴,连拉带拽地将她拉下台阶,她未站稳,狠狠地在台阶上摔了一跤,牙齿摔落半颗,一时满嘴全是血,湿透了嘴上的布巾。


    李栖筠背过身子站在家祠门前,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地响,一张脸铁青铁青。


    他多么想什么都未听见,也多么想此刻的一切都是幻梦一场啊,可不是。周氏痛苦的嚎叫还在他耳边萦绕。


    他将手中将那一纸抄写的抵押文书抓得皱皱巴巴,许久,他回过身厉声道:“住手!”


    他冲下青石台阶,挡在小周氏面前。他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带着祈求的神情看向李青溦:“你要将她带去何处?此是咱们家中之事,爹爹知晓那抵押文书是你的算计,总而言之还是我们李家的宅子,也并未造成什么祸事,爹爹既往不咎,但也算爹爹求你将她留在家中处置如何?”


    李青溦听着他乞求的话语,只是觉着可笑,冷冷垂下一眼:“既然爹爹这般求我,女儿孝顺,便给爹爹两个选择。”


    李栖筠和小周氏的眼一寸寸地亮起来。


    李青溦冷冷道:“州府大狱同宗狱,爹爹挑一个吧。”


    州府大狱按罪论罚,会被黥面,判斩刑;可族狱也不遑多让,小周氏不仅要被李家除名,杖百,余下的时光也只能被关在宗狱里,此生不见人,不见光明。


    一死一生,却仍是等于没有选择。


    小周氏被堵着的嘴呜呜咽咽,泪如雨下,事到如今她满眼恐惧,再没有了往常的神气。


    李栖筠吸了一口气好言道:“溦溦,你这两个选择便是没有选择,你行行好,周氏她也是一条命啊!你想想你弟弟妹妹,没有了娘亲她们该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与我何干呢?”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李青溦满脸冰凉,“爹爹怕是忘了,女儿也是这般过来的。”


    李栖筠见她不为所动,又以死要挟:“你既然决心如此,便是要我的命!我便同周氏一起死了算了。”


    “爹爹要去便去,女儿为爹爹备的祭品管厚。”


    李青溦知他不会,不由嗤笑出声,满面不耐不愿再听,“爹爹若是不选,女儿便替爹爹选了。”


    李栖筠见她软硬不吃,又怨又恨,当下火气压不住:“你!你……你!”


    “好,那便将周氏送去州府大狱。”


    她身边的人应了一声,扭着周氏的胳膊便走,刚走至门口,李栖筠嘶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送去宗狱!”


    小周氏的眼已经空了,未有一丝动静。


    众人停下脚步,看向李青溦。李青溦朝一旁的族老点点头:“以后,辛苦族老。”


    李老爷子本就不喜小周氏,听了李青溦这话满口应下,又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带了人出去了。


    ——


    脚步声渐远,李青溦屏退左右,众人俱走远一时未有人声。


    李青溦又进了祠堂,用干净的布巾擦净宋氏的排位,又捧香上完,烧了了纸帛。


    待她出了门,李栖筠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李青溦未多理他,正要走,李栖筠突重重道:“我算看出来了,你便是个祸害,你老子我将你养了这般大,你就是要叫这个家不成家!世上怎会有你这种不忠不孝的东西!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哪里有一点点为人子的样子!当年生下你便是个错误!”


    李青溦轻笑:“爹爹便有为人父的样子吗?今日,女儿本是想着待祭祀结束之后好好爹爹说一些事。但爹爹似乎并不想如此和风细雨,要当着李家列祖列宗还有我娘亲的牌位同我分辩。爹爹问我周氏如何不配?我就便叫爹爹瞧瞧,周氏是如何不配。


    爹爹说生下女儿是错,可女儿何错之有?错的是爹爹和周氏。当日爹爹有了我娘亲,如何还要去纳妾?当真三妻四妾便有那样好吗?我出生后,爹爹一直对我娘亲不闻不问,反而同周氏一副情深意切,致使我娘亲一直郁郁寡欢。她不是没有想过和离,可是是爹爹舍不下荣华富贵,舍不下自己的脸面,一次次地跪下来求她,承诺自己会改,结果呢,周氏只要略施小计,你就会叫她失望。娘亲后来怀了后,身子不大好长日里卧着,爹爹去南苑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一日,娘亲惊了胎,爹爹明知和小周氏有关,却装聋做哑。直至最后,我去北苑求着爹爹去看娘亲一眼北苑周氏是如何说的?


    ‘郎君歇下了。’


    当时我便发誓,总有一日,你和周氏要为这一日,为这一句付出代价。”


    李青溦说到现在,一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不过也恰如小周氏不配抬正一般,你这样的人也不配做父亲,从某种意义来说,当真是天生一对。”


    李栖筠触及她这般的视线,只觉着通体生寒,怒不可遏:“你竟敢如此!莫说你是太子妃,便是你以后做了皇后又如何?还不是我生的种?你这样不孝不悌的东西,不如掐死了事!”


    李栖筠额角青筋崩紧,脸色黑红,他早就忘了身在何处何地,猛地走前几步便要掐她脖颈。只是人还未走到跟前,突一支竹箭破空钉在他腿上,他身子一歪,已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只能呼哧呼哧地出着热气。


    李青溦动都未动,垂下 一眼,看向他,继续道:“如今女儿做到了。周氏被带去族祠,杖百,她不会死,却会变成一个残废被终生圈禁。


    女儿也不想叫她死,她也不会死,毕竟不体面又无能为力地活着要比死要难捱的多。而爹爹与周氏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你们便这样一南一北地以这种方式,为我娘亲,赎罪吧。”


    李青溦说完,突又莞尔轻笑,“倒是爹爹需得早做打算,省得无家可归,这屋契如今在女儿手上,待抵押日子一过我便会叫人收宅子。爹爹知道女儿为人,女儿说到做到。到时凭借爹爹的那点子银子,以防连一套像样的宅子都赁不到,是需早做打算。”


    李栖筠又气又怒,生生晕了过去。


    ——


    李青溦未管他,径直下了石阶,出了祠堂,便在祠堂前院,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一棵青松前,一身石青忍冬纹的圆领襕衫被映成阴色,一双黑玉似的眉宇却平和清澈,映着傍晚半青半橙的天幕和她的身影。


    陆珵走到她跟前,仔细打量她脸上的神情:“似是受了委屈,又似未受委屈。”


    李青溦垂眸:“刚才之事,想必你也听见,也看见了,会不会……”


    陆珵轻轻戳她额角,摇摇头:“对我,你永远不必想这样多,无论你如何,好或是坏,我喜欢的是全部的你。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后。”


    “而且,我可是听说有人在家祀开始时便寻法子,叫人将二妹和幼弟都送了出去。若当真是狠心之人,如何会想到这些。”


    李青溦抿了下唇,垂下眼睫,挡住眼中一片水光,朝他伸出手:“我累了。”


    陆珵会意,弯腰将她背了起来。


    暮色四合,天幕灰蓝,晚霞将院子染至微金,院中没有人,他走的他走的慢又稳健,李青溦将头埋在他肩上打量眼前的宅子。


    其实已是许多年了,这宅子许多地方也似泼了一杯隔夜茶一般,带着几分陈旧。


    二人近了北苑,那一丛高挺的玉兰树在眼前,只是出了花季,便都有些光秃秃的了。


    李青溦突然出声道:“其实我想起她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的黄昏,是二月的时候,我生辰那日。天光将尽未尽的时候,繁沉的玉兰花瓣有一股闷香,她会亲手做一盏长明灯给我,在太阳落下的时候点燃升起。


    ‘溦溦又大了一岁,望以后岁岁年年都如此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


    她轻声哽咽了一声,“我想我娘了。”


    陆珵脖颈有一丝冰凉,是她的眼泪。他脚步未停,轻声道,“人不会死,只会消失在时间里。在你每次想念她的时候,她都会在的。而在时间中所有人终有一天仍会相遇,时间早晚罢了。”


    “而且,以后你有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什么都不会将我们分开,直至在时间里再次相遇。”


    “说到做到?”李青溦问道。


    “说到做到。”他的回答很坚定。


    李青溦埋在他肩上,眼中泪水涟涟,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陆珵脚步未停,又走了许久,四周静悄悄的,李青溦有几分犯困,没话找话地又想起今日之事:“对了,今日不是叫你不必来,你怎么又来了呢?”


    “你万事都可以应付,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只是我听说你叫了乔郎君来府上。”陆珵轻笑一声,“你知晓的,对他,我真的很介意。”


    李青溦今日只是叫乔二郎帮着送了箱子来,只远远见了一面,招呼都未打。却不知晓他介意哪门子呢?


    “你的心眼,想必只有针尖大小。”李青溦啧了一声,突又想起一个要紧的,“那你今日是如何进来的?并未听到通传,该不会……”


    “自然还是逾墙。”陆珵轻声叹息。


    李青溦扑哧一声,未忍住笑了出来,笑了片刻,又哈哈大笑起来:“想必日后,我家中的这个旧宅,会是太子殿下最不愿回忆的场地,未有之一。”


    陆珵只是笑。


    作者有话说:


    1,取材红楼梦。2是百度上一个黄家祠堂。


    再有一章大婚就完结了,写这章小周氏的下场大家可能会不满意哈。(下一章渣爹会中风,不能自理。)是我笔力问题写不太好,不是本人三观。


    错字完结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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