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尘安受了鼓舞,精神好了许多。
皇帝随口问道:“明天可有空?”
皇帝总不去豹房,时尘安作为掌事,是没有什么可忙的,她道:“我有时间。”
皇帝道:“你准备一下,明天有个人要去见你。”
时尘安问是谁,皇帝但笑不语,时尘安怎样也猜不到答案,便不再追问,只等着明日见究竟。
她结束学习,回了屋子,桃月正在镜前卸妆,听她回来,与她打了声招呼。
时尘安头回没应她。
当初的事情,除了她,便是桃月最知末节,可是桃月任着那些宫人误会,不曾为她解释一句,时尘安不能不心寒。
何况当日小要若无桃月的默许纵容,也难以轻易地摸进房间,这件事,时尘安一直心知肚明,只是她可怜桃月,以为桃月连自己都保不住自然也难以与小要对抗,因此她才不愿多加追究。
可不追究,不代表她心里没有计较,偏偏桃月因她不追究,就当她是个愚蠢好拿捏的,在外尽情搬弄是非,纵容谣言起了又散了。
或许之前的时尘安还会傻乎乎地去找桃月好生谈谈,可现在她不会了,小川说得对,很多事是分辨不出对错,也没有必要与人分辨,最要紧的是保护好自己。
时尘安没应桃月,便在自己的妆台前坐下,拆卸妆发,她还未及笄,只以发带束发,抽开绒带,双鬟也就散了,乌鸦鸦的青丝抚落,她拿起桂花油,在掌心里捻开,慢慢涂抹。
桃月起身,走到她身边:“刚才我叫你你没听见吗?怎么都不理我。”
时尘安将桂花油抹到发梢,方才用巾帕拭了手,她打开抽屉,取出匣子,递给她。
桃月困惑地接过,打开,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素银簪子。
“虽说都是一样的,但你也挑一根,算是我的答谢礼。”时尘安抬眼,“我请你帮忙时与你说过,是我想救陆大人,因此才拜托你在陈情书签字。陛下觉不觉得我们立功,会不会因此赏我们,那是陛下的事,实在不是我一个小小宫人可以掌握。”
桃月知道时尘安是听到了那些话,她瞧着木匣子里的素银簪子,一根都不想碰,她合上盖子,递还给时尘安。
“我不会要的。”
时尘安也不多劝她,只道:“你知道我只买得起这个。”
桃月仍旧不要。
桃月不是傻子,这素银簪子并不值钱,若是收了,就是亏大了,还不如跟着时尘安,她这人虽然做事死板,都成了一宫掌事了,还不知道给自己刮点油水,更不知道如何巴结,端得两袖清风的做派,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她们这批宫人里唯一得皇帝青睐的,跟着她,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桃月自然不允许自己失去时尘安。
桃月道:“我一句话都没有多过,是她们要误会你,我也没办法。我与她们解释过当日的情行如何惊险,她们却纷纷道‘那也不至于杀人’‘把人砸晕了逃走不行吗’‘那么多刀可不是别人推着她的手刺进去的’,我费尽了口舌也无法改变她们的想法,也是没有办法了。”
她连说两个‘没有办法’,好似当真竭尽所能,却仍旧困烦不已。
时尘安却不会再次心软了,她道:“是吗?我看你们倒是相谈甚欢得很。”
时尘安的不依不饶让桃月有些意外,她一直觉得时尘安心软到特别好欺负,就连小要那事,她跪一跪,哭几声,时尘安当真就不跟她追究了,她以为时尘
安就是这样绵软的性格,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还要和她争执到底。
桃月微微叹息,道:“难道我要与她们翻脸,不再和她们往来?尘安,你还小,还没及笄,因此看事情总是不成熟的,我好歹比你年长几岁,得为我们着想——她们好歹是未央宫的宫女,比我们更靠近陛下,如今得罪了她们,难道就等着她们日后来报复我们?”
她以长者的姿态谆谆教导时尘安,好似时尘安在她眼里,当真不过是一个天真,任意胡闹的孩子而已。
时尘安觉得恶心,她道:“你与她们示好,就要以献祭我为代价?别说‘我们’,一直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她把木匣子放回抽屉了,强硬道:“明日我就会搬走。”
作为一宫掌事,本该有属于她的独卧,只是时尘安近来怕黑,掌灯后就不敢独自一人,因此独住的事才一拖再拖。
但拖到今日,时尘安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必须得给桃月一个态度。
次日用过早膳,时尘安便点了两个宫人帮她一起搬屋舍,她做事不避人,食厅里一片寂静,桃月的神色有些难堪。
她过往敢挑拨是非,不过仗着时尘安心软,不会与她翻脸,因此她胃口才大,既要借时尘安的势,又要得宫人的喜爱。
但桃月也很清楚,那些宫人向她卖好,肯帮她干完所有属于她的活,不过是因为害怕时尘安,想着她与时尘安亲近,因此迂回来奉承她而已。
时尘安如此当众与她割席,那些人精一样的宫人看在眼里,难免不会重新计较。
说到底,她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宫人,时尘安才是豹房的掌事。
桃月不愿自己如此被动,赶紧整理好表情,道:“昨夜不是说好了,你东西不多,我帮你整理就好,她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就让她们忙去。”
桃月不仅表现得体贴,还要迂回拐弯地指出时尘安的仗势凌人,当真是茶言茶语。
时尘安冷眼瞧着,心里暗暗惊叹,就连桃月的反应,怎么竟然也被皇帝说对了。
她越发觉得皇帝说得对,抬头挺胸按照皇帝教她的说道:“桃月你难道就没有事要做?”
桃月短暂发怔后,对上时尘安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慌乱。她当然是没有活要干的,她的活都由那些宫人分掉了。
桃月勉强笑道:“自然是有的,但你东西少,我也熟悉,整理得快,应当不妨事。”
时尘安回得毫无情谊可言道:“两个人整理更快,更不碍事。”
时尘安走后,其余的宫人纷纷把打量的目光递过来,似乎都在探究她们二人何以分道扬镳。桃月被她们看的简直如坐针毡,她匆匆咽下嘴里的饽饽,起身
要走,却被人叫住了。
“桃月,那只母豹快生了,你给她喂食时注意检查一下它的肚子。”
那些依靠时尘安得来的优待,怎么散得比云雾还要快?桃月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看着往日奉承她最多的宫人毫不掩饰向她抛过来一个不屑的眼神。
时尘安的脚步却是轻盈了不少。
皇帝昨夜教她,既然是一宫掌事,就不必想着要与宫人打成一片,不如顺着桃月给她立下的‘威名’继续往下立。
至于她们是否会继续误解时尘安的品行,这根本不是件值得去考虑的问题。
皇帝淡道:“你是管理她们的人,她们更为在乎的是跟着你是否是个明事理的优秀主事,你只要明辨是非,赏罚分明,就能获得她们大半的好感,时间久
了,她们自然而然就向着你,她们也会自然用新的眼光重新去评判那些事旧事。”
“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否则不要轻易与人产生口舌之争,尤其是在道德评价这种事上,因为那没有意义。一来说得再多,也不如做对一两件事容易让人改观,二来,每个人的价值位序不同,在你眼里两袖清风是可歌可泣的美德,在另外一个人眼里,却是蠢笨呆板的代名词,总是如此说不通,讲不清。”
时尘安认真听完,当真觉得受教许多,于是随口说了声:“小川,你有这样深的体悟,总会让我觉得你经历了许多被人误会的事,所以才能有如此丰厚的经验。”
皇帝的目光称得上如古井般无波:“我这样的身份,难免。”
时尘安即刻想到他身为太监,被去了势,似乎在许多人眼里,就天然地应当拥有扭曲的品性和阴暗的心理,自然也是受尽白眼和偏见。
可其实说到底,小川也只是被卖进宫为奴的可怜人,不能因为他有扭曲堕落的可能,而选择性地看不见他身上的温良。
时尘安道:“没关系,假以时日,他们总会知道你是个好人。”
皇帝笑道:“我才不要做好人,我只要他们怕我,惧我,想到我就恨不得直接去见阎罗。”
他说得漫不经心,好似只是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时尘安也就不曾往心上去。
时尘安搬好了屋舍,便有人来通报,有个自称陆行舟的人在豹房外要见她。
时尘安简直不敢相信,她提起裙边便要奔出去,又担忧仪容不够整洁,退回镜前重新篦发。
她在宫里没有相识的人,因此皇帝守口如瓶后,她便放弃了没有意义的猜测,饶是如此,谜底送到她眼前,她仍旧觉得恍惚,怎么会是陆行舟。
她感激陆行舟救下她的小妹妹,也感恩他为开明县奔波,但她也知道她不过是他系挂的万民之一,因此从不以为自己有机会可以向他致谢,乃至报恩。
她也不曾提起过,就是因为有陆行舟这样的人的存在,因此哪怕入宫为奴为婢,她也觉得心里的火把被点燃,哪怕需要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也不会孤独害怕。
她也因此才有底气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更不是什么傻人蠢货,她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碰不到和陆行舟一样的人,但这不代表陆行舟们不存在。
时尘安将陆行舟视作北极星辰,从没有想过,有一日,星辰会来见她。
她兴奋地扑红了脸颊,提着裙边奔去,风绾进她的长发,飘进她的裙边,她轻盈得像是天边的一朵白云。
皇帝就这样看着时尘安奔向他,奔向他身边的陆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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