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江潮滚滚一路向东, 不出半月浩浩荡荡的官家船队便过了山阳,别汴水后前方却有飞书来报,称扬州一带流民聚集连日不去, 至今已有近万之数。
扬州地处长江北岸、又乃官船必经山阳渎之尾,想来流民大多也是自中原逃难而来, 至江岸后见无船可渡、方才日积月累盘桓留滞。
幼主闻讯后既惊又怒, 当场拍案问:“扬州刺史何在?其治下生如此乱象,便不知设法疏散安置么!”
来报官员颇为惶恐,受诘后低垂着头答:“启禀陛下,扬州刺史已与司马参军一同亲至津渡留守数日, 只是州内船舶实在有限, 这……”
卫熹听言一噎, 一时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不得已扭头看向同坐舱内的母后, 却见她眉头微锁眼神清冷, 感觉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他却不知,扬州第一名门便是金陵宋氏的姻亲万氏,如今的扬州刺史更是当今太后的亲姐夫万昇——他之际遇在江南可是赫赫有名, 过去迎娶宋氏长房嫡女风光无限,孰料儿女双全后却又跟自己的三姨妹搞在了一起, 虽则也有传言称一切都是女方有心设计, 可这同收姐妹入房的名声到底也是难听,此后若非岳家得势一力撑腰恐怕一生仕途都要断送,如今年近不惑终于官至上州刺史,也算是有造化了。
而宋疏妍此刻皱眉却非因再闻故人名姓, 只是直觉感到了些许局势的不寻常——虽则眼下时局动荡、流民积压也不全在预料之外,可长江一线何其绵长, 怎么偏偏御驾必经的扬州拥塞至此?
莫非……
她眯了眯眼,开口时语气更凉,说:“传令和、润二州刺史,调度船舶助万卿一同安置流民,三日内务必稳住局面,不可滞碍御驾官船。”
简短的命令十分清晰,下首官员立刻叩首称是,退下后宋疏妍又召自家二哥入内,询问近日卫弼范玉成是否有所异动;宋明真摇头说不曾,又皱眉问:“太后是担忧此次扬州之事与洛阳一派相干?”
宋疏妍不置可否,眼底忧虑却经久不散,宋明真则宽慰道:“即便果真是他们所谋也于大局无碍,禁军兵力充足、临近几州亦有官军可堪调遣,绝无人可趁机浑水摸鱼。”
这话说得有力,可在宋疏妍听来还是欠妥——百姓并非贼寇,官军又怎可对手无寸铁之人动武?南渡之后朝廷尤其需要收拢民心,在此关口一切更应慎之又慎。
“且先盯紧扬州吧。”
她轻轻一叹,眉心已有两道浅浅的褶皱。
“但愿洛阳一派……不要再行糊涂之事了。”
然而在令人失望一事上,洛阳派是从不令人失望的。
两日后扬州来报,称北地流民越聚越多,短短几日骤增至三万之数,即便临近数州皆已全力协助安置仍无法稳定沿江一线,甚至数个津渡都已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三日后御驾便将亲至扬州,如此局势又怎能令人安心?可它却又偏偏是山阳渎与长江相连之地,若要避开就只能提前在楚州一带改行陆路,可此次南渡有官船千余、人员数万、货物辎重不计其数,沿途并无足量车马,下船后又当如何迁移?何况朝廷为避百姓强行改道的消息一旦传出必将贻笑于天下,届时天家颜面扫地、日后又当如何统御万民?
“依老臣之见,此信还当传于君侯……”
工部尚书宋泊闻讯后匆匆觐见,更一并拉上了位列五辅的太傅陈蒙。
“前方动荡非同小可,恐为洛阳一派指使煽动,若君侯亲至则可化乱为治,也可保太后与陛下无虞。”
庶族出身的陈太傅一向不参与党争、唯一在意的只有当今天子的安危,今次也算难得肯与宋泊并行,拱手对宋疏妍道:“臣附议,请太后召君侯归。”
这是此十年来大周朝野共同的毛病:无论出了什么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去求告君侯,管它是兵祸暴丨乱还是洪水天灾、抑或只是哪道哪州哪年征不上兵收不上税,但凡有几分棘手都要去请君侯拿主意。
——他们当他是什么?
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佛祖菩萨么?
宋疏妍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莫名感到一阵憋闷,一默后答:“方侯已领兵至幽州助谢氏共抗东突厥,眼下焉可再抽身而弃三军于不顾?况扬州之困本也非强兵可解,还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此番回绝之意已十分鲜明、宋泊却不甘心仍欲再辩,只是他忘了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七年前孤弱无依只能听凭他和兄长摆布的女娇娥,而是衮冕加身垂帘听政的一朝太后,此刻刚一张嘴就被冷冷瞥了一眼,又听她道:“我朝文武百官俊采星驰、个个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若除方侯外便无人可替陛下分忧,便也不必虚占其位沐猴而冠了。”
这话说得真是十足辛辣,令宋泊脸热之余又感到一阵深深的恼恨——他知道的,他这位小侄女怨憎自己的母族,对自己这个伯父乃至于亲生父亲都是不假辞色,如今估摸着还对那位君侯不能忘情,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法子护他。
——她护他做什么?
男女情爱譬如朝露,婚约既毁更不相干,如今他只是她的臣、是大周的臣,是臣子便该替天家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在大事上用他一用又有何不可?——她可倒好,先前在朝堂上就为护方氏声誉而阻止他杀阴平王,如今更连召人南下都不肯了!
这……岂不荒谬!
宋泊愤愤不平,当着众人的面却不好发作,何况他那与侄女一般狂悖的侄儿宋明真也立在一旁,可不许他对他妹妹出言不逊;宋泊暗叹一口气,终于与陈蒙一并躬身退去了,宋疏妍的神情则在凝重之外又添几许坚定,或许那时已然决意要第一次在那人手眼之外替他分去千钧中的一毫一厘。
又三日后船至扬州,形势却比奏报所陈更为严峻。
沿江一线已聚五万之众,水面之上大船小舟不计其数挨挨挤挤、根本不容朝廷规模庞大的船队通行,江岸两侧更是人头攒动,一见九旒龙旗便下拜山呼,更使场面混乱到难以收拾。
无奈只好停船靠岸,宫中禁军皆带刀登岸牢牢控制津渡,太后和幼主则暂留船上未曾露面;少顷王穆又来回话、称扬州刺史携几州官员前来觐见,卫熹看了看他母后的脸色,经得首肯后方才道:“宣。”
王穆躬身应是,不多时便亲自引着一众地方官员入了船舱,为首那个一身绯袍相貌堂堂的男子赫然正是太后故人,只是若干年过去当初名满江南的万家公子也有了些许老态、不像年轻时那般飘逸出尘芝兰玉树了。
“臣扬州刺史万昇,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他十分恭谨地对宋疏妍和卫熹行礼,身后同僚亦随之下拜,叩首后却久久未闻那一声“平身”,只听太后淡淡问:“如今扬州内外形势如何?”
这……
跪在万昇身后的几位司马参军心中一颤,却才明白自己此前的如意算盘是落了空:他们自也知晓此次疏散流民不力泰半要受惩处,本打算借万刺史与宋太后同属一家的交情避一避祸,却未料对方铁面无私根本不赐这个人情,遂一个个将身子伏得更低,可不敢抬头触怒天颜。
“回太后……”
万昇也与自己的小姨妹多年未见了,实则即便在过去他也仅与她有几面之缘——他知道她过去在宋家并不得宠、又同自己岳母一房十分不睦,如今只恐对方会因私迁怒自己,答起话来自是格外谨慎小心。
“开岁之后北地流民大批迁徙,扬州地处南北交界之地、近一月皆水陆拥塞难承其负;今城内人满为患,为防流寇作祟已关闭城门并于城外十里处搭建棚户收容流民,更向临州借调船只数百以助百姓渡江,无奈南来者数目甚巨,且……”
他顿住不言、语气像是十分为难,太后的声音似也更凉了些,只问:“且如何?”
区区三字威严无限,原来久居权力之巅确可令人脱胎换骨,万昇只觉背后一寒、语塞时又听护卫在太后左右的北衙禁军统领娄蔚将军喝问:“万大人,太后在问你——且如何?”
他遂更惊惶,一咬牙又叩首道:“且……且如今更有大批百姓盘踞江岸不肯登船,声称欲求见天颜,恳请朝廷还于旧都,永不……永不南渡……”
话音落后舱内一片死寂,别说跟在万昇身后那一众前来觐见的地方小官、便是随御驾一并出行的若干大员都已心中惴惴——众人皆知寻常布衣言行自有一定之矩,如今却有此等大逆不道之说,分明是……
一片僵滞中太后却轻轻一笑,女子细柔的声音在此刻听来尤其令人心绪复杂,片刻后又缓缓起了身,开口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倒也难为他们用心至此。”
这话自有几分讽意,其中“他们”所指是谁在场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幼主眼中只有他的母后,在她起身后便立刻跟着站了起来,太后伸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又徐徐转身向船舱外走去。
“既如此便都随孤出去瞧瞧吧。”
她冷冷说着,声息平稳又暗藏锋芒,向外去时繁琐的裙裾如同花团锦簇,足下由此更似步步生莲。
“这偌大一个戏台搭来颇费力气,总不好叫人白忙一场。”
第102章
那正是一个极壮丽的黄昏。
大江滚滚昼夜不息, 红云似燃一望无际,卫兰随同父兄下船时只见堤岸两侧人山人海,远观正似巨树之下成群结队的蝼蚁、触目皆是又微不足道。
她心头升起一阵虚浮的怜悯、不久后又闻得山呼之声, 转头才见是御船那头传来动静,一抹明黄自赫赫甲光中浮显, 乃是幼帝亲现于万民之前;他身侧还有一个女子, 香培玉琢冶容多姿,雍荣尔雅丽质天成,与天子并立宛若日月同天江河行地,有种说不出的清矜高贵之感。
那便是……当朝太后宋疏妍。
她看得有些出神, 而后又见群臣万民已纷纷下拜叩首, 父兄亦一同神情轻蔑地跪了下去, 她便也只好跟着屈膝而拜;天家至尊之人自舷梯缓缓而下,直到登上江岸中贵人王穆才气沉丹田宣了一声“起”, 平身的却只有在朝的各位王公, 百姓们依旧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孤尝蒙先帝教诲,知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今万民于政有疑而来相问, 孤自当解民之惑慰民之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平和轻缓的女声在江岸之上徐徐荡开, 尊贵之外又有种罕见的亲近之感, 下首所跪百姓面面相觑神情徊徨,一时却是无声无息。
少顷、忽有一小儿于母怀中啼哭,观之约莫还未足岁,破烂的襁褓包裹着瘦小的身体、或因久未吃过奶水而连哭声都是有气无力;他的双亲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此刻见幼子哭闹引众人侧目更慌得六神无主,夫妻二人一边着急地哄慰孩子一边拼命向贵人磕头谢罪。
而此啼哭之声却令奔波已久的百姓心有戚戚, 一时各自心底都有一番酸楚,有那胆大的又对太后与幼主叩首,高声道:“小民不知社稷大事,只知人活一世要吃饭穿衣落叶归根,如今朝廷南迁、将偌大一个中原都舍给了贼人,我等小民又当如何过活?若留于江北,他日必被胡人屠城奴役,若迁往江南,又必囊空如洗无田宅可依,如此最后皆难逃一死……这日子、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啊!”
怆然一哭戳人心肺,字字句句都是带血带泪,乱世原本艰难、留给寻常布衣的路只会更险更窄,但凡他们还能看到一点希望便不会在此遮道哀求,世上黎民之隐忍细思时是会令人心痛落泪的。
幼主亦有所感,此刻更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切近地直面自己治下的百姓,原来世上并非只有洛阳一座皇城,在那若干雕栏玉砌飞阁流丹之外更有无数蓬门荜户瓮牖绳枢;宋疏妍却早在七年前便亲眼见过这些凄凉惨淡,所谓江南江北说穿了不过只是一条虚无的线,此端彼端皆无净土,人间本是炼狱熔炉。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所谓社稷大事本在令人人饱食暖衣逸居有教,今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妇孺老弱难有所养,自皆孤之过也。”
她像叹息一样开了口,看向众人的目光萧索又隐含悲伤。
“然朝廷南迁却非委弃中原,东都乃我国之腹心、西都更为龙兴之地,孤与陛下岂会等闲抛之不顾?即便今日亦有两镇节度使谢辞在北血战东突厥、更有颍川侯亲自领兵赴幽州襄助,朝廷主战之心未有片刻之动摇,亦不会将寸土拱手让与他人。”
“为政为军譬如射艺,的必先立然后挟弓注矢以从之——东都在北,虽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却有群狼环伺屏障尽丧之患,若一朝有失危及圣驾、更恐贼寇猖獗辱我国体,届时天下之乱当愈发难以收拾。”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并未将眼前跪了满地的百姓当作无知庶民草草打发,而仿佛当他们是一同治理天下的仕宦公卿、郑重其事与之促膝长谈。
“南渡乃我国之大计,自先帝在时便有周密绸缪,迁都之后背倚长江天险、北伐布防便可有的放矢;十年久战天下疲敝,待数年休养生息后便可仓廪充盈兵甲复足,届时挥师北上驱除胡虏、克复中原还于旧都,亦可告慰先帝和我三军英烈在天之灵。”
“至于时下……江南各州已重新建制以备安置北地之民,朝廷亦将轻徭薄赋广增抚恤为民固本——孤可许天下人一诺,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凡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我大周亦必有远图庙算再造盛世之日!”
……那是令很多人毕生难忘的一幕。
“垂帘听政”四字说来轻飘,实则要使之成真却不知要耗费多少血汗心神——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娥如何能在七年间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便是那些自幼习文名声在外的士大夫也未必有如她一般的见地与眼界,此刻残阳如血染红她身后一望无际的江面,她像同时站在火里又立在水间。
卫熹仰头看着自己的母后、眼底翻腾的感情懵懂又炽烈,群臣万民亦一并心生敬畏,或许从一个女子口出说出的“克复中原还于旧都”、“远图庙算再造盛世”总会更加令人心潮澎湃。
一旁远观的阴平王父子此刻眼中却纷纷划过一抹暗光,尤其卫弼面露怨憎眉头紧锁、看神情可真是千般不忿万分不甘;他冷冷一挥手、左右之人便很快会意退下,一片混乱中无人会察觉此间动静,不多时人群中又忽而站起一个男子,大声道:“太后莫非真当我等是三岁小儿不成——”
“什么‘有心归附者皆有所养’?根本是一派胡言!——中原百姓何止百万?有力南渡者又有几何?那些家中男丁皆亡的老弱妇孺如何迁移?她们都被朝廷遗弃了!他日更会是胡虏刀下之亡魂!”
“江南各州重新建制便能保证我等人人有田可耕有工可做么?还说什么‘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那这迁都之后金陵新宫的修缮及沿江各州的工事该由何人去做!”
“所谓南渡保的不过是尔等天潢贵胄的命!我等升斗小民永远都是被你们鱼肉愚弄的弃子!”
这声声诘问真是无忌无状大逆不道,别说是御驾左右一贯知礼的朝廷百官、便是那跪了满地的布衣流民也早已哗然一片;宋明真闻之大怒,当即上前一步断喝一声“放肆”,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之威岂是等闲?自骇得近处百姓抖如筛糠连连叩首。
幼主亦是勃然变色——他平生最敬爱母后、甚至比对父皇更亲近几分,如今见她在众目睽睽下受辱焉能不恼?脸色一沉便劈手指向那男子,怒斥道:“大胆!南渡乃我朝十年大计,岂容尔等轻易置喙!太后万金之躯无上尊荣,更不容你一介贱民冒犯!——来啊,把人给朕拿下!”
天子之命金口玉言、御前禁军自当遵从,只是他们未及动作便又见太后轻抬了抬手、分明正是制止的意思,而以如今形势论太后之命显然更重于天子,遂又纷纷躬身垂首按兵不动。
“母后——”
卫熹十分急切、神情疑惑中又透着不甘,宋疏妍则只平静泰然地望向那个兀自在百姓间大放厥词的男子,见之虽衣衫褴褛身形却孔武有力、并无半分逃难流民的瘦弱狼狈之态——十年久战早掏空了大周的底子,如今中原十室九空、如他这般的壮汉如何还能未被征入军中?想来原本便不是寻常百姓,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罢了。
她淡淡一笑,又转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阴平王父子,目光与卫弼相对时只见其对自己冷冷一挑眉,敌对之外又有些许挑衅;她丝毫不恼,或许确已早将己身得失看得极淡,如今也不过只把这些利益之争看成乏味至极的闹剧罢了。
慨叹之间那滋事的男子又扯开嗓子大闹起来,痛骂上位者不仁、要求朝廷放弃南渡折返东都;他还有若干同党混在人群之中,此时更纷纷起身响应造势,寻常百姓哪懂什么两党相斗?一听人在耳边鼓噪便立刻被煽动得激情上头,于是纷纷潸然泪下随之振臂、要求放弃南渡的呼声已响彻云霄震耳欲聋。
壮丽的夕阳渐渐沉落无踪、夜色已不知何时悄然降临,禁军依次点起火把、依旧将这一方天幕映照得亮如白昼;宋疏妍眼底的冷芒便在这样的火色中展露无遗,那一刻她已不是月前初登尊位、被洛阳派步步逼至墙角的美貌孀妇,而是手握实权可堪垂帘的天子之母一国太后。
“绵绵不绝,必有乱结;纤纤不伐,必成妖孽……”
她低声说着,明明语气并不张扬外露,却偏偏有刺骨的清寒升腾而起。
“孤本不欲大动干戈,奈何治乱总不遂人之愿,今日便索性在此理纲张纪以定方圆,也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语罢,舒缓的语气陡然一厉,目光扫向那为首的作乱之人,只落下一个字:“斩!”
肃冷的一声锋芒毕露,却在那一刻令自幼看她长大的宋明真微微一愣——他有些犹疑了,非独因心底忽对一向疼爱的妹妹感到些许陌生,也因倏然想起了她此前诸般思虑——她说过扬州之困非强兵可解,妄杀百姓更可能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许洛阳一派等的便是她这个“斩”字,从此便会借机将她扯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后——”
他眉头紧锁着大声劝阻,身侧却已有立功心切的禁军持剑而去,锋利的长剑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寒光,下一刻便要取走那男子的性命——
阴平王嘴角已露出阴鸷的冷笑——
第103章
“君侯——”
一片纷乱中却不知是谁一声高呼, 下一刻众人便在黑夜彼端听闻骏马嘶鸣之声,站在父亲阴平王身侧的卫兰一并转头极目看去,终在晦明变幻间看到了那个玄甲金冠如同神降的男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他。
颍川方氏声名盛极, 当今五辅之首的名姓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自幼便听父兄频频提及, 过去也曾在宫宴之上远远看过对方背影, 今次却是头一回如此清晰地看见他的面容,被熊熊的火光映照得格外肃穆冷峻,幽深的双眼恰似无波的古井,那眼尾一点矜贵的小痣便是风过时泛起的唯一涟漪。
百姓原本群情激愤, 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却竟一同静默无声, 不需谁人敦促便自发让出一条道路供他下马徐行, 所到之处疾呼变成哀泣,无论男女老幼都在拼命向他伸出手。
“君侯——”
“君侯——”
“君侯——”
此起彼伏的呼喊不绝于耳, 有时想想那场面无论对谁都十分可悲——卫氏皇族早已衰微, 更因出了一位将整个天下都拖入战火的逆王而愈发惹人怨憎,比起帝宫之中高高在上的君主、十年来一次又一次舍生忘死浴血护国的方氏之主才更得人望,百姓跪他就像在跪苦海尽头最后的神祇, 将他所言所行视为无边浩劫中唯一的希冀。
而在宋明真看来眼前这一切正与多年前在西北战场上所见的光景无异,世人一跪分量何其沉重?八年前三哥便为担它而舍去了自己与一万神略将士性命——如今呢?如今他又要为这洪水滔天的世道舍去自己的什么?
同样地, 宋疏妍也在听闻马嘶的那一刻便回身看向了他。
有些事说来也有趣, 譬如他的濯缨一向不怎么喜欢她,可她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相逢却又大多与它有关——商州落雪的山道、骊山幽深的密林、钱塘玉皇的春色……哪处都没少了它;她已能分辨它独特的嘶鸣,比其他所谓金贵的名驹都更清越好听,入宫之后她为防被人窥破隐秘即便想他想极了也不敢在纸上画故人模样, 于是只一遍又一遍地画他的马,好像这样也可算是慰藉。
此刻他又牵着它于火光中向她走近, 旁人只见众星捧月风光无限,她却只感到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已,每一次百姓对他的叩拜都让她感到更加沉重的悲凉,同时也让她明白今时今日他为何不辞劳苦奔袭千里来到此地。
“君侯——”
百姓的呼喊还在继续,有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抱着孩子向他哭陈泣诉。
“民妇夫婿已从军战死,如今身边只留下这一个孩子……父母公婆年迈久病不堪奔波,如今都留在旧乡未能南下……如果朝廷真的不管他们了,他们还能怎么活啊……”
“求君侯开恩——救救他们的命吧——”
她一下下死命磕着头,惨烈的模样几令人目不忍视,那些此前作乱的男子又趁机高呼:“我等小民交粮纳贡应征从军、年复一年辛苦一生,不求飞黄腾达做官发财,只求朝廷庇佑给我们一条活路!”
“朝廷南渡就是绝了我们的命——求君侯开恩,再救天下人一次——”
哀告呼号之声沸反盈天,江岸之上已是混乱一片,无数人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衣角,以致禁军不得不拔刀加紧戍卫,宋明真和娄蔚更纷纷大声示警:“退后——都退后——”
这一幕令不远处的阴平王冷冷勾起嘴角,心底的得意更满则将溢——他方献亭权倾天下无所不能,对谁都可以居高临下动辄打杀,可难道便果真没有死穴么?
——不,他有!
这普天之下悠悠众口就是他的死穴!
那些贱民下跪时对他伸出的手就是他的死穴!
他方献亭甩不开颍川方氏代代相传的清绝盛名,甩不开他父亲临死前留下的教诲嘱托,更甩不开他自己心里那点令旁人嗤之以鼻的迂腐执拗!他会被它们拖死!他会被它们逼到无路可走!
凶恶嗜血的突厥人杀不了他,诡诈卑劣的卫铮钟曷杀不了他,苦心经营的洛阳一派也杀不了他——可这些手无寸铁的布衣贱民可以!他们轻飘飘的几滴眼泪几句哀求就可以把他钉死在两难之地生生世世翻不了身!
今日此局他输定了!若他不来而放任那宋氏女动刀杀了百姓,则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用不了多久便会把她和金陵宋氏吞得渣也不剩!而一旦他来了,要么放弃南渡打道回府,要么背弃民意跌落神坛,无论如何都会被狠狠捅上一刀让他洛阳一派坐收渔利!
他斗不过他!
他将一败涂地!
——这一切宋疏妍会不懂么?
世间终无双全法,总有人要为国之南渡背负代价,所谓民心便是这样复杂的东西,晴川历历时是柔情微漾的水波,疾风骤雨里又变成怒涛滚滚的江流,她不召他便是不愿见他被它吞噬,更因为她知晓……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它吞噬过一次了。
此刻江岸之上火光摇曳,汹涌的人潮几乎就要突破禁军的戍卫,卫熹有些恐惧地拉着她的手唤她“母后”,她的眼中却只有那个男子似远似近的背影——他就站在她前面,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像是要一生容她在他的影子里过活。
“方献亭——”
她忽的有些慌了,并非畏惧暴丨乱而只畏惧随时可能降临的失去,可惜即便她已贵为一国太后声音也无法在那一片混乱中传进他的耳里——何况她知道即便那时他听到了……也绝不会回心转意。
“方氏立族三百余载,此间尽受天恩荫庇万民供养,今战事一起十年未平、朝廷颠沛百姓流离,自当受天下诘责无有怨言……”
他却在同样的喧嚷纷扰中开了口,甫一出言便令偌大的江岸陡然一静,数万臣民一瞬默然抬头,每一双绝望的眼睛都倒映着那个男子顶天立地的身影,前无古人的虔敬有时也意味着后无来者的危险,在场许多人心知肚明却又同在那一刻三缄其口。
“河山辽阔而无寸土可割,生民万万而无一人可舍,先帝在时每论及南渡之事、未尝不慨然扼腕夙夜忧叹;及至今日太后与陛下亦难舍中原,见万民忧苦更深为痛心,惜终而一渡洛水憾别东都,皆乃我一人无能之过也。”
低沉的声音稳健清晰、乍闻之下还以为仍同平素一般无波无澜,只是隐晦的伤痛与疲惫都藏匿在他黑夜一般深邃的眼底,当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自称“无能”,便连所谓木人石心都难免感到痛切酸辛。
“方氏不过大周之臣,自无颜受诸君一跪,然既蒙君主不弃万民信重,今也确当还恩于天下……”
说到此处他似淡淡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贵之臣声名实在太过显赫、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还有一副极好的皮囊,少年时的晋国公世子俊朗如巍巍玉楼簌簌雪风,即便而今时过境迁也依旧皎如孤月清若江波。
“子邱,元希……”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
“……为我卸甲。”
——卸甲?
君侯常年征战,领兵时多着先帝所赐玄甲金冠,那是为将者一生最大的尊荣,唯独战败服降时方才卸甲,如今……
“三哥……”
宋明真与娄蔚对视一眼、彼此神情皆是惶惶,虽不明三哥因何有此一令却依旧本能地想要劝阻;方献亭却面色肃冷眼神平静,一望之下如有雷霆君威,二人遂皆垂首,后各自上前几步为之卸甲。
满场静极,数万臣民皆默然看着那位守护了他们十年之久的方氏主君卸去了身上沉重的铠甲,正月末萧索的寒风吹起他身上轻薄的单衣,恍惚恰似画中神明一般清白肃静,下一刻又见他亲自缓缓将它脱去,终而赤丨裸上身立于天下人前。
“啊……”
众人哗然,非独为此意外之举,更为其身上无数盘根错节触目惊心的伤痕——那分明是人的血肉之躯,强健而坚毅、又如刀削斧凿般俊美,可道道交错的伤口却几乎遍布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或深或浅或轻或重,不需如何深思便可知晓他曾多少次于生死交界处忘身一搏。
始终被妥善护在身后的幼主见状不禁低呼一声,大约也从未想到看似坚不可摧的方侯竟也会落下如此一身可怖的伤痕,与此同时牵着他的母后手心已是一片冰凉,细察去更能感到她在微微发着抖;人群中同样有胆小的孩童害怕地大叫,亦有柔弱的妇人掩面而泣,即便是那些刚刚随着闹事者愤恨高呼的男子们也都纷纷沉默了,有些话其实是不必说的,这世上原本便无人可在方氏主君面前开口诘责。
“刀。”
他又平平撂下一个字,而那时始终在他身后望着他的宋疏妍已经知晓将要发生什么,钻心的苦痛几乎要令她失声恸哭,而她却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命压抑着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
“方献亭……”她在火光晦暗中佯作恼怒地叱他,“……住手。”
他却根本不曾回头,所谓“太后”不过只是一个虚假的名分,实则只有当他敬她时她才有无上权柄,而当他选择悖逆她则根本无计可施——她眼睁睁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从禁军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又在天下人前将那锋利的刀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下一刻微微用力……刀锋刺进血肉,终于再次鲜血横流。
“君侯——”
“君侯——”
人群惊恐地高呼,人人都欲阻止这残忍的一幕,唯独他一个面不改色镇定从容,以刀为笔在自己的心口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字。
那是——
“歸”。
繁复的笔划像是无穷无尽,近半时便已有人察觉方氏主君真意,文人士子痛哭叩首、高声恳请君侯罢手,彼时他分明已痛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依旧完完整整地将那一个“归”字写至最后一笔。
“今日我可代方氏许天下一诺……”
暗夜里的火把还在燃烧,大江南北的冷风亦还在猎猎吹拂,他随手将刀丢在地上、声音已因剧痛而变得有些不稳,唯独身形依旧立得稳稳当当,仿佛是这荒唐人间最后一根定心的柱石。
“中原不复北伐不止,凡我颍川方氏在一日……便一日不会弃置北归之图。”
“如此……诸君可安否?”
第104章
夜色浓深清风徐徐, 明月不知世间悲喜,依旧自在高悬云间。
卸甲刺字何其怆然,江岸之上群臣万民皆涕泪横流再拜君侯, 此后无论洛阳一派安插之人如何煽动挑唆也再无法口出攻讦妄言,遂终纷纷无言退去;扬州官员见状皆长舒一口气、庆幸太后与陛下总算没在自己治下遭遇什么惊变, 刺史万昇又出言请圣驾在当地留宿一晚, 可惜君侯力主即刻南下免再生事、于是终究还是连夜渡江而去,待到次日便可真正踏上江南地界了。
那于宋疏妍而言是极难熬的一夜。
她自幼善藏,自太清三年入宫后更将一个忍字视作立身之本、整整七年不敢有半刻松懈,那一夜心底却分明烧起一把大火、不知何故竟有种玉石俱焚的癫狂, 一时倒也说不清一切究竟出于愤怒还是悲伤。
——她去找他了。
子时过半, 夜深人静, 一国太后推开了当朝第一权臣的房门——那真荒谬,即便有她二哥勉力代为遮掩也依旧如泥船渡河般危险, 无论被谁看到都会立刻身败名裂堕入深渊。
他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疯到如此地步, 听到动静向门口望来的眼神总有几分诧异,而后眉头倏然皱起、登时显得格外严厉——也实在不怪他生气,毕竟片刻前太医署的医官方才离开、甚至陛下也是亲自看着他的伤包扎好才回去歇息, 她却如此大胆后脚便入了他的房门,岂不分寸尽失不可理喻?
“太后……”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 彼时衣冠尚未穿戴整齐、白色的里衣内尚能看到沾血的细布, 苍白的脸色更未好转,只有那副板板正正的可恨模样还同平素一般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不要再叫我太后!”
她的火气一下窜得十丈高,此前苦心维系多年的虚与委蛇全在这一刻碎如齑粉。
“你果真当我是太后么?还是仅仅是仰你鼻息听你摆布的人偶傀儡!”
“既为人臣何以无召南下?既已违命又何必惺惺作态?”
“方献亭……你欺我太甚。”
……她从没有对他生过气。
相识十余载一次都未有过,即便当初在骊山她误以为他要杀她、即便当初方氏迁出长安他拒她于千里——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生气?他才刚刚于群臣万民前用自己的血保全了她与大周皇室的性命尊严,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也再不会有人会如此尽诚竭节。
“无召南下确为臣之过……”
果然他并不为她的怒火所动,神情甚至比片刻前更疏离冷漠。
“……请太后降罪。”
说着他便面无表情地双膝跪在她面前, 原来如此一个充满臣服意味的举动也可以成为残酷的羞辱——一切都是多么讽刺,所谓跪拜者分明高高在上,而受礼之人却又好似低入尘埃。
“‘降罪’……”
她低声重复他的话,一颗心早被撕扯成一片一片。
“方侯何罪之有?”
“弃三军于幽州?未蒙召而南下?”
“可天下百姓皆知你之忠……今日卸甲刺字,他日也定会名垂青史吧?”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已有些扭曲了。
“是我叔父给你报的信对么?”
“他说什么?说扬州有变我与陛下都应付不来?说此间诸事皆非君侯不可?”
“阴平王与范相也皆以为天下事非洛阳派不可,是以方在明堂之上忤逆作乱……如今你擅作主张一意孤行,又同他们有何分别?”
句句质问字字尖锐,实际已与她之本心相去甚远,他却不像她一样情绪激动只顾发泄,当时只皱眉沉声答:“今日之乱乃有心之人刻意设计,闹事者虽非寻常百姓、但若杀之他日也必分辩不清,天下悠悠难堵众人之口,太后垂帘时日尚短,若染此污名则……”
“你以为这些我都不懂么!”
苦心之言尚未说完便被她高声打断,船舱之外江潮滚滚,恍惚又与多年前的某些旧景相互重叠。
“洛阳一派非独欲阻南渡大计,更想除我垂帘之权而扶太妃董氏上位,今日若见我杀人、他日便必宣之于天下,此后笔诛墨伐无有止尽,终有一日会将我拉下凤座——”
“可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
“先帝嘱我垂帘为的是什么?一手提携宋氏又为的是什么?”
“他知道南渡必惹朝堂离心、洛阳一派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与宋氏不过是代幼主受过的靶子!待做完这些事便不再有用了!”
“我非贪爱权财,亦可随时还政于陛下,在意那些名声做什么?图谋那些长久又做什么?”
“便让他们都冲着我来!若死一个无关紧要的太后便可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那正是大周社稷之福!我可替他去做所有脏污无用之事!也可替你——”
她激动到双目泛红,说到那里却还是倏然停住,盖因他正在那一刻猛然抬头看向她,眼底震动之色亦令她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她惨然一笑,在他面前什么伪装掩饰都撕碎了,或许正因自知一生都没机会说几句真话,是以才格外珍惜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须臾半刻;此时她同样双膝一软跪坐在他面前,看到他染血的胸膛正不甚平稳地起伏,相视的目光也是业障,于她却像渴极时入口的鸩酒般要命的甘甜。
“三哥……”
她的眼睛红了,拼命压抑整晚的眼泪此刻终于掉出眼眶,含混的视线那么摇摆,可却依旧不能阻遏她对他恋恋不舍的目光。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一直好好的。”
“往后这些事都留给我做——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
……那实在是句很晦涩的话。
他们似总很爱打哑谜,譬如过去所谓“春山”就在彼此间绕了许多个来回,仔细想想大约也并非专爱故弄玄虚,只是若即若离的无常总不容人直抒胸臆。
——什么叫做“无计谋长久”?
是她笃定垂帘之路千难万险刀光剑影,最终她与宋氏都注定不能全身而退?
——什么又叫做“不想太长久”?
是她身心俱疲已不愿继续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帝宫里终日辗转,甚至悄悄期盼着……破灭之日的来临?
他好像都懂了,正如当初轻而易举解开她绘屏之上隐蔽的谜题;又好像似懂非懂,凝视她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深沉滞。
她已没有心力去探究他的态度,那时只一味盯着他胸口殷出的血迹,也许在他眼中她已是与他无关的先帝皇后幼主之母,可她却还执拗地偷偷当他是自己失之交臂的爱人——她会舍不得他,而实际在她眼中他原本就比那些所谓的江山社稷大仁大义来得更加宝贵珍稀。
“我……”
“我能不能……”
她支离破碎地问着,却直到最后都没能把那个卑微的问题问出口。
——我能不能拥抱你?
不必像当初在钱塘时那样柔情亲密……只要很短暂的一瞬、哪怕只是像对寻常故人那般客气的靠近。
我当然明白那很不妥,也知情断之后便不该再心存侥幸……只是我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叫过你三哥,今日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你能不能便全我一个念想?
我不是要向你乞怜,也早就放弃在你我之间求一个结果……我只是略微有些累了、又知往后还有许多路要一个人走……我怕我坚持得不够久,最终便还要连累你代为受难……
她在心底说了那么多话,真正出口的却只有含混的啜泣,比金子更珍贵的独处时光便这样一丝一丝飞快地逝去,她像孩子一样着急又无助地哭,最终却只能无计可施地看着他失语。
“三哥……”
她又反复无措地叫他、那时已感到有些喘不过气了,而他半低着头凝视她的模样依稀显得有些悲悯,在她微微颤抖着对他伸出手时也难得没有躲闪回避;她真感激他的善心,指尖先触摸到他的影子,随后又极缓慢地靠近他胸前的伤口,里衣之内错综的旧伤刺痛了她的眼,有些时隔多年依旧能感到当初的凶险狰狞——血肉之躯如何会是铜墙铁壁?或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教天下人都知晓眼前这个男子并非神祇、而只是一个如他们一般的寻常人罢了。
指尖与他只差一寸之时船舱外却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门被从外推开、是二哥匆匆踏入门内;他大约也没想到房中两人会都跪在地上,而妹妹泪流满面的模样又让人感到几多酸辛,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情绪让他微微偏过头不忍再看,只说:“陛下今夜受惊辗转难眠,中贵人遣人传话说是泰半要来寻太后……这……”
这是要她即刻回去的意思,南柯一梦骤然惊醒,最终她也还是没能触碰半点他的衣襟;那时她好像笑了一下,哀伤惨淡得比泪水还教人心酸,原来缘分竟果真是如此奇妙的东西,他们之间总有一半的因,却无论如何都种不出另一半的果。
“好……”
她含泪笑着点头,终究还是收回手独自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孤知道了。”
“我”字再次消失,人最终还是要被逼回最初的位置,宋明真站在门口看着妹妹缓缓从房中出来,每走一步眼底的脆弱便消退一分、同时体面便增多一分,终而又恢复成平素那个雍容庄重的太后了。
他心头一涩,转身随她离去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三哥,他依旧跪在原地不曾起身,惨白的脸色依稀比太医署的医官来前更难看几分,目光始终牢牢拴在妹妹身上,鲜血越来越多地殷透了他雪白的里衣。
有一刻他甚至觉得……
……他也就要落泪了。
第105章
光祐元年二月初二圣驾至于金陵, 耗时半月有余的南渡之行至此告终,风云际会的宋后朝亦就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过扬州后转行陆路,天子一路皆与太后同车, 君侯因伤不便再赴幽州、遂也随圣驾一并西向金陵,途中并未骑马而独乘一车、从头到尾都未再露面, 却依旧将满朝文武家中待嫁女儿的心都撩拨得三翻四复。
世人皆爱英雄, 无人能在亲眼目睹江岸之上卸甲刺字的一幕后仍旧无动于衷,即便是身为阴平王之女的永安县主卫兰也不得不为父亲的这位政敌心猿意马,自扬州至金陵一路皆不禁频频撩开车帘窥向前方君侯的马车,越看越是魂飞天外神不守舍。
恰似青霜穿玉楼, 又如琼英酿雪风……十数年前柳先生之旧作再次翻回眼前, 如今看来依旧恰如其分至为贴切——世上怎么竟会有这样的人?好似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求, 仅仅站在那里便让人自惭形秽又心生向往。
且……他还不曾娶妻。
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怎会无妻无子?别说是五辅之首这般显赫的身份,便是寻常世家子弟也早纷纷妻妾成群——他是有何难言之隐?还是……尚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她犹疑着去问父兄, 哥哥卫麟闻言冷哼一声, 道:“他父丧过后又服母丧,其间若是娶妻生子岂不败坏颍川方氏无瑕之名?说到底也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为区区名声将自己折腾得苦不堪言……”
说完又眉头一紧, 审视妹妹道:“你问他做什么?莫非……?”
一声“莫非”把妹妹的脸羞得别样红,及笄之年的女儿心事可真是藏也藏不住, 卫麟一见立刻横眉怒目, 拔高声音道:“他是父亲之敌!几日前在东都还曾飞扬跋扈妄施私刑,你怎能对他——”
卫兰一听难免慌乱、脸色亦是由红转白,当时掩面轻咳一声,只说:“不、不过就是随口问问罢了, 哪有那许多心思……”
她哥哥焉能被轻易唬住?自是当即又对自家妹妹一通耳提面命,声称此生都与颍川侯不共戴天, 绝不许她与他有哪怕半点牵扯瓜葛;卫兰半别开脸半听不听,与此同时同坐车内的阴平王卫弼看向女儿的眼神却是颇为微妙,思及此次未成的扬州之变和来日在金陵新都的处境,他的神情已越发高深莫测了……
入金陵城的那日春风送暖格外和煦。
自太清三年入宫时算起,宋疏妍已有整整七年不曾回过“旧乡”,如今目之所及城门楼阙仍如过去般精巧,只是禁军一路戍卫清道、沿途南逃的流民皆被驱逐得望不见影,倒也不见当初战乱时凄凉动荡的旧景了。
幼主平生从未出过中原,此刻远远自车中窥见金陵城的城门自难免欢喜亢奋,指着那城楼同宋疏妍道:“素闻金陵乃是六朝古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真是物华天宝钟灵毓秀!”
顿一顿,又贴得与宋疏妍更近些,问:“母后当也有许多年不曾回来看看了,今日还乡可觉得欢喜么?”
……“欢喜”?
她平生去过不少地方,长安不过客居之所,洛阳又是囚身之地,颍川虽处处都好可留在记忆里的却只有绵延无尽的丧白,唯一能令她感到宽慰的还是只有钱塘;金陵大约是她最厌憎的,所见之人皆自利伪善穷凶极恶,所生之事亦都切齿腐心令人疲惫。
“自然欢喜,”可她依旧这样答,语气和神情都显得清淡,“陛下也会喜欢的。”
卫熹一听双眼果然更亮了些,直到行至城门之下情绪仍十分高涨,出御辇后见道旁百官迎候、为首者正是位列五辅许久不见的尚书令宋澹,他乃当今太后生父,自也素得天子敬重。
“宋公——”
卫熹高声一唤、随即便在王穆的搀扶下快步下了御辇,宋疏妍落后一步,将下车时却见本应搀扶自己的朝华夕秀都远远避在了一旁,而代替她们的却是……方献亭。
他之伤势应还未愈,此刻却已一身紫服神色如常,立在车侧的身影肃穆冷峻,抬起的右臂像在等待她的左手;这光景实在与十年前颇为相似,彼时他与姜氏同下江南至宋府做客,外出同游台城的那天也曾亲自扶她下车,只是那时她满心甜蜜悸动不已,如今却只怅然若失百感交集。
朝中群臣也都在看着,只感叹君侯果然是彻头彻尾的金陵派,今日亲自扶太后下车多半也是为向宋公示好,此后两姓联手必更能在这新都呼风唤雨;女眷们却另作他想,暗道那太后一介寡妇能得君侯如此照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若非有那样一重身份在前挡着、恐怕还真要招惹不少醋意敌视呢。
宋疏妍却并未承他的情,当时只在匆匆一眼对视后漠然别开了脸,大约那日在船上的对谈又让她的心死得更彻底了些,如今也确不愿再与他藕断丝连;此刻开口唤了一声“中郎将”,是要她二哥来扶她,众目睽睽之下宋明真也不好抗旨,只好硬着头皮越过他三哥将手臂伸到妹妹眼前。
这一幕又颇值得玩味——太后因何要拂君侯的面子?是在责怪对方几日前无召南下?当初在扬州江岸上也曾阻止对方卸甲刺字,莫非又是恼他从天而降抢去了天家的尊荣风头?
她未免太托大了……难道以为迁至江南有家族撑腰便可不买五辅之首颍川侯的账了么?
一片腹诽中宋疏妍已在二哥搀扶下步下御辇,与那人错身时余光丝毫未移,只有繁花般的裙裾不可免地擦过他的影子,他垂目一一看进眼里,彼时脸色似又有些苍白了。
幼主可未察觉两人间的诸多异样,当时只欢喜地看着母后与其父重逢——太清九年末宋公便奉先帝之旨至金陵主持新都筹备事宜,修葺宫室官廨、督办各州建制,如今也有年余未曾面圣,与自己贵为太后的亲生女儿……也着实生疏如陌路了。
此刻宋疏妍立身看着自己年近六十满鬓斑白的父亲缓缓跪在自己脚下,心中回想的却只有七年前的许多旧景——她曾对他说过要与宋氏义断恩绝,如今彼此或也只剩些许君臣情分,此刻见其苍老之态心中并无半点动容,只淡淡道:“宋大人平身。”
宋澹闻声应是,起身的动作也因年迈而稍显艰难,宋明真微微别开了脸,宋疏妍则目光不动一直平静地看着;只有卫熹亲自去扶了一把,少年人尚看不懂长辈间微妙的气氛,只知血浓于水骨肉至亲、久别重逢总当欢喜。
“老臣于金陵久候圣驾,今终得以再见天颜……”宋澹躬身再拜,同样并未多看一眼自己的儿女,“南渡之后万象更新,臣,幸不辱命。”
这话宋疏妍没接,仍是卫熹应了两个“好”字,金陵一干官员又在城门之下再拜太后与天子、礼节尽毕方才登车入城;所谓江南佳丽地依然如故,金陵终又再次成为天下帝王州,沿街百姓顶礼膜拜、似乎一切都与东西两都并无分别,青溪潺潺依旧沉静,好像早不记得过去某个雾气弥漫的日子了。
不多时台城旧宫便现于眼前,二月仲春暖风习习、楼阁重重柳色青青,原本紧闭的前梁宫门时隔百年再次洞开,朱门新漆巍峨华丽,令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宋疏妍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再次回想起十年前与姜氏同游的光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以致她某一刻都想回头再看一眼方献亭;最终还是敛神作罢,却不知他同样始终都在身后看向她,车入宫门时又见若干命妇躬身拜于道旁,其中便有她的继母万氏,和本该嫁去扬州身在万府内宅的“姐姐”宋疏浅。
她们都五体投地跪在她面前,早不是当初那般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模样,她挥手令御驾稍停,短暂的一顿也令有心者瑟瑟发抖,跟随在御驾左右的宋澹见状沉默片刻、而后终于还是出言唤了一声“太后”,自然是在为妻儿求情了。
宋疏妍淡淡一笑,心中果真无悲无喜,方献亭在一旁看着她当时的神情,眼底的光影又变得更晦暗了些。
“走吧。”
群臣听太后轻轻叹息了一声。
前梁旧宫原本穷极壮丽冠绝古今,虽因王朝更替多有破损,修葺过后又焕然一新;如今各宫匾额尚未定名题字,皆为待太后幼主亲拟,宋疏妍便请卫熹提笔,终而定天子寝宫为“归安殿”,太后寝宫为“扶清殿”,议政主宫为“乾定宫”……林林总总拟到最后,只余一座高约二十丈的前朝古楼尚无新名,太后于御园中远而望之,见树色葱郁若黛色青山,遂道:“便拟作‘望山楼’吧。”
其名平平不显文采,群臣更皆不知其中深意,唯独一人知晓“山”字何来,而那一个“望”字又是何等酸辛无力。
他默然看着她的背影,听礼部官员请她和幼主入乾定宫赴大宴,她只出言推拒,称南渡以来民生多艰、往后宫中用度当一应从简,今之大宴亦一并取消,众臣可先各归新府安置家眷,后日便入宫复朝再议政事。
群臣闻言山呼叩拜,跟随在父兄身边的卫兰亦一并行了跪礼,只是她的目光始终牵在颍川侯身上,见之似望着太后离去的方向微微出神,片刻后复而望向那座将将获名的“望山楼”,目光……有种她看不懂的深邃温柔。
第106章
当夜金陵城中格外热闹。
中原来人何止千百?诸位王公自需居有定所, 识相的早在太清年间便打发家仆南下于新都购置屋宅田产,眼力差些的则事事慢人一步无所落脚,于是前者优哉游哉住进早就打点好的朱门华府, 后者则不得不边受家眷责难边于官署廨所狼狈对付,真是闹闹腾腾各有不同。
宋氏作为江南第一望族、设于金陵的祖宅自然最是豪奢宽绰, 只是宋明真已与家族久无往来, 自然也要带着妻儿另寻住处;好容易费力将不大的新宅收拾妥当,一抬头屋外已是夜色浓深,娄桐正张罗着让仆役将晚膳端上桌来,他却说今夜要出去一趟、让她与晗儿先用。
“这个时辰出去做什么?”娄桐微皱起眉, “满朝人都在忙着收拾打点, 还能有什么应酬不成?”
宋明真叹一口气, 却不能对妻子说自己眼前总不断闪过妹妹与三哥在船上相对时的场景,甚至今日他在她走后独自看向望山楼的眼神也令他莫名伤情, 总觉得若不做些什么便难心安舒怀。
“只是去见见三哥, ”他佯作轻松地回答,遮掩着心底的闷意,“……很快便回来了。”
如今金陵寸土寸金、纵比当年长安也是不遑多让, 宋氏为方氏安排的府宅却仍气派华贵,想也是在看着颍川侯贵不可言的身份办事;登门时府内却是冷冷清清, 方氏子弟大多仍在中原戍守重镇, 便是方云崇、方云诲两位公子也还在幽州助谢氏御敌,如今迁到江南的大多都是族中女眷,瞧着总有些萧索清寂。
仆役回说主君不在府内,宋明真便回马另到别处去寻, 人头攒动的长街熙攘喧嚣,也就只有静静流淌的青溪还算得上消停, 他默然看了一眼华灯璀璨的右岸,凝神一想还是向记忆中的绛云楼去了。
……对方果然在那里。
十年前绛云楼曾是金陵最红火的酒家,盛名在外一座难求,无论何时都是客满盈门车水马龙;如今十年过去新楼林立、它自然也就风光不再,宋明真随店家登楼时只见过去紧俏的座位如今只稀稀落落坐着几个人,今昔之叹亦难免浮上心头。
而方献亭……便正独坐于十年前与宋家人同坐的那一面雕窗前。
“三哥……”
宋明真向他走过去,脚步很轻心又很重,离得近了才见对方在独酌,雅间之内酒香氤氲、瓶子都空了十几个,可他回头看向他的眼神仍很清醒,半分醉意都没有。
是啊……他们江南的酒酿温吞绵软,哪里会醉人呢?
方献亭像也没想到他会来,当时微一挑眉、后又点头示意他坐;他便坐了,还一并为自己也斟了杯酒,边斟边道:“三哥怎么独自出来喝酒,合该叫上我的。”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熟悉的味道令人慨叹,又问:“这是竹叶酒?”
那也是十年前他们一并在此处喝过的酒,明明淡得像水、远不如西都新丰来得甘醇烈性,疏妍却只喝一小口便被呛得受不了,当时难受得自己咳了好久。
“嗯,”方献亭淡淡应了一声,眼中笑意清浅,“你还有妻儿要照料,想也不便。”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却令宋明真心头更沉——他们这些少时的友人都已各自成家立业,唯独三哥还是孤身一人,父母双双故去后姐姐也已皈依向道,想来今日他左右的确已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我,我没什么不便……”宋明真有些绷不住、当时竟感到眼眶一热,平复之后接话的声音也低,只有语气还带几分勉强的笑意,“只要三哥叫我,我自随时奉陪。”
他说得诚心,方献亭也明白他的好意,当时只相互轻轻一碰杯,其他话便都不必说了;宋明真又喝了一杯闷酒,默了半晌欲言又止,思来想去却还是开了口,低声说:“三哥……之前在船上,我……”
他是想为此前替妹妹遮掩、让她去舱中与他密会一事致歉,情绪激动时行事总是冲动,冷静下来后方才深觉不妥,何况那一面根本于事无补、甚至反让他们双方都更……
方献亭已然会意,彼时雕窗之外桨声依依,斑驳的灯影模糊映在他眼中,所谓人间万象一瞬悠远,其实无论谁都不过只是浮生过客罢了。
“此事不必再提,以免节外生枝。”
他漠漠地答,语气像杯中的酒一样淡,可酒终归是酒,总有迂回悠长的余味。
“何况,她……”
他就停在这里,思绪却随着那个“她”字越飘越远,若在平时大抵也不会如此放纵,只是今日恰好饮了些酒,只是身边恰好坐着很亲近的友人,只是对她的想念恰好来势汹汹……于是防备倏然溃败,他深知此刻自己破绽重重。
——可他的确很难割舍她。
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在父母亡故姐姐皈依后她或许已是他在这世间最后的牵挂,当初在东都帝宫重逢时她只知他冷面相对、不肯还她一个拥抱,却不知他亦曾在她离去后独自将那破碎一地的白玉梳一一捡拾重新拼凑。
……他甚至想过很多次带她走。
尤其是最初的那几年,几乎每天都会想,纵然白日一切如常、入夜独处时也依旧会感到有荒谬乖戾的念头在心底不停翻腾——她原本便该是他的妻子,只要彼此再多出一点运气今日便不会落得如此结局,何况他知道她同样过得不好,入宫为后亦从不是她的本心。
他在灯下一坐一整夜,直至灯芯燃尽房中一片漆黑仍然无法安眠,在她之后眼前又不断划过父亲和姐姐的脸,想起前者临去前曾对他说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以及后者在深宫中对他反复哭陈的那一声又一声“我错不起”,原来过去的一切都是命运提前做好的铺垫,一环一扣皆是对他不留情面的威逼告诫。
后来他又见了先帝。
他们自幼相识一路偕行,在君臣之外总有一份友人的情分在,那时战事初定对方泄了心力大病一场、直到越过年关方才渐渐缓过劲,召他入宫后还与他同游玉妃园,甚至……与他谈起她。
“贻之,朕过去总怨天命不公时运不齐,得了如此一副残破的身躯,又遇上那样一位糊涂的父皇……如今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上天不会一直亏欠同一个人。”
卫钦当时的神情很柔和,一贯苍白的面容似也被终于盛开满园的梅树映得更红润了些。
“你未归时朕实已心灰意冷,以为大周气数将尽……后来却正因此遇见皇后,想也算是峰回路转。”
“她视太子若亲生,与朕亦是相敬如宾,宋氏兄弟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未料却能教出如此高情远志的女儿……”
他抬头看看满枝繁花,又伸手轻轻抚摸玉蝶的花蕊,那一幕令当时在一旁的他心头一紧,说不清是嫉恨还是痛苦的情绪倏然涌上心头。
“朕一生不曾倾慕过什么人,她却让朕觉得很好……贻之,你姐姐说得对,人总要同自己中意的人结为夫妻,否则注定一生不得欢愉。”
“朕会待她很好……与她一同教养太子,不令他重蹈朕当年的覆辙——自然也会好好教她,让她得以在朕百年之后垂帘主政匡扶社稷……”
“朕很需要她。”
“天下人……也都很需要她。”
后来想想,也许就是那一次相谈杀死了他心底此起彼伏的诸多妄念。
他眷恋寒枝之上缠绵的花色、一心要将其藏进自己的庭院,可她确已嫁作天子之妻,从此便与他异轨殊途——他能如何带她走?四面宫墙高不可攀,即便侥幸逾越此后一生亦同样困于牢狱之中,她会失去名姓失去尊严永远不能为人所见,好像还活着,却又同死去毫无分别。
同样……他也不能那么做。
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先父临终之托言犹在耳,他又如何能置之不理而独与她长厢厮守?颍川方氏一族之责不可无人担负,万万生民跪伏在前拼命伸出的手亦令人无法视而不见,何况他身上还背着一万神略英烈之血,在上枭谷兵败后那不为世人所知的半载隐秘里,更……
许多事是讲不清的,或许他与她的因缘就只够走到这里,世人不必知他每每屈膝唤她“太后”都如受万箭穿心之刑,甚至她也不必知道他曾多少次在相见时强压下心底日益放肆的妄念奢心。
而现在他只恐……一切就要压不住了。
她不明白从她口中叫出的那声“三哥”于他而言分量几何,更不明白她在他面前落下的眼泪会令他感到怎样的挫败和伤痛——他清楚地知道在她说出那句“我无计谋长久,也不想太长久”时自己的心防被以怎样猛烈的力道击溃,甚至只差一步便要将她狠狠拥进怀里、卑劣堂皇地请她再为他造钱塘一梦。
……他只想要她长久。
在父母至亲纷纷离去后……他唯独只想要她长久。
夜色低垂酒香氤氲,江南酒酿或不醉人却可醉心,诸般执妄前仆后继更迭往复、终于渐渐也在他闭目后缓缓退去了,再抬眼时只见窗外青溪依旧,灯火阑珊处更有画舫小舟无数。
“比起我还是多进宫陪陪她吧……”
他搁下酒盏起了身,身形稳得不像业已独饮千杯,宋明真却笃定三哥那时一定是醉了,否则绝不会在自己面前以如此温柔深郁的语气提起妹妹。
“她素不喜金陵……如今一人在台城,会很孤单的。”
第107章
他说得对, 宋疏妍的确不喜金陵厌倦台城,只是时至今日早对孤单习以为常、倒没那么需要人陪了,何况迁都之后诸事冗杂, 也实在没什么工夫细细品尝所谓“孤单”的滋味。
最要紧的还是而今天下的形势。
北面幽州战事未了,幸而军报中言五万颍川军驰援后形势已逐渐向好, 或许两三月内便可将东突厥击退至云州以北;西面逆王与钟氏也尚未从此前一败中缓过劲, 据说眼下也同突厥人闹了些不睦——胡人岂甘为他马前卒?借兵起事也不过为了从中牟利,而今一场仗断断续续打了十年、自己也恐引火烧身,于是内斗在所难免,想来一时也难大举进逼逾越长江天堑。
如此算来只需将西南几个叛部清理干净便可迎来一段久违的安稳, 于大周而言正是休养生息富国强兵的千载良机, 当今要务一在稳定朝局、谨防洛阳派作乱, 二在推行新政、早日解决国库空虚粮饷短缺之积弊,真正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她已斟酌良久, 新政所指该在富民固本、论及根底还在人口土地, 如今中原之民正大量迁往江南,一一核准数额赈济抚恤再分配良田才是长久之策,亦才不负她在扬州江畔对万民许下的一诺;只是户部之中洛阳派的官员不少, 尚书卢行俭更与范玉成私交甚密,恐怕到时也难是个听话的, 这便有些不好办了。
宋氏作为她的母族照理该可为她办事, 只是他们作为金陵一派党首身份毕竟敏感,有些事旁人做得他们做不得,用起来也是禁忌颇多不甚衬手;何况宋家人……
她越想眉头皱得越紧,在这台城故宫中是越发不得安眠了。
幼主的心思倒没他母后这么重。
至金陵的首夜的确怅然若失辗转反侧, 念及故土与先帝更不禁悄悄落下几滴眼泪,但转过几日便愁绪渐消, 更在左右宫人的哄慰下起了在新宫中四处赏玩的兴致,江南二月春色如许草长莺飞,也实在不容人整日闷在房里不展愁眉。
那御园便是极宽绰可爱的。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步步都是过去东西两都没有的精巧婀娜,时令一到花团锦簇、连花的种类都比中原多上不少,只是此次南迁毕竟忙乱、工部也未能把差事办得处处妥帖,兜了半晌也没在园中瞧见如东都玉妃园一般繁茂潋滟的梅林,当即令幼主心生不满。
“陛下莫动怒,奴婢再叫他们派人来补上就是了,”王穆一贯嘴巧贴心,面对幼主总像有用不尽的耐心,“恰逢太后寿辰将至,陛下正可将新园当寿礼献上以表孝心。”
此一言正点醒了卫熹。
是啊,二月初八便是母后华诞,距今也就不过四五日了,若能在新宫重建一座旧都的玉妃园想必定能哄得母后展颜;他十分欢喜,亲自在御园中跑来跑去相看选址,终而挑中了湖畔水榭周遭的一片杏林,着人把杏树伐了改植梅树,最好要正开花的、一片姹紫嫣红才最热闹祥瑞。
他将心思全花在了此处,平日随太傅读书时便没有过去那么尽心了,一来二去难免要遭几顿责难,更被陈蒙把状告到了母后那里;宋疏妍一闻讯便亲自来了一趟归安殿,沉着脸的模样让卫熹瞧了后颈一凉,不自觉便起身低头站在了母后跟前,一边抿嘴一边不时偷偷抬眼看人。
最体贴的还是王穆,前后一路替幼主开脱、只差要将对方的贤孝之心吹上天去,宋疏妍却不为所动,只语气颇为严厉地训斥卫熹道:“国库空虚日久,迁都更耗资费无数,陛下在扬州应已亲见万民疾苦,今又怎可为此区区小事挥霍无度?”
先帝在太清年间便大兴节俭之风,宫中用度皆有其数,她主政后更不应糜费僭越——前几日礼部还上过奏疏说要为太后大办寿宴、更有不少朝中官员借机附和向她示好,她一一驳了、只说战事了结前一切从简,却不料幼主又在自己身后这般劳师动众。
卫熹挨了训斥十分惶恐,告罪之后心中又生几点委屈,扯着他母后的衣袖嗫嚅:“今岁母后初垂御帘,迁都之事也是将将落定,儿臣只是想讨个好彩头,不愿让母后的寿宴就这般马马虎虎的过了……”
他的心意宋疏妍倒也明了,只是“寿宴”二字听来总让人心生尘垢——她才不过二十五岁,怎值得动用“寿”这样重的字?只是太后的辈分到了便不得不将轻飘的“生辰”摘去,听着就像在催她变老似的。
她淡淡一笑,又伸手拍了拍幼主的肩膀,说:“吾儿孝心母后知晓,只是眼下确不当大操大办——梅林你既已着人修了便就这么着吧,往后记得尽心读书,不可再懒怠松懈了。”
工部的手脚倒也麻利,果真赶在初八前将新园修葺了个七七八八,江南的琼英还能再开上几日,如今正是最后的花期;卫熹十分欢喜,当日便着人在湖畔水榭摆起琼筵,亲自去请母后时一张小嘴更甜得抹蜜,一边贺寿一边又替自己开脱,说:“只是一席寻常家宴,母后且宽心,儿臣是晓事的……”
到了才知确是“家宴”无疑——宋氏一大家子都来了,她的父亲和两位叔父、他们各自的妻子儿女,继母那一房除了仍陪同姐夫万昇在扬州任职的长姐宋疏影外全来了个遍,甚至多年前便随丈夫贾昕赴利州做通判的二姐姐宋疏清也到了,满满当当几十号人,直将不大的水榭围得水泄不通。
宋疏妍一瞬有几分出神,恍惚间像又回到了十数年前,那时她孤身自钱塘远赴长安,每入宋府都会看到此等人丁兴旺的膏粱锦绣之象,如今天下残破八方风雨、宋氏倒还和过去一般赫赫扬扬,真是半分福气都没有少享。
幼主可察觉不出他母后眼底的厌倦与讽意,还当自己邀宋家人入宫赴宴是多么体贴高明的举动,此刻一边请母后入席一边笑着张罗起场面,对小心翼翼在下首行跪拜之礼的一干宋家人道:“今日此处不称君臣只话家常,诸位不必拘谨,平身落座吧。”
宋氏三兄弟都依天子之言起了身,他们的家眷却都还跪着等太后发话,尤其万氏那一房头垂得格外低——曾亲自北上颖川将幺妹扭送回金陵的宋明卓自是冷汗涔涔,随着哥哥一同逞凶甚至还往当今太后脸上甩过巴掌的宋疏浅则更抖如筛糠,他们的母亲最是不安、缩在丈夫宋澹身后额头一直紧贴着地面,像是巴不得即刻挖个洞钻进去保命似的。
宋疏妍坐在主位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依旧没有憎恨也没有快慰,大约的确早看淡了过去在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坠儿的死,八年前人人都说她是意外而亡,好像一个奴婢的命便活该轻飘如同草芥。
“起来吧。”
她的眼神更凉了些,语气也更淡漠了。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落座,席间静得即便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宋疏妍的目光在水榭内徐徐扫过一周,问:“中郎将何在?”
幼主也才发现一向同母后最亲厚的中郎将宋明真不在,问过王穆才知对方今日当值不能赴宴,宋疏妍听后更觉好笑,心说这所谓“家宴”将她不喜之人邀了个遍、唯一真心对她好的却偏偏不在,想来二哥也是不愿与宋家人虚与委蛇方才借故推托不来的。
“那便开席吧。”
她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
宫人都是看着她的脸色办事,此刻闻言连忙纷纷手捧珍馐鱼贯而入,二月仲春暮色四合,徐徐而过的微风也是冷暖得宜,只是无人开口的席面实在太过冷落,令这难得开了满枝的梅花都显得不那么热闹了。
卫熹看得心焦、只恐母后这寿过得不顺意,当下连忙暗暗对坐在下首的宋澹使起眼色,盼对方能对自家女儿说些什么一解僵局;年近耳顺的宋公当时未从天子之命、只转头向坐在末席的次女递去一眼,后者很快会意捧起一杯酒,遥遥便向太后欠身祝寿。
当初在闺中也就数宋二小姐同幺妹最亲、这么多年亦不曾相互生过龃龉,宋疏妍虽心知对方是被父亲推出来挡事的、当时却也含笑接了这一杯酒,又看着对方道:“多年不见,二姐姐倒是风姿更胜以往——听闻膝下已有一双儿女了?今日可曾一并带进宫来?”
宋疏清一见妹妹肯给自己这般大的体面心中也是受宠若惊,当即目露喜色又是一拜,答:“幸得太后惦念,犬子小女如今尚都留在浔州,不曾随臣妇归金陵。”
说来她夫君贾昕的仕途也是颇为坎坷。
当初金榜题名又迎新妇、却不幸碰上岳家正为时局所困不得圣宠,于是只好灰溜溜地出了西都远赴利州,在那巴蜀之地当了好些年的苦差;好容易等到宋家又得了势,奈何这二舅兄又同家族闹起了不睦,岳父为敲打自己的次子不惜迁怒女儿女婿,于是一纸调令又把他支到了浔州,南方湿热穷山恶水、简直要将人折腾掉一层皮。
宋疏妍也知晓二姐姐一家近些年的处境,当时神情亦略有几分微妙,一默后又如闲话般开口道:“浔州气候苦恶,恐要伤了娇儿体肤,往后二姐姐要再归金陵,还是把孩子都带上吧。”
这话说得含蓄而玄妙,一句“往后”尤其意味深长——什么叫作“再归金陵”?莫非是有意提拔她的郎婿回新都任职了?
那贾昕为官多年人也不是傻的,心知二舅兄与岳家矛盾恐难调和、自己一生的前途性命如今皆系于太后一身,遂当即起身对宋疏妍下跪叩首,声音有些发颤地回话道:“臣叩谢太后恩典——”
宋疏清亦是眼含热泪、对妹妹感恩戴德拜了又拜,此等光景落在宋氏兄弟眼中则又另有一番效果,宋泊轻咳一声看向兄长,摆明是示意他再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开口。
宋澹却仍不接,看得宋泊是又急又恼,过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终于顺着此前的话茬拱手道:“有道是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太后为国取士实乃开明之举——恰逢近日制科将开、正宜广开才路采光剖璞,于此百废待兴之际不拘一格拔犀擢象,重振我大周国威。”
第108章
这话说得可真是弯巧极了。
新帝登基特开制科, 在正科之外另许取士,届时天下举子云集赴考,他日也将为国之栋梁;大周时下正值用人之际, 宋疏妍对此次开科也是格外重视,立意亲自在殿试之上选出几位才德俱佳的新科进士, 他日便可为她所用推行新政、与洛阳金陵二派相抗。
宋泊此刻那句“举贤不避亲, 举亲不避嫌”意味颇深,想来一是指望她能拔擢宋氏子弟,二更奢想她能将主考之位一并赐下,如此往后宋氏在官场之上必将出谷迁乔, 亦更不必再受洛阳派桎梏威胁。
“破立之际确当有为, 不该束手束脚畏首畏尾。”
宋疏妍淡淡一笑, 目光从一众跟随长辈来赴“家宴”的同族子弟身上扫过。
“科举取士历来公正,绝不会令有识之人名落孙山、无能之辈虚占其位, 我朝既要再谋光复还于旧都, 便没那许多余裕去养闲人。”
她的语气不重,可话里的意思却十分刚硬,一句“公正”分明绝了自家叔父的念想、可不会卖母族的面子任人唯亲。
“至于制科么……”
她又顿了顿, 似笑非笑地看着叔父那双已染上恼意的老眼。
“孤已决意全权交由太傅处置,陈公状元出身年高德劭, 想来也无人比他更适合接这个差事了。”
——这番安排确是宋疏妍早就做好的。
陈蒙其人刚正不阿、素来对洛阳金陵二派都不偏帮, 如今贵为天子之师位列五辅,怎么看都是主持此次光祐初考的最佳人选;何况他出身庶族并无依凭,能在官场走到如今全靠先帝提携器重,如今一心效忠幼主以报仁宗知遇之恩, 若用得好日后便可成她制衡朝堂的有力臂助。
可惜话落在宋家人耳里便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交由太傅处置”?“状元出身年高德劭”?他们金陵宋氏乃江南士族之首!祖上更有配享太庙之荣!不比他陈蒙区区一介寒门书生来得底蕴深厚?——她宋疏妍分明就是数典忘祖孤恩负德!死抓着过去那点与家族的恩怨不放,也不想想若无宋氏荫蔽这些年她又如何能在后宫之中安然无恙活到如今!
席间众人个个义愤填膺, 表面虽一语不发、脸色却分明纷纷沉了下去,大约在他们心底无论宋疏妍走得多高多远都永远只是家族之附庸,若不一生为“宋”之一字鞠躬尽瘁便是大逆不道忘恩负义。
“怎么,宋卿有异议?”
宋疏妍却不再会看着宋家人的脸色办事,反问自家叔父的语气更是凉得连幼主都能听出几分端倪——他们凭何在她面前托大拿乔?莫非不记得过去是如何在危急存亡之秋将她推入宫中顶祸的?何况即便不计这些私怨她也不会将取士大计交于娘家之手,否则岂不更要落天下人以“外戚专权”的口实?
宋泊被问得一噎,尴尬之余又在满席儿孙的注视下感到几多羞愤——她宋疏妍到底想做什么!家宴之上竟对长辈开口诘责咄咄逼人,难道不记得此前先帝驾崩时他是如何拼了老命在宫中保她护她!——她这分明就是迁怒!把对她父亲的怨气撒到整个宋氏身上!抑或就是不满他此前背着她传信方献亭催他南下!
“臣,臣……”
宋泊脸色难看地斟酌着措辞,心想必要在礼数之外增添几许威严好令侄女明白娘家的紧要、莫自以为翅膀硬了便可对同族亲长出言不逊,可惜只开了一个头便被对方漠漠打断了。
“今日家宴本不应谈及朝堂之事,但话已至此,不如索性说个明白。”
纤纤玉手徐徐搁下玉箸,宋疏妍神情平静又分外疏离。
“孤受先帝嘱托垂帘听政匡扶幼主,自当事事以公为先不宜怀私,家族之内若有惊才强干之辈必得栽培重用、而若庸庸碌碌一无所长便也不必妄想借谁之东风——真要说不同,孤之亲族也只会比旁人更多受几分苛责辛苦,若心怀不满大可封金挂印寄情山水,不必再花什么旁的心思了。”
这话说得到骨到肉、真将自家人那点心思揭得彻彻底底,便如一个巴掌不轻不重甩在脸上,疼虽说不上多疼、却也终归响声清脆教人难堪——众人可瞧得仔细,宋疏妍说“庸庸碌碌一无所长”时目光分明从宋明卓、宋明识几位兄长身上扫过,这不仅是明目张胆的轻蔑羞辱,更是几无转圜地断了他们往后通天的念想!
这……真是岂有此理!
宋泊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掩在桌案下的手都打起了哆嗦,万氏一房上下的反应就更精彩,宋明卓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没一会儿又成了青紫,他母亲则是泫然欲泣频频看向丈夫,大抵还在巴望他给她的亲儿主持公道吧。
宋疏妍好整以暇看向父亲,倒有些好奇他会如何向她开口,宋澹却只抬目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彼时神情平静又复杂、与左右族人恼羞成怒的模样大为不同。
“太后所言极是,”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也同样貌一般显得老迈了,“今日是臣等失言僭越,还望太后与陛下恕罪。”
这话分明是示弱、简直没有半点做父亲的威风,席间宋家众人皆大为不满、不知主君何故要对自己的女儿迁就至此;一旁的幼主早就在这意料之外的紧张气氛中如坐针毡,此刻一听宋公让步连忙就生硬地打起了圆场,道:“是,是……今日乃是家宴,不谈这些,不谈这些……”
说着又匆匆回头示意王穆去给母后布菜,后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太后和宋家人身上转了个来回、随后才恭恭敬敬地到宋疏妍身边伺候;宋疏妍也知卫熹惶恐,可怜他一片孝心特意为她植梅林、办席面,眼下却被宋家人三言两语搅得一团乱。
“都动筷吧……”
她更疲惫了一些,却仍侧首对幼主微微一笑。
“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心意。”
申酉之际日头西沉,一顿宾主尽不欢的家宴总算吃得七七八八,宋家人沉着脸随着自家主君拱手告退,梅林水榭内终于再次恢复了清静。
宫人们已纷纷低眉敛目将杯盘撤下,宋疏妍却还倚在临水一侧的美人靠上不曾起身,卫熹小心翼翼走过去扯住她的袖口,低声唤:“母后……”
他并不知晓她过去与母族的纠葛,今日见了这番情景也着实措手不及,此刻见母后看向自己便又大着胆子问:“儿臣今日是不是做错了?母后与宋氏……”
宋疏妍并无意与他提及过往,何况其中许多事原本也是说不得的,当时只幽幽一叹,答:“熹儿并无过错,只是有些话总是不得不说在前面。”
顿一顿,又道:“外戚之患总会在无意间埋下祸根,母后既受你父皇嘱托在此替你守江山、自然还是要防着他们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何况南渡之后朝中形势复杂,金陵一派原本得利、若再主考制科必会引来天下非议……”
这话说得实在超然,更令卫熹动容到有些眼热——父皇崩去后他本该孤立无援大祸临头、多少人都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偏偏母后没有背叛离去反而待他如此温柔慷慨,让他……
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心底难辨的情感一时翻腾得越发厉害,宋疏妍的神情则照旧是淡淡的,目光又看向水榭外大片的梅林,笑道:“你让人种的都是花梅?合该也植几株果梅的,待到夏日便可摘了亲自做蜜饯吃了。”
她的语气轻松了些,他便立刻也跟着感到开怀,过一会儿又笑道:“母后方才晚膳用得太少、这会儿该是饿了,儿臣再叫人传膳吧。”
的确用得少,与宋氏那一大家子周旋也实在难令她有什么胃口,此刻正斟酌要不要应了便见朝华躬身从水榭外走了进来,回禀说宋将军来了、正在外请见为她贺寿。
二哥?
宋疏妍闻言挑眉,心道今日对方果然是特意避着父亲他们来的,摇头轻笑的工夫又听朝华补道:“颍川侯也来了,称有幽州军情要奏明太后。”
……方献亭?
宋疏妍笑意消退,一听“军情”二字便不禁心头一紧,随后当即正了脸色坐直身子,沉声道:“宣。”
朝华应声而去,卫熹则惶惶不安地靠她坐得更近了些,不多时水榭之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月色清浅夜风徐徐,二月仲春正是江南最温柔多情的时节。
他便那样与二哥一同走进来,流泻的月光缀在深紫的衣袖间,繁盛的梅树静默地铺陈在身后,寻常的相视其实并无新意,那一幕早就在钱塘和洛阳都出现过。
“幽州出了何事?”
她免了两人的礼匆匆相询,心里已做好迎接大败噩耗的准备,他的眉目却很舒展、看向她时神情间又有种隐晦难辨的……
她说不清,下一刻又听他答:“两镇节度使谢辞来报,范阳小胜、都罗汗王次子毕忽努被俘,东突厥或有意遣使至金陵求和,眼下是否休战还望太后与陛下示下。”
这是……
……捷报?
宋疏妍心头一松、手心已然出了一层热汗,须知南渡首胜至关重要、于朝局民心都是不可或缺,下一刻总算喜上眉梢露出连月来第一抹真心的笑,说:“好,好——传令谢卿战事不停、河东绝不可失,另且将那都罗次子严加看管,和谈一事孤还要再想想……”
第109章
的确该好好想想。
范阳既是“小”胜、想来伤亡必也惨痛, 突厥人即便“求和”也会想方设法从大周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她不能给他们机会漫天要价趁火打劫,否则空虚的国库根本无力支撑。
她眉头微锁陷入沉思, 一旁的幼主却是欢欣鼓舞雀跃不已,此时一边大赞谢辞与方氏功勋一边对宋疏妍拱手, 欢喜道:“今日母后寿辰又得捷报, 正是喜上加喜好事成双!母后福泽深厚庇佑大周,我朝光复中原必也指日可待!”
这都是好听的吉祥话,水榭之内侍奉的宫人当即也跪了一地随陛下恭贺双喜,一旁的宋明真见状笑而拜曰:“看来臣今日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便就托大请太后与陛下开恩赦臣迟来之罪了。”
他说时眉眼俱笑、兄妹间独有的亲昵之感当即显露几分, 卫熹情绪高涨一时也起了与臣子玩笑的心思, 遂调侃道:“宫中赏罚一向分明,中郎将一误寿宴吉时二无悔过之心, 却要朕与母后如何开恩啊?”
宋明真闻言笑意愈浓, 又拱手对幼主一拜,口中先呼一声“冤枉”、继而侧身露出手中一个三层的食盒,道:“臣岂敢不知悔过?自已备下薄礼向太后请罪。”
说着又将盖子揭开、露出内里藏的佳肴美酒, 其中一道菜品颇为眼熟,鱼叶斗成牡丹状、即熟后呈微红色, 隐约是……
宋疏妍的心思本还绕在战事上、此刻却忽被分了神, 认出那是钱塘的名吃玲珑牡丹鮓,过去她还养在外祖母身边时便最喜欢吃——乔氏商门虽不显赫却也富庶,家中庖厨手艺都很出挑,这道菜做得最好的却是外祖母身边的孙妈妈, 刀下鱼片嫩薄不带一丝腥气,伴清粥而食总是开胃。
“她如今懒怠, 也就是为哄你这小祖宗吃饭才肯亲自下厨,”外祖母兴致好时偶尔也会调侃上几句,“可要记得多用些,以免被她寻着借口往后再不肯动瓢碗了。”
如今想来那正是她一生中最欢乐自在的时光,远离长安与金陵,最大的苦恼也就只是舅舅舅母偶尔的挤兑,可叹现下这些待她好的故人都已一一离去,甚至八年前伴她入宫的崔妈妈也因年迈而离宫还乡,她身边已再无半点与钱塘相干的痕迹了。
——但勉强地……那人也算与钱塘有关。
他曾陪她一同游过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更曾在宁静温柔的石函湖畔同她一起吃过这道玲珑牡丹鮓,她还记得当时他被腌鱼的腥气呛得咳嗽了几声,便连那颇负盛名的余杭酒都未见得合他心意——她却永远记得那一晚的微风与月色,湖心岛上潋滟的琼英于一夜间开满,他低眉在花树下看她,让她以为此后便可在他怀中躲藏一生。
“中郎将这礼送得巧,朕方才还预备叫人传膳,”幼主尚不知他母后心头千回百转,只仍兴致颇高地继续与宋明真闲话,“这是何处的菜色?在宫中可没见过。”
“回陛下,江南小菜不比宫中御膳,粗陋得很,”宋明真欠身答,“只是有些余杭风味,或也能算是个新鲜。”
“余杭?”卫熹一听眼登时亮了,“听闻母后过去曾久居钱塘,如此说来也算是故乡味道了。”
一顿,又回头对宋疏妍笑道:“不过究竟是否地道还须母后亲自品鉴,若是不好可不能免了中郎将的罚。”
水榭之内欢声笑语,却到此时才真正有了几分“家宴”味道,只是身在此间的颖川侯却忽而成了一个“外人”,幼主看了对方一眼、心想总不该让这位功勋卓著的权臣太过尴尬,思来想去还是上前主动搭了一句话,说:“方侯……”
张口之后却又语塞,大约心底对这位权倾朝野的君侯终归是有几分畏惧的——他是那样不苟言笑威严冷峻、甚至比已故的父皇更令人生畏,他对他的态度亦难免复杂,在敬重顾忌之外更有几分难言的依赖……
一旁的王穆已看出幼主有挽留之意,身为宫中第一的解语花又怎能让陛下烦忧?自要立刻体贴地从旁开口、恭请君侯一并落座入席为太后祝寿;那时方献亭神情不变,语气亦显得很淡泊,推辞道:“臣今日入宫是为禀奏幽州军情,若坏家宴天伦恐是不妥……”
而实际这话却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旁的宋明真都有些无奈了,暗道三哥明明为妹妹专程遣人去钱塘请了庖厨到金陵、要把东西送入宫却偏偏须借他的手,为寻由头一并面圣还得把白日就到的捷报压到入夜时分再奏,好容易见着妹妹了却不肯下王穆送到眼前的台阶,可真是……
“陛下金口玉言,君侯又岂可辜负圣恩,”他连忙又将那台阶筑得更坚实些,真怕三哥果真就此转身走了,“莫非还需太后亲自来请么?”
说着便半笑半真地看向妹妹,其实心底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在鼓动妹妹与三哥重燃旧情?让一国太后与五辅之首暗通款曲?他们早就是不可能的……只是他这个旁观之人总感到些无用的酸辛遗憾罢了。
宋疏妍那时同样感到犹疑,又在下一刻察觉了方献亭似有若无的注视——她知道东西是谁送的、也知他是有意挑在今夜入宫,唯一不懂的只有他的心——扬州之后她已不再有什么指望,那条大江终究只能渡一个人,他与她无论十年前后都不曾有缘同乘一舟。
……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是终于有些可怜她了……所以要来安抚她么?
她已感到有些无趣、在与宋家人周旋过后也着实有几分疲惫,当时却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伤他的脸面,遂也只好接了二哥的话说:“若方侯今夜无事,便也同坐吧。”
语气不甚热络、谁都听出只是客气的官腔,他却偏偏没有推却这最易拒绝的邀约,对她躬身道:“……臣却之不恭。”
卫熹闻言十分欣喜、连忙唤人为方侯赐座,宋疏妍却已不愿一本正经地坐到席面上去,仍半懒地倚在美人靠上不起身;众人自都是牵就她的,幼主很快便在她右手一侧坐定,宋明真看了他三哥一眼、自发将妹妹左手侧的位子让了出来,方献亭领了,这位次以亲疏论自是不妥、可按官阶尊卑论却也还说得过去。
王穆灵巧地指挥宫人搬来小案置于廊椅前、又将中郎将带来的佳肴一一从食盒中取出摆好,江南酒酿淡淡的香气再次荡开,那一夜的月色的确温吞又明亮;宋疏妍本不想动筷、心底同那个坐在自己身侧的男子有些微妙的龃龉,可属于故乡的旧迹终归惑人,大约那时她也感到了一些孤单吧。
举箸夹了一片薄薄的鲊脯入口,鲜香甘美的味道立刻在舌尖悄悄漫开,其实与孙妈妈的手艺仍相去甚远、可在那一刻却竟圆满得教人无话可说——她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外祖母亦慈眉善目地坐在她身边,温柔的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轻轻慨叹:“我们莺莺,怎么许久不回家了呢……”
她忽而就想落泪,不知怎么竟感到百倍的委屈和悲伤——她真的很想回去,整整八年没有一刻不想从四面高耸的宫墙中逃离,可有些选择一旦做了便无法回头,她的一生亦没有哪怕一刻由得自己做主;南渡途中也曾默默望向钱塘的方向,明明不过几日车程却像与她相隔千山万水,何况她知道即便回去了一切也是物是人非,所谓故乡从不是指一个地方、而只是有故人作伴的一场美梦罢了。
“母后可要饮酒?”幼主亦尝了一块鲊脯、却大约并不很喜欢那种盐渍的味道,钱塘梨花春清淡的香气倒颇得他心,此刻便着人斟了半杯递到母后手上,“毕竟是寿辰,且饮一杯吧。”
她心潮起伏尚不能平,或许那时饮酒也正是最好的,接过之后一饮而尽、又令夕秀斟了满杯,笑道:“确是好酒。”
她也实在变了不少,明明过去浅抿一小口都要咳个不停、如今却喝上整杯都面不改色,满饮过后又叫人添,已是第三杯了;夕秀顺从地执壶上前,却还未近身便见君侯抬了抬手,他那时正低眉看着坐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的女子,神情在一贯的疏冷外又夹杂丝缕难以言说的微妙情致。
“春熟之酒性温,贪杯却亦伤身,”他低沉的声音就像水榭之外将谢的琼英一般含蓄,“便是生辰也不宜多饮。”
夜风正在那一刻吹起,满枝的繁花都随它簌簌而落,幽幽的暗香扑鼻盈袖,飘零的花瓣亦在水面上荡开小小的涟漪;宋疏妍不知自己是不是醉了,只觉得他当时的语气有种过分的熟悉,好像十年前在湖州驿馆隔门相对一般朦胧,往后一步是守礼寻常,往前一步是孟浪逾矩。
她在含混的酒香中抬头看他,又在对方深邃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明明那时他已不再开口说话、她的耳边却还回响着那声稀罕的“生辰”。
——这会是巧合么?
所有人都称今日是她的“寿辰”,偏偏只有他换了一个说法,一字之差就将她带回了过去,仿佛她不是如今这个地位辈分都高得可怕的“太后”、而只是及笄之年在钱塘与思慕之人同游湖心的少女。
……他总是这样的。
知晓她心底最隐蔽处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同时,又对它似有若无不即不离地关照呵护。
她别开了目光,眼热的感觉却反而更强烈,原来人无论多大脾气都是一样的,不被哄的时候怎么都好,一旦察觉被人在意反而就想折腾出什么动静;左右的宫人都很懂事,知晓如今君侯权势滔天、便连天家的体面尊荣也都来自于他,于是自然顺着他的意思不敢再给太后斟酒,水榭之内一时也静默下去了。
那样的安静她最喜欢,柔和的月色同样助长人的脆弱,告诉她只偷偷难过一下也无伤大雅——她不肯再看他,半低着头的样子像在闹别扭,可其实目光却在他的影子上流连,她想伸手碰一碰、就像那日在船舱中那样,可惜今夜四周都是人,怕是不能遂愿了。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将小小的遗憾留在心底,他却忽而起身亲自从宫人手中接过酒壶为她添了一杯新酒,落座时离她比方才更近,虽则彼此实际还隔着两尺远,地上的影子却已悄悄紧密相依。
啊……
她有些恍惚,一时也难分辨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后来却又觉得答案已不重要,月影之下隐晦的秘密已是他给她最好的生辰礼——她收下了,尽管暗地里还有许多悲伤和不甘心,众目睽睽之下的犯禁依然如此尽兴,世上无人知晓他曾在这个月夜如何轻易地填满了她的心。
她饮尽了他亲手斟的酒,又在放杯之时拿捏着分寸轻轻侧过了脸,地上的影子不像她本尊一般小心翼翼、已然堂而皇之地倚靠上了男子的肩膀;他亦微微侧过脸,板正的模样照旧不苟言笑,可他的影子却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那么温柔又怜惜、仿佛她还是他名正言顺真心喜欢的女子,微妙的偏差是月光施舍的馈赠,唯独在这一刻疏离也能变成缠绵的亲密。
她的眼泪都流到心底了——
三哥你知道么?
这是我第一个……有你陪在身边的生辰。
第110章
这厢水榭之内其乐融融笙磬同音, 那厢繁华之外的洗粹宫却是寂寥无人冷冷清清。
此处正是天子生母太妃董氏的寝宫,离御园不过百来步远、若是竖起耳朵还能听见宫人往来间杯盘相碰的清脆声,湖畔一侧的灯火彻夜长明亮如白昼, 谁都知晓今日是那位宋氏太后的寿辰,幼主为哄她高兴还专程大张旗鼓重修了一座梅林。
梅林……
董娴在黑暗中独自倚在窗口远眺水榭, 眼前难免又浮现当初先帝在洛阳为那个女人修筑的玉妃园, 同样的花似红云落英缤纷,同样的珍之重之荣宠无双,凭谁见了都要叹为观止万般艳羡。
……那么她呢?
她便是千般不好万般不堪、到底也是为先帝诞下了唯一的子嗣,何以却要被打发去白鹭台幽居十余载?如今新君乃她十月怀胎辛苦所生、即便甚少谋面也总时时令她牵肠挂肚, 何以眼中却只有那个与他无关的异姓女人而偏偏对她避如蛇蝎?
……这不公平。
她只是没有一个好出身, 难道仅仅因此就活该处处低人一等?先帝嫌恶她、皇儿厌弃她, 甚至卫弼范玉成那些做臣子的都不把她当人看,一见她不得幼主之心便将她丢在一旁自生自灭, 任由她被宫里那些一贯只知捧高踩低的奴婢轻慢作践!
她委屈、她愤恨, 远处梅林间的欢声笑语又仿佛在往她脸上扇巴掌,告诉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如宋氏女那般的尊荣爱戴,甚至连想见自己的亲儿一面都是痴心妄想。
明亮的灯火似烧红的烙铁、悠扬的丝竹则是刺耳的嘲弄, 她生受了大半夜酷刑才终于等到琼筵结束,远远便瞧见那个女人如众星捧月般从梅林离去, 也许是吃醉了酒、步伐已然摇摇晃晃, 当朝第一的权臣颍川侯亲自护在左右,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像在时刻提防人摔倒;她的皇儿亦眼巴巴跟在身后,可惜却全然插不上手,满天满地的偏爱像是都落在那女人身上了, 她轻而易举坐拥一切的模样将世上其余那些拼尽全力才可苟延残喘之人都衬成了可悲的笑话。
她待他们全走尽了才哭着奔出洗粹宫,看着满园盛开的梅树只恨不得一把火将它们都烧光, 原地痛哭了半晌方才步履蹒跚悻悻而去,将出御园时却又恰巧遇上了不知何故半路折回的王穆;她立时眼前一亮,如遇救星般快步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口中先高呼一声“中贵人”,下一刻竟“噗通”一声径直跪在对方面前。
“太妃这是做甚——”
王穆似也吃了一惊、当即便伸手来搀扶。
“天子生母身份贵重,奴婢不过一介下贱阉人,岂敢受太妃之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董娴又怎么会起来?
皇儿不肯见她,她为对他示好不得已连归安殿的小内侍都要巴结讨好,本就不富裕的财帛一个劲往对方手里送、只求他能在幼主面前美言几句让他们母子得以相见,然而一切至今还是无果,那贱奴拿人钱财却不办事、白白令她的心血付诸东流——可王穆不一样,他是侍奉先帝的老人,眼中早无那些黄白之物,且他在熹儿面前说得上话,只要他肯帮她她便一定还有活路可走!
她遂跪得越发坚定、甚至还要俯身对王穆磕头,痛哭道:“中贵人——中贵人——我本不过宫婢出身,又岂敢轻看天子身侧之人?如今遭了熹儿厌弃、更不敢以太妃自居!只是母子骨肉血浓于水,我真的只想见他一面,还望中贵人垂怜,为我指一条明路吧——”
这姿态实在低进了尘埃,先帝才人、今上生母,竟活生生被逼到如此地步,说来也是令人唏嘘;王穆叹息一声,还是坚持将人扶起,随后拱手对她轻轻一拜,答:“太妃爱子之心老奴心知肚明,只是陛下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一时恐怕……”
这话就有了些许打太极的味道、泰半是不愿帮的意思,董娴急得当即又要跪,却听王穆补道:“但太妃有一言说得不错——母子骨肉血浓于水,太后终究并非陛下生母,依老奴之见……兴许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有需太妃援手的时候……”
……援手?
这话说得深奥,彼时王穆的神情亦十分微妙,一双在深宫中看尽人情变幻的老眼闪动着既混浊又透彻的光,令人见了既心潮澎湃又惴惴不安。
“中贵人的意思是……”
她尚不解,王穆却似已生出去意,淡淡一笑后再对董娴一拜,低声道:“等时机到了,太妃自会明白的。”
同样的深夜,宋府亦是灯火通明。
自离宫归家后满族上下便义愤填膺,别说是那万氏一房、就是宋泊一支都不禁要关起房门非议太后今日言行,亥时前后灯都熄了宋泊还被气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辗转良久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拉上三弟宋澄便向大哥院中而去,后者当夜独自歇在书房,被弟弟们吵醒后眉头微锁,道:“大半夜的不去休息,到我这里闹什么?”
宋泊急得心头起火,见得兄长这般稳当模样反而更是躁郁,反问:“大哥如何还能睡得着?莫非今日没瞧见你那幺女对我族之人是何等不留情面么!”
“她竟要将选官之权交与陈蒙!”
他不等长兄发话便自行落座滔滔不绝。
“大哥贵为尚书令,又乃我金陵宋氏一族之主,论地位、声望、家学,哪一点不比他陈蒙更宜坐那个位子!她如今舍近求远分明是还对家族怀恨在心,往后必会断送我族儿郎仕途前程!”
一番控诉十足有力,果真是为自己膝下几个儿孙操碎了心,宋澹的情绪倒颇平稳,当时淡淡看了二弟一眼,头一句只说:“仲汲,慎言。”
“她已贵为我朝太后,今更兼有垂帘之权,”他的语气有些沉,“你我臣子不可僭越妄议。”
这话……
宋泊心底冷哼一声,暗道大哥如今是又做起好人了——怎么,这话是在替他那幺女开脱?当初逼都将人逼进宫了,难道如今轻飘飘体谅几分便能再接续那原本便没多少分量的父女之情了?
“我确可以慎言,但难道太后就不必慎行了么?”宋泊不退反进,继续眉头紧锁着逼问兄长,“洛阳一派对我族怀恨在心、这些年暗地里给子皋子陵使了多少绊子?便是子涧也在著作郎的闲差上停了六年了!难道孩子们便活该受这份罪?”
“他们是受了委屈的!何况我族原本也并未指望贪得什么情理之外的东西!若能主考此次制科此后朝堂情势必能一改,那卫弼范玉成之流也必不敢再以下犯上恣意妄为,岂非一举数得?而若太后连这点恩赏都不肯下赐,日后又凭什么指望我等为她卖命!”
这都是实在极了的质问——世上能有几个颍川方氏?多的是为谋一己之私而不惜贪赃枉法的狂悖之徒,宋氏能兼顾国与家已算是难得的忠良,难道还真指望他们个个去做圣人不成!
一旁的宋澄见二哥情绪激动也不禁出言劝慰,此刻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也转头看向长兄,叹道:“大哥,二哥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我们做长辈的可以不为自己考虑,却不能不替儿孙们多做打算啊……“
两个弟弟一怒一叹一硬一软、却令宋澹越发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与无奈——他大概的确是上了年纪、也或许并不善断的性情原本便不适宜做这世家大族的主君。
“但我们也不能全然不为太后想……”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灯影之下可见鬓发已是花白。
“南渡之后局势未稳,坐在那个位置上自也有她的为难——洛阳一派占据朝堂半壁,难道还果真能抛之不顾?如此时节将主考之位交于我族之手,卫弼范玉成还不借机造势生吞了她?”
“此前睿宗偏宠钟氏,终致而今离乱之祸,天下人早已对外戚之患恨之入骨,我族又何必赶在这当口去触这个霉头?我知孩子们都受了委屈,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避免被洛阳派抓住把柄,否则宋氏必受千夫所指身败名裂,又哪里还能求得什么荣华富贵?”
“依我看此次主考之事交由长仁去办也未为不可——此前先帝驾崩他不是还帮过我族?可见其人中正耿介、至少不会偏袒洛阳一派——这便够了,再多的事本也不归我等臣子思虑……”
“可是大哥,这——”宋泊似有非议,此刻欲出言再辩。
“十年前疏妍入宫时便曾与家族做过了断,”宋澹却打断了他,声音依稀变得更低沉,此外隐隐又有几分怅惘,“她是替宋氏去赴死的,自那一刻起便与我只有君臣之义而无父女之情,如今我确已无颜再苛求她为家族绸缪更多。”
“制科之事便全凭她安排……若你二人仍心存不满,自可亲去扶清殿前长跪请命。”
话到此处便是说绝了,宋泊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宋澄左右看看也同样为难地追着二哥匆匆出了房门,原本吵闹的书房终于安静下来,宋澹唤来下人熄了灯,合眼后却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幺女今日在“家宴”上兴致缺缺的模样——她其实原本是个性子温软的人,只是总在面对同族时显出几分不驯和锋利。
其实这样也好——她该防着他们,心怀戒备才能谋得长久,而在宋氏之外她要防的人还有很多。
她……能防得尽么?
第111章
次日休沐不必早朝, 宋疏妍也是难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昨夜是太放纵了些,酒吃了数杯、从水榭离开时人已是半醉,迷蒙含混间一直依偎着那人的影子, 他动也不动、只在月光偏移彼此的身影将要分开时不动声色地再与她坐近几分,令她越发确信一切都不是偶然巧合。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哄她……?因在扬州那晚她表现得太失控, 怕她崩溃所以来抚慰她?
还是……
她叹了口气, 又在层层床幔的遮蔽下往锦被中缩了缩,若干关于昨夜的琐碎记忆再次翻回眼前,譬如他出现在她余光里的深紫的广袖,譬如他亲自为她斟酒时微低的腰身, 譬如他在她举箸夹起鲊脯时投来的似有若无的目光……一丝丝一寸寸, 原来即便负气也还是一一记在了心里, 那人是春江花月一般的醴梦,时至今日依旧令她求而不得寤寐思服。
又不是十几岁的少女了……怎么还这样没出息。
她暗暗叱了自己几句, 起身后便费力将这些旖思都丢掉了, 梳洗上妆时夕秀却又进内殿回禀,说中郎将下值前亲自送了盏解酒的汤药来,嘱请太后早些服下;左右服侍的宫娥都乘机大赞中郎将与太后兄妹情深, 唯独宋疏妍知晓二哥昨夜当值并无暇为她张罗这些琐事,这解酒汤不是他送的、只是假借他的手罢了。
方献亭……
她闭了闭眼, 将将平静下来的心湖又被再次掀起涟漪。
朝内政务复杂繁琐, 却并不给她多少余裕细细思量与那人之间越发含混的关系,制科将开千头万绪,她也要早些将心思用到正事上去了。
次日朝会后她单独召见太傅陈蒙,坦言要请他受累担任此次主考之职, 彼时对方看向她的眼神多少有些微妙,继而拱手道:“臣蒙太后信重不胜荣幸惶恐, 只是自知德薄能鲜不能服众,未若还是请宋公……”
宋疏妍明白对方这是有心试探,自己却无意跟人兜圈子,当时便径直道:“先帝临崩而寄众卿以大事、便是欲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孤今日之托亦是为他日还政早做准备,太傅不必心存顾虑。”
这话的直白显然在陈蒙预料之外,哑然间又听太后语气放缓,继续道:“如今朝中形势太傅心知肚明,孤要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便不能厚此薄彼失了公允,太傅为陛下取士便是在为大周尽忠,还望卿莫再推辞。”
先言“还政”再言“公允”,她确是将底都交到了陈蒙眼前,这位重臣神情微变似有动容,再抬头看向她时眼神也有些温和了。
“为国取士责有攸归,量1定准绳才是难中之最,”他徐徐一叹,语气依旧意味深长,“天下人才济济各有所长,却不知太后最想取的是何方之士?”
宋疏妍闻言淡淡一笑,只觉得与这位臣子交谈像在答策论,幸而这问题她早已深思熟虑,如今作答也是好整以暇:“国之中兴必以新政,唯不务空名之辈堪当天下栋梁,孤需他单人独马,更需他不自量力。”
陈蒙闻言笑而颔首,这次眼底已有几分欣慰赞赏,片刻后复折腰拱手,恭敬道:“既如此,臣便知此事该如何办了。”
越日太后特下懿旨、着太傅陈蒙主考制科,朝野上下一时哗然,各家都是议论纷纷。
金陵一派自是心有不甘,也不知太后因何舍近求远放任肥水流了外人田;洛阳一派则是喜忧掺半,既觉得陈蒙一向中立、由他主考自会比什么宋澹宋泊公道平允,又担心他已被太后收买,表面无偏无党大公无私、背地里却仍会想方设法为宋氏谋利,于是风向一时也暧昧起来了,各方都立意暂且观望而不急于早早下判。
方氏对此事的态度颇为平和,毕竟将门豪族与什么明经进士也不如何相关,他们担忧的只是当今太后不能服众、他日结果一经公布会引得朝野动荡,如今听闻她舍宋公而定陈蒙为主考,的确也是略松了一口气。
“过去我总以为当今太后年纪尚轻、身为女子更难免依赖母族,如今看来倒是个知轻重明是非的,”已乞骸骨的前兵部尚书方廉关起门来同自家晚辈议论,语气间有三分赞赏七分慨叹,“长仁做事一向公道稳妥,想来也不会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席间方氏子弟纷纷称是,唯独坐在主位上的方献亭一语不发,细看去他眉头微锁、分明却是心存隐忧。
——他当然知道她聪敏善断,朝中万象虽则复杂、她必也能条分缕析拆解清楚;此次制科请太傅主考也的确稳妥,只是如此疏远宋氏却未必是一件好事,那终归是她的母族,除他之外、他们是她最有力的靠山。
他也明白她与她父亲嫌隙已深、多年积怨总不可能一朝消弭,但比起这些是是非非他显然更重视她的安全——他不可能一直守在她身边,其间总要离朝征战,年前宫变大乱的一幕绝不能再重演,这世上每多一个人为她拼命他的心便多安一分。
“我们家的事,三哥还不知么?”
那晚她生辰过后子邱送他出宫禁,同路时便叹息着与他说起。
“主母一向待她苛刻,父亲又因先夫人之事与她隔了一层,当年三哥离开江南后不久她便同家里闹翻了……后来入宫做皇后也是受家族所迫,她又如何能继续将他们视作亲人?”
“何况她又一心念着过去……我总怕,她会伤着自己……”
后一句话说得含糊,其中意义亦很复杂——她能如何伤着自己?是与宋氏割席后恐遭合族怨憎?还是……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那日在梅林水榭中所见的光景,“家宴”散后杯盘狼藉,本该是热闹的日子她的脸上却无一丝欢喜,看到他和她哥哥来也是一样神情麻木,也许那时她根本不曾指望他们会给她什么惊喜。
也就是那些故乡旧物引起了她几分注意,没人知道她举箸夹起那薄薄一片鮓脯时他的心也被拧了一下,即便表面装作一切如常毫不在意、余光也依旧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眼眶分明是红了,也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还是和他在钱塘的种种往事,横竖都是伤怀遗憾,大约就快要被惹哭了吧。
他真心疼她,那一刻又不免想起自己的姐姐,也同她一般被困宫墙不得自由、即便怀缅过去也要小心翼翼百般遮掩——而她比姐姐更难也更坚强,整整八年过去了,依旧独自一人在诸般惨淡下苦苦支撑。
他见过她流泪的样子,情浓之时如鱼似水、清冷如她也曾在他面前卸下心防,那一时他实在很想为她拭泪,她却借仰头饮酒将那些脆弱尽数逼了回去,也许在扬州时他的确伤了她的心,所以她才不肯再在他面前袒露心迹。
他不想那样,实际他比她更需要她暴露脆弱,他们彼此都没有说真话的幸运,但若果真能让其中一个得到片刻的解脱,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机会留给她——他被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依赖着,可说到底也只有她一个人的依赖会令他感到久违的安慰和庆幸。
逾越的谬误便在那一刻降临:他不由自主地起身与她坐近,先帝尸骨未寒、身边的幼主与许多宫人又都在明明白白地看着,他却依旧放肆地让自己的影子与她相贴,也许心底也在借这毫无意义的举动向她讨饶致歉;她那时像是愣了一下,又在朦胧的酒香里似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小小的委屈和小小的甜蜜,比这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更能刺穿他的心。
他确然能酌善饮千杯不醉,可在她那一眼里却又分明感到不胜桮杓,遑论此后她还微微侧首靠上了他的肩膀,隐晦的秘密并不令人感到刺激,只能余下千百倍的干渴与酸辛。
——下一次呢?
他们还要再等多久……才能再次像这样毫无意义地靠近?
混杂的思绪越飘越远,终于令同坐席间的族人也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方兴对他拱了拱手、又低声唤了一句“主君”,在他回神时垂首问:“不知我族是否要做什么动作?开科取士毕竟事关重大,那位太后主政时日尚短,恐怕……”
这是疑她处置会有疏漏,他摆了摆手,只道:“不必,且都听太后安排。”
顿一顿,又微微阖上眼:“若牵出什么是非,再代她料理不迟。”
第112章
光祐元年二月十三礼部下制科文书, 开志烈秋霜科、武足安边科、洞明韬略运筹决胜科及直言极谏科,而元彰年间曾设的才膺管乐科、文辞雅丽科及博学宏词科则暂闭不开,天下遂知今岁取士业有所向, 南渡之后朝廷更立意破旧立新兴利除弊。
太傅陈蒙乃令和年间状元出身,如今位列五辅年高德劭自可服众, 他不受请托不闻举荐, 明言当朝官员与白身士子皆可应考,御试之前又设阁试,可谓大周建朝三百年之未有;天下举子云集响应,至三月上便纷纷聚于金陵新都, 礼部贡院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确是太清年间少见的繁盛之景。
“这个长仁, 行事未免太过刻板……”
这日中书令范玉成拜会阴平王府,卫弼于席间还不忘与同僚抱怨。
“本王亲自向他举荐河东道李赋, 文解家状一应俱全, 他却看都不肯看上一眼——还说什么‘若有大才必得擢选、不必另寻请托多此一举’,你说气不气人!”
范相闻言笑而捋须,先请卫弼“稍安勿躁”, 又道:“不过我听闻宋泊登门拜府时也被他拒之门外,可见长仁视同一律并无偏私, 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不错。
如今拟入阁选的那一批士子家世清白背景干净、几与当朝官员全无往来, 可见陈蒙此次确是秉公主考、同样也避免了把自己扯进纷争混战里。
“哼,算他识相……”
阴平王冷哼一声,语气虽仍不佳可神情间也不见什么怒色,可见对目前的结果还是服气的;范玉成淡淡一笑, 斟酌片刻后又道:“此次制科太后能做如此安排,想来也是在对我洛阳派示好, 王爷不妨也想想,可否也对她做些表示……”
“表示”。
这话说得含糊,实则意义却很分明——那宋氏女如今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圣君架势,想来一是为给自己博个好名声、二也是忌惮他们洛阳派的威势,他卫弼虽不惧她、却也要为身后这些同僚做打算,如今未若趁势将与天家的关系修复一番,往后在朝堂上腾挪的余地也能更宽绰几分。
他沉吟着不置可否,范玉成心知对方这是心高气傲抹不开面子、不愿被人说自己对一个女人低了头,遂又在旁好言好语恭维安抚了一番,称:“王爷乃是宗亲、与陛下终归血脉相连,一家人哪有隔夜仇?那宋氏女自然也不得不忌惮——王爷不必给他们金陵宋氏多少体面,此间关节不过皆系于君侯一身……”
是的——方献亭。
他如今与金陵派走得近、像是打定主意要为宫里那对孤儿寡母撑腰,其实念的不过是先帝的情分,本质倒未必是要与宋澹宋泊沆瀣一气——若他阴平王府能同颍川侯府搭上干系、往后自然便可借方氏之势无往不利,而恰巧他的女儿将将及笄、方献亭身边又尚无妻妾……
卫弼手指轻敲桌案,神情是越发若有所思了。
只是永安县主卫兰美名在外、确是秀外慧中耳聪目明,不必她父亲如何为她打点、自己便知晓该如何争得一份好前程。
扬州江岸惊鸿一瞥、自此那位君侯的身影便在她心底盘桓不去,在园子里赏花时要想,在房中吩咐丫头收拾东西时要想,与双亲兄姐一同用膳时要想,深夜独自在床帏内辗转反侧时更要想——炬火刀锋烈烈森森,天下人敬他更甚于敬龙袍加身的九五至尊,只不知他有朝一日会爱上怎样的女子,又是否会有低眉垂目柔情似水的时候?
她是有些发了痴,以致终日心猿意马神不守舍,后来终于忍不住要派人去打听君侯行踪,得知对方平日要么在官署兵营要么在侯府深居、少有应酬请得动他,唯独青溪右岸一个叫绛云楼的酒家不知何故颇得他青眼,偶逢闲暇便会拨冗光顾。
她于是常去碰运气,每每都是描眉画眼膏泽脂香,可惜一回都不曾有幸与对方遇上,只意外得知这上了年头的酒楼过去本已没落、近来却因得君侯下顾而又成了金陵名流竞相追捧的所在,一时之间贵客盈门迎来送往、倒是又有了一番枯木逢春的热闹气象。
如此精诚所至地守候了数日,终于金石为开教她等到了梦中的男子,休沐之日一身黛色常服与友人骑马而至,坐在二楼窗侧正巧可以看到酒楼东家亲自打躬作揖为他和同行之人牵马作引。
“小姐你瞧,那是君侯——”
身边的丫头惊喜一指,她的心则早已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及笄之年的少女总是稚嫩,聪慧如她也免不了要面红耳热;她应了一声,顾不得矜持便亲自出了雅间去寻人,奈何五辅之首左右总是重门击柝,他一来整个三楼都戒了严,铁面威严的士兵牢牢把守着楼梯,便是一只蝇虫飞蛾都扑不进去。
她也无意闹出动静丢了脸面,毕竟父亲与兄长在朝堂上与他政见相左,她贸然露脸泰半只会适得其反,何况王府县主自当有一番贵女体面,行事过于轻佻也会令男子轻看;她于是又默然折了回去,一坐定便问左右人:“与君侯同行之人是谁?瞧着倒是脸生。”
如今小小一个金陵城装了东西两都如云的贵人,能同方氏主君搭上干系的却统共也就那么几个,那男子她从未见过,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丫头小厮们自不懂得这些,出去打听了一番才来回话,答:“确不是两都来人,听说是庐州姜氏的长房公子姜潮,同方氏也有亲。”
的确有亲。
方献亭的亡母便是庐州姜氏出身,那姜潮算来应是他的表兄,早些年做过上中府果毅都尉,如今该是调到金陵新都任上州别驾了。
卫兰也不是那平庸的闺阁女儿,跟在父兄身边也对朝堂之事颇有几分了解,心知如今制科正开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君侯在这时见母族之人想来也有一番自己的打算;她默默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出身高贵又满腹才情、怕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无人比她更堪为颍川侯之配,只盼他能不计较与她父兄过去的龃龉、迎了她做他的妻……
如此这般飘飘忽忽想了良久,大半个时辰便这样过去了,雕窗之外正午的阳光十分明媚温暖,江南的气候也终于在这与他相逢的日子变得柔情可爱;忠心耿耿的小厮进门传话,说三楼有些动静、想是君侯要走了,她遂赶忙收拾心神、起身前又侧首向窗外看了一眼,见已有官兵在绛云楼下清道,眼睛微微一转便匆匆向楼下而去。
青溪两岸寸土寸金,这酒楼间的行道修得算不上多宽阔,阴平王府的排场又一向是极大的,供自家小姐出行的马车几与道路同宽,以致一登车便听外头有官军催促,称此地将有贵人经过、应速速闪避不得冲撞。
卫兰在车中淡淡一笑,示意侍女同自家车夫悄悄打声招呼,后者当即会意,表面点头哈腰十分顺从、实则车却是半晌不曾动上一动。
那官军发了急、语气也愈凶了些,争执吵嚷间她等的人终于是到了,只听车窗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肃声道:“私行非为公务,何故惊扰百姓?”
语气颇为严厉,上位者的威严显露无疑,卫兰嘴角笑容更浓几分,心道此前所闻传言果真不虚——颍川侯虽权倾朝野处尊居显,可却从不喜伐功矜能锋芒外露,在外更不许左右之人欺凌百姓,是时刻将规矩教养刻在骨子里的。
那官兵十分惶恐、连忙躬身低头向君侯告罪,卫兰便拿捏着时机挑开帘子走下马车,蛾眉轻扫明眸皓齿、落落大方顾盼生辉,确是姿容十分出挑的美人。
“小女不知君侯在此,惊扰尊驾万望宽宥——”
她装作十分惊讶不安地盈盈下拜,窈窕的身段真如弱柳扶风般纤柔动人,不多时便听身前的男子淡淡回了一声“不必多礼”,起身之际心已跳得不能更快;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山眉海目英俊深邃、右眼尾处还有一点漂亮的小痣,刚毅之中正因此添了几分漂亮温柔,真是造物巧夺天工般的神来之笔。
她的脸颊已在不觉间染上绯色,手还因平生第一次与他如此靠近而在衣袖下亢奋地微微发抖,下一刻又听他问:“左右之人鲁莽,小姐可曾受惊?”
礼貌的一问也教人心荡神驰,卫兰讷讷摇头答了一声“不曾”,随后便见他点了点头欲与友人上马离去;如此寡淡的反应实在令人落寞又懊丧,她心中一急只想把人留下,便又匆忙道:“今日冲犯君侯实是小女之过,他日当请父兄代为至府上致歉赔罪。”
这一句“冲犯”着实是过了,幸而总算令方献亭暂缓了脚步,回头问她:“不知小姐是哪家女眷?”
她真是着了魔,连听他称自己一声“小姐”都要暗自欢喜雀跃,此刻又垂首答:“回君侯,家父正是阴平王。”
他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而后淡淡接:“原是永安县主。”
她惊喜于他知晓她的身份、又失落于他只知她封号而不识她真容,忽忧忽喜间一旁的濯缨已颇不耐烦——它的脾气是一如既往的既急又坏,只是稍待片刻便禁不住要烦躁地打起鼻响。
卫兰的目光也不禁落在它身上,感叹这闻名天下的神驹果然高大健壮不同凡响;它也回看她,黑葡萄一样的双目炯炯有神一眨不眨,她便以为它是喜欢她、因存了几分想在君侯面前露脸的念头而不自觉伸手要摸马面,濯缨立刻怒而暴起,前蹄高扬长声嘶鸣,直把她骇得面色惨白连连后退。
幸而那缰绳被方献亭牢牢牵在手中,濯缨刚有异动他便牢牢将它制住、更腾出一只手拉了一把即将跌倒的卫兰;短暂的触碰如蜻蜓点水,即便隔着衣袖也教人心旌摇曳,卫兰一边惊魂不定一边受宠若惊,都顾不得责备自己方才的冒失唐突了。
“战马性凶恐会伤人,县主还应多当心些。”
他放开她后眉头微锁,微冷的语气像是已有几分不悦,她立刻便生出几分畏惧,终于明白自家兄长每每提及这位君侯时眼底的忌惮之色究竟从何而来,而后还不及开口解释告罪便见他与同行的姜潮一并翻身上马而去,背影寥远风骨出众,只可远观不可触碰。
她有些怔愣地望着他消失在长街尽头。
……怅然若失。
第113章
至三月下, 四科之中已有一科临近尾声,便是今岁特开的武科;陈太傅一介文臣自是管不了这事,主考之位便由兵部侍郎代领, 大约三月廿二便要御选定名,相关奏疏已递到了宋疏妍案头。
那日上午她正在御书房凤阳殿内批复, 宫人忽回禀说君侯在外求见, 她微微一愣搁了笔,一默后才道:“……宣。”
宫人应声退下,不多时殿门复开、方献亭一身紫服缓步而入,两人目光堪堪对上, 一时那夜在水榭的放纵又翻回眼前, 于是神情各自变化、彼此心底都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滋味。
“臣……叩见太后。”
他的语气也有些迟疑了, 虽则在旁人听来一切如常、可在她这里却仍有端倪可循;她抿了抿嘴,微微别开目光, 说:“平身, 赐座。”
……更微妙了。
他咳嗽了一声,随后方才谢恩落座,她不知何故感到一阵局促, 便有些着急地开口问:“卿何事觐见?”
公事是最好的话题,于此刻的他们而言更是上佳的遮蔽, 他果然看上去更轻松了一些, 提及军务神情语气都更严肃深沉。
——说来还是幽州战局之事。
此前朝廷军于范阳小胜东突厥并活捉汗王次子毕忽努,然都罗其人好战嗜杀心高气傲、至今不肯念骨肉亲情休战服降,甚至借次子被俘一事在军中大肆煽动鼓噪、令麾下将士皆誓死向大周复仇,于是战局复现焦灼之态, 朝廷军虽仍占据上风、但要彻底了结干戈恐还要再耗上一段时日。
“时下胡人士气正盛,河东之北恐为焦土, ”方献亭声音微寒,神情间也有几分郁色,“臣愿领兵驰援谢辞,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他亲自去?
宋疏妍皱了皱眉,目光从他月前在扬州江岸留下的伤口处掠过,尖刀锋锐刺入血肉、恐怕至今仍未能痊愈。
“新都初立诸事纷扰,如今制科又开更易牵出变动,”她的语气也很严肃,“孤以为眼下方侯还是留于朝内更加稳妥。”
这话说得一半为私一半为公:诚然她并不愿见他带伤征战再涉险境,但如今金陵正需他坐镇也是实情——制科放榜必引多方震动,他若不在、旁人自也压不住那各自为政的洛阳金陵二派。
他也知道她的考量在理,于是当时也并未拂她之意再行请战,凤阳殿内一时静默,宋疏妍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穿过宫墙一路看到那血肉横飞的修罗战场。
“听闻东突厥内也分两派势力,一主与西突厥合流统一,一则主与拓那楚河汉界各行其是,”她勉力回忆着自先帝在时便细细记在心中的见闻,“如今大战当前,不知此两派又是如何斗法的?”
方献亭闻言一挑眉,像是没想到她能对北方胡人政权了解到如此地步,眼中一时浮起一抹激赏、此后又是一片正色。
“两派确有不和,”他答道,“主与西突厥合流的乃是战派、欲重整部族势力大举进犯我朝,另一则是和派、不愿做逆王与钟曷手中刀刃平添胡人伤亡,据悉如今两派分歧渐大,都罗左右平衡也颇为费力。”
宋疏妍点点头,道:“国库空虚日久,个中底细方侯必也心知肚明,若要再增兵驰援,其中消耗朝廷恐难以负荷——不知能否在这两派间做些文章?逆王与钟曷新败,想来东突厥的和派也不至于在都罗面前无话可说。”
她确已有主政之人的眼光与见地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国之胜负岂独在战场刀枪?背后人心鬼蜮才最复杂难测——大周打不起了,可难道东突厥就打得起么?都罗未必就能一手遮天,只要设计两边挑拨、令他们的主和一派从中作梗,那这眼前战事或可不费兵卒便烟消云散。
方献亭闻言眸底深色愈浓,片刻前的激赏变得内敛、隐约又有几分顾惜的意思,大约他也明白一个闺阁贵女被逼到如今这份上要经受多少痛苦,而这与他们彼此过去的遥想又差了多远的距离。
“既如此,臣斗胆向太后举荐一人。”
他半低下头,眼中隐晦的起伏皆不可为旁人所窥。
“哦?”宋疏妍也未察觉他当时的异样,随口接时语气如常,“是谁?”
“原邢州别驾姜潮,”方献亭淡淡答,“此人早年曾于河东道任果毅都尉,于太原府要冲之地屡阻突厥犯境,熟谙地形与东突厥内政之势,当宜北上助谢氏退敌。”
“姜潮?”宋疏妍重复了一遍此人的名字,过半晌才想起他早年立过的军功,还曾被先帝召至洛阳受过封赏。
“他亦应了此次制科,”方献亭继续道,这次语气更深了些,“日后更可为太后效力。”
这话……
宋疏妍微微一愣,却才刚刚想通其中关节——姜潮此人当出身庐州姜氏,是先国公夫人的子侄、是他的表兄,对方明明已有官职在身、却还屈尊再应制科,便是告诉满朝文武日后都属太后一党、从此唯她马首是瞻。
他甚至早替她想好了这平定战事的第二条路,并把钥匙都稳稳当当送到了她手里……
她心头一颤,在强烈的安全感之外更感到微妙的动容——自然她晓得他对先帝也是一样尽心尽力,可……
沉默再次于殿阁内荡开,他已带些询问地向她投来一瞥,她遂只好匆忙收敛心神驱走那些杂念,接口道:“这自是极好的……越日武科放榜,孤必亲自为他授官。”
他闻言再对她一拱手,谢恩后便再没什么多余的话说了,即便心中藕断丝连表面也要无挂无碍,起身后即要告退离去;她看着他端端正正对自己行礼,眼前浮现的却还是月光之下凌凌乱乱的影子,迂回的不舍悄悄在心底蔓开,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不知餍足了。
“孤正要去看看陛下,”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很容易被他看破的谎话,“……卿且同行吧。”
三月中下已是春夏之交,梅花自已谢尽了、其他花却都正开得热闹,自凤阳殿穿御园向外行的一路都是姹紫嫣红,蜂蝶绕枝花香扑鼻,真正烂漫得令人神驰。
宋疏妍行在最前,方献亭则在身后与她相隔不过一步,一大群宫人在后小心翼翼地垂首跟着,无一人瞧见君侯曾在太后行过花树时为她撩开可能刮乱鬓发的枝叶,倘若坠儿还在便会慨叹这一幕与当年的骊山夜雪十分相似,只是时过境迁后许多人事都已变了模样,状似相近下的里子其实早都大相径庭判若霄壤。
两人都不说话,宁静的偕行也是难得,原本断裂的情丝不知何时被人系了起来,在那一夜遥远的纠缠后又将各自的心似有若无地缠绕;没人会说破的,彼此也都知晓那是绝不能犯的禁忌,可哪怕一丝隐蔽的逾矩也是甘甜的蜜糖,越不着边际反越令人沉迷到底。
可惜宁静是稀罕的东西,没一会儿园中便吵闹起来了——不远处拥了一大群宫人、众星拱辰般簇拥着一抹明黄,原是幼主正在御园中放纸鸢、线断了又偏坠在高高的树杈间,他正发着脾气着急要摘,王穆则满头是汗地指挥着小内侍去搬梯子。
宋疏妍见了这场面不觉暗叹一口气,心道熹儿在自己面前总是十分孝顺乖巧、可面对旁人却偶尔会显出几分乖张戾气,此非明君之相,等她忙完制科之事还需再抽出工夫将人好生教导一番。
思虑间幼主已看到了她,果然当即一扫眉间阴郁含笑快步迎了上来,先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一声“母后”、继而又受了她身后方献亭的礼。
“做什么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宋疏妍从宫娥手中接过绢帕为他擦拭额间的汗,语气间多少有些责备,“不过是只纸鸢罢了。”
卫熹也听出母后有些不悦、当即便缩缩脖子老实起来,嗫嚅道:“也没什么……儿臣看那纸鸢落的位置也不高、就说要亲自去摘,他们偏都拦着……”
王穆等人都在一旁告罪,宋疏妍抬头看看、见那纸鸢正别在一株柏树的枝干上,大约两人高,爬上去确是有些危险的。
“胡闹,”她沉了脸,训斥的意味更浓,“陛下龙体何等金贵,怎可为这区区玩闹之事犯险?今日若他们不拦着,孤要罚的便是他们了。”
这话说得确有做母亲的威严、骇得卫熹头垂得更低,方献亭在身后却看得莞尔,大约她在他眼中还是当初那个半大不大的豆蔻少女、端起做长辈的款儿却难免会显出几分……可爱。
抠着手指认错的幼主只听方侯咳嗽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也是难得的温和,先劝了一声“太后息怒”,又道:“臣护陛下去摘吧,无妨。”
这话听得卫熹一愣——他此前所见的方侯总是疏冷俨然不苟言笑、便是身为天子的父皇也不如他令人畏惧,今日却竟对他如此和蔼宽厚,恰似冰消雪融霜寒散尽,有种令人说不出的熨帖感激。
“这……”
母后似有些犹疑、最终却还是没逆他的意,他便弯腰向他伸出一只手,温暖稳健的样子立刻便令他抛却了一切顾虑;他有些局促地向他走过去,下一刻便很轻松地被对方抱起,常年征战的男子比父皇高大强健得多、宽厚的肩膀稳稳地托着他,毫不费力便将他护在指掌之间。
他有些亢奋,坐在对方肩头用力伸手向上去摘那只断线的纸鸢,没多久便摘到了,简直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就像有他在时这原本应当离散崩溃的社稷一样平稳安定。
“母后你瞧——儿臣拿到了——”
卫熹回头欣喜地高呼,一边挥舞手中的纸鸢一边被君侯仔细从高处抱了下来,许多宫人都在一旁默默看着,心道那一幕无论怎么瞧都像是……
……这帝宫之中异常稀罕又消失已久的所谓“天伦”。
第114章
那日幼主确乎过得十分开怀。
一只纸鸢有什么稀罕?便是镶上翡翠玛瑙他也懒得多瞧一眼, 真正金贵的只有难得闲适恬静的日子,于历历晴光中与母后同游共乐、左右还有无所不能的方侯陪伴,这世上再没什么旁的人事能令他感到如此确凿的安稳, 若在金陵的日子时时都是这般美好、那东西两都回还是不回……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母后那天的笑容似也比平日多一些——她是很美的,他自幼便知道, 只是过去她不常笑、即便勾起嘴角神情也都是淡淡的, 真正的欢喜好像总是离她很远,如同清幽的琼英一般若即若离;可那天不同,他能感觉到她的愉悦,淡泊却真切、宁静又轻盈, 倘若卸去那华贵到有些老气的发髻当会更加像一个少女——她本就该是一个少女, 不过只有二十五岁……哪里就老了呢?
他悄悄看了她一路, 不觉就在对方温柔的眼波间沉醉,偶尔碰巧却能看到她与方侯对视, 每次都很短暂、像是不经意的巧合, 可他们的容貌都那么漂亮出挑、仅仅站在一起便美好得令人赞叹——甚至,会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
他说不清,心里一时高兴一时又感到一阵奇怪的憋闷, 独自回归安殿用晚膳时人都有些恹恹的;左右宫人以为他是玩得乏了、都只劝他早些歇息,他遂浅温了一阵书, 戌时二刻便就寝睡下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云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他独自一人徘徊游荡不知向何处去——忽而峰回路转闻到一阵甜蜜的花香,有女子轻柔的笑声引他步步深入,张望寻觅时只见一抹潋滟的绯色、既像满枝盛开的繁花又像美人飘飞的裙裾。
他急不可待地快步去追,脚下却不慎踩空坠了又坠, 那美人终于不再躲藏而一把拉住他的手,两人一起落在云雾间不知天地为何物;他的心跳得特别快, 甚至身体也在亢奋地发着热,即便看不清美人的脸也要紧紧抓住她的手,又哀求她:“你……你别走……”
她又笑、声音如银铃般动听,在他身边轻声耳语,说:“我不走……我早说了,会永远陪着你……”
说着便抱住了他,隐约的香气是那么迷人,他眩晕得厉害、却竟无师自通地仰头吻了她的唇,有一瞬如登极乐,下一刻心底又生出空前暴虐的欲望想就此将她彻底毁了。
“我要你永远在这里——我,我想……”
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对方却只伏在他怀里用迷离的目光蛊惑他——他像中邪一样痴迷地看她,弥漫的雾气便在那一刻散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他眼前,杏目琼鼻负气含灵、浮翠流丹殊色照人,是……
“啊——”
惶恐的惊呼于龙床帷幔内传出,直将外头守夜的宫人吓了一个趔趄,他们一个匆匆躬身在外询问陛下是否龙体不适、另一个则赶忙奔去请中贵人;王穆来时内殿已跪了一地的人,幼主正大发脾气、喊道:“滚——都给朕滚出去——”
宫娥内侍皆抖如筛糠、见得他来方才如蒙大赦,他暗叹口气挥手令他们都退下,自己则躬身靠近龙床,柔声道:“陛下……是老奴来了。”
龙床之内忽而安静下去,只有幼主略显粗重的喘息不时传出,王穆凝神细听、眉头渐渐拢起,询问:“陛下可是魇着了?可要老奴去传太医?”
幼主不答、喘息中又隐隐掺入啜泣,王穆闻之心头愈紧,再问:“老奴斗胆,可否请陛下掀开床帏?”
内里照旧无声,大约也有一半默许的意思,王穆拱手告了一声罪,试探着轻轻将厚重奢华的帘幕撩开一角,映入眼帘的便是缩在床角面色潮红又眼眶濡湿的幼主。
……和他身下,一片狼藉的床褥。
几日之后文试阁选告毕,拟入御选殿试的名录一出阴平王便得到了消息,展卷一阅,见自己力荐的河东李赋大名在册、而几个与宋泊走得极近的士子却纷纷名落孙山,当即心满意足通体舒畅,简直比自己金榜题名鱼跃龙门还要欢喜得意。
他与几个同僚小聚宴饮,再次认定那垂帘之后的小太后是怕了他们洛阳一派方才这般小心求和,既如此便不该再打她的脸,多少该给人家尝些甜头才是;左右之人舌灿莲花,称多亏王爷英雄盖世如今才能力挽狂澜、日后在朝为官更需他多多提携照料,直把卫弼捧得不分南北,喝酒喝得昏天黑地山公倒载。
次日睡到日上三竿,被奴婢伺候着用热帕子敷脸时听闻幺女来了要给自己送解酒汤,遂将帕子一揭眉开眼笑,更亲自起身将女儿迎了进来。
卫兰手捧汤盅瞧着父亲,摇头笑道:“看来朝中是有什么好事了,父亲昨夜喝了那许多今早起来还能带笑。”
这话多少带些埋怨,却也含着女娇娥独特的体贴关切,卫弼心情大好,一边从女儿手中接过汤匙一边道:“朝中之事好好坏坏一向没个定数,但咱们府中却大约是要出一件好事了。”
卫兰听言一愣,看了父亲望向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眼光更是深感莫名:“父亲的意思是……”
卫弼仰头将盅内汤水一饮而尽,由下人取走后方才徐徐一拍幺女的手背,道:“本王的兰儿既已有了心仪的男子,做父亲的自然便要为你去争这一段良缘。”
此言实在大大出乎了卫兰的预料,她大惊失色、脸一阵白又一阵红,一边回避父亲的注视一边嗫嚅:“父、父亲这说的是什么话……”
表面虽如此讲、心底却知这府上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父亲的眼,他必已知晓她一连数日外出去寻君侯之事,只不知……
“兰儿不必慌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为父也并非那般不通情理,”卫弼大笑,与女儿交谈时神情倒是颇为慈祥,“你只说一句,是否当真愿嫁进他颍川侯府去?”
这……
颍川方氏门庭高贵,五辅之首又是权倾朝野,岂是她说想嫁便能嫁的?她虽一向自负美貌聪慧,那日在绛云楼下与君侯相逢却也并未多得什么照顾,兴许人家根本就没瞧得上她……
惶惑之感浮上心头,及笄之年的少女终归还是在父亲面前松了口风,垂目道:“君侯崧生岳降贵极人臣、眼光必是极高的……女儿恐……”
这话卫弼可不爱听,当即虎着脸大手一挥,驳:“荒唐!他崧生岳降贵极人臣,本王的女儿便不是金枝玉叶大家闺秀了?一家有女百家求,他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豪言壮语自是动听,可惜却并不能宽卫兰的心,她蛾眉仍蹙、叹:“女儿不过在父亲眼中有千般好罢了,君侯那般出挑的人物却至今仍未娶妻生子,不是眼光高还能是什么……”
卫弼闻言冷嗤一声,又带些讽意地道:“他颍川方氏为声名所累、最是不容羽翼有瑕,当年他父母双亡又遭逢国难,若仍操办喜事岂不惹天下诟病?人是强不过形势的,便是方氏之主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说着眼底锐芒一闪,语气又变得有些亢奋:“可如今形势变了——太后要对我洛阳一派示弱,他方贻之自会衡量其中轻重,本王的兰儿秀外慧中,难道不是让他捡了大便宜么?”
这话说得不甚详尽,可聪慧如卫兰却还是听懂了其中的深意——原来父亲握在手中的筹码是时势,而她与他的婚事本质正是一场弥合两党矛盾的联姻。
她有些出神,却不像旁的高门贵女般一听“联姻”便泫然欲泣,相反心底渐渐晕出巨大的欢喜、却是头一次对与那个男子成婚生出了些许把握与希望!
父亲说得对!他是方氏之主,行事自会处处兼顾朝局社稷,一场联姻便可化解两党干戈,如此划算的买卖他会不做么?——诚然这般想是有些卑劣的,可只要他们成了婚她便有信心让他爱上她!朝朝暮暮日夜为伴,她会给他十二万分的真心实意,替他打理内宅、为他谋划前朝,做他最温柔体贴的贤内助!
她几乎看到未来与那人举案齐眉的光景了,一时眼含秋水面若彤云、哪有半分的不愿意?卫弼会意大笑,继而轻轻怜爱地拍拍女儿的小手,道:“既如此……兰儿便安心等着为父的好消息吧。”
第115章
三月廿七武科定选, 宋疏妍依约亲至校场为诸位武举人量能授官,当今天子论理也该一并出席,只是早上归安殿来人传话, 称幼主龙体微恙不宜受风、今日便请太后独自移驾主事。
“陛下病了?”
宋疏妍眉头微皱,却才想起这两日都不曾见卫熹至扶清殿请安, 朝华在旁低头应了声是, 又道:“前日同太后禀报过,说是染了风寒并不打紧,太医署日日都去请脉的。”
她闻言颔首,心说自己这几日是忙昏了头、如今得了提醒才想起确有这么回事, 只不知什么风寒两三日了还不见好, 看来今日事毕后必得转道去归安殿瞧瞧才好。
御辇移至台城校场, 诸位武举人早已端端立在骄阳之下,兵部礼部的官员到了若干, 宋疏妍被众人簇拥着于高台之上落座, 第一眼便瞧见方献亭立身于自己左手一侧。
群臣叩拜山呼千岁,她只看了他一眼便请众卿平身,垂目再看校场正中那几位待考之人, 居中者年纪稍长、身量中等气息沉稳,一看便是久经磨砺的洗练之人, 想来便是方献亭那日同她提起的姜潮了。
她点了点头, 示意兵部侍郎可以开考,金钟响后校场之内尘土飞扬,今日定选考教的科目乃是马枪。
一旁上值护驾的正是中郎将宋明真,多年前应武举时便曾在这一项上折戟, 今日是看得格外起劲、在妹妹身后频频引颈扼腕,一举一动都与校场之上的战况息息相关。
宋疏妍心感有趣, 回头看着二哥调侃了一句:“中郎将这般跃跃欲试,稍后倒不妨下场同诸位武举人切磋一番,好过单在此顿足搓手心神不宁。”
宋明真瞧出妹妹今日心情不错,闻言亦扬眉一笑,拱手道:“这新晋入朝者总应吃个下马威,只是臣技艺粗疏恐办不好这差事——何况今日君侯也在,凭谁还敢班门弄斧?”
两句话便令高台之上的气氛活络起来,左右官员俱笑、又纷纷顺着中郎将的话请君侯亲自赐教,后者摇头笑笑,答:“往后在军中总有共事之日,不急于今日一时。”
他今日按制着官服,的确不便下场教导晚生,片刻后宋疏妍又听同坐席间的兵部尚书方兴笑道:“只是今日纵然君侯避得开、濯缨怕是也躲不了——他们今岁又在打赌,说制得服它的方才配称一声‘武状元’。”
方氏同族之间说话相对随意些,却令旁人听得越发得趣——拿濯缨作赌乃是自太清年间便在武举人间流行起来的一种游戏,说来也要怪这马的臭脾气实在传得太广、惹得一班热血方刚的儿郎都想一试深浅,仿佛跨得上这烈马的背便可自此与君侯比肩,回回都是武科定选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场热闹。
方献亭也知晓今岁仍免不了这一遭,他不愿扫了众人的兴,此刻便无奈道:“也罢,随了他们吧。”
擢选定次兹事体大,但实际操办起来耗时倒没多久,不消半个时辰校场上的尘土便渐渐落下,拔得头筹的乃是一位脸生的年轻人,姜潮名列第三,也极出挑。
宋疏妍看得十分满意,又在礼部官员的恭请下步下高台走入校场,众人皆随她起身,兵部侍郎又在得其首肯后展读懿旨,同场应考之人皆需等兵部衡量后再行授官,唯独此前已是官身的姜潮被太后亲封为从三品大都督府副都护,并受命隔日便北上河东协理战事。
“孤闻卿久于太原戍守,熟谙胡人用兵之法与时下局势之变,”宋疏妍亲自将官印文书交到他手上,神情语气皆是郑重,“今以止戈大计相托,望卿再为社稷一谋一博。”
姜潮双膝而跪接印受命,叩首肃声答:“臣必不负天恩,披肝沥胆尽力而为。”
一旁诸位武举人只听太后温言应了一声“善”,赐印授官之礼至此便算行到了头,再悄悄侧目去看负手站在太后身边的那个一身紫衣冷面肃容的男子,猜想那便该是如今闻名天下的五辅之首颍川侯了。
方氏主君声名煊赫,原本便在世人眼中含霜履雪尊严若神,扬州之后“卸甲刺字”之说不胫而走,更在坊间引得有志之士争相效仿;眼下传闻中的人物忽现于眼前、晚生们自难免心潮澎湃频频偷瞧,激动之情全然盖过了未能一睹天子真容的遗憾。
其余文武官员也瞧出这些后生的心思都跑到君侯身上去了,遂纷纷笑请后者容人去将濯缨牵出来——那混不吝的脾气可不好相与,被士兵牵来的一路都在暴躁地尥蹶子,直到瞧见方献亭才终于安静下来,远远便将牵它的人甩开小跑到他身边了。
诸位武举人见此情状更是兴奋——传名于世的神驹烈马就在眼前,焉能不摩拳擦掌一平技痒?宋明真见他们一个个都有些红了眼,便小心将宋疏妍往后拉了拉,低声道:“仔细避开些,三哥的马可能折腾呢。”
——濯缨的能耐宋疏妍自是早有领教的。
当初在骊山深林中便是面对白虎群狼也毫无惧色,后来每每见她都是一副高傲不屑的模样、若非方献亭在旁哄着恐怕都不肯让她上背;今日它大约没有睡好、脾气是格外的差,一入校场被一群孔武的壮汉团团围住、个个还都想拉住缰绳将它制服,于是当即勃然大怒,响亮的嘶鸣透着不羁与凶意,即便偶然被上了身也要在场中飞快地跑,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直把人狠狠摔在地上吐出口血来才肯罢休。
这等骇人的场面把一干文臣吓得面色苍白频频捂眼,武将们却都瞧得十分得趣,大约他们当中大多也在过去被这般摔过、如今再瞧旁人露出同等狼狈之态便有一种格外的满足;濯缨发了一阵狂、总算令诸位武举人们心生忌惮不敢再上前,于是缓缓在场中踱起步来,扭头时忽而恰巧看向宋疏妍的方向,微乱的步伐一顿、黑葡萄一般的眼正如通灵般有神,下一刻竟徐徐向她走去了。
宋疏妍一愣,左右护驾的近卫更如临大敌纷纷上前一步谨防太后受伤,方献亭也动了、伸手牵住濯缨的缰绳用力将它制住,它却无一丝狂躁之态,看看自己的主人又扭头看看她,好像在说——
……它认识她。
在许多许多年前……便认识她。
他与她同时一愣,各自的神情都有一瞬出离,下一刻方献亭的手微微松开了,濯缨于是继续向前走,走到宋疏妍面前……轻轻低下了头。
“这……”
众人一片哗然,却不知方才还在一众武举人前恣意逞凶的烈马如何竟会对太后区区一个弱女子乖乖俯首,宋疏妍却只看着面前的濯缨出神,那一刻大抵也顾不得旁人如何看如何想了。
她画了它许多年……尽管为防被人瞧出破绽总会在细节处故意做些区别,可其实每每提笔她心中想的都是它——在商州官道上只闻其声的它,在骊山深林间奔若惊鸿的它,在江南春色里惬意悠然的它,在她所不可见的战场上……与他同生共死的它。
那人的名字与模样从来都是禁忌、唯独他的马是可借的喻体,她在无数注视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画,如今它终于从纸上走到她面前了——有血有肉、有温度有呼吸,像是久未谋面的故友一般与她叙旧,依稀……也不似过去那般嫌弃她了。
她将手慢慢伸向它,它没有躲避像在等待她的抚摸,油亮的毛发那么柔软真实,触碰到的那一刻甚至让她有些鼻酸;它却又动了,侧过身子对着她、看样子是想让她上背,一旁围观的文武官员见状更是惊异,于是纷纷轻声议论起来。
她忽然回过神,手像被火燎般匆忙收了回来,微微后退半步时神情一切如常、可眼底的情绪却那么狼狈——她不能碰它的,她……
他都看到了,濯缨走近时她神情间的感慨和动容,和此刻被议论惊醒时眼底的恐惧和悔意——她甚至极快地向他投来一瞥,愧疚的眼神像在对他说“抱歉”——“抱歉”什么呢?抱歉曾与他有过一段前缘?抱歉如常人一般碰了一下他的马?
疼痛的感觉是很熟悉的,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扬州那晚与她在船舱中独处的时刻,明明过去他从不曾为自己感到委屈、可却偏偏会因为她一个隐忍的眼神感到百般伤怀憋闷。
——她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属于他的一切,原本便可由她予取予求。
众人正交头接耳,下一刻却见君侯亲自牵着濯缨的缰绳对太后欠身,垂首道:“臣扶太后上马。”
宋疏妍闻言一愣、心中随即更是惶恐,却不知他因何不知避嫌反要再引他人口舌,欲推拒之时他却又抬头看向她了,久违的柔情之色在层层遮蔽下露出一角,一瞬又将她带回那个此生最为圆满甜蜜的仲春。
他还没有忘记她。
甚至或许……他也在想念她。
一切心照不宣就在这一刻变得确凿,比水榭之中暧昧模糊的影子清楚上百倍,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忍住不哭的,只有微微发颤的指尖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背;他沉默着扶她上马,濯缨难得温驯地一动不动、等她坐稳了才在校场中慢慢走着,他一直稳妥地替她牵着缰绳,好像时光倒流他们又一起回到钱塘的玉皇山下了。
极为酸涩的甜蜜在心底疯狂漫溢,其实那一刻他们都说不清自己感觉到的究竟是痛苦还是愉悦,唯独宋明真和方氏众人的忐忑是实实在在的,毕竟都知晓二人间的前尘过往,也都察觉到他们彼此都还……
“奇哉!妙哉!”
兵部尚书方兴的反应最快,连忙抚掌赞叹为自家主君粉饰遮掩。
“我大周君臣相和上下一心,便连走兽飞禽亦有所感!这真正是社稷之福!是天下万民之福!”
宋明真一听暗道方氏真是能人辈出,又赶忙擦掉额角冷汗出声应和,不明内情的文武官员见状亦跟着一并拱手赞颂,实则那时只有知晓真相之人才会心中有鬼惶惶不安,旁人只觉得太后能降服那烈马颇有些新奇稀罕罢了。
宋疏妍已不知他人心中做何感想,目光只含蓄地在那个为自己牵马的男子身上流连——其实说到底她原本也没什么贪念,甚至此刻还觉得上天待她也算不薄,事到如今还肯给她留下最后一点念想,即便只是虚妄的抚慰也足够令她深深感激。
就这样走下去吧,他们谁都不必记得那些迂回辗转的来路。
自也都不必问……那个最终尘埃落定的归处。
第116章
入暮时分太后移驾回宫, 左右随侍宫人一路皆未闻玉辇之中传来什么声响,过重宁门时朝华仰头看了看天色,斟酌着问太后是否要转道归安殿探望病中的幼主。
珠帘内半晌没有动静, 直到她担忧地又唤了一声才迟迟传来一声应答,宫人们心道太后今日真是乏了, 一个“嗯”字都说得有些恍惚出神。
至归安殿时月亮还没出来, 内侍却说幼主已经歇下了,宋疏妍下了玉辇眉头微锁,问:“可曾传过晚膳?”
“未曾,”那内侍讷讷答, “陛下说, 说没有胃口……”
这就是在胡闹了, 宋疏妍脸色微沉,骇得一干奴婢惶恐跪地;她摆摆手叫人都起来, 又叹:“去传吧, 孤亲自端进去。”
内殿之中一片安静,听闻幼主已接连几日发脾气不许人近前伺候,宋疏妍手捧案盘入内时还听龙床帷幔内传来一声暴喝:“谁敢抗命无召而入?还不快给朕滚出去!”
日夜朝暮说来短暂, 但仔细算算先帝驾崩至今已四月有余,幼主年已十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单这一季的工夫便生出不少变化——譬如这声音, 渐渐已不复孩童的稚嫩而有了男子的粗粝,怒喝时尤其显得有力量,也难怪那些宫人会被他吓得噤若寒蝉。
“不是说染了风寒么?”
宋疏妍淡淡开了口,倒不会怕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孤听着气力倒足得很。”
床帏内立时一静, 下一刻又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卫熹惊慌的声音响起, 说:“母、母后请稍待——儿臣这便来请安——”
宋疏妍也无意到幼主床头去讨嫌,便径自端着案盘至内殿桌前坐下,片刻后卫熹匆匆而至,明黄的里衣穿得歪歪斜斜,目光一直闪躲着不敢看他母后的脸,单瞧气色倒是没什么异样。
“坐下吧。”
宋疏妍没多说什么,只当对方的闪躲是因装病被自己抓了个正着;卫熹喏喏应了一声,落座后见桌上摆了一碗莲子羹和几碟清淡的水葵马齿苋,都是最宜病中食用性温养人的。
他心中一暖,头却垂得更低,听母后说了一声“吃吧”、随即便拿起汤匙迳自将脸埋进碗里去了;宋疏妍见状摇头笑笑,问:“今日到底因何躲懒不去校场?幼时不还总央你父皇带你去瞧么?”
宋疏妍经常在卫熹面前提起先帝,有时是为勉励他勤学上进、有时单只为了方便教孩子听话,卫熹过去都是习惯的,今日听了却不知为何感到些许别扭——她为何偏要提起父皇呢?她是他的皇后,所以便要记他一辈子么?
“也没什么因由,”他没道理地恼怒起来,回话时也带一点气,“……就是不想去。”
宋疏妍也听出他情绪不对,一时却也猜不透缘故——她毕竟不曾当真生育过一个孩子,此刻也只以为卫熹是年岁渐长对长辈起了逆反的心思,仔细想想当年在家中时二哥也对父亲颇有微词,说起话来也不禁有些小心了。
“待陛下亲政后这些臣子便会是你的臂膀,你如今不多与他们相处又如何能赢得他们的忠心?”她苦口婆心匪面命之,“你已经长大了,总不兴……”
“长大了?”
话刚到一半却被打断,卫熹忽而抬起头来,看着宋疏妍的神情有些奇怪。
“……你当真觉得我长大了?”
这话说得实在怪,尤其他不自称“儿臣”也不敬称她为“母后”、于是听上去更像一句质问;宋疏妍眉头紧锁,越发觉得幼主是对自己生了什么不满,或许是嫌她将权力抓得太紧、这便对她生疑要催她还政了?
“自然是长大了……”她斟酌着答,倒没有要敷衍应付他的意思,“陛下龙章凤姿百龙之智,自有承先帝遗志顿纲振纪之能,母后只是……”
“我不是说这个,”卫熹又再次打断她,这回神情却益发落寞起来,“我……”
两人竟都吞吞吐吐不知所云了。
“倘若我说,我犯了错……”
一片十分微妙的寂静中卫熹当先开了口,或许是小孩子压不住性子,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就要哭出来了。
“……很大的错,不可说也不可恕……”
“你……能原谅我么?”
宋疏妍听言又一愣,心说如今朝事尽在她掌握、下面的官员也不会有谁越过她胡乱做事,既如此单凭幼主一人又能惹出多大事?于是微微松了眉头,语气也是循循善诱,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然人人都会犯错的——熹儿且同母后说说,近来究竟生了何事?”
她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打从七八年前初见时起便令他心怀孺慕,只不料如今却有些失了控、他对她的心……
卫熹心跳渐快,看着她同梦中一般姣美秀丽的面容咽了口口水,下一刻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纤细柔弱的手腕,说:“你不要再问,单只答我一句——是不是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愿意原谅我?”
他那一下用了力,少年变成男子有时不过是一夜间的事情,宋疏妍的手已感到有些疼,当时一面觉得孩子已经长大有了力气、一面又觉得他问的这些话还是稚气难脱,意外的同时又有些无奈,只好哄:“自然是愿意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陛下往后莫再这般任性无拘,母后自会陪你一路走下去。”
她说的是他今日躲懒避政之事,卫熹听的却是另一重意思——他被奉为九五至尊、看似坐拥江山万里,可其实左右四顾身边真正在的也只有她一人罢了——他只想永远跟她在一起、牵着她的手走过一生一世,哪怕是那些丑陋不堪的感情……亦珍之重之百般爱惜。
“你要记得你今日说的——”
他忽而扔了碗筷扑跪到她面前,已经长高的身体硬是蜷缩起来偎在她膝上。
“往后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他全不提改错的事,如幼时一般过分亲昵的靠近也令宋疏妍感到些许不适,只是膝头的沉重并未全然传到心底,终归那时在她眼中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好……”
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快起来用膳吧。”
一番折腾耗时甚久,待回到扶清殿已是月上梢头。
案头堆了若干奏疏要批,宋疏妍强自挑灯看了一会儿却总静不下心,于是终究还是放弃了、着人安排熏香沐浴。
朝华夕秀照例近前伺候,为太后脱丨衣而扶之入香汤——平日里华服加身尚还不显,如今褪去那些老气横秋的衣衫首饰她便看上去更加像一个少女,曼妙的身段婀娜多姿,玉般的肌肤白皙细嫩,香肩凭玉楼、湘云拥翠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丽质殊色。
宫娥们看得都有些脸红,又暗叹天妒红颜竟这般早便让美人成了寡妇,唏嘘之际却见太后的手徐徐从水中抬起、继而轻轻一挥,道:“今日不必伺候了,都退下吧。”
朝华夕秀对视一眼、心说此前可没遇过这等稀罕事,然而个中缘由无法过问,只好在退出门前体贴拜道:“那奴婢就在门外候着,太后若有驱遣便唤咱们进来。”
宋疏妍合着眼浅应了一声,直等到门扉轻轻一响方才慢慢睁开眼,氤氲的水雾在浴殿中飘散,一片乳白中她的意识也有些朦胧了。
今天……
……她碰到他了。
不是飘渺的影子、而是他的手,就在他扶她上马的时候,不疾不徐的一触;她当时出了汗,他的手也有些烫,她看到了他的侧脸,嘴角处有一瞬的紧绷。
他……
她在汤池中沉得更深些,温热的水流将她包裹,头脑中似乎也有一片同样混沌的水汽、教她想不通他今日为何会肯为她牵马——她感觉到他们正在走近,那些呼之欲出的感情也正在她心底横冲直撞,他真不该给她这些微妙的回应,须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要他轻轻一招手便会……
她再次闭上眼睛,黑暗之中许多感觉都被放大了,水流丝丝寸寸抚过她赤丨裸的身体,温柔得就像那人若即若离的手——她很熟悉他的手,每一条纹路都曾细细端详抚摸,闲谈时还曾把自己的手团起来藏进他的掌心,很容易就被他稳妥地围裹牵引。
——下一次呢?
下一次再触碰他……会是什么时候?
乖谬的妄想反复翻腾,她对他的思恋便在那一刻强烈到无以复加,明明深知是禁忌却还一千一万次地想,想他再次紧紧牵住她、每一根手指都与她不知羞耻地纠缠,从此日日夜夜藕断丝连、抑或索性……
她整个沉入水底,呼吸被夺走的瞬间痛苦与愉悦一同降临,她想大口喘气却又不愿给自己一个痛快,于是久久在封闭中被密不透风地监丨禁——那人的面容也在荡漾的水波间出现了,滚烫的呼吸席卷过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甚至感觉到他的手在四处游走,把她带进情丨欲的逸境又将她扯入罪孽的深渊。
濒临窒息的一刻她终于肯放自己浮出水面,新鲜的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她获救了、一颗心却怅然若失,疲惫的身体依旧持续地发着热,倘若此刻他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揽进怀里。
——他会吻她的,会牢牢扣着她的肩居高临下地吻她,抛去令她又爱又恨的那些含蓄得体,就算被千万人看着也……
……三哥。
她一声不响地叫他,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心满意足。
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空虚。
第117章
四月初一殿选开试, 乾定宫前又是一番热闹气象。
制科录选乃分五等,上二等皆虚、惟以下三等取人,又因此次开科乃光祐年来的头遭、中选者日后必得太后与幼主重用, 是以“榜下捉婿”之风吹得尤其大,文武百官皆在正殿前候着、家有待嫁之女的更将脖子抻得三尺长。
方献亭今日也来了, 却只为给宋疏妍撑腰镇场, 一身紫袍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微阖闲人勿近;最不懂眼色的还要属阴平王卫弼,在旁观望片刻便上前扰了他的清净,拱拱手笑称一声“君侯”, 当即便令百官同僚的耳朵全竖了起来。
“听闻前两日姜潮将军武科获选擢升都督、今已赴北为国效力, 本王该同君侯道一声恭喜啊。”
这话本意是在示好, 可听来却像在讥讽君侯因私废公、一心只为母族兄弟谋前程,方献亭闻之神情冷淡, 没有接话。
卫弼自己也是迟一拍才想到话有歧义, 又暗自抱怨这巴结人的差事真不好办,下一刻老脸上又堆起一个笑,再道:“国有栋梁是好事, 多少也可替君侯分去些重担……不知君侯近来可得闲,能否赏光至寒舍一叙?”
这……
一旁偷听的官员各自惊讶, 心道这阴平王何时转了性、竟也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了, 只是当初扬州江岸之事明眼人都能瞧出背后曲折,君侯为平民乱不得已在胸口刻了个血淋淋的字、以致如今都未能折返幽州战场,恐怕也不会轻易就接下阴平王的讨好吧?
果然方献亭神情依旧疏冷、并未给卫弼的热络多少回应,后者暗骂一声“后生猖狂”, 表面却更殷勤地半弯下腰,说:“本王新得了几坛上好的长安新丰、可比他们江南那些软绵绵的劣酒来得畅快甘美, 今夜你我不见不散,定要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这是有些死皮赖脸的意思了,方献亭眉头微锁、大约也在斟酌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拒绝卫弼是否有些不妥,恰巧此时王穆自正殿中走出宣群臣进殿,遂敛目淡淡道:“此事容后再议,阴平王且正冠进殿吧。”
乾定宫雕梁画栋威严肃穆,确有不输东西两都宫殿的华美雄阔,几日不见的幼主似已病愈、长高了不少的少年如今端坐在龙椅上也越发像模像样;只是群臣下拜嵩呼时仍旧先称太后,他也没什么不快、回头看向垂帘后时还依稀有些不惹眼的笑容。
太傅陈蒙作为此次制科主考当众亲引众举子上殿,待擢选者共计一十二位,皆着白袖青衿士子服,上殿礼毕后依次垂首站定,其中大约只有前三位可被当场授官。
“朕闻令和年间政通人和,每逢会试长安皆有士子数万,便是寻常酒垆亦有鸿儒谈笑;今南都金陵亦有此济济彬彬之相,天下英才尽入宫城,想我大周盛世复来之日亦不远矣!”
幼主稳稳当当说了一段开场白,随即又体恤了一番太傅连月来的辛劳,陈蒙拱手自谦的工夫朝堂间已另有一番刀光剑影,金陵、洛阳二派的眼风早相互狠狠厮杀过几个回合了。
且看这一十二位士子:经宋泊保举的有三位,得卫弼遴荐的也有三位,另外当年宋二小姐宋疏清的夫婿贾昕也以官身应考,剩下五个名不见经传的皆是异军突起的寒门新秀、正同他们的座师陈蒙一般出身不显。
殿试前三可当场授官,这位次如何分配才能让众人满意?站在兄长宋澹身后的宋泊默默看着满场形势,心中的算盘可是打得叮当响——他最属意的乃是同族子弟宋焕,此番若能高中自是最好不过;其次便是侄女婿贾昕,虽说这些年同宋家稍有些龃龉、可岳父的话却终归不能不听,若能中选自也不会对金陵派不利。
逐个盘摸之际陈蒙已命礼部官员将殿试考题发下,大殿正中更点起立香以示时限,据说题目乃是太后亲自拟定,正是问时下急需的富国殷民之策;诸位士子答得仔细,其中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答得最快,香刚燃到一半便交了卷纸,远看似洋洋洒洒写了整张,怕不真是文思泉涌彩笔生花。
答卷由王穆接了亲自送到垂帘之后,待太后读过方才呈到幼主手上,等后者看完其余士子也停了笔,大殿之上一时静默,只余垂帘前后纸张翻动发出的浅浅声响。
众人屏息凝神皆是紧张,唯独那个最先交卷的颇为镇定从容,俄尔垂帘之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是太后发问:“蓬州许宗尧何在?”
他便跨出一步,依礼对垂帘之后下拜叩首,身型瘦削文弱、观之约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气韵却有卓然之色,应道:“臣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笔下锦绣其势雄浑,倒是难得的好文章,”太后淡淡开口,虽是赞誉却也无波无澜,“却不知所谓‘检田点户二吏’是何意义,施之于政又当如何订定明细?”
那许宗尧听后复躬身一拜,面上毫无被当众问询的惊惶局促之色,泰然答:“臣闻朝菌者不知晦朔之变化,蟪蛄者罔闻春秋之更替,盖因斗筲之辈单见浅闻、未明天下之大而晓社稷之艰,今以白身姑妄言之,谬达天聪兢惶圣问。”
“太清以来四方久战,天下疲敝民无盖藏,南渡之后诸事愈杂,百姓迁徙衡门圭窦、土地林宅皆无定数,恐长此以往人心离散内乱将生。”
“欲克复中原者必先兴人丁,欲兴增人丁者必先安土地,大江以南水草丰美,然数目几何却未可知,各州县下设检田点户二吏便可清查土地人口,将无主之地分予无田之人,亦防高门豪族侵占土地大行兼并、虚报户籍侵吞赋税,正乃我朝清治安民之良策。”
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在这威严朝堂之上竟连一个磕都不打,衮衮诸公不禁赞叹江山代有人才出,又暗暗为他所答之策心惊——
专设官吏清查土地人口?这可是桩难办的大差事!各州各县都有多少耕田山林?每家每户各有多少人口牲畜?其中男丁多少妇孺多少老弱多少?一个个清查下来岂是易事!
还有他说什么?防高门豪族侵占土地侵吞赋税?这不就是指着金陵派的鼻子骂么!南渡前后江南各州官员往上报的土地人口皆有虚瞒,为的不就是压制洛阳一派权贵、多为自己留些利益?这么一查他们还能留下什么?还不都被中原来人吃干抹净!
朝堂上金陵一派的脸都沉了,一旁洛阳派的官员却都乐见其成:这小后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几句话便开罪了朝堂半壁!可他所言正是他们想听的,只要朝廷摸清了江南财脉金陵一派便不能恣意妄为,即便他们洛阳派也捞不到多少油水、但资财尽入国库总也比被政敌拿去要好得多,他们自此亦可与宋家人平起平坐了!
暗潮汹涌间垂帘之后传来一声轻笑,太后的语气温和中又透着几许幽深,问:“迁都之事千头万绪,岂独在半月水陆舟车?江北万万官民一朝安于江南,其中是非纷扰自难厘定,若一朝快刀之下乱麻尽断而失维系之力,卿又有何策可安?”
这话问得已有些深,迂回间将如今两党相争之势一并搬上了台面,那后生临此困境却仍丝毫不乱,不卑不亢道:“臣斗胆,昔闻太后曾于扬州江岸许万民‘远图庙算再造盛世’之诺,亦闻君侯卸甲刺字而立‘中原不复北伐不止’之誓——今若我朝独求偏安、将江北河山尽数拱手让与胡虏,则自可大而化之告朔饩羊;而若果有定疆雪耻克成一统之心……则此快刀,不得不用。”
掷地之言恰似金石,字字句句皆有其声,其中意义甚至已有几分冒犯,惹得众人皆是哗然,就连立于群臣之首的方献亭都侧首多看了那后生一眼;中贵人在幼主身侧大声申斥一句“放肆”,垂帘之后的太后却轻轻抬手示意无妨,随后柔和的声音再次传来,三问:“设吏清查良策在前,何人督办却亦为难——党同伐异固为顽疾,自上至下政令不通,若层层阻滞致大计不成,又为之奈何?”
许宗尧闻言再躬身叩首,继而肃声答:“臣乃令和年间生人,幸于太平盛世读经史典籍蒙圣贤教化,今见社稷动荡民生凋敝、虽为匹夫之身亦怀兼济之心——若今朝入等而为天子门生,必克己奉公不吝己身、披肝沥胆鞠躬尽瘁,在朝惟受圣命不结朋党、在野视民如伤询于刍荛。”
“不死,不休。”
白衣卿相字字出尘,一个“死”字更有千钧之重,自古逆势而动者皆为孤臣,他大约也深知今日一席话必将自己推入绝境,眼下满朝文武侧目而视、他日明枪暗箭必亦难防——然壮怀之心未泯、仍可将生死置之度外,蝇营狗苟本非所愿,飞蛾扑火亦有大节。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那时有多少自诩高明之辈暗暗看着那年轻气盛的后生发笑?或许他们都笃定他无法在这条通天路上走得长远,即便侥幸跃过龙门不日也将被狠狠扯下泥潭;垂帘之后却渐渐安静下去了,许宗尧低眉敛目跪在雄阔华美的大殿正中,依稀感到有一道柔和的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半晌之后再次听到那个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开口,这次只有隐约含笑的一个字——
“善”。
第118章
殿试之后金榜即出, 蓬州许宗尧入三等,前浔州刺史贾昕与河东道李赋同入四等,便算是本次科考的一甲三名。
依大周旧例, 制科五等中前二都是虚设,能入四等已是天子赏识, 那许宗尧却上来便一鸣惊人入了三等、更当场被授为从五品上户部司郎中, 比过往进士科状元六品授官的起点还要高上两级,实属古往今来之未有;贾昕过去便是官身,如今晋为从三品户部侍郎,李赋则被任为从六品上金部司员外郎, 如此说来头三名都被派往户部任职, 朝廷立意富民固本的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再细细一推敲, 当今太后定选的路数也极耐人寻味:最受人瞩目的小状元乃是与两党无涉的寒门出身,榜眼贾昕是宋氏女婿、探花李赋则是阴平王保举, 如此说来两党的脸面都顾了个周全, 偏偏最受器重的又当众抨击了党争,真是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将官场心术摸了个明明白白彻彻底底。
一介女流能有如此手段确乎令人意外, 可她若以为单凭几个重气轻命的后生便能大刀阔斧推行所谓新政可就大错特错了——两党相斗其势汹汹,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睿宗与仁宗尚无力改变, 她一个垂帘不久的妇人又能做得了什么?那许宗尧想来便是以卵击石的典范,当要粉身碎骨又高高挂起给天下人看的。
文武百官各自腹诽盘算,终于纷纷在朝会后散去了。
阴平王卫弼今日可算是志得意满。
他举荐的李赋虽说未能拔得头筹,但得个从六品的官也终归是好的, 何况那看上去极得器重的许宗尧立场也与金陵派相对,过几日搞起新政必也会对洛阳派有利——他今日可瞧得真, 宋氏兄弟从乾定宫离去时那脸色都难看得紧,尤其宋泊气得胡子都歪了,对着垂帘之后的自家侄女狠狠摔了摔袖子。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离宫后又早早去堵颍川侯府的门,好说歹说硬是磨得方献亭见了他,终究如愿以偿将对方邀入自家王府共进晚膳。
宋澹当初在金陵做迁都筹备时原本已为阴平王置下了一座十分气派的府邸,可惜后者瞧了仍不满意,迁都后便着人将临街二宅一并购入,院墙打通后整条街都成了他家的,坊间称之曰“小台城”。
颍川侯车驾到时正是华灯初上,卫弼笑容满面亲引贵客入府,入门时家丁示意君侯左右护卫卸下佩刀,方献亭神情不动,表面没说什么脚下的步伐却停了;卫弼转了转眼睛,回身一个巴掌狠狠将自家奴仆打翻在地,怒叱:“不长眼的东西!君侯入宫尚可穿甲佩剑,今入我府又何须讲那许多规矩!——还不速速退下!”
这自然是在示弱示好,趋奉之意已十分鲜明,方献亭仍未发一言,负手带兵入了王府。
至花厅时琼筵已设,珍馐美酒琳琅满目、正如战事起前在长安时一般豪奢,卫弼殷勤地做出恭请的手势,连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本王今日真是好大的体面!——君侯快坐,快坐。”
方献亭看了他一眼,而后依言缓缓落座,卫弼笑着拍了拍手,当即便有伶人鼓瑟而歌于庭下献舞,只是君侯左右之人立于院中五步一岗、腰间刀兵尚还泛着冷光,那个个铁面冷脸的模样一瞬便将这温软秀色遮得七七八八了。
卫弼心下不满、表面却是半点不敢露,仔细在方献亭对面坐下,又亲自执起酒壶为他斟酒,热络道:“早闻君侯深谙杜康之道,今日若非偶得这几坛上好的新丰还真不敢开口相邀,且来一品可是旧年长安滋味?”
酒水清冽倒于杯中,香气四溢飘香十里,站在方献亭身后的临泽当即上前试毒,后者并未阻拦由他取了银针一验,此举令卫弼脸上笑容一僵,而后又讪讪自行搁下了酒壶;银针并未变色,临泽遂又亲手再斟一杯呈于君侯手中,方献亭接过浅泯一口,其味浓烈香醇,确是他少年时最熟悉的。
“好酒。”
他微扬了扬眉。
卫弼也看出这酒颇合他心意,遂又连忙拿起酒壶为之添杯,便像没瞧见方才那银针试毒的一幕般自然,话家常似的道:“本王也是许久不曾喝过这般地道的长安酒了,遥想当初先国公在时还曾一同策马长街彻夜畅饮,如今想来竟也像是前生之事了……”
这番往事回忆得颇为自然,言语间提及方献亭先父大约也是为了与他拉些关系;方献亭执杯的手一顿,看向卫弼的眼神有几分沉。
“思齐原是最重情义之人……”卫弼恍若未觉,仿佛径自陷到回忆里去了,“当初与本王同在东宫辅佐先帝,也不知一起经历过多少周折坎坷,他总事事为他人计,最终为保社稷竟不惜舍身自戕……我等终归是不如他的,如今回想起亦不免怆然惭愧……”
说着他又叹息起来,言语间的沉重多少也有几分真——十数年前他与方贺确是并肩而行的朋侪,方献亭还记得那时父亲在朝堂上受钟党攻讦往往都是卫弼范玉成等人出言相助,公事之外他们也常至国公府作客,厅堂之内总是觥筹交错高朋满座。
“先父深明当时局势,以命相搏亦是臣节,”方献亭神情舒缓了些,提及父亲眼底总有缅怀之色,“先帝勤政爱民有圣君之德,先父泉下有知必亦无憾。”
“无憾……”阴平王接口一叹,继而自斟一杯仰头满饮,“思齐高情远致忠义无双,为国而死自是无憾——可若他知晓今日之局势呢?知晓眼下主少国疑五辅离心呢?”
“贻之,”他的语气忽而重起来了,“……你我本不当生疏至此啊。”
这一声“贻之”着实突兀,上一回如这般叫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幼主继位后他们政见相左兵戎相见,早失了当初先国公在时那般亲近笃厚的情分。
“当初睿宗偏宠钟氏一意废嫡立庶,我等为保先帝不惜屡屡犯上与圣意相抗——难道我们有私心么?——没有!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天下百姓!”
卫弼义正辞严。
“如今也是一样的……洛阳金陵二派不和,难道是本王与那宋氏兄弟有私怨、非要同他们为难?不过只恐外戚乱政幼主受辱,更怕失了江北河山日后在九泉之下无颜再见先帝罢了!”
他声音渐大十分激动,语气恳切得仿佛受了多大冤屈,三言两语便将自己过去数次试图逼宫谋逆的罪业说成了感天动地的忠义,谁不信谁便成了真正的小人之心。
“贻之……”
他又饮起酒来,声音也稍低沉了些。
“我知你襟怀坦白光风霁月、凡先帝所言无有不应,所以他的皇后你要护着,南渡遗诏你也要奉——可那宋氏就那么好相与?单说此次制科,宋泊前前后后往长仁那塞了多少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会看不出?——说到底他们宋氏当年是背叛过先帝的!骊山事发后没过多久便躲回了金陵老家,全然不顾你父亲临终前对他们的托付!”
“只有你我才是一路同行之人!”
“过去是!现在也是!——制科金榜已放,新政已是箭在弦上,他们金陵派会容那小状元去清查人口土地么?必然层层阻隔官官相护,政令连尚书省都走不出去!”
“可若你我联手,他宋氏兄弟又岂能恣意妄为?——幼主终究是要由你我来护的,本王姓卫,难道还会害大周不成么?”
一通申述真情实感,只差要同前段日子才命人将自己儿子打了个半死的君侯执手相看泪眼,方献亭不置可否地半垂着眼睛,手指似有若无地轻敲着满杯的酒盏;下一刻庭下雅乐曲调一转,伶人退去而有珠帘掀动之声,抬眼看去才见一把秦筝横于月色花影间,一女子广袖高髻独弹六幺,勾抹之间其声如泉,亦是旧时长安风韵。
“那是小女卫兰……”
阴平王的声音又在此时传来了。
“不知君侯记不记得,先帝在时曾封她为永安县主,更屡次亲口称赞她的琴艺……可叹这孩子如今惫懒、平日在家中总不肯抚琴,今日听闻君侯下顾,方才……”
暧昧的话说到一半,庭下女子的眼已柔柔抬起,面前的珠帘恍惚正与帝宫之中龙椅之后的那面相似,盈盈秋水脉脉含情,原正是女子最烂漫的及笄之年。
“有道是鬼神可敬不可谄,冤家宜解不宜结……”
卫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献亭当时的神情,而后又再次执壶为他添酒,氤氲的香气撩拨人心,由慢而快的乐声正合所谓“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的美名。
“过去之事就都让它过去吧,你我两家一向交好,如今同列五辅更应戮力同心匡扶幼主,他日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也算是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说着同样自斟一杯,抬手欲与方献亭共饮,劝酒之时目光又飘向庭下一曲终了徐徐起身对君侯折腰的幺女,双眼饱含深意地道:“你我自此杯酒释前嫌……往后,便一心同体可好?”
少年时的烈酒甘美醉人,方献亭眼底却只有一片清明,目光透过卫弼看向立在庭下遥遥向他望来的女儿,脑海中浮显的只有几日前案头出现的一封信函;上位者沉默斟酌的模样也是惑人,遑论他右眼尾下漂亮的小痣显出一点微妙的出离,卫兰只觉得今夜醉了的人是自己,一颗心被他轻轻捏在指尖,得一抚便登上极乐,遭一弃便堕下深渊。
“甚好。”
他终于如此回答,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第119章
次日宫中赐宴, 为贺制科文武举人登科之喜,昨日将将在乾定宫中入等的三位自是风头最劲,一入台城便被宫人簇拥着引入御园。
宴办得不算正式, 一因太后早已下令厉行节俭之风,二因那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个人情走动的场合, 文武大臣皆获准携家眷入宫, 其中不少打的都是争抢佳婿的主意;宴就在御园里办,过午时人便差不多到齐,赏花踏青曲水流觞皆随君意,正式开宴却要等到日入时分, 太后与陛下也要到那时才会驾临。
方入金部司的员外郎李赋今日来得迟, 细看去眼下微青脸色略差, 想来该是宿醉了;但他兴致依旧不减,尤其一入琼筵见满园贵女都暗暗朝自己投来目光便更如春风拂面, 一身深绿官服端满了六品官的款儿, 步步体面地向假山一侧的八角亭走去。
许宗尧正独坐在那里。
他是从五品,按制已可着绯袍,加冠不久便能得这等造化实是古来罕见, 一身漂亮的浅绯可把旁人的深绿浅绿衬得一文不名了;李赋心中有些酸,但看许宗尧身边无人应酬交际又略微气顺, 心知对方昨日在朝堂上大放的那一番厥词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可没哪位心大的高官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如此一位愣头青。
“秉书怎么独坐于此?可令愚兄好找!”
他高声一呼快步上前,越发引得满园瞩目,许宗尧的反应却是淡淡的,起身同李赋问了一句好、随后又不声不响地坐下, 可没昨日在朝堂上锋芒毕露的夺人之势。
“抱歉抱歉,今日来得太晚……”
李赋更感畅意, 一边假意赔罪一边暗暗自得显摆。
“昨日卢尚书邀我至府上小坐,盛情难却多喝了几杯酒,不想一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险些误了入宫的时辰……”
这番炫耀可真是彰明较著:入等授官一共三人,位列第二的贾昕早已娶了宋氏女,占得状元之名的许宗尧眼下又备受争议,如此说来上佳的金龟婿只剩他李赋一个,昨日刚出乾定宫便被一干朝廷重臣竞相邀请,那卢尚书正三品的官他都还嫌低了呢。
许宗尧却像听不出他的卖弄之意,淡淡一应后便不再作声,李赋一面觉得十分无趣、一面又笃定对方心下必已眼红妒忌,遂半是满意半是不满地转身去同其余携妻带女的官员攀谈交际了。
那厢男子们来来往往谈笑风生,这厢各府贵女也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永安县主卫兰随她父亲来得稍晚,甫一坐定便被诸多想要巴结讨好她的女眷围住,大家各自吃茶闲谈片刻,不多时那话题便又转回几位登科的新官身上了。
“要我说那许宗尧也真是可惜……”一位贵女遗憾叹道,“听闻文采斐然饱览群书、确乎是有真才学的,又生了那样一副好皮囊,怎么偏偏……”
他确生得不错:身形颀长略显瘦削,眉如远山气韵卓然,虽称不上多么俊美、可也的确周正清秀,是文武官员中难得的好相貌。
一旁围坐的女眷听言都是掩面而笑,调侃:“偏偏什么?不就是心直口快了些?若当真喜欢便央你家爹爹为他做保,大不了舍些前程就是了。”
那贵女一听连连摆手,显见还是不愿为一朝情爱而吃一辈子苦的,转头又去看另一边的李赋,道:“那位员外郎倒也出挑,只是眼眶高得很,如今怕是瞧不上咱们了。”
“那确实是高,”另一位贵女又接了口,“入等以外又得五辅抬举,想来心里惦记的是咱们县主呢。”
这话说得妙,玩笑之余又顺带拍了卫兰和她父亲的马屁,偏巧此时李赋也远远朝高贵美丽的永安县主投来一瞥、看神情果真是有几分仰慕向往,眼尖的贵女们当即又羡又妒、嘴上还只得不停地说些溢美撮合之词。
卫兰当时其实也被捧得颇为愉悦,可其实真正的心思却根本不在那几个什么小状元小探花身上,又叹自己这些手帕交眼皮子未免太浅,怎么区区几个五六品官便教她们这般上心动念了。
——她是要嫁进颍川方氏的。
做颍川侯夫人……当今第一权臣五辅之首的妻子。
思及昨夜那男子在一片酒香中轻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卫兰的双颊便隐隐感到一阵热,环顾四周仔细寻觅了一圈,却怎么都瞧不见对方的身影,而后才想到如他那般位高权重的人自不会有心思同这些晚生打交道,能比太后和幼主早到一时片刻便是极好的了。
“李赋?”
她轻轻一挑眉,眼底露出淡淡的哂笑和高傲。
“他倒是敢想得很。”
轻飘飘两句便将居高临下的拒绝之意表达了个十足十,众贵女面面相觑、却不知这位阴平王千金如此挑剔是否也因已有了中意的对象;暗暗思忖间又见她将目光投远了些,几丈开外的花树下坐着金陵派几位重臣的家眷,其中最受追捧的正是贾昕之妻宋疏清、也如卫兰一般被众人簇拥在当中,角落里坐的却是一个脸生的女子,小半日功夫都只低着头一语不发,看发髻式样是位已经婚嫁的夫人。
“那是谁?”
卫兰随口问道。
一旁的贵女引颈去瞧,一番辨认后又捂嘴笑道:“县主竟不识?那是扬州刺史家中大名鼎鼎的平妻,与自家姐姐共事一夫的宋三宋疏浅啊。”
讥诮之意甚浓,倒不单出于父辈立场相对的敌意,更因同为女子不齿对方爬亲姐夫床的污糟行径;卫兰点了点头,心说难怪自己不识对方的脸,这位名声臭了大街的夫人打从七八年前便一直龟缩在江南不曾入东都,看如今形势大约连宋氏自家人也容她不下,也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轻啧一声扭开了头,兴致缺缺不再看了。
酉时前后暮色四合,孟夏时节的暑气微微散去,但天还亮着不必点灯;御园那头传来一阵动静,宫人跪伏百官趋奉,阵仗之大非迎君侯而不可有,细看去果然在人群最前见到一抹威严的深紫,确是方献亭本尊到了。
他左右方氏族人皆着紫绯二色,天下第一名门的雍容尊崇当即显露,在场众人无不毕恭毕敬欠身问好,纵想上前阿谀凑趣也要先仔细掂掂自己的分量。
如此众星拱辰的场面实在撩拨人心,诸位随着自家父兄起身向君侯行礼的贵女也都早已心旌摇曳,纵然深知此桩婚姻绝无可能也不免要在心底悄悄肖想一番,又暗叹幸亏君侯谁也不娶、否则若弃弱水三千而独饮一瓢该会多么惹人神伤心碎。
卫兰同样被这一幕勾得神魂颠倒,只恨不得当场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挽住那男子的手,旁人的嫉恨正是她最想摘取的果实,要站在那样的男子身边原本便应当多受些诘责——可惜她不能这么急,虽则昨夜他大约已算默认了与她的婚事,可此事毕竟尚未板上钉钉告诸天下、须等到今日宴上父亲当众请太后赐婚方才算是尘埃落定,她还应稳住心性少安毋躁以免失了矜持令他轻看。
如此这般妥妥帖帖地自劝了一番,到头来却还是压不住想在众人面前显扬的心思——她再聪慧也不过只有十五岁,自幼被捧在掌心的金枝玉叶懂什么忍耐?此时此刻便想告诉所有人他是她的,也要他再像昨夜那样将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身上,于是终归热着一颗心从席间站起,在众贵女惊诧的目光中款款向君侯走去了。
那时方献亭尚未落座,正在推辞几位同僚不懈的敬酒,几圈之外围的都是人,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不想抓住机会同君侯攀交情的;许宗尧同李赋也都站在外围,后者手捧酒杯有些急切地昂首张望,也不知君侯能否瞧见此处还有他这号人。
“几位新科进士可都到了?”
君侯忽而开了口,目光也隐约落向人群之外,百官遂连忙让出一条路、又有心热的暗暗提点许宗尧与李赋赶紧上前参拜;官至从三品的贾昕已站在君侯身侧,他二人落后一步也行到近前,李赋受宠若惊执起早就备好的杯盏向君侯敬酒,便是一向显出几分桀骜孤僻的许宗尧也不由在方氏之主面前拱手欠身。
方献亭朝左右之人伸了伸手,族中子弟立刻会意为他递上酒盏,竟是难得没有拂这几个晚生的意,又在受礼之后淡淡同他们道:“诸位登科之喜当贺,然仕途艰险多有不易、若施新政曲折尤多,如遇为难之处,可来寻我。”
这话说得深浅得宜,既可仅当句寻常的官场客气话听、又可当作上位者慷慨的提携之语,许宗尧察觉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留了一瞬,倏忽间便心神一晃微微怔愣。
李赋则已先他一步对君侯称谢,正要同对方共饮却忽听身后传来柔柔一声笑,众人回头看去,才见是阴平王千金、永安县主卫兰走到了近前,弱柳扶风般对君侯柔柔一欠身、又极不寻常地当众牵住了对方的袖口,面颊微红道:“君侯昨日方才饮过酒,今日可不宜再贪杯了。”
这话……
群臣面面相觑、身后一干贵女也个个瞠目结舌,着实没看懂眼前这出唱的究竟是个什么戏;方献亭则面色微沉地看着卫兰牵住自己衣袖的动作,正要将手收回、却忽听中贵人王穆气沉丹田地在不远处宣道:“太后、陛下驾到——”
第120章
宋疏妍一进御园便瞧见了方献亭与人拉扯的一幕。
他贯是众星捧月、走到哪里都被人簇拥, 只是往常一向不喜与人亲近,今次倒是与一个女子牵到一处了——那女子有些面善、她却一时想不起名姓,只瞧出年纪不大约莫不过十五六岁, 漂亮鲜嫩得仿佛一碰就能掐出水来,明眸皓齿眉目含情, 一双小手又紧紧捏着他的袖子, 仿佛……同他是一对似的。
她心蓦地一酸,又像被未开刃的钝刀重重割了一下,疼痛并未立刻浮显,却令她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他也恰巧向她望来了, 与她这个被所谓“太后”之名生生拖老的人不同、竟还似许多年前一般俊朗卓然, 无上权位赋予他比少年时更深沉幽邃的气韵, 只一眼便会引得年轻的女郎前仆后继。
可……
不会的。
他不会同旁人在一起的。
他明明……
她笃定地否认,一双眼却始终死死盯着他被那女子牵住的袖口不肯挪开, 他大约也察觉了她的视线、继而很快抽回了自己的手, 略微匆忙的动作不知何故却在她眼中显出几分心虚,仿佛她是什么扰人清欢的不速之客、一条大棒打散了正般配的鸳鸯佳偶。
“母后……”
卫熹的声音正在此刻传来,大约宋疏妍当时的脸色着实有几分苍白, 他的语气小心中又带着几分担忧;她回过神,别开脸的动作多少要算狼狈, 过片刻才终于开口答了一声“无事”, 受群臣叩拜后同幼主一并于尊位落座。
按规制,五位辅臣自当坐在上首,颍川侯位在左一与宋疏妍相距不过一丈,神情依稀有些回避、入席半晌也不曾抬头朝她这处看上一眼;阴平王在右一, 今日却是神清气爽红光满面,隔着老远便同方献亭遥遥举杯, 亲厚熟稔的样子真让众人瞧得目瞪口呆。
王穆凑到宋疏妍身边欠了欠身,询问是否要宣几位新科进士近前面圣,后者暗自一稳心神点头应了;不久文武新科五人便都躬身拜在御案前,除已至江北赴任的姜潮外均已到齐,群贤毕集济济一堂,确是难得蓬勃蔚然的气象。
“平身,赐酒。”
几位武官当日在校场已有幸得见太后真容,许宗尧和李赋却只在乾定宫中隔着一道垂帘听过她的声音,今日方才真正一窥其容貌——坊间只盛传宋氏太后母仪天下百鸟朝凤,却鲜少提及她玉柔花软如覆雪琼英般美丽的姿容,既像是少女、又比寻常闺中女儿多出几分难言的清贵典雅,李赋看得行礼的动作都顿了一顿,许宗尧同样有些意外、却很快再次恭敬垂首。
“今日说是贺喜,实则却也可算践行……”
些许微妙间她再次开了口,轻柔的声音正如那日在朝堂上一般悦耳得体。
“吏部已依许卿所谏于各州县下设检田点户二吏,明日便当清查田亩人口、再厘税赋钱粮;有道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诸君既列公卿,便当秉承本心报国济民,不可怀安好逸疏忽行事。”
几句诫诲点到即止,倒与片刻之前君侯所言异曲同工,众臣微一凝神,想起户部确有安排要将许宗尧和李赋一并下派到各州县督办新政事宜,贾昕则要坐镇金陵总司庶务、兼在新都破坊墙而兴商业,步步都是大刀阔斧锐意坚决。
几位文武新官纷纷叩首应是,一旁的阴平王却是抚须而笑,调侃道:“登科折桂历来畅意,只是这金榜题名之后便匆匆外任、却恐难再得洞房花烛的临门双喜了——太后理应念着他们的好处,他日新政有成更该赐婚以示嘉奖才是啊。”
这话说得有些散漫,但较过去图穷匕见的悖逆却终归是好上了许多,众人暗暗揣度阴平王这是有了要同天家和宋氏修好的念头,下一刻又听太后答:“我朝赏罚历来分明,诸卿若立功勋孤与陛下必定不会辜负。”
卫弼听言朗声应了一声“好”,继而又忽站起身对太后一拱手,笑道:“既如此,老臣今日也厚颜一借诸位新科进士的光,同太后为小女卫兰讨一个恩典。”
此言意义十分明晰,听得坐在下首的卫兰心跳如雷面色潮红,一旁围绕着她的贵女见状更纷纷捂嘴低呼、联想起她方才主动去牵君侯衣袖的行止便不由得怀疑她父亲是想出了法子把女儿送进颍川侯府;其余众人也皆作此想,就连卫熹也听懂了自己这位长辈的意思,惊讶地问:“怎么,莫非堂姐是要成婚了?”
卫弼闻言大笑,看神情真像是自己经历了人生四喜,开口欲答时却忽听身侧传来一声闷响,是君侯案上的酒盏跌落碎了一地,彼时他神情有种微妙的冷沉,却只低眉对太后和幼主道:“臣失仪。”
这……
官场之中岂有蠢材?自然个个眼明心亮贼得成精,前后一联系便猜出阴平王欲与颍川方氏攀亲、方才正是要请太后亲自为自家幺女赐婚;只是君侯这酒盏碎得妙极,也不知是纯粹推拒还是尚未与洛阳派谈妥,终归待他拿定主意这朝堂之上的格局便要跌宕起伏天翻地覆了。
席间气氛越发微妙起来,卫弼则是嘴角一僵怔在原地,有眼尖的官员还瞧见太后脸色亦是不寻常的苍白,不知是否也在担心自己最为倚仗的颍川侯会就此倒戈与数月前差点取她性命的阴平王沆瀣一气?
啧啧……
精彩,真是精彩。
酒过三巡满园欢笑,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官员们大多都已喝得半醉,宋疏妍面无表情命朝华夕秀伴她至后殿更衣、甫一起身便被卫熹依恋地拉住手询问是否需他作陪,她摇头说不必,转身离开的步伐是不寻常的快。
左右宫人一路惶惶,只因多年来从不曾见太后露出此等……此等失控之态,明明过去一向和善可亲温文尔雅、此刻却似强压怒火下一刻便要雷霆震怒;宫门一关气氛愈加可怖,太后尊贵而柔弱的双肩正微微发着抖,半晌后才道:“……去叫方侯来见孤。”
声音既冷又沉,真将胆小的宫娥骇得不寒而栗,朝华匆忙应了、又暗暗打眼色示意众人退下,约莫过了半柱□□夫殿门处才又传来动静,宋疏妍回头看去,果然见那人肃容敛目默然而入。
“你要成婚了么?”
直挺挺的一问脱口而出,她竟连与他迂回试探的耐心都不再有了,愤怒与委屈一并在心底燎起滔天大火,那时她没即刻歇斯底里已可算是百般不易。
他难得没像过去那般执拗地对“太后”行礼,却也并未立刻给出她所期待的回答,只眉头紧锁着说:“昨日阴平王邀臣过府,他……”
“所以就是真的了?”
她打断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真的要娶别人。”
这句“别人”说得可真没道理——什么叫作“别人”?难道她还将自己视作他未婚的妻子?那根脆弱的红线分明早在七八年前便断得彻彻底底,从她踏入洛阳城门的那刻起便再没资格似这般质问他了。
他却被她问得一愣,到嘴边的话也忽然说不出了,短暂的沉默是回避也是让步,却反而令她感受到更强烈的怨恨和屈辱。
“……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啊——说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说说你有多喜欢她。”
“她很好么?”
“是了,只有十五岁……干干净净从未嫁过人,自然是很好的。”
“你呢?”
“过去说要在长安故邸种梅树,如今可是要在金陵新宅种兰花了?——这次婚事可有三书六礼?阴平王的女儿想必不好糊弄,可要记得做足礼数小心呵护才是……”
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却是一句比一句更不像样,即便是她自己在说时也不断感到羞愧自厌,嫉妒与绝望把人逼到面目全非,她那么努力地想与本能相抗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到理智全无。
“你这是在说什么——”他果然动怒了,多年来头一次以“你”来称呼她,严厉的语气令人生畏,眼底隐约的痛色又暴露了他本心里对她自鄙的疼惜,“你明知我——”
“你只说你是不是要娶她!”
她却再次打断了他,声音变得更大更尖,通红的双眼已经噙满泪光,失控的结果往往便是走向毁灭。
“你以为我是蠢的!看不出你已同卫弼做了交易?”
“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做什么!送我鮓脯、为我牵马……难道次次都是意外、都是你的无心之失?”
“若即若离的把戏很好玩么!看我日日夜夜被你逼得发疯很好玩么!”
“方献亭!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一发不可收拾。
上次在南渡船舱中对他宣泄的一幕好似彻底撞开了她心底的某道禁制,以至于此刻他甚至有些把控不住局面——这是台城帝宫,一道殿门外守着若干目达耳通的宫人,再走出几步便是觥筹交错的御园,文武百官都在那里,但凡听到一点动静都会立刻令他们万劫不复。
“疏妍,你听我说——”
他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一声熟悉又陌生的称名就那样脱口而出,她盼了那么那么久、最终却因一阵持续的耳鸣而错失了;她剧烈地挣扎、像是拼命想要甩脱他的手,身经百战的武将怎会制不住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偏偏因唯恐她伤着自己而不得已退让了——她立刻作怪逞凶,一边哭得满面是泪一边莫名其妙摸到了他腰间的佩剑,五辅之首不卸刀兵的特权此刻竟成了她的便利,他眼睁睁看着她“唰”的一声将锋锐的利剑从自己的鞘中抽了出来。
“疏妍!”
他一惊,更怕她激动之下割伤自己,她看着他担忧急切的模样心中却只感到更强烈的忿恨,再下一刻眼前又浮显卫兰的影子,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便容许她去扯他的袖子,那若他们成婚了呢?若——
撕拉——
一阵刺耳的声音忽在高大的殿宇内响起,竟是她用剑生生割断了他紫袍的袖子,方献亭一怔,看看她又看看自己被割坏的衣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她却只毫无悔意地将他的剑狠狠摔在地上,华贵繁复的衣袖下手依然还在剧烈地发抖,一无所有的恐惧正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她,告诉她这世上最后一点原本只属于她的东西也要离她远去了。
“我知道已经过去很久了……”
暴烈的怒意忽而退却,狂纵之后涌起的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悲凉,她的声音就像眼泪一样苦涩,同样地,也是那么执拗乖谬冥顽不灵。
“但我本以为……还可以再久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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