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鹦鹉前头
见秦檀走进来, 众下人皆垂头噤声, 不敢说话。
方素怜直挺挺地跪着, 眉目间尽是期期艾艾。
“夫人, 你为何……为何要陷害我?”方素怜膝行向前, 语气哽咽, “我自知身为贱妾, 不该争抢,便只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院子。饶是如此,夫人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抽泣着, 面色惨白,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有胆大一些、自认正义的下人,便悄悄说起话来。
“看这架势, 方姨娘平日里怕是被人欺负惯了, 一直忍着没说!”
“真是看不出来,夫人看着出身大家, 却是个如此狠毒之人!”
“为了加害方姨娘, 竟想要毒死老夫人, 老夫人对她这么好……”
“是谁准你们多话的?!”
两个下人正嘀嘀咕咕说着, 忽而间, 听到秦檀冷厉的质问声。
下一刻, 红莲便大踏过来,啪啪赏了二人各自一记清脆耳光。两个下人顶着肿脸,连捂一下也不敢, 慌张地跪下磕头。
红莲一边甩着手腕, 一边冷道:“竟敢乱嚼主子的舌根,真是不要命了!”
几个下人唯唯诺诺的,心底却有些怨恨。方素怜很擅长收买人心,用自制的白肌膏药、糕果甜点将诸人照顾得妥当,还极是乐善好施,下人们都对她很感激。
“真是大胆。”贺桢也觉得下人们的行为不像话。他蹙眉,对掌事道,“这样不分尊卑的奴才,我贺府留不得,马上赶了出去。”
“大人……大人饶命呐!”那几个多舌的下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当即大声求饶起来,“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都怪怜香院的芝儿姑娘,说什么夫人不得宠爱,二人至今未曾圆房,他们才敢如此大胆!如今看来,这芝儿真是满嘴胡话!
掌事额上冷汗涔涔,但贺桢发话,他不敢不从,只得依命将那两人拖了出去。
待宝宁堂里安静了下来,秦檀才悠悠落了座。丫鬟给她上了茶,恭恭敬敬的。她接了茶杯,冷着眼望方素怜,道:“方氏,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上赶着咬我了?若说你不是想陷害我,我倒是不信了!”
方素怜泪珠盈睫,半个身子歪在地上:“夫人,妾身不是有意陷害,实在是证据确凿!妾身想不到,想不到……您为何要这样做!”
“素怜!”一旁的贺桢冷冷喝了一声,“职业也不是证据确凿的事儿,不得乱说。夫人脾气再好,也容不得你胡闹。……罢了,你先起来说话,地上冷。”话到最后,是一声叹息。
听到“不得乱说”、“容不得胡闹”这些词,方素怜愣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望向贺桢,有一瞬,她还以为是贺桢喊错了名字。
曾几何时,贺桢对她与秦檀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如今,二人在贺桢心里的地位怎么就颠了个儿呢?
秦檀拿指尖敲着扶手,挑眉道:“方氏,你可还记得,你是一个可通买卖的贱妾,而我,则是贺家明媒正娶的夫人?”
方素怜喉间一哽,低头轻声道:“自是记得的。”
“那不就得了?”秦檀端起茶盏,慢慢捋着盖子,“我要想发落你,只需要把你卖出去就得了,那些窑子、勾栏,不都挺适合你的?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用这碗人参乳鸽汤去设局陷害你呢!”
方素怜身子一颤,嘴唇张了张,泪珠又无声地滚下来。
贺桢亦坐下来,道:“说的有理,夫人没道理这么对你。素怜,我也知道你委屈,可今日的事儿一定与夫人无关。你先回去休息,我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方素怜听着,紧紧绞住了手帕,心道一句:这可不成。
若是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宝宁堂,她就会成为这件事的元凶。纵使没有切实证据,旁人也会遮遮掩掩地指摘她。她绝对不能带着谋害老夫人的嫌疑,走出宝宁堂。
方素怜给丫鬟芝儿使了一个眼色。一旁的芝儿见状,陡然跪了下去,磕头哭道:“大人!姨娘是被冤枉的!方才掌事的传来证人,奴婢才想起来一件事——那指证姨娘的小厮身上,带着青桑姑娘的香囊呢!”
众人闻言,将目光投向作为人证的小厮,果真,那小厮的腰上系了一个杏色的香囊。男子带这种颜色的物件着实少见,更何况他本是一个粗鄙的打杂小厮,更是不可能用这等精致的绣品。
贺桢的眼神,瞬间寒了下来。
“青桑,你怎么解释?”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扫向青桑,“这香囊,与你们夫人无关,是你自己做的吧?”
一旁的芝儿听了,大惊失色,知道大人这是决意要把事端在青桑这里止住了。
芝儿心底着急,生怕完不成方姨娘交代的事,她那被握在姨娘手里的弟弟就要被惩罚;于是,她又“咚咚咚”地朝地上磕了几记响头,直磕得额上出血。
“大人明鉴,那香囊一直是由青桑戴着的!青桑从来是个没有计谋的,必然是受人指使!”芝儿抹一抹头上的血迹,哀求道,“还请大人明察!”
“你说谁没有计谋呢?”青桑很不高兴,怒道,“奴婢绝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奴婢这香囊,确实,确实是掉了没错……但是,绝不是奴婢送给旁人的。”
芝儿仇恨地盯着青桑:“青桑姑娘,你说说,你的香囊恰好掉了,又恰好被人捡到,戴在身上,这话说出去,谁会信呢?”
青桑恨恨地瞪芝儿:“没有做就是没有做!”
“芝儿,你说,青桑送香囊给男子?”秦檀勾起唇,冷冷一笑,“怎么,是不是还想诬陷青桑与小厮私通,一起谋害姨娘,再趁机杖毙青桑,夺去我的一只臂膀呢?”
方素怜摇摇头,慌张道:“夫人,素怜不是这个意思。素怜不过是想求个公道!”
“公道?好。把那只香囊拿过来。”秦檀重重搁下茶盏。
那只香囊很快被递到了秦檀手上。她取了剪子,将这香囊扯开,但见里头藏了一支平安符,上面写了贺老夫人的敬号,并一句仁寿安康的佛语。
秦檀将那支平安佛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冷冷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贺桢蹙眉,有些不解:“檀儿,此为何物?”
青桑上前一步,道:“夫人孝顺,去华灵寺替老夫人求了些平安佛符,命飞雁居的每个人都要随身携带,日夜替老夫人的寿康做祷。奴婢……奴婢偷懒,便将这平安符绣在了香囊里。”
此言一出,芝儿的表情已是猛然一变,背上冷汗不止。
——既然是替老夫人求平安的佛符,又怎会轻易地送给男子!
秦檀将香囊碎片丢在地上,眸光凌冽:“若是要私通,何必送一个缝了老夫人平安符的香囊?回头在本夫人这里交不出还愿用的平安符,岂不是白白讨罚?可见,这香囊是被不知此事的人偷去的!”
一字一句,气势逼人。
贺桢听了,竟松了一口气。旋即,他道:“夫人如此有孝心,令人佩服。”说罢,他望向那带着香囊的小厮,凛然道,“你快些交代,这香囊是从何处来的!”
小厮颤了颤,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方素怜,嘴唇动个不停。
“小的……这香囊……小的……是怜香院……”
眼看着小厮就要咬出方素怜,芝儿狠下了心,把头朝地上碰去,抢声道:“是奴婢指使的!这一切都是奴婢指使的!”
芝儿虽面上决绝,心底却是一片凄凉——姨娘把弟弟握的死死的,弟弟的前路,还要靠姨娘打点。若是交代了姨娘出去,弟弟又该怎么办?一辈子做个马夫?
芝儿心头悲哀着,更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于是她放声大哭,道:“姨娘待奴婢极好,奴婢有心报恩,见夫人过门后总是欺辱姨娘,奴婢便决定为姨娘出一口气,这才设了这一场局!那两个证人皆是被奴婢欺骗,一切的罪责,都在于奴婢!”
说罢,芝儿站起身,直直地朝着柱子冲了过去!
“砰”的一声响,芝儿以头触柱,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
下人们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着凑上去看,只见芝儿满面鲜血,已是气绝身亡。贺桢撇过头,不忍观看,道:“罢了,既然芝儿已交代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恶仆如此,咎由自取。”
“这……这……此事就这么算了?”掌事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贺桢继续追究。
“就到此为止吧。”贺桢道。
其实,贺桢心底还是有些怀疑的。芝儿的性格怎样他略有了解,他不相信是芝儿自己拿了这个恶毒的主意。
方素怜那善良柔弱的眉眼,在贺桢的眼里,隐约有些模糊了。
一旁的方素怜直僵僵站着,目光落到芝儿的尸身上,满心寒意。
“且慢。”秦檀却不愿轻易放过这件事,“婢女犯下如此恶行,可见姨娘平时治下无方。方氏,我主持贺府中馈,赏你在老夫人门外跪上一天一夜,你没有什么怨言吧?”
方素怜微呼了口气,声音古怪:“……谢夫人赏赐。”
秦檀满意地走了。
贺桢见方素怜眼底有委屈,忍不住替秦檀解释道:“夫人也是为你好。素怜,如今闹出了这等事,老夫人以后见了你,定会有怨气。你多跪一会儿,才能让老夫人消气。这是赏赐,不是惩罚。若当真是罚,你根本不能出现在老夫人面前……”
贺桢情不自禁地便替秦檀说了许多好话。
他越是这么说,方素怜心底的冷意便愈甚。她隐约猜到了这个男人的心思:他已经忘记了对自己的诺言,被貌美贵重的秦氏吸引走了。
“……大人。”方素怜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拽住了他的袖子,“素怜有一句话,想与您说。”
贺桢微微迟疑,不着痕迹地将袖子扯了回来。他淡淡道:“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告诉你。”
“大人,您不曾忘记与我旧日的誓言吧?”方素怜抬起头,眼底满是希冀,“素怜嫁给您,什么都不求。富贵、荣华、正妻之位、子嗣,素怜都不要。但求大人记得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贺桢的面色略有尴尬。
“素怜,我……我……”他诺诺着,羞愧已极。平日能言善辩的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终于,他狼狈地别开头,道,“素怜,我就是想与你说这件事。我觉得当年的我,年少不知事,才会对你说出那等话来,误了你的终身。”
说完这句话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玉林殿前回来后,他便在琢磨这一件事情了。他发现自己对秦檀并非无情,恰恰相反,却被她的直率与独特所吸引。秦檀长跪在殿外的事,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他不想在二人之间,继续犹豫不决了。
方素怜怔住了,一双眼反复打量着贺桢。
“大人,您,您在说什么呀……”她重扯住贺桢的手,“您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您是因为芝儿之死,对素怜有所介怀了吗?素怜绝不会做下那等恶事!”说罢,又要哭泣起来。
“可是,若我不说,也是误你。”贺桢久久叹一口气,道,“我本以为男女共处一室,便需结为夫妻。既结为夫妻,那便是两情相悦,却不知道世间夫妻也有无情者。我对你,不过是感恩之情,却在二年来误将它当做男女之情。……是我误你了。”
“您说误了我?”方素怜痴痴地望着贺桢,道,“您没有误了我,我是您的妾室呢!您与素怜正相守着……”
贺桢逃也似地退开一步,道:“素怜,你我并无夫妻之实。若你愿意,我替你改名换姓,送你去别的地方,你大可重新嫁个好人家,与人厮守,而不是守着我这等无情无义之徒。”
方素怜久久地愣着,像是不会说话了似的。
“您叫我离开京城?”她的眉下垂,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叫我改名换姓,叫我嫁给旁人?”
她这模样有些癫痴,贺桢心头不忍。他拂袖,道:“你自己斟酌罢。若你不走,我也不会赶你。是我对不住你,误了你这一生。”说罢,便掉头离去。
贺桢走出几步后,就听得屋里头传来方素怜的笑声,凄凉无比。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情却是无比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道重担。
待贺桢走后,方素怜慢慢走到宝宁堂外,抬头望着宝宁堂的匾额,膝盖一弯,重重跪了下来。此刻无人在旁,她的眼里满是恨意。
这一天一夜,她没有偷懒,一直跪着。到最后,人已经站不起来了,膝盖肿的老高,却偏偏只能爬着离开。谁也不知道,在地上膝行了十几部的方姨娘,到底在想些什么
***
年尾的几日就要到来了,眼看着,便是阖家欢聚、共迎新岁的好日子。就在此时,宫里传来一道消息:恭太妃因太过思念先帝,将起身去往先帝灵宫,带发修行,日夜为先帝祷告。
百姓不觉得这有什么,但秦檀知道,依照恭太妃的性子,她是绝不可能自请带发修行的,一定是李源宏有心折腾太妃,才会把她赶去那等与世隔绝、如坟墓一般的地方。
恭太妃去先帝灵宫后不久,秦檀就接到了燕王妃谢盈的帖子,说是年关将至,谢盈想邀秦檀一同挑挑宫宴衣裳的料子。
若是一般妇人家,年关将至,定要忙活着府内事务。但王妃尊贵,这些事只需过目便可,不必操劳;秦檀懒得,也只把事情交给掌事,只做做面子功夫。
别家的夫人忙着打点年货礼物、苦思饭桌菜品时,她二人却坐在冬天的园子里,赏着雪、吃着糕点、挑拣漂亮的绫罗绸缎。
王府的花园里,池子结了一层薄冰,各色的游鱼在冰层下荡着。因这段时日一直在下雪,池边一片银装素裹,只扫出了一条小径来,抬眼望去,雪色满眼,颇具诗情画意。
谢盈两手揣在狐狸皮的暖手筒里,领边的白兔毛衬得她荣光愈好。她今日心情好,淡淡施了脂粉,唇红胭粉,黛眉如雾,比平日更多了些贵气。
“贺夫人,你是不知道,太妃娘娘是一万个不乐意去灵宫吃苦呢。”谢盈一边走着,一边与秦檀说话,披风滚了孔雀丝的边儿扫过地上柔软的雪渍。她如今已把秦檀当做了自己人,只要不是太过秘辛之事,都会与她说道一二。
“可是咱们王爷呀,头一个劝太妃娘娘去灵宫修身养性。”谢盈说到此处,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王爷说,母妃近来脾性太过暴躁无常,于身体无益。他一个做儿子的,还是希望母妃心平气和、颐养天年,因此主张让母妃去灵宫住一阵子。”
恭太妃和燕王母子间,早已有了嫌隙。谢盈之事,是其一原因;更重要的是,恭太妃有心争一争太后之位,燕王却毫无野心,对帝位没有想法。任凭恭太后如何煽风点火,甚至使出计谋强迫燕王,燕王都不为所动。
如今,燕王更是对母妃的野心再也无法忍受,又恰逢太妃烫伤了谢盈,燕王便下定决心,将其送去灵宫冷静一下。
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保护恭太妃。太妃与太后结怨已久,留在皇宫,清福没享着,性命却会有危险。比起被太后掌握在手心的皇宫,还是先帝的灵宫更安全一些。
太妃不在了,谢盈的心情便舒畅了许多。
她在桥边站定,掏出手筒里的小暖炉,叫丫鬟去添碳,一边与秦檀闲聊:“对了,前几日,太后娘娘给了口谕,说是要我替阿均相看起来,叫阿均在年后务必成家。堂堂大楚宰辅,却一直没有娶妻生子,难免叫人闲话。这事儿,可真是麻烦呀!”
“太后?”秦檀道,“太后娘娘管的事儿,原是这么多的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嘀咕道:谁嫁了谢均,谁定会倒霉。那家伙心思险恶的很,一定不会让妻子好过。
“王妃娘娘可有着意人选?”秦檀问。
“没有。”谢盈摇头,“既要家世出众,又要美若天仙,还得贤良淑德。我还是去把天上的仙女儿抢下来给阿均做妻子,来的比较方便容易!”
秦檀忍不住笑出了声:“娘娘放心,凭借相爷的条件,就是仙女也娶得。不仅如此,王母娘娘还要高高兴兴地替仙女儿发嫁呢!”
两人正开着玩笑,外头来了个丫鬟,口里呼着白气儿:“王妃娘娘,相爷来了。相爷说他调了一只会说话的红冠鹦鹉,拿来给您瞧个稀奇。”
“鹦鹉?”谢盈露出好奇之色,“阿均也养起鸟来了?快请他进来。”
没一会儿,丫鬟便领着谢均到园子里来了。谢均穿了身厚实的石蓝底袍子,因是冬日,他还在身上加了件白色大氅,襟口垂道细细的银链;行走间,露出盘了满银云边的半卷袖口,缠着小颗佛珠的手腕垂着,掌心提一个小金鸟笼。
秦檀与一众丫鬟向他行礼。
“姐姐安。”谢均将鸟笼交给丫鬟,闲闲地踱步至桥上。看到秦檀,他露出微诧之色,旋即温雅一笑,“真巧,贺夫人,又见面了。”
“你这鹦鹉是最近弄来的?小心别冻坏了这小东西。”谢盈招手,让丫鬟把金笼提过来,定睛一瞧,顿时眉开眼笑,“哟,这鸟儿生的可真凶,毛色也艳丽。会说些什么喜庆话?”
“姐姐,它会说许多呢,我教得很辛苦。”谢均拿手指戳了戳鸟笼子,轻声道,“来,说一句‘吉祥如意’。”
鹦鹉扑棱翅膀,张嘴:“贺夫人!贺夫人!”
王妃:“……啊?”
“这……有些谬误。”谢均的笑容微淡,又用手戳了鸟笼,“来,‘心想事成’。”
鹦鹉:“贺夫人!贺夫人!”
谢均笑容微沉:“说,‘阖家团圆’。”
鹦鹉:“贺夫人!贺夫人!”
“‘恭喜发财’。”
“贺夫人!!”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谢均冷静地转向谢荣,道:“谢荣,这鸟平时是你在管。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谢荣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转,立刻哈哈干笑着,道:“是、是这样的!是小的常常带着鹦鹉去外头转悠!入冬的时候,贺夫人施粥博得了美名,许多人都在夸奖贺夫人!兴许是在外头这样的话听多了,这鹦鹉才学会了,哈哈哈,哈哈哈……”
谢均点头,道:“原来如此,饶过你了。”
谢盈:“……啊?”
第32章 黑貂白裘
这鹦鹉一连叫了好几声“贺夫人”, 反倒让秦檀心里叨咕起来。
看样子, 谢均是没少在这鹦鹉埋面前汰自己, 这才让鹦鹉学会了“贺夫人”这个词儿。十有八|九, 是今天说一句“那贺夫人汲汲营营”, 明儿骂一声“好一个贺夫人, 要求那么多”。
这样想着, 她忍不住剜了谢均一眼。
那小金笼子不防风,红头的鹦鹉冻得厉害,缩着绿莹莹的翅膀朝角落里躲, 直把头朝翅膀下埋进去。秦檀将指尖伸进笼子的缝隙中,捋了下它鲜红的小脑袋,说道:“来, 说一句‘吉祥如意’我听听。”
那鹦鹉眨巴一下漆黑眼睛, 刺耳地叫起来:“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秦檀轻笑起来,继续道:“再来一句‘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见鹦鹉这么聪慧灵巧, 谢盈也笑得合不拢口, 眉眼俱是弯弯。“看来, 这鹦鹉还是要挑人的。它不喜欢阿均, 尽顾着讨好贺夫人去了。”谢盈说着, 打趣道, “阿均,你不如把这只鹦鹉送给贺夫人得了,省得它成日见着你的脸, 不肯说话。”
谢均有些无奈:“姐姐倒是贯会用我的东西做人情。”
谢盈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 道:“我便是要借花献佛,你能拿我怎的?”
谢均摇摇头,微叹口气:“姐姐要借我的花,我哪能阻拦?反倒要再添几朵才是。”说罢,谢均转向谢荣,“谢荣,你回头把家里那些养鸟用的笼俱、吃食,并一本鹦鹉书卷,都给贺夫人送去。”
见弟弟如此听话,谢盈悄然用袖口掩了嘴。见鹦鹉哆哆嗦似是要冻坏了,她便拉了秦檀,往暖生生的室内行去。一边走,谢盈一边唠叨着谢均的婚事。
“阿均,过了这个年,你便是二十又九了。堂家的那几个兄弟,如你一般年纪的,孩子都能跑了,你又打算何时娶妻?”谢盈进了舒适的内堂,坐在炕椅上,菱花锦缎的斜面踩着鸡翅木的小脚踏,拿斜眼瞧着谢均。
“姐姐,皇上那儿事忙……”谢均照例拿出这句万用的借口。
“忙忙忙,又是这个借口!”谢盈恼道,“皇上未登基前,便说是东宫事忙。如今皇上登基了,你便说是皇上那儿事情多。我看呐,你比皇上的事情还要多一些!”
“姐姐倒是说了实话。”谢均道,“为弟要处置的事物,确实是比皇上要多的。若不然,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了皇上跟前,皇上又该发怒了。”
“你少与我插科打诨!”谢盈更恼,道,“这一回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口谕,要我操罗你的婚事。你瞧,你迟迟不成婚,连宫里的贵人都看不下去了!”
谢盈一声接一声,训斥得平日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谢均沉默不言,浑似丢了声的木偶似的。
秦檀看了,幸灾乐祸起来。这谢均平素没少令她吃亏,如今看到谢均吃瘪,真是美极了。
所谓一物降一物,不过如是!
正幸灾乐祸着,冷不防,她便接到谢均若有深意的眸光。虽谢均的神色平平和和的,但秦檀却隐约从中读出了“再笑你便倒霉”这几个大字。
于是,秦檀连忙劝谢盈道:“王妃娘娘歇歇气。相爷他呀,只是这会儿忙。待您挑选了那些千金小姐的画卷,捧到相爷面前,兴许便有相爷中意的人了。这感情一事,从来都是不可勉强的。若是太过急躁……恐怕会造就一对怨偶呀。”
说到“怨偶”这个词,秦檀的嗓音变得轻飘飘的。
谢盈一愣,忽而想起秦檀家中的事儿了——她嫁入贺家,却所遇非人。她与贺桢虽是夫妻,却形同陌路。她落寞伴身,欢愉甚少,实在算不得幸福。
若是太过急躁,恐怕,谢均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谢盈的脾气有些散了,她舒了气,道:“……罢了。我先相看着那些世家千金再说,倒也不会逼得你太紧。”
谢盈终于歇了催婚的念头。
秦檀又与姐弟二人说了些话,这才告辞离去。她出了屋子没多久,谢均也离去了,说是皇上那里还有点事,等着他回去处置,独留下一个谢盈,抱着小手炉坐在炕上发愣。
“宝蟾呀,你说,是不是我想多了?”她蹙着秀眉,一副梦呓似的样子,“近来,阿均怎么总挑贺夫人在的时候,往咱们王府跑呢?”
宝蟾心底微惊,连忙赔笑道:“相爷心底记挂着您,跑王府的次数多,遇到贺夫人也是难免的。更何况呀,这贺夫人回回都是您请来的,您什么时候要请贺夫人,相爷哪能知道的?定是赶了巧。”
谢盈喝口茶定了神,道:“我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阿均自小便与寻常男孩儿不同——哪家的小姑娘给他送了花,他看也不看,转身便回去看书习字;无论女子的容貌多艳丽倾国,在他眼里都如云烟似的。
谢盈常常怀疑,谢均会不会某一日遁入空门,又或者高声宣布自己是个断袖。
若他哪一日对某个女子殷勤起来了,那可真是烧高香了!
***
谢均在花园的九曲桥上追上了秦檀。
“贺夫人,请留步。”他在秦檀身后站定,压低声音,道。
秦檀原本正盯着丫鬟手里的小金笼子瞧,见谢均追了上来,便道:“相爷有事?”
她一回身,便发现谢均站的离自己很近。他宽敞的胸膛近在眼前,大氅上的柔软皮毛清晰可见,是一水儿无暇的白。属于男子的清澈气息,悄然溢满了鼻端。
谢均点头,说:“和离之事,某已向皇上禀明。”他蹙眉,眸中有一道阴云,“不过,皇上却对贺桢大加赏赐,依照我对皇上的了解,恐怕他是不愿意答应这件事了。”
秦檀怔一下,道:“那该怎么办?”
“你不必着急,我自有主意。”谢均的唇角轻轻挑起,笑容如回风流雪般,“我与皇上相识多年,总归能想出办法。”
秦檀用怀疑的眼光瞥他,两手揣入袖子里:“相爷,你可别太顾着面子,尽在我面前说大话了。若是办不到,可要早日实话实说,我自己想法子去。”
听她这样埋汰自己,谢均不由失笑,眼底眉梢有一分无奈,如看着一只闹脾气的猫儿似的。
猫儿闹腾了,抓坏了衣物书纸,却也是舍不得教训的。至多呵斥两下,拍拍脑袋,便又继续搂在怀里当个宝贝了。
“是是是,在檀儿面前,我哪敢说大话呢?”他随口说道。
“你……!”秦檀立刻紧张起来,不停四处张望,恨恨道,“相爷!你便是要报复我,也不当如此小心眼吧?在燕王府里喊我‘檀儿’,若是让王妃娘娘听见了,岂不得扒了我一层皮?”
谢均只笑不语,让秦檀恨得牙痒痒的。
她裹了一件披风,那披风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花样尚可,却不太保暖,让秦檀的手腕冻得发红。谢均的眼光落在她泛红的肤色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玉笋芽一般的腕子,配上碧绿水润的玉镯,最是赏心悦目不过。只是那寒风吹拂,让白瓷样的肌肤泛开了一层令人浮想联翩的红。
“檀儿,我要问你一件郑重之事,你且把耳朵凑过来。”谢均忽然严肃了面色,如此说道。
秦檀见状,料想他是要谈那和离的计策,左右张望一番,警觉地贴近了耳。
下一瞬,谢均的声音便飘入了她耳畔:“檀儿,若要二选其一,白狐皮与黑貂裘,你更爱哪个?”
秦檀:……
这是哪门子的正经话!
“当然是我全都要啊!”秦檀瞪一眼谢均,嘁了一声,咒道,“出了王妃娘娘面前,就没个正经模样!”
谢均笑得君子翩翩、清风朗月:“檀儿,这也是无可奈何。既要在皇上面前做戏,那我也只能入戏一些。”
秦檀没理他,提了鹦鹉笼子,自顾自地走了,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谢均见她背影袅袅远去,摇摇头,也出了王府,回自家去。
谢均一到家中,管事情的曹嬷嬷便迎了上来,她身后的小厮扛了几个大大的箱笼。谢均见了,随口一问:“这些个箱笼是怎么回事?”
曹嬷嬷笑眯眯道:“大人,这些是前些日子送来的皮毛。大人不是说,皇上主张勤俭,因此要把这些旁人送的皮毛退回去么?老身这就要去办了。”
谢均沉思一下,忽而道:“罢了,我忽而又觉得这些皮毛也不错。别人辛苦购置送来的,我退回去,有些糟蹋心意了。这一回先收下,下回不让他们送了便是。”
曹嬷嬷应声说是,下去与几个丫鬟一起,将上好的皮子都翻出来理好,送到了谢均面前。
谢均随手挑拣了一下,又招手叫谢荣过来。
“谢荣,虽然贺夫人说了——但凡是皮毛,她就全都想要——但我这皮毛呢,是绝对不会送给她的。”谢均一本正经地说着,一面拿笔尖指着放皮毛的箱笼,“谢荣,你听明白了吗?”
谢荣眼珠子一转,点头如捣蒜,谄笑道:“小的明白!”
“嗯。”谢均点头,挥手说,“去吧。”
谢荣连忙派了几个下等小厮进来,把箱笼费劲地扛了出去。待到了屋外,谢荣便板着脸儿吩咐下人,道:“去,把这个箱笼送到贺府去。这是王妃娘娘给的赏赐,专门赏给贺夫人的!知道了吗?”
听着一众下人齐齐应道“知道了”,谢荣心里美极了。
他谢荣是谁呀!他哪能不懂相爷的心思呀?
相爷还不夸夸?
第33章 新年宫宴
秦檀拎着鹦鹉笼子归家后, 便安心等着年关了。
正是一年之中天气最冷的时候, 她每日都想缩在热烘烘的堂屋里, 不愿出门去。闲暇时, 便逗逗那只鹦鹉。这鹦鹉在她面前, 甚是聪慧, 教什么说什么, 让她喜欢的很。
掰指一算,离新年那一日越来越近,只余下一只手可数的几天。整条街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张灯结彩的,热闹的红色一铺十里。往来的人彼此碰着了,都要说几句喜庆吉利话。
在这片热闹里, 方素怜的怜香院却很是凄清。
她在宝宁居前的寒风里跪了一天一夜, 膝盖红肿、不便行路不说,还发起了不退的高热。换做是常人, 便该好好休养生息了;她却强撑着病体, 请来了贺桢。
贺桢到怜香院时, 便见到她病兮兮地靠在床头, 面孔是不正常的潮红, 整个人虚弱缥缈极了。
方素怜垫高了枕头, 对贺桢惨笑道:“既大人不愿留我,那我也没有再碍您眼儿的道理。我不该仗着那救命之恩,便奢求您的感情, 这二年来的情思, 便当是我错付了。”
说罢,她干咳了一阵,神情愈发凄凉:“大人,我这就自请离去。您也不用替我改姓名,您就当不曾见过素怜罢!”一边道,她一边无声地淌下泪珠子来。
贺桢见状,心底不由动容。
方素怜当年救了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他认定自己喜欢的是秦檀,也不忍心看着方素怜惨状如此,再将她赶出家门去。说到底,是自己误了素怜。
“罢了,你不必出府去了。”贺桢怜悯道,“都病成这样了,何苦呢?你一向是个冰清玉洁、不容玷污的,我自知是对不起你。若你留下来,此后,我会更好地待你,该有的尊贵体面,一样不少。只是我到底于你无意,不能给你其他情分了。”
方素怜流着眼泪应下了。
贺桢心底有愧,次日,他虽不敢踏进怜香院,却将绫罗绸缎、补品佳肴源源不断地送进怜香院,另拨了两个小丫鬟给方素怜。下人们见了,纷纷说那失宠的方姨娘这是又起来了,一时间,皆对怜香院谄媚非常。
方素怜接了那些赏赐,心底又是得意,又是落寞。
只要她一日握着这救命之恩,贺桢就一日无法彻底抛弃她。当年她独具慧眼,认为这在自家医馆养病的少年郎有大好前途,因此想方设法打听来秦家小姐救人一命的细节,将此事充作自己的功劳。
秦家小姐守规矩,不可抛头露面与外男接触,将人送来医馆便只能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年,自然是便宜了方素怜。
若不是那秦家小姐太难缠,闹着要嫁给贺桢,兴许她方素怜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官夫人了。那恭人封号、排场体面,都是属于她的。贺桢这样风度翩翩、腹有诗书的儿郎,也早已令她倾心不已,她一直想着与贺桢做对锦瑟和鸣的恩爱眷侣。
只是,一想到这桩救命之恩是属于秦檀的,方素怜便觉得心中恨意翻涌,难以释怀。
她真是极想,极想取秦檀而代之。
若是这桩救命之恩,确确实实地属于她方素怜,又该有多好?
方素怜正自艾自怜着,丫鬟丁香来禀,说是素怜的弟弟方大勇来探望她了。
对于这个弟弟,方素怜一贯是很疼爱的。
她知道,自己是妇道人家,一辈子的幸福只寄托在夫君身上;但若是弟弟读书有了功名,发达了,那她才是真正的翻了身,扬眉吐气了。因此,方素怜从来都紧着方大勇读书之事,更是让贺桢亲自题信,将方大勇荐给学馆。
方素怜听了丁香的话,微喜,道:“快让勇弟进来!”
丁香为难道:“姨娘,勇少爷说他……他只是想问姨娘讨点银钱花花,就不进来叨扰您了。”
方素怜面色一僵,问道:“什么名目?”
丁香答:“勇少爷说他近来结交了几个友人,皆是名门贵家之徒。要与他们一道游玩,难免得花钱……”
方素怜心底一揪,当即抿紧嘴唇,道:“这银钱我不能给!不然,便是让他走歪了道。勇弟若是不肯读书,终日随那些纨绔子弟一道游手好闲,那可怎么办?丁香,你快去请勇弟进来,我要考问考问他书背的怎么样。”
丁香唯唯诺诺地应了,出了门去。没一会儿,丁香的脚步声在帘外响起,她道:“姨娘,勇少爷说既然您不给银钱,他便不打扰了,方才已经走了……”
方素怜的脸险些气歪了,眼底俱是痛惜。
——这个弟弟,她若是不给他钱,他竟连见都不肯见她!
***
方素怜这头暂且按下不表,秦檀那处却是在照过自己日子的。
依照大楚惯例,除夕这夜,京城的百官群臣是要携着家人一道入宫庆贺的。申时刚过不久,贺桢便收拾整齐,与秦檀一道入宫了。
因厚待方素怜的缘故,贺桢在马车上是看都不敢看秦檀,只低着头不说话,像是个心虚的贼。马车到了南宫门前,二人便改为下车步行。
宫宴设在泰和殿,如贺桢这般的官职分位,堪堪能在殿内享尾上一席,免去了寒夜的风吹。秦檀随着太监入殿后,但见这泰和殿内碧光影转、奢红娇绿,放眼望去尽是无限繁华。
泰和殿一侧是群臣乌压压如林,另一侧是贵夫人们翠雀层叠、倩影玲珑。盘龙金柱高耸,汉白玉地砖光可鉴人。贵人们的裙角擦曳而过,留下沙沙轻响。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泰和殿外的白玉长阶亦隐没在夜色里。高丽纸糊的乞赐封灯曳在檐下,灯火并着殿内高燃的红烛,将四周照得一片喜庆。
群臣虽已到齐,却都是不敢落座的,只候在各自席位边上,等着天子驾临的炮仗声。秦檀张望了一番,便见到了不少熟悉人,譬如秦家的族人、燕王夫妇、贺桢同僚的家眷,此外,一向在宫中神出鬼没的魏王也到了。
好不容易,象征着帝王驾到的炮仗声远远地响了起来。诸人伸长脖子张望好一阵后,才听到殿前太监嗓音尖尖地唱传。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恪妃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穿着明黄龙袍的李源宏牵着殷皇后的手,言谈说笑着进来。帝王的金辇空落落地跟在后头,手捧拂尘、金炉的小太监也离得远远的。
李源宏生就一副俊秀模样,身着帝王之衣,眼底却有些狂戾,气度并不如锦似华,反而堪似开至荼蘼颓丧的将谢花。
秦檀站在人群里,一道低着头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只在几人经过时,飞快地拿余光瞟了一眼李源宏身后的人。
殷皇后虽着吉服,妆容却并不浓重盛大,容貌依旧是如纱如雾似的温婉。反倒是殷皇后身边的恪妃孟氏,浑身金光四放,贵气十足,耳坠上成串的上等东珠,瞧着便价值连城。
太后娘娘年岁虽大,却风韵犹存,依稀能瞧出年轻时貌美的影子,难怪李源宏相貌俊美,原是尽得了母亲骨相之美。
此外,还有两个在玉林殿日夜伺候的大太监跟着——
圆成一颗球的晋福公公,不紧不慢地跟着殷皇后;瘦成一条柴杆的刘春公公,脚尖紧紧挨着孟恪妃的影子。
待皇上、皇后等人落座,这宴席才算是开始了。盛装宫女如云涌入,珍稀佳肴罗列成山。暖炉熏得室内一丝冷意也无,坊司调教的舞姬皆跳得妖娆,浑如天宫仙子一般。
丝竹管乐齐响,殿上一片和乐融融。
李源宏坐在最上首,他面前的描金葫芦宝案上,搁着一对象牙包金的筷箸并几道热腾腾年菜。一排吉祥如意纹样的珐琅瓷碗并列排开,最前头的是汤膳,乃是燕窝红白鸭子汤并莲子八宝炖豆腐各自一品;后有烧狍肉、镶腊子等冷碟,俱是开胃先食的。
恪妃打一落座,眼光便一个劲偷偷地瞄殷皇后。见殷皇后没有动静,恪妃便捏着帕子,抢先站了起来,行到李源宏身边,替他倒酒。
“皇上,这杯酒是臣妾祝您福泽延绵,社稷安泰。”恪妃端着酒杯,娇娇地朝李源宏一笑,杏眼儿妩媚地上转看人,心底意思都写在脸面上。
李源宏见状,无声一笑,道:“恪妃的心意,朕知道了。”
见皇上的第一句话是对自己说,而非是对殷皇后说的,恪妃心满意足了,趾高气扬地回座位去。
瘦柴杆太监刘春,本在恪妃座位的不远处伺候着,他瞧见恪妃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便朝恪妃谄媚一笑,换来了恪妃愈发得意的眼神。
刘春端着个红色雕漆的宴盒,伺立在李源宏身侧,心里嘀咕着:这恪妃可真是一点儿都配不上封号的“恪”字!
恪妃不仅和“谨慎仔细”沾不得边,还恰恰相反,完全是个毫无心计、粗心狂浪的主儿,什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争宠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独独恪妃做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这要是换做先帝后宫,这恪妃早被恭太妃找百八十个理由按到脚底下去了。可在如今皇上的后宫里,不知怎的,那些个心计多端、八面玲珑的妃嫔们都落不得好处,被皇上赐死、褫位的数不胜数,反倒是恪妃这样蠢笨浮夸的女子,竟得了皇上的青眼。
不过,恪妃到底是聪明是愚笨,和他刘春也没多大关系。只要皇上喜欢恪妃,他就得好好巴着恪妃。若不然,站在殷皇后那头的晋福,迟早得把自己赶出玉林殿去!
殷皇后见恪妃不守规矩地倒了第一杯酒,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压住了,只坐在那柔柔地笑。她生就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端庄秀美,姿容清婉;这一笑,便愈是动人了。
一旁的晋福看得干瞪眼,在心里火烧火燎地着急:哎哟,皇后娘娘呀!您空有这统率六宫的凤印,却连一个恪妃都不敢发落,威严何存?
说罢,晋福就忍不住小声提醒道:“皇后娘娘,这除夕宴的第一杯御酒,理应是由您来倒的。”
殷皇后拿帕子按了按嘴尖儿,轻飘飘道:“无妨,皇上知道本宫的心意。第一杯还是第二杯,都无甚大碍。”
晋福听了,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昏过去——这位皇后娘娘,日日把“情意”、“心意”挂在嘴边上,一点儿都不认人心险恶,难怪会被恪妃骑在头上!
李源宏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妾间有那么多弯弯肠子,他拿起包金象牙的筷子,随便尝了几道菜品,又夹了一小个素饽饽。忽而间,他想到了什么,道:“贺桢的夫人秦氏在下头吧?叫她上前来,掌座。”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恪妃急巴巴地,想起身又不敢,只能按着扶手干着急。
殷皇后轻声劝谏道:“皇上,这于理法不合,那秦氏乃是臣子之妻,并非妃嫔,怎可坐在皇上的身侧呢?您叫她上前头来,这实在是……”
“朕,便是大楚的礼法。”李源宏冷冷的眼光扫过去,让殷皇后只得合了嘴唇。
太后却是一副见怪不怪表情,她自知劝不动李源宏,便干脆什么也不说。
刘春公公在一旁冷汗淋漓着,不知该不该遵守皇命,去做这么一桩招骂的事儿。晋福公公却笑眯眯地上前领命:“皇上,奴才这就去!”
晋福公公一甩拂尘,正要下去,便听得一声“且慢”。原来是坐在群臣之首的谢均喊住了他。
谢均唤作晋福,温和对李源宏道:“皇上,请恕微臣直言,这恐怕有些不当妥当吧。”
李源宏瞧着谢均,语气暧昧了起来:“有什么不好的?秀色可餐,均哥也能多喝两杯。”言谈之间,似乎颇有深意;那张阴鸷难测的面容,亦弥散开了荒唐的轻佻,“朕待均哥这么体贴,均哥可要记得多吹两曲箫,让朕饱饱耳福。”
谢均无奈一笑,道:“回禀皇上,您身侧只得一个空座。一会儿武安长公主来了,若是瞧见有人占了她的位置,或是挡了她的景色,难免不悦。”
李源宏浅呷一口酒水,道:“朕倒是险些忘了这事。武安闹脾气,也不知几时才到。这位子,还是留给武安吧。”说罢,便朝晋福公公招手,“晋福,你回来罢,不必去喊那贺秦氏了。”
李源宏断了这个心思后,便只专心致志地喝酒了。他眉目里有寒夜似的阴沉,便是在这除夕的宫宴上,也未曾散开过。
板牙丝弦不绝于耳,一道道菜品如流水似的端上来。没一会儿,还有象征着丰收祥瑞的祝舞,皆是由宗室子弟编排的。
期间,太后打发了身边的姑姑去武安长公主哪儿三催四请,可长公主一直没露面。好不容易,到了泰和殿外头放起冲天炮仗的时候,武安长公主终于来了。
长公主来的时候,被人群遮挡着,秦檀没能瞧见这位经历坎坷的长公主生的什么模样。那时烟火炮仗刚刚点起来,漫天皆是如星光彩,驱除旧晦的轰隆炮声响彻耳际。群臣们下了座,团绕在玉阶上看烟火,彼此说着吉利话。
也恰是在这个时候,秦檀的继母,秦家二房的夫人宋氏,携带着女儿秦枝一道过来了。
宋氏穿的齐整,她没有诰命,只能在殿外头吹着冷风就座,脸蛋给吹得微红。她的女儿秦枝,是在嫁入秦家第一年生的,比秦檀小十岁,瞧着甚是玉雪可爱。
“檀儿,瞧你如今过的这么好,身有诰命,夫君又争气。我这个做嫡母的也就放心了。”宋氏感慨着,拿手帕按了按眼角,哽咽道,“从前我想替你找个好人家,你偏要嫁给贺桢。那贺家一穷二白,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哪儿舍得?可你偏要嫁了去,我生气,这才长久地和你断了消息。”
宋氏说罢,拍了拍秦枝的肩,小声道:“枝儿,你说是不是?你想不想你三姐姐?”
秦枝才八/九岁,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嘟着嘴道:“三姐姐怎么了?”
见女儿不懂自己的意思,宋氏有些着急。方才秦家的诸位太太商量过了,要她这个嫡母来与秦檀重修旧好。如今秦檀可不是当年能比,夫君争气,甚得皇上的青眼,可见皇上不仅不记恨她,还很垂怜。
秦檀皮笑肉不笑,冷漠道:“秦二夫人还真是热切,明明是长久不往来的,如今一下子便挑热了联络。”
宋氏有些讪讪,解释道:“世上哪有隔夜仇的亲眷?你流着秦家的血脉,这是断也断不了的。老爷与你几个妹妹、弟弟都想你;得了空,记得回娘家瞧瞧。”
秦檀嘲讽地看了一眼宋氏,说道:“那我可不敢答应。”说罢,便朝着远处走。
宋氏眼睁睁看她离去,心底又酸又恨。
好不容易把这秦檀赶出家门,谁料她还能翻身再起;如今秦家几个当家的,都打定了主意要与秦檀重修旧好,眼巴巴地逼迫她来做这个讨打事情!
瞧瞧!这秦檀还是从前那副眼高于顶惹人厌的样子!
在宋氏愤恨的眸光里,秦檀还是越走越远了。
秦檀走了一段路,便瞧见秦家长房的庶兄秦致舒也在不远处徘徊,似乎很想靠近她来。看到秦檀瞧他,秦致舒露出个有些憨实的笑容,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秦檀心底暗道一句“都是攀高踩低的家伙”,扭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飞天的炮竹噼啪响完了,满天烟火也熄了绚烂。依照惯例,李源宏将用过的碗筷赐了下去,赏给左右一等的大臣,谢均也得了他一只喝汤的勺子。
这已是谢均拿的第十一只御器了,他为官十二载,十七岁时便站在了这泰和殿内最靠前的位置,那时他得了个碗盖子,拿回家给族弟把玩了。
李源宏、殷皇后、恪妃等人次第离开,群臣扣首相送,一夜繁华终于落幕,也预示着新岁到来。带着醉意与阑珊欢乐的臣子家眷们,纷纷朝着南宫门而去。
贺桢与秦檀,向来是能分开就分开的。似出宫门这等不需腰牌的事情,秦檀从来都是直接丢下贺桢,管自个儿走。
秦檀裹着新做的裘皮大氅,等在南宫门前。夜色已深,她原本被酒乐迷醉得昏沉的脑袋,被深冬冷风一吹,稍稍清醒了一些。
红莲打着灯笼,在前头张望着,等着马车来。
秦檀虽看着悠闲,但心里其实是在盘算事情的。她知道,今夜会有一桩事情发生。因此,她已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
“红莲,我入宫前叫你去做的事情,你都准备好了?”秦檀眯着眼,懒洋洋打量夜色。
“回夫人的话,都做稳妥了。”红莲道。
秦檀的马车来时,旁边刚好也行来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马车帘打起来,里头露出谢均的脸面。他穿的郑重,玄黑地的礼袍上缂着四爪龙蟒纹,整个人内敛温雅,似打从天宫下来的仙君。
“檀儿,既顺路的话,不妨让车夫赶着一道走?”谢均瓷白手指撩着帘子,神情温雅。他目光下落,见秦檀身上披着件白狐裘的大氅,眼底略有满意之色。
“可不巧了。”秦檀揣着暖手筒,道,“我这马车出了些毛病,我打算改坐轿子。既是轿子,便不能走马车道,与相爷怕是不同路。”说罢,她瞥一眼自家车夫,道,“喏,车夫在这儿,你说是不是?”
那车夫早先得了秦檀的命令,知道今夜须得驾一辆空马车回去,他当即赔笑道:“回大人的话,我这马车确实是坏了,不能走远路。”
谢均微微挑眉,拉长了声音:“哦——?檀儿,我来了,你的马车便坏了,偏不能与我同路,世上竟有如此赶巧之事?”
秦檀应对自如,答得从容:“这世上的巧合从来都有,譬如我与我爹都姓秦,相爷与王妃娘娘俱是姓谢,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谢均闻言,险些笑出声来。他看着秦檀,见她今日华服盛装、珠翠玲珑,比平日更招摇惹眼几分,心底便似有一颗柳芽悄然发轫似的。
一个小女子,怎可艳丽至斯?竟叫皇上也对她动了那等心思。
她可知道,她今日险些又惹了个大麻烦?
“坐轿子,总归没有坐马车宽敞舒服。我的小厮谢荣,什么都懂,就让谢荣给瞧瞧吧。”谢均淡然道,“兴许谢荣一瞧,檀儿的马车就自个儿好了呢?”
一旁的谢荣满面迷茫:“……啊?”
——他怎么还得会修马车啊!
他会武功、会厨艺、会诗书没错,可他真的不会修马车啊!相爷给的月银确实是高,但他是真的不会修马车啊!就算神仙下凡,他谢荣也是不会修马车的!
见谢荣好半天不回答,谢均催促道:“谢荣,还不快去看看?”
谢荣委委屈屈地应了,上前去查看那车轮。
秦檀见了,牙关有些痒痒。但转念一想,今天这桩局,有谢均在,兴许更好。于是,秦檀故作惊诧地“哎呀”叫了一声,道:“咦,怎么谢荣一来,车轮便好了呢?当真是灵验!”
车夫也连忙附和:“是呀是呀!真真是灵光极了!夫人可以坐马车了!”
谢荣:……
他也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厉害呢!
第34章 武安公主
秦檀与谢均的马车, 一前一后, 行驶在出宫的大道上。
他二人走的晚, 拐到贺府附近的青石门巷时, 四下早熄了灯, 一片黑漆漆的。谢荣驾着马车, 不紧不慢地跟着秦家的马车, 时不时与秦家的车夫闲话几句。
黑魆魆的夜一片寂静,只余下马车轮子轱辘轱辘的响声,寒冷的夜风吹得人脖颈生寒。
秦檀正闭眼在马车厢里假寐, 冷不防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凌乱的脚步声并大刀挥舞的风声,令夜色顿时吵闹起来。
有个公鸭嗓子粗声粗气地喊道:“老大,这就是贺家的马车!这里头坐的, 一定是贺家那个娘们儿!”
秦家的马车夫紧张道:“你、你们做什么?”
那公鸭嗓子“嘿嘿”一阵笑, 道:“我们兄弟几个好汉,初初到京城, 缺点银钱花!收人钱财, 帮人办事, 今天是你们主子倒霉!”说罢, 又是一阵狂笑。
秦檀闻言, 睁开眼睛, 撩起车帘朝外看去,只见狭小的巷口站了七八个大汉,俱是粗莽打扮, 打头的那个头上系条蓝色汗巾, 一双招子瞪如铜铃,炯炯有神。他本在挥舞着大刀作势,看到秦檀探出头来,顿时眼睛都瞪直了。
“竟、竟有这等漂亮的小娘子……”那蓝巾汉子几乎要淌下口水来,“若是卖到妓/院去,实在是吃亏了!”
蓝巾汉子旁边站着个挨个儿男人,歪着嘴露两颗龅牙,他手里提一盏灯,面露胆怯:“老大呀!这娘们儿穿的那么华贵,会不会是什么厉害人物?我说咱们还是别干这票了!这京城里遍地是贵人,万一绑的这个是什么厉害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蓝巾汉子闻言,不屑地嘁了一声,重重拍一下龅牙男子的脑门儿,训斥道:“没胆色!那方家的少爷不都说了?这就是个妖媚惑主的妾!俺兄弟几个刚到京城,就该干一票大的,闯出名声来!”
秦家的马车夫拎着缰绳,缩着发抖,斗胆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这京城乃是天子脚下,你们对贺家的夫人动手,不怕掉脑袋?”
蓝巾汉子哈哈大笑,胸膛震动:“我青林霸王虎,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来了,都得喊我叫爹!王法又能耐我何?有银钱拿,还有美人消受,何乐而不为!”
一个小胡子猥琐男子贼眉鼠眼地凑上去,朝蓝巾汉子说好话:“老大呀,这就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说得好,说得好!”霸王虎笑地愈发猖狂。
谢荣拎着车绳,抽着嘴角打量那霸王虎,心道一句:真是乡下来的小贼,难怪不知道天高地厚。
霸王虎用下流的眼神上下打量秦檀,搓着大手,似已想好了要让她做自己的第几房小妾。秦檀扯着马车帘,嫣然一笑,道:“这位好汉,我不过是蒲柳之姿,不值得垂怜。我旁边那辆马车里,坐着的可是京城第一的美人,常常伴在皇上身侧。他的容貌,才叫一个销魂倾国。”
听秦檀闻言软玉,霸王虎的一双眼瞬间亮了起来,淌着哈喇子朝谢均的马车望去:“这、这美人……这马车里头坐着的,竟是皇上的美人?让爷爷看看!让爷爷亲亲!”
马车上的谢荣:……
霸王虎正蹑手蹑脚地朝谢家马车走,巷子的另一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巡逻的城防司提着晕黄的灯笼,匆匆赶来此地。瞧见霸王虎一行人,城防司的官兵们立刻拔出了刀。一时间,怒喝声响彻夜色。
“什么人!竟敢在京城放肆!”
“真是好大的胆子!全部捉起来!”
城防司的官兵,个个俱是精挑细选、气势十足的。霸王虎见到这样的一群人,顿时吓呆了,颤道:“这群人是怎么……怎么回事儿?这群人是谁?!”
这是霸王虎第一回 来京城“开眼界”,他从前在乡下地头纵横,小地方可没有城防司这等东西。但见霸王虎回身抽|出刀,就想与城防司的官兵拼命。可不过三四个回合,霸王虎一行人就被制住了。
霸王虎吓得屁滚尿流,当场跪下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虎小弟我不知这条道有人盘横,是虎小弟我的过错!好汉放了我们兄弟一行,小弟我给你……给您烧香拜佛!”
城防司的守卫纷纷嗤笑。
守卫的头领姓吴,乃是个胡子拉碴的矮个子男。吴首领急着回家吃团圆饭,根本懒得听他们哭诉,只叫人把霸王虎一行押走。
“吴首领,且慢。”秦檀喊住欲走的吴首领,道,“这霸王虎说他们收人钱财,才会犯下这等罪行。既是买凶伤人,便该抓出主谋。不知霸王虎口中的‘方少爷’,是哪一位呀?”
正是大过年的,吴首领根本不想留在外头,只惦记着家里的年夜饭。他见秦檀不过四五品外命妇打扮,其夫君官阶与自己相似,便毫不上心,挥挥手道:“这位夫人多心听错了!不过就是一伙匪盗!夫人您还是早些儿回家去,免得叫你家夫君担心。”
说罢,吴首领就要走。
“那我若说,这霸王虎还意图行刺于我呢?”就在此时,谢家的马车里传出了谢均的声音。他撩起车帘,探出上半身来,微沉的眼神望向了急急欲走的吴首领。
霸王虎抬起头,看到轿子里的“皇上的美人儿”变成了一个男子,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恨又怒。
秦檀笑着附和道:“是呀!这霸王虎还调戏了相爷呢。这可是大罪,不可不查。”
吴首领见到谢均,顿时面色大改,急匆匆行了个大礼。他也顾不得什么灶头年夜饭了,带着一额冷汗回头,叮嘱道:“去,不拘用什么手段,给我查出买凶伤人者是谁!明日之前,回报到这位夫人府上去!”
好不容易,吴首领才将霸王虎一行人带走了。
谢均打量一眼夜色,望向秦檀,道:“怪不得檀儿你执意要改坐轿子,原是早就知道今天这一出。看情形,那吴首领是你提前知会的吧?”
秦檀笑得高深莫测。
她不仅提前知会了吴首领,甚至还给方大勇出了绑架自己这个蠢主意。方大勇身旁那几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本就是她派去的。目的,便是为了让方大勇这个本就颓废的登徒子愈发无心学习,令方素怜毫无出头之日。
“檀儿,你说我容貌销魂倾国,当真?”谢均很认真地问。
“自然是当真!”秦檀答得正气凛然,“相爷说自己的容貌是京城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谢均嘴角渐渐扬起:“檀儿这么想,我倒是很高兴了。”
秦檀听他这么说,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窘迫。
她不敢多留,急匆匆和谢均道了别,回贺府去了。
***
贺府自家的团员饭还热在灶上,按道理,贺家人是要一起守夜的,但老夫人先前受了惊吓,近来噩梦频频,精神不好,团圆饭只堪堪露了一脸。
秦檀更直接,她在宫中吃的多,泛起困了,便自己回飞雁居休息去了。一餐团圆饭,吃的清清冷冷,毫无烟火人气。
在新年的炮仗声里,贺桢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入了睡。次日一早,正月初一,贺桢先赶去了宫中朝贺。待他回了家,城防司的吴首领却忽然上门,说是方姨娘的弟弟方大勇犯了事,特地来禀报一声。
方姨娘?方大勇?
贺桢一时转不过弯来。
好不容易,他才听明白吴首领的话——方大勇买凶绑架秦檀及谢均!
这件事,令贺桢如遭雷击。
吴首领坐在宾客椅上,很严肃的样子:“这大过年的,我也不该叨扰!可方大勇犯事犯到了相爷头上,贺朝议您又该叫我怎么拿主意呢?我记着他姐姐是贺朝议的爱妾,这才上门打声招呼;可旁的事儿,老吴我也帮不了了!”
霸王虎被抓后,很快就交代出了方大勇。方大勇也实诚,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前因后果。原是他上姐姐处打秋风不成,以为姐姐被正夫人秦檀克扣银钱,才会手头拮据拿不出油水。为了给姐姐出出气,他就找人绑架秦檀。
方大勇有几个狐朋狗友,这些馊主意俱是他们出的。狐朋狗友们还告诉方大勇,出了事儿,自有他们这群好哥们儿担着。谁料霸天虎竟不小心惹上了谢均,这可真真是回天无力了。
贺桢久久坐着,好半晌才招呼吴首领道:“行凶伤人之事,该如何惩处,就如何惩处,吴首领不必顾忌我。”
吴首领捻捻小胡子,知道贺桢的意思是不必留情,当下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就可以在相爷那头有交代了。
待吴首领走后,得知消息的方素怜匆匆赶来,在贺桢的门前长跪不起,哭成了个泪人儿。
贺桢一出门,方素怜便抱住他的脚跟,哭诉道:“大人!素怜只得这一个弟弟!他是方家的独苗,还请大人看在素怜伺候您的情分上,帮帮勇弟吧!”
贺桢看着她的泪面,却只喃喃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素怜,你真是彻底变了。你真的是当初救我的那个女子吗?若不然,怎会如此截然相反,是非不分?”
方素怜心里慌张,可方大勇出事,她已乱了心神。现在的贺桢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膝行着去抱贺桢的大腿,继续哭求。
“大人,求您救救勇弟吧!勇弟也是为了我才会做出这等蠢事,他误以为是夫人欺辱于我,他是无心的呀!”方素怜哭的泪眼婆娑,“这大过年的,本该和和气气,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无心?”贺桢的神色冷了下来,“我从不知道,你竟是如此黑白不分的人。素怜,你照实说,方大勇绑架檀儿,是不是与你有关?”
方素怜怔了一下。
——无关!她怎么会做这等蠢事!自然是无关的!
可这话说出来,贺桢恐怕是不信了。自从芝儿死后,贺桢就没那么相信她了。如今,贺桢的一颗心,更是全方面地倾斜向了秦檀。
方素怜张了张嘴,一句“不是我”还未出口,贺桢就已挣脱她的双臂,朝飞雁居去了。
昨夜秦檀受惊,他定得好好安抚一下。
到了飞雁居前,贺桢却只见得几个扫地丫鬟。一问,方知道秦檀回娘家走亲戚去了。
大年初一走走亲戚,本是常事;但贺桢隐约知道,秦檀和秦家的关系算不得好。秦檀特地回秦家去,恐怕就是为了躲避他这个烦人的夫君。
想到此处,贺桢不由一阵怅惘。
***
皇宫。
“太后娘娘到——”
随着小太监的唱传,贾太后的轿舆,在武安长公主所居的朝露宫前停下了。菊姑姑扶着贾太后下了轿舆,朝朝露宫中款款行去。
因是个孀妇,贾太后穿的极为素淡清雅,面庞亦是和和气气、一团淡然。但服侍贾太后的菊姑姑知道,太后娘娘绝不是个和气人。恰恰相反,那张和蔼面庞下,藏着的是狠辣果决。
若不是拥有这样的性子,贾太后怎么能与恭太妃那等人精斗上数十年而不败?
朝露宫前的宫女正想入殿通报,贾太后却止住她,和气道:“不必吵闹武安了,省得她还要出来吹风。”说罢,太后就亲自推开门,走入殿内。
武安长公主正斜倚在炕上,与大宫女松雪低声说着话。她身为皇上胞妹,今年已是二十又七岁,早过了待字闺中的年纪,却依旧享受着待嫁公主的礼遇。
但见长公主穿着身富贵的玄领金团花纹长衫,袖边镶一圈朱红缎的阔栏干,繁复的十二幅裙褶子如流水似地铺开,裙上绣线随着日光涌现出雀尾似的七色。这一身衣裳价值千金、绣工精湛,便是宗室人,也少有穿得起的。
“母后,您来了?”见贾太后突然来了,武安连忙下了炕请安,“早上才给您请安拜年过,这会儿母后又想武安了?”
武安的相貌并不算出众,恰恰相反,与兄长想必,她的容貌着实有些平庸了。不仅如此,她的面容有些病色,没什么血色,轻渺脆弱的很,眼底还缠着一缕郁气。
“你皇兄刚刚在御书房开了新年第一笔,写的是‘国泰民安’、‘山海祥瑞’。母后打从那过来,路过朝露宫,便进来瞧瞧武安。”太后说着,看了眼炕桌,见炕桌上放了把赤金的长命锁,太后的心微微揪了起来。
太后心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武安还是没能走出来。
武安抿唇笑了笑,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武安还没见过皇兄呢,倒是失礼了。”
这等不守老祖宗规矩之事,也只有武安长公主能做了。贾太后与李源宏对她宠爱非常,几乎是武安长公主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哪怕长公主要天上的月亮,太后都会命人搭梯子摘下来。
“对了,母后,武安想向您打听个人。”武安忽然道,“这人姓贺名桢,似乎是个生的清俊非凡的人,不知他为人如何?”
贾太后听了,心底咯噔了一下,口中道:“这,母后倒是不知道。武安若是有心打听,母后叫阿菊去办了。”
菊姑姑应了“是”,心底亦是一惊。
——武安长公主的第二个夫婿战死后,她便一直无心再嫁。太后心疼,多年相劝,去岁时,好不容易才哄得武安答应再嫁,此后便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
如今,武安主动提起了一个男子……
莫非,是对他有意?
贾太后不动声色地坐下,又关切了武安几句,叮嘱她莫忘了给皇兄请安,这才携着菊姑姑走出了朝露宫。
一出宫门,菊姑姑便忧虑道:“奴婢从前听闻,这贺桢容貌清俊无双,腹有诗书、才华横溢,确实是个显眼的人。长公主有心,也是难免。且这贺桢出身贫寒,婚后自会听话无比,倒也适合尚个公主。”
贾太后点了点头,慢慢地走着,一边吩咐菊姑姑道:“这贺桢的妻室,便是那个不要脸面的秦氏。待哀家下道懿旨,让他与秦氏和离,再来迎娶武安。”
菊姑姑笑道:“太后娘娘思虑得周全。”
贾太后捻着佛珠,叹了口气,摇头道:“八年了,武安终于松口肯嫁人了。这一回,就算她看上的是个屠夫、马夫,哀家也只能应了。所幸,那贺桢倒像是个好的。只是瞎了眼珠,竟娶秦氏为妻。”
“秦家比贺家势大,秦氏要嫁,贺桢哪有拒的份儿?”菊姑姑正解释着,转念又想到了什么,小声提醒道:“娘娘,奴婢想……万一,长公主不喜欢那贺桢……”
“那又如何?”贾太后却全然不把这个可能性放在心上,“不喜欢,便不嫁了。此事还要以武安心意为准。但哀家瞧着,还是先让那贺桢和离为好。区区一个秦氏,和离便和离了,哪比的上武安来的要紧?”
“太后娘娘说的是。”菊姑姑笑着逢迎。
贾太后与菊姑姑说着话,上了轿舆,朝远处行去。
她们身后的朝露宫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武安长公主歪靠在炕前,那双郁气纠缠的眸子,散漫地望着窗外。“松雪,你说,均哥问我那贺桢为人如何,是什么意思?”她手指轻抚着那道赤金的长命锁,问松雪道。
松雪虽是朝露宫的宫女,但她年岁只比武安小两岁,乃是跟着武安出嫁两回的老奴仆了。朝露宫的旁人见了她,都要喊一声“松姑姑”。她端着小手炉,细声道:“相爷说,他在朝为官,若是肆意打听贺桢为人,恐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才委托长公主帮忙向太后打听。”
武安没接手炉,只抚着那道长命锁。许久后,她低垂眼帘,弱着嗓音道:“我都等了均哥十多年了……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松雪见了,有心要劝,却也不知从何劝起。
——倘若谢均真的对长公主有心,就不会让长公主白白蹉跎那么久了。可长公主自己想不开,就无法从这个执念之中脱身。
“再过十日,便是洛儿的忌日。”武安望着那长命锁,久久地叹了口气,将其小心地收入一道匣子里,“松雪,你记得备好香烛纸钱。……若是没有那场大火,若是…洛儿还活着,也该有八岁了吧。”
装有长命锁的匣子合上后,武安的眼眸,便陡然放出了尖利的怨气。
***
午后。
秦檀的马车,到了秦府的正门前。
她从车窗里望见秦府熟悉又陌生的匾额,忽觉得有些恍惚。
这座深宅大院,于她而言又太多痛苦挣扎的回忆。这一砖一瓦、一叶一枝,都是她再眼熟不过的东西。可现在瞧来,她却一眼都不想看到。
秦檀的继母宋氏,早早就领了下人在门口候着。她本有些担忧,生怕秦檀不回娘家来。此刻见得秦檀的马车,宋氏便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回,秦老太太总没理由拿捏自己了!
“檀儿,路上辛苦了,快回家来坐!娘快担心坏了!”宋氏拢了拢披风,喜滋滋地迎了上去,叫丫鬟给秦檀搭脚踏,“桃儿、枝儿与琦哥儿都在等着你这个姐姐呢!”
瞧见宋氏这么热情,秦檀的面色却依旧是一片漠然。她下了马车,跟着丫鬟走进这熟悉的大宅。宋氏亲热地挨着她,好一阵嘘寒问暖。
“娘知道你要回娘家来拜年,便只打发了几个小的去走宗族亲戚。你夫君如今争气,老爷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宋氏说着说着,拿手帕擦起干干的眼角来,“过年这样的团圆时候,老爷思念朱姐姐,这才特地叫了你回来……”
秦檀的脚步一顿。
“秦二夫人,闲杂的话不必多说了。你只需告诉我,我娘到底葬在哪儿就够了。”
秦檀直直地望着宋氏,声音冷然。
今早,宋氏派了下人来贺府,要秦檀回秦家一趟。她的口信中说,秦二爷秦保思念秦檀的生母朱氏,想将朱氏的所葬之处告诉秦檀,让秦檀去给亡母上一炷香。
于是,已不想再踏进秦府一步的秦檀,在正月初一匆匆地回来了。
宋氏见秦檀一副不通人情的模样,连忙和稀泥道:“檀儿,今儿可是大年初一!你先进来坐坐,见见几个姊妹。朱姐姐定也是想看到你与姊妹和乐相处的,是不是?”
秦檀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宋氏,冷笑一声,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第35章 陈年旧事
“三姐姐真的回来了?”
宋氏的闻香院里, 传来一阵不安的私语。庶小姐秦桃站在门口, 一边问丫鬟, 一边踮着脚尖眺望远处, 仔仔细细地看着往来人, 生怕下一刻, 秦檀真的进来了。
她身后的矮椅上, 九岁大的嫡小姐秦枝正乖乖巧巧坐着,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秦桃今年十六岁,恰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穿了身桃红色衣裙, 腰身掐得纤纤,发髻上别一朵绢花,打扮的素净清新。
她相貌随了自家姨娘, 轻俏俏、娇滴滴;有这等容貌在, 只要嫡母宋氏不故意拿捏,她也能嫁个不错的四五等人家, 做个正头夫人。
九岁的小秦枝看到秦桃面色焦虑, 便抿着唇儿, 脆生生地问秦桃:“三姐姐回来了, 五姐姐难道不高兴吗?娘说了, 这可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是应当笑的!”
秦桃听了,心里发急,忍不住小步走回小秦枝身旁, 给这个小妹讲道理:“七妹妹, 檀姐儿以后若是常常回来,这秦家哪还有你的一席之地?里里外外都去巴结她了,你这个正经的嫡小姐,又算什么呢!”
小秦枝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可三姐姐已经出嫁了呀!出嫁的女儿,又怎么能常常回来呢?”
秦桃蹲下,板着脸,给小秦枝吹耳朵风:“你三姐姐从来都心气狭隘,她要是被秦家认了回来,肯定想着法子给你和你娘添堵!就算她出了嫁,她也还会回秦家来作妖!”
说罢,秦桃眼珠一转,又煞有介事地举个例子,“七妹妹,你忘啦?从前三姐姐总说什么‘多读书’、‘多绣花’,说是为了我好,哄我整日留在闺房里。结果,她自个儿趁机偷偷摸摸地去求了太子嫔的位置!”
小秦枝还是不理解,用稚嫩的嗓音问道:“读书、绣花有什么不好的?”
秦桃一副恼恨的样子,不平道:“我去读书绣花了,三姐姐就能去太子面前露脸了!若是我不闷在房里,也去向娘求了这个机会,会做太子嫔的人,还说不定是谁呢!她这样心计多端,实在是阴险。”
秦桃噘着嘴,手扯着绣面裙,心里满是不甘。
——当年的潜邸太子嫔,如今的宫中皇贵妃!若是被爹爹送去东宫的人是她秦桃,而不是三姐姐秦檀,那该有多好呀?锦衣华服,珠宝首饰……真是享也享不尽的清福。
说话间,外头的下人来通传,说宋氏和秦檀到了。果然,满面热切的宋氏“哎哟哎哟”地说着喜庆吉利话,领着一个容光艳丽的美妇人跨了进来,令清冷冷的堂屋都瞬间热闹起来。
秦桃连忙收整了面色,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小秦枝的身后。小秦枝瞧到母亲和三姐进来,便“哧溜”一下滑下了凳子,灿灿笑着迎了上去,用稚嫩的身形向母亲和姐姐请安。
“母亲安!三姐姐安!三姐姐好久没有回家了哇!”
“枝儿,不要闹你三姐姐。”宋氏招呼丫鬟上了茶,又哄起了小秦枝。见秦檀脸上渐露出不耐烦之色,宋氏知道自己不可再拖延了,连忙让秦桃、秦枝和几个下人都出去,空出偌大间堂屋,留给自己与秦檀。
“吱呀”一声响,门扇合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宋氏装模作样地呷了口茶,用怜爱的眼神打量过来。
“檀儿,嫁去贺家一年,你都瘦了!”宋氏说着,一副心疼模样,“为娘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你这一瘦,娘心里也如刀刮似的。”
秦檀听的直起鸡皮疙瘩,她想起从前宋氏唆使庶女秦桃并几个丫鬟落井下石、陷害自己的场景,更是浑身难受,不由冷冷道:“秦二夫人,客套话就免了,直说吧。”
“娘这就说!檀儿怎么如此着急呢?都是一家人,何必……”宋氏咳了咳,收起笑容,一双眼警惕地打量了下四周,确信四下无人后,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虽然是在朱姐姐之后才嫁进来的,可朱姐姐的事儿,老爷也是告诉过我的。当年朱姐姐过身后,棺椁便发还给了朱家,如今应当是在朱家祖坟旁葬着。檀儿,你得了空,记得去烧柱香,告慰朱姐姐在天之灵。”
说罢,宋氏又睁大眼,急急补充道:“老爷也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老爷他呀,买了仆佣,年年洒扫供奉着你母亲的!朱姐姐的墓前,常年供品不断呢。”
秦檀听了,脑海“嗡”的一声响,鼻尖泛起了酸。
“竟是被发还了娘家,葬在朱家祖坟的边上吗?”她喃喃念着,眼底微红,“这么多年,父亲都不肯告诉我母亲葬在何处,我连祭拜都无处可去,只能在寺庙捐个无名牌位。原来……原来父亲…是将棺椁发还给了朱家。”
秦檀说着,心底微窒,只觉得似被水淹了一般,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母亲朱氏的音容笑貌浮现于脑海中,秦檀才惊觉朱氏离去已近十年,真真是如昙花一梦般。
朱氏过身之时,秦檀年岁尚小,又被送去尼庵,对朱氏的后事根本毫无话语权。数年后她回到秦家,面对的又是无数轻蔑排挤,她日日夜夜地算计着,争抢一线生机,直至重新博得父亲怜悯,杀出血路,这才能大大方方地捐了母亲牌位,祭拜供奉。
秦檀侧过头,垂下眼帘,声音冷哀:“这秦家的荣华富贵,是用我娘的一条命换来的,秦家却如此薄待我娘,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宋氏的脸色有些尴尬。她呷口茶,遮掩讪色,又悄声道:“檀儿!不是秦家刻薄,实在是,实在是朱姐姐当年在宫中犯了大事…先皇帝、太后娘娘只是赐死朱姐姐一人,没有祸及秦家,已是万幸。若不然,檀儿,恐怕你自身都难保呀!”
看宋氏说的这么煞有介事,秦檀揪紧十指,冷笑一声:“我娘生性温柔规矩,她到底是犯了何等大错,竟须当庭杖毙?秦二夫人,你告诉我!”
在秦檀的回忆中,朱氏是个性情温柔、极守规矩的女子。她握着秦檀的手,教导秦檀写字时,连一吐一吸都如那山月似的,绵柔温软,让旁人不忍多怪。
宋氏被秦檀喝得吓了一跳,心里暗骂一句“不知礼数”,又立即改换了表情,体贴道:“檀儿,娘只怕告诉了你这件事,你以后便愈发不肯回娘家来了。若是当真如此,老爷、老夫人定是会怪罪我的!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也不会好受……”
秦檀眼神一凛,知道宋氏这是在变着法子威胁自己了。于是,秦檀道:“秦二夫人,你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我便以后勤来走动,多看望爹、老夫人与琦哥儿,如何?”
宋氏一喜,点头,道:“檀儿若是能常回来走动,看望看望老夫人,那自然是极好的。”
欢喜过后,宋氏紧张地左右观望一阵,凑近了秦檀的耳旁,以极低的声音好一阵窃窃私语:“八年前,也是这个时节……”
听着宋氏的话,秦檀的眼瞳陡然缩小。
“啪嚓”!秦檀手里的茶盏摔落在地,四分五裂,茶水横流一地。
她怔怔地依靠着,嘴唇不自觉地一张一合:“不……不可能!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那样的人!”
宋氏拿手帕捂着嘴角,眼底一丝怜悯,道:“若非是犯了这天大的事儿,老爷何必狠心与朱姐姐断了情义呢?当年老爷将你送去尼庵,那也是为了你好呀!若是你留在京中,日日在太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晃,这前路如何……谁又敢保证呢?”
秦檀呆怔怔的,眼神懵懵,浑身冷汗湿透。
宋氏说的话,令她思绪混乱、难以自主。直到外头丫鬟前来通传,才惊醒了她,让她从混乱的回忆泥淖中挣扎了出来。
“二夫人、三小姐,三姑爷到了!”
听到丫鬟的声音,秦檀清醒过来。脑筋兜转了几圈,她想起这个“三姑爷”,就是贺桢。
他怎么来了?
秦檀深呼了一口气,拿手帕拭去额上冷汗,恢复了如常神情。她跟着热情的宋氏朝外走去,果见得贺桢清清冷冷地站在外头,身后的小厮还带了不少走亲访友的礼物,瞧着真真是个回妻子娘家拜年的好女婿。
庶小姐秦桃没走远,正领着丫鬟向贺桢柔柔地说话。
“三姐夫,姐姐在里头坐着呢。您娶了三姐姐,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桃儿也当您是半个兄长。”秦桃一副活泼俏皮的样子,娇俏地同贺桢说着话,“以后,三姐夫可要常常来秦家走动呀!”
宋氏见了,不悦斥道:“桃儿!规矩呢?还不快点儿回去!”
秦桃微惊,肩膀一瑟,缩着脚尖儿后退出去了。
贺桢见到宋氏,便行礼道:“某有朝中要事在身,这才让夫人早行一步,还望岳母不要怪罪。”
宋氏又哪敢怪罪贺桢?今时可不比往日,这贺桢如今做了从四品官,日日在皇上面前露脸,颇得圣宠,体面非常人能比,秦家人巴着还来不及。于是,宋氏笑道:“不怪罪不怪罪,三姑爷是个大忙人!”
秦檀却是看也不看贺桢,草草对宋氏道:“秦二夫人,年也拜过了,礼也到了,我就不多打扰,这就走了。”
“哎……哎!”宋氏七手八脚地追上去,“檀儿,等会儿你爹爹就回来了,你不坐会儿?还有琦哥儿,娘这就让奶娘把琦哥儿抱过来……”
贺桢亦皱眉追上去:“檀儿!”
秦檀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自顾自出了秦家,上了马车。
贺桢提着衣摆一路追在后头,急匆匆跟着她回了贺家。
踏入了贺家,贺桢便冷着脸,道:“檀儿,本是阖家团圆的正月,你何必这样给我脸色看?如今我已知道了错处,冷落了素怜,你还想如何?”
秦檀在飞燕居前停住脚步,低声道:“贺桢,今日我心情不好。我奉劝你,少来招惹我。”她的眼神,凉若寒霜。瞧着贺桢的样子,不似是看着夫君,而如看着仇人。
贺桢打量着秦檀,看她明明是个绝色冷艳的美人,可神色偏偏极为疏远,像是如隔云端。贺桢与她只相距三四步,他却觉得两人宛如相距了万水千山一般。
不由自主地,贺桢心底的恼意“噌”的蹿了起来。
“檀儿,你我乃是夫妻,你对我又是在闹什么脾气?”贺桢紧紧上前,追入飞雁居,皱眉道,“我知你心底亦有我。如今我已不再理会姨娘,你大可放下心结,将心底事都告诉我。”
秦檀狠狠剜他,冷笑道:“贺桢,你少自以为是了。你凭什么认为,我的心底有你?”
贺桢不改神色,道:“我自然是知道。”
——秦檀若不是对他用情至深,又怎会费尽心思下嫁?若不是心系于他,又怎会在大雪里长跪不起?
秦檀的心情本就不好,见贺桢纠缠不休,她也恼了。她回过身,杏红的衣摆在地上旋了一圈,扫出道雪痕来,面上是无边的寒意。
“贺桢,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秦檀对你早就无意了。从前我仰慕过你,但自从我知道你与方素怜的种种,我便只当我不曾认识过你!”
声色严厉地说罢,秦檀深呼一口气,又恨恨道:“我秦檀生来自私狭隘,容不得其他女子与我瓜分夫君。你被那个姓方的贱人碰过了,对我来说,你便是件脏了的布匹,我只想丢弃,断断没有捡起来再用的道理!”
一字一句,刻薄尖锐,又与世俗伦理大大相悖。
贺桢听着,脸色渐渐地变了。
秦檀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他的骄傲一寸寸刮了下来。
他的指甲尖在手心里戳出了一片月牙印子,神色也漠然下来:“檀儿,便是你心里无我,那又如何?你已嫁入了贺家,此生,你生是我贺家的人,死是我贺家的鬼。便是百年之后,你也得与我葬在一块儿。”
他已认准了秦檀,便不愿再放手了。
秦檀曾经是仰慕过他的,如今他亦欢喜秦檀。两人本该两情相悦,何必彼此错过?
秦檀重重嗤笑一声,挑眉,嘲讽道:“贺桢,你瞧瞧你!方姨娘于你有救命之恩,你许诺了要娶她为正妻,要一生一世独爱她一人。可如今的你,却移情于我。你说说,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贺桢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眸光里有一丝倔强:“是,我贺桢确实不是个东西,愧对了方素怜。但我本对她无情,只是误将感恩之意当做男女之情罢了。我于素怜的债,得用下辈子来偿还。但便是如此,檀儿,我也对你……”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声,回荡在院子里。秦檀狠狠抽了贺桢一记巴掌,甩着手,道:“贺桢,我真是错看了你了。本以为你是个君子,但你也只是个小人。”
贺桢挨了这一巴掌,歪着头,慢慢地吐着气,白雾在他面前消散。
他缓缓地正了脸面,又固执道:“檀儿,你已经嫁给了我,你是我的妻子。”说罢,他就上前来握秦檀的手腕,想要将她强硬地拥入怀中。
“你放开我!”秦檀挣扎起来。
“你是我的妻子!”贺桢也恼,倔强地控住她,“我偏不让你走!”
秦檀到底是女子,挣不过贺桢,被他强硬地抱在怀中,只觉得浑身发毛,只想逃走。偏偏贺桢越抱越紧,口中还说着决绝的话:“除非生离死别,我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个丫鬟跑进来,看到秦檀与贺桢这副模样,她连忙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脆生道:“大人,宫里来了懿旨,颁懿旨的菊姑姑已在书房坐着了,您快去瞧瞧吧!”
宫中懿旨?
贺桢无措地看了眼怀中挣扎得起劲的秦檀,又看一眼那着急的丫鬟,无奈之下,只得放手。
他一松手,秦檀就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一眨眼就没了影子。贺桢无法,只得叮嘱下人道:“还不快去追夫人?”自己则理了理衣襟,到书房去见菊姑姑。
书房里暖盈盈的,太后心腹菊姑姑正端庄地站着,笑面软和。瞧见贺桢进来了,菊姑姑便温声道:“贺大人不必多礼。今日奴婢来,只是为了告诉您一桩天大的喜事。贺大人您呀,真是个有福气之人,日后怕是要平步青云,坐享不尽清福咯!”
菊姑姑上来便一通吹捧,令贺桢如坠云雾。他赶紧请教道:“不知姑姑是何意?”
菊姑姑正了正嗓音,道:“贺大人,太后娘娘有旨,赐你与秦氏和离,另娶武安长公主为妻。”
——赐你与秦氏和离,另娶武安长公主为妻!
一瞬间,贺桢只觉得天塌地陷!
***
秦檀踉跄着脚步,冲出了贺家,胡乱地四处走着。
因宋氏所告知的真相,她本就心情混乱。被贺桢这么一闹,愈发心乱如麻,整个人都飘忽忽的。
不知不觉间,阴阴的天下起雪来。白色的雪絮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坠在秦檀的发间与衣间。她虽披着件大氅,依旧觉得遍体生寒。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作一团又一团白雾,充斥她的视野,隐约间令眼眶也湿润了。
地上积雪,变得有些滑。秦檀一个没注意,脚一崴,竟跌落在地。脚踝丝丝泛疼,身边没有下人来扶,她干脆跪坐在地,久久地没有站起来。
此时,却有一柄伞移至了她头顶,挡去了纷纷的细雪;一只修长的手掌垂落下来,伸至她面前。
旋即,谢均清儒的嗓音,响了起来。
“檀儿,和离之事,已有了眉目。我特来告知一声。可你怎么不在家中…却独自坐在这儿?”
谢均道。
日光黯淡,雪落无声。秦檀抬起头,谢均的眉眼,在一片雪色中,似乎格外温柔。
“起来罢。”谢均将手伸得更前,“小心着凉。”
秦檀握住谢均的手,勉强站了起来。谢均的掌心甚是温暖,令她恢复了一丝力气。然而,她的脑海却依旧是一片混沌的。
谢均抬眼,望见伞外落雪纷纷,寒意彻骨,便道:“檀儿,先到马车里坐坐吧。横竖你快和离了,也不必顾忌着这一点规矩。”
秦檀浑浑噩噩的,被谢均牵着掌心,上了马车。
马车厢里点着小铜炉,另放置了几个厚实的水草花锦垫。车帘落下,将外面的冰天雪地阻隔,只剩下车厢里的暖融人气。
秦檀裹紧大氅,出神地坐着,发上的雪化为晶莹的水珠,一颗颗沾满发丝,如夜露一般。
“檀儿,出了什么事?”谢均问。
“……”秦檀抿抿唇,神色有些恍惚。
她很想找个人倾诉,可她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谁也不能告诉的,只能守口如瓶。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滔天大祸,丢掉项上人头。
可谢均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温雅道:“檀儿,万事莫怕,有我在。”
这不是秦檀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了。她心底有了个隐约的念头:也许,她可以将此事告诉谢均,谢均定有法子证明母亲的清白。
谢均见她神色犹豫,便淡笑着,添了一句:“我已帮你做了这么多坏事;欺君罔上的大罪,我也犯了。檀儿如今还在担心什么?”
这一句话,便叫秦檀卸下了心防。她瞬间泪湿了眼眶,哽咽道:“相爷,相爷!我娘她一定是冤枉的……一定是冤枉的!”
“莫急,慢慢说。”谢均宽慰道。
“秦二夫人说,当年我娘…趁着上元宫宴,扼死了武安长公主的孩子,顺洛小郡王!又……放火烧宫,令小郡王的尸骨不全…太后与先皇帝震怒,这才将我娘当庭杖毙……”
她断断续续地说罢,眼神陡然一明,手揪紧了谢均的衣袖,道:“相爷,我娘绝不会是那样用心险恶之人。而且,若是我娘当真犯了这样的大罪,理当株连九族。可先帝不仅不罚,还提拔秦家,可见其中定有隐情!”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理清了疑点所在,井然将其点出,又坚决道:“我不能让我娘蒙着不明不白的冤屈,在九泉之下,魂魄难安!”
她说这话时,眸子已满是清明果决,满心思索着为母亲朱氏讨回公道。
谢均望着她慎重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怜惜之色。
秦檀本该是被人捧在掌心的珍宝,如今却只能靠着自己的挣扎来谋取一切。母亲的冤屈,竟是一桩父不管、家不着,人人避之而不及的事;最后,只能落在她一介闺阁女子的肩上。
他微微叹息一声,忍不住伸出双臂,将秦檀拥入了怀中。
第36章 洗冷水澡
谢均将秦檀拥入了怀中。
秦檀懵住了。原本占据了她满脑海的长公主、太后娘娘、先皇陛下, 现在都化为了一团浆糊, 在脑海里搅得她头脑发热。
男子的怀抱温热而有力, 是她从未触碰过的东西。不自觉的, 她的心微微跳快了一些。
呆了一瞬后, 她迅速地推开了谢均的怀抱, “蹭”的一下, 退到了马车的另一角。她缩在角落里,狐疑地盯着谢均:“相爷,你做什么?你莫不是……想乘人之危?”
谢均怀中一空, 他垂下手臂,含笑朝秦檀望来:“檀儿,我不过是怕你摔着了, 这才扶一下。”
他唤的这一声“檀儿”, 真可谓是悦耳酥糜,叫秦檀心脏跳漏一拍。再瞧见谢均那张仙君似的如玉面容, 她竟觉得自己的面颊有隐隐发烫的错觉。
“相爷, 这一回, 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秦檀垂下眼帘, 侧坐着, 遮掩自己面上的红霞, 若无其事地淡淡道,“以后可不要这么粗心了。若是让旁人发现,你我二人都沾不得好处。”
看秦檀一派正经淡然, 谢均却越觉得好笑了——她年纪也不算长, 何故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檀儿不是说,我有绝色倾国容颜?我称第二,京中无人敢称第一。”谢均一拂袖,道,“让你占了我这个第一美人的便宜,还不算好处?”
秦檀微咬牙,用目光削了他一眼。
——这个谢均,还真是能颠倒黑白!不仅牙尖嘴利,还厚颜无耻!他竟真的承认自己是第一美人了!
看到她欲恨又不敢恨,只压着面色故作淡漠的样子,谢均终是忍不住了,轻轻地笑出了声。旋即,他问道:“这会儿,你该冷静下来了吧?我知道你对顺洛小郡王之死心有怀疑,可太过急躁,是成不了事的。”
秦檀抚平膝上衣褶,低声道:“我知道。”
武安长公主、太后、皇上,都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要想从他们身上挖出当年的真相,这条路定然是蜿蜒曲折、艰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檀儿,你也不必心急,我多少能帮上你一些。”谢均说。
“…”秦檀欲言又止。一会儿,她才小声道,“相爷,你这样帮我,为的是什么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谢均扬着唇角,并不回答。他的手一动,倏忽捉住了秦檀的脚踝,往上一抬,搁到了自己的膝上。
秦檀吓了一跳,短促地惊叫了一下:“又!又做什么!”
她群裾的摆儿沿着小腿向上一滑,露出底下细白的绸裤来。白袜的边缘上,是秦檀细嫩的脚腕;幽微暖融的灯火落下来,她的脚腕显得极其纤细可怜。
谢均一手锁着她的脚腕,另一手探至座椅下,抽出一道暗匣来。但见那匣里装了些奇怪的瓶瓶罐罐,绿的、红的,葫芦状的、圆腰身的,什么样的都有。
秦檀眼睁睁瞧着谢均的手在暗匣里翻找着,警惕的心中涌起了许多不妙的想法。
谢均不会是想对她做…这样那样的事……
她本就是个对人戒备十足的性子,此刻她便如一只受了惊似的鹿,一边板着冷淡从容的面色,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脚往回缩,试图摆脱谢均的掣肘。
可她的脚刚往回缩了一分,谢均就又制住了她。瞧不出来,谢均看着瘦削高挺、是个文人模样,力道却甚大,可以轻松地捉住她的脚。
“别动。”谢均侧头,微敛的眼眸朝她望来,“再乱动,你就得疼了。”那语气,活似在教训一只不通人语的鸟兽似的。秦檀竟微妙又诡谲地,从中察觉到了一分宠溺。
“相爷放了我,我自然不会乱动了。”秦檀继续假作若无其事、一本正经。
“嗯?”谢均的眉头微挑。他将拇指向着秦檀脚腕肌肤上移去,找准某处,轻轻地按了下去。
“嘶——”秦檀立刻倒抽一口冷气,意识到这是先前摔跤脚崴时扭到的地方。方才没仔细看,如今定睛一瞧,方知这脚踝上已红肿了一片。
谢均见她终于乖了,低笑一下,取出一个细口瓶,从中匀出一指盖大小的白色药膏来。“这药膏有些凉,不过对于跌打扭伤的疼痛倒是极有用。”说罢,谢均就将药膏柔缓地抹在了秦檀脚踝的肌肤上。
他低着头,眉眼认真,如在绘一副绝世名画。指尖带着适人的暖意,冲淡了药膏的凉意。
秦檀低着头,一颗心不由又跳快了些。还从未有过哪个男子,对她做过这样亲密的事。也未有哪个男子,如此谨慎仔细地对待过她。
待终于上药完毕,谢均神色如常地松开了她的脚,将药瓶放回暗匣中,口中道:“若是没猜错,现在菊姑姑正在贺家传递太后娘娘的懿旨。太后赏赐贺桢和离,择日另娶武安长公主为妻。”
秦檀收回脚,隔着裙摆摸了下脚踝,心跳还是快得不自然。因此,听到这么大的事,她的反应竟是平平无奇的:“啊……哦…好的。我知道了。”
“我送你回去吧。”谢均道,语气有些急促。
秦檀心想,他定是有什么急事,便答应:“谢过相爷了。”
马车朝着贺家驶去。
将秦檀送到贺府门前,谢均独自倚在车厢里,闭目沉默。
他久久地叹了口气,再睁眸时,眼底有一丝无奈。
“这个檀儿啊……”
半晌后,他缓缓地侧身向外,对谢荣道:“回家去,准备些冷水,我要沐浴。”
“……啊?”谢荣懵了,“大冬天的,相爷您要用冷水沐浴?这怕是会伤风呀,使不得!”
“你是主子,我是主子?听谁的话?”谢均问。
“您!您是主子!”谢荣点头
——好端端的,洗什么冷水澡呀?
***
贺家的书房里,贺桢怔怔地坐着,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菊姑姑已经走了许久了,他还是这副呆愣了模样。
菊姑姑走时,还顺带将这件“喜事”告诉了在门外伺候的下人,要他们多多恭贺贺桢这个当家人。此刻,贺府的下人已经传遍了太后赏赐和离之事,四处皆是议论纷纷。
“大人,方姨娘来了。”一个丫鬟进了书房来通传,眉目怯怯的。
贺桢揉了揉眉心,道,“我不想见她,让她回去吧。”
如今,他对方素怜的感情已经很淡薄了;自以为是的男女之情已经全部褪尽,只余下当年的感恩之情。
“大人何必如此呢?”可方素怜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但见方素怜穿了身若紫衣裙,弱不胜衣的身子娇怯怯地步来,柔弱面庞流露几分忧虑。
“您若是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可不值当。”她擅自做主,几步走到贺桢身旁,眼底亦挂着一丝心疼,“您与夫人本就是怨侣,如今和离,倒也算是合适。”
贺桢看她一眼,道:“素怜,你先回去吧。”
方素怜却权当没听到。她拿手帕擦下眼角,哀叹一声,道:“大人,素怜会一直伴着您的。”
她面上虽哀叹着,心底却是庆幸的——秦檀就要走了,就算贺桢再钟情于她,秦檀也不能继续骑在自己头顶。那长公主会不会进门还是二说;要是真的嫁进了贺家,那就再想法子。
贺桢闻言,忽然冷硬道:“我不会答应和离。世上岂有抛弃结发妻子的君子?便是丢了官职、惹怒太后与长公主,我也不会答应这件事。”
——他是绝对不会放秦檀走的!
“大人,你……”方素怜微惊,心底掀起一阵波浪——贺桢对于秦檀,竟然钟情至斯。
好啊,他对秦檀如此情深,那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又被置于何等境地?
贺桢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看着贺桢落寞的模样,方素怜再也压抑不住自己满是嫉妒的内心——多年的苦心谋划,才换来了如今的好日子。她绝不能看着秦檀夺走属于她的贺桢!
从前的贺桢对待自己,不说体贴备至,但也是关爱有加、言听计从。若是没有秦檀这个后来人插足,她与贺桢,本该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这个秦檀,自己无能,便要勾引别人的男人,夺走别人的幸福,实在是太可恨了。
方素怜继续用手帕擦泪珠子,哽咽道:“大人,看着您难过伤心,素怜心底也不好过。可有件事儿,素怜实在是瞒不下去了。”说罢,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为了夫人伤心,实在是不值当。夫人她……她心底本就有人,根本未曾情系于您呀!”
方素怜这句半遮半掩、满是哭腔的话,让贺桢蹙起了眉:“姨娘,别胡说八道。”
方素怜摇摇头,清丽的容貌愈发哀伤:“原本素怜想,大人心仪于夫人。便是为了不让大人伤心,素怜也得将这个秘密闷在腹中,到死也不吐出。可瞧着大人如今这般伤心,素怜实在是心底难安,再也瞒不下去了!”
见她哭得呜咽不停,伤心无比,贺桢终于侧头,冷然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素怜垂头,语气孱弱:“夫人她……与宰辅私交极密。她之所以频频去燕王妃府上,便是为了会见燕王妃的弟弟,宰辅谢大人。”说罢,她竖起二指,对天发誓,“这些都是素怜的丫鬟亲眼所见,如有作假,天打雷劈!”
方素怜咬着唇,心底是微微的得意。
这件事,是她无意中发现的。那时她为了获得秦檀的把柄,派下人日日跟踪,发现秦檀与谢均在灵华寺相见。再联想到她与燕王妃私交甚密,其中故事,轻易便可推测而出!
这样天大的秘密,方素怜本想当做最后的杀手锏,拿来彻底扳倒秦檀。可如今秦檀即将离开贺家,这个秘密再藏下去也没有用处了,倒不如及时说出来!
贺桢听了,神色冷淡:“可有证据?”
方素怜噎住了。
“这……倒是没有…”她有些讪讪——这件事,虽是丫鬟芝儿亲眼所见,可那相爷谢均何等精明,一点证据都不会留下。现在只能凭她空口白牙来说这事儿,料想贺桢心底是有些怀疑的。
于是,方素怜再次认真发誓道:“大人,此事是真的!素怜既已对天发誓,难道大人还不信我吗?我虽没有证据,可这件事,的确是真的!若有作假,我方家便无子无后,断子绝孙!”
见她赌咒发誓如此狠毒,贺桢的眸中有了一丝怀疑之色。
此时,便听得外头传来秦檀冷厉的声音:“方氏,你又在说什么浑话?大白天的,便做起白日梦来了?”但见秦檀被丫鬟颤着,慢慢地踏了进来。她凌冽的眸子扫过方素怜悲伤的面容,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见秦檀回来,贺桢的神思略略恍惚。
眼前的秦檀,与一个时辰前见到的并无二样。水红的衣裙、璀璨的首饰,皆不敌她的美色。她还是那样的美艳无边,但这样一个绝代佳人,竟很快就要不属于自己了。
贺桢垂下眸光,对方素怜道:“此事无凭无据,不可信口胡说。”旋即,他转向秦檀,道,“我只问一句——檀儿,方姨娘所说之事,是真是假?”
“是假。”秦檀答得直截了当,“我不曾做过,这都是姨娘污蔑。”
“好。”贺桢也很爽快,“我信你。”说罢,他对方素怜沉沉道,“方姨娘,你不必再挑拨离间了。前有芝儿谋害夫人,如今你也空口白牙地诬陷她,可见你早已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素怜了。”
方素怜大惊失色,道:“大人,您怎么可以凭夫人一句话,就相信她的片面之词呢?素怜所说,句句都属实呀!”说罢,她慌张地望向秦檀,道,“夫人,您说这些话,您就不心虚吗?您对得起大人的恩情吗?!”
贺桢听了,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他道:“我相信檀儿。”
贺桢心道:素怜终究是变了。
——如今的方素怜,已经不再是那个善良柔弱的姑娘了。她几次诬陷秦檀,将后宅折腾得乌烟瘴气。自己正是灾厄当头的时候,方素怜却还要伺机挑拨离间,泼秦檀一盆污水。
这样的做派……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若非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恐怕,他连一秒都不想与之多待。
听见贺桢的话,方素怜的身子晃了下。“大人!您不可以如此偏颇!”她尖叫起来,满面泪痕,宛如受了天大的冤屈,“我所说之话,句句属实,秦檀就是和那谢均有私情——”
“方姨娘病了。”贺桢却已不再看她,而是垂下袖子,踱远了,“将方姨娘送去庄子上,养一阵子病吧。待她病好了,再接回来。”
方素怜怔住,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贺桢竟然要送自己去庄子上?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方素怜的表情扭曲了起来。她上前一步,狠狠拽住了贺桢的衣袖,尖利道:“大人!我可是您的救命恩人!你忘了你允诺过我的话了吗?你要娶我为妻,要与我生世相守!我是您的救命恩人呀!天大的救命之恩,您该不会抛之脑后了吧?”
她这副模样,颇有些癫痴了。
上回在宝宁堂里,贺桢对她说,自己于她只有感恩之情时,方素怜亦是这副痴痴癫癫的样子。如今,贺桢重见到她这副神情,心头不由一跳。
“姨娘,你病了!”贺桢扯开她的手,不悦道,“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
“我疯疯癫癫?我疯疯癫癫?”方素怜睁大眼睛,淌下两行期期艾艾的眼泪来,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悲凉,“大人,我可是您的救命恩人!您竟要送我去庄子上‘养病’……哈哈哈……真是好一个负心薄幸之人…素怜什么都不求,您要另娶他人,素怜也没有争过!如今,竟是陪在您身边也不成了吗?哈哈哈…”
见方素怜口口声声提着救命的恩情,贺桢的颜面有些挂不住。
他的命的确是方素怜救的,诺言也是自己许下的。方素怜会绝望至此,也是常理。可话已经说出,就不能收回,他只能侧头,低声道:“是我负心薄幸,对不住你!素怜,你就当我不曾说过那些话吧!”
“我偏不!”方素怜“噗通”跪了下来,狠狠抱住了他的大腿,脸蛋紧贴着贺桢的身子,哽咽道,“我偏不走,偏不忘…我偏缠着你…”模样痴缠,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女儿。
一旁的秦檀冷眼旁观了一阵,终于冷哼一声,道:“贺桢,你也不必多有愧疚!赶紧将这个贱妾送走,眼不见为净。”
贺桢却叹一口气,道:“这确实是我亏欠她的,又怎能不愧疚?只怪我年少轻狂,说错了话。”
“我说不必愧疚,自是不必愧疚。”秦檀掸了掸袖上尘埃,一双眼明亮地望向前方,“我就问一件事儿吧!方姨娘,‘天地寂寥山雨歇’的下一句,是什么?”
“自然是……”方素怜哭的咳嗽,嘶哑着嗓音道,“几生修得到梅花…”
“错了,不是‘几生’,而是…‘六生’。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明白了吗?”秦檀嫣然笑了起来,容色如含露芍药一般。那轻笑的眉眼间,俱是倾国的盈盈风情。
听着秦檀的声音,贺桢的神情狠狠一僵。
第37章 尘埃已定
“天地寂寥山雨歇, 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 明白了吗?”
秦檀略带讽意的声音, 回荡在贺桢耳畔。
便是这么简单一句话, 轻而易举地叫贺桢如遭雷劈一般, 分寸都动弹不得。
他催着自己, 将眼眸转望向秦檀, 视线死死地锁住她带着轻笑的、从容自如的容颜,似要将那张艳丽无双的面孔刻入骨髓中。
“檀儿…你…”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却微微地泛冷, 如坠冰窖,“你是从何处听来这句话的?”
秦檀面孔上的笑意愈甚。“从哪儿听来?…嘁,这是我少时读书少, 随口胡诌的。”她一撩头发尾稍, 俯身凑近贺桢,刻意放慢了语调, “是我当年救你那会儿, 随口说的。——听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带着笑, 带着嘲讽, 却如有千均一般重, 着实将贺桢的灵魂都劈裂了。
“檀儿,你说你救了我…?”贺桢茫然无措地转开了视线,先是自嘲地笑了一阵, 摇摇头, 道,“我怕是在梦中罢?这又如何可能呢?真是笑话了。”
秦檀却不给他做梦的机会,挑眉道:“贺桢,我说的可是实话。当年救了你的人是我,而非方素怜。你错认了那么多年,本就是在梦中。如今,还不肯醒吗?”
——你错认了那么多年,本就是在梦中。
贺桢重重地攥住了袖口,身子微微一晃。他逼视着秦檀,低声自喉间挤出字句来:“檀儿,你…你定是为了气我,一个劲儿地骗我,可对?”
贺桢心道:不!这绝不可能是真的。绝不可能!一定是秦檀在骗他!
贺桢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隐隐约约,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叫他难受得紧。他回忆起当初被方素怜救下的场景,却只觉得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他受了重伤,本就是神识昏迷之时,与死去已几无什么差异。视觉尽失,他便如陷入一团软绵绵云絮,只能凭得耳中细微声响,来勉强辨别天地改换。
那扶他上马车、一路护送他回京城的小姐,有一双柔软娇嫩手掌,如花瓣似的。她亲手绞了热手帕拭去自己身上血迹,又粗粗包扎。吹温了的热粥被送至口边,她那兰麝一般的吐息,也近在鼻尖。
于是,他在马车里许下了那个“娶你为妻”的诺言,只为了不辜负她的清白。
不知颠簸了多久,贺桢听见一声“这便是最近的医馆了,伤情不容多拖,就让他在此地养伤吧”。再睁开眼时,便见到一张温柔似水容颜,含笑盈盈地望着他。
“公子终于醒了呢,这一路,您真是吓坏素怜了。”那女子的神情,比夜色更柔和些,还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他又怎么会认错救命恩人呢?
“贺桢,瞧你这神情,定然是不信我的话吧?”秦檀嗤笑一声,道,“你信不信,也不关我的事。你不是孩童,孰是孰非,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吗?你只需要知道,你不必对这姓方的贱妾愧疚,就足够了!”
她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浑然不似作伪。
贺桢听着,倏忽捂住了头,神色涌现出一分痛苦。再抬头时,他只痴怔地看着秦檀,喃喃道:“檀儿,是我,是我…错认了?竟当真是我错认了?”
秦檀点头,淡然道:“很不巧,的确是。救你的人是我,我花了银钱,让方家医馆代为照顾。当初我走的急,怕回去晚了,爹爹担忧;却白便宜了方素怜这个心思叵测的女子。难怪当年她事无巨细地向我打听救你的种种,原是早就在谋划了。”
顿了顿,秦檀又道:“贺桢,你不是派人去寻找过当年帮着方素怜救了你的人,结果竟一个都找不着?那是因为,我的家仆、马夫,自不会在外涂无端晃悠,你上天入地,也不可能寻到。”
贺桢听着,呼吸急促不已。“竟是如此……”他低下头,声音哽咽:“这会儿…我倒情愿是你在骗我。若是当真如此,我这几年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厚待方素怜,迎娶她过门,耽搁了自己,也耽搁了秦檀。到头来,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骗你…?”秦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神情好笑,“若是我当真有什么骗了你的地方,那便是我一直瞒着此事,不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说?!”贺桢蹙紧眉心,声色沙哑,眸中满是痛苦,“檀儿,你为什么不说?!你若早先告诉我,我们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若是她早点说……
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你是在问原因么?”秦檀面色不改,道,“原因无他,不过是,我不想要你了。无论你是否认出了方姨娘的真面目,我都不打算要你了。”顿一顿,她冷笑一声,道,“贺桢,记清楚了,我们必然会走至今天这一步,我从来没打算给过你挽回的机会。”
在她面前,贺桢必输无疑。
贺桢瞧着她决绝的神色,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了。一想到自己与秦檀擦身错过,他便恍惚觉得,骨头深处好似有什么虫子在啃噬,让他痛的难当。
她竟是从没打算给过他挽回的机会,因此,便是明知道贺桢错认了人,她也只笑着作壁上观,权当看了一场笑话。
贺桢浑噩着神思,走到方素怜面前,麻木地问道:“素怜,你…为何骗我?”
方素怜跪坐在地,面色亦有些癫狂。她含泪挤出一道笑,道:“大人,您在说什么呢?素怜…素怜不曾骗过你…素怜就是您的救命恩人!是您的救命恩人呀!是我从匪徒手里带走您,送您回医馆…”
话到最后,她已然是有些疯癫了,只小声地重复:“我才是救了您的人!我才是…我才是!”这句话,几乎要成了方素怜的心魔了。
秦檀瞧着她的眼神,居高临下的,有了些怜悯。她微叹口气,坐下来,道:“可怜呀…方姨娘,你使尽心力,才换来做个官家妾的机会。如今,也要被你自己葬送了。”
她的话,像是戳到了方素怜的痛点。这个平素柔弱的女子,陡然抬起头来,以无比冷刻的目光望向秦檀,恨恨道:“秦檀!你构陷我!你这个不贞洁的女子,与人私通,竟还敢来泼我污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私通的证据……”
“够了!”贺桢暴喝一声。
他大口地喘息着,阖上双眼,道:“素怜,你虽欺骗了我,可我已娶了你,便该负责。我予你两个选择,一是离开贺家,我替你改头换面,让你重新嫁人。二是留在贺家,我予你体面,但你必须守着佛堂念经,不得踏离半步。”
“啊—啊…”方素怜颤着嗓音,哀哀地跌坐在了地上,满眼都是绝望。
——她哪一个都不想要!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贺桢对自己倾心相许,她与贺桢姻缘美满!她如今甚至不求地位、不求权势、不求财富,只求贺桢!
“选一个吧。”贺桢道。
“……”方素怜咬咬唇,身子摇摇欲坠。
“选。”贺桢的话愈发不留情面。
褪去了“救命恩人”这层面纱,方素怜在他的心底,已经分文不值。但他的傲骨催使着他,不可对这痴心于自己的女子无礼。纵使心底已有恨意,他却依旧板着所谓风度,不肯放手。
方素怜垂着头颅,沉默好半晌。终于,她狠狠抬头,决然道:“我要留下来!大人!”
说罢,她用仇恨的眼光望向秦檀。
——她一定会找到秦檀私通的证据。彼时,贺桢就会明白,他到底犯了怎样一个大错!
贺桢听罢方素怜的选择,自知声力已竭,便堪堪对秦檀道:“檀儿…我知,是我错了。”他声音艰难起来,眼底有苦色,“这般大错,一旦铸下,便是覆水难收。我不求…不求你谅解。”
最后几字,已几乎是从舌尖勉强挤出。
“我不求你谅解。也不求…能重新来过。”他苦笑着,肩膀微晃,似被风吹得四处倒的竹叶,“…便这样吧。我放你走。”
他放她走。
他知道,这是自己错了。此刻答应和离,于秦檀而言,应当是最好的解脱。
果然,秦檀道:“贺桢,你当真答应和离的话,那我尚能敬你一句‘君子’。”她面色如常,未有波动。
“我答应。”贺桢的面色透着浅淡的灰败。
“好。”秦檀毫不留恋地转了身,朝外头走去。
秦檀的背影,在贺桢眼里越缩越小,最后消失在门帘子后头。贺桢追出去,撩开帘子,却只见得一片银白积雪,天地间并没什么人影,仿若那女子并不曾来过他的日子里。
***
和离之事已定,秦檀干脆地回了飞雁居,差丫鬟、下人们收拾行李,准备回秦家去。下人们得知此事,都暗暗叫骂武安长公主仗势欺人,竟逼得自家主子硬生生和离。
独有青桑和红莲,知晓秦檀从来自有主意。这场和离,正是秦檀求了多时的因果。
秦檀和离之后,只能回秦家去。因此,她特地差了个下人,到秦家给父母递信。这一封和离之信到了秦家,让整个秦家在一日之内炸开了锅。
秦府,寿康居。
宋氏拎着秦檀写来的信,脸似苦瓜一般挤着懊恼。
“娘,这可如何是好呀?”宋氏急躁地踱步,几乎要把手里的信纸揉烂了。她一急,说话就容易絮絮叨叨的,此刻也是极啰嗦的模样。
“您先前说,碍着那贺家的颜面,要把秦檀认回来。如今倒好了,她答应了常回来走动,那头却与贺家和离了!没能与贺家添份亲近,反而把秦檀那难缠的丫头重迎回家门,这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不如叫秦檀再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宋氏的嘴一张一合,话说得飞快。寿康居里头摆着的西洋小座钟,那指针滴滴答答的,都赶不上她说话的速度。
秦老太太腼着福态的身躯,坐在上首。
宋氏反复地走来走去,鞋底“蹬蹬”敲着地砖,令老太太有些心烦;她将脸拉得拉长,训斥道:“蠢东西!这和离可是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你以为那么好推脱?”说着,她的语气亦有些愤愤不平,“长公主要嫁人,竟然打主意打到了有妇之夫身上!”
老太太生的矮胖,脸上并脖颈上都堆了圈圈皱纹;杏黄色万寿呈祥纹样的衣料子裹着她敦实的身躯,有些紧巴。她人没什么和蔼慈祥模样,反倒是一副瞧谁都轻蔑的姿态。旁人望去,只见得她扬起的下巴与耳朵下头的翡翠坠子。
宋氏忧愁了一会儿,忽而眸光一亮,道:“娘,这和离一事,多少有些挂不住颜面。不如,咱们叫秦檀那丫头绞了头发,重新回庙里做姑子去!”
秦老太太阴刻刻地笑了一下,道:“你要送她回去做姑子,也不知她肯不肯?”
宋氏登时泄了气,浑身难受。
她过门时就是续弦,比前头的朱氏要矮一头,心底自然不高兴。为了这事儿,她瞧秦檀便更不顺眼了,只期望着满身晦气的秦檀走的远些再远些。
如今她得知秦檀和离了,要回娘家了,宋氏的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娘,您说说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皇上还记挂不记挂秦檀这事儿。万一哪天,皇上回想起来,一个不高兴,将咱们秦家连根带了,那可如何是好……”宋氏嘴皮子翻飞,话越说越多,好似已望到秦家大厦倾倒的模样,“保不准,太后赏她和离,就是因着记恨那事儿呢!”
秦老太太冷眼看着宋氏,老胖的身躯一歪,怒道:“成日就知道说些丧气话,看了就让人不高兴!老二家的,你下去吧。秦檀的事,随她去了!难道秦家还养不起一个闲人吗?”
看老太太面露不快,宋氏知道是自己触了老太太的霉头,当即应了是,踩着细碎步子退出寿康居去了。
出了寿康居,外头扑头盖脸吹来一阵冬日冷风。宋氏打个哆嗦,守在外头的丫鬟阿灵急忙替她裹上毛皮的薄氅,道:“夫人,小心伤风了!”
宋氏今年二十又八岁,生的是珠圆玉润、面颊饱满。她家世并不算佳,但凭了这张好福气的脸蛋,她才被秦老太太一眼相中,嫁给秦二爷做续弦。此时此刻,她那张丰满脸蛋儿夹着愁意,眉上皱纹都隐隐多了几道。
一想到秦檀,宋氏就极是不高兴。
阿灵见她发愁,便劝慰道:“夫人,您别与三小姐一般见识。她若是有些良心,为了秦家,也该自绞了头发回尼姑庵里去,免得皇上哪日想起来,发作整个秦家呀。”
阿灵的话说到了宋氏的心坎里,宋氏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道:“是呀!她没了贺桢做依仗,谁还稀得她呢?”她叹罢,左右张望一阵,道,“去看看桃姐儿吧。”
二房的庶小姐秦桃正坐在房里穿衣打扮。
她挑了两对耳坠,在耳朵上比划着。铜镜之中,倒映出她清丽的容颜。她有一双细细眉、一对娇娇眼,容貌如刚抽芽的花似的,瞧着甚是可人。虽不是倾国之姿,也有一派小家碧玉之美。
“香儿,你说,三姐姐和离了…母亲会不会,让她直接回到庵堂里去?”秦桃对着镜子照了两下,语气娇生生的,“她那么惹人厌,母亲怎么会放她进家门呢?”
小丫鬟香儿支支吾吾地点头,附和奉承她。
秦桃满意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又慢悠悠地抿了口脂。她特意挑了身薄薄的倩粉纱裙,腰身袅娜、娇娇艳艳的,瞧着好不引人瞩目。
如今还是冬日,秦桃这一身有些太薄了,她冻得微微发抖。饶是如此,她却依旧坚持要穿这一件。
“香儿,三姐姐与三姐夫和离,两人定然都伤心的很。”秦桃勾起一个甜甜的笑,端的是天真无邪,“三姐夫现在呀,肯定需要人来劝慰!那长公主又老,又嫁过两回,保不准是个克夫的,三姐夫一定不喜欢她!”
“桃儿,你浑说什么呢!”
下一刻,宋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秦桃吓了一跳,从妆镜前弹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垂下头给宋氏请安,一只手遮遮掩掩地挡住自己施了妆容的面孔。
“母亲…给母亲请安。”
“桃儿,如今还没开春,日头还是冷的。你穿的这么少,冻坏了可怎么办?”宋氏瞧着秦桃的打扮,冷笑道,“你身边的丫鬟、嬷嬷呢?娘得教训教训这些不懂事的下人,尽放着你胡来!”
秦桃急了,替自己辩解道:“三姐姐和离了,我得去劝劝她,让她想开些。我这可不是胡来呢……”
“看望你三姐?”宋氏轻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桃姐儿打扮的那么花枝招展,是去看那贺大人的呢!要是真有人那么想,岂不是白白污了咱们桃姐儿的名声?”
秦桃的心思被点破,她立即紧张地拽着裙片儿,喏喏不敢说话。
宋氏见她心虚,立刻教训道:“桃儿,你给我收敛些!少折腾那些有的没的,终日野着心思不安分!你若是听话点,我自然给你说个好人家。你三姐夫便是与你三姐姐和离了,也轮不到你凑上去!”
顿了顿,宋氏又狠狠一瞪她,道:“竟敢辱骂长公主,叫人听到,我们秦家都要颠了!”
第38章 重回秦家
鹤寿宫。
“母后!您竟亲自下了懿旨, 要贺桢与秦檀和离?”
“哐当”一声闷响, 三交六椀菱花的门扇被重重推开。李源宏大跨着步子走进了正殿, 一个小太监哭丧着脸跟在后头, 口中喊道:“皇上, 太后娘娘正歇着呢!”
一身藏青团龙袍的李源宏却不管礼数, 阴柔的面孔上散着一股沉沉的压抑之气。
“皇帝, 你这么怒气冲冲的,是为了哪般呀?”贾太后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菊姑姑扶着她,慢慢从紫檀云母的插屏后踱了出来。
“自是……”李源宏蹙眉, 道,“自是为了那贺桢。贺桢此人,为人孤傲。母后唐突赐他和离, 儿臣恐怕他会心有怨艾。”
“怨艾?”贾太后雍容一笑, 慢条斯理道,“那皇帝说说, 是贺桢重要, 还是你的嫡亲妹妹武安重要?”
这回, 李源宏倒是并无犹豫了:“当然是武安来的更重要些。”
“那不就结了?”贾太后在炕桌上头坐下, 接过菊姑姑递来的莲花小金手炉, 笑容和和气气的, “武安心仪于贺桢。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又焉有不成全之理?”
顿了顿,贾太后长长一叹, 状似感慨, 道:“哀家这可怜的女儿,两度为国出嫁;如今夫君不在,子女不存。她这是第三回 出嫁了,莫非,还得看一个四品小官的脸色不成?”
李源宏喉间的话塞住了。
他神色压抑,俊秀的面容如被墨云笼罩般。好半晌,他才堪堪吐出一句话来:“武安是儿臣胞妹,儿臣当然会以武安为重。”
“皇帝果真是个重情之人呀。”贾太后笑道。
李源宏握紧了拳头。
——贺桢与秦檀和离了,均哥恐怕会立刻上门求亲。如此一来,秦檀便会成为他的囊中物了!
“母后……”李源宏目光微微一转,神情依旧冷鸷,口中话题却改了,“上回,儿臣恳请母后斟酌均哥的婚事,母后最近可有闲暇操持此事?”
贾太后搁下小手炉,笑容愈发温厚,瞧着李源宏的神色极是满意:“哀家知道,皇帝对待身边人从来都是至诚之极的。那谢均与皇帝少时为友,辅佐皇帝一路至今,哀家又岂敢随意给他指了婚配,寒了皇帝的心呢?自然是要仔细挑选,指一个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给他。”
李源宏摩挲着手上扳指,阴恻的神情略被冲淡了些,那张俊靡的面容因而变得明朗了。但见他一拂膝上衣褶,亦在炕上坐下来,修长手指把玩着东珠佛串:“均哥年岁也大了,此事还是要尽快为好。”
“哎呀,就算是要‘尽快’,可也不能毛毛糙糙的。”贾太后的声调子悠悠的,自有一股不咸不淡的从容,“谢均肯把姐姐送入燕王府做耳目,可见他对皇帝是忠心耿耿。这样好的辅佐之人,可不能疏忽了。哀家正与燕王妃商量着,将谢均喊来,让他亲自挑未来媳妇儿呢。”
李源宏闻言,指尖微动。他将佛串别回衣襟子上,低声道:“母后这么想,儿臣也是极高兴的。均哥他近来也忙,正月本是休政之时,偏他不肯歇着,特地向朕请了朝务,非要在正月十五这样的元宵佳节,去查一查那东城巡防司的岗。”
“巡防司?”贾太后露出惊奇面目,“堂堂超品宰辅,竟要去巡防司里查事?”
“是啊。”李源宏道,“他忙,万事皆请不到。以是,他这婚事,还是请母后与燕王妃做主吧。”
“那好吧。”贾太后倚在了凤穿牡丹的靠枕上,闲呷了口茶,“那哀家就吩咐下去,要燕王妃赶紧把这事儿办妥了,免得皇帝操心。”
李源宏缓缓点头。
他的眼眸一暗,心底流转过了一个念头。
这秦檀,早该入他的三宫六院了,可不能叫均哥白白得了去。
***
秦檀与贺桢和离的事儿,早已在贺家上下传遍了。
自懿旨赏赐下来那日起,贺桢便闭门不出,只说是称病。那方姨娘则被送去了城外,也不知几时会回来。
若说有谁心底高兴的,那便是贺老夫人了。虽说没了一个秦檀,可贺家却娶了公主进门,那可是划算多了。纵使这公主比贺桢大了快五岁,又嫁过两回人;但她却是个实打实的公主,是有着天家血脉、高贵无比的公主。
更不提,武安长公主极为受宠,乃是太后与皇帝捧在掌心里的人。贺桢娶了武安,日后定然是平步青云。
若不是秦檀还没走,贺老夫人恨不得张灯挂彩,喜气洋洋地昭告天下。
秦檀懒得去管贺家众人的心情,她只顾着自己打包收拾好飞雁居的行李,雇了马车,挑了个日子准备回秦家去。
她对这贺府并无留恋,因此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的心血,早在上辈子便已沥尽;对贺桢所有求而不得的情感,也在这座府邸里化为乌有。
等到云收雾散,她回头看时,便觉得这段感情极为可笑。她未必对贺桢有多神情,却因为“求而不得”记挂了一世,越到病终越是爱恨,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仔细想来,贺桢并不值得她付出那么多。
秦檀挑了个近元宵的日子,拿着贺桢亲笔书写的放妻书离开贺府,离去时,唯有几个伺候的下人出来相送。他们受过秦檀恩惠,因此对她很是不舍。
秦檀坐在马车里,左右张望一阵,没见到贺桢,心底微松一口气。那些相送的下人们见了,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抹着眼泪劝道:“夫人,大人只不过是怕此时相送,平添伤感,这才不出来见您的。他一定是爱重您的……”
秦檀失了语,敷衍地安抚了下人,便催促马车夫动身。
骨碌碌的车轮声响起,马车沿着旧雪未净的青石板朝巷子前头行驶去。
待几辆载着秦檀家什、嫁妆的马车远远离去,贺府的门槛后,才堪堪出现了贺桢的身影。不过数日时间,他便消瘦了一圈,颧骨突兀,风姿清减了大半。
他遥遥望着秦檀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贺桢的神色越发茫然怔怔,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仔细一听,方知是在念前人之诗。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冬日的冷风吹拂而过,他清瘦的身影微微一晃,如丢了三魂七魄一般。
***
秦檀坐着马车,回到了秦家。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秦家的匾额,匾额上滚金的大字气势十足、龙飞凤舞。门前两樽大铜狮子,端的是富贵繁花,一片紧簇。
她望着秦家熟悉又陌生的门楣,心里一阵恍惚。
母亲朱氏死后,先皇帝便忽然开始优待秦家;给秦家人加官进爵不说,还赏下了这座宽敞雅致、花木葱茏的宅邸。秦家最风光时,秦大老爷官进三品光禄大夫,日日出入于君前;先皇帝事事垂问,让秦大老爷比一品大员还要有威仪。
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秦家便失了圣心,大不比前几年了。因秦大老爷犯了几个小错,皇上将其降为了侧三品;秦老太太忧心至极,赶着儿媳宋氏去将嫁给贺家的秦檀认回来。
“三小姐回来了!”守门的小厮瞧见秦檀的马车,立刻上来赔笑,“二夫人嘱咐过小的了,三小姐回来,就直接领您回从前住着的清涟院去。等安置好了,再去给二夫人请安不迟。”
秦檀冷眼瞧着,心底不由嗤笑起来。
——瞧瞧,上一回来秦家时,宋氏还殷勤地在门口候着,忙前忙后,母女情深;如今她和离了,宋氏便只打发了个小厮来敷衍了事。
“我知道了。你给秦二夫人带句话,说我一会儿便去给她请安。”秦檀道。
青桑揣着手,恨恨得瞪了那小厮一眼,追上秦檀,抱怨道:“您是和离,又不是被休,怎么无人出门迎您呢?您可是秦家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呀!”
“什么休弃不休弃的,休得乱说。”红莲点了一下青桑的额头,训斥道,“总这样莽撞,小心小姐把你发卖了。”
两个丫鬟跟着秦檀一起到了清涟院。
这清涟院乃是秦檀出嫁前所居,是二房大院里头风光偏好的所在,门口有一方栽种着碧荷的小池塘,夏季风起则荷香习习、沁人心脾。
秦檀跨进清涟院的时候,庶小姐秦桃恰好从清涟院里出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三、三姐姐安!”秦桃急匆匆后退,老老实实地给秦檀行姊妹礼,瞧着甚是怯生生的样子,一点儿都不敢抬头看秦檀。
秦檀张望了一下小院里头,道:“五妹妹,你如今是住在这清涟院里头呢?”
秦桃低着身子,讪讪答道:“桃儿现下住在右手边那间屋里。…桃儿知道,三姐姐对桃儿有些误会。若是三姐姐不高兴,桃儿便去与母亲说说,搬出这清涟院去。”
秦檀拨了拨手上的镯子,散漫道:“不必了,有你无你,都一个样;横竖做不了什么妖,也不劳烦你搬进搬出了。”
说罢,秦檀便带着两个丫鬟进了小院门。
见秦檀进去了,秦桃撅着嘴起了身,恼着眉眼,与丫鬟香儿愤愤不平道:“瞧瞧她!如今被一个克夫的长公主抢了丈夫,还敢这么耀武扬威!”
香儿不敢说主子闲话,低着头不应声。
秦桃朝院里偷偷瞪了一眼,小声道:“还敢嫌弃我?我看她呀,就是人老珠黄,嫉妒我是个年轻貌美、不曾出嫁的闺阁女子!”
说罢,秦桃轻轻娇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
秦檀进清涟院的主屋里看了看,但见得这间屋子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半点自己曾经的痕迹也无,可见秦家从前是多么地想与她撇清关系。
趁着下人在搬运大件的物什,她在镜前理了理鬓发,去给宋氏请安。
宋氏住在怡心院,离清涟院不远。秦檀未走多久,就到了院里。丫鬟进去通传时,秦檀已听见了屋子里头宋氏高声的说叫声。
“秦桃么,一介庶女,自是蠢笨无知些好。要是把庶出的养精了,以后被反咬一口……”
“夫人,三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听到丫鬟阿灵通传,宋氏止住与嬷嬷提起的话头,露出不豫面色,敷衍道:“让她进来吧。”
秦檀进了屋里,便见到宋氏盘着腿坐在铺了水锦花长绒毯的炕上,手边一张紫檀木的抱腰炕桌,搁了几叠小糕点,红的绿的,煞是精致。
“唉呀。”宋氏瞧到秦檀的面容,脸瞬间拉了下来,“檀丫头,你说说你,怎么就和离了,回了家门?咱们秦家乃是京城名门,几代门楣光耀,这一朝竟出了个和离妇!女子出嫁从夫,哪有再和离的道理!要是说出去了,多丢人呐?”
宋氏身旁的阴嬷嬷也阴阳怪气地搭腔:“是呀,三小姐。这和离,说来也与被休弃没什么差别了。我要是您呀,不是一条白绫子吊死在梁上,就是自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听宋氏和阴嬷嬷一唱一和,秦檀却不以为恼,而是落落大方道:“秦二夫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桩和离乃是太后娘娘懿旨钦赐的吗?阴嬷嬷说要我吊死或者去做尼姑,莫非,是对太后娘娘有所不满?”
宋氏急遽地变了面色。“别多嘴!”她狠狠地瞪了下阴嬷嬷,又将视线转回秦檀身上,道,“好,你与贺桢和离之事,就算是武安长公主横刀夺爱,并非你之过。”顿了顿,宋氏冷笑一声,道,“可我乃是你的长辈,你不唤我一声‘娘’,反而口口声声喊我‘秦二夫人’,又是什么道理?檀丫头,你嫁去贺家一年,难道连尊卑伦理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秦檀微仰头,道:“旧时秦二夫人逼迫父亲与我断绝关系之时,亲口与我断绝情谊。当年二夫人之话,言犹在耳,如今,二夫人竟不认了?”
“你!”宋氏瞪她一眼,猛然一拍桌子,道,“好,你果真还是和从前一样,牙尖嘴利,没有教养。…呵,仔细想来,这倒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处了。我果然该好好管教管教你,叫你知道什么叫体统!”
“二夫人说笑了。”秦檀道,“我秦檀的母亲,只有朱氏一人。”
宋氏吃了瘪,撇过头去,与阴嬷嬷故意道:“这臭丫头,怎么偏生还要回秦家来!”
秦檀不答,只在心底道:她当然要回秦家来。
她不仅要回到秦家,还要给母亲朱氏正名,让她的牌位堂堂正正地回到秦家的祠堂里。这些受了母亲之死恩惠而官拔数品的秦家子弟,都该跪在祠堂里,给母亲的牌位磕头。
“成了,你下去吧。”宋氏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老太太她身子乏,你就不要去打搅了,她老人家也不想见你。你本就是个惯能惹祸的,保不准哪天,皇上想起了你从前惹下的大祸,龙颜大怒也不可说,就别到老太太跟前去,平白让她老人家操心了。”
秦檀应了,转身步出了宋氏的屋子。
沿路上,有不少下人探头探脑的,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待秦檀快走到清涟院时,就见得小池塘边徘徊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穿一身薄青色衣裳,面容俊朗英武,乃是长房的庶兄,秦致舒。
见到秦檀,秦致舒面上有了一道笑意,远远喊道:“三妹妹!”他这笑容爽朗极了,露出一小排白牙,右边脸上还有个笑涡,“你回家了!走,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秦檀顿珠脚,有些无语。
这秦致舒,莫非是消息不太灵通,不知道自己已经与贺桢和离了?如今的自己,正是失势的时候,这秦致舒想要向上爬,也不该找现在的自己帮忙。
“请恕檀儿无礼了。檀儿事忙,无法奉陪。”秦檀漠然地无视了跑到面前的庶兄,绕过了他,朝着自己院里走去。
“哎!三妹妹!”秦致舒有些懵,望着秦檀的后脑勺,闷声道,“怎么瞧着,你不大高兴?三妹妹!三妹妹…”
他一连喊了好几声“三妹妹”,秦檀却是头也不回,直接进屋子去了。
***
没两日,上元节便到了。依照大楚风俗,闷了一年的后宅夫人、小姐们,皆可在上元之夜踏出院门,到街上赏花灯、看舞龙,故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句,传为美谈。
秦家的诸位小姐们,也纷纷准备了精致的衣衫首饰;嫡出的,便与父母一道入宫参加宫宴;庶出的,只等着元宵发了汤团,便去街上看热热闹闹的花灯。
不过,秦檀却与这些热闹无关。她的母亲朱氏,正是在多年前的上元宫宴上被杖毙。这观赏花灯、阖家团圆的佳节,对秦檀来说,却是一个寄托哀思的日子。
因朱氏之死乃是秘辛,若是直说去祭拜,秦家并不愿放她去。她只能借口出门看灯,悄悄去祭拜朱氏。她不去宫宴抢风头,宋氏也乐得自在,高兴地应允了。
她做简单素衣打扮,吩咐红莲准备了祭拜用的香烛纸钱,用小篮子提好,背着满府热闹,出了秦家大门。
秦檀才出门了未多久,一个老太监便到了秦家。这老太监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近来专替李源宏跟前的晋福公公做事。
宫中人得罪不得,秦大老爷亲自出来接见老太监。但见那老太监俯身到秦大老爷耳边,低声嘀咕了些什么。秦大老爷登时面色一变,喃喃道:“这,这…这…”
听闻有皇上跟前的太监来了,秦家人都闻风而动,想要探听这太监前来传达何事。秦桃更是紧张极了,连忙换好了一身雅致衣衫,急匆匆朝秦大老爷的书房跑去。
“香儿,那可是皇上跟前的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秦桃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底一阵兴奋,“若是能让那公公替我多说几句…”
秦桃还未跑到,便见得秦大老爷已将那老太监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宋氏与秦二老爷秦保也在,瞧见秦桃这副急巴巴的样子,宋氏冷哼了一声,道:“果真是眼皮子浅!又巴上来了!”她说罢,阴嬷嬷就将秦桃驱了回去。
待周围人都退下了,秦大老爷转身对弟弟、弟媳凝重道:“皇上的意思是…檀儿暂时不可再嫁…我等需得悉心照料着。这…这是何意?”
秦保与宋氏的表情,皆是急遽变化。
***
朱氏所葬之地,在京城外不远处。要想出城,只能走城东的一条大道。
一路上,秦檀与无数缤纷热闹擦肩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笑闹之声流过她身侧;黄龙乱舞,锣鼓喧天,一阵一阵的鞭炮响彻耳际。满街都悬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王母娘娘、齐天大圣、红眼兔子、哈八狗儿……什么模样都有。
秦檀偶尔停下脚步,看到周遭人流穿涌不息,竟有恍惚之感。
这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夜幕如黑绸,宝石似的星子熠熠洒满夜空。灯火满街,映得夜空半白如昼。她立在街角,上元的夜风吹鼓起她素色的衣袖,令她的身姿泛起一丝少见的清冷之意。
“檀儿,出来赏灯?真是巧了。”
恰在此时,她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她侧头一看,却见到谢均捻着青金石的数珠串,衣袖翩飞,立在灯下。八角灯里的光火透过薄薄的高丽纸,落在他的眉宇间,令他的容貌显得格外温润。
“赏灯?”秦檀低敛了眉眼,叹一口气,道,“相爷定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自是知道的。”谢均向前走了一步,灯笼里明灭的光移至了他的发间,在他那披散于肩的墨黑长发上流溢出了一道浅淡光泽,“檀儿告诉过我的,今天,是你母亲的祭辰。”
“嗯。”秦檀道,“以是,我无心赏灯,只等着出城去。相爷若要赏灯,我恐怕无法奉陪。”
“我也不是来赏灯的。”谢均负手,闲适一笑,“我领了些东城巡防司的杂务,整日与政务为伍。熟料,今日恰好遇到了你。”
“巡防司?”秦檀有些疑惑。
谢均官位超然,小小巡防司,何必亲自劳动他?莫非是这东城之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不待秦檀想通,谢均便淡笑道:“我不过适才走到此处,就遇见了你。既如此,也是缘分。檀儿,我陪你走一段路,与你一同去祭拜亡母吧。”
秦檀怔了下,心底有些别扭。
这谢均…到底是想做什么?
“近日城外有些流寇作乱,你孤身一人,也未带小厮;出了城去,难免有危险。”谢均见她转开面容,避而不答,便从容自如道,“我如今领了巡防司的杂务,便担一担那巡防司的责任,护送你出城,保你周全,可好?”
听到流寇作乱之事,秦檀的心倒是动摇了下。
就在此时,旁边的小摊贩抬起了头。看到谢均的脸面,这小摊贩搓搓手,谄媚笑道:“哎呀!这位公子,又是您呀?”
谢均见到这小厮,表情微妙:“等等……”
不等谢均说完一句话,那小厮便兴奋道:“您都在这条道上徘徊大半个晚上了,走来走去、反反复复的,小的看您都面熟了!要不然,您买盒我家胭脂回去吧?”
秦檀:……?
——在这条道上徘徊大半个晚上?
——说好的“适才走到此处,恰好遇到她”呢!
第39章 上元之夜
秦檀看着谢均故作从容地侧身, 她不由得有些想笑。
原来堂堂的宰辅大人, 也会因说谎被捉而感到窘迫。她还道, 他总是那般天人模样, 如一道月环, 完美无缺。
那小贩没瞧出二人间的尴尬气氛, 而是继续热情地推销自己的胭脂:“今夜乃是上元佳节, 买盒胭脂送给佳人,那也是应景呀!这位公子,您不如瞧瞧吧?”
谢均没理会, 反倒是秦檀,朝小贩的手上投去了视线——民间百姓自己制作的胭脂水粉,颜色淡雅清丽, 盛装在秀气小巧的木头盒子中。虽价格低廉, 可那色泽却是极为诱人的。
见秦檀的视线在胭脂盒上流连不止,谢均问:“檀儿, 若你喜欢, 我赠你?”
“不必了。”秦檀眸光一转, 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 “今夜我是去祭拜母亲的, 在路上买这些胭脂水粉, 有些不太合宜。”
谢均打量一眼她身上素净简单的衣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谢均陪着秦檀,出了城外。
一路上, 四野寂静无声, 夜幕低垂,星色皎洁。偶有晚归的车马途径二人,车轮轱辘着向城内热闹灯红处行驶去。
朱氏的娘家不过一介小族,坟地挑的也是个狭小角落,堪堪立了座荒败的门面宅院,门前留一个看门的老头子打瞌睡。而朱氏因不可说之故,连朱家这个破落祖坟都不能葬入,只得安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
夜色浓浓,朱氏的墓被荒草掩埋着,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磨蚀得不大看得清了。墓前没有供品,只打翻着个褪了色的小铜香炉。
一阵“嗦嗦”轻响,秦檀提起裙摆,穿过了缭乱的杂草丛,走到了朱氏的墓碑前。灯笼盈盈的光照出墓碑上的字迹,秦檀咬着牙,沉默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到湿冷的泥土时,她的鼻尖忍不住微微一酸。草叶挠着她的脸颊,叫她浑身发痒,几要激动得颤起来。
“娘…女儿不孝。多年来,未能来墓前祭拜。”她久久地磕着头,对着大地低语,声音虔诚,又如梦呓,“女儿定会为您找出真相,还您一个清白。”
说罢后,她长久地沉默着。呼呼的夜风吹拂着小小的山头,及腰深的野草翻涌着,发出沙沙的摩擦轻响。
谁也猜不到,现在的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若娘亲还在,定会心疼她嫁给了贺桢,更会心疼她当年在庵堂吃苦受累的那几年。娘亲会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告诉她“区区一个贺桢,没什么了不得的”。
秦檀磕过了头,掏出手绢来,替朱氏擦拭墓碑;又命两个丫鬟上来,洒扫墓前、拜访供品。好不容易,才将坟墓前整理罢了。
在这墓前,她觉得自己只不过待了那么一小会。只是在磕头的时候,隐约回忆起了少时母亲抚育她的场景;然而夜空中的星子已经向东移了些许,夜色渐深了。
“早些回去吧,外头冷,小心着凉。”谢均站在不远处,衣袖与袍角被风吹得翩飞。
秦檀闻言,略略惊动,这才想起还有个谢均在——他已安静地陪伴了她许久了,如一樽不会说话的石像似的,无声地注视着她。
秦檀眷恋地看了一眼朱氏的墓碑,提着裙角,穿过了荒草,朝小山丘下走去。
这山头陡峭,本就是杂草丛生、土地湿滑;再兼之夜色浓重,只有一个小小灯笼照明,秦檀走得很是踉跄。一不小心,她的鞋履一滑,整个身子便朝下落去。
“小姐!”
“小心呀!”
丫鬟们短促的惊叫声还未落地,秦檀便落入了谢均的怀中。
秦檀头晕目眩着,堪堪用手扶住了面前人的腰,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待抬起眼,便瞧见谢均正低头望着自己,子夜似的眸子里盛着隐约笑意。
“檀儿,小心些。”他说着,用手托一把秦檀的腰,令她站直了。
修长的手指掠过秦檀的腰间,虽隔着衣裳,却依旧如带过一串火舌一般,叫她肌肤陡然滚烫起来。秦檀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竟有些紧张。
“…谢过相爷。”她扣住谢均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拽下来;低垂着眼眸,一副恍若无事发生的模样,道,“相爷多番出手相助,秦檀着实感激。”
说罢,秦檀就松开了谢均的手。
她的神情,真是正经地不能再正经。
谁料到,她不过刚松开了方寸,谢均的手掌便反扣了过来,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两人掌心交叠、十指相扣;那炽热温度,几要递到她心间去。
“既感激我,便要报答我。”谢均压低了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将来,秦檀自会以厚礼奉上。”秦檀别过头,假装不曾望见他眼底的灼灼之华。
“走罢。”谢均笑着,淡然地松开了她的手掌,“这些事,以后再说。”
秦檀收回了手掌,小小地舒了口气。她跟在谢均身后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一下他的侧颜。他的轮廓俊美柔和,便是夜色深沉,也掩不住他如玉一般的温润之息。
她瞧着瞧着,心底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感慨:这世间,怎么会有谢均这样好看的人呢?
“檀儿。”谢均一边走,一边忽然开口道,“你回秦家后,可有想过再嫁人?”
“…不曾想过。”她低声道,“大不了,以后出了秦家,自立家门便是。”
“是吗?”谢均说着,声色略有惘然,“真是遗憾。我总想着,若有个人能照顾檀儿,那定然是极好的。”
秦檀听了,心里竟不自觉多想了几分。
很快,她便把那个可笑的念头抛出脑海之外。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京城中。热闹的灯彩还未落幕,街上依旧有鱼龙齐舞的响动。秦檀向谢均告辞,领着两个丫鬟,回了秦家。
她出去的时间并不短,到家时,前往宫中参加宫宴的秦家人们已经回来了。下人们跑前跑后,忙着打热水、递酒茶,伺候主子们更衣。
秦二老爷秦保换下了宫宴时穿的吉服,脸上的酒气潮红还未消散。他靠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神色有些怔怔。好半晌后,他才对身旁仆人道:“去把三小姐请来。”
“是。”那下仆答。
待下仆离去了,秦保便瞪着双怔怔的眼,直愣愣盯着空中。他年轻时是京城中有名的美男子,但如今却有些虚浮发胖了,整个人都显得精神靡靡。
他想到宫宴上的事情,心底就一阵百感交集。
因秦檀没有去参加宫宴,皇上大发雷霆,令秦保兄弟深感不安。待宫宴罢后,皇上又秘召秦保兄弟俩入玉林殿议事。皇上言谈间流露之意,令秦保大为震愕。
思绪抽回时,秦檀便到了他的跟前。
“父亲。”
秦檀入了书房,低头行礼。
秦保睁大眼去打量她,但见她着素衣简钗,一身素白;可饶是这样朴素的衣裳,却遮不住她的风流美艳、稠华绮丽;无论是那双流转生光的眼,还是婀娜姣态的身段,俱是盖压海棠的绝色之姿。
秦保隐约间,似乎从她身上看出了朱氏旧日温柔倾城的模样,心底颇有些感慨。
——檀姐儿生的如此绝色,难怪皇上见之便念念不忘;纵是她嫁了人,也还是一副魂牵梦绕的样子。看来,当初让檀姐儿嫁给贺桢,着实是下错了一步棋,失策,失策。
“檀儿啊。”秦保咳了咳,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你回秦家这几日,为父事忙,不怎么陪着你,你难免心底生怨。不过,今日召你来,为父的确是有一桩事要说,你且压下心底愤慨,仔细听为父一言。”
“父亲请说。”秦檀道。
“皇上有旨,五日后,要你入宫陪太后娘娘听佛。”秦保的面色沉了几分。
“太后娘娘?”秦檀有些不解,“为何太后娘娘突然召我?”
“檀儿,此事虽是借太后之名;但真正想见你的,乃是皇上。”秦保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皇上说了,他不过是想见见你生的什么模样,性情如何;旁的事,他一概不会做,你且放心入宫去。”
秦檀心底微跳。
是——是皇上要见她?
“皇命在上,你不得有违。”秦保直起了身,负手于背后,神情严肃,“记得打扮得妥帖些,不得丢了我秦家的颜面。那些轻浮尖酸的做派,是万万学不得的。”
秦保说着,心中却自有一番打算。
听皇上的意思,以后檀儿是要正正经经入宫的。以是,那些妖媚惑上的小把戏,可万万不能学。若不然,日后入了宫,定叫人捉住错处。她嫁过人再入宫,本就短了其他人一头,可不能再这些事上再出岔子。
“女儿知道了。”秦檀压下心中惊诧,回答道。
她将手心攥紧,指甲几乎刺入肉间。
如今,想到天子李源宏,她不再想着旧日前缘,而是满脑海的母亲朱氏。母亲身亡的秘密、埋在九泉下的冤屈,都藏在那深宫之中,被皇上、长公主与太后藏得严严实实。
“好了,此事不得申张,你自己记得清楚就成。”秦保的面庞上,浮现出一层希冀之色,“檀儿,你果真是为父的好女儿。”
从秦保的书房里出来后,秦檀走在寒冷的夜风里,神情微凝。
去宫中这一日,指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
若是谢均在就好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化险为夷。
此时,外头匆匆行来一个丫鬟。见到秦檀,这丫鬟便恭敬取出一个小布包裹,道:“三小姐,这是一个小贩子送来的,说是您买下了这盒胭脂,忘记取走了;他特地给您送来。”
“胭脂?”秦檀诧异,取过那个布包,展开一看,但见其中装着一个小巧秀气的木盒子,正是自己与谢均在灯市上看到的那盒胭脂。
“我可不曾买过胭脂啊……”秦檀喃喃说着。
下一瞬,她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男子的身影。那男子一身风流飘然,宛如谪仙,于婉转旖旎灯影之下,含笑温雅看她,问:“檀儿,若你喜欢,我赠你?”
“可是送错了?”小丫鬟探头探脑,“那奴婢就把这盒胭脂还回去吧!”
“不、不必了!”秦檀陡然打断她的话,飞速收起了那盒胭脂,语气略带不自然,“这胭脂的确是我买的!约莫是我记错了罢!”
她驱走了小丫鬟,独自坐在了荷池边的大石块上。
凉凉夜风吹拂得她面孔微微发烫,她低头,望向湖中,如镜般的水面倒映出空中点点星光,还有她微红如醉的面容。
“谢均…”
第40章 入宫面圣
次日, 午后。
宋氏坐在矮墩上, 表情微恼。
阴嬷嬷给宋氏倒茶, 也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那茶水哗哗流入杯中, 透着一股清韵的醇香, 宋氏却无心品赏一口。
“夫人呀, 若是那丫头真的入了宫, 做了皇上的妃嫔,您和枝姐儿可该怎么办呢?她那样记仇,必然会记着您曾经赶她出门的事儿, 想法子来折辱您!”阴嬷嬷愁眉不展,道,“一个已经嫁过一回人的妇人, 怎么就叫皇上瞧上了?”
宋氏揉了揉太阳穴, 道:“檀丫头生的那副妖媚模样,皇上一时被迷晕了眼, 那也是难免。和她处得久了, 知道她是如何攻于心计、恶毒狭隘, 皇上恐怕也会厌了她。”
阴嬷嬷附和着点头, 又叹口气, 道:“若是老爷重又器重起她来了, 那枝姐儿又该怎么办?这世上,哪有一家的嫡女是出自二姓异母的?但凡是识相点儿的,都该知道咱们秦家二房, 只有枝姐儿才是真正的嫡小姐。”
宋氏听了, 暗暗恨道:“朱氏犯了如此大罪,秦檀没被牵累砍头已是大幸,她竟还敢顶着嫡女的名号招摇撞骗!这一回,决不能让她东山再起。得想想办法,把这丫头重新按到泥里去。”
阴氏眼珠一转,俯到宋氏耳边,窃窃私语:“依老奴看,不如叫桃姐儿去搅搅浑水。那桃姐儿惯常爱阿谀富贵,亦瞧檀姐儿不顺眼。她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大好机会溜走!”
宋氏思忖一会儿,缓缓地点了头,道:“去,把五小姐给我请来。”
***
五日很快过去,秦檀入宫这日到了。
她如今和了离,也不再有外命妇封号;入宫时,便是普通的未婚女子打扮。虽无外命妇吉服那般的隆重端庄,却自有一番端庄。
只是,她的容貌本就是至极的美艳外放,与这衣装的端庄决然不符,难免有些埋没了三四姿容。
“小姐,时辰到了,该去南宫门了。”青桑在秦檀的门口低声喊。
“知道了。”秦檀对着镜子,摘去了髻上又一支发钗,令衣装显得愈发素净。她既不是去邀宠的,便不该打扮成华贵风流模样。
秦檀出了房门,却见得门口守着另一个女子——五小姐秦桃着一身俏丽杏色,仔细描了眉、涂了脂,髻上堆了数朵点翠垂流苏的珠花,瞧着甚是惹眼。
“三姐姐安!”瞧见秦檀出来了,秦桃露出一个甜甜笑容,眼底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母亲有命,让桃儿陪三姐姐一道入宫去。母亲说了,只要三姐姐肯,桃儿就打扮成丫鬟,跟着一道入宫!”
秦檀微微蹙起了眉。
秦桃这个丫头,还是和原来一般性子模样。
秦桃出生时,二房的主母还是仁善温柔的朱氏。朱氏不忍心秦桃与生母郭姨娘母女分离,便没有将秦桃抱到膝下来养,而是让郭姨娘亲自抚育秦桃。
后来,朱氏过身,二房迎来了新主母宋氏。宋氏嫌弃秦桃在跟前碍眼,便也没有抚育秦桃。如此,秦桃便是跟着贫家出身的郭姨娘一道长大的。
郭姨娘日日都念叨着,要秦桃嫁个达官贵人,好让母女二人一道飞黄腾达。因此,日久天长,十多年了,秦桃也将这句话紧紧地记在了心里。
秦檀偶尔还会觉得,这个五妹妹和自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她和自己一样爱争,一样想要向上爬。只不过,秦桃还是有些眼见太浅了,这才会频频做出蠢事来。譬如说,这宫中,是她秦桃可以随便去的地方么?还说什么“打扮成丫鬟”,真亏秦桃与宋氏想得出来。
“这怕是不成。”秦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宫中规矩多,你去,怕是会惹出事。”
“这有什么不成的?”宋氏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她带着阴嬷嬷走了进来,笑道,“檀儿,你要入宫做客,多个姐妹在皇上面前露脸,总归是好的。万一她得了圣恩,做了宫里的贵人,整个秦家也是沾光。这一回,你若不带桃儿去;我这个做母亲的,便当你是依旧对秦家满心怨怼了。”
这是在威胁秦檀了。
秦檀转念一想,道:“那若是桃儿在宫中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敢担罪责。”
“无妨。能出什么事?”宋氏勾起嘴角,“皇上、皇后俱是仁厚之人,桃儿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若是能让皇上起了垂怜之心,那便更好。”
秦桃美滋滋的,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就走吧。”秦檀浅淡地瞥一眼秦桃,就朝清涟院外走去。姐妹二人一同出了秦家,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这还是秦桃第一回 入宫,一路上,她不停地打起车帘,四处张望。好不容易入了宫,秦桃便小声地惊呼起来,两眼放光。
但见得一片赤红宫墙延绵,翠绿琉璃瓦煜煜生辉;汉白玉的宫道上雕着九龙戏珠,飞檐下的墙洞中还镶着硕大的夜明珠,真是好一派人间无边富贵,直要晃花了眼。
秦桃一双眼目不暇接,喃喃道:“这、这便是天家……?”
秦檀道:“桃儿,你现在可是我的丫鬟,不要做不符合丫鬟身份的事情。若出了事儿,我可保不住你。”
秦桃吃瘪,委屈地撇撇嘴:“三姐姐呀,真是多心了!能出什么事儿呢?”
领路的太监领着二人,向着李源宏休息的景泰宫行去。因是走的后宫道,来往的俱是些女宫人。秦桃一路便四处张望着,瞧见一个打扮得繁复些的宫女儿,便轻呼道:“这、这可是哪个宫里的娘娘?竟生的这般好看!”
领头的太监不由轻笑了一声,道:“那是恪妃娘娘宫里的大宫女,芳名唤作宝珠。她在恪妃娘娘面前素来得宠,穿衣打扮,都抵的上一个小主子了。这位姑娘错认,也是常见。”
“宝珠?”秦檀眉心一紧,“这丫鬟名带‘珠’字,冲了皇后娘娘的名讳,恪妃竟也不替这宝珠改个名?”
“皇后娘娘仁慈,说姓名不过是姓名而已,名讳冲便冲了,没甚么可扰的,恩准宝珠不必改名了。”那领路的太监搓搓手,如此感慨道,“皇后娘娘可真是个好人呐!”
虽这太监口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另一个念头:还不是因为那恪妃为人乖张跋扈,偏生要给宫女取这么一个名字,用来羞辱皇后?
也就那殷皇后脾气软得似水一般,一笑而过,不当回事。反倒是恪妃,一拳头打在棉花里,没劲得很。
不过,也正是因为皇后性格柔和宽厚,才会有如此多的宫人敬服皇后。就连性子暴戾无常的皇上,也待皇后格外特殊一些。
“皇后娘娘怎可如此仁慈?”秦桃嘟嘟囔囔的,“若我是她,早就把那什么妃给按在脚掌底下……”秦桃一气儿说出了一整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得秦檀和太监面色皆变。
更糟的是,秦桃身后传来一阵厉喝。
“大胆!何方贱婢,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置喙中宫?若你是娘娘…?呵,娘娘也是你可以妄比的!”
太监与秦檀反身,便见到殷皇后的仪仗恰在身后。殷皇后虽是皇后之尊,却力倡节俭,一切从简,除了太监舆的几个下侍,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也不过三人。
殷皇后披着正红锦缎的披风,坐在肩舆上,眉眼里含着盈盈如雾的水意,倒不见生气之意。
“见过皇后娘娘。”
几人纷纷行礼,秦桃吓得有些懵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还是秦檀出声提醒,才让她重重地跪下来,行了个大礼。
温姑姑立在皇后肩舆旁,怒道:“真是不成体统。贺夫…秦三小姐,你亦不是头一次进宫的人了,怎么带个如此不知礼数的丫头入了宫?若是不打上二十掌,实在是有碍规矩!”
看到温姑姑凶悍的容色,再听到那句“打上二十掌”,秦桃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跪在地上抖着筛糠,小声向秦檀求助:“三姐姐,救,救救我……”
谁知,秦檀却假装没听到,一动不动的,道:“温姑姑教训的是。”
秦桃登时心里一跳。
——这个、这个三姐姐,莫非是要公报私仇,借着皇后娘娘的手来报复自己?!
“罢了。”肩舆上的殷皇后忽而开了口,声色柔柔,“二十掌倒不至于。好端端的姑娘,脸面最是重要,本宫也不是个苛刻之人。秦三小姐,你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她,也就够了。”
温姑姑听到皇后这般说话,顿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来;而那边的秦檀已经徐徐拜礼,道:“皇后娘娘宽宏大量,秦檀佩服。”
殷皇后将手搁在膝上,含着笑意的眸光落在秦桃身上,道:“走吧,长公主还等着呢。”说罢,她所坐的肩舆又往前去了。
“恭送皇后娘娘。”
一片礼声,被殷皇后抛在了身后。
待走远后,殷皇后弯下腰来,对温姑姑道:“温姑姑,你也莫气。本宫不过是想起了摇光那丫头——她也是一般的跳脱活泼性子,同样也训过本宫一句‘早该把恪妃这般那般’,以是,有些触动罢了,这才留了情面。”
温姑姑依旧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神情,先怒后叹,道:“您怎能将二小姐和一介丫鬟摆在一块儿呢?娘娘您呀……”
***
秦檀与秦桃,到了玉林殿中。
秦桃因着先前温姑姑的话,还有些后怕,整个人恹恹的。待听到那声“皇上驾到——”,秦桃却如回光返照似的,蹭的一下有了力气,晶亮着眼睛直起了腰身来,面色泛着微微潮红。
李源宏的脚步声传入,他俊美的身姿一点点进入了秦檀的视野。
“见过皇上。”
不等看到李源宏的脸面,秦檀便低下身行礼。
边缘盘着满金绣的皂靴,缓缓靠近,最终在秦檀面前停下。旋即,便是李源宏薄而冷的声音从上头传下来:“今日怎么穿的如此素净?不像是你。”
秦檀正欲开口,身后的秦桃却眼睛微亮,抢先答道:“回皇上的话,三姐姐平日确实是爱穿那些艳丽轻浮衣服,今日挑这一身,是为了换换口味,真可谓是别出心裁呢。”
秦桃说罢,抬起头。只见李源宏身影修长如玉,冷峻面容被阴影寸寸雕凿而出,一双眸子如藏着深不见底的旋涡,叫人险些要沉沦进去。
她的心底,不由小鹿乱撞。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与这样尊贵之人共处一室。
“桃儿!”秦檀微微训斥一声。
秦桃如此无礼,李源宏的心底本已有了戾意。但听得秦桃一声“三姐姐”,她又抑住了那分戾意,沉声道:“你是秦家的女儿?怎么做丫鬟打扮?”
秦桃无辜且天真地抬起眼帘,小声道:“是桃儿自己贪玩,求三姐姐带桃儿来宫里开开眼界。皇上若要罚,就罚桃儿好了,莫要迁怒三姐姐。”说罢,便甚是古灵精怪地嘟起了嘴。
秦檀不由一阵头疼。
李源宏冷酷的眸光垂落下来,一句“杖毙”本已在唇齿间徘徊,但瞥见一边秦檀为难容色,他终是将那句话吞了回去,改口道:“罢了,这回就恕了你的欺君之罪。”
秦桃鼓着嘴,小声地谢了皇恩。
秦檀微舒了口气,道:“桃儿,还不快退下?免得再惹皇上发怒。”
秦桃听了,不由有些气。——自己在皇上面前得了脸,三姐姐便吃起味来,真是好生不要脸!
可秦檀素有威严,她只得委委屈屈地退出了殿外去。
待秦桃退下后,殿中便寂静下来。秦檀低着身,眼直直注视着地上汉白玉的镶砖,细细数着上头雕了几团日月纹章。
若非如此,她便会忍不住想起母亲朱氏来。
“免礼。”
衣摆摩挲的沙沙声响,传到了秦檀的耳畔。帝王明黄的衣摆掠过她近前,旋即,李源宏便伸手托起她下巴,微微抬高了她的视线。
秦檀的身子略有紧张,眼珠缓缓地向上抬去。
李源宏……
与母亲的死,兴许是有联系的。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李源宏的唇角微微一勾,露出饱含冷意的笑。他与谢均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若说谢均是青竹美玉,他便是沾满了血的利刃与开到荼蘼的忘川花,充斥着冷靡衰颓的气息。
“秦檀,若朕要你入宫,侍奉御前,你可愿意?”李源宏说。
他的声音泠然冷淡,透着一丝沙哑,似夹带着沙、吹过长关的砥砺之风。
秦檀怔了一下。
入宫侍奉?李源宏怎么忽然生了这个心思?
纵使,她并不觉得和离之女有什么卑劣于旁人之处;但他一介帝王之尊,竟然对一个嫁过人的女子生出心思;这在大楚,可是前所未有的。
“皇上,臣女…臣女……”
秦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李源宏眸光扫过她艳丽容貌,眸间意愈深:“朕知你爱权势,若你入了宫,便会享有无上荣华。这也是当年,你定要做朕潜邸人的原因。如今,朕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要?”
秦檀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渐趋急促。
——没错,当年的她,确实是那样的。即使是今日,她也依旧残着汲汲营营、向上攀爬的心思。她始终想做个不任人欺辱的人上人……
况且,入宫的话,兴许就能更快地找到母亲死去的真相了。
秦檀眸光轻颤着,心底掠过百千个念头。想得最多的,都是母亲朱氏曾经的温柔笑颜。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母亲之死……
母亲……
然而,某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谢均的身影。
——谢均低着头,手指摩挲,替她红肿的脚踝抹开凉润膏药。
——谢均温柔地望着她,宽慰说:“万事莫怕,有我在。”
——谢均伸出修长双臂,将自己拥入温暖怀中。
谢均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如玉的身姿、温柔的笑颜,与那双子夜似的眼,都莫名出现在她脑海里,令秦檀迟迟不敢启唇,应下李源宏的话。
李源宏松开手,将掌心负在身后,勾唇又道:“你若是担心朕会对你不利,那大可放心。朕对真正忠诚的身边人,向来是爱重的。只要你愿意入宫侍奉,朕便予你万般荣宠,如何?”
他辗转的眸光,掠过秦檀绝色的容姿,眸色愈发深沉——只要秦檀亲口应下自己的要求,她便是为了权势自愿入宫;纵使均哥心仪于她,也无理由再插手了。
秦檀眸光躲闪,手心揪紧袖口。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情愿呢?
她从前明明最是爱重权势,入宫也有助于她找出母亲之死的真相。可此时此刻,自己为何会如此地不情愿呢?
终于,秦檀缓缓开了口:“……臣女,初初和离,不欲再嫁。望皇上恕臣女不敢听从。”
李源宏的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一甩袖,冷哼一声,目光中藏着一分杀意:“秦檀,你可知,朕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要你入宫?如今朕来问你的意思,已是给足了你天大的面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檀的心脏跳滞了一拍,脊背微僵。
她当然知道,李源宏性情暴戾无常;若是她态度强硬,恐怕又要让整个秦家都替她陪葬。于是,她便低下头,恳切道:“皇上,武安长公主即将下嫁于贺朝议,而臣女若在此时入宫伴驾,长公主也许会误会皇上,认为皇上乃是为了让我入宫,才令她嫁给贺桢。如此,长公主必会黯然神伤。”
提到武安,李源宏的神色微微变了。他怔了一下,旋即道:“你倒是机敏,拿出武安来逼退朕。……也罢,不急于这一时。”
秦檀额上有一滴冷汗,她呼了一口气,道:“臣女叩谢皇恩。”
“下去吧。”李源宏挥挥袖,“下一回,朕便没那么好打发了。”
秦檀告了退,起身向殿外行去。
走至一半时,她忽听得李源宏的声音从后飘来:“秦檀,你可知均哥的手上,为何总挂一串佛珠,比旁人更虔诚些?…他心无挂碍,心不动,业亦不动,从来都是最无情。你若为他拒了朕,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武安已等了他十三年,却依旧是无果。均哥他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寡情得很。
秦檀恭敬道:“谢过皇上告诫。”
她出了玉林殿,秦桃已经在外头苦等着了。见到秦檀出来,秦桃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小声问:“三姐姐,皇上和你说什么了呀?可有提到我?”
秦檀淡淡答:“不过是问些家里事,也不曾提到你。”
秦桃恼了起来:“不可能!怎么会呢?三姐姐,你,你怎么这样呀……”
——皇上肯定注意到自己了,兴许还问了自己的年龄闺名。一定是三姐姐心思狭隘,见不得她入了贵人青眼,这才中道作祟,想要阻了她的富贵路!
秦桃嘟着嘴,越发委屈了。
秦檀见不得她这副作妖的样子,头微微一疼,道:“桃儿,我们要出宫了,你先去南宫门边找马夫吧。我一会儿就来。”
秦桃一点儿都不想和这个心思狭隘、嫉妒自己的三姐姐待在一起,当即掉头去了南宫门。
哄走了秦桃,秦檀立在原处,小小地歇了口气。
忽而间,她听到一阵古朴清远的箫声,温柔隐约,钻入她的耳畔。她寻声望去,看到不远处有一片开在一月的梅,萧萧疏疏,傲雪而存。梅枝下一道清俊身影,如月下谪仙。
拥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中放肆吹箫之人,那也只有……
“相爷?”秦檀走近那梅林,诧异问道。
箫声倏忽停止了。
那谪仙似的男子侧过身来,露出微微惊讶之色,正是谢均。
“…檀儿?”他将手中的箫收入箫袋,放入袖中。扫一眼秦檀身后的玉林殿后,谢均面色微微一凝,“皇上召你入宫?”
秦檀点头,低声道:“皇上问我,可愿入宫侍奉。”
谢均的眸色悄然一肃。他垂下手,望着身旁星点寒梅,低声道:“如今,皇上竟也开始瞒着我一些事儿了。”
顿一顿,他望向秦檀,问:“檀儿,你应允否?”
秦檀长长地呼吸一下,答道:“我没有答应。”
谢均的表情,微妙地变动了,似发现了春初第一枝发轫的花似的。
秦檀侧过头去,道:“相爷怎么这样看我?神情怪怪的。可是我…行差踏错了一步?”
“不是。…非也。”谢均缓缓开了口,一双眼深深地望着她,“某只是在想,当年的檀儿,因为对贺桢一往情深,不惜抛却了自己最爱的荣华富贵,拒嫁东宫。”
“嗯?”
“如今的檀儿,又是对谁一往情深,以至于拒绝了天子之命呢?”
那一瞬,秦檀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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