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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林夫人晕倒在宫里, 传出去不管真相如何都不好听,定还是要想个折中的法子,宜妃是宫中嫔妃, 又和林氏有亲,让她前去照看林夫人, 一可彰显对林氏的重视, 也能堵了悠悠之口,不至于场面太难看。


    皇后性子温和人也年轻, 对付林夫人这样久居后宅主食的滑头本就有些吃力, 幸好宜妃一向温柔知礼, 不和林贵妃一般性子,交给她去, 皇后也放心些。


    她颔首笑道:“有宜妃在侧照看,本宫也能安心主持赏花会,只是今日要辛苦你了。”


    宜妃低眉恭谨道:“能为娘娘和陛下分忧是臣妾的分内之事。”


    皇后示意云岚跟着一道去,好好安置再回来回话, 待宫人七手八脚将人抬走,方轻叹一口气,说道:“今日二月十七,是春光正好的时候,出此插曲误了时辰, 林夫人也晕过去了,幸好宜妃顶事,本宫还能同诸位一起办下去。”


    “御花园今年的奇花异草开得极好, 都是名种,大家便同本宫一道起身瞧瞧吧。”


    “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沈霁跟着场内诸人一道行了礼,这才起身随着人流三两散开。


    御花园地方大, 花草栽种得风韵各异,团团簇簇,皇后娘娘这般说,其实就是让大家散开闲谈赏花的,总不是几十个人都围着皇后娘娘,想跟谁聊就跟谁聊。


    沈霁站在一丛正开的迎春跟前,看见盛国公夫人正跟几个宫外来的命妇们聚在一起说话,刚说不过一两句便各自散开了。


    她朝盛国公夫人颔首示意,两人走到相对无人的角落,沈霁笑得亲切行个平礼:“姐姐近日可好?朗儿还听话吗?”


    盛国公夫人点头笑道:“劳嫔主挂心,妾身一切都好,朗儿那孩子皮猴一般,还是老样子。”


    “本来今日进宫是想着跟皇后娘娘和嫔主们说笑赏花的,谁知今日一来就看了出好戏,皇后娘娘宽宏温和,想必是头疼了。”


    沈霁笑了笑:“宫中的事不能被外人道,宫外的人也不逊色。”


    “林贵嫔犯下大错被陛下处置,其中具体缘由本是不便细说的,但既然陛下是亲口处置的,那必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林夫人身为高官主母,今日也是爱女心切失了分寸了。”


    盛国公夫人嗤笑一声:“她可不得失了方寸吗?嫔主久居内闱有所不知,她如今虽是林氏主母,掌管家事,可林氏却不是那么太平的。”


    沈霁挑眉哑然,凑上前笑道:“可有此事?我出身民间,京中许多事我都不知晓,还请姐姐说来与我也乐一乐。”


    “林氏原先是长安的豪门望族,仰仗这林老太傅的功绩和门下无数弟子,林氏仕途上坦荡,先前几十年可是比我们公府还显赫,也就是近几年到了林尚书手里开始走下坡路了,这你的知道的。这阵子林太傅重新回到林氏掌管一族,表面镇住了许多人,可实际底下暗流涌动,尤其是林尚书,人到中年却因为无能权柄上移,嫔主觉得,他可心甘情愿吗?”盛国公夫人低声问。


    沈霁轻声道:“姐姐的意思是,林家内讧?”


    盛国公夫人点点头:“林尚书从前也是握过大权的人,面对酒肉奉承,万人之上,不是谁都如老爷子一般两袖清风,守得本心的。就算是亲生父子,焉知没有勾心斗角。不知嫔主可知前些时候老爷子病倒了?”


    “我也听说了,只不曾多想,还以为是年纪大了加之操劳总会身子不痛快的。”


    “没这么简单,”盛国公夫人摇摇头,附耳道,“这事林氏压着呢,没多少人知道,其实不是病倒,是气倒的。”


    “林尚书出身显赫,身居高位,又有林太傅自小的好教养,谁知人到中年却不检点,迷上一个贱籍出身的伶人,原本是养在外头的,但前几日硬是要纳入府里当良妾,气得林太傅晕了过去。这些事我也是意外得知的,密之又密,今日来的这些人里头,恐怕也就我知道了。”


    沈霁掩唇笑笑:“姐姐这么说我就知道了,怪不得我来赏花会的时候还听林夫人说什么小贱人的,原来如此。”


    说罢林家的家事,她们二人又闲谈了些家长里短,相谈甚欢,青檀从外头回来,站在不远处向沈霁福了福身,沈霁才说:“姐姐稍等等我。”


    青檀看看四周,凑到沈霁耳边说:“今日之事陛下早有预料,说犯错受罚天经地义,御前哭闹才是失仪,林夫人若是还顾忌林氏自然会收敛,且陛下还说,若林夫人晕了,便让皇后娘娘好生找太医为她医治,等时候一到便送出宫去。”


    沈霁勾唇淡笑,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才准备走回盛国公夫人身边去。


    陛下的言外之意便是,宫中已经仁至义尽,若是不顾忌林氏继续闹下去,那也别怪陛下对林氏更加不满,传林尚书来御前问话了。


    况且若等着林夫人真被送走,那可是丢人丢大了,也占不着好的。


    不过盛国公夫人跟她说的话倒是十分有用,林尚书就算是中年起意,喜欢贱籍出身的伶人其实也不打紧,养在外头不上台面谁也不说什么,何苦一定要带回林家呢?


    除非他是故意的,想用这件事气一气家里的人,家丑还不外扬。


    林尚书和林太傅虽是父子,可权利在前,看来林尚书最终还是选了权利,而非父子之情了。


    既然林尚书想闹,那不妨闹得再厉害一些,里头乱了,陛下才好出手肃清根源,林贵嫔才能真正除掉。


    沈霁转身欲离,谁知青檀犹犹豫豫地出声道:“主子……陛……陛下……”


    “嗯?”她转头看向青檀,见她神色窘迫,又有些纠结,好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青檀和青沉是她身边最得力沉稳的两个宫女,沈霁还是第一次在她面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怎么了这是?是陛下还有什么话要你带吗?”


    青檀点点头,一幅很为难的模样,细声细气道:“是,陛下让奴婢带话给您,说是要奴婢原样带给您。”


    沈霁挑眉示意她说下去,青檀终于鼓起勇气,模仿着陛下的语气说道:“这两日政务繁忙,朕不得空进后宫,玉嫔前两日的赏赐用得可香?若有滋味,为何不亲自来谢恩,白白叫朕等着,朕真是将她纵得无法无天了。”


    难怪青檀为难,她将陛下的语气和神态模仿了个十之**,沈霁都能想象出陛下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云淡风轻又带着一丝介怀,面上不显,可说出去的话却是呛死人的。


    陛下常常赏赐渡玉轩,若是宫中人人得了一点赏赐都要巴巴跑去御前,那陛下一天便什么都不必做了,光等着前朝后宫的人来谢恩就是了。


    这两天她总觉得不大对劲,可怎么都想不明白,原是在这等着呢。


    给了她不爱吃的酸食,又想让她去御前谢恩,转了一圈,就是故意让她想不通,然后好去御前见陛下是吧?


    堂堂九五之尊,想见哪个女人不是勾勾手指的事,何须这样大张旗鼓,拐弯抹角。


    从她一开始侍奉陛下开始到现在这两年,其实沈霁知道陛下并非是个耽于美色的人,对后宫和□□都不怎么上心,寥寥一点兴致罢了。


    可近段时间以来,对她却愈发古怪了。


    虽宠爱不减反增,对她也更在意更温存,可这份在意却超出了宠爱的范畴,如夏日天气,一日多变。


    尤其林贵嫔禁足那日,她在建章殿和陛下抵额相对,缠绵悱恻,虽说知道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一定会更重,和其他人更不一样,可陛下的反应却让她有些不明白了。


    眼下赏花会,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想,也实在分不出心情琢磨陛下是怎么回事,只能向青檀说着:“你去回复陛下,说我自会亲自去御前谢恩,还请陛下恕罪。”


    青檀低头说:“陛下猜到您会这么说,让奴婢告诉您,陛下今晚会来渡玉轩,让您仔细备着。”


    “咱们这位陛下的心思………我真是越来越猜不透了,”沈霁的话被堵住,一时颇有些无言,“今晚的事今晚再说吧。”-


    繁春殿后殿。


    林夫人被宫人好好安置在床榻上,边昏迷着,口中还念念有词喊着林贵嫔的小名,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实实在在的母女情深,才这样日夜不忘。


    宜妃缓缓走到床榻前,伸出手替林夫人掩了掩被角,转头问着:“太医可请了吗?到何处了?”


    跟着伺候的宫女忙说着:“刚晕就去请了,但太医署到这怎么也得半个时辰打底,夫人恐怕还得歇歇才成。”


    宜妃点点头,轻叹一口气,温声说道:“林夫人是忧思过度所致,好在不致命,也是能等到太医的。本宫是林氏的远亲,这时候陪着夫人最好,你们出去候着吧,本宫在里头照看着,若有什么就叫你们。”


    “云岚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此处有本宫,你也可放心,皇后娘娘身边这时候离不得心腹。


    皇后娘娘点了名的妃位说话,宫人们自然是顺从的,当下便退出到了殿外候着。


    宜妃一向温柔知礼,善解人意,云岚点点后,福身后便离开了繁春殿。


    待人走空,宜妃才坐到床边,似十分可惜般轻叹着:“林夫人,此时只有我一人,您睁开眼睛说话吧。”


    第102章


    听到宜妃这般挑开来说, 林夫人也是人精了,知道她有话要说, 再装下去也无意义,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对于这个小门户出身却攀附着林氏生存的宜妃,林夫人一向不怎么喜欢,但眼下自己的宝贝女儿失宠失信于陛下,林氏又内忧外患,她也不得不正眼瞧她。


    林夫人半坐起身子,嫌恶地拿帕子擦拭着方才被宫人们摸到的地方, 看着宜妃有些不满:“你和璇玑在太子府上时就一同伺候陛下,我交代了你多少次, 要好好辅佐璇玑, 让她在宫里站稳脚跟, 别出什么岔子, 你也满口答应了, 如今呢?她降位禁足,位份还不如你, 你又是怎么做的?”


    “难道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的吗!?”林夫人越说越来气,却不敢大声, 只能压低了声音指责宜妃,气得胸腔上下起伏,十分不畅。


    “婶母别生气, 这件事并非您想象的那么简单。”


    宜妃似被吓到了,嗓音也带着些踌躇,一如从前般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林夫人。


    林夫人见她如今虽是妃位,可在自己跟前还是从前那个卑微小门户的女子,心中更是不屑不虞。


    “那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宫外都传遍了, 说是璇玑打了新入宫的恪美人才被陛下处罚,可我今日瞧那恪美人不过是小毛病,一点点小伤,不注意根本就是瞧不出什么的,陛下至于如此严苛吗?”


    “想我们林氏一族为朝廷攒下多少功绩,我公爹更是当朝太傅,门客无数,便是先帝和陛下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如今骆氏家新进宫的女儿也能爬到我们头上,岂非让老臣寒心!”


    林夫人越说越气,怎么想都觉得是陛下对不住林氏,更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当初一往情深硬是要嫁给陛下做妾,放着外头高门显贵的嫡妻不做,如今白白受人欺辱成这副模样。


    这些僭越的话听到耳朵里,宜妃神色如常只当不曾听到,转身去桌边倒了杯茶,妥帖递给忿忿不平的林夫人,温声道:“婶母消消气,您听我跟您慢慢说,这件事没你想想的那么简单。”


    林夫人素来看不上她,不成想今日来了宫里,她倒是一口一个婶母喊得亲热,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可惜如今还有用上她的地方,暂且只得忍耐,皱了眉头:“那你倒是说。”


    “从前数年贵嫔如何得宠您也是看在眼里的,您可曾想过,为何短短两年就都变了吗?从前陛下宠爱娘娘时,比这过分的事多了去了,陛下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时计较过。”宜妃缓缓道,“骆氏固然有功,可也大不过林氏,那恪美人也是才入宫不久的,哪儿就这么得陛下喜爱了?陛下这回发这么大的火,想想也知道是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的。”


    宫里的事林夫人多多少少听说过,从林贵嫔的信件里知道一些密辛,清楚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是玉嫔,也知道她和自己的女儿有过前后几次龃龉,势同水火。


    可玉嫔终究是个平民出身,能成什么气候。近来也不见璇玑寄信回来说什么,她还以为是不打紧,谁知只是她没再提罢了。


    宫里平民出身的女子不少,虽是嫔妃,可大多都位份极低,能生了孩子站住脚跟的是凤毛麟角,多是寂寂无闻死在深宫里的,本以为玉嫔是凭着貌美得宠,又侥幸生了个贵相之子,不曾想还是个心机深沉的毒妇。


    林夫人咬牙看向宜妃:“你的意思是,璇玑如今会失宠于陛下,都是玉嫔在背后唆使了?”


    宜妃轻叹口气:“历朝历代都防着妖妃祸国,选妃以贤德为紧要,便是因为知道枕边人吹风的厉害。其实玉嫔平时瞧着实在不像是心机深沉之人,和宫里不少嫔妃都相处的不错,太后和皇后也喜欢。可若不是我跟娘娘走得近,也知道她们之间的恩怨,我是万万不会相信娘娘走到今日是因为玉嫔的。”


    “狐媚子素来会献媚讨好,主子们都是她要讨好的人,自然觉得她处处都好,她若真好,璇玑又怎么会不喜欢。”林夫人冷哼一声,“若真让这种野路子出身的女人在后宫兴风作浪,今日是璇玑,明日就是你,说不定等她羽翼渐丰,连皇后也不放在眼里了!”


    林夫人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这些事的关窍就在玉嫔身上,若非如此,陛下断断不会罚得这么重。


    想起今日在御花园和她争锋相对的样子,林夫人就来火,像她那种女人难怪摆起高姿态了,不过是仗着那张面皮和陛下的宠爱作威作福。


    宜妃不懂声色地看着林夫人的模样,便知道她是信了自己的话了。


    林贵嫔那件事她自然清楚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可她凭什么告诉赵林氏,凭什么让她知道真相。


    这么好的机会,她自然要好好抓住了,避重就轻,绝口不提林贵妃御前失仪疯疯癫癫,还相信了鬼神之说忽视公主,只说些谎话推波助澜,好达成她的目的。


    林贵嫔那副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的样子简直就是随了她母亲个十足十,要不是如此,她也不会这么有把握能说动她。


    “婶母别急,您消消气,”宜妃叹了口气,静悄悄看了眼外头,示意她低声些,复道,“如今在宫里,人多眼杂,隔墙有耳,您可得先顾着自己,才能救得了娘娘啊。”


    她扶着林夫人躺下,慢吞吞地说:“玉嫔虽无根基,位份也没有越过娘娘去,可实在是得陛下喜爱。”


    “我听说娘娘刚被陛下禁足那日,玉嫔还随着陛下一道去了建章殿,足足待了有两个时辰才出来,如此可见一斑啊……”


    “狐媚子,勾栏做派!”林夫人怒道,她女儿才被陛下厌弃,玉嫔就要爬龙床,真是没心肝的东西。


    宜妃劝慰着:“您别急,先平复平复歇歇,等会儿太医就要来了。玉嫔再得宠也是嫔妃,在这宫里也越不过太后和皇后不是?皇后娘娘虽和玉嫔关系好,可太后却不一样,是个极具慧眼,且会时时平衡后宫,提点陛下的人。”


    “若是玉嫔真有不对,和太后去说,太后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后妃啊,都要守着妾妃之德的,霸占陛下不是正途,雨露均沾才是,若是太后出面了,玉嫔的嚣张气焰定会被打压,陛下也会重新思量的。”


    林夫人迟疑了一瞬:“就算我去向太后求情,太后也未必肯听,狐媚子最会蛊惑人心,若是连太后都坐视不理,岂非白费功夫。”


    宜妃低头苦涩地笑了笑:“我在宫里地位不高,也不得宠,帮不上娘娘许多,可婶母,娘娘如今只能依靠您了。”


    “太后若是管了自然最好,可若是不管,只要能让玉嫔不得宠一阵子也是好的。”


    “陛下想不起她,她就吹不了耳边风,您再时不时入宫递拜帖,那陛下总会想起娘娘的好来,是不是?”


    林夫人若有所思地拧眉道:“让陛下想不起来她……”


    宜妃垂眸看着她的神色,为林夫人盖上被子:“婶母久居后宅,最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不该存在的人,我能跟您说的,也就这么多了。”


    “太医马上要来了,您闭上眼睛歇会儿吧,今日可别在赏花会上闹起来了。若是场面难看,陛下难免不悦,万一迁怒给娘娘更是不好。”


    “您宽宽心,回去好好想想。”


    两刻钟后,太医终于姗姗来迟。


    幸好林夫人诊断后并无大碍,只是惊惧不安,忧思过度才致,只要安心静养一段日子即可。


    皇后娘娘又亲自去看望一番,嘱咐底下人将林夫人好生送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宜妃跟在皇后身边柔声说道:“娘娘不必太过忧心,臣妾已经好生劝过林夫人了。”


    皇后叹一口气,颔首道:“方才见林夫人,她也不曾再说什么让本宫宽恕的话,本宫就知道今日的事也多亏你了。”


    “林贵嫔降位,宫中唯你和庄妃是妃首,你能为本宫分担,本宫都看在眼里。”


    宜妃低眉顺眼道:“臣妾没什么才能,能为娘娘分忧已经是福气,不敢做妹妹们的表率,还是庄妃更温和宽厚,又养育着大皇子,那才是相得益彰。”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皇后温声道,“庄妃安静不喜热闹,许多事上不如你善解人意和聪慧,本宫身子不济,独自处理后宫事宜还是有些力不从心,如今林贵嫔禁足,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资历够,人也稳重娴静,陛下迟早要抬举你的。”


    “多谢娘娘赞誉,臣妾不敢居功,会尽心尽力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的。”


    宜妃声音很平稳,未见丝毫异样,可眼底却闪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快意。


    苦苦熬了这么久,她也终于熬到今日。


    林氏倒台,她才能拨云见日,见到希望的曙光。


    若是赵林氏明白她的意思,不出多久,压在她和她全家身上的大石头都会落地,林氏必将节节溃败,再无指望!-


    林夫人送出宫外后,赏花会也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恪美人见到亲人后,一直绷在面上的疏离和高傲消散了不少,终于挂上笑脸,还在皇后的引导下和宫里不少妃嫔都说上了话。


    小宴上其乐融融,妃嫔和命妇们闲谈说笑,气氛十分融洽。


    但这场赏花会的主角是恪美人,且沈霁的心里一直藏着心事,所以并不怎么开口说话,一直等回了自己的宫里才终于轻松了些。


    陛下让她好好准备着接驾,可她想不通陛下为何要说这句话。


    宫里的女人哪个接驾的时候胆敢马虎哪怕一点,且青檀的转述里,陛下分明对她有些不满。


    既是不满,怎的还要来,还要好好准备。


    陛下究竟想要什么?


    在宫里生存这般艰难的时候沈霁都不曾头疼过,可一个男人若是计较起来,才真真是让人头疼。


    思来想去,沈霁唤了霜惢过来:“你去小厨房做碟酸汤饺子来,要羊肉馅儿的。”


    是酸的,又是陛下喜欢的羊肉,给陛下做批阅奏折后的填肚小食。


    既贴心,又有诚意,这回总不能再生气了吧。


    第103章


    秦渊处理完政务起身的时候, 外头已经入了夜,隔着一扇大敞的木窗,天幕上的皎月如轮, 星子极闪, 入目之处尽是沉沉的夜色。


    忙到现在晚膳都没来得及用, 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架不住饱腹之需。秦渊慢条斯理地在水盆净了手,接过旁边宫女双手递上的毛巾擦拭,想起今日交代给青檀的话, 知道沈霁这时候定是等着自己过去,这个时候, 恐怕也等急了。


    他没交代要去渡玉轩用晚膳,就算是现在去了,她个没心没肺的恐怕也未必知道自己不曾用膳, 更别提备下什么。


    这会儿再叫尚食局开火实在折腾,也罢,他就饿着去,且看看她会如何。


    旁边候着的蔡山自然不知道陛下心中千回百转已经做好了决定, 只知陛下这会儿才忙完起身。


    身为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 照顾陛下的身子是他的第一要务, 便斟酌着询问陛下:“陛下这会儿要不用些膳食再去渡玉轩吧?您处理政务实在辛苦,渡玉轩那边没得到用膳的消息,恐怕没备下什么。”


    说起没得到消息,秦渊忽而眉头一皱:“寻常点寝的时间早就过了,渡玉轩也没派人来问一声?”


    张浦不曾想陛下说的是这个,怔了一瞬,才忙低头找补着:“玉嫔主子聪慧,想来是知道陛下疼爱, 多晚都会去的,因此不曾派人来问过。”


    秦渊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抬步说道:“旁人侍寝个个望眼欲穿,生怕朕不去,便是皇后那边,朕晚去一会儿都会派人来关切一番,玉嫔倒好。”


    “陛下息怒,玉嫔主子向来是最关心陛下的,不至如此。奴才斗胆,玉嫔主子和陛下,还是心意相通的。”


    玉嫔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宠妃,平素待他也礼敬有加,能说些好的,还是得美言几句。


    何况虽然眼下陛下因着一点细枝末节不虞,可宠妃就是宠妃,今夜去后转眼就和好,他若真是顺着陛下的话头说下去,过两日倒霉的还是自己。


    秦渊淡淡觑他一眼:“看来平时玉嫔待你不错,你这样为她说话。”


    “奴才不敢,”张浦忙颔首躬身道,“奴才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只忠于陛下,忠心可表,还请陛下明鉴。”


    秦渊淡淡收回了目光,走下玉阶:“起来吧。”


    他坐上御辇,命人往渡玉轩的方向去:“今日林夫人的事可有在宫外传开?”


    张浦松了口气:“林夫人虽在皇后娘娘跟前闹了,好在皇后娘娘处置得很好,不曾迁怒于她,反而宽宏大度,命妇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风声都在林氏,不在宫里。”


    “这件事皇后做的很好,”秦渊的语气凉薄,“林贵嫔犯错本就是宫内事,林夫人在赏花会上这般闹,无非是想让朝中官员都认为皇室凉薄,过河拆桥,以此来胁迫皇后,实在是僭越。”


    “虽是妇人之言难登朝堂,可焉知没有林氏的授意。林氏如今是越发会办事了,竟胁迫到朕的头上。”


    张浦不能妄议朝政,跟在御辇身边轻声说:“听说这几日老太傅病倒了,许是如此。”


    秦渊觑一眼张浦,抬手搭在了扶手上:“若非是老太傅的恩情,朕又岂能容到现在。”


    “明日请宫里的太医去林氏,好好为老太傅诊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御驾到渡玉轩的时候,沈霁正恹恹地倚在窗前的案几上打瞌睡,桌上摆着个插支白鹃梅的鹅颈白玉瓷瓶,美人支颐在窗前,外头是夜色月光,纵使秦渊来时有气,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幕的美丽。


    她修长白皙的脖颈比白玉瓶更莹润如凝脂,白鹃梅的花瓣悄然舒展,只见她乌发微散,侧脸露一截纤细小巧的下颌,一如她娇美无暇。


    他处理政务多久,她就也这样枯枯地等了多久。


    更深露重,稚子又爱闹人,她这样等了不知多久,困倦了也不敢睡,秦渊忽而有些心疼,心里再多气也悄然散了。


    秦渊迈步进去,抬手示意渡玉轩的宫人不必声张,放悄声些,独自抬步走了进去,站到了沈霁坐着的窗前。


    隔着一扇窗子,秦渊就那么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沈霁打瞌睡的容颜,不知何时开始,周遭的声响似如潮水般褪去,天地间安静地仿佛只剩彼此。


    忙碌一整日,只这么安静地看着她,他心中都觉得踏实。


    心里久积的燥和乱在这一刻得到平息,秦渊才懵然发觉,他这几日似乎对她的确是太过严苛了些。


    分明她还和之前一样,不曾改变,可他在乎的却不一样,想要的也不一样了。


    他在乎的地方莫名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秦渊不大明白。


    分明沈霁是没有变的,可他却在不知不觉中把目光放在了她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对她的爱和欲如一只不知餮足的猛兽,失了理智,没了自我。


    这份悸动,是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这般想着,他下意识抬起了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沈霁的脸颊。


    虽人在动,可神思却依旧游离着,就连沈霁因他的触碰醒了都毫无察觉。


    沈霁是被一只粗粝而温暖的大手惊醒的,可醒来的瞬间她就意识到,是陛下来了。


    最近陛下来渡玉轩的时候越来越不喜欢通传了,他好像更喜欢这样悄无声息的走进来,喜欢看她毫无防备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的样子。


    今日也不意外。


    可陛下来了,又怎么会在窗前发起呆来,能有什么样的心事可以这样重,让堂堂陛下在她面前走神。


    入夜外头凉,沈霁不能让龙体因她而受损,便微微张口,轻声呼唤着:“陛下。”


    她没第一时间抽离起身行礼,反而坐着不动,抬手抚上陛下贴在她脸庞的手掌,用一抹温软馨香暖化他微冷的手背,眉眼依恋地蹭了蹭:“是簌簌侯驾不周,还请陛下恕罪。”


    秦渊倏地抽离思绪,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她跟前走神。


    身为帝王,他早已习惯将所有情绪收敛起来从不外放,喜怒不形于色,不被任何人猜透,今日在沈霁面前失态,这种揭开面具的感觉让他很不适应,下意识淡着眉宇抽回了手。


    “朕未有怪罪你的意思,是朕来迟了,让你好等。”


    秦渊嗓音很淡,说话的时候下意识挪开了目光,不怎么愿意和她对视,可说完之后却又觉得如此冷淡不好,又转而看向她,语气有些许不自然:“子昭可乖乖睡下了?”


    沈霁骤然手中一空,看着陛下反常模样,她足足怔了好一会儿。


    但很快她就一如往常般笑了起来,柔声道:“陛下是不是累坏了?这个时候,婴孩贪睡,是早就睡下了的。”


    她起身亲自走到廊下去迎陛下,再次挽住了陛下的手:“陛下从前来渡玉轩的时候不是也知道吗?子昭不怎么闹人的,夜里睡得很香。”


    “是……是朕累糊涂了,心里总记挂着这孩子,”秦渊瞳孔一缩,语气却很自然地转了话锋,抬手揽住了沈霁的腰肢。


    方才抽手快了些,心里总觉得不对味,好在她不曾计较,秦渊心里也畅快了些。


    揽着沈霁到方才的案几旁边坐定,宫女们便合窗了。


    身侧无人的时候,说话都随意了不少,鼻尖萦绕着淡淡香味,秦渊在案几上捏住沈霁指尖揉捏,随口问着:“仿佛有香味,可是晚膳的时候小厨房备了什么?”


    沈霁弯眸笑笑:“陛下好灵的鼻子,是簌簌让底下人提前预备上的酸汤饺子。”


    她起身凑到陛下耳边去:“您喜欢的羊肉馅儿。”


    “簌簌这就去亲自给您端来。”


    看着她温柔灵动的神色,秦渊情不自禁地将她鬓旁碎发捋上去,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膝上。


    他紧紧摁着沈霁的身子,同她在怀里耳鬓厮磨,动情道:“又不曾去御前打听过,怎么知道朕不曾用晚膳。”


    “还真成朕肚子里的蛔虫了?”


    沈霁在陛下怀里躲闪着娇笑,心里头却庆幸自己做的真是好。


    她一拍脑门想出的法子,陛下居然正好不曾用膳,这就白白捡一功劳。


    这般温柔小意,体贴入微,陛下还不更加把心思放在她身上?


    沈霁搂住陛下的脖颈,自然而然地依偎过去:“陛下这几日事忙,您又是明君,定会先国事而自己,簌簌也是怕您不爱惜自己,这才让厨房备些好果脯的膳食来。”


    秦渊的心头浮上愉悦,连素来淡漠的眼底都险些抑不住笑意,他拍拍沈霁的腰臀:“你有心了。”


    沈霁从陛下身上起来,笑着准备去下酸汤饺子:“那簌簌这就亲自去下,煮好了再给您送来。”


    “羊肉饺子便很好,怎么还特意做成酸汤,入夜不免酸胃。”秦渊心中愉悦,随口问道。


    沈霁却微微一怔,想起了自己为何要做成酸汤的。


    “簌簌以为……陛下近来爱食些酸食,又想着酸食开胃,喝汤也能暖胃……”


    半晌没有声音,她小心翼翼掀眸看过去,果然看见陛下的脸色黑了下去。


    第104章


    沈霁分明是不明白陛下当初为什么要赏下来酸食给她的, 可这会儿看着他面色不佳,心底却总有那么点心虚在里头,仿佛真的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不曾察觉, 还一而再再而三惹了陛下不悦一般。


    可她又实在不曾做什么,陛下喜怒无常, 沈霁也是叫苦不迭。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这样浅显的道理不知多少人说过,沈霁近日才算是明白了。


    天子本就是心思难以琢磨的,一句话不对就会惹了不悦, 无数人都得小心侍奉, 只是陛下从前一贯在她跟前是宠着的, 几乎不曾对她不满过, 沈霁习惯了陛下如此,险些忘了他对旁人的模样。


    不论发生何事,陛下怎么会有错,错的都是底下的人罢了。


    沈霁不敢耽搁,忙颔首垂眸,后撤一步屈膝道:“嫔妾自知言语有失,还请陛下怪罪。”


    秦渊坐在位置上定定地看着沈霁, 空荡的手心仿佛还有她的余温,可方才的愉悦在此刻已经如烟般消散得干干净净,让他觉得自己方才只是一场笑话。


    心口像被一只大手牢牢攥住,又沉又紧, 让他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她低眉顺眼地屈膝福身在自己身前认错,求自己宽恕,姿态是如此谦卑乖顺。


    可秦渊却清楚的很,沈霁根本就不知自己错了什么, 只是因为天子一怒,她便立刻俯身。


    他是不该对她发火的,因为她已经足够乖顺懂事,事事待他周全,做足了妃妾应做的一切。


    但秦渊又实在遏制不住心中那股汹涌翻腾又陌生的不悦。


    她怎么可以如此泰然自若?


    在他身为帝王之身已经三番五次的暗示下,还如此懵懂,如此不开窍,丝毫联想不到他此时的不悦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算善妒是嫔妃大忌,可她真就隐藏的这么好,连一点点端倪也不漏。


    分明是个心思最玲珑剔透的人,偏偏却在情爱方面如此懵懂无知。


    是她真的痴,还是她根本就不妒、不醋?


    秦渊不想这样想,可沈霁表现出来的模样让他不得不这么想。


    半晌没听到陛下的声音,沈霁心中的不安一点一点氤氲开。


    她缓缓抬起头,正对上陛下一双深沉如墨的眼睛牢牢盯着她看,那眸中复杂的情绪翻涌,带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意味。


    沈霁自问自己侍奉君上已经足够小心,足够用心,那究竟是什么事,能让陛下如此念念不忘,如此难以释怀?


    微微跃动的烛火下,她楚楚可怜地抬眸望向自己,神色不知多惶恐可怜,纤细的腰肢仿佛不堪一握,脆弱又易碎。


    秦渊想发作的**生生压了下来,一腔憋闷和不悦却无处宣泄,他看向沈霁的眼神逐渐便冷,最终喉头轻滚,只淡淡问出一句:“玉嫔,你可是真心待朕吗。”


    沈霁瞳孔微微一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


    她没想到,陛下问的问题居然会是这个。


    “嫔妾待陛下的真心日月可鉴,陛下怎么会怀疑这个?”沈霁的眼眶顿时红了,“陛下……”


    “这两年来朝夕相对,嫔妾所做的一切您都看到眼里,不说细致入微,面面俱到,却也是顶用心的,更是为您诞下了三皇子。”


    “您是嫔妾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夫君,两年相伴,今日怎么会觉得嫔妾不是真心呢?”


    沈霁福身的动作缓缓变为跪下,仰起头双目含泪的看着他:“是嫔妾做错了什么,还是哪一句话说错了,惹了陛下多思?嫔妾惹了陛下不悦是嫔妾的错,可也请陛下莫要疑心嫔妾待您的真心才好。”


    秦渊看着沈霁声泪俱下的模样,心中的不悦终究被冲散了大半,亦有些心疼她。


    她入宫侍奉两年,一直勤勉用心,事事周全,如今子昭也九个月大了,若说不曾真心,连秦渊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可他在意的,想问的,却并非是这个意思。


    “好了,朕并非是要责难你,只是一时想起什么才随口问问罢了,”秦渊淡沉的语气缓和了稍许,手腕微抬,示意她起身说话,“你待朕如何,朕心中清楚,自然不会错怪了你。”


    沈霁缓缓站起身来,眼神却仍带着似有若无的委屈:“陛下……嫔妾还以为您厌弃嫔妾了……”


    秦渊黑眸掀起,沉声问:“怎么会。”


    听到陛下回答,沈霁心中的不安才消散了些,破涕为笑道:“那簌簌现在就去陛下煮饺子可好?这回不要酸汤的。”


    秦渊略一颔首,淡声:“去吧。”


    待人走后,屋内陷入了一片漫长的寂静。


    他心中始终很介意,但身为帝王,他不会,也不可能把所有情绪都宣之于口。


    后宫嫔妃数十,无一不是看着他的脸色度日,他也很清楚,不论他想听什么话,沈霁都一定会说给他听。


    但那不是出自真心,听到也没有丝毫意义。


    他要沈霁自己明白,主动开口,那才算两相宜,若非如此,她又和宫中其他的女人有什么分别。


    这碗饺子就算此时送到他跟前,也不过尝个两三口,索然无味了。


    渡玉轩这一夜过得格外安静,陛下晨起得也很早,连殿内的下人都有些不适应。


    陛下面色冷淡,瞧着明显是有些不悦,可言谈举止中却又十分自然,并未对任何人有责怪。


    连主子也神色有些异样,不仅没赖床,还一大早就侍奉着为陛下更衣盥洗,亲自送陛下到渡玉轩门口。


    和从前大为不同。


    陛下的御驾走后,霜惢实在忍不住问:“主子,您和陛下之间可是发生了什么?奴婢今日实在是有些心惊胆战,头顶像有一片雷,随时都要劈下来似的。”


    “跟在您身边两年,奴婢还从未见过陛下今日这个样子,可若说是发怒,却也不见发难,就只是冷冰冰的,瞧着跟您……十分疏离。”


    “连你们都看出来了,那外头的人看得就更真切了。”


    沈霁看着门外的方向,深深舒了口气:“昨夜我以为已经相安无事了,不曾想陛下根本就不曾真的消气。”


    她不明白陛下究竟是怎么了,但沈霁能确定一件事。


    这件事若是未能得到妥善的处置,那渡玉轩这阵子,必定是要冷清下来了。


    第105章


    沈霁看着渡玉轩的院门方向良久, 最终深深地舒了口气。


    事已至此,陛下又岂是她能左右的人,深宫生存本就不易, 她不喜欢过分沉浸情绪,转眸看着霜惢,说出去的话又轻又淡:“自古帝心难测, 我不过是第一次遇到, 这才不太适宜而已。宫里的女人何其多, 我受陛下两年宠爱不曾遇过什么宠爱上的低谷,但旁人不都是这般模样, 行差就错,一不留神就会失了帝心。”


    她出身低微,在宫里水涨船高,最大的依仗是子昭和陛下的宠爱, 然而子昭还未长大成人,不能为陛下分担国事,那么陛下的宠爱在这宫里便是重中之重, 都说母凭子贵,可焉知皇嗣若有个不受宠又身份低微的母亲该有多难熬。


    便是为了子昭, 她也得明白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了。


    思来想去,沈霁偏头说道:“去趟凤仪宫, 我寻皇后娘娘说些体己话。”


    皇后娘娘受人敬重,又和陛下是夫妻, 相伴多年, 就算两人之间没情分,可彼此之间对性情的了解,确实要比沈霁要深的。


    她信不过旁人, 可皇后娘娘信得,这些话也只能说给她听。


    坐上步辇一路不紧不慢到凤仪宫门前,偌大的平坦宫道上,却远远瞧见长信宫门前似乎丢了什么东西出来,两个眼生的小宫女跪在门口,好不容易将散落一地的物什收拾干净,抹着泪走了。


    小宫女低着头从沈霁身边经过行礼的时候,她粗粗低眸瞧了一眼,是打翻的食盒。


    自从林贵嫔被陛下降位禁足后,身边的宫女除了柊梅都换了一批,其实沈霁是得不到什么确切信息的,可林贵嫔如今的性子跋扈乖戾,多多少少的风言风语还是飘了出来。


    说她在宫里不吃不喝,责打宫人,要么枯坐一日,要么呼唤长乐的乳名,再然后就是不住落泪。


    可见这接二连三的刺激,她也是受不住的。母女分离,母家不安,和陛下的情分也生生断绝,她在乎的一切,都快要消失殆尽了。


    若沈霁是林贵嫔,一生骄傲坠入到尘埃里,她也受不住,只是这一切都早有因果,是她自作孽。


    霜惢看着两个小宫女远去,低声说道:“看来林贵嫔是真的疯了。”


    沈霁转过头笑了笑,伸手搭上霜惢的手腕走下步辇:“突逢变故人总是受不住的,可寂静久了,受不住也受住了,人自然会清醒些。”


    “但咱们还有时间,便也不急。”


    有主子这句话,霜惢便心安不少,她点点头,扶着主子一道去了凤仪宫门前。


    着人通传后,云岚很快亲自出来迎人,一见沈霁便笑,深深屈膝行礼道:“奴婢给玉嫔主子请安,皇后娘娘正念叨着想见您呢,真是巧了。”


    沈霁一笑清浅,边问着皇后娘娘近况边往里走,一进主殿,就见案几上已备好了一杯清茶,薄白的雾丝丝缕缕飘起来,满室盈香。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她温言带笑,戏谑道,“还未进门就听说娘娘想嫔妾了,可见和您是心有灵犀呢。”


    皇后素来温柔得体,便是陛下也从不会同她说这些话,一时有些羞赧,柔嗔了句:“你愈发坏嘴。”


    “快起来坐。”


    她看着沈霁温声道:“本宫还未谢你替本宫解决昨日赏花会的一事。恪美人能来,骆氏亲眷心中甚慰,单单林夫人一人再闹也掀不起风浪。你同恪美人无亲无故,也不知你是怎么请来她的。”


    沈霁笑道:“身为后宫嫔妃,为您和陛下分忧是嫔妾的本分,嫔妾不敢居功。恪美人虽年幼,心气高些,可同样的道理,恪美人也是懂得的。”


    皇后点点头:“你聪慧,恪美人也懂事,本宫心里十分安慰。”


    说罢,皇后娘娘掀盖抿了口香茗,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叹了口气:“只是赏花会虽结束,可宫里却始终还是不得安宁。”


    “林贵嫔虽禁足,却十分不安分,日夜折腾,惹得宫里物议如沸,怨声载道。长信宫周边住着的嫔妃们不少都深受其害,来向本宫诉苦,想请求本宫处置。本宫虽是皇后,掌管后宫,可林贵嫔一事终究是陛下的旨意,本宫不好有所变动。”皇后眉宇之间笼罩着一抹忧愁,“何况林贵嫔的性子你也清楚,她并非是重罚便会甘愿领受之人,若非这样,也不会走到今日。”


    沈霁垂下长睫,柔柔说道:“嫔妾方才来凤仪宫之前,还瞧见长信宫去送膳食的宫女被连人带饭扔了出去,不知多狼狈。林贵嫔情绪不稳,又不肯用膳,不知是不是想绝食以见陛下……”


    皇后看向沈霁,叹息道:“她不见陛下日夜哭闹,可就算见了陛下,恐怕也是如此。退一步说,陛下如今正恼着她,又如何肯见?眼下这情况是进退两难,宽宥不得,却也深罚不得。”


    “赏花会上,本宫瞧宜妃还算担得起事,她和林氏是远亲,又劝住了林夫人不再求情,在宫里也一向安分守己,抚育二皇子十分熨帖尽心。从前在宫里,也是她和林贵嫔走得最近,若她能去劝劝林贵嫔,好生开导一番,兴许还能帮本宫平息宫里的怨气。本宫身子弱,宫里还需要一个能帮着本宫处理宫务的人,若她此事做得好,本宫便向陛下举荐她,让她来协理后宫。”


    林贵嫔失宠,日后也不会再翻身了,以皇后娘娘的身子,处理宫中繁杂事务的确太过吃力,确实需要抬举一个德高望重又资历久的高位妃嫔为皇后娘娘分忧。


    宫里的妃位还有庄妃和宜妃,若算起来是旗鼓相当,从中择一也是理所当然的。


    宜妃平素虽不争不抢,体察上意,可庄妃抚养皇长子,性子也温和敦厚,沈霁还是有些意外,皇后娘娘怎么会选宜妃而不是庄妃。


    私心而论,宜妃跟在林贵妃身边这么久,虽不曾有直接证据指向害沈霁的那些事有没有宜妃插手,可林贵妃鲁莽跋扈,不是心机深沉周全之人,定少不了宜妃在林贵嫔背后出谋划策。


    一个依附林贵妃生存这么久,还生下二皇子的人,绝不是简单的人物。


    相比之下,庄妃娘娘则不争不抢,恬淡温柔的多。


    倘若真让宜妃掌握了宫里的大权,以皇后娘娘的温柔纯善,沈霁还真有些担心。


    “庄妃娘娘平和,宜妃娘娘妥帖,都很好,又都是太子府上的旧人。可嫔妾斗胆问问,娘娘怎么看重宜妃而非庄妃呢?”


    皇后温声道:“庄妃和宜妃都不是张扬之人,其实任选哪个都不错,但庄妃生性淡泊,做事不喜拔尖冒头,明哲保身,若真让她协理后宫,她才是真真是难受。相比之下,宜妃却更聪慧一些。”


    “其实宜妃刚入府上时,曾有一阵颇为得宠,她虽生得不算十分貌美,可性子玲珑爱笑,又十分善解人意,上上下下都相处得很好。只是自从和林氏走近以后,不仅恩宠渐薄,人也内敛了许多。虽说不如从前受宠,可她做事稳妥周全,陛下登基后还是给了她妃位,还赐下封号宜,取事事相宜之意。”


    沈霁看向皇后娘娘,她面容温柔,带着淡淡的笑意:“那时候的宜妃还不曾生下二皇子,便能和生了长子的庄妃平起平坐,你便知她的可贵之处了。”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若不是家世所累,不得不听从林氏,以她当初会有更好的前程。也不会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恩宠流失,还受折辱这些年了。”


    “本宫知道你和林贵嫔的龃龉,连带着也担心宜妃,可她其实也是被迫,和林氏不一样。这么多年,她尊敬本宫,孝顺太后,侍奉陛下,养育子嗣,真应了当初陛下的期许,事事相宜,林氏走到这一步,本宫也该让她拨云见日。”


    沈霁虽不放心宜妃,始终警惕着她,可皇后娘娘有她的考虑,她也不能说什么。


    毕竟,宜妃最恨的人始终是林贵嫔。


    她颔首淡笑:“娘娘思虑周全,和宜妃娘娘相处的时间也比嫔妾要久,您定是比嫔妾更为了解的。”


    “只是嫔妾今日来,其实不单单是为了和您说说话,还有事相求,”沈霁起身在皇后跟前福身,低眉道,“嫔妾心中有惑,想请娘娘一解。”


    见沈霁这模样,皇后十分惊讶。


    在这宫里,沈霁有超乎常人的美貌,有七窍玲珑的心思,陛下的宠爱更是经久不衰,以她如今的地位,只有旁人问她问题的份,自己如何还能解她的惑?


    皇后忙柔声说道:“快起来,你若想知道什么尽管说来便是。”


    沈霁起身后瞧了一眼殿内诸人。


    皇后会意,将屋内人遣散,她方低下头,斟酌着开口:“娘娘……其实这事嫔妾本不该同您说,只是若不和您说,嫔妾实在没人能说。”


    “嫔妾和陛下之间出了些问题,不能为外人道。”


    她抬起眸,轻声说道:“嫔妾觉得陛下近日……怪怪的。”


    第106章


    皇后稍稍偏头看着沈霁, 等着她将要说出的话,本以为会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谁知她开口后, 再对上沈霁的眼睛, 皇后先是迷茫了好一会儿, 最终才想起了什么。


    不禁瞳孔扩大了一瞬,十分震惊, 而后下意识便坐直了身子。


    宫闱之内女子之间,其实互相说说体己话的不少, 所以皇后其实不太知道有什么话是姐妹之间也不方便说的。


    但见沈霁欲言又止, 且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皇后再不明白, 也后知后觉地懂了两分。


    虽说她和陛下之间并无伉俪情深,只有互敬互重, 可到底是多年的夫妻,这样的事两人之间也是有的。


    只是最近她身子不好, 不曾侍寝, 难道陛下……


    皇后斟酌着低声问:“可是陛下同你……私下相处时不大对劲吗?”


    沈霁本还在踌躇还如何说出后续的话才能不让自己担上一个妄议君上的名头, 不料皇后就是皇后, 不光温柔贤德, 还聪慧无双, 这么快就猜到了关窍。


    不必明说两人之间便能心领神会自是最好,她面上一喜, 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您知道了?嫔妾正是为此而头疼呢。”


    皇后见自己猜中,嘴唇轻轻开合,犹豫着嗫嚅了两下。


    纵使身为皇后,她平素温柔贤惠, 仪态端庄早已刻在了骨子里,这些事情也早就不是第一次。可今日要这样明目张胆说出口,还是让她有些羞涩。


    “其实……宫中嫔妃侍奉陛下本是分内之事,不论好坏一应都是看陛下的心意,不说后妃,便是本宫也不好提及。说到底,不论陛下如何,咱们只管承受就是了。”


    身为后妃,根本没有挑剔的余地,不管陛下如何,都只管承受便是了……这话说的在理,沈霁心中忽然有茅塞顿开之感,深觉自己的确陷入了误区。


    陛下就算再喜怒无常又如何,后妃不过是附庸,难不成还指望陛下一辈子待一个嫔妃宽纵如初吗?那林贵嫔叱咤多少年,不还是沦落至此。


    沈霁不自觉点点头,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看着沈霁释然认命的模样,皇后似乎觉得这般说对女子实在有些残忍,抬起头看着沈霁,斟酌着说:“虽话是如此……嗯……这件事是不能明说,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改善。”


    皇后思来想去,轻声开了口,想给沈霁一个定心针:“不如本宫今日就传了侍奉陛下的太医来问询一番,再拐弯抹角为陛下调养身子……也许是陛下今日太累太操劳的缘故,从前陛下都不是这样的,你也别太介怀了。”


    听到这,沈霁远山般的黛眉轻轻拧了起来。


    “娘娘……”她咬着下唇,红着脸缓缓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您、您在说什么?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她就说怎么越听到后来越不对劲,原来娘娘根本就不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满心哭闹不可说与外人听的事是床笫之间的。


    虽说沈霁出身民间,那些腌臜事听得多了,可她也不是什么欲求不满的女子。


    陛下精力旺盛,每每折腾得她骨头都要散架了,若是再补,她如何受得了。


    皇后娘娘怎么会以为她是因为和陛下之间的□□不和谐才来问?


    沈霁话说出口后,两人红着脸相对无言良久,许久之后,皇后慌张地转移视线端起一杯清茶抿了几口,小声道:“本宫……本宫原以为是人各有欲,女子有欲也是情理之中,又看你言辞闪烁,目光躲闪,才猜测至此,倒是,倒是本宫想多了。”


    “娘娘心思缜密,嫔妾感念娘娘一番好意,只是嫔妾……”沈霁艰难开口,轻声说,“只是臣妾倒不是这方面,是嫔妾觉得近日陛下待臣妾十分喜怒无常,像是有话想说,但又不愿说出口,举止也颇为古怪。”


    “今晨从渡玉轩离开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的,恍若是生了嫔妾的气一般。可思来想去,嫔妾也不知道陛下究竟因为什么不悦,嫔妾不曾做错什么啊。”


    沈霁在宫里两年一直得宠,除了美貌以外,自然更是因为她知趣懂事又聪慧,知道体察圣意,进退得宜的缘故,她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若是陛下那句话不对,她一早就会发觉,不至于走到让陛下不悦的地步。


    皇后深知陛下宠爱她,也知道沈霁的性子,若哪天沈霁会失宠,也只会是她做错了无法弥补的错事,亦或是有了更合心意的嫔妃从而渐渐淡忘,若非如此,像她这般该是宠眷不衰的。


    恪美人虽入了宫,陛下也十分看重,可她看在眼里,知道她是比不得沈霁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的。


    既然如此,那还能有什么事,能让陛下这样反复无常,连沈霁都不明白?


    思来想去,皇后转而问道:“你觉得,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沈霁回忆着前几日的事,柔声说道:“那日林贵嫔御前失仪,行迹魔怔,被陛下降位禁足后,嫔妾是跟着陛下回了建章殿的。那日陛下的情绪不大好,嫔妾还是第一次见到陛下这般脆弱的模样,其实当日后也十分温吞,并未有异常,但自从嫔妾见过您,又去了恪美人处后,陛下就有些奇怪了。”


    “嫔妾从来不是喜酸食之物,那日从明光宫出来,陛下却派人赏了好几碟不一样的酸食过来,后来再见,也是情绪不大好。昨日赏花会后,陛下让嫔妾准备着侍奉御驾,嫔妾也好好去做了,可昨日陛下来时还好好的,一说到酸汤饺子又不悦了起来。”


    “还问嫔妾……是否真心待陛下。”


    沈霁捏着帕子挡在琼鼻前头,语气有些哀婉:“嫔妾是否真心待陛下青天可鉴,陛下好端端的,又怎么会这个?嫔妾回答之后,陛下虽未明说什么,心里头却不痛快,今日晨起一直冷冷淡淡,吓得嫔妾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来问问娘娘,陛下从前可有过这般情况,又是何故娘娘,陛下从前可有过这般情况,又是何故所致。”


    皇后微微蹙眉思索着,眉宇间同样出现一丝不解。


    和陛下成婚数载,在她眼中,陛下一直是一个懂得克制自己,心系国事的好皇帝。


    情绪稳定从不外露,端方自持,喜怒不形于色才是他,这么些年,她也从未见过陛下因为后宫的事而失态反常。


    脆弱……酸食……不悦……


    这些字眼,连皇后都觉得陌生。


    陛下为何会如此?是故意为之,还是真心所致?


    思索许久,皇后的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且匪夷所思的念头,虽意外,可似乎也只有这个才说得通。


    她迟疑许久,最终开口道:“你可曾想过,也许是因为你在陛下心中与旁人不同呢?”


    沈霁对上皇后专注的目光,顿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紧接着她就将这个念头立刻反驳了,偏过头淡声道:“嫔妾出身低微,除了貌美以外,和宫里的其他嫔妃并无二致。当初林贵嫔和陛下是少年情谊,青梅竹马,在宫里纵横多年,不也未见不同吗?如今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何况,陛下终究是陛下,阅女无数,世间万物唾手可得,嫔妾区区美色,就能让九五之尊为嫔妾折腰吗?”


    皇后握住她的手,柔声问:“为什么不能呢?”


    沈霁浑身一震。


    “书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本就是捉摸不透虚无缥缈的事,和家世、容貌、性子如何,都没有干系。”


    “陛下坐拥三海二十四州,可从未对哪个女子动过心,纵然见惯美人,也不曾对谁有半分例外,可见你与旁人不同。”


    “本宫思索许久,始终不明白从前克己复礼的陛下为何会突然如此,可若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男人,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皇后轻轻笑起来,温声道:“恪美人入宫后,宫里不少人都忌惮的很,因为她年轻貌美,得太后和陛下看重,又是功臣之女,除了想要结交之人,想同她亲近的人并不多。大家都是陛下的女人,陛下龙凤之姿,其实宫中倾慕陛下之人不在少数,有爱便会有醋,这是人之常情。”


    “而且你可知,恪美人入宫后,其实宫里的人明里暗里都觉得你会和恪美人对上。因为你是如今风头最盛的宠妃,而恪美人是后起之秀,互相针对也合情理。本宫虽从未提过,可不代表本宫不知道,本宫都知道,那陛下心里也和明镜一般。”


    “那日你去游说恪美人,其实是为了陛下和本宫着想,可在此时的陛下眼中,你却大方过头了。”


    沈霁仰头看向皇后娘娘温柔的眼睛,心中的不可置信如海浪般层层激荡拍打过来。


    她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如今的陛下,会对她有所不同。


    只见皇后眼底带笑淡淡的笑意,方才那一抹意外此时也被温柔和沉稳替代:“虽说后妃善妒是大忌,可陛下喜欢你,派人给你送酸食,就是为了让你明白,陛下他希望你也能醋一醋啊。”


    第107章


    什么?


    沈霁实在难以置信, 看着皇后娘娘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陛下会如此做的可能性她想了千百种,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个原因。


    可是,这怎么可能?


    堂堂天子, 坐拥天下,自小锦衣玉食,万人拥簇,见惯世间一切美好之物,他岂会对她这般一个低微出身的小小女子动心。


    连骄傲如明珠般的林璇玑都不能得到陛下一分真心实意,她又何德何能。


    何况, 从她侍君到现在两年有余。陛下待她是很好, 可再好再特别, 也不曾超出宠妃的范畴。


    除了生子昭那阵子陛下心中有愧格外纵容一些,唯这阵子最不一样。


    在民间的时候她就知道, 男女之间,相处愈久愈不易心动, 若陛下真的对她心动,怎么之前一年多都不曾有感觉,反而近日才心动呢?


    沈霁大受震撼, 只觉得自己的心还从来没有这么没底过,心跳如打鼓,整个人像浮在云端, 随时可能从高处跌下去, 颤巍巍,轻飘飘的, 踩不到实处。


    她立刻移走目光,盯着不远处的一片空白,嗓音有些不为人知的紧张:“娘娘是不是猜错了?陛下君心难测, 兴许是嫔妾自己何处做得不够好才会如此。”


    见她这幅模样,皇后反而笑了:“本宫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其实本宫刚想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也十分意外,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纵使陛下是天上的骄阳明月,那便没了对一个人心动的权利吗?”


    皇后笑靥如春风,一点一滴抚慰着沈霁如今彷徨不定的思绪:“你要相信陛下也有心,你亦很好。”


    “说起来,本宫和陛下成婚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陛下待一个人上心的时候也会稚嫩如少年郎一般,真是让本宫啼笑皆非。”


    沈霁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却并非是欣喜高兴,而是无措和焦虑。


    帝王之心,这是多少人渴望得到却终其一生得不到的东西,多少人被猜忌,被厌弃,被忌惮,同床异梦,可望而不可即。


    如今竟然这样落入她的手中。


    可她扪心自问,她不爱陛下,更不可能爱这样的陛下。


    纵使陛下待她很好,对她也从未如林贵嫔一般权衡忌惮,可他终究是三宫六院七十一妃的皇帝,从不是一人的夫君,他是天下之主,需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亦不会把心思真的搁在一个女人身上。


    爱是纯洁无瑕世间罕有之物,皇宫却是最污浊的泥沼。


    肮脏的泥潭里又如何开出纯白无瑕的花朵。


    沈霁自出生到现在,从未被人放在心尖呵护过,父亲早亡,母亲刻薄,她没有朋友,更没有两心相许的爱人。


    那些美好的话本子听得多了,她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多么可悲,才更知道真正的爱是多么难得。


    哪怕只污浊一点点,不纯粹一点点,都算不得真正的爱。


    沈霁从来都觉得,像她这样连亲生父母都不爱自己的人,这辈子注定是不会被爱的,既然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纯粹真诚的爱意,她也不稀罕,只好好待自己便是了。


    世人嘴里的爱不牢靠,所以她才卯足了劲儿要出人头地,要往上爬,只有紧紧抓住钱财和权势,才能给她安全感。


    陛下的喜欢纵使罕有,纵使是多少人想要之物,可于沈霁而言,除了能让她多几分宠眷之外,她并不稀罕,也并不想要。


    倒不如只做多情帝王和知趣的宠妃,彼此暧昧、拿捏,心口不一、逢场作戏,她和他都可控,岂不更好。


    如今陛下一人坠入情网,她言不由衷冷眼旁观,可爱里的人最敏感多疑,最难以琢磨,沈霁反而难以应付。


    若陛下有朝一日发觉自己并非真心,更从未对他心动,天子尊严被她一介小小女子玩弄,到时候的场面,又该如何收场?


    沈霁越想越觉得头疼的很。


    “今日之事,还请娘娘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是嫔妾莽撞了。”她起身向皇后娘娘深深屈膝行礼,低垂的眉眼依稀流露出两分焦灼不安,尽被皇后收入眼底。


    皇后轻笑着颔首:“本宫和你,情似姐妹。虽然本宫从不曾说过,可你也要知道,你在本宫心里,和其他人总是不一样的。”


    “你信本宫,所以才将这些难以启齿的话说给本宫听,这份信任,本宫又岂会辜负?倒是你,听完本宫的话就一直心中不安,本宫瞧在眼里,心里也是担心的。”


    她轻轻拉住沈霁的手,示意她起身坐到自己身边来,而后柔声问道:“陛下喜欢你,你不高兴?”


    许是沈霁在皇后身边不设防备,所以心思在面上一览无余,一眼就被看穿。


    也就和皇后娘娘之间私下能谈及此事,若换个人,谁敢说自己不喜欢陛下的宠爱。


    对陛下不敬,藐视君恩,是杀头的大罪。


    思来想去,沈霁也不敢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全盘说给皇后听,生怕日后连累了她,只避重就轻地回答道:“陛下垂怜是嫔妾的福气,嫔妾只是惶恐。”


    “这话就说得不老实了,”皇后笑一笑,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旁人得陛下一分真心相待都欢喜若狂,绝不会如你这般忧愁。本宫问你,你可同样喜欢陛下吗?”


    沈霁怔了瞬,看着皇后娘娘的眼睛,陷入了沉默。


    不回答便是最好的回答,皇后虽没得到她的回答,却并不算意外。


    若是沈霁真对陛下有情,两个有情之人,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沈霁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有城府心机,在后宫一路风生水起。可她内心却有一片净土,渴望着纯粹温暖。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和自己这个皇后走得这般近。


    陛下龙章凤姿,乃天下之主,如此年轻男子,会对陛下不倾心的女子实在太少太少。


    也许沈霁并非全然不喜欢陛下,只是眼下顾虑太多,也不够纯粹。


    她是陛下的发妻,是皇后,也是一国之母,理应事事以陛下为主。


    可此时此刻,她只想做沈霁的姐姐。


    皇后轻柔地抚上沈霁的发梢:“事已至此,何须忧愁?本宫明白你顾虑良多,思绪繁杂,可你既然已经明白了缘由,本宫相信你心中自有一杆秤。不管你怎么做,怎么选,人生苦短,无悔便好。”


    人生苦短,无悔便好……


    沈霁的眼眶倏然湿润了。


    这一辈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真心实意为她考虑,不为自己的利益,不为前途财富,只为她自己。


    “娘娘的恩情,嫔妾无以为报。”


    沈霁跪地伏身,眼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在宫里,她不是孤身一人。


    如今有子昭,有皇后娘娘,也有玉雅一直在身边相伴,她有太多想要保护的人,不能因为眼下这一点点小事乱了阵脚。


    陛下无非是要她在意他,她自然做得到。


    皇后将沈霁扶起身,让她喝杯清茶缓一缓,正欲开口,云岚急匆匆在门口叩门,低声道:“娘娘,陛下请您即刻去一趟建章殿,奴婢听说……听说是太医今日去林氏给老太傅请脉的时候,正巧遇见林尚书带着外室要进门,将老太傅气晕了过去,林夫人也在建章殿呢。”


    第108章


    皇后闻言一惊, 当下眉头便蹙了起来:“林尚书位高权重,在长安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会人到中年反而如此荒唐, 竟要当众领了外室进门?”


    文官最重声誉,林尚书位列三品尚书一职, 应是最最爱惜自己颜面之人, 就算实在是动情不住养了外室,那也该是藏在外头不见人的,又怎么会不顾自己的颜面,也不顾林氏一族的颜面硬是要带入林氏去。


    这等荒唐冲动之举,怎能是一个久居朝堂的高官做得出的。


    林太傅如今已经年迈, 可他一生都是文官清流,高风亮节, 最是重礼法,也正因人品贵重才有无数学子,在长安极为德高望重。林尚书身为林太傅的亲生儿子,今日做出这样有辱家门的事情, 难怪林太傅会被气晕过去了。


    林氏近来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朝便罢了,林夫人又来向御前递拜帖,涉及命妇家事, 便是陛下也不便开口, 还是得让她这个皇后出面最好。


    皇后轻叹一声,转而对着沈霁说道:“陛下传召,本宫这会儿得即刻过去,你先回宫歇息, 莫要胡思乱想了。”


    沈霁并不多问林氏的事,只点点头,福身说道:“多谢娘娘关心,嫔妾已经明悟,不会再因此困扰了。”


    说罢,她转而朝着云岚温声交代道:“娘娘身子弱,近日又琐事烦扰,你要仔细照看,莫让娘娘心神受累。”


    云岚感念宫中还有人真心关切娘娘,忙福身道:“玉嫔主子放心,奴婢自小跟在娘娘身边,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沈霁点点头,目送着皇后娘娘坐上去建章殿的凤辇,这才不紧不慢走上宫道,回渡玉轩去了。


    早在之前她就让青檀去宫外查过林氏,前几日林夫人入宫,又知道了林尚书那些不检点的密辛。


    有了目的再去查,自然轻易的多,再加上青檀办事,她还是十分放心的。


    素来外室都是身份低贱不得入正门的女子,且不论样貌如何,起码出身算不得正统,若非如此,纳入府里做个良妾也使得。


    她听说这外室是青楼出身,风尘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最知道林尚书是能拉她出火坑的唯一指望,所以自己都卯足了劲儿想进林氏的大门。


    只消有人在旁边那么一指点,再吹吹枕头风,林尚书为了自己目的能达成,两人一拍即合。


    林夫人这个正妻的颜面扫地,闹得长安沸沸扬扬,林尚书都不避讳家门之丑了,她自然也不能容着人骑到自己脸上来,这才要上御前告状。


    林氏夫妇不合,父子不合,又有外室这个不安定因素,恐怕陛下也不会放过这个时机,要好好整肃一番朝堂。


    这滩浑水搅得越混,林氏倒得久越好,自然,林贵嫔就会越痛。


    沈霁要的不仅是她死,还是生不如死。


    只是苦了皇后娘娘,还要因此事而费神。


    是药三分毒,总喝那些苦药也未必就有效了,沈霁略一思索,如雪般的皓腕从步辇上垂下来,素指点了点扶手:“霜惢,你亲去太医署一趟,让太医给皇后娘娘调配些养神宁心的药膳来,春日干冷,娘娘多食补于身子有益。”


    霜惢福身领命,轻笑道:“您和皇后娘娘的感情真好,奴婢觉着啊,比对陛下还上心呢。”


    说起陛下,沈霁刚刚才稳了几分的心绪又乱了起来。


    她默了默不作声,半晌才拂了手:“皇后娘娘和陛下自然是不一样的。”


    只是她此时想来仍然觉得惊心,陛下和她闹,同她疏离,让她百般琢磨不透,起因竟只是因为对她动了情。


    眼下多事之秋,她也没想好该何时重新去见陛下,现在她和陛下冷静一段时日再相见,反而更好-


    建章殿。


    皇后急匆匆从凤辇上下来,一路走上玉阶进入偏殿,一进门正见林夫人跪在屋内抹眼泪哭哭啼啼,陛下也是一脸头疼。


    张浦早就侯在门口了,见是皇后娘娘来了,忙先行了个礼,颔首躬身走进去说着:“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陛下,臣妾来迟了。”皇后走上前向陛下请安,身边的林夫人哭声反而更大了两分。


    见皇后人到了,秦渊眉宇间的愁色终散了几分,站起身道:“皇后免礼,朕正盼着你来呢。”


    “林氏之事朕已经知晓,林尚书私德不修,不尊正室,朕定会狠狠训斥他。但眼下政事繁忙,朕也走不开身,幸而皇后来了,林夫人若有诉求,尽可对皇后说起,皇后都会转告于朕的。”


    陛下不愿多言林氏家事的态度已经摆在面前了,林夫人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可也得看着陛下的脸色行事,她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届妇人,陛下总是不好多言语的。


    好在皇后娘娘来了,女人之间,许多苦楚定是能感同身受,那天杀的小贱人,娼妇出身,休想进林家的门半步!


    林夫人以帕掩面,抽泣着福身向陛下行辞礼,秦渊这才大踏步离开了偏殿。


    皇后看着林夫人哭泣的模样,缓缓坐到位子上去,温声道:“云岚,将夫人扶起来坐下。”


    “林家的事,本宫也听说了,夫人会觉得委屈也是应当的。”她叹了口气,轻声宽慰道,“说起来,林尚书今年已经年逾四十,膝下子嗣也有好几位,如何还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林夫人哭得凄婉,欲言又止半晌,还尚未开口,却又闭住了嘴,一味只管哭,可见受了多大的屈辱和委屈。


    皇后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让底下的人去奉茶过来,也好让林夫人缓一缓。


    喝下半盏茶后,林夫人可算开了口,哭诉道:“娘娘,您也是女人,您一定最清楚臣妇的委屈。臣妇嫁入林氏半辈子,一辈子循规蹈矩,做好正妻应有的本分,自问是问心无愧。可谁知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林氏一家子,许多在朝为官,文官最重清誉,他这样糊涂,一心想将那样的女人带回家,不光是臣妇不愿意,便是放到朝堂上,言官也绝不会放过他,定是要参他一本的。”


    这样天大的丑事,原本是不易外扬的,可太医今日去府上给公爹请脉,却将这闹剧看了一清二楚,随行的人数不算少,不出半日就传遍了长安。


    既然这脸面已经丢了个干净,那她这个林夫人再守着那点可笑的颜面还有什么意思。


    现在公爹掌权,璇玑还失宠于陛下,几个亲生的儿子也都不争气,他这个杀千刀不思正途便罢了,居然还敢和娼妇搅在一起!


    她活这半辈子,还从未如此憋屈过,什么林氏的前途,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那她也只管自己的颜面和孩子们的将来便是,只要有她在一日,那贱人就休想进林家的门。


    林夫人哭哭啼啼,边哭边起身跪地,说得动听极了:“皇后娘娘,臣妇今日来,便是想求您能为臣妇做主,千万莫要让那外室进门。他身为三品尚书,应为天下学子和朝官做榜,若非如此,又岂能立得正,岂非是让陛下的信任付之东流。”


    出这样的事,皇后也不好说什么,这终究是林氏的家事,关于林尚书的处置,就算林夫人不说,陛下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只是这都是朝堂上的事,直觉告诉皇后,林夫人这次进宫出了说林尚书的不是,应该还有别的目的才是。


    就算再生气,林夫人终究是林氏的人,一味来说林尚书,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皇后微微颔首,让林夫人安心:“这些事夫人尽管放心,陛下一定会做出妥善的解决的。”


    她并未继续说下去,话锋落到林夫人那头,她踌躇了片刻,垂下眸抽泣了几下,眼珠稍稍一转,斟酌着说道:“林氏如今不太平,臣妇除了求陛下和娘娘做主,实在别无她法,可底下的孩子们却深受其害。尤其是林贵嫔,家中出了这样的事,臣妇也实在担心贵嫔娘娘会不会承受不住,再者,还请娘娘可怜臣妇之心,让臣妇见见贵嫔娘娘,也算一点慰藉。”


    说来说去,还是将自己真实的目的说了出来。


    林夫人在这件事上虽有让人同情之处,可没有陛下的旨意,皇后也做不了这个主。


    皇后的眉头微微蹙起来,叹了口气:“林夫人,本宫固然同情你的遭遇,也不满林尚书的做法,可毕竟不是什么涉及生死的大事,且林贵嫔禁足乃是陛下的旨意,本宫也不好插手。你若实在担心,本宫会让宜妃去劝劝她,也好让她和你都安心。”


    本就是试探,见皇后这次如此坚决,林夫人眼中的希望也渐渐黯淡下去。


    所有孩子中,璇玑是最讨人喜欢也最让她心疼的孩子,自从这个女儿自嫁给陛下,还从未遭遇过如此挫折,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管什么遭遇始终还是记挂着自己的女儿。


    好在皇后娘娘说是让宜妃去看望,有宜妃劝一劝璇玑,再给她出出主意,想来璇玑也能想明白。


    林夫人福身说道:“娘娘一片慈心,是臣妇心急了。但臣妇还有一请求,恳请娘娘应允。”


    “臣妇入宫几次,还未见过太后娘娘,今日这般事,臣妇心中也实在是积郁难解,唯想着太后娘娘心明眼慧,若能指点臣妇一二便是再好不过了,臣妇也能去伺候太后一回,好尽一分心。”


    命妇入宫,若是向太后递了拜帖,平时也是能见到太后的,林贵嫔她做不了主,可见一见太后却也不是难事。


    太后久居宫闱,许多事做的比她更有分寸,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皇后缓缓颔首,应道:“既如此,你便让云岚引着你前去长寿宫求见太后吧。”


    第109章


    虽见不到璇玑, 可好歹皇后娘娘没有将自己面见太后的请求都驳了回去,林夫人躬身行礼,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日赏花会在繁春殿的时候, 宜妃在她跟前说的话,她回去以后反反复复琢磨了,越想越觉得在理。


    她女儿生得天姿国色,又和陛下有打小一共习书的情谊, 这么多大风大浪, 光阴岁月都过来了,如今却好端端的失了宠。


    若是无人在背后吹枕边风, 夺了璇玑的宠爱,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


    皇后性子软, 被那狐媚子哄住指望不上,也越不过陛下,不能让她见太后, 可太后却不是。


    太后终究是陛下的亲生母亲,位高权重, 又耳聪目明久浸深宫,定能分得清是非。


    区区一个平民之女也敢在后宫如此作威作福,浑然不顾林氏的脸面和她自己的身份,皇后镇不住便罢了,她就不信太后也坐视不理。


    后宫最忌讳的便是专宠和狐媚,玉嫔敢让她的女儿吃绊子, 她也不能让她好受!等日后有了太后的干预, 陛下最守孝道,定会让她的地位一落千丈。


    林夫人的心定了定,长舒一口气, 跟着云岚一道走出建章殿,去到了长寿宫门前。


    太后的长寿宫是宫里最庄严大气的宫殿,一草一木都是奇花异草,院内随手一个摆件都是顶好的物件儿,林夫人入宫次数也有好几次了,见了不少华丽的宫殿,可还是第一次来长寿宫。


    光是长寿宫一进来这威压,便是她这样显赫门第的正室夫人也觉得心惊。


    她不敢造次,急忙低头敛眸,屏息凝神,生怕自己的小心思和举止惹了太后不快。


    云岚向门口值守的宫女表明来意,得了太后的通传后走在了林夫人的前头。从长廊上穿过时,她稍稍偏头,探究似地打量了一眼林夫人,这才低声说着:“林夫人,等会儿到了殿门前,奴婢就要回去伺候皇后娘娘了。您在长寿宫和太后娘娘说话,切记莫要太久,别扰了娘娘歇息。”


    林夫人一心都在盘算一会儿如何跟太后说话,浑然没察觉到云岚话中的提醒,只满口应下:“放心,我自然知道分寸的。”


    云岚虽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可也不能真对林夫人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只能点点头,向梅英姑姑知会了一声,隔着殿门向太后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只是她心里仍然有些不舒坦,总觉得这个林夫人不那么简单。


    林夫人和林贵嫔是亲生母女,林贵嫔这般性子,林夫人能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只是可惜皇后娘娘一贯性子软,这才给了她颜面,容她今日去求见太后娘娘。


    云岚前脚刚走,林夫人后脚就踏足了长寿宫的主殿,隔着富丽堂皇的殿内,太后正坐在主殿正中的主位上,不紧不慢地掀盖品一盏茶。


    太后今年也不过四五十岁,和林夫人的年纪差不多,可太后保养得宜,容貌风韵犹存,只有几条细细浅浅的纹,一双眼睛波澜不惊,眼角眉梢都是难言的气势尊贵。


    林夫人在长安命妇圈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每每见到太后,还是会觉得心里打鼓。


    她忙躬身上前行礼:“臣妇给太后请安,太后长乐无极。”


    听见声音,太后才悠悠地放下手中的杯盏,缓缓开口道:“嗯,皇后已经差人和哀家说过了,起来坐吧。”


    林夫人心中有些惴惴,顺从地起身落座到一旁的位置上,梅英姑姑亲自过来奉了茶,她忙不迭端在手里,低眉顺眼地开口道:“臣妇今日来叨扰太后,实在是心中积郁难解,才想请您指点一二,叨扰您清歇,还请太后恕罪。”


    “林氏的事哀家也听闻了,林尚书做事不周道,你虽是他的正室,可这世道男人若一意孤行起来,说到底你也是为难。”太后云淡风轻,面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但不管怎么说,太后始终是帮着她说话的,两个人能说到一起去,再往深处说总是方便许多。


    林夫人抬起袖子抹泪,瞧着实在是可怜:“太后说的是,臣妇虽是正室,可主君若是荒唐起来,便是臣妇又能如何。今日陛下亲派太医来府上给公爹看诊本是无上荣耀,谁知却让太医眼睁睁看见这样的丑闻,传闹出去惹得沸沸扬扬,给陛下蒙羞,臣妇倍感惶恐,却也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这事不管多难看,但终究已经发生了,事既已发生了,林尚书私德不修,到时候自有陛下处置。”太后瞧她一眼,语气不冷不热的,“只是林夫人今日既然来了长寿宫,想必是想听哀家的肺腑之言。”


    “林太傅是元老,又是陛下当年在国子监的老师,哀家敬重他品行高洁,学富五车,陛下待林氏上下如何,这么多年你看在眼里。林贵嫔也是陛下后宫的嫔妃,既有这份关系在,今日就也不必拘那么多礼了。”


    太后主动拉近关系,林夫人心内猛得一喜。


    只是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听太后紧接着说道:“你固然受了屈辱牵连,可哀家也得好好说说你的不是。”


    “你身为林氏当家主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应沉得住气,那贱籍伶人上不得台面。若是没闹起来偷偷带回林氏,顶多也就是造人背后看不惯,遭文官弹劾参奏,可眼下既然已经闹开了,就算已经赎了身,现在脱了贱籍,也是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做你们林氏良妾的了,既然入不得你们林氏的门,你又何苦再上御前闹这一出?身为高门主母,这点魄力怎会没有。”


    说罢,太后下巴微扬,看向了林夫人。


    太后并未顾念什么情面,字字句句都是只戳她脊梁骨说的。


    殿内的侍奉宫女们虽都不曾抬头,安静的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可到底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将她这个命妇说的无地自容。


    林夫人如坐针毡,浑身出了一层的冷汗,嘴唇开合数次,却不知如何说起。


    “臣妇只是气不过……这才想上御前讨个说法,想求陛下做主……”


    她忙起身跪在太后面前:“还请太后息怒,臣妇和主君之间虽不睦已久,但到底是夫妻,也并非是一时怨恨才来的。臣妇今日来御前,一是想求陛下做主莫让那贱籍伶人入门,二也是求陛下从严惩处,好平天下清流之怒。这会儿来寻太后,更是因为心中对太后敬仰,这才想来听您良言。”


    殿内的檀香丝丝缕缕的燃烧着,足足安静了好一会儿,太后才轻笑了一声:“既如此,倒是哀家错怪你了,以为你真是只顾自己的鲁莽之人。”


    “前些日子皇后办了赏花会,哀家没去,可却听说你在赏花会上求皇后让你见一见林贵嫔。”太后面上噙着笑,语气却像有千斤重,“林夫人,林贵嫔犯了什么错,皇帝就会做什么惩处,皇后也是听皇帝的命令行事。皇后啊,耳根子软,人也仁善,你何苦哀求皇后呢。”


    说来说去,太后想警醒她的,原根本就不是一点。


    林夫人心中大震,冷汗顺着发丝,浸透了发根:“臣妇担心林贵嫔,一时糊涂才求皇后娘娘开恩,实在是臣妇的错。”


    太后淡淡笑,抬手拿起旁边的金剪子修起了手边的花:“林贵嫔啊,跟你一样性子急躁,总是顾不上大局。在宫里这么多年,哀家一直能提点就提点,可惜这孩子是个倔的,从来不肯听劝,这才犯下大错,被陛下处罚。哀家也是为人母亲的人,明白你的心情。可你也知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说到这,太后顿了顿,又语气自然地继续说道:“为人臣子,应尽臣子的本分,为君妃嫔,也应尽妃嫔的本分。”


    花盆中的嫩蕊随着“咔嚓”一声枝叶尽落,林夫人睁大了眼睛。


    “该宽宥的,宽宥不下了,总要处置以平众怒。”


    第110章


    林夫人背后的冷汗几乎要将衣衫都湿透了, 她俯身跪地在太后跟前,连呼吸都十分小心翼翼。


    太后虽然语气轻松,不曾有一句重话, 乍一听仿佛是在跟她玩笑一般, 可这里头的字字句句却都实实在在的是在敲打她, 警告她。


    从前林氏是多么风光, 陛下看重,皇室礼敬, 可这几年来却大不如前, 尤其近日, 更是风波不断。


    太后这是在告诉她,要安分守己,莫生事端,如今的林氏已经不是从前的林氏了。


    璇玑骄纵, 在宫里跋扈多年,许多事她为人母亲不是不知道。但从前大大小小的事看在公爹和林氏功绩的面子上, 陛下都容了。


    可攒得多了, 功绩消耗完了, 也就容不下了。


    林夫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太后的神色, 再看到那支被太后亲手剪下,残破不堪的花枝,心中更是慌得害怕。


    陛下现在还未发难, 也只是惩处了璇玑一个人, 可若是再闹下去,会不会……


    她来之前本是想向太后诉苦,再拐弯抹角地提一提璇玑的事,最好, 是能再挑拨一番玉嫔,可眼下这情形,她是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林夫人不敢再想下去,忙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唯恐自己在太后跟前失仪:“太后说的是,是臣妇思量不周,这才让皇后娘娘为难。臣妇日后定会反思己过,绝不会再犯。”


    “至于……至于林贵嫔,她自小性子娇了些,臣妇也知道,这么些年多亏了在宫里得蒙太后照拂,不然也不至于现在才受罚,恐怕早就被罚数次了,陛下开恩,臣妇感激不尽。”


    太后放下剪子,低眸瞧着林夫人的神色,总算添两分满意:“行了,起来吧,何苦拘着呢。”


    “今日你能来,哀家心中宽慰,这才跟你说两句体己话,不必如此多礼。哀家知道你心中不快,也担心林贵嫔,可还得记着关心则乱四个字,别失了分寸,璇玑既然入了宫,那便是皇帝的嫔妃了。”


    恩威并施,好话赖话全让太后一人说了,林夫人心中惴惴叫苦不迭,却也没有任何办法,方才那一番话,更是让她知道璇玑入了宫就要按着宫里的规矩来,先宫规后母女,别忘了臣子本分。


    梅英将林夫人亲自扶起来,坐到旁边的位置上去,杯盏中凉了的茶水也重新沏了一盏,林夫人不敢乱说话,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太后闲聊,短短半个时辰,却仿佛如坐针毡。


    一刻钟后,她再也坐不下去了,寻机会向太后行辞礼,这才退出长寿宫准备出宫去了。


    与此同时,凤仪宫门前的长街上,宜妃的仪仗恰好从林夫人身后缓缓走来,两人一前一后。


    高高坐在步辇上的宜妃今日妆容清丽,气色颇好,往前遥遥一眼,正看见林夫人低着头迈过关卡,向出宫的方向走去了。


    宜妃身边的文纾低声说:“娘娘您瞧,仿佛是林夫人刚走。”


    “方才皇后才交代过,算算时辰,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宜妃神色从容镇定,语气十分冷淡,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说道,“只是瞧着她脸色似乎不大好看,步子也很匆忙。”


    若是心想事情,那走姿定是趾高气扬,扬眉吐气的,不会是如此这般。


    文纾自小跟着宜妃,对这个林夫人没有半点好感,不屑地勾勾唇,声音却并不大:“林夫人见太后岂能这么轻易达成所愿,想必是受了磋磨出来的。”


    她为什么会去见太后,个中缘由,宜妃自然比谁都清楚。


    只是原以为林夫人多少能聪明点,哪怕只让太后有那么一丝对玉嫔不悦便够了,可如今看起来,林夫人比她想象中还不中用,定是在太后那吃了大亏,这才灰溜溜的走了。


    不过这也不打紧。


    让她去见太后本就是为了日后铺路,既然太后眼下不为所动,那便先处置好眼下的事,以后的事再徐徐图之也来得及。


    说起来,陛下和皇后对林贵嫔也实在是宽容,哪怕她犯下这样的大错,还是不曾对她真的和对旁人那般苛刻。


    就如今日林氏发生的事,虽说那些风言风语定会传到宫里去,可她如今被陛下的人幽禁在长信宫,又从何而知。再说了,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破事,许多人家里都有,怎么她偏偏得知道,还让自己去好生安抚。


    说是禁足降位了的嫔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赌气的公主,陛下再生她的气,对她再不满,始终留了一丝情面。


    想起林贵嫔,宜妃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


    她在林氏手下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熬到可以翻身的机会,苦心经营到这一步,她绝不会轻易饶了林氏。


    复仇的日子,还长着呢。


    宜妃凝视着长信宫门的方向,淡声:“最近这两日林贵嫔如何了,还是时常尖叫不吃不喝吗?”


    文纾颔首道:“比刚禁足的时候似乎好些了,平时听到的哭喊摔砸声少了。”


    关进去的时候疯疯癫癫,大受刺激,可安静一阵子,难保人不会慢慢冷静下来。


    步辇落在长信宫门前,宜妃搭着文纾的手走下来:“本宫奉皇后娘娘口谕,特来探望林贵嫔的。”


    假传懿旨是死罪,值守的侍卫不会质疑,在认出这是宜妃之后,便打开大门将她放了进去。


    从前奢华明贵的长信宫,不过短短数日便成了眼下这幅冷清萧条的模样,处处透着凄冷死寂,这样的变化,连宜妃都有些讶然,下意识挑了挑眉。


    院内洒扫的宫女们见宜妃来了,忙屈膝向她行礼,低声道:“宜妃娘娘,贵嫔娘娘平时除了柊梅不许任何人进殿内伺候,所以奴婢们只能在门外候着,这会儿想必娘娘还在屋子里呢。”


    这些宫女都是陛下派来的,宜妃温和地点点头:“你们都辛苦了。”


    她抬步走进殿内,文纾上前用双手推开眼前略显沉重的雕花殿门,随着重重地“嘎吱”声,外头亮堂堂的阳光洒落满地,也同样落在了正坐在主位上,眼睛枯寂如干井一般的林贵嫔身上。


    她穿戴整齐,穿着从前陛下赏赐的华服,仍珠翠满头,纤细脖颈上高高扬起的头颅一如从前那般骄傲。


    唯独消减许多的身姿,能看出她这一切的功夫不过都是徒有其表的支撑而已。


    到这地步了,还想着她林氏贵妃的荣耀,还想着陛下会来见她不成?


    大门被骤然打开,殿内又光线昏暗,多日不见阳光的林贵嫔被强光照射,一时有些恍惚,眯上了眼睛。


    待看清来人,她如一滩死水般的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嗓音极冷:“怎么是你。”


    宜妃担忧地叹了口气,站在林贵嫔跟前说道:“我知道娘娘近日心中定是不快活,这才向皇后娘娘请旨来探望您。”


    “这么几日不见,娘娘清瘦了。”


    林贵妃缓缓掀起眼皮子看着宜妃,见她容光焕发,神态自然,冷笑了声:“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本宫失势,你该开心才是。”


    宜妃怔了片刻,捏着帕子,语气很是失落:“这些年跟在您身边实在收获许多,纵使您有时性子急躁,可我从来没有真的怪过您。”


    “您还有所不知,自从您被陛下降位禁足后,赏花会上,林夫人想来看望您,哭得晕了过去,那时就是我在旁边照顾安慰的。若是我真的欢喜,又何苦再去揽这样的辛苦事。”


    “宋林两家始终是远亲,我真心希望您能东山再起。您是不知道,如今宫中玉嫔……”


    “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宜妃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招呼着文纾去烧壶水来,轻声说说:“今日来,我也是要告诉您一件关于林家的事。”


    林贵嫔顿了一瞬,却没说话,只冷眼看着她。


    “今日太医去林氏给林太傅请安的时候,撞见了舅伯要带着一个曾是贱籍的伶人回林氏,闹得沸沸扬扬,长安皆知,便是陛下,也十分生气……”


    “说来奇怪,今年发生许多事,似乎都和林氏有关,也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宜妃再度叹了口气,将文纾递来的温水送到林贵嫔跟前,“您的嘴唇都干裂了,多少进些水吧,只有您好了,林夫人才能安心,也不至于去求了皇后求太后,还四处碰壁了。”


    说起林夫人,林贵嫔的眼神终于有了巨大的波澜:“母亲?母亲进宫了?”


    “是啊。”


    宜妃定定地看着她,循循善诱着:“想必是为林氏和您来求情的。只是可惜,陛下还生着您的气,太后也不会拂了陛下的意思。”


    她语气十分惋惜,满是替林贵嫔不值:“若您和陛下不曾生了嫌隙,如从前般恩爱得宠,如今又岂会有这样多的祸事……我还记得,从前不管您做了什么陛下都会纵着。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


    “若是没有玉嫔,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妃,臣妾跟在您身旁,也面上有光。若是没有玉嫔,林夫人何至于方寸大乱,入宫被太后训斥一番。”


    林贵嫔怔怔抬起头,眼底的枯寂渐渐被不甘和愤怒取代,再度染上疯癫的样子,连嗓音都在颤抖:“玉嫔……是啊……不都是这个贱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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