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和你这疯狗做戏了◎
一夜醒来, 窗外白茫一片,这是今年上京的第一场雪,距离宁林两家婚事延期, 已整整一月。
冯氏不在日日落泪, 只是鬓角多了抹显眼的白色。
林信似是没有太大变化,只走起路来那向来笔直的后背, 隐隐有些驼态。
张老夫人时常会派嬷嬷来凌云院,询问林温温的病情,却一次都未曾见到过人,只到前院就被人烂了去路。
宁林两家的婚事,可谓是整个上京人尽皆知,如今婚事延期一月, 喜帖也未见重发,外面传什么话的都有, 这当中传得最真的, 是说那林家三娘染了重疾,怕是很难熬过这个冬日了。
这日林信下职回府,刚进前院,就被张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请去了世安院。
今日张老夫人亲自去了一趟二房,看看林温温病情究竟如何, 结果还是被冯氏拦住了, 张老夫人怎会觉不出古怪, 几番询问,冯氏什么都没说,只说是怕过了病气给她, 才不让她见林温温的。
张老夫人气得不轻, 一见到林信就将那拐杖往地上戳, “你与我说实话,三娘到底染了什么病,不让我看也就罢了,为何也不让府上郎中去看,要从外面请医士?”
上月底的时候,张老夫人便问过他此事,他说那医士擅长治寒疾,张老夫人也没深究,可如今一月过去,林温温未见半分好转,整个二房还愈发死气沉沉,这怎能不让人心急。
林信没有坐下,垂手站在屋中,一言不发。
嬷嬷已将门窗闭紧,连外面的仆从都挥退出院。
张老夫人缓缓上前,望着眼前疲惫不堪的儿子,颤着声问他,“二郎,你与娘说实话,到底出了何事?”
送嫁妆那日,嬷嬷回来与张老夫人禀报时,她便觉得异样,但毕竟这门亲事对于二房来说,实属不易,林三娘那样的风评,能嫁去宁府,明面上是门当户对,实则还是高攀了。
张老夫人也不想黄了这事,索性佯装看不出。
可事到如今,外面风言风语,宁家也几次三番打着送补品的名义,来探口风,张老夫人实在没法再等下去,这才不得不逼问林信。
“你说句话啊,难道是要我将你爹也寻来吗?”张老夫人急得咳嗽。
林信也知道这一日终究会来,他合上眼,深吸一口气,沙哑出声,“娘,这门亲事,退了吧。”
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听到这句话时,张老夫人还是怔住了,她朝后踉跄两步,被林信连忙扶住。
“不……”张老夫人缓了片刻,摇着头道,“三书已下,也报了官衙,这婚事……不能退。”
冯氏知道林信被叫去了世安院,便一直在廊上候着,远远看到林信朝这边走,便着急迎了过去。
“娘今日寻过来了,可将我吓坏了,我没敢让她进……”冯氏絮絮叨叨说着今日的事,直到两人走进屋,林信亲自去合了门窗,才对冯氏开口,“三娘从未与宁家有过婚约,是管家上报时错了名讳,应是那大房之女林清清。”
冯氏登时愣住,待片刻后,她哭着上前拉住林信,“这婚事不能改!这还让三娘日后如何做人啊,不行不行!”
林信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冯氏却一个劲儿推搡他,“你好狠心啊,这样好的一桩婚事,你竟说退就退,三娘若是回来了,我可与她如何交代?”
林信头痛不已,与冯氏成婚二十余载,这是他头一次朝她厉声,“别说了!三娘的安危你当真一点也不急,张口闭口都是婚事,三娘就是让你给逼走的!”
冯氏彻底愣住,泪流满面地望着林信。
林信憋了许久,终是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这些年你心中有怨,怨我有疾不能生子,怨我无能不求上进,怨温温不是儿郎,不能给你争得脸面,如今总算得了宁家的婚事,你恨不能将自己都给嫁过去!”
林信头一次在冯氏面前落下泪来,那斥责也随之化为了悲伤,“你可问过温温,可问过她究竟愿不愿意,但凡你多问问她,少些和人比较的心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最后,林信已经无法再出声,他望着面前极尽沉默的冯氏,最后长呼一口气,上前将她揽在怀中。
屋外扬起鹅毛大雪,寒风吹着冷哨,这是近些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季。
林清清面前的窗户大开,雪花纷飞入屋,还未落入案几便化成了水。
很快,屋中便湿了一片。
身侧的婢女望见她握笔的手指被吹得通红,想要出声劝阻,可看到她笔下那两行诗词,最终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去备手炉。
雪静人静思未静,月明心明梦难明。
写下最后一字,林清清方才落笔,婢女见状,连忙合窗,递上手炉。
林清清问道:“我娘可回来了?”
婢女点头。
林清清呷了口热茶,起身披上长裘,缓缓朝外走去。
半个时辰前,卢氏被叫去了世安院,林清清已经猜出是所谓何事,不等卢氏派人来传,她已自己寻到了前院。
“娘1懿驊不怕卢家埋怨吗?”林清清问卢氏。
卢氏轻叹,“你祖母也知我顾虑,她一番话问得我无地自容,又能如何拒绝?”
张老夫人当时问她,到底是宁家人,还是卢家人,此话一出口,卢氏便知,这门亲事她必须应下。
对氏族而言,脸面大于天。
林家丢不起这个人,不管旁人背后如何猜测,只要那林家族志上记载时写的是管家之责,误写名讳,这事便算不得丢人。
“这门亲事我原本也是极其满意,只忧心卢家有怨怼,可你祖母今日点了我,我也顾不得卢家了,再者,若关试之后,宁三郎能顺利入仕,日后仕途顺遂长升,卢家便是心中有怨,面上也要畏我三分。”
这也是张老夫人对卢氏说得话,卢氏豁然明了,她所托不该是卢氏,而应是膝下这一双儿女。
林清清唇上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声道:“好,便依母亲所言。”
不然呢,还能如何。
入夜,风雪更甚,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指节厚的冰雪。
宁轩大步走进主院,袖中双手上还带着来不及清晰的墨迹,他进门看到宁夫人,直接撩开衣摆跪了下去。
“母亲,我要娶的是林家三娘,林温温。”
宁夫人端坐在上首,未叫他起身,只凝望着这面若冠玉的儿子,道:“我已查过,那林温温自幼体虚,光今年便病了好几场,一次比一次严重,这样的身子日后可能为宁家绵延子嗣?”
宁轩仰头看她,道:“这是后话,再者,能不能生子与她可否为我妻,无关。”
于氏族而言,娶妻娶的是家世脸面,背景身份,便是正妻生不得子,也可纳妾生子,再过到妻子名下,所以林三娘不论能不能生子,对于宁家而言,没有那般重要。
宁夫人如何不知这个道理,不然当初她也不可能亲自上门去说这门亲,可现在情况不同,她也不能再由着宁轩的性子来。
“三郎,这门亲事,你必须同意。”宁夫人正色道,“开春便要关试,难道你为了一个女人,连仕途都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还要挨那悔婚的板子不成?”
“母亲,不必悔婚。”宁轩说得斩钉截铁,“我等她便是,待她何时病愈,我再何时成婚,顶多便是多等些日子,又有何妨?”
“三郎啊,你还看不出来吗?”宁夫人终究还是忍不住,起身朝他走来,“你觉得林家为什么这样着急?为何不等她病情好了再说此事?”
宁夫人扶住他肩头,压声道:“那林三娘这一次……怕是要不行了!”
宁轩身影摇晃,片刻后恍惚起身,“我、我要见温温……”
“不许去!”宁夫人一把将他拉住,“在关试之前,你不得出府,你的身子不能出任何问题,谁知道那林三娘染的是什么病!”
宁轩的院子当晚便围住了一群府卫。
一夜的大雪将整个上京覆上了一层银装。
百花园的湖面也结上了一层冰,林温温早晨醒来看到有鸟儿落在冰面上,颇为有趣。
望烟楼里的火墙烧得极为暖和,只站在靠东的窗边才能感受到一丝凉意,珍珠劝她不要过去,林温温只看了两眼,便被拉回床边坐下。
她身上穿着夏日里的绯红薄裙,明艳如绽放的绝色牡丹,与那窗外冬景格格不入。
那日顾诚因信誓旦旦说要将她明媒正娶之后,林温温心中骂他疯子,表面上却还是咬住牙根忍住没有激怒他,只抽着唇角,没有出声。
顾诚因却是以为她信了,抚着她墨发,用唇在她脸颊上碰了一下。
林温温将这些告诉珍珠时,珍珠又惊又愣,可莫名觉得,顾诚因能说出口,便也能做到,当然,她没有和林温温这样说,只劝林温温不要再惹怒顾诚因。
林温温当时点头应下,怕隔墙有耳,凑到珍珠耳旁用气声道:“寻常的狗都得顺毛摸,更何况脑子有病的疯狗。”
说完,她给了珍珠一个放心的眼神。
珍珠太了解林温温了,她可没法放心,往后这一月里,每日都要和林温温细细叮嘱,又悄悄鼓励,告诉她铁杵磨成针的道理,要她先将顾诚因稳住,日后总能寻到机会离开的。
林温温抱着这微弱的希望,照做了。
从那日之后,她几乎再也没有和顾诚因发过脾气,虽然有时候将手心都要掐破,可到底还是咬着牙根强忍住了。
“珍珠,我好无聊啊……”
林温温从前虽然也是个喜欢宅在房中的性子,可那时每日听冯氏斥责几句,再做做绣活,看看话本子,听听东家长西家短的趣事,倒也没觉得时间漫长。
这一个月,闷在这小屋中,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陪顾诚因做戏……简直如同上刑一样难捱。
珍珠道:“上次郎君不是给了娘子一本书么,娘子到底那日扔到哪里去了?”
林温温当时气急败坏,随手一扔,哪知就寻不见了,不过想来顾诚因也不会给她有趣的书看,左右还是些讲道理的东西。
主仆俩一齐叹了口气。
门外有声响传来,主仆二人皆深吸一口气,后背都挺了起来。
雷打不动,顾诚因每日到了用膳的时候,便会准时提着食盒出现。
珍珠趁顾诚因还未推门进来,不忘扯了扯林温温衣袖,小声对她提醒道:“三娘,万事都先忍住。”
林温温朝她点头,“苦尽甘来!”
门被推开,林温温起身迎了过去,掐着指甲朝顾诚因咧嘴一笑。
“表兄,你来啦。”
珍珠退了下去,临走前与林温温对视一眼,两人一齐点了点头。
今日顾诚因似是心情不错,那张脸虽然看着还是惯有的阴沉,却莫名眉间郁色少了几分。
不过林温温也发现了,她表现的越乖顺,越像当初在流景院时那样,顾诚因似乎也越正常,越同从前那个只希望看书写字的顾表兄没什么太大区别。
只每日,晚膳过后,他离开前,还是要吮她的唇。
这也是让林温温最怕的一个环节,每次这个时候,她浑身便软得不像话,几次想要将他推开,或是咬得他满嘴是血,最后想想珍珠的话,还是忍住了。
天将降大任,苦其筋骨,劳其体肤……
她就劳一下子,待日后她翻身了,再把顾诚因舌头揪掉来报仇!
“外面雪色很美,想出去看看吗?”顾诚因问她。
林温温思绪被打断,颤了一下,连忙摇头,“我怕冷,不想出去看。”
顾诚因微怔,明明下人给他传话时,说林温温这几日总和珍珠抱怨,说在房中闷着无聊,所以他才有此提议。
“那……可有想做的事?”顾诚因又问。
林温温抿唇,有些难以开口。
顾诚因道:“但说无妨。”
只要不是要他将她放了之类的话,顾诚因会尽量满足。
林温温眼珠子转了好几圈,默了半晌,小心翼翼开口道:“白日里有表兄陪着的时候,到还不觉得无聊,可表兄一去书房,就我和珍珠的时候……实在太无趣了。”
林温温自觉这话说得完美无缺,顾诚因听了肯定不会生气。
果然,他眉眼郁色又少几分,唇角微扬,“好,那我今日不去书房,让人将书拿至望烟楼,陪着你。”
林温温登时觉得寒风穿过火墙落在了她的身上。
“啊……这、这……这会不会打扰顾表兄准备关试?”林温温压住仓皇,讪笑道,“我的意思是……要不然给我寻点话本子,或是找个闲人和我讲讲,上京这段时间可有什么热闹的事,不管好事坏事,还是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顾诚因略微沉吟,片刻后道:“好,我去准备。”
说完后,顾诚因眸光扫过那精致的食盒,又道:“三娘,做些透花糍给我,可好?”
林温温得知有八卦听,可高兴了,她拿起勺子,喝了口粥,笑盈盈地冲顾城因点头,“好啊。”
顾诚因抬眸望着她,明知她是装的如此乖顺,却依旧在这一刻觉得心中温软,这份温软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由想,也许她与他之间,除了欺骗,还有一些旁的东西,比如那透花糍……
他记得那日,青才将透花糍交给他时,周围无人,宁轩根本不知此事,她若单纯只是为了做戏给宁轩看,何必如此?
顾城因这般想着,那份温软似又多了几分。
早膳过后,仆从便送来了做透花糍的食材。
林温温的确无聊到极致,做起透花糍都觉得很是有趣。
顾诚因果然还是将书带了过来,她在矮桌上做透花糍,顾诚因则在书案旁看书。
诚如那时在流景院一样,她忙前忙后,他端坐看书。
直到林温温将透花糍做好,顾诚因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搁下书来到桌旁坐下。
“表兄怎地忽然想起吃透花糍啦?”林温温捏起一个递给他。
顾诚因接过透花糍,咬了一口,还是当初的那个味道,他弯唇看向林温温,“你做的透花糍,和我娘做出来的味道很像。”
想起顾诚因的身世,不免叫人唏嘘。
林温温觉得其实顾诚因也怪可怜的,亲眼看着父母死在眼前,若是她的话,定是要生生给吓死,便是吓不死,也得吓成一个傻子,他竟然还能考成状元郎,着实厉害。
林温温觉得这时她应当宽慰他两句,可他神情看着淡淡,似乎又并不用她宽慰。
气氛莫名有些尴尬,林温温清了清嗓,开口道:“表兄怎么知道我会做透花糍啊?”
顾诚因去捏第二个透花糍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抬眼看向林温温,那微微向上勾起的唇角,也在此刻不易察觉地沉了下去,“扶云堂开课的第二日清晨,你赠了我透花糍。”
林温温噎了一下,怔懵的神情全然落在顾诚因眼中,片刻后,她回过神来,明显是回想起来了那日的事。
她几乎要将那日的原委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即将出口时,她忽然想起了珍珠的叮嘱,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笑着道:“啊,是啊,我记性不太好,表兄这么一提醒,我就想起来了。”
顾诚因捏起透花糍,视线却还在她脸上,“那日,三娘为何要送我透花糍?”
林温温知道他爱听什么,便扯谎道:“我头一日下午做透花糍时,莫名就想起表兄了,所以第二日就送了一些给表兄。”
“哦,是么?”顾诚因幽幽道。
林温温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自然是啊,我送你透花糍又不当着旁人面,没必要做戏,我可是真心实意特地做给表兄吃的!”
她的演技并不好,心虚时语调会不自觉扬起。
顾诚因不知当初为何他看不出来,如今却是一眼就能看穿,不过……没必要深究,至少她现在愿意说这样的话给他听。
林温温眼看气氛不太对劲,她忙岔开话题,问顾诚因,“顾表兄,可寻到能给我讲趣闻的人了吗?”
顾诚因垂眸道:“我讲给你听,可好?”
林温温僵了一下,又是讪笑着应声点头。
顾诚因拿出一张请帖,放在了林温温面前,“这两日,京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此事。”
林温温兴奋地去将请帖拿起,却在打开的瞬间,表情倏然凝住。
这是一张喜宴的请帖,烫金大字上那两个名字如灼热的烙铁,烫得林温温心中一阵剧痛。
再抬眼时,她泪如泉涌,起身将那请帖摔在地上。
“三娘,我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
顾诚因的话未说完,矮桌上的所有东西叮呤咣啷全部落在了地上,包括她给他做的那盘透花糍……
“我才不要乖乖的!我凭什么乖乖的?”林温温再也忍受不住,她豁出去了,痛哭着朝他喊道,“我不要和你这疯狗做戏了!”
第42章
◎这一切,不是拜她所赐么◎
林温温这一月来所有的隐忍, 在这一刻倾尽全力的爆发出来,她的委屈,不堪, 羞赧, 愤怒……让她对着顾诚因痛哭辱骂时,语调尽失。
她骂他毫无人性, 骂他丧尽天良,骂他疯狗,甚至直接让他去死……
顾诚因只在最开始时提醒了她一句,想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可在被林温温疯狂回怼后,他便不再出声, 任由她发泄。
顶着林温温的辱骂,顾城因弯身去捡滚落在地的那些透花糍。
林温温是彻底豁出去了, 见她不论如何骂, 顾诚因都没有回应,仿佛她的恼怒对他而言不值一提,这让林温温更加觉得恼火。
她上前两步,袖袍用力一挥,再次将顾诚因手中的透花糍打翻在地, 紧接着她便抬脚狠狠地踩在上面, 将那一个个晶莹剔透的透花糍, 踩得不成模样。
“那透花糍根本不是做给你的!”
凭什么要哄着他,凭什么要让他舒心,她今日偏要让他知道, 她林温温根本就没在意过他!
此话一出, 顾诚因终于冷冷抬起眼来。
见顾诚因有了反应, 林温温满意地勾了唇角,讥讽道:“那是我特地做给宁轩阿兄的!”
顾诚因眉眼沉郁,袖袍中的手渐渐握紧。
林温温不管不顾,似是非要将顾诚因惹恼才罢休,什么隐忍之类的鬼话,在此刻根本无法劝阻她,她一股脑便将那日的真相全部道出。
她是为了给宁轩道歉,才特意做了透花糍,可碰巧偷听到宁轩和林清清的谈话,得知宁轩两年的江南游历,让他不再喜欢吃甜食,见自己辛苦做的糕点无法送出手,她当时才又气又恼,让珍珠将那透花糍拿去喂狗。
“谁知道你那笨蛋青才是怎么回事,竟将我要喂狗的东西捧给了你!”
林温温许久都未曾这样爽快了,就好似大仇得报一般,说完后扬起下巴睨向顾诚因。
“三娘。”久未出声的顾诚因,终是沉沉开口,他此刻眼神冰冷至极,比那湖泊上的冰层还令人生寒。
林温温已经做好要与他对骂的准备,可顾诚因顿了片刻,再一开口时,却是对林温温平静道:“过来,我带你去赏雪。”
说着,他缓缓起身,还朝她伸出了手。
这一月以来的相处,让他已经了解了真实的林温温是何种性子,他知道她冲动起来不管不顾,可用不了多久她又会后悔,会朝他哭着求饶。
所以,这是他给她最后的一次机会,只要她过来牵住他的手,朝他扯扯那虚伪又僵硬的唇角,说一声表兄我知错了,再红着眼为自己辩解几句……
他可以试着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林温温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不仅没有上前,反而还后退两步,鄙夷地望着那朝她伸来的手,“谁要和你去赏雪,顾诚因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觉得万分恶心!”
那悬在半空的手,片刻后沉沉落下。
“三娘,别再说了。”
但凡有点眼色的人,也知顾诚因的忍耐似已经到了极限,他此刻神情已经不是生寒二字可以形容,便是恼怒到如此的林温温,见到他的神情都已经有些怕了。
可事已至此,林温温是不会承认自己害怕的,她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和顾诚因杠到底!
“我就要说,我就要说!凭什么你不让说我就不说,嘴巴是我自己的,又不是你的,你就是再发火,也吓不到我了,我林温温以后都不会再怕你了!”
顾诚因喟叹一声,提步朝林温温走来。
林温温不管嘴上如何逞强,可到底还是怕他的,不由朝后退去,可这不大的房间,她又能退到何处,很快便被顾诚因抵在了墙边。
林温温自是拼命挣扎,可哪里又是顾诚因的对手,她纤细的两只手臂被顾诚因一只手就能紧紧握住,而那扭动的腰身,也被他另一只手牢牢环在身前。
他宛如铜墙铁壁,让林温温彻底动弹不得。
可林温温那张气得发颤的唇瓣,还在不服输地叫嚣着各种咒骂的话。
见顾诚因低头想要朝她唇瓣凑近,林温温连忙将脑袋用力扭向一旁,警告他道:“顾诚因!你要是敢亲我,我就咬烂你的舌头!”
顾诚因动作一顿。
林温温与他紧紧贴在一起,彼此都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这般不堪的亲昵,让她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你不信就试试,反正我不能嫁宁轩阿兄了,那我还能有什么指望……呜呜呜……与其和你装模作样,那我还不如去死呢!”
原来,宁轩对她这般重要,甚至连死都不怕了。
顾诚因合眼低笑,片刻后,低低道:“三娘,想死还不容易么……只是,在你死之前,还有欠我的债要还。”
说完,顾诚因将她横腰抱起,脚下忽然腾空的林温温惊呼一声,却不等再有其他反应,就被顾诚因直接扔在了那把古怪的椅子上。
那椅子似是木制的躺椅一般,可以让人半倚在上面,可在肩颈之处,又横出一个木架,上面搁着两条锁链。
顾诚因不在时,林温温和珍珠一起偷偷研究过这椅子。
这椅子打眼一看,便向是审犯人用的刑具,上面的四个锁环,正好可以锁住人的手脚。
可这铁链与锁环,却打磨的非常光亮,宛如手镯般根本不会划伤人的肌肤。
这椅子上还捆在厚厚的软垫,躺靠在上面也一点都不会觉得硌,反而还很是舒服。
林温温和珍珠想不明白,若说是刑具,又太过精致舒服,若说是躺椅,为何要有锁链?
最后两人也没琢磨出来,索性就将它忽视了。
可直到现在,当顾诚因真的将她丢到上面时,那股对未知的恐惧,便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林温温惊恐地想要爬起身,却被顾诚因抬手又给按了下去,很快,她的两只手腕便被一左一右锁在那椅子旁横出的木杆上。
银质的锁环冰冰凉凉,随着她挣扎的扭动而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是那锁扣下挂着的一串细小铃铛传来的。
“顾诚因!你要干嘛……”林温温的气势明显不如方才,她一开口尾音都隐隐带出了几分颤抖。
顾诚因没有回答,面色异常沉静,将她双手锁好后,径直走到门后,向外面守着的人要了热水。
林温温恍然记起一种刑罚,也不知她是从何处看到或是听到的,用温热的盐水将鞭子浸泡过后,抽人时会使人皮开肉绽,伤口剧痛不已。
林温温顿时吓得脸色惨白,牙根都在止不住打颤。
“顾疯狗……你你你到底要干嘛?”
绕是怕到如此地步,都还不肯改口,看来她真是爱极了宁轩。
顾城因望着门锁,又是一声轻不可闻的低沉嗤笑。
林温温不知顾诚因是太过专心没有听见,还是根本不愿打理她,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从门后走回椅子旁,又将她一条腿抬起,搁在椅子下面横出的那节木杆上。
下面的木杆比上面锁住手腕的木杆更粗更长,也更为结实,自然,打磨得也是绝对光滑,用了上好的油脂来养护,根本不会干涩难受。
林温温上身已经无法动弹,一只脚也被顾诚因紧紧握住,朝那木杆上的银锁环中伸去,她只剩另一只脚可以活动,便用尽全力朝顾诚因蹬去,却是在即将碰到他的刹那,又被他抬手握在掌中。
终于,他肯抬眼朝她看来。
“呜呜呜……”林温温实在忍不住了,她流泪道,“你你你……你是要对我用刑吗?”
顾诚因只淡看了一眼,便垂眸继续上锁。
林温温意识到方才他的神情没有任何情绪,似是铁了心不会将她放过。
林温温终是怕了,扯着嗓子朝门外呼喊,她喊珍珠救她,又喊青才救她,她在顾府,除了顾诚因以外,也只认识这两个人,可这两人怎么可能来救她。
顾诚因将她手脚全部锁好后,又朝那排靠墙的柜子走去。
那柜子从林温温被关在这里的第一日起,就上着一把锁,那锁从未打开过,也不知里面到底放了何物。
她紧张地咬住唇瓣,视线朝柜子看去。
那锁的钥匙就挂在顾诚因身上,他用钥匙打开锁,柜门拉开,林温温躺着的这个角度,能看到柜子里一半的东西。
果然,她看见了一条鞭子,吓得又是一声惊呼,“不要啊——呜呜呜,我知道错了……表兄对不起……我不该那样骂你的……我错了、我错了……”
她终是肯低头了,只是……晚了。
任她如何求饶,顾诚因依旧不理,他视线在柜中一一扫过,专注又认真,似是在挑选一样极为贵重的礼物。
林温温崩溃了,她哭喊娘亲救她,哭喊爹爹救她,最后还喊出了宁轩的名字。
“宁轩阿兄呜呜呜……救救我……呜呜呜……”
顾诚因那漠然许久的眸光,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再次阴郁下来。
这些东西都是他在恨极她时,命人特地打造的,全部都是照着书中制作的,包括那张椅子,也都是专门为她而做。
可当他真的将她带来后,他还是忍不下心来,至少,在她不通晓那些事前,不该让她看到这些的……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宁轩在她心中的分量,又或是高估了自己,他没有他想象中那般豁然,在被她一句又一句的激惹声中,他到底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片刻后,顾诚因从柜中拿出一个木箱,搁在了木椅旁边的矮桌上。
仆从叩门,顾诚因让他们全部退出望烟楼,待外面彻底没了声响,他才打开门,将热水端了进来,重新将门锁好。
他挽起袖子,用热水将手洗净,随后拿出那条青蓝丝帕将手指一根一根细细擦净。
就如他之前所想,此刻的林温温已经全然没了气焰,开始不住地哭求道歉,可他明明给过她机会,她却不知道珍惜,非要将他的心刺伤后,才知道后悔。
顾城因了解她,若这一次他将她放过,便还会有下一次,她便是这样一个得寸进尺,不知悔改,变本加厉之人。
顾诚因慢慢擦净手指,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副墨色手套,是用那上好的真丝而制的。
他慢条斯理的将那双真丝手套戴好,这才真正意义上的朝林温温看来。
望着此刻满脸惊惧的林温温,顾诚因低沉的嗓音终于出声。
“三娘,你在怕什么呢,若不是你,我哪里能学会这些?”
这一切,不是拜她所赐么?
第43章
◎你可当真不善良◎
林温温可是儿时练琴不到一首曲子, 就要喊手指酸痛的人,逛街走不了几步,就要揉腿的人, 怎么可能会不害怕, 她最怕的便是疼痛了。
看着顾诚因一步步朝她身旁走来,她怕得浑身乱颤, 引得那手脚上的银铃也在不住地响,明明该是极为悦耳动听的声音,此刻却如同催命符,让她听后更加惊恐。
“顾表兄,呜呜呜……”
林温温还在企图求饶,她泪眼朦胧地望着顾诚因, 散乱的发髻遮住了她半边脸颊,露出的另半边, 在墨发的衬托下, 显得更加白皙娇嫩,也极具诱惑。
“我知你被囚禁时肯定受了吃了不少苦,可我不知你还被人用过刑……我错了……我真的不该骗你的……”
“你不要这样报复我好不好,我可是女娘啊……我哪里受得住这些呢……呜呜呜……”
顾诚因发现,林温温有一个很大的优点, 那便是她的这张嘴, 饶是慌乱成这般模样, 依旧能口齿清晰的说出一大通话来。
也是,她向来就巧言令色,不然当初怎能三言两语就将他诓骗了呢。
顾诚因脚步停在她面前, 抬手帮她拨开面前乱发, 让她的视线彻底清明, 随后,他又用食指压住她发颤的红唇。
“嘘——”
他止住她的话音,眸光落在指腹下的这张红唇上。
她的唇生得极美,红润亮泽不说,还极其柔软,这一月中,他们每次亲吻时,她虽然不再挣扎,却也从未迎合过,只在有时她被吮的晕晕乎乎,唇齿微松时,才让他有机会撬开唇齿,与那更加湿滑的柔软纠缠在一处。
那时,顾诚因才知道,原来曾经最让他嗤之以鼻的事,会是这般的美妙,使人沦陷。
他手指轻轻撬开唇瓣。
林温温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用力咬他,可犹豫了一瞬,还是强忍住了。
她望着顾诚因,含糊开口:“表兄……求求你了……我以后一定乖乖的……”
她眼尾通红,精巧的鼻尖也是绯红色,白皙的面容挂着两行泪珠,神情实在楚楚动人,很难不让人心疼,可一想到她的所作所说,顾诚因还是冷下心来。
见他不为所动,林温温忽然想起一事,眸光亮了几分,又含糊道:“表兄你忘了吗,你这一月是怎么对我的,你没有给我喝避子汤,我月事也没有按时来……我、我肯定是怀了身孕的,我怀了你的孩子,你可不能打我呀,会一尸两命的!”
顾诚因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异样,林温温见状连忙又道:“你说了,怀了就生下来的!”
“三娘,”顾诚因动作微顿,似是无奈地轻叹一声,“你没有怀孕,只碰唇是无法使人身怀有孕的。”
他的话直接颠覆了林温温的认知,要知道她一直认为,她很有可能会怀了顾城因的孩子,前两天月事没来的时候,她甚至忐忑到睡不着觉,可如今顾城因却轻飘飘的告诉她,碰碰唇瓣是没法怀孕的。
林温温愣愣地看向顾城因,想从他神情中看出到底是真是假,“不可以吗?可我分明看过书的……”
“你没有认真看,也没有看全。”顾诚因多了丝耐心,与她解释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很快你便知道如何才能真正的怀孕了。”
说完,他终是放过了林温温的唇瓣,被口水打湿的指尖从唇角移开,划过脸颊,脖颈……最终又落在她的耳畔。
温润又湿润的真丝手套,变得更加光滑,就好似她的肌肤一般,且这手套还有不同寻常之处,在指腹处有许多细小的颗粒,从肌肤划过时,虽有属于真丝的柔滑触感,却又多了一些凹凸不平的剐蹭,凡经过何处,都能瞬间勾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不不,表兄……子、子回!”林温温情急之下,喊出了他的字。
通常只有亲近之人,才会不称名,直接称字。
这是顾诚因第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这般亲昵的称呼,且还是从林温温的口中,他动作又是一顿。
“你如何……”
疑惑尚未问出,他便恍然记起来了,那次他与牛单在外面谈话,屋里醒过来的林温温全部都听见了,她应是听到了牛单唤他子回,才将他的字记住了。
瞧,她的记性也没有那般差,只是愿不愿意记,想不想记的问题。
顾诚因沉静的唇角略微勾起,眉眼也终是露出了一丝温软,“日后便这样唤我。”
见他终于动容,林温温忙不迭点头应下,一连叫了他三声,“子回,子回,子回……你、你不要伤害我好不好,我真很胆小,也很怕疼,你不是喜欢我吗,喜欢一个人怎么忍心让她痛苦呢?”
顾诚因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专心地玩着耳垂上的那颗红玉髓耳珠,见她呼吸比之前仓促,脖颈到耳垂这一处的肌肤也愈发红润,他便俯下身,朝她耳旁凑近。
林温温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明明怕得浑身紧绷,却在感受到他鼻息的瞬间,莫名就松软下来,但她还是怕,应该说……更加害怕了。
她开始有些摸不准,顾城因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她将脸朝一旁偏去,试图躲开顾诚因凑近的唇齿,“你回答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顾诚因如实回答,随后又勾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慢慢转了回来,与她眸光相对,又一次认真道,“温温,我喜欢你。”
林温温最怕顾诚因不理她,只要他肯与她说话,似乎就能证明还有一线生机。
她抓住机会,问出口:“我琴棋书画样样不行,还骗你骂你……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总不能是喜欢我的脸吧?”
“你可知,你生得绝色,喜欢你这张脸没有什么稀奇。”顾诚因说话时,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林温温觉得一阵痒意从耳垂直往心口里钻,可她手脚被束,根本无法逃脱,只好强忍着痒意,再次开口。
“你可是饱读圣贤书的状元郎啊,怎么会这样肤浅,你这样是不对的!”
整个盛安,都不会有读书人敢说这样的话,比起容貌,他们更愿意承认自己喜欢女子的才情与品性。
当初她偷听林海和宁轩在石亭中讲话时,宁轩也是那样的回答,他说他喜欢善良淳厚的女子,而非顾诚因此刻口中的容貌绝色。
面对林温温的指责,顾诚因又不说话了,他直起身,也终是放过了那又红又烫的耳垂,他转身朝下走,大掌摊开,只用中指的指腹带着一点指尖,随着他步伐的移动,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掠过。
望烟楼的火墙烧得极旺,林温温身上穿得是夏日薄裙,不用垂眸去看,也知他所触何处,用了多少力气,又勾出了多少抑制不住鸡皮疙瘩。
“子回……”
林温温声音都在发颤,却不是最初时那般惊惧的颤,而是那种轻呵而出,带了几分魅惑的颤,“你说过的,人的样貌最不重要,品性学识才是最重要的,你想想,若有一日我老了,皮肤都皱成一团,那时你还会喜欢我吗?”
林温温想唤醒他的理智,让他意识到贪图美色是不对的,让他最好重新选一个值得他喜欢的女子,而不是将重心放在她的身上。
顾诚因在醉翁椅末端停住脚步,他抬眼朝上首的林温温看去,“不止容貌……温温,我也喜欢你……”
虽然很难承认,但他的确喜欢她,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但总之,若要有人与他相伴,那个人必须是她。
林温温显然没有意料到,顾诚因会这样回答,她怔怔地看着他,直到她身间一轻,感受到些许凉意,才猛然惊醒回神。
“你干嘛……你怎么脱我的……”林温温哭着摇头,“不不不,不该如此的……”
“是,的确不该如此。”顾诚因自己也承认。
他以为,自己喜欢的该是那个他想象中心地纯善的林温温,不该是面前这个会对他破口大骂的林温温,可……即便再不愿面对,顾诚因心底也知,这样的林温温,也还是会让他无法放手,甚至于……更想将她牢牢握在掌中。
他垂眸去一旁的木匣中取东西,林温温顿时心跳如鼓,以为顾诚因终是要去拿刑具来折磨她了。
可很快,她看见顾城因手中握着一根修长丰盈的羽毛,似与她小臂一样长。
林温温蓦地愣住,可当羽毛碰触到她的瞬间,她又是一个激灵,连呼吸都不由颤抖。
“顾诚因!我都这样骂你了,你还喜欢我,你是有毛病吗?”
林温温终是失了耐心,又朝顾诚因骂了起来。
顾诚因没有停下,只掀了掀眼皮,轻嗤一声。
他就知道,她不可信,害怕的时候她什么软话都愿意说,待她气恼,那些说过的话便不作数了。
“你喜欢听别人骂你是吧?那你去把卢芸绑过来吧,她比我还能骂,她嘴最毒了,变着花样的骂你,每天都能不重样,还擅长阴阳怪气,让你反应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骂你,绝对能让你满意!”
林温温知道顾诚因大概是不会停手了,索性又一次豁出去了,她紧闭双眼,不去看那些,只大声喊闹,似是故意要败坏顾诚因的兴致,要惹他心烦。
“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总是将我惹哭,你是不是喜欢听人哭?那你应该把姚九娘也绑过来,她比我还能哭,她如今从早哭到晚,眼泪都能让你泡个热水澡了!”
忽然,林温温话音一顿,泪眸倏然睁开,她用力咬唇,忍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颤颤地哼了一声,这声音让她无地自容,再度合眼喊道:“你去把林清清绑来吧!”
“她、她最适合你……呜呜……她不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身体还特别好,我、我……嗯……我很少见她生病,她……呵……她肯定愿意陪你去赏雪,还能一边赏雪,一边吟诗呢……”
“嗯顾表兄……不……子、子回,你放过我吧……你把她们三个找来陪你,她们都比我好……真的……你试试吧……”
“三娘。”许久未开口的顾诚因,终于出声,他嗓音低沉沙哑,细听也能觉察到微微的抖动,“你……当真是一点也不善良。”
那三人从未招惹过他,她当他是什么,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什么都不好,我配不上你……你……呜……”
银铃悦耳的声音,与林温温的低泣逐渐相融,在这一刻分外动听。
顾诚因喉结抽动,强让自己去调整呼吸,这个时候,果然分心是一个好办法,他也开始与她说起话来。
“那……你喜欢宁轩什么呢?”他很想知道,宁轩到底哪里比他好,会让林温温不顾一切的喜欢上他,难道是因为他的家世?
“宁轩阿兄……他长得好看,文采又高……从不大声苛责我,也从不讥讽嘲笑我……嗯……他……他还教我下棋……他是自我长大以后,对我最温柔的人!”一番话,林温温断断续续,嗯嗯啊啊地说了许久。
顾诚因眼皮微沉,深吸一口气,一股带着隐隐腥气的香味充斥进他的鼻腔,他声音沉闷,缓缓从下方传来,“我比他长得好,文采也在他之上。”
若不是容貌更胜,林温温当初也不会拿他去挡宁轩,所以这一点,毫无争议。
而他也是皇上亲点的状元,文采方面也是毋庸置疑高过宁轩。
“我也……从未说过你笨,也未曾嘲笑过你,甚至我曾觉得,你是那样的善良……至于温柔……”顾诚因唇瓣停住,抬眼朝林温温看去,“三娘,你若不冷言冷语,我也不会如此……更何况,你应该很舒服才对……”
“所以,喜欢我……好不好?”顾诚因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隐的乞求,这是林温温从未听到过的语气,“试一试,可以么?”
林温温便是再笨,如今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不是刑罚,却是比刑罚还令她难以接受的事情,她绝望合眼,颤声问他,“县主……你与她,也如此过么?”
“没有。”顾诚因回答的干脆。
林温温缓缓睁眼,望着房顶的木板,久忍的嗓音,也有些干涩,“那……你为何这样对我?”
“因为……”顾诚因自嘲般低笑一声,“因为我卑劣吧……”
在那段日子里,他被强迫学这些的时候,不论如何静心,他脑中出现的那个身影……都是她。
第44章
◎我是不是病了◎
墨色的真丝手套被浸湿, 黏黏腻腻的拉出一道似有银色光亮的弧线,顾诚因手中还拿着羽毛,仅用单手就将这只手套脱下, 搁在一旁的银色托盘中。
“楼里无人, 你可以出声的。”
顾诚因看到她因为过分隐忍,而紧咬唇瓣挣扎的模样, 便出声劝她,可他的话却让林温温更觉羞恼,似是还要与他抵抗一样将嘴巴闭得更紧,只剩那银铃声在拼命的响。
他方才已经在她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卑劣,一个卑劣的人,自然能做出卑劣的行径, 她越不愿出声,他越有一种莫名想让她出声的冲动, 一时间两人竟有些暗暗较量的意味。
“温温, 你说你与宁轩两情相悦,可你如何得知,宁轩是真心喜欢你,而非是他也因《氏族志》的原因,不得不与你成婚?”
顾诚因的话让林温温瞬间分神, 铃铛声也渐渐静下。
这个问题林温温自己也曾想过, 甚至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烧尾宴那日,看到宁轩赠予她的玉佩,还有他隐含期待地询问她婚期的时候, 林温温便能够肯定, 宁轩是喜欢她, 愿意和她成婚的,而不是因为迫于无奈。
只这些话,她没有必要告诉顾诚因。
见她沉默,顾诚因心口更加堵塞,索性将那羽毛也搁进银盘,再一次低下头去。
铃声再次因震颤而发出悦耳的声音,顾诚因心口的堵塞这才有了些许缓解。
县主府的男宠都是经过千挑万选,伺候人那方面也都是极为娴熟,教顾诚因的时候,以为他会将所学用在常宁公主身上,便没有丝毫保留,几乎将毕生所懂的都教给了顾诚因。
顾诚因本就聪慧,虽没有真操实练,但根据各种图册和他们所述,基本上也尽数学会,此刻运用下来,看到林温温的反应,他便心中有数,且越来越得心应手,节奏和力度都配合的相当完美。
“你既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优点,那宁轩又能喜欢你什么?”在需要缓下来的时候,他趁机又和她说话,“回答我,温温。”
林温温的意识都已经有些涣散,脑袋也一阵阵发懵,仅存的理性让她心中清楚,若再不理会他,他一定会继续做些什么举动来逼她开口,索性就说了出来:“他,喜欢我……善良,淳厚……”
这番话自然是引来了顾诚因的冷笑,“那如果让他知道,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他还会觉得你善良醇厚?还会喜欢你么?”
林温温沉默咬唇,眼泪又一次顺着眼角滑落,顾诚因察觉出她的变化,终是抬起头来,朝她看去。
“表兄……子回,我真的后悔了,对不起……”
这是后悔的眼泪,顾诚因能感受到在这一刻,林温温是真的后悔了。
“你、你不要说出去好不好,尤其是……不要告诉宁轩……”
很可笑,在这种情况下,她真心的后悔竟还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宁轩。
“温温,你可知……”顾诚因再度垂眸,又将视线落回面前,“你真的很残忍。”
顾诚因彻底意识到,她对他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后悔,她只是害怕他将真相告诉宁轩之后,宁轩不再喜欢她。
顾诚因合眼低笑。
他早该料到的,她对他有惧,有厌,有恨,有斥,却没有任何悔意,也没有半分喜欢。
她从前未曾喜欢过他,日后更不会对他动心。
与其在一次次燃起希望后,被她亲自踩灭,倒不如彻底不抱希望,就让他成为她心底那个最恶之人,让她将他记在骨髓中,永远也不会忘掉,哪怕百年之后,埋入黄土,也要带着他一并而去。
小屋里的片刻沉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铃铛声打破。
林温温不再咬唇,因为根本无法再去忍受,她哭求于他,他却毫不在意,宛若一个学究,在专心致志的做着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任何人都无法将他打断。
“子回……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子回……我错了……嗯,我真的错了……”
“子回……我不喜欢宁轩了,真的,我只喜欢你……”
为了制止他,她开始叫他子回,轻柔又娇媚,一遍又一遍,随着那猛烈响动的铃铛声,在整间屋中回荡。
“三娘……太假了……”
沉闷沙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含糊而出。
“我、我现在状态不好……”见他总算愿意理她,也在说话时给了她停息的机会,便赶忙应道,“我太害怕了,你让我缓缓好不好,以后我肯定可以装得很像的……我会好好努力的……”
林温温涣散的意识让她将话脱口而出,根本不容她细细去想,也没有发现顾诚因已经不唤她温温,而是又开始唤她三娘。
比起温温,三娘似乎多了一层淡淡的疏离。
冷冷的笑声又从他口中传来,“会有多像?”
林温温下意识就向他保证,“你想亲便亲,我绝对不咬你了……我会乖乖听懿驊话……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给你重新做透花糍……给你绣荷包……给你……”
她说得越动听,顾诚因脸色越阴沉,也越不会收敛,以至于她到后来,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
半晌后,铃声在一阵急促的响动下,骤然停歇,顾诚因终是坐起身,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开始擦拭脸颊。
林温温有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心里也莫名觉得空落,不过纵是方才脑袋不清,却也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是不是生病了?”又或是顾城因给她下了毒?
林温温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竟然没忍住,做出了这样的事,一时间又惊恐起来,颤抖着出声问他。
没有听到顾诚因的回答,她更加害怕,垂眸去看顾诚因,但由于太过疲惫,再加上哭了太久,眼睛干涩的有些发疼,视线也变得模糊。
她看不真切顾城因在做什么,只知他擦完脸后,将帕子搁到了银盘里,便转过身背对着她,不知又在那里做些什么,总之,他应当是已经放过了她。
林温温实在太困倦了,看着看着,便沉沉合了眼皮。
小屋内铃声不再响动,却也未曾彻底静下,隐隐还有某种带着节奏的声响,这声音响了许久许久……在那愈发加快的节奏下,随着一声低沉的喟叹,终于,四周彻底陷入了沉寂。
片刻后,顾诚因将手擦干净,衣摆也重新整好,才回过身来。
火墙烧得极旺,那一大盆干净热水也还温着,顾诚因脸上也有倦意,他见林温温已经睡着,便动作轻缓的将水盆端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开始清洗,他动作十分轻柔,也尽可能不发出声响,还时不时抬眼去看她。
然她睡得很沉,根本没有一丝觉察。
片刻后,他起身将银铐打开,她的皮肤实在太过娇嫩,便是这银铐打磨得这样光滑,却还是在她手腕处留下了一抹红痕。
顾诚因眉心微蹙,将她轻轻放回床榻,又取来药膏帮她仔细涂抹手脚上的红痕。
她还是未醒,呼吸竟还愈发沉缓,顾诚因抹完药后,并未离开,坐在她身侧看了她许久。
最后,他轻叹起身,放下床帐,再次来到醉翁椅旁,开始整理那片狼藉。
今日用过的东西全部在银盘中,他将每一样东西都用香胰子细细清洗,有的摆放在窗边晾晒,有的搁在火墙旁烘烤,那醉翁椅和地上的水渍,也被他一一擦净,他的手掌也因用水太多,而泡得起了褶皱。
最后,他来到用膳的那张矮桌旁,将地上被用力踩碎的透花糍全部拾起,放进渣斗。
有一块被林温温打翻时滚进了桌下,还完好着,没有被她踩碎。
顾诚因将那块捡起,轻轻吹了几下上面的浮灰,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又回头看向床榻。
床帐中林温温依旧睡得昏沉。
等她一觉醒来,天色已经暗下,顾诚因早已离去,珍珠守在屋中,见床帐内有响动,她连忙快步走来,递上温水。
林温温头脑还在发胀,魂魄也被抽了似的浑身发软,见床帐撩开,下意识就往后缩了一下,可很快,她便意识到这是珍珠。
她接过水杯,眼珠子四处瞅了一圈,哑着声问:“他呢?”
珍珠道:“郎君去了主院,临走时叮嘱我多让娘子喝水,好好休息。”
林温温怔怔懵懵点了点头,喝完水后,她又躺了下去。
珍珠不知下午发生了何事,等她过来时,窗后的那些东西已被顾诚因收了起来,房间里那股浓郁的腥香也被花露与香胰子味道所取代。
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林温温看着与从前有了些许的不同,珍珠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只觉得她有股说不出的柔媚。
“三娘,出了何事?”见林温温拽着被子,眼神怔愣,半晌都不开口说话,珍珠忍不住问她。
林温温朝那醉翁椅看了一眼,似是被灼伤一样立刻收回视线。
珍珠随着她视线看了过去,不由吸气,“郎君对你用刑了?”
林温温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迟疑半晌都没有开口。
珍珠却是一眼看到她手腕上淡淡的红痕,不由她回答,就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又是一声惊呼,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是说要听趣闻么,怎么好端端就受了刑罚呢?三娘,不是奴婢说你,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招惹他作甚啊……”
虽然珍珠觉得顾城因不该掳走林温温,将她锁在这里,可这一月的相处下来,她也能感觉到顾城因不会随便伤害林温温,如果林温温乖顺,他甚至对她还挺好的。
所以才会下意识觉得,是林温温又刺激了他。
林温温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她脑子到现在都还在发蒙,任由珍珠哭了一通,才出声唤她。
“珍珠,”林温温将被子朝上拉,遮住了半边脸,只露一双眼睛,心虚道,“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如果有个人……她、她已经十几岁了,却没当着别人的面……”
被子又向上拉了半寸,这次将眼睛都遮了大半,半晌后,才传来林温温闷闷的声音,“她出小恭了……”
“啊?”珍珠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林温温在说什么。
林温温咬牙又说了一遍,珍珠才猛然瞪大眼道:“三娘,你当着顾郎君的面……”
“呜呜呜……我生病了,我肯定是要快要死了……”林温温彻底钻进被中,哭了起来,她也不记得从何处听说过,有的老人快要离世前,就会不受控制的随意出恭,她今日竟然也这样了……
珍珠自是震惊,可看看林温温,又想到顾诚因临走时的嘱咐,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问林温温,“娘子和郎君,是不是……下午做了那种事?”
林温温之前和珍珠提过,但她口中的那种事只是亲吻,和今日完全不同。
她哭道:“他是亲了我,但……但……”但不是和她唇瓣相亲。
林温温实在说不出口了。
珍珠却大概猜出来了,可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便等林温温稍稍缓和一些,才出声宽慰她,“娘子没有生病,那些……都是正常的……”
正常的,怎么可能正常!
林温温觉得珍珠一定是没搞清楚她到底再说什么。
主院的卧房中,顾诚因已经洗浴过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衫,他躺在床榻上,静谧无声的夜,却异常难免,只一合眼,似是就能听到铃声与她在耳边,眼前也出现了她哭得梨花带雨的伤心模样。
他要自己狠下心,也要自己彻底做一个恶人,可一想到她……
顾城因辗转反侧,至深夜还未合眼,最终,起身穿了鞋靴,披上大氅,又朝百花园走去。
湖中三楼还亮着灯火,看来这一夜她也未曾入睡,顾诚因走上湖畔长廊,却在守门的仆从与他行完礼后,又顿了脚步,转身朝回走,待即将离开百花园时,他再次停步,又回头去看那亮着光的地方。
她是那样的胆小,又那样的任性,他没有给她讲解过那些,而那本书她也根本没有看过,不明不白经了这样的事,她会不会想不开,又或是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顾诚因原地站了半晌,夜里寒风吹得他脸颊都有些刺痛,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又朝湖畔走去。
他身上带着寒气,一进望烟楼,并未立即上去,而是在脱下大氅,坐在一楼堂中,望着窗外的湖面出神。
若一会儿他上楼,林温温当真想不开,他该如何劝慰,若她又拿话来激他,他是忍与不忍……
顾城因正眉心紧锁地暗忖着,忽然有股淡淡的肉香飘入鼻中……
第45章
◎嫌弃自己◎
屋外寒风簌簌, 屋内肉香四溢。
林温温傍晚醒来后,珍珠取了些吃的给她,那时候她还在为下午做的事而羞赧, 没有心思吃东西, 只随意糊弄了两口,便又躺在床上不言不语。
直到子时之后, 她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再加上躺久了,后背也开始酸痛,便下床溜达。
顾诚因虽囚着她不让她随意外出,但在衣食住行上却不叫她受委屈,基本上还是能够做到有求必应的。
珍珠也知她今日受了委屈, 想哄她高兴,就提出要给她炙肉吃。
以前在林府, 冯氏将她管得紧, 从不让她吃炙肉,说那东西胡料多,刺激肠胃不说,吃多了还会对皮肤不好,只偶尔去出席一些酒宴, 她才能偷偷随着宾客们一道吃上几口。
林温温一听, 果然就来了兴致, 眉眼中的郁色顿时消了大半,等仆从将东西备好拿过来时,她更是高兴的似乎忘记了今日发生的事, 满心欢喜坐在珍珠身旁, 等她炙肉。
小炉台搁在窗后, 上面放着铁架,等那石炭烧旺,珍珠开始刷油,将切好的鸡肉和鱼肉放在架子上,待炙得半熟时,撒去一把胡料,滋滋啦啦的肉油与胡料相结合,冒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林温温都要等不及了,咽着口水,直勾勾盯着那肉问:“怎么还没好呀?”
半刻钟前还发蔫的人,此刻两眼都在冒光,珍珠望她一眼,不由笑着道:“三娘别催了,若是炙不熟,吃了可是要坏肚子的。”
林温温撇撇嘴,吹开唇边发丝。
方才她起床后,没有梳发,只随意挽了个发髻,耳旁落着几缕发丝,使她看起来比以往更添媚色。
纵是见过她各种模样的珍珠,此时都不敢多去看她,匆忙望去一眼,就将注意力又放在了炉台上。
片刻后,珍珠将炙好的鱼肉搁进盘中,林温温笑容更深,夹起一片就往嘴里放,珍珠连忙喊她,“娘子别急……”
话未说完,就见林温温拧起细眉,一副被烫到的模样,可便是如此,那片肉她都没舍得吐出来,张开口用手朝里面又是扇风,又是吸气。
珍珠都被她逗笑了,递来花酿给她。
炉台小,一次炙不了太多肉,林温温吃完盘中那些,新的还未炙熟,便又是急切地守在一旁,宛若一只贪吃的小猫,乖巧又可人。
这次她也让珍珠拿些来吃,珍珠碍于主仆尊卑,自是摆手拒绝,林温温却是叹气劝她,“如今都这样了,还管什么尊卑,你同我一起吃便是了,不然我一个人也吃得不是滋味。”
她语气不是命令,而是带着些隐隐的请求。
林温温和珍珠是一起长大的,翡翠长她们几岁,是后来才被冯氏安排到林温温身边的,若是论感情,林温温更依赖珍珠,所以当初实在忍不住时,才会选择将实情告诉珍珠。
林温温虽性子娇惯些,可对待下人不算苛责,尤其是珍珠,有时候多扯了布料,打手饰剩下些碎金碎银,也都会塞给珍珠。
只同桌吃饭,倒是头一次。
珍珠见她已经如此说,便不能再推拒了,倒了盏花酿给自己,一边喝着,一边也夹起炙肉来吃。
两人分食,明明吃得更少,等得更久,却莫名更香了。
几杯花酿下肚,两人脸颊都有些发红,珍珠再次问她,“三娘,为何今日没压住性子,要和郎君争执呢?”
傍晚林温温醒来时,珍珠问过她,那时她状态不好,不愿意说,珍珠也不逼她,这会儿见她心情好了许多,这才又问出口。
林温温将杯盏中的花酿一口饮尽,红润的唇瓣叹出一口气,“宁轩阿兄……他要成婚了。”
“啊?”正准备翻肉的珍珠忽然顿住,连忙回头看林温温,“是和谁啊?”
林温温吸吸鼻子,声音有些发囔,“还真让顾疯狗猜对了,是要和我二姊。”
“啊?”珍珠又是一惊,彻底搁下肉夹,望向林温温。
没有人比珍珠更了解林温温到底有多在意宁轩了。
当初知道宁夫人上门说亲时,林温温高兴的睡不着觉,硬是将身子熬倒了,那几日夜里是珍珠守在她旁边的,她就是发着高热,嘴角都是朝上扬的,许是梦里梦见了宁轩,她还喃喃出了宁轩的名字。
许是酒精的作用,珍珠想到那些,也不由红了眼尾,几度想开口劝慰,话到唇边又不知从何说起。闻到一股炙糊的味道,这才幡然醒神,赶紧去翻架上的肉。
她将糊了的肉放进自己盘中,炙得恰到好处的搁在林温温面前,叹声道:“三娘莫要太难过了,人的缘分天注定,许是咱们与那宁三郎……”
“其实,顾疯狗说得对,”林温温知道珍珠想说什么,她夹起一片肉,吹了吹,放入口中,望着炉台里的火,语气怅然道,“我根本不善良,便是当真嫁给了宁轩阿兄,两人在一起住得久了,他知道我与他想象中的不同,兴许便不会再喜欢我……”
“谁说娘子不善良啊?”珍珠给她满了盏花酿,又重新取了肉搁在架子上,“天底下有哪个氏族的娘子,肯同婢女一桌吃肉喝酒的?”
林温温细眉挑起,用力抿了抿唇,她如何听不出珍珠是在宽慰她,她这个人,别的许是不行,可最有自知之明,她朝珍珠笑了一下。
许久后,开口道:“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如二姊,只比她长得好看,我看那话本上说,男子最图新鲜,等用不了多久,还不是会两看生厌,若只空有一副美貌,是没法长久的,到时候宁轩阿兄定要纳妾……”
临近婚期的那几日里,冯氏有一次私下里同林温温说过此事,她叮嘱林温温若是嫁去宁府之后,怀了子嗣,可千万不要妒忌,直接将翡翠推给宁轩。
林温温当时听完惊讶不已,反驳冯氏,为何她与爹爹就能一双人,而自己却要推人给宁轩。
冯氏没有详细解释,可那语气不容置疑,林温温当时心中不满,只敷衍应下,很快便抛诸脑后了。
此刻再想起这些,她也渐渐明白过来,她根本没有娘亲的手段,宁轩也不似爹爹那样云淡风轻,不喜麻烦与争抢。
她这般笨头笨脑,只有一副样貌绝好的皮囊,怎么可能要求宁轩的院中只她一人。
想到这些,林温温眼眶又开始泛酸,“我真的想明白了,二姊那样好,的确与宁轩阿兄相配……待日后,他便是我的姐夫了,我不能再去想那种事了。”
“娘子能想明白,才是最重要的,”珍珠说着,朝门的方向看去,两人已经知道,门外的仆从耳力极好,听到什么都会告诉顾城因,所以压低声,凑到林温温耳旁道:“总之,不论顾郎君说什么,娘子日后也不要再发脾气了,明日多做些透花糍给郎君,再说些软话,男人嘛,很好哄的……”
“不要!”林温温却是忽地抬起头来,声音也跟着扬起,“今日明显是他故意在激我,说好要给我讲趣闻,结果竟然将喜帖拿给我看?”
“我和你说,我将他手里的透花糍打翻在地,用力踩的时候别提多爽快了!”林温温说完,一连喝了两盏花酿,才又开口,“反正我豁出去了,日后也别想我给他好脸色,大不了再让他将我锁在那椅子上,不就……”
半壶花酿下肚,林温温明显有了几分醉意,她话音忽然哽住,眼前又浮出下午的那些画面,她咬着唇瓣,脸颊愈发滚烫,片刻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忽然挺直腰背,开口道:“反正他不嫌脏……就、就这样呗!”
只日后他不要再亲她的唇瓣就是了。
珍珠听得一愣一愣,看看那醉翁椅,又看看双颊似火的林温温,不由压声询问:“娘子今日疼吗?”
林温温也怔了一下,随后蹙眉摇头,“虽然很奇怪……但、但……”但那顾疯狗的确很轻柔,并没有让她觉得哪里疼痛。
见她不好意思开口,珍珠也不勉强,今日她醒来后,珍珠与她讲了些基本常识,也是那个时候,珍珠才知道,原来这一月中,林温温所认为的男女之事,都只是碰碰唇,根本未曾真正有过。
这让珍珠很意外,在她眼中,顾诚因将林温温囚禁过来,除了当初县主府的事情,想要报复以外,肯定也是图了娘子的美色,不然折磨人的法子千千万,何必要像现在这样,好吃好喝将人养着。
可她没想到的是,顾郎君竟然能忍到今日,且根据林温温的反应来看,的确是没有折磨她,应当是极为怜惜才是。
她莫名觉得,只要林温温在顾诚因面前乖顺,顾诚因是不会对她如何的,可这个懿驊三娘根本就没法乖顺,如今更是好了,一副要和顾诚因杠到底的模样,如何能不珍珠心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娘子若是……”珍珠又开始耐心劝她。
林温温一面听着,一面用筷子翻着盘中的肉,却是未曾再吃,珍珠看出她吃腻了,将盘子收好,要将花酿端走时,却被林温温拦住,她今日就想喝酒,说什么也要将那半壶留下。
珍珠也知她心头不快,索性就由她去了,反正喝完之后,便该上榻休息了。
林温温连酒盏都不要,提壶就直接往口中倒,几口入喉,她发觉珍珠收拾东西的动作竟然变得缓慢起来,不由蹙起小眉头,笑了起来。
她眸光又落去一盘未吃完的肉上,盯看了片刻,忽然一把将忙碌的珍珠拉住,“明媒正娶的妻子,被厌恶后还能帮夫君纳妾,那我这算什么呀,若有一日他腻了厌了,我该怎么办呢?”
顾诚因肯定不会让她回林府,那她会如何?
珍珠收拾东西的动作也倏然顿住,她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林温温不可能回林府,她也不可能,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
珍珠也逐渐露出紧张之色。
林温温撇着嘴,一副快要哭的模样,“那他该不会……把咱俩给杀了吧?”
珍珠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慌忙搁下手中东西,跪在林温温面前,拉着她手臂,一脸正色道:“娘子啊,你……你日后可莫要意气用事了,咱俩能不能安稳的活着……可全都靠你了!”
林温温已经喝得有些晕乎,她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望着珍珠,半晌后用力点了一下头,整个身子都跟着朝前倾,被珍珠连忙扶住。
林温温似是在给自己打气,也似是在安慰珍珠,缓了片刻,扬起语调,朝她笑道:“好!我这次一定能忍辱负重的,争取不让他那么快就把咱俩杀了!”
话落,门外一阵低咳。
两人皆是一个哆嗦,齐齐朝门口看去。
顾诚因闻到肉香上来时,正好听到林温温叫他疯狗,他挥退仆从,便候在门外听。枉他纠结了一路,对她各种不放心,她倒是好,似没事人一般,在房中吃肉喝酒,到底还是低估她了,她纵是这般没心没肺。
顾城因原本是打算继续听下去的,却因路上受了寒气,又犯了咳疾,实在没忍住,忽然咳出声来,索性他一抬手,直接去推门。
林温温在与顾诚因眸光相触的瞬间,酒劲涌上脑中,脱口便道:“完了,顾疯狗来杀咱俩……”
珍珠惊得直接捂住她的嘴,扭头就朝顾诚因解释,“郎君,娘子今日喝醉了。”
顾诚因在作息方面极为自律,他向来不会这个时辰还不入睡,更不会跑来寻林温温,所以,珍珠才敢纵着林温温去喝花酿,此刻看到顾诚因,她才后悔不迭。
顾诚因神色淡淡,似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朝她挥了挥手,要她收拾完东西退下,不必再进来伺候。
珍珠哪里敢让这副模样的林温温同顾诚因在一起,那还不翻了天,她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提议去端碗醒酒汤来。
顾诚因却是道:“不必,去备些热水,我今日宿在这里。”
这让珍珠更加胆颤,不安地看向林温温。
林温温眼睛半睁,似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城因走上前,伸手去扶她。
珍珠无奈只能松手起身,去拿搁在一旁的炉台时,却见林温温终于反应过来,一脸嫌弃地躲开了顾诚因的手,胡乱朝珍珠抓去,一不留神,她手指碰到了那还在灼热的炉台,瞬间疼得吸气。
珍珠赶紧提着炉台朝后躲,顾诚因一把将林温温拽回怀中。
林温温倒在他胸膛上,将食指举得高高,委屈地直掉豆子,“好疼啊,呜呜呜……”
顾诚因忙将她手指拿到唇边,朝烫红的地方不住吹气。
林温温眯眼看着面前的这张脸,片刻后眼眸倏然睁大,用力抽手。
顾诚因却是不肯放开,一把又将她手拉了回来,轻斥,“别闹。”
林温温在他怀中挣扎,哼咛着:“你嘴巴好脏,别挨到我的手了。”
提着东西准备退下的珍珠,忍不住脚下又是一顿,恨铁不成钢地抬了眼皮,迎上顾诚因阴沉的眸光,便又屏住呼吸垂下眼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合门退下。
林温温还在企图挣脱,顾诚因的手臂却更加用力,最后将她锢在怀中,几乎动弹不得。
在林温温刚说出那句嫌弃的话时,顾诚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明明来时已经沐浴过,也嚼过齿木,一路上连水都未曾喝过,怎会唇齿不净。
然看到林温温那又羞又厌的神情,他便恍然明白过来,她口中的脏到底是指什么。
“三娘竟还嫌弃自己?”
说完,他眸光下落,含住唇边玉指。
第46章
◎这次不许再骗我◎
“呀, 你干什么啊?”
林温温声音又娇又软,可手上力道却不算轻,她双眸瞪大, 越用力挣扎, 顾诚因臂弯越缩紧,几乎要让她透不过气来, 最后她索性放弃抵抗,拧着一双细眉,可怜巴巴地扁嘴道:“呜呜呜,我的手真的好疼啊,等我抹了药再给你吃,好不好?”
顾诚因觉得好像有根羽毛, 在他心头上微微扫过,又痒又酥。
他轻叹出声, 终是将她手松开。
她此刻身子软弱无骨, 若不扶着便会东倒西歪,顾诚因便慢慢让她靠在一旁的矮桌上,起身去柜子里拿药膏。
回来的时候,林温温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只眼睛红彤彤的, 在看着他。
顾诚因坐在她身后, 一手从后环至身前, 将她揽抱在怀中,拿起被烫伤的手指,另一手去沾药膏帮她抹药。
知她娇气, 他动作极其轻柔, 根本不敢用一点力道, 可便是如此,林温温还是在他身前哼哼唧唧,来回扭。
“别乱动。”顾诚因嗓音变得更加沙哑,喉结也在不知不觉中抽动了数次。
“哎呀!”林温温一脸不耐烦,“是你硌得我不舒服嘛。”
她说着,直接将手伸去身后,想要将那硌她的东西扔去一旁,结果手指触碰的瞬间,顾诚因倏然僵住,用力吸了口气。
林温温浑然不觉,不仅没有松开,还一边疑惑蹙眉,一边用手来回摸了几下,想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三娘……”顾诚因低哑开口,却不等他说完,林温温又是用力一把将它握住,面对突如其来的力道,顾诚因下意识拱起腰背,呼吸也瞬间变得粗重。
林温温已经彻底失了耐性,抬起胳膊就要将它拽出来丢掉,结果手腕刚一发力,便被一个炙热的掌心紧紧压住。
“松手。”顾诚因声音微颤。
“这是什么呀?”林温温拧眉更深,奇怪道,“怎么还在我手里跳呢?”
顾诚因深深吸气,一面将她手指掰开,一面在她而后低道:“今日太晚,明日我再告诉你。”
“好。”林温温终是松开了手,见顾诚因也不再用力环她,便打了个哈欠,朝另一旁挪了两下,彻底避开那奇怪的东西,随后又朝他怀中歪倒。
顾诚因将头偏去一侧,不再看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未动。
片刻后,珍珠端来热水,在外轻轻叩门。
里面传来顾诚因的声音,听起来比方才哑了不少。
珍珠走进来,看到两人还在方才的位置上,只姿势变了,林温温坐在顾诚因怀中,那发髻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散开,将二人之间那似有似无的空隙,填得更满。
此时的林温温双眸半阖,脸颊绯红,顾诚因神色沉凝,可那露出的半边脸与耳根,竟也被染了红晕。
整间小屋都好似被泡进了烈酒中,连空气都带着醉人的味道,珍珠以为顾诚因要趁林温温酒醉,又去行那些事,害怕林温温抵抗时,惹恼了他。
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劝上两句,便感觉到有股极具压迫性的沉冷目光朝她看来。
珍珠倒吸冷气,连忙垂头,不敢多留,也不敢在看,匆匆将水盆放好,便要躬身退下。
“她洗漱后,可会涂面脂?”顾诚因问。
珍珠脚下一顿,连忙应声,“娘子睡前会用面脂的,就在那妆台上,绿色小盒中的。”
是要帮娘子洗漱?珍珠有些怀疑,但也不敢再耽搁,很快就退了下去。
小屋再次恢复安静,顾诚因的呼吸也逐渐平缓,他横抱林温温,起身将她放在床榻上,又端来水盆,沾湿帕子后,开始帮林温温擦洗。
“我自己来……”林温温抬手想接帕子,可手臂刚一举起来,便又落了回去,“算了,我没有力气……”
顾诚因没有说话,只轻轻帮她擦拭着唇角,方才她吃了炙肉,唇角还有些残留的胡料。
“那谢谢表兄了,等下次你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再帮你擦洗……我娘说了,不要欠着别人的……”林温温含含糊糊对顾诚因道。
“好,我记住了。”顾诚因知她已经酒醉,可还是忍不住又道,“三娘,你不可骗我。”
林温温噘嘴道:“我才不会呢……我以后都不骗你了,你、你……你也别再吓我了,好不好?”
说着,她眯眼望他,似是在等他回答,可他只认真在帮她擦洗,一直没有出声。
林温温眼皮越来越沉困,最后缓缓落下,只剩一条缝隙时,终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回应,“好。”
林温温眉毛忽地一挑,眼皮又强撑着慢慢睁开,她朝他弯了唇角。
顾诚因取来齿木,放入她口中,林温温一边轻轻嚼着,一边还要和他说话,她这张小嘴,似是永远都不知疲惫。
她问他有没有仔细清口。
顾诚因知她是在担心什么,点了点头。
她又向他保证,下一次肯定能忍住。
顾诚因淡道无妨,让她不必忍。
她还是一脸歉意,对他说对不起,问他是不是很臭。
顾诚因抬手去接她嚼完的齿木,手与唇瓣相触时,喉结微微抽动,回答道:“不臭也不脏,还有种淡淡的甜香。”
林温温眉心微蹙了一下,但很快便舒展开来,她眼神愈发直愣地盯着顾诚因,看了许久,才含糊地开口道:“真好看啊……你真的很好看……比宁轩阿兄还好看呢……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了……”
顾诚因:“嗯。”
林温温眼皮向下又沉几分,在快要合上之时,眉梢用力一挑,却又努力睁开,“你、你还是状元郎呢……我连书都没读过几本……这样看,我也不算亏……是不是?”
顾诚因:“是。”
“那我赚了呀……”林温温说着,一直轻蹙的眉心渐渐平展,她轻轻吐了口气,小声道,“那就这样吧,我们在一起也挺好的……”
顾诚因早已帮她擦完,就这样坐在她身侧,细细分辨她含糊的话,等她彻底合了双眼,唇瓣也许久不再张开,他才长出一口气,轻轻弯了唇角,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道:“好,我们在一起。”
酒后真言,林温温,这次不许再骗我了。
他心中那时常翻动的一丝温软,随着她均匀冗长的呼吸,正在一点一点被填满……
夜里的寒风将窗户吹得来回晃动,顾诚因没能忍住,掩唇低低咳了两声。
林温温眉心动了动,眼皮未抬,只哼咛出声,“表兄的咳疾怎么还没好啊……那井填好了么……”
顾诚因倏地愣住,思绪飘去了许久前。
他再一次又生出了某种希望,也许,她对他的好,当真不全是利用,即便经历过紫毫笔、透花糍,他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
“为何要给流景院送药?”他俯身下去,在她耳旁问道。
林温温迷迷糊糊地动了唇,“珍珠啊,再送些药过去……什么好送什么……不必计较价钱……得、得让他快些好……”
顾诚因双眸合上,唇角扬起的弧度也不再冰冷。
到底,她还是关心他的,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然不等顾诚因多想,耳旁又传来林温温的声音,“不然……他给我传染了可怎么办呢……”
顾诚因唇角的弧度倏然定住,随后从温笑变成了嗤笑。
果然,他燃起的那一丝希望又一次被她亲手撕碎。
他怎就这般不长记性,竟还敢抱有幻想。
不过……
顾诚因慢慢起身,朝那妆台前走去。
过去不想,未来且长,她这一生必定要和他紧紧捆绑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顾诚因去拿面脂,床榻上的林温温却缓缓睁开了眼,她微微侧眸,将目光落在那颀长的背影上。
她手心握紧,正要习惯性去掐指甲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将手松开,似从未动过一般,瘫软在身侧。
顾诚因找到了那瓶绿色面脂,等他回过身来,那道淡漠的眸光已经消失。
这一晚,顾诚因就睡在林温温身侧,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却不料躺下不过片刻,就已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天还未亮,林温温也睡得正酣,他动作轻缓起身,用唇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随后推门而出。
林温温午膳前才睁眼,随意吃了两块果子,又泡了一个花瓣浴。
珍珠在旁边伺候的时候,见她身上的确没有痕迹,便彻底放下心来,免不了又要嘱咐她乖顺。
林温温经过昨日一事之后,似乎当着是想开了,午膳和顾诚因一起用时,没有出现任何不悦。
只偶尔还耍些小性子,比如嫌那粥不够粘稠,饼有些过于硬……
顾诚因神情淡淡,似莫名还有些愉悦,他将她的抱怨记在心里,午膳后叫青才去叮嘱厨房。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两人同吃同睡,几乎形影不离,顾诚因的书也逐渐填满了柜子,笔墨的味道也在屋中越来越重。
带着淡淡的兰麝,是林温温最喜欢闻的那种墨香。
他在书记时,她就撑着脑袋坐他身侧,将鼻子凑在墨水旁,有时候顾诚因写得手腕发酸,侧眸看去,才发现林温温不知何时,已经伏案睡了过去。
他会将她抱起,轻轻搁在床榻上,在她唇上轻点一下,随后又会过去看书。
有一日,林温温实在觉得闷,也问顾诚因要书看,顾诚因让她自己去书柜拿,林温温四处翻了许久,忽然“咦”了一声,从最下面抽出一本书。
这书便是那时被她一气之下扔掉的那本,她以为寻不到了,却没想到会在顾城因这里。
顾诚因道:“你若不愿看,晚两年在看。”
她不过才刚及笄,有些事的确不该着急的。
林温温却是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兴致将书打开,看到第一页时,她脸颊倏地一下便红了,抬眼偷偷去看顾诚因,瓮声瓮气道:“这、这是《素女经》吗?”
“不是,比那本还要复杂些。”顾诚因说着,也抬眼看她,“你如何得知《素女经》的?”
林温温头垂得更低,“我娘给我的……我、我还没来及看,就被你……”
顾诚因许久没有说话,片刻后,才开口道:“喜宴那日,晚膳你不必等我。”
林温温知他说得是宁轩与林清清的婚事,就在五日后,她神色淡淡,点了点头,又将手中书册翻去一页。
顾诚因眸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咬起指甲,脸越来越红,耳根都烧得火红,当真是没有别的情绪,这才缓缓收回视线。
那种书不能一直看,很快,林温温又有些坐不住了,她又问仆从要来针线,开始为顾城因缝制荷包,她绣工很好,绣出的图案栩栩如生,明明那样复杂的样式,看得顾诚因都有些眼晕,她却绣得又快又好,只短短四日便绣好了。
这日接近黄昏,青才在外叩门,提醒顾诚因快到去宁府参加喜宴的时辰了。
顾诚因起身来到柜前,正要取那竹月色长袍时,面前却是横出一只手臂。
“冬日里竹月色会显得人很单薄,不如墨色这件好看!”林温温说着,取出一旁墨色长袍。
顾诚因接过她递来的衣袍道:“是么,我以为你喜欢竹月色。”
不然,为何那时候她总盯着宁轩的衣袍看。
林温温面色无异,只眉心轻蹙一下,道:“我喜欢的是红色,才不是竹月色呢。”
顾诚因有些怔愣,蓦地又弯了下唇。
穿好衣袍,他又从林温温手中接过蹀躞带,这也是她为他挑选的,的确与身上的墨色长袍很搭配,全部是暗色系,连佩环都是。
最后,林温温站在他面前,亲手帮他将晌午绣好的荷包,系在蹀躞带上。
她的荷包也是用墨色打底,上面的祥云却是用银线勾出的,一旦有光落在上面,便如同会发亮一样惹人瞩目。
系好后,林温温踮起脚尖,努力扬起下巴,朝顾诚因唇瓣上轻轻啄了一下。
在她脚跟即将下落时,腰后却被一只手掌紧紧托住。
“不然……我送完贺礼便赶回来,晚膳与你一起用?”顾诚因略有些粗重的气息就落在她鼻尖。
林温温垂眸不去看他,脸颊却倏地一下蹦出两朵红云,“不要……我晚膳说好了要和珍珠炙肉呢!”
“嗯,少饮酒,夜里等我回来了再睡。”顾诚因说着,低头含住她唇瓣,许久后才不舍的将她松开,俯身在她耳旁低道,“今天晚上告诉你,那东西是什么。”
“啊,什么东西?”
林温温有些没反应过来,顾诚因却已开门离去。
她愣了一瞬,当即便转身追到窗后,她用力掐着指甲,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等顾诚因身影出现,看到那一身墨色的他,随着步伐的晃动,腰间绣着的银云荷包如闪着光亮一般惹眼时,林温温终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抬手用指腹沾掉了眼尾的水光。
第47章
◎我只有你了◎
天色渐晚, 风吹湖面,水波如星光不住闪烁。
林温温斜靠在窗后,面色少见的添了几分沉凝, 视线时不时便落在楼下石廊上。
珍珠在一旁炙肉, 肉已经将盘子放满,也不见林温温过来动筷子。
“三娘?”这是珍珠已经第四次唤她, 林温温才恍惚回神。
“都这个时辰了,三娘肚子不饿么?”珍珠将放凉的肉重新搁在架子上,把刚炙熟的又给她放进盘中。
林温温心不在焉地坐了下来,端起盘子,一片肉就嚼了好半晌。
珍珠叹气,便是不问也知她为何如此, 今日可是宁轩与林清清大婚的日子,她家三娘那样喜欢宁轩, 如今却被人囚于此地, 家不能回,心爱的人也成了别人的夫婿,便是前些日子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想明白了,可真的到这一日,她心里肯定还是会难受的。
珍珠温言劝她, 怕她垮着张脸, 被顾诚因回来瞧见, 心里该不是滋味了。
林温温心绪如翻江倒海,却不是因为宁轩和林清清的婚事,她努力匀了几个呼吸, 似是有意让门外的仆从听一样, 故意没压声音, 对珍珠道:“我早就放下了,他如今是我姐夫,我也是诚心祝福他和我二姊的。”
珍珠愕然蹙眉,总觉得今日的林温温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再想开口,手腕却被林温温轻轻按住,“你不必劝我了,我真的没事的,我就是……就是有些想子回了……”
珍珠更觉疑惑,她一直以为这段时间林温温在顾诚因面前的乖顺,多少也是装出来的,却没想到当着她的面,林温温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林温温望着珍珠的眼神,有片刻复杂,她又在珍珠手腕不重不轻捏了一下,朝门的方向看。
珍珠顿时反应过来,林温温是害怕隔墙有耳,可能让她害怕到连小声暗示一下都不敢,那得是多么重要又危险的事啊。
珍珠明显神色开始慌乱,林温温也不平静,却好似一夜长大了许多,她拍拍珍珠的手,强挤出一个笑容,“这鱼淡了,再多撒些胡料吧。”
越是未知,越是恐惧。
与头一次炙肉时的热闹相比,这一次屋中出奇的沉默,那准备的两大碗肉,只吃了半碗,两人便吃不下去了。
夜色彻底暗下,顾诚因还未回来。
屋内炙肉的味道都已散去,林温温洗漱完,坐在妆台前,珍珠在给她用花露和发油整理头发,眸光扫过面脂时,又提起那晚的事。
“其实……郎君待娘子不错的,”珍珠一边说,一边看着镜中林温温的神情,“那日奴婢以为郎君要水是想做那些事,可他最后只是帮娘子洗漱,还帮娘子涂抹面脂,这样的夫君……其实很难得了……”
珍珠也估算着顾诚因快要回来,她不知林温温到底要做什么,心里慌张地不得了,生怕林温温想不开,又做出什么糊涂事来,便只能这样试着提醒她。
“嗯,我知道的,子回对我很好。”林温温像是在背书一样,脱口而出,她说完,也看向镜中的珍珠,见她一脸不安的模样,便知幸好没有告诉她。
深吸一口气,林温温故作惆怅地道:“他怎么还不回来呢,我都困了……”
正说着,门外便有仆从行礼的声音。
珍珠小手一抖,发油差点落地,林温温的神情也明显紧绷起来。
门开,墨色身影出现在镜中,腰间的银云荷包,也随之闪出一道细细的亮光。
“子回,你可回来了。”
林温温声音甜美软糯,听着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可当她在镜中与顾诚因眸光相触时,下意识就握紧了拳头,指甲也控制不住掐了起来。
“我来。”顾诚因上前,站到了林温温身后,从珍珠手中接过发油后,便让她合门退下。
屋内很快恢复安静,林温温手心已生出一片冷汗,她视线一直盯着顾诚因看,顾诚因却未曾看她,只专心帮她梳理墨发。
“怎、怎么这么晚回来?”林温温一开口,嗓子有些发干。
顾诚因神情未变,道:“多了些应酬。”
正月一过便要关试,若无意外,顾诚因定能顺利入仕,今日宁家喜宴,到场的自然都是有身份地位之人,免不了要与顾诚因攀谈。
林温温咬住唇,刚想开口询问,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如此反复多次,顾诚因终是抬了眼皮,朝镜中看去。
他将手落在林温温肩头,力道不重也不轻,“日后都不会让你等这么久了。”
“好。”林温温弯唇,将手轻覆在顾诚因的手背上。
顾诚因的手很冰,与那结了冰的湖面一样,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而林温温太过紧张,忘记擦掉手心冷汗,便湿漉漉的去碰了他的手。
一时间,两人神色皆是一怔。
“你、你去火墙那边暖暖身吧。”林温温连忙要将手放下,却被顾诚因反手又给紧紧握住。
“你呢,怎么手心这样湿热?”顾诚因语气平淡,似还带着关心。
林温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我在屋里待久了,有些闷热。”
“正好,我很冷。”顾诚因一手将她小手紧紧握在掌中,一手将发油搁在妆台上,往里面滴了几滴花露,再将染了花香的发油,抹在林温温手心中。
林温温还当顾诚因是想去火墙那边,所以让她自己抹发油,可手中被填满了发油之后,顾诚因却还未松开她。
“怎么会冷呢,我记得你带了大氅的。”林温温疑惑,顾诚因来去都有马车,青才应会给他备手炉,还有那厚实的大氅,不该冷成这样的。
是啊,他的确不该这样冷的。
可当他看到林二爷腰间的香囊时,心头那好不容易燃起的温软,瞬间便被寒冰浇熄。
那香囊是用青色锦布缝制的,上面绣着银色祥云,那祥云的模样与他腰间荷包上的一模一样,便是不去细看,也知出自同一人之手。
顾诚因怒极反笑。
怪不得她绣得那样着急。
怪不得她要他穿一席墨色衣袍。
怪不得她不让他早些回来。
怪不得系好荷包后,她会主动来亲他。
怪不得她这段时间会乖顺到如此地步。
原来这一切……还是假的。
顾诚因将手用力压在荷包上,任她当时系得再紧,还是被他一把扯进了掌中。
他上前朝林二爷拱手,问他三娘身子如何,随垂眸望着腰间的香囊,又问他这香囊怎地这般精致。
林二爷爱惜地抚着香囊,道:“这是三娘特地绣给我的,这图样看着好看,针法却是复杂着呢,是她娘从小就教给她的。”
心中那最后那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熄灭,顾诚因弯了唇角,他的三娘果真是心思细腻,竟险些又被她骗了。
那荷包被他一直攥在掌中,直到回了顾府,他才将手松开,他立在百花园中,看着湖中的望烟楼,那亮光闪烁的屋中,她一定分外焦急。
顾诚因想了许多种方法,可以让她日后更加乖顺,不敢再生出离开的念头。
可到最后,他却垂眸将荷包重新系回了腰间……
妆台前的林温温,等了许久也未见顾诚因开口,她心神不宁地抬眼又去打量他神色。
镜中的顾诚因,缓缓勾起唇角,神情异常平静,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眸中似有某种情绪在不断翻涌,看得林温温后背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开口试探,“子回,你、你可见到我爹娘了?”
“没有。”顾诚因淡淡收回视线,垂眸又摸了发油在她掌中,似要将她整个手掌都沾上发油。
林温温瞬间双眸瞪大,“怎么可能?你……”
意识到情绪有些失控,林温温赶忙闭嘴,缓缓吸了口气,将声音压低,“我的意思是,二姊成婚这样重要的事,我爹娘怎么会不出现呢?”
顾诚因淡道:“我未曾去林府,也未随宁轩去迎亲,只在宁府随了贺礼,待喜宴散去,便回来了。”
盛安这边,女娘这边的长辈,在成婚当日是不会去男方家中的。
林温温不知顾诚因会骗她,且觉得他所说,也符合他平日的做法,顿时便垮了下来,鼻根也涌上一股酸意,让她一开口声音都在发囔,“好歹林府养你这么多年,我二姊唤你一声表兄,你怎么能、怎么能不去……”
顾诚因动作顿住,抬眼朝镜中看去,林温温又是一惊,赶紧闭嘴,只心口处还在不断起伏,明显在强忍情绪。
“三娘在怪我?”顾诚因声音似是更加冷淡。
林温温深深吸气,“不是……我是觉得,于情于理该去的,既然没去,便算了……”
嘴上这样说,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尾,鼻尖也逐渐染了绯色。
顾诚因不再说话,拉着她沾满发油的手,让她将胳膊缓缓背到身后,问她,“三娘对今日的喜宴,不好奇么?”
林温温此刻难过得不行,这可是她好不容易想出的办法,她敢笃定,若爹爹或娘亲看到这荷包,一定能认出是她绣的,可是,这个顾诚因却根本没有去林府,连爹娘的面都没见到!
林温温恨不能闷头大哭一场,可又不得不继续与顾诚因虚与委蛇,她用力咬了一下唇瓣,低声道:“不好奇。”
说完便立即闭嘴,生怕再多说出一个字,便会掉眼泪。
顾诚因慢慢朝她身后走了一步,将她散在身后的发丝一缕一缕挑到她身前,“我记得三娘不是最喜欢听趣闻了么,怎么今日没有兴趣?”
林温温实在不想应付了,合眼道:“随便吧。”
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她根本没心思去听了。
顾诚因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明明前一刻她还在关心他,怕他受寒,可后一刻得知自己计划落空,便连看也不想再看他。
顾诚因将她沾满发油的手,紧紧包在掌中,随后撩开衣摆,“宁轩今日一席红衣,花红簪帽,那温文尔雅的模样,犹如谪仙下凡,迷倒了不少女娘……嗯……”光滑与温软相触的瞬间,他不禁轻颤吸气。
林温温登时愣住,抬眼便朝镜中看去。
镜中的顾诚因,此刻下巴微微扬起,让那棱角极为分明的下颌线显得更加俊美,带着几分勾人心魄的魅惑。
而那原本阴沉晦暗的眸光,不知可否是因为镜子的缘故,竟变得柔和起来。
他凤眸微眯,也回望着她,声音低哑道:“那日便是它硌到了你。”
林温温脸颊似如火烧,一直烧到耳根,连手指似都有了一股难忍的灼热,她想要松开,却被顾诚因的大掌包得更紧。
“有些郎君闹着要戏妇,宁轩却根本不舍得让旁人凑上前去,他一直护着你二姊……嘶——”他低吟一声,又接着道,“他的那首却扇诗,念得倒是极好,在场众人无不称赞……”
听到这里,林温温那原本就要忍不住的眼泪,终是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三娘,为何难过,是因为宁轩吗?”顾诚因嗓音愈发沉哑,呼吸也变得粗重,而那双似有些迷离的双眸,却是闪过一道寒光,“你不是已经答应了,要和我在一起么?”他的动作也全然停下。
林温温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哽咽着道:“不是因为宁轩,是、是……是因为我想爹爹和娘亲了……他们可是我的家人啊……”
话音落下,林温温也不等顾诚因开始,直接学着方才他的样子动了起来,带着讨好与温哄。
光滑水润又滴了花露的发油,让空气中逐渐弥漫出一股奇异的香腥。
“三娘,日后我便是你的家人……”
“你只有我……也只能有我……”
顾诚因双眼微阖,轻颤着低喃。
“而我,也只有你了……”
第48章
◎终于长大了◎
从某方面讲, 珍珠宽慰她的那些话,说得没有错,顾诚因的确很照顾她。
比如在这种时候, 顾城因不会只图自己舒服, 对她不管不顾。
他在开始前已经将她墨发全部撩去了前面,又在最后时刻用帕子包裹得极为严实, 几乎没有让一丝污秽沾染到她。
冬日里烧了火墙的房子很容易干燥,房内时常会搁着几盆水,顾诚因擦净手后,又端水来清洗,他用香胰子将林温温的手也洗得白白净净,最后还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确认只有花香,这才将她的手松开。
林温温转着发酸的手腕, 瘪着嘴一言不发。
她心中还有怨怼, 只是没有像从前一样发作。
顾诚因又取来水帮她擦拭脸颊,这次林温温没有躲,连面脂都是顾诚因帮她涂的。
等洗漱完,林温温爬进床榻,她环抱着小腿, 将头抵在膝盖上, 毫不避讳地盯着顾诚因看。
仆从送来热水, 顾诚因开始换衣擦身。
在林温温的记忆里,刚入林府的顾诚因,瘦瘦小小, 比和他只差一岁的林海要低许多, 却不曾留意, 这些年他长得极快,个头已经比林海还要高,只是平日穿得袍子过大,才会让她有种他只是高,但还很瘦弱的印象。
直到那次他将她牢牢锢在身前,又轻而易举将她横腰抱起,林温温才意识到,顾诚因不瘦也不弱,只是没想到,他已经可以用强壮来形容了。
光他后背上那些肌肉纹理,都是那般的紧实,紧实到每一处都棱角分明。
林温温不由猜想,他前面会是何等模样,会和那本图册上一样吗?
顾诚因听身后无声,以为林温温已经躺下休息,便尽可能动作放缓,不让水流声影响到她,直到他快要洗完,转身过来时,才看到林温温正坐在那里看着他。
顾诚因有一瞬的怔愣,随后立即转过身去,开口时语气带了几分不自然,“怎么没睡?”
林温温也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顾诚因垂眸去擦身上的水,帕巾从腰间那处刀痕经过时,他的动作略微顿住,“吓到了么?”
这伤口有掌心那般长,比小指还要宽,暗红的颜色与他白净的肌肤格格不入,她方才定是一眼就看到了。
见身后没有声音,顾诚因也不再说话,他将身上的水珠擦干,取了薄衫穿好,又将洗漱的东西全部整理好,这才转身朝床榻走去。
可刚走两步,他便停下脚步。
她哭了。
“是不是很疼?”林温温不等他开口,先仰起头朝他看来。
明明隔着衣衫,可她的视线却好似带着温度,能够将那层布料烫穿,直直落在他腰腹的伤疤上。
那伤疤竟莫名开始变得温热起来。
顾诚因有一瞬的失神,随后垂眸吸了口气,来到她面前坐下,抬袖帮她拭泪,“不疼了,别怕。”
“怎么会不疼呢,我那日烫到手指都疼了好久,这么深的伤口……那得疼到什么程度啊?”林温温抿了抿唇,满脸都是疼惜。
顾诚因长出一口气,朝她扯了下唇角,“那时太过惊惧,已经不知道疼痛,等后来知道疼时,心里的痛却又比身上的痛过百倍……便似乎……真的不觉得疼了。”
林温温怔怔地望着他,眼泪又从脸颊滚落,将身下的床单上落下一个深色的点,“是、是怎么伤到的?是县主做的么?”
“与她无关,是十岁那年受的伤。”顾诚因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段极其平常的往事,他回过身去,解开床帐。
“那你胳膊上……也是那时候伤到的?”林温温不仅看到了他腰侧的刀伤,还有他肩头的那处烧伤。
顾诚因熄了床旁的灯,又将床帐放下,这才回过身来,昏暗中,他望向那双透亮的眸子,“嗯,是那时候烧伤的。”
林温温这样喜好听八卦的性子,自然从小就听过了顾诚因的事,可那时候听到的,只是顾诚因父亲要去异地上任,途径某处山路,被山匪截杀,一行人全部毙命,只顾诚因命大,被附近山民救下,这才逃过一劫。
可她不知道,顾诚因那日也受伤了,且还伤得这样严重。
“那你可真幸运,伤成这样也没有……”话说一半,林温温忽然发觉后半句话欠妥当,赶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福大命大。”
“不是幸运,是我母亲……”黑暗中,顾诚因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躺在床榻上,合着眼,就在林温温以为他不愿意再说下去时,他忽然沉沉地开了口,“是她当时挡在了我面前,若不是她,那把刀应当会直接将我穿透。”
林温温瞬间吸了口凉气,下意识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臂,不用问也知,他的母亲定是当场毙命。
“你……你……”林温温想要出声宽慰他,可她又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让他更难过,便不再出声,只朝他身旁又靠近些,将她的臂弯与他贴在一处,许久后,她还是慢慢出声道:“你想他们吗?”
顾诚因“嗯”了一声,默了片刻,才又低低道:“会在梦里见到他们,尤其是我娘,她一身鲜血,却还对着我笑……”
“她很美,笑起来颊边会有两个酒窝,她知道我喜欢她笑的样子,所以在最后一刻离去时,只将笑容留给了我……”
而他的父亲,顾游当时得知马车被拦,出去想与山贼交涉,却一句话都未说出口,就当场毙命。
林温温觉得浑身发冷,将整个身子都朝他贴近,她问他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顾诚因道:“又怕,又恨……”
娘亲压着他一同跌倒在地,他忍着身心的剧痛,立即合眼装死,那些人似乎怕有漏网之鱼,还会在尸体上补刀,路过他身侧时,朝他大腿处又扎一刀,年幼的他屏住气,纹丝未动,任鲜血朝外涌出。
在补刀的时候,有位顾家护卫,起身要跑,结果后脑中了一柄龙头短剑,就倒在顾诚因面前。
在之后,他由于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等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处火海,肩头的灼热让他痛到不能自已,他想要带着娘亲一起离开,可身负重伤的他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就连他自己想要从火海逃出,也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我不知自己是何如做到了,可当我觉得撑不下去时,耳旁便能听到他们在对我说话……”
就这样,他托着一道血痕,一点一点从火海中爬了出来。
山间的大火引起了山民的注意,很快,便有人寻了过来。
当他看到有人影在眼前晃动,惊呼还有一个活着的孩儿时,爹爹与娘亲在那火光中,最后一次朝他弯了唇角。
说至此处,顾诚因才恍然发觉,她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眼泪已穿过薄衫,将他一截手臂全部打湿。
见顾诚因已不再开口,她便抬起胳膊,小心翼翼将手落在了那道疤痕的位置上,她下手十分轻柔,就这样静静地覆在上面,隔着一层薄衫,那掌心中的温热似是待了一股隐隐的力量,给那沉冷已久的心间,一点一点添了温度。
“你还有我,我也是你的家人。”
黑暗中,耳旁传来她轻柔却有力的声音。
在这一瞬间,酸意冲进了他的鼻腔,在他睫毛染了湿意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去想,她此刻的眼泪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而这句话,是为了讨好他,哄骗他故意说的,还是……她真的这样想?
可最终,他没有点灯,也没有看她,只合着眼收紧臂弯,让她与他紧紧挨在一处。
许久后,静谧的屋中传来了她低泣的声音。
“可我……也想他们了,子回……求求你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去见他们的,那你帮我见一见,告诉我他们过得如何……就好……真的……”
她将他抱得那样紧,却在开口的瞬间,将她给他的所有温度,全部抽离。
顾诚因的手用力握紧,紧到发颤,到最后,却又慢慢松开。
他侧过身去,抬手彻底将她环在身前,让她紧紧贴进他的怀中。
“好。”他应下。
所谓的真与假,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就在他的身边。
听到她在他怀中喜极而泣,他甚至还道:“若真想去见,也未尝不可……”
林温温瞬间僵住,以为自己听错,可她不敢再问,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改了主意,连拜年都不愿再去。
再说,不论真假,只他穿着她绣的东西去二房,爹娘一定能看出来!
第二日一早,林温温便起来了,若是从前,她怎么也得睡到晌午才睁眼。
她醒来便问仆从要针线布料,又要给顾诚因做绣活。
因为顾诚因昨夜已经答应她了,会在半月后的年初一,去林府拜年。
林温温不想错过这次的机会,她机会从早做到晚,做了冠帽给他,做了香囊给他,还给他腰间的玉佩打了穗子,甚至还给他做起了鞋靴……
上面都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绣的图案,有些甚至都是她曾送给过爹爹的,但凡爹娘看一眼顾城因,便一定会心中起疑。
因为就连珍珠,也看出了端倪,只珍珠不敢明说,待顾诚因不在房中,才紧张地上前指着那图案,朝林温温眨眼。
林温温神色不惊,只与她对视一眼,便继续垂眸认真做绣活。
珍珠有些喘不过气,快走到窗后,用力匀了几个呼吸,才回过头来。
冬日淡淡的阳光穿过窗纸落进房中,将矮桌旁的少女拢在一片橙光中。
她家的三娘,似乎终于长大了。
第49章
◎温温真厉害◎
林温温一绣便是许久, 等她绣得眼睛实在干涩,手指也发酸难忍时,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放下手中针线。
她合眼用小拳头在肩头轻轻敲着, 喊珍珠过来给她倒茶。
一盏温热的茶水递到面前,林温温缓缓睁眼, 去接的时候,眸光从那捧着茶盏的手上扫过,倏地愣住。
“咦?”她连忙抬眼,朝一旁那高大的身影看去,“怎么是你,珍珠呢?”
林温温方才太过专注, 以至于没有觉察到顾诚因已经回来,珍珠也不知是何时退下的。
顾诚因将茶盏递给她, 随后撩开衣摆在她身旁盘坐下, “见你绣得认真,怕扰到了你。”
片刻前,顾城因推门进来,看到林温温就坐在那片橙光中,她周身好似散发着淡淡光晕, 单用一张侧脸, 便明艳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不忍打破这份绝美的画面, 顾诚因朝珍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她挥退。
而后他就那样立在原地,一直静静地看着她, 等她累了出声唤人, 他这才提步上前。
林温温呷了口茶, 垂眸看到他坐下后,膝盖碰着她裙边,也不知为何,明明和顾诚因已经做过许多亲密之事,可发觉他与她靠得太近,还是会紧张,会脸红。
她不动声色朝远处挪了挪,小声道:“做绣活而已,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也不知顾诚因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一开口,腿又跟着贴了过来,“三娘,你可知你方才……美到摄人心魄。”
林温温没有说话,只神色微滞,垂眸盯着茶盏中飘上来的一片茶叶。
林温温自然知道自己生得很美,有时候照镜子的时候,望着里面漂亮的容貌,也会忍不住弯了唇角,她自幼也是被夸赞着长大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些夸赞便变了意味。
因为她的美愈发夺目,愈发惹眼,用那些人的话说,这样的容貌根本就是妖艳魅惑,上不得席面。
顾诚因觉察出她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
林温温将茶盏放到桌上,故作不在乎道:“就是副皮囊罢了,旁的本事我什么也不会,有什么用啊。”
“怎么不会,你的绣工便极好,”他一开口,语气还带着几分骄傲,“我看比那东市铺子里买回来的绣品,还要强过百倍。”
顾诚因也不算夸大其词,林温温的绣工的确极为出色。
可她似乎并不开心,反而眼尾垂得更低了,声音也带着一丝沙哑,“这算什么本事呀,绣得再好也只是供人穿用,也还是……还是……”
她声音隐隐发颤,说不出话了。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说过绣活好,是件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包括她的娘亲。
虽然她的手艺是冯氏亲自教的,可冯氏教她的时候,只是一种既然她别的学不会,索性就学这样的事来打发时间的态度。
至于这种事能学到什么程度,完全不重要。甚至,当冯氏看到她绣活做得极好时,还会不经意流露出低落的情绪。
林温温起初还不理解,明明自己学得这样好,娘亲为何会不高兴,直到有一次,她听见娘亲和李嬷嬷的谈话,才知道为何会这样。
是她刚满一岁,抓周那日的事情。
那时她被抱进正堂,放在紫檀八角仙桌上,这桌上铺着红绸,上面摆着许多物件,满满当当让人眼花缭乱。
几月前林清清抓周,抓的是一本诗集,在盛安这般重文的地方,自然是引得一屋子人都眉开眼笑,林郁一个高兴,当场就帮林清清取了字。
林温温抓周的时候,屋中长辈们也各个满怀期待,围在桌旁,盼望着她也能抓本书,或是握根笔,便是那琴弦对女子而言,也是不错……
结果,她小小的身子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爬来爬去,从那纸笔前路过好几次,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最后,她爬到最角落,险些掉下去时,终于停了下来。
那肉乎乎的小手一把握住放在最边上的纺锤,高举过头,笑眯眯看向冯氏,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还捏起一片锦布,在身前来回舞动,兴奋地都流了口涎。
那时的冯氏嫁进林家也才三年,她没有细想,只看到林温温朝她笑,便出于母亲的本能,也冲她展开眉眼,再者,她本就是商贾人家出身,娘家是江南便有名的布商,林温温是她的女儿,一手纺锤,一手布料,她自然下意识就觉得欢喜。
可当她看到众人神情,才恍然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冯家,这是林家,是那享负盛名的五姓七望,他们的子女怎能去抓布料,怎能与商贾人家一样?
许多年后,在与李嬷嬷说及此事时,冯氏依旧会落泪,“三娘当真是随我家的人,你看她绣工多么了得啊……可、可这又能如何呢?”
是啊,她可是林家的女娘,绣品再好,也绝不允许流到外面去。
林温温直到那时才知,原来她学得再认真,绣得再精妙,也不如林清清的一首诗,一幅画……甚至连个墨点都不如。
“谁说的?”顾诚因温热的大掌将她小手紧紧握住。
林温温眼睛更酸,忙别过脸去,“大家都这么说。”
顾诚因轻捏她下巴,让她将整张脸都面对他,认真开口:“三娘,旁人说什么不重要,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大道理林温温也曾听爹爹讲过,可落在自己身上时,哪里能真正做到不在乎。
但她不想与顾诚因争辩,这样的事于她而言已经稀松平常,便只“嗯”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
顾诚因知她还未想开,索性不说,直接做,他拿起桌上针线,让林温温教他。
林温温惊讶道:“你是男人,学这个做什么?”
顾诚因道:“穿针引线,用眼用手,与男女何关?”
话虽如此,可林温温从未见过谁家郎君要做绣活的,她摇着头道:“可、可你是状元郎啊,你是要读书写字的,学这个没有用啊?”
“有没有用,不是旁人来做定义的。”顾诚因说着,俊眉微挑,弯唇看她,“三娘可是不愿教我?”
林温温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怔懵地看着顾诚因挑了一块布,又取来针线拿在手中,学着她做绣活的模样,眯眼开始穿针。
“三娘……教教我。”顾诚因穿了半晌,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求助的望向她。
林温温见他不似玩笑,是当真要学,只好上手来教,从最基础的选配针线开始,这一步没什么难度,顾诚因很快就记住了,但到了真正上手的时候,明明他手指那样灵活,却捏着针半晌绣不到一处去,绣着绣着还不知怎地扎了手指。
顾诚因并不在意,倒是林温温看见后,下意识就握住了他的手指,稍微用力一挤,两滴血珠滚落,她几乎没有过脑子,直接就将手指放入口中,刚要轻吮,便恍然回神,赶忙又将他的手拿了出来。
她红着脸,瓮声瓮气道:“我、我小时候学绣活的时候,不慎扎了手指,我娘就是这样的,所以我方才……”
方才是怕他疼,心里紧张,下意识的行为。
顾诚因眸光似是淡淡无波,可心头却有情绪在不住翻涌,他学着她的模样,将手含在口中,轻轻吸时,上面似乎还有她口中淡淡的甜香。
“原这针线活,这般难学,”顾诚因怅然叹气,遂又抬手轻捋着她的发丝,“看,便是状元郎也不如三娘厉害。”
“厉害?”林温温喃喃抬眼。
顾诚因朝她点头,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我家的温温,真的很厉害。”
林温温心头莫名一暖,她唇角缓缓勾起,眼尾却落下泪来。
这还是她生平当中,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厉害。
顾诚因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脊,说她何等聪慧,说她心思细腻,说她心灵手巧……
林温温伏在他怀中,从淡笑到笑出声,从默默垂泪到哭湿衣襟。
最后,他垂眸稳住她的眉眼,将那咸湿的泪珠一点一点用唇拭净,声音含糊,却一字不差地落入她的心中。
“我家温温,是独一无二的,永远也不必和任何人比较。”
火墙将屋内烧得发闷,林温温与顾诚因都出了一身汗,二楼是间水房,仆从备好浴桶,上来叩门后,便退出了望烟楼。
顾诚因用毯子将她包裹着,直接横腰抱起,带她来到二楼水房,一开门,氤氲的水汽便扑面而来,还夹杂着淡淡花香,那是林温温最喜欢的味道。
撩开绒毯,林温温被他放进浴桶,水温适宜,上面还铺着一层花瓣,随着水面浮动,花瓣时而聚集,时而分散,让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没有碰她,只将沐浴所需的东西摆在她手边的四角高凳上,转身去了屏风那边,径自洗漱。
“温温。”片刻后,顾诚因在那边忽然出声。
林温温愣了一下,朝屏风看去,那边靠窗,他的身形就映在屏风上,将每一处都照得那般精细,连他侧身时的整体轮廓,也看得极其清楚。
他怎么……这么快又这样了呢?
林温温又羞又惊,连忙别开脸去,可也不知为何,许是她当真被顾诚因带坏了,怎么眼睛不在看,眼珠子却一点也不老实,又带着几分好奇,悄悄移了过去。
“温温?”
顾诚因见她半晌没有出声,探身出来。
发现林温温在看何处,他先是愣了一瞬,随后淡漠的神情中露出些许笑意。
林温温小脸瞬间涨红,却也不避讳,直接看着顾诚因,又气又恼道:“你、你突然探过身子干什么呀?”
“是我不对,扰了温温的兴致。”顾诚因神情淡淡,话语里却是在打趣,他说完,又退回屏风后,似是故意侧身给她看一样,立在那里,往上面浇了瓢水,“温温,再绣两个真丝帕子给我吧?”
林温温有一瞬的懊恼,都怪这个顾城因,害得她脸皮越来越厚了,就这样趴在浴桶边,歪着脑袋开始欣赏美男沐浴图,“我这几日要绣好多东西,哪里还有时间绣帕子。”
顾诚因似是想到了什么,动作略微顿了一下,却又很快恢复如常,他道:“不着急,等年后也可以。”
年后……
林温温也微微怔住,然很快也回过神来,开口道:“子回,你要那么多帕子做什么?”
她知道顾诚因爱干净,可他明明已经有许多条帕子了,方才在三楼完事之后,他将那些帕子认真洗净,晾晒在窗边时,几乎摆了一排。
“想再要两条真丝的,”屏风后的顾诚因,又舀了一瓢水,动作轻缓地冲在身上,流水撞在他结实的肌肉上,溅出的水珠透过屏风,依旧清晰可见,“水太多时,帕子还是不够用,而且真丝轻柔,不会将肌肤磨疼,温温,你可知,你真的……”
他搁下水瓢,取来帕子擦拭着身上的水珠,片刻后,他嗓音低道:“你真的很娇嫩,每次只略微……”
“你你你!”林温温脸皮再厚,此刻也红得烫手,她连忙扭过身去,将他话音打断,“你别说了,我绣、我绣就是了!”
沐浴之后,林温温彻底软了身子骨,连午膳都是半倚在桌边吃的,等午膳过后,直接爬到床上午憩,醒来时已至黄昏。
顾诚因年后还要关试,似有看不完的书,林温温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精力,怎么就这样不知疲惫。
她胳膊耷拉在床边,小手无聊地拨着绣鞋上的花团,趴在那里也不出声,就一直望着神色专注的顾诚因看。
许久后,顾诚因终于意识到她已经醒了,合上书,端水给她。
“总闷在屋中,对身子不宜,随我出去走走可好?”顾诚因提议。
林温温畏寒,冬日里就喜欢窝在屋里,可毕竟许久都没有下楼了,也还是要出门转转才行,便勉强点头。
顾诚因虽然囚着她,可在百花园里她反而有时候要比林府还自在些。
这里除了顾诚因,便是他的仆从,没有人会议论她衣着装扮,更不会有人拿她去和什么人比较。
她喜欢红色,衣裳便都以红色为主,皆是顾诚因特地让衣铺给她做的。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最外披了件鲜红斗篷,那斗篷的帽子上还有一层雪白的兔毛,将她的小脸衬托得更加明艳动人。
深冬的湖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仆从已经提前试过冰的厚度,青才也拿来了两双冰嬉用的鞋靴。
顾诚因换好鞋靴,抬脚滑上冰面,转身将手伸给林温温,她却缩着不敢去握他的手。
“我以前滑过……摔了一跤特别疼的。”从那以后,林温温再也没有玩过冰嬉。
“温温,有我在,不会让你摔跤的。”他语气忽然多了几分凝重,眼神也变得极为坚定,莫名就让人生出信赖。
林温温竟当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被大掌握住的瞬间,那份安稳顷刻间注遍全身,这让她不再胆怯,随着顾诚因一步又一步踏上了冰面。
沉寂已久的百花园,在这一刻终于绽放。
最初她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后来她无拘无束,笑声在湖面回荡,将自己惹眼的鲜红,画出了一道又一道明艳的弧线。
她许久未曾这样开心,应当说上一次畅怀大笑是什么时候,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温温,你开心么?”
“开心啊!”
“温温,真的开心么?”
“真的呀!”
顾城因凝望着她面上的笑容,这一次,应当是真的……
夜深,她依偎在他怀中,双眼紧闭,唇角还勾着那抹弧度,也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心时而蹙起,时而舒展,最后低喃着梦呓:“子回……别松手啊……”
“好,一辈子都不会松开。”
黑暗中,男子声音低沉轻缓。
林温温喜欢冰嬉,便让顾城因陪着她一连玩了三日,许是玩耍的时候吃到了凉风,第三日晚上便开始低咳,顾诚因不再允她外出,反而还给她端来汤药,林温温只好愁眉苦脸地坐在桌旁,数着日子继续做绣活。
每到这个时候,顾城因也会拿着书,坐在她对面,等他眼睛发酸时,就抬眼看看她,看她认真帮自己做东西的样子,心里的冰冷与空落,便会一点一点被填满,哪怕他知道,她不是真的想给他缝制绣品,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那种她满心满眼装的都是他的感觉。
即便是假的,也无妨了。
眨眼便至除夕,这还是林温温第一次在外过除夕,其实自她长大,规矩与约束越来越多,除夕便也愈发无趣。
一早起来,隐约听到坊间传来爆竹声,顾诚因问她怕不怕,林温温摇摇头,“多热闹啊,有什么怕的。”
顾诚因显然会错意,半个时辰后,顾诚因带她下楼,仆从拿出刚备好爆竹,点燃爆竹的瞬间,林温温几乎是蹦进他怀中的。
“不是不怕么?”顾诚因扔掉爆竹,抱着她退去好远。
林温温紧紧缩在他怀中,将他衣领扯得皱皱巴巴,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委屈道:“离得远我自然不怕,你让我自己去放,那还是怕的……”
顾诚因这次听明白了,转身就将她又抱了回去。
夜里按照除夕的习俗,厨房备了屠苏樽和五辛盘,这些都不是林温温喜欢的东西,只是因为过节,便象征性抿一下,吃一口。
最后端进来的是珍珠亲手做的汤中牢丸,林温温眸光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
这才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可以前冯氏将她盯得紧,只让她吃三个饺丸,多一口都不可以。
林温温还带着多年养成的习惯,不敢轻易动筷子,自言自语地辩解,“我今日下楼去放了爆竹,所以有点累到,可以多吃一个吧?”
顾城因微微蹙眉,不解她为何这样说,但还是点头应了一声。
林温温立即高兴地拍手,“那我就能吃四个了!”
四个?
对于顾城因而言,这个量连打牙祭都不算,但他也总算看明白了,林温温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前几日你还染了咳疾,需要好好养身子,不然吃六个吧?”顾城因说完,又补了一句,“够不够?”
林温温愣了一瞬,连忙点头道:“够,太够了!”
她抬手就去拿筷子,顾诚因却忽然起了兴致,想要逗逗她,抬手将她拦住,“那多少也要有些条件。”
林温温细眉拧起,紧张问他,“啊,什么条件?”
顾诚因原本想说,守岁时与他去二楼沐浴,可忽然脸颊有些发痒,他用食指轻挠一下,落手的瞬间,湿湿软软的唇瓣,忽然贴了过来。
顾诚因耳根倏地一下起了温度,他望向林温温,正要开口说话,便见林温温火急火燎直接探起身,又在他脸颊另一侧不重不轻地啄了一下。
“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林温温说着,拿起筷子,夹住一个饺丸,轻咬一个小口子,又去蘸醋,“我可是多亲了一下哦,所以我可以再多吃一个!”
林温温顿了顿,高兴地扬起语调道:“那就是七个了!”
顾诚因没有说话,只静静坐在一旁守着她,看她开心地将那汤碗中,一个白胖的饺丸放进嘴里,慢慢咀嚼,下咽,露出满足的笑意,再夹一个,咀嚼,下咽,又是会心地笑……
她的笑容像会传染,让顾城因也在不知不觉间勾起了唇角。
直到许久后,顾城因才怔怔地回过神来,抬手摸着自己发酸的颊边……
原来,笑得久了,会是这样的感觉。
第50章
◎他是她的亲人◎
对于顾诚因而言, 十岁之后的除夕,与寻常的日子没有什么分别,来林府的头一年, 按照礼数, 他也被叫去了主院,这是他自出生以来, 头一次过年时父母不在身边,他站在院里不敢踏进房门,只因他听见里面热闹的笑声,心口处像是被人用力捏着,越捏越紧,疼得让他几乎透不过气。
最后, 他逃离了,他在主院寻了处安静的偏房, 独自坐在那里, 只等守岁时辰一过,进屋与长辈们行礼,便回流景院。
房中没有点灯,他坐在椅子上,合眼默背诗文。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黑暗中他睁开眼, 一个娇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在看到他的瞬间,停下脚步。
屋内虽暗,但他一眼也能认出, 这是二房的三娘子, 林温温。
他没有出声, 垂眸继续背书。
小女娘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没有离开,片刻后还摇摇晃晃走到了他的面前,她没有说话,只将自己的手炉捧到他面前。
那时他没有接,只冷冷说了声,“不必。”
而如今,那小女娘就坐在他怀中,娇软的小手被他温热的大掌紧紧包裹着。
他问她可曾记得那次的事,林温温点头道:“记得啊,那时我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看你瘦弱又单薄,害怕一出门就被那寒风吹跑了,所以才想把手炉给你的。”
所以,那次的确是真心的。
顾诚因双眼半阖,下巴抵在林温温肩膀上,又将脸颊朝她耳旁蹭了蹭,“还有一次,你带了红木匣去我的院里,那是为何?”
林温温被他蹭的痒痒,缩了缩脖子,却也没将他推开,“我听闻了你的身世……”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顾诚因却是平静地接话道:“觉得我可怜,所以才想去给我送东西。”
林温温又是点了点头。
所以那一次,也是真心实意的。
顾诚因唇角又一次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随后将脸彻底埋入她脖颈。
屠苏酒辣喉,林温温只喝了一口,顾诚因却是将那一壶都饮了进去,他脸颊微红,抱着林温温不松手,还一个劲儿唤她名字。
唤得林温温也跟着心绪凌乱,颊边也染了绯红,尤其当裙摆被撩开时,那绯红便直接蔓延到了耳根。
“还要守岁的……”林温温轻轻握住他小臂。
顾诚因嗓音哑了几分,“那又如何……二楼备了热水的,随时可以下去沐浴。”
说着,他将唇边那耀眼的红玉髓耳珠含在了口中,怀中明显颤了一下,那小手犹豫片刻,也终是松开了。
一阵叩门声打破旖旎。
两人的眉心都不由蹙了一下。
“郎君,棋盘取来了。”屋外传来青才的声音。
顾诚因将她放开,理了理衣摆,才唤青才进屋。
青才极有眼色,进门便不会四处乱看,只低头望着路,将棋盘搁好后,便又立即躬身退出。
林温温却还是怕被人看到一样,将涨红的脸别去一旁,等门彻底合上,才小嘴里轻轻吐气,转了回来,“怎么想起要下棋了?”
顾诚因拿起黑子落在棋盘上,道:“怕你今晚守岁时觉得无趣。”
林府人多,除夕向来热闹,而顾府太过冷清,所以他提前吩咐过,等晚膳之后,要与她下棋。
林温温坐在他对面,捏起白子,也落了上去,似有些不情不愿。
顾诚因眸光不知怎地,略微沉了沉,他又落一子,淡道:“不喜欢?”
林温温拧眉道:“我不怎么会呀。”
顾诚因抬眼看她,“宁轩不是教过你么?”
他记得那个时候,每到堂间休息的时候,林温温都会与宁轩在旁间下棋,她明明眼神那般认真,怎可能不会。
宁轩这个名字似有一段时间没有提起过了,猛然听到,林温温有些愣住。
顾诚因阴郁的眼神不自觉又出现了,“是不会,还是不愿下?”
林温温回过神来,见顾诚因沉着张脸,索性将手里捏着的白子直接丢回棋盒,拍了拍手,扬声道:“我不会,当初宁轩教我时,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就没听进去!”
“但那时你学得很高兴,我从你眼神里就能看出来。”顾诚因道。
林温温又是一愣,她不记得顾诚因在旁边看过,“你怎么知道?”
顾诚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探身过去,拿起白子递给她,“既然没学会,那我来教你。”
“我才不学呢,我就不喜欢下棋!”林温温不接那棋子,回答的很干脆。
“可你喜欢和他下棋。”顾诚因脸色更加难看,顿了片刻,又沉沉道,“但不愿和我下。”
“那不一样,我那时候……”林温温忽然哽住,偷偷去看顾诚因。
顾诚因也彻底放下棋子,直起身望着她,“说实话便是。”
林温温小心翼翼道:“那、那你不许生气。”
顾诚因“嗯”了一声,明明已是沉了脸,却故作扯了下唇角,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林温温觉得他有点怪,可到底也是答应她不生气了,且还笑了,那便是可以说的意思吧。
她喝了口水,解释道:“我那时候喜欢他,才愿意和他下棋的,但其实我一看见棋盘就想吐,他说得那些东西,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越听头越痛,还要假装高兴,你可知我忍得有多难受啊!”
那时候喜欢他?
是不是意味着,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顾诚因浓眉微挑,语气却依旧沉沉,“所以,你愿意在他面前强忍,却不愿意和我如此。”
“那肯定了!”林温温直接应声,“你和他又不一样,就咱俩现在的关系,我没必要和你装模作样,肯定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为何要委屈自己?”
“我和他不一样?”顾诚因复述了一遍她的话,又问,“哪里不一样?”
“你……”林温温不由顿住,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支支吾吾道,“就、就……就是不一样啊,他、他是……”
“是什么?”顾诚因明显不愿轻易接过,硬是要让她将话说清楚才行。
林温温拧眉思忖着,“比如我喜欢做绣活,喜欢吃炙肉,但是当着外人的面,我只能说我喜欢看书,喜欢吃燕窝……”
“但是对我娘亲,对我爹爹的时候,我就可以说实话。”她扁扁嘴,哼了一声,“便是他们恨铁不成钢,责我两句,我也不怕的。”
顾诚因半晌不语,只静静望着她,林温温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也忍不住开始心慌,“你、你说了不生气……”
顾诚因忽然轻笑起来,不止是唇角微扬,眉眼中都含着笑意,甚至都笑出了声音。
这与他从前那淡淡的笑容完全不同,林温温不由看愣。
他容貌本就生得极好,只平日不苟言笑,又总阴沉着脸,才会让人不敢多看,而此刻那些阴郁一扫而去,只剩张俊美非凡的面容,在望着她温柔地笑着。
“你……你笑什么?”林温温颊边有些发热,忙将视线移去一旁。
顾诚因没有说话,像是傻了似的,还在那里望着她笑,直到林温温拧起细眉,作势起身不要理他,他才敛起笑意,出声道:“温温,我是亲人,对么?”
林温温又是蓦地一愣,隐约意识到方才自己的那番话,代表了什么意思,宽袖中她用力掐了下手,咬唇道:“才不是呢!”
说完,她便起身离开,朝床榻那边走。
可很快,她又被几步追来的男人一把拉住,扯进怀中。
额角碰到他的胸膛,有些轻微的疼痛,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忽然就酸了鼻翼。
顾诚因将她抱得十分用力,似有种要将她融进身体中的感觉,林温温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眼泪也变得无法忍住,从眼尾滑出。
两人穿得都很单薄,很快顾诚因的胸口就被泪水浸湿了一片,他赶忙将她松开,有些无措地望着她的眼泪,“怎么哭了,是我弄疼你了?”
林温温低着头,哽咽道:“顾子回……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是真的愿意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不愿意也不行啊。
林温温又是颤抖着吸了吸气,缓缓抬眼,一双泪眸望着顾诚因,“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让她回家,能不能将她放了。
顾诚因似乎也意识到她想要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将林温温打断,“温温,别说了。”
林温温紧紧咬着唇,没有继续说下去,可眼泪还在吧嗒吧嗒掉个不停,片刻后,她再次开口,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肯定,“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
顾诚因“嗯”了一声,只用粗粝的指腹轻柔地帮她擦着面上泪痕,却不再说话。
林温温深吸一口气,眸光不自觉朝矮桌上打好的穗子扫去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却在不经意间,看到面前被打湿的衣衫下,似有几个红字。
林温温疑惑拧眉,上次他洗漱时,她看到过他的身前,只那时候有些距离,她第一眼看去时,先被肩头的烧伤和腰腹的刀痕所吸引,没有留意到他胸前竟还有刺青。
顾诚因似是有所察觉,神情有一丝不自然,他拉了拉衣领,将她松开。
还有一个时辰才至子时,林温温又被顾城因带去二楼沐浴,又同之前一样,沐浴时他不会碰她,自己在屏风的另一侧洗漱。
林温温想到他身前的刺青。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人很少会刺青,除非是某些对自己特别重要,极有意义的事,才会做出有损肌肤这样的事。
林温温心中好奇,可顾城因明显是有所避讳,她也不敢轻易询问。
洗漱过后,顾城因先帮她烘发,又帮她涂抹发油,期间顾城因往那发油里滴花露时,林温温的耳根一直在烧,顾城因似是带了几分逗弄,又将她发丝一缕一缕撩到她身前,林温温终是忍不住轻轻开口,“别……都这个时辰了……”
顾城因故作疑惑地朝镜中挑眉,“什么?”
说着,他摸完最后一缕墨发,开始用帕子擦手。
林温温这下不止耳根烫,连脸颊也在烫,她起身低着头,赶忙就爬上床榻。
等顾城因全部忙完上床榻时,距离子时约摸还有一刻,林温温已经乏了,半合着眼被顾城因揽在怀中。
静谧的深夜里,坊间隐隐传来打更声,林温温睁开眼,仰起头正打算与顾城因说些吉祥话,却见他忽地低头,含住了她的唇瓣。
轻吮中,他低低开口:“与温万万日,看尽盛安花。”
这是新的一年,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与入仕无关,与康寿无关,与喜乐顺意皆无关……只与她有关。
他要和她,长久相伴,共度一生。
元正这日,百官朝贺,顾诚因尚未入仕,不必早起,林家几位都有官职在身,也要入宫,所以顾城因待午膳过后,才回去林府。
与上次一样,顾诚因的衣袍,发冠,蹀躞带,都是由林温温帮他挑选。
只这次,不光是荷包,还有发冠上的图纹,腰上的香囊和玉佩穗子,还有鞋靴,都是出自林温温之手。
顾诚因穿戴好,却没离开,他垂眸望着她。
林温温眸中闪过一丝不自然,很快,很淡,却落进了他的眼中。
“温温,上次你亲了我。”顾城因淡淡道。
林温温顿了一下,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温软的吻。
顾诚因朝她弯唇,只脸上的笑意,莫名多了丝苦涩,不等林温温看清,他转身离开。
顾诚因下楼,走出百花园,没有出府,而是直接去了主院。
一刻钟后,他身上所有东西,从头到脚,全部换了一遍,随后才出府,坐上马车,朝林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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