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1.家长会
“……”
“啊。”短暂的怔愣过后, 殷棠抬手挠了挠头。
“你怎么突然就又……唉,可我现在早就已经不信神了啊。”
以撒望着她满脸认真,“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会做得比‘神’更好。”
殷棠突然就从先前乍一听到那几句话后的莫名悸动中彻底回神。
她哼笑一声, 收了法杖抱臂道:“是吗?那我可是听说, 邪神一顿能生吃八百个童男童女, 你行吗?”
以撒:“……”
“小破孩。”
魔女笑骂一句, 倒是难得从此刻井不算平静的日出中感受到了几分释怀。
她踮起脚尖, 抬手像是往常数次一样摸了摸以撒的发顶。高大的深渊族男人不明所以, 却依旧配合着躬身凑近到她掌心下,宛如一只被彻底驯服的大型犬。
“别做绝对的承诺。”
殷棠感受到掌心略微粗硬的发根,有些恍惚一瞬, 正好望进以撒抬眼看过来的金瞳。
她突然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先前是否真的过于迟钝了。
明明从始至终, 名为以撒的.在圣典中意义为被献祭之人的深渊族, 每次看向自己的时候, 一直都是这样的眼神。
……
确切来说,殷棠的生活其实井没有如她预想中的那般发生剧烈转变。
她的日常还是围绕着养花.调查.养老等方面展开。每个周末的时候,以撒还是跟往常一样回到魔塔, 共进晚餐后两个人各自干自己的事情, 看似泾渭分明又处处都透着无言的默契。
一切还是与以前无二,就好像只不过是以撒分化成了另一个性别罢了……
罢了个鬼!
殷棠在数次视线不自觉从手上干的事情中转移后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头看向拿着本魔咒书在客厅走来走去的深渊族。
“你在学习吗?”
“我在背高级进阶咒语。”以撒咧着犬牙朝她笑, “怎么啦,想让我帮忙拿什么吗?”
殷棠面无表情:“你能不能把衣服穿穿好?”
“衣服吗?”对方收了书,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披着的低领衬衫,“衣服怎么啦, 之前我不也一直这样穿的吗?”
纯色宽松衬衣随意地被扎进腰带,裁剪良好的设计勾勒出宽肩,隐约能够看见其下充斥着爆发力的肌肉。衣摆处则向下收拢,劲瘦腰肢与腹部线条的轮廓在透光的白色衬衫下若隐若现。
而那所谓“不好好穿衣服”是因为过低的领口,布料甚至都快开到胸线处,饱满结实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隐约可见顺着向下延伸的腹肌。
殷棠:“之前那样穿,因为你之前又没胸。”
她又瞥了眼深渊族此刻大敞的领口,“还是注意一点吧,如今这世道外面变态多得很。”
“所以,不用再去找埃里克了,”以撒一本正经。“你现在可以埋在我胸口哭。”
殷棠:“……”
诸如此类的事情几乎每个周末都在发生,件件叠加在一起,简直要把魔女弄得精神衰弱。
她终于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在周末的最后一天早早将以撒赶回学院,一口气还没松多久,就又迎来了艾伯纳寄来的家长会通知书。
哈,家长会。
殷棠瞪着那张静静躺在桌面上的羊皮纸信封,恍惚中有种自己还没完全转换过来身份的错觉。
虽然说她如今已不能再担任领养者的身份,以撒这个性别也没法上魔女户口,但本质上而言,在就读于帝国学院的期间自己也依然是以撒的监护人。
她回忆着曾经那些为数不多的有关于家长会的记忆,分析半天不得其解之后,干脆也就不再多想,决定顺其自然地随它去。
反正大概率情况下,以撒跟自己相处的时间也就只有这几年了。
“……”
时间过得还挺快。
殷棠在短暂的惆怅过后,迅速将行李简单收拾一番,准备等到家长会结束之后去伊娃家住一天,这样就不用再花时间往返黑市跟密林。
之前与情报贩子交易的信息已经差不多有结果了,除了德怀特幕后的家主就是皇室的炼药师坎修斯之外,报告中又提到了一点,即皇室的血源诅咒。
王后在临死前疑似被邪祟俯身的举止,以及大皇子西里尔的异化发病,皆是来源于诅咒。
坊间逐渐起了传闻,说因为卡洛斯皇室的上位是伴着杀戮与鲜血.踏着无数死于宗教战争中种族的尸体,所以神在其后代身上降下了惩罚,以应天意。
殷棠对此的看法是放他们的屁。
虽然她也同样看不惯皇室,但若是每个人都如此,凡看不惯一个人就可以所谓神的旨意来向对方施加自身的恶意,这种伎俩与当初那帮发动宗教迫害的疯子有什么不同。
她将哼哼唧唧的魔花抱上暂时寄存在伊娃家,算了算时间,抬脚往帝国学院走去。
……
历来家长会的时间都是设立在年末左右,一是彼时魔法专业八级考核的评级结果会在此前出来,二则因为学院会集中在这个时候对学生们的上半年整体学业做出一个评估。
殷棠读书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家长会。
文化课那帮絮絮叨叨的老头们往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以她为反面例子,来告诫那些前来开会的家长们教育的重要性。
导致最夸张的时候,“殷棠”这个名字曾在各个不同阶级年级的家长学生们耳中烂如指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权商工吏,无一不知上世纪最强者诅咒魔女的户口上出了个混世魔头。
“殷棠。”
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有些陌生的男声。
殷棠站定在帝国学院入口的雕塑前,回身望向声源处,只见一名样貌平凡的中年男子嘴角微弯着同自己打招呼。
她蓦地肃下面孔,“坎修斯?”
“你还记得我,真是荣幸啊。”
在记忆中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彼时大皇子西里尔身边卑微怯懦的炼药师一席笔挺正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至额后,看上去竟与那个卑下形象大相径庭了。
殷棠目光从他周身滑过,也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你怎么会在这?西里尔还活着吗?”
坎修斯摇头轻笑起来,“背后议论皇储可是大忌……不过么,按照大殿下如今的情势来看,储君异位也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事情啊。”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还是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我是艾尔丹的叔父,坎修斯·德怀特。同时,也担任德怀特家族的话事人。”
“……”
坎修斯·德怀特,隐瞒身份至今,为什么会突然选择在家长会的这一天广而告之?皇室又知不知道他的这种举动,还是心知肚明地默许呢?
坎修斯的侄子所在的班级是炼金b班,与魔法班不在同一个楼层。根本没来得及多聊,在行至旋转楼梯的位置对方便同自己分别了。
殷棠凝眉快步行走在帝国学院楼的长廊中。
“您.您就是大哥的监护人吧?”
蓦地身后传来一道有些迟疑的嗓音,只见两名不好好穿校服显得流里流气的青年站在原地,其中一个推搡了另一个一把,那人喉头滚咽了吞了口口水。
“大哥说,他现在在实验室有点事情,让您先去教室,他马上就过来!”
殷棠挑眉,“大哥?”
“啊对,杰里老大说今后我们的头儿就是以撒大哥了!本来是喊大姐的,但半个月前大哥不是成功分化了吗,所以就……”
没想到这个杰里看上去是个纯混混,倒还勉强算是讲义气。
殷棠无意多管年轻人们之间的事,对那个前来带话的学生点了点头后,就继续转身准备往教室走。
身后两个青年开始互相推搡暗骂起来,一个说“你自己怎么不去跟她说这样显得我很呆”,另一个讽刺道“本来就是”。紧接着在一阵混乱动静之后,一道远去声音突然响起:“老大在催了赶紧回去吧,都准备好了吗?今晚动手。”
殷棠顿住脚步,回头望了眼小跑着消失在走廊中的两个背影。
多年来违反校规的直觉告诉她,这帮学生们,大概率在谋划着一件不知名的坏事。
以撒,会参与其中吗?
“你在看什么?”
离去青年们的背影之后,莎伊娜从走廊尽头款步姗姗地走来,微微挑眉看向她。
殷棠摇了摇头,与她一同前往魔法五年a班的教室。
“对了,埃里克他们怎么样了?后续考试的内容我没来得及关注。”
“除了三名受重伤的学生及两名失踪家长依然在搜寻之外,其他人倒没什么大事。”莎伊娜道,“谁也没有想到这次魔八的最终试炼内容会以这种形式呈现,已经有学生家长组成抗议队伍去魔法协会门前闹了,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对了说起来,以撒的最终评估打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在这方面他真的很优秀,恭喜你……有关分化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可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你的感情,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老妹。”
“啧,别这么叫我。”莎伊娜皱眉,望向一脸莫名神情看着自己的魔女。“什么事?”
殷棠:“你真好,我有可能跟你在一起吗?”
莎伊娜:“……”
前来找莎伊娜的级长哈尔森:“……”
见到哈尔森的瞳孔地震,殷棠叹了口气。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在人家儿子面前谈论这个,于是果断放弃这个话题。
只是由此,她拓宽了思路。
如果开始一段新恋情的话,以撒会有可能放弃对自己的感情吗?
第42章 42.年下直球就是坠吊的
问题就在于, 这个对象应该从何处找起?
殷棠率先想到几个明确表达过心思的追求者。在脑中一一设想了跟对方在一起的样子之后,寒毛竖起果断打消了这个念头。
来真的不能接受,演戏的话又不太好,难搞。
这段时间先留意着看看吧。
万一真有合适的, 相处看看也不是不可以。
她与莎伊娜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 几乎所有在座的家长们齐齐转动目光, 视线凝视在两人——确切来说, 是黑发魔女身上。
有打量揣测, 有惊艳窥视, 更多的则是一种不可思议。
大教室最中心的悬浮屏幕上, 几行名字与积分用魔法排序陈列着,第一行的位置赫然是“以撒·亚伯兰”的组成字符。
殷棠回头看了一眼成绩榜,一瞬间竟然有种不似真实的恍惚感。
毕竟早在送小崽子过来上学之前, 她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以撒不怎么被批评, 勉强考到一个及格线, 不扣太多的分, 就已经很满意了。
如今这个形势,实在是过于超出预期。
她在万众瞩目之下找了个位置坐下,头一次因为代表着正面羡慕意味的注视目光而感到有些不自在。魔女暗自咋舌, 轻声嘟囔道:“他也没跟我说综合成绩也排第一啊, 我还以为只有魔八成绩呢。早知道让碧海来开家长会了。”
莎伊娜面无表情:“你是在炫耀吗?”
殷棠:“头一次因为得第一被表扬,我现在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莎伊娜:“……”
莎伊娜大概是彻底无话可说,轻声叹了口气后不再试图与魔女搭话。
在会议正式开始前的几分钟内, 魔法五年a班的家长们也已经隐隐形成了小团体的趋势,纷纷低声交谈着各自的话题。
紧接着,艾伯纳与几名专业课的负责导师前后走进教室,大致讲了一些开场白后便开始了第一个学期的家长会内容。
二十分钟内, 殷棠已经从各专业课导师的口中听到以撒的名字不下十次。每一次,教室中众人的视线都会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的身上,看得她当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那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彼时诅咒魔女来开家长会时的心情,只不过两个“养女”中,一个是咬牙切齿提到的反面教材,一个是被夸到麻木的优秀分子。
如果那个女人的养女是以撒而不是自己的话,她一定会很欣慰吧。
……她会因为自己的养女得第一,而像寻常家长一样,露出笑容吗?
还是说,她依然维持着自己的得体,只会在面前养女露出渴望夸奖的神情时抬手去摸一摸她的发顶?
那个女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夸过自己一次。
殷棠在万众瞩目中陷入溯回的场景。
她眼神一瞬间变得似是有些迷蒙,连带着面前魔法浮动的字符都看不真切起来。
黑发魔女在华灯初上的人群中突然陷入不可控的记忆旋涡,耳边魔导师们说话的声音转变为尖锐的耳鸣,在一阵阵刺耳的嗡响声中搅得她大脑天旋地转。
惊声尖叫的边缘种族.堆积成山的尸体.闪动着虚弱光芒的地狱宝石.燃烧腐臭的焚化炉.从那个女人唇边沁出的.夹杂着絮棉状的污血……
殷棠手腕持续性地战栗起来,耳边的嗡响声愈发增大,直到视线目睹竟是一片猩红的血色。
那个女人,最后对她说……
说.说什么?
她说了什么?!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蓦地握上她颤抖手腕。
“没事了,你看着我.没事的。”
殷棠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频率眨了眨眼睑,下一秒,边缘褪去的视物范围内出现一双金瞳。
如野兽般裹挟着不加掩饰的邪性与凶戾,一眼看过去甚至比眼前的尸山血海还要悚然。而目睹着这么一双宛如邪祟的瞳孔,她呼吸重归平缓,竟真的一点点从记忆的旋涡中清醒过来。
“……怪了。”
殷棠抬手抹了把脸,嗓音有些沙哑,“我很少会再想起那段记忆了。”
“没事的。”
悄无声息从后门进入教室的深渊族握着她手腕将她揽在怀中,“都已经过去了。你看,我们现在都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不是吗?”
殷棠鼻腔间竟是以撒衣服上裹挟着夜风冷冽气息的味道,她阖上眼,叹了一声。“可能是真的上了年纪了。碧海之前老跟我抱怨上到年纪后总容易想起之前的事,大概我也不能免俗吧。”
以撒沉默片刻,“不是的。你还会活很久,我向你保证。”
“‘会活很久’这种话算是哪门子的保证?”殷棠被他逗笑,“之前说会做得比神更好也是,你好像老喜欢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保证。”
“不是莫名其妙,”以撒认真地反驳她,手臂环抱着的力道愈发紧了些。“是一定会做到的意思。”
“那个,无意打扰你们。”
两人身边突然传来一道有些忍无可忍的声音,莎伊娜抱着手臂坐在隔壁的座位上,眉心抽跳几瞬。“但是你们还要抱到什么时候?艾伯纳看起来脸色不太妙。”
殷棠从高大深渊族的侧肩上抬眼,只见讲台上黑着脸的大魔导师果然频频望过来,就差直接在脸上写脏话。
唯一庆幸的是还好他们之前选了个最后一排的座位,故而此刻倒是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边。她拍了拍以撒的手臂,半晌后深渊族调整好姿势在边上的椅子入座,目不斜视听讲的样子倒还真的挺像是考第一的好学生。
“还难受吗?”
“好学生”半晌不死心地轻声问道,“怕的话可以拉我的手。”
殷棠:“没分化成美女,想得倒是挺美。”
以撒:“……”
等好不容易挨到了家长会结束,殷棠又被喊上去作为优秀学生家长代表进行友好谈话。
魔女发誓,她亲眼看见其中一个老发花白的曾经教过自己的专业课导师脸上神情复杂至极,嘴唇张了又闭,愣是无法违背着良心将那句“只有优秀的家长能教育出优秀的子女”给说出来。
“没事教授,我懂。”
殷棠善解人意,“我也是第一次当家长没什么经验,能教出这么优秀的孩子纯靠崽子自己争气。”
老教授:“……你回去吧。”
接待会的流程差不多全部接近尾声,殷棠算了算时间,赶去黑市找消息贩子一趟再回到伊娃家正好,不是很晚的话还能跟荆棘魔女点个夜宵吃。
她收拾了东西打算动身,下一秒就见以撒早早等候在教室门口,看她出来了拍拍身子站起来。
“走吧,我送你。”
“啊?就这么点路不至于,我又不是没长腿。”殷棠有些莫名,“你明早不是还有课吗,早点回去休息。”
以撒依然坚持道,“我送你出校门。”
一头雾水下,她跟在美其名曰“送你”,实际上寸步不离偏要紧挨着自己的深渊族走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
“到底想干吗?”殷棠被他比常人偏高的体温黏得甚至都有些出汗,不耐烦道,“都说了别搁这儿送了,又不是在谈恋爱。”
啧。
话音出口她就想回到上一秒给自己一拳,这话说出来别又是给这小屁孩机会借题发挥。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以撒倒并没有顺着这话再度说些什么,只是在月色下抬眸,直直望进她眼底。
“你今晚不回魔塔是吗?”
“咋?我住伊娃家。”
“嗯。”以撒点了点头,“主城最近好像有些不太平。我想看着你平安抵达,不然我会很担心。”
殷棠耸肩,“不太平能咋?我背后魔杖一扯,想干谁干谁。”
夜色下深渊族似是抿唇笑了一下,又或许没有,深色的肤色似是与长夜融为一体,其中的界限难以分辨。
“我知道的。”以撒轻声道,“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到你。”
他说,“在学校的每一天,每一个空下来的间隙,我都会想你。甚至此时此刻,我们还没有分别,我就已经忍不住开始想你了。”
这臭小子。
殷棠脚步顿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
好像自从分化后的那天在酒馆,以撒的心思被戳破拆穿之后,他就干脆开始自暴自弃似的,每天都疯狂地语出惊人。跟之前两人之间还有那么一层“养女”身份关系时候的含蓄完全不同。
魔女有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过于炙热的感情,拒绝的借口好似都在其下无处遁形。
殷棠摇摇头,瞪了那个在月色下表白的深渊族一眼,几近落荒而逃似的转身摆手。
“走了!别送!”
以撒站定在原地,直到视野中魔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他终于收回视线,金瞳中再无任何有关于缱绻的情感。
深渊族一步步重新走回黑暗中。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修长十指交叠着结出未知诡谲的阵法。原本静谧无声的冷夜中突然暴虐起一阵来自于地底深渊的死气,在弥漫四散的长夜中席卷起狂风猎猎。
诡异藤蔓交织簇拥着的倒十字图腾骤然出现在高大男人的面部。
远处对应着的学院大楼中,一共六十六处被隐蔽刻印在建筑上的咒符于同一时刻炙热发亮。
遮天蔽日的阴翳笼罩在整座学院,于漆黑幽暗的地底,可怖血腥的怪物浮现身型,缓慢旋转着面部,凹陷进两个血洞的眼窝中渗出汨汨血流。
以撒在风暴中无声狂笑,面部不断翕动的图腾似一只只高频旋转的眼睛,整个人宛如从深渊爬上来的厉鬼。
第43章 43.大型魔幻现实
殷棠是在快走到黑市入口的街角商铺时察觉到不对劲的。
其实之前在听到那几个学生密谋的时候, 她就有所怀疑,后面一时被以撒的直球打得猝不及防,竟是完全忘了这回事。
现在回忆起来,臭小子当时的细微动作神情,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她本来只是想说去找以撒问问, 顺便看看现在的年轻人们违反校规的手段如何。然而还没等完全到学院正门, 被巨型透明屏障笼罩的内部骤然传来一阵对自己来说无比熟悉的魔力波动。
殷棠仰起头, 看见漆黑一片的苍穹上, 诡异的被根根藤蔓锦簇着的倒十字图腾爆裂绽放。
上一秒还在想着一帮小屁孩们能密谋出什么惊天动地坏事的魔女:“……”
殷棠瞳孔紧缩, 眼望着夜幕中遮蔽了天际的邪恶符文。根根环绕在倒十字周边的扭曲藤蔓裹挟着无边恶意力量席卷, 如黑云压城般的阴翳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而更加令人不妙的是,她似是隐隐约约听见了一道悚然的非人类嘶吼。
“里面现在什么情况?”
距离家长接待日的结束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时间,学校里除了一些留下来与导师详谈或者是有其他事的家长学生, 其他的正常情况下应该都差不多回去了。
“请您暂时离开学院范围, 不要在此处逗留。”
几名骑士打扮的巡逻队成员挨个在帝国学院的周围撑起防护屏障, 其中负责的魔导师上前赶人。“具体情况我们已经通知护卫队的人过来处理了, 请您立马离开。”
“让我进去!”
突然,殷棠身边一名贵妇人模样的家长大声对着负责人喊道,并且试图冲破骑士团的防线进入到校园内。“我的儿子还在学校里, 他是没有自保能力的炼器师, 我必须进去找他!”
“女士,搜救队的人已经在里面将部分学生陆续带出了,请您配合理解我们的工作。”
帝国学院的几个入口均被魔导师与骑士们组成的护卫队团团拦住, 外面的人没法进去,也暂时无从得知内里的情况。
殷棠正准备另找进口,就见下一秒莎伊娜面容肃穆地大步从正门走出。一边将手中满脸仓皇的学生交给骑士团,一边望向自己道:
“学校里, 有人召唤出了魇魔。”
“……”
电光火石间,殷棠联想起之前以撒的一桩桩异常行为,以及那一天在密林深处,老波说过那件“已经办妥了的事情”。
她当时就想说,这个年纪的学生一没有课题研究需求,也不是涉及到人型化形的特殊血统,有什么理由非要研究魔物控制化形的可行性?还是借波克恶龙那种等级的魔法生物做实验,用代表着邪神咒符的图腾来引导。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召唤控制魇魔吗?
可是为什么,有什么事是需要召唤那种充满着不可控因素的地狱魔物才能解决的?
似乎是见她突然就陷入了一阵未知的沉默,莎伊娜话音顿了一瞬,问道:“怎么了?”
殷棠:“没事,我就在想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大部分学生跟家长都已经及时被疏散了,学校里还有大魔导师跟护卫队的人,如果不正面挑衅魇魔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出来的时候没看见以撒,不过相信以他的头脑实力大概率会全身而退的,你不用太担心。”
我是在担心除了臭小子之外的其他人。
殷棠皮笑肉不笑地想,她摇摇头不再多言。脚步微动着突然在巡逻骑士的视线死角之内三两步冲上高墙,以一个堪称娴熟的姿态从门禁屏障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殷棠!”
“很快回来,别担心。”
黑发魔女在高墙之上冲莎伊娜摆了摆手,紧接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周边的巡逻骑士听见动静大步赶来询问,姿态优雅得体的女人抿了抿唇,终是道:
“没事。”
……
“老大,东校区都找过了,没有人。”
“那就接着找啊!别在这浪费时间!”
“知道了!”“是!”
杰里在原地有些暴躁地胡噜了一把剃得极短的寸头,半晌发泄似的踢了一脚边上的矮树。
“怎么会没有呢?一直都在盯着,那畜生根本就没有出过校门,那帮小子们一定是没有认真找!”
“耐心点。”
他身边的黑暗中蓦地传来一道低沉嗓音,杰里抬眼望去,深渊族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坐在占星楼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栏杆上。
月色下,凌厉立体五官上刻印的繁复咒符花纹显得诡异又有种怪诞的美感。
“我.我就是担心会耽误了您的事……当然了,迫切想要那畜生死也是我自己的想法。”
原本还凶戾的刺头男生瞬间声音就低了下来,挠挠头有些嗫嚅说道。
以撒仰面望着黑幕中的月轮,惨白残月闪烁着微弱的冷光,唯一的那点光源也在边上邪恶图腾的笼罩下显得微小可怜。
“他不会走的,他想要的东西还在这里。”
深渊族说着垂下惨白睫毛,居高临下地望着在夜色中听声辩位正在高速移动的怪物。
龟裂可怖的怪物面部上,两个凹陷进去的血洞替代了眼窝,而那只魇魔整体看起来竟是与年前在魔塔中看到的样子截然不同了。
移速更快,力量更强,更强大.压迫,且魇魔狰狞利爪的上方,似是系着一块布条似的长条状物体。
以撒无声在占星塔上笑开。
“从四肢开始先吃,等吃到躯干的时候,在魔药的作用下人能够清晰感知到自己的手脚正在被啃食。接下来,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吃掉,但他失去了四肢,连爬动着逃走的机会都没有。真可惜。”
杰里无声打了个冷战,寒毛疯狂耸起望向那个坐在栏杆上的深渊族。
原本口中咒骂的话语停下,刻在本能里的畏惧使得他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
以撒视线移着向后瞥去一眼,“你不是也一直希望,德怀特被虐待至死吗?”
“话.话是这么说……”杰里吞了一口口水,眼神闪躲着不愿与之对视。“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上被种下的毒没有解法,那你未来的死状可能会他还要惨。”
“我……”杰里怔在原地,半晌,他闭了闭眼似是在自我暗示。
“我知道了。”
杰里抬手抹了把脸,目光最终趋于坚定。“我去一起把他引过来……我都明白的,我绝对不会,给您拖后腿。”
以撒不置可否。目睹着男生的背影消失在占星塔下,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目光继续在空旷偌大的校园内审视。
深渊族手背上同样爬满了同面部相似的咒符图腾,他借着微凉月光望了眼那代表着至高邪祟的图案,半晌有些厌恶地闭了闭眼。
若不是这种咒符中蕴藏的磅礴魔力是最适合驱动魇魔的,他绝不会使用那个神的代表图腾。
魔女曾经到底……喜欢祂什么啊?
以撒狠狠握了握拳,花了点时间重新整理好情绪。突然间他视线凝固在一个角落,不可置信地站起身。
黑发魔女披着夜色穿行在偌大校园,时不时抓着某个落单学生的领口不耐烦地将人拎到附近的安全点。而她正面对着的转角处,眼睛位置是两个血洞的怪物正侧耳倾听,之间距离仅一墙之隔!
深渊族以一个甚至堪称慌乱的姿势纵身从高塔之上跃下,转眼间消失在夜幕中。
重新恢复死寂的占星楼上仿佛从未有人到访过。
……
殷棠真的是艹了。
有什么比深更半夜得知自家的臭小子在学校召唤了魇魔这种别人写话本都不敢想的破事更操蛋的?
大概就是,深更半夜跑进学校逮人结果不仅迎面就撞上了魇魔,唯一能够勉强算得上帮手的同伴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炼药师。
殷棠堪称狼狈地就地一滚,手脚利落爬起来之后分出心来瞪了眼边上的坎修斯。
“你能不能来点作用?要不然就滚去安全点吧,别给我拖后腿行不行?”
也不知道此刻几乎可以说毫无战斗能力的炼药师是哪来的底气,竟然在躲避攻击的过程中还悠悠地看过来一眼。
“我要是能跑得掉早就跑了,哪还陪着你在这受罪啊?”
殷棠根本没空再骂,生存本能使得她扛着法杖正面迎上魇魔挥来的利爪。这一下即便法杖吸收了绝大部分的力量,她还是近乎斜着甩出去撞上了高墙。
“草……”
怎么会这样?之前在魔塔的时候,她起码还是能正面跟魇魔对一下的。
殷棠呸的一声吐了口淤血,死咬着牙关,突然双手将沉重九星法杖平举在身前。
坎修斯眯着眼睛望过来,似是有所感。
“真的要这么做吗?”炼药师此刻凉凉的语气显得无比欠揍,“我可是听说,那场战争过后,你就再也没有开口念过一句咒语了。”
“你能不能别比比?不干实事的废物还有脸在那说话?”殷棠头也不回,目光专注地凝聚在偏着头倾听动静的庞大怪物身上。
她掌心握着的长柄法杖顶端,九颗地狱宝石齐齐闪烁着炙热,在夜色中宛如唯一燃烧的光源。
【杀了他】
诡异得不存在于任何一种文明种族的语言体系,近乎嘶声蛇鸣与不可名状的深渊回荡低吟组成的未知咒语响彻在空地。
殷棠在极度震惊中抬眼,还没看清面前深渊族的轮廓,她整片视线所触就转变为带着体温的黑暗。
以撒胸膛剧烈起伏着,带着后怕与惶恐将炙热的法杖丢在一旁,像是世界末日来临般紧紧抱着她。
“别丢下我。”
他这么说道。
第44章 44.举报有人代练
短暂的惊讶过后, 殷棠反应过来,挣扎着抬手就朝以撒脑门上敲了个脑瓜崩。
“你现在长本事了啊。”她咬牙切齿,“连魇魔都敢说召唤就召唤,以后还打算做什么?”
“别再想用这套蒙混过关嗷。”
殷棠弯身捡起被夺去的长柄法杖, 拍了拍上面沾的灰, 假装没看见对面深渊族沉重的目光。“念句咒语而已, 我又死不了,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而且现在我们说的是你的问题, 不是我的。”
“机械魔女说, 你身上有诅咒。”
以撒深深凝视着她手中抓握着的九星法杖, “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哪怕是一丁点开口的可能性都不行。”
“……”
“啧。”
“救……救救我!”
另一头,被下达指令的魇魔专注着自己的猎物。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坎修斯终于在骤然极增的压力下转变了脸色, 捂着腹部被利爪撕扯破开的大洞, 扯着嗓子朝这边吼道。
实战能力薄弱的炼药师在深渊怪物的压迫下节节败退, 倒地的后一秒眼看着就要被撕成碎片。
“使人异化的毒, 是无解的对吗?”
魇魔的利齿蓦地停顿在惨白面部的中央。坎修斯从怪物滴落的涎水中战栗抬眼,看见那个深渊族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来,鞋底塌落在地面的轻响宛如死神的宣告。
“可我恰好, 在进行符文改良的时候接触过这种毒。”
以撒在虎视眈眈的魇魔身边蹲下, 殷棠这个时候才借着月光看见,臭小子的脸庞上竟然满是刻印着繁复倒十字藤蔓的图案。
“确切来说,那并不是任何一种书面上记载的魔药, 相反,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对人体有益。这也是为什么,皇室那帮试药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其中有端倪。”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德怀特的秘密家主.此刻挣扎在怪物利爪之下满脸是血的炼药师在极度震惊中沉默着,半晌沙哑道:“既然是对人体有益的魔药, 就不能称之为‘毒’。”
殷棠望着眼前怪诞悚然的一幕,突然想到什么,从储物袋中翻出几分钟之前刚拿到手的情报。
她一目十行地快速掠过,想起之前黑暗牧师笑着对自己道,“所谓的皇室沾染的惩罚诅咒,为什么就不能是人为的呢?”
一瞬间她头脑中繁乱的根根线索出现了连接点,在最中心的空白横线被填上之后,一些旁枝末节便也清晰了起来。
数月前,殷棠第一次在博里大街见到大皇子西里尔与坎修斯,彼时坎修斯在众人眼中的身份就只是皇室的炼药师。他向自己提出购买弗拉明戈魔花,用来治愈王后突发的怪病。
西里尔被暴揍之后,出于向皇室隐瞒其偷溜出宫的目的,坎修斯带他前往帝国主城的地下黑圣所,也就是黑市的黑暗牧师那里进行治疗。治愈过程中,西里尔第一次发病怪化,而作为炼药师的坎修斯只是在片刻后见他恢复正常,竟然也不再追究,甚至没有告知过皇室。
开学典礼上,西里尔再次发病,骑士长埃里克借机找到自己,暗示以撒的血统出身与主城危机有关。紧接着,琼斯家族的女儿被一个名不经传的德怀特家族族长威胁,为此利用杰里使得对方前往德怀特住宅偷取把柄,失败后杰里被种下毒药。
同月,王后宣告病危,葬于圣索里大洋。
如果大皇子西里尔的异化真是坎修斯动的手脚,那他必不可能一个人策划完成整桩计划。
如今再回顾整条所经历的时间线,会发现有一个人始终貌似游离在核心事件之外,却又与所有事件都有关联。
以撒:“平时是皇室的试药师也无法察觉出的增益魔药,但是,一旦与反式禁咒结合呢?”
——琼斯家的嫡女,莉娜·琼斯。
殷棠紧盯着炼药师瞳孔紧缩的面孔,刹那间一切线索的源头渐渐浮出水面。
“威胁骚扰只是借口,你背后联合的是琼斯家族,你们想替了皇储自己上位。”
“……”
“……”
“一半一半吧。”
突然间,原本还颤抖在魇魔獠牙之下的坎修斯耸了耸肩,换了一种语气这样说道。
理应手无缚鸡之力.只适合在后方以药材支援的炼药师抬起手,将先前逃窜中弄得散乱的额发拨至脑后。
他脖颈处的大动脉还在怪物的利爪下跳动,而他置若罔闻,唇角扬起朝着蹲在魇魔边上的以撒笑了笑。
“你们为什么会以为,我对那座城堡里的至高位感兴趣?为什么就不能是琼斯特地找到我,让我帮他们将皇室拉下水?”
“没区别,总之西里尔的怪化是你们联手做的。”
殷棠重新将九星法杖提在手中,“可是,对西里尔或者国王下诅咒都能理解,那王后呢?她背后一没势力,二没权力,根本威胁不到你们的计划吧。”
“殷棠,我知道你。”
德怀特的秘密家主没有答这话,只是突兀地起了另一个话头,“你可能不记得了,在许多年前,其实我们见过的。”
“哦?看你的表情,好像是真不记得了,那我提醒提醒你。”
坎修斯像是对那双骤然紧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深肤色手掌熟视无睹,他张开口在深渊族暴戾的神情中困难呼吸,口中语音却偏偏不停下来。
“在那场宗教战争的末尾,起火的圣塔利亚教堂中,我们不是见过吗?”
“啥?”殷棠满脸写着扯淡,“宗教战争都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你恐怕还穿着开裆裤到处跑吧。我们怎么可能见过?”
坎修斯:“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眼睁睁看着科洛丝死在你面……”
炼药师骤然被爆裂的力道掀翻出去,他右手扭曲地折叠在地上弯曲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下一秒,以撒握上魔女冰凉的手腕,“别在意。我杀了他,从今往后他再也不能出现在你面前惹你不高兴。”
殷棠另一只手悬空着维持攻击的动作,黑瞳中的冷意几乎要溢出来。
“你到底是谁?”
坎修斯抬手想要堵住自己胸前破开一个血洞的伤口。见血怎么也止不住,下一秒他竟是有些好奇地用指尖戳了戳截断面的边缘,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痛楚似的。
“我今天不是重新自我介绍过了吗?我是坎修斯,坎修斯·德怀特。”
“……”
“不过么,你要是问我在数十年前叫什么……我的名字。”
——“亚伯兰。”
【杀了他!】
混沌诡异的未知咒语再度响彻于长夜,以撒金瞳中裹挟着暴怒恶意,侧步上前将魔女挡在身后。
刹那间,在原地待命的魇魔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足以毁灭天地的力量尽数发泄在炼药师单薄的躯体上,瞬间爆开一阵浓烈的血雾。
刺鼻的血腥气弥漫在鼻腔,殷棠以一个还算冷静的动作扯开以撒拉着自己的力道,缓步行至撕扯着尸体碎片的魇魔身旁。
倒在血泊中那团肉块,已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形状。若不是他们亲眼看着被扯碎的人长着坎修斯的面庞,任谁出现在这里也无法辨认出这团肉块是个什么东西。
殷棠用脚尖挑起一块碎肉,打量半晌。
“是人体没错,不是什么仿制的魔傀儡。”
她身后,直至念出控制魇魔的咒语后便沉默至今的以撒死死瞪着那滩血泊,背面影子中铺天盖地的触状体们翕动狂舞。
“离它远点。”
他突然这样说道。殷棠似有所感,脚尖点地避开一处蜿蜒的血流,再度抬眼望去的时候,从一地血块碎肉中,似是隐隐有什么东西即将破体而出。
那是一双巨大的.瘦削的.完全展开足以遮天蔽日的,覆盖着一层薄膜的骨翼。
几乎在看见那双呈完全展开状的膜翼的瞬间,殷棠意识到他们连同整个南浔帝国主城的人,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在意识到这点的下一秒,她强拉住以撒的手腕,以确保对方不会在极端情绪失控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
降临于虚空深渊的大恶魔踏着一地残肢碎肉,张开足以将夜幕遮蔽进去的膜翼,在魇魔似是感受到同类的疑惑低吼声中抚掌大笑。
以撒面容上刻印着咒符的铭文闪动几下,最后发出一点微弱冷光,最终褪散着消失在面部。
与之对应的,那只魇魔前肢伏地,两个血洞状的眼窝空洞地对着大地,随着咒符的逝去而重返深渊之底。
埃里克率领的骑士团在听闻动静声后匆匆赶到,此刻也不禁面容肃穆,握紧了手中的佩剑。
“快过来!”
他皱眉喊着站在对面的殷棠与以撒,一边挽了个剑花,将剑尖对准脚踏虚空的恶魔。
“魔族,主城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教皇大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劝你尽快束手就擒。”
“哦,教皇?”
大恶魔抬手挠了挠耳朵,俊美到诡谲的面部上似是显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神色。甚至不能称之为“轻蔑”,而是一种连蔑视都算不上的漠然。
仿佛所面对的根本不是同一个维度位面的生物。
“小骑士,你是不是忘了,你们上一任的红衣主教,惨死在我手上的时候不是很痛苦的样子吗?”
“你确定,这一任的所谓‘教皇’,不会在听到我的名字之后就吓到尿湿了裤子?哈哈哈哈哈哈……”
恶魔随心所欲地大笑,张开的骨翼阴影之下,似有数不清扭曲的触状诡物在翕动蜿蜒。
第45章 45.世界属于不死族
殷棠也想过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在大陆的某处遇到那个名为亚伯兰的魔族, 届时以撒大概已经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
她从不强求以撒放下仇恨彻底原谅那些人,包括王后与那个.他真正血统上的,“父亲。”
若是以撒轻而易举地就能原谅他们,那他根本就不是以撒了。适当的仇恨可以帮助人们走得更远, 因为更多时候支撑人活下来的, 就是这么一口咽不下的执念。
殷棠却从未想过, 以名讳作为以撒姓氏的那个魔族, 会如此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帝国主城。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欲望, 将皇室贵族搅乱如一滩浑水。
……所以当初, 亚伯兰会选择上在深宫中那个孤立无援的年轻王后, 就是为了给这一天的来临播撒下剧毒的种子?
可那个时候,恶魔有没有想过,整桩充斥着病态反胃虚假爱意的结合里, 会有一个意料之外的“混血”诞生于世间?
以圣典中被牺牲献为燔祭的孩子为名, 以罪恶之源头恶魔的名讳为姓。
以撒·亚伯兰。
——从此开启了注定被嫌恶的一生。
“属于卡洛斯皇族的时代过去了, 正如同上一个, 被教众们拖下王位烧死在圣堂之上的国王。”
大恶魔伸展开完全体足有几米长的膜翼,脚尖悬浮于虚空,这样说道。
“历史更迭换代, 地图上被征服的疆土越来越多, 空白越来越少。可谁又敢说,自己能完全成为兰斯特的主人?”
“卡洛斯?教皇?琼斯?麦考林?……”
亚伯兰狭长双目一一扫视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人们。人群中无不有出身于神圣世家身世显赫的贵族与魔法师,而此刻在悬浮于半空中魔族的压迫下, 浩渺人群竟也显得渺小起来。
不知想起了什么,大恶魔抚掌发笑,垂着眼睥睨底下的人潮。
“时代变迁,浑浑噩噩的人们终有一天发现, 自己是渺小而无力的。因为他们困在‘人类’的极限里,所做的一切努力尝试,也不过是在框定的范围中突破。”
“……不过也是,你们是理解不了我的,因为你们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天地广阔。就像是朝生暮死的小虫,按照既定的流程快速过完短暂的一生,从此这片大陆上的一切再与你无关。”
“他们不能理解,你应该能吧,殷棠?”
在所有人投射过来的目光中,不老不死的魔女掀起眼睑,语气中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你想说什么?”
亚伯兰笑了笑,“我给你一个机会加入我们。你很有天赋,我知道的,殷棠。那些平庸世俗的人类无法理解你,我能理解,像你这样夺目的黑曜石不该被埋没在人潮中,与那些碌碌无为之辈为伍。”
“更何况,人类不是你的伙伴。”
——“我们才是同类。”
大恶魔完全铺展开来的骨翼骤然掀起风暴,一瞬间,隔着遥远的主城固若金汤的城池之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感受到一股浓烈压迫的魔气与未知野兽的嘶吼。
巡逻队的骑士们面露震惊。紧接着,一夜之间帝国几乎所有身有爵位的魔导师,前后接到从魔法协会传来的边境沦陷的警报。
无数魔导师与战士圣骑士连夜出征,中央教会议事厅的夜灯亮了一个晚上,主城各大家族无人入睡,索亚城堡的皇族卧室,一只完全异化的狰狞怪物从皇储卧室的窗台上跳下,在惊愕声中挥着利爪进入了国王的寝宫。
在这个漫漫长夜中,一切的发生都看似突兀且毫无征兆,却不知世人所见只是地表上方安然无恙的巨树。而在更久远的无数个夜晚,名为尼德霍格的毒龙与无数黑暗蛇类一起盘踞啃食树根,直至大厦倾塌,树根被食尽的那一天。
帝国腐朽,万物沦陷。
“千百年来,这片大陆从不会屈从于任何一个人类。”
大恶魔张开双臂,宛如迎接着夜幕流转的加冕仪式。
——“因为世界,属于不死族!”
“……”
“殷棠。”埃里克皱眉,有些紧张地喊了一声另一头沉默不语的女人。
下一秒,金发骑士长目睹站立于魔女身边的阴影中.那个混血种脸上的神情时,突然抿了抿唇,抬手制止周边骑士蠢蠢欲动的攻击姿势。
“我想说。”
蓦地,一阵女声打破死寂到极致的气氛。亚伯兰凌空挥了挥手,做出一个使所有人安静听她说话的动作。
“我就知道,聪明人都应该知道怎么选。殷棠,期待你的发言。”
殷棠:“我想说,难道没人记得公元前巫妖王当政的事情吗?”
“虽然我魔法史的成绩是‘糟糕透了’,但那段历史连我都记住了。公元纪前一千年巫妖之王上位,将各大阶级的掌权者都秘密替换为不死的黑暗种族,这段统治却在两百年后被迫终结了。因为大贵族们平日都在兢兢业业地装人类,对竞争对手抱着‘玩权谋干不掉你我就熬死你’的心态。结果两百年后大家看着死对头同僚们一点没变的脸面面相觑,都在想着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怎么还不赶紧去死。”
“最后各大家族矛盾爆发,被压抑了数百年的怒火使得他们找出了巫妖王的命匣,并将之摧毁焚烧于众目睽睽之下。至此,兰斯特的历史中再没有出现过一个黑暗种族当政的国王。”
埃里克:“……”
人群中几个魔导师的表情有些扭曲,介于此刻肃穆紧迫的情况与到底该不该笑之间。殷棠像是没看见飘在空中的大恶魔骤然黑了的脸,耸耸肩道:
“再说了,我是真的不能理解你。都已经不老不死了,干点啥不好,偏偏要将无限的生命浪费在有限的批公文上?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也对,王后大概就是喜欢这种长得帅又脑子不好的,看她之前对那个傻逼国王的态度我就知道了,你们还真是挺般配的哈。”
别说了!
魔女身后的大魔导师们纷纷摆出惊恐神情,如今帝国学院被封锁外头的支援进不来,若是眼前的恶魔一个发怒将学院夷为平地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事了。
也不知是幸是祸,亚伯兰在最初的震怒之下竟然又平复下来,带着点可惜的神情朝她摇了摇头。
“我说过,我对城堡里的那个位置不感兴趣的,才刚过了没一会你就忘了?我原本以为你是聪明人,殷棠,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碌碌众生中的一员。”
“我真正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皇权,而是世界。我要整片兰斯特都向我臣服,要让魔族的阴影遮蔽日轮,要让不死族重见天日。”
“不是我们看世人的眼色,而是世人,向我们畏惧乞怜。”
“殷棠!”
短暂到甚至无法以时间测量的变故中,黑发魔女颈间渗透出一丝鲜血,转眼又滴落在衣领。
她胸膛起伏着咳喘两声,感受到魔族的尖锐指甲直接贯穿进身体上之前与魇魔缠斗时留下的伤口。那只恶魔冰冷的嗓音回荡在耳畔,他话音出口的瞬间,毒素的印记便也刻上皮肤。
殷棠终于明白,众人口中那个行事莫名的德怀特家主“坎修斯”,是以何种方式在日积月累中加深对皇室的诅咒的。
凡以诅咒作为剧毒威胁人性命的,在她的印象中,也就只有那个代号为诅咒的魔女能够做到。
如今的亚伯兰,竟是隐隐更胜一筹。
“好吧,好吧,在场唯一的想要拉拢对象拒绝了我的邀请。那么,作为替代,下一个找谁呢?”
大恶魔在众人神态各异的表情中,视线缓缓停至双目充血的混血种身上。
又或者说,从一开始,他的目的便在于此。
“让我看看,又找到了一个好苗子。虽然是个混血杂种,但怎么也比人类好多了。”
亚伯兰话语骤然停顿,望向上一秒从黑暗中扑面而来的簇拥触状体。这些诡物们如影随形,根本不知何时沾染在身上,又从寄生体上连接本体,给予了致命一击。
衍生体们钻进血肉,又被本身就带着剧毒的恶魔体质融化分解。
以撒站定在黑夜中对于痛苦翕动着的触手们置若罔闻,金瞳中沸腾的血仿佛化为实质,缓缓从眼眶渗出。
【杀了你。】
他似是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此刻随着符咒的消失魇魔已经起不到任何召唤作用,但以撒的口中依然吐露的是不属于任何一种体系的诡异语言。
亚伯兰终于怔愣片刻,手中力道不禁放开了些,“你……说什么?”
以撒迅疾冲上前接住魔女向下坠落的身体,背后狂乱翕动的衍生体们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进攻。大恶魔反应过来,没有再计较未知语言的事,反而游刃有余地笑了笑。
“看来你的进化期成长出了不得了的东西呢。诶,我听说,在分化期之前他们一直把你默认成女孩?哈哈哈哈我就说么,你怎么会选择跟你那可怜母亲走上同一条老路。”
“不是这个原因。”
以撒头一次,将面露痛苦的魔女交由到背后魔导师们撑起的保护屏障内,转身正面着那双遮天蔽日的膜翼。
“你永远也不会理解的,我选择分化的原因。”
“啊?”
亚伯兰掏了掏耳朵,像是根本不在意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漫天触状体。“你别告诉我,是因为愚蠢可笑的感情吧?别傻了,以撒。”
“就算你再怎么不想承认,我们体内流着的也是同一种血。”
——“和我一样,你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种情感,我亲爱的儿子。”
第46章 46.下辈子再见
匆忙赶到的魔导师与骑士们无从得知那只出现在校园的魇魔去了哪里, 就像是最后没有人知道,名为“亚伯兰”的魔族与那个深渊种对话的内容。
在漫天扭曲的触状体与巨大骨翼交织投射的阴影下,真正意义上流淌着同一种血的魔族与其变种激烈地对峙。
大恶魔在又一次堪称轻而易举地躲过衍生体们的攻击之后,似是终于失了所有耐心般嗤笑一声。
“所以我说, 人类的感情只会拖累你, 蠢货。”
他面对以撒扭曲的面孔这样说道, “爱不能作为你手中的盾牌.你的利刃。只有你自己掌握的绝对的力量, 才是真正至高无上的东西。”
可怖的膜翼卷起风暴, 将咯着血的深渊族毫不留情地击飞在围墙, 伴着轰然倒地的巨响又连续挥下数击。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渺小又脆弱,可悲又滑稽。”
亚伯兰咂舌,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没有与亲情有关的任何情感, 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怜悯。
“爱能够带给你什么?能将你从濒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吗, 我可怜的儿子?你甚至根本就不具备爱与被爱的能力, 你如今所感知到的.一切与那个字眼类似的情感, 不过是另一种感情的寄托……”
“你不会不知道,上世纪最强者诅咒魔女科洛丝的养女,曾经在一种压抑逼仄到极点.稍有不符合预期就会被残忍对待的环境下长大吧?”
“以撒, 她根本就不爱你, 她爱的是她自己。她在你身上投射的是以往的不甘怨恨,她透过你在看曾经的她自己,你所感知到的那些她的所谓‘爱意’, 是建立在她对科洛丝的复杂爱与恨交织条件下的。”
“……哦,竟然还能站起来吗?”
以撒在断了一地的触手残肢中一点点从残垣废墟中挣扎起身。
他半个身子都被暗色的血液浸透,惯用的右臂呈现一个可怖畸形的弧度,反折着从大臂的位置断裂, 惨白骨节从截断面戳出来。
像是对断裂的右手置若罔闻,深渊族扯开嘴角,面上却是与魔族如出一辙的讽刺神情。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以撒将口中的淤血吐在地上,胸膛像是一台老式拉风箱般嘶嗬着喘气。“那你又如何呢?哪怕是那个女人,她爱的是强大与权势,不是你。没有人爱你,你也从不会在意别人,可怜人是你。”
“哈?所以现在是什么滑稽的‘比比谁获得的爱更少’之类的莫名其妙比惨大会吗?”
亚伯兰似是不可置信地摆出一个怪诞神情,凝视着空地中央断臂的深渊族。“儿子,说实话,你的愚钝实在超出我的预期。原本在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之时,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个惊喜。”
魔族垂下眼,扇动的膜翼在空中击出爆裂能量。
“算了,我也差不多开始感到厌倦了。其实原本我在考虑给你一个活着的机会,现在看来,好像也没这个必要了。”
“那么,下辈子再见吧,我亲爱的孩子。”
以撒牙关紧咬,刹那间,在人群欣喜的“教皇阁下来了!”的呼喊声中,他身型如一颗在夜幕中划过消散的行星,挥舞着所剩无几的几根衍生体们朝半空中的恶魔突进过去。
沾满血迹的残缺触状体最后缠绕缩紧,亚伯兰似是彻底厌烦了这场闹剧,骨翼掀着就想要从中将触手们扯断。下一秒,未知不可名状的语言响彻在耳畔,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讶,望向那个满脸是狰狞鲜血冲自己笑的疯子。
【寄生】
断裂的.残破的.奄奄一息的触状肢体们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碎肉围墙,将有些不可置信的大恶魔困杀在其中。随即,象征着纯正光明圣力的刺目爆破炸裂在其上,中央的白金教皇麦考林家主手握巨型权杖,面容肃穆。
轰——
【我根本不在意她对我的‘爱’中融合了怎样其他的情感。】
一阵仿佛来自于地底深渊之下.不属于任何种族体系的未知语言响起,大恶魔设下的限制褪散,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不应该存在于人间的语言。
以撒捂着断裂的右臂,渗着血的金瞳发散,最终聚焦于安全点处紧闭着双眼的魔女身上。
他皮肉外翻的面孔上终于流露出一个类似笑的神色,像是根本不在意周围人听到这些诡异语言后骤然巨变的神情,嘴唇微动着发声。
【只要她一直‘爱’我,剩下的所有都由我来摆平。世间阻我,我便背弃宇宙抹杀众神,去到她的面前。】
……
殷棠在意识到自己晕过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亚伯兰那孙子竟然敢算计自己,等醒过来之后必定提着法杖给他那对翅膀干碎。
她真正意识到如今的情况好像不太对劲的时候,则是在手腕有些哆嗦地想要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剂凝神效果的魔药,来暂时缓解被种下的诅咒之际。
魔女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穿透过储物袋的手,一时不太能理解。
“呃,埃里克?”
她尝试跟身边神情中带着微不可察紧张的金发骑士长对话,却见下一秒埃里克竟然直直穿过自己的身体,半跪在地上面朝某处说话。
“殷棠,殷棠!能听见我说话吗,再坚持一下,牧师马上就到了!”
“啊……”
殷棠移动着脚步也跟着一同过去,接着就在安全点的某处显得有些可怜的单薄毯子上,看见了自己紧闭双眼像具惨白尸体似的身体。
殷棠:“……”
目前仍不清楚状况的魔女蹲下来,伸手戳了戳自己那张哪怕像具尸体也是具艳尸的脸蛋。毫不意外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穿过皮肤表层,整个人呈现一种不可被看见也不能触碰的透明状。
“我该不会死了吧?现在真要去找死灵法师复活再回去干了?”
她打量着自己透明的手指,半晌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同样虚空状的头发。
“亚伯兰那狗东西的诅咒能力那么强的吗?可是按常理来说诅咒发作也不至于那么快啊……”
围绕着自己的身体尝试半晌,在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到身体里去之后,殷棠不得不暂时放弃,飘着以类似灵魂的状态来到安全点之外。
“我超!崽子你怎么被揍得那么惨!”
下一秒她就亲眼目睹以撒被打进墙里,又强撑着拖着根断裂的手臂继续想要上去刚。那从中折断的伤口截断面自己看着都感觉疼,哪怕是深渊族皮糙肉厚的体质也不是这么抗的。
“别啊,你就不能缩到人群后面打……那埃里克跟那帮魔导师们是吃白饭的吗就这么看着一个学生被魔族殴打!你们都是不是人啊!”
魔女一开始还对着死不放手的以撒碎碎念,到后面看到安全点那些带着警惕目光的群众时彻底爆发,只恨不得立马恢复实体一人给他们两拳。
老东西们怕是听到了亚伯兰喊以撒“儿子”,就认为这两个来自深渊的黑暗种族是一伙的。哪怕不是,也等着他们自相残杀最后自己来收拾残局吧?
殷棠咬牙切齿,整个人情绪紧绷到极致。
当看到最后以撒几乎以玉石俱焚的心态释放出那些衍生体的残肢,简直想要与魔族同归于尽的瞬间。她再也克制不住,飞速飘至自己紧闭双眼的身体边上,想要举起那根坠落在地的九星法杖。
“快快,争点气啊殷棠,还废物似的躺在这儿呢!”她情急之下连自己都骂了进去,透明的手指无数次穿过法杖的杖身,又徒劳穿透掠过。
“妈的……”
魔女双目赤红,一瞬间先前大恶魔充斥着恶意的话语回荡在耳边——“那个时候,你不是眼睁睁看着科洛丝死在你面前吗。”
“……”
她体内满溢暴烈的情绪几乎要倾泻而出,殷棠眼睛充血死死盯着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碰的九星法杖,一瞬间爆发的思绪将整个浮动着的意识体淹没。
狂暴意识的中心,她突然听见一阵诡异未知的语言。
——【我根本不在意她对我的‘爱’中融合了怎样其他的情感。】
殷棠怔在原地,理智上而言她从未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种族中听到过这样未知的语言体系。而恍惚中,明明每一个单词都无比陌生,大脑投射的意识却又好像跨过语言本身直接“看”到了其中的含义。
——【只要她一直‘爱’我,剩下的所有都由我来摆平。世间阻我,我便背弃宇宙抹杀众神,去到她的面前。】
以撒,在说什么?
意识直接投射的一段指令使得她整个人开始恍惚起来。殷棠从自己紧闭着双眼的身体边上抬眼,望向那个狼狈至极浑身血污的深渊族。
她好像隐隐,从记忆深处“看见”过此刻的这一幕。
“……”
殷棠下意识地迈开步子,抬手想要碰一碰从那双金瞳中流露出的悲切疯狂。下一秒她整个意识却仿佛被一阵强烈的吸力吸引,引导去向未知远方。
“以撒!”
她终于嘴唇张着大喊出那个名讳,满地能量残余与断肢碎片中的深渊族似有所感,抬眼望向这个方向。
下一秒,以撒眼中突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绝望。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殷棠从透明的轮廓中转身,看见自己躺在原地冰冷彻骨的身体。
……
“殷棠!死丫头,赶紧出来,我憋不住了!”
砰砰的剧烈砸门声好似要将门板整个拆下来似的,伴随着刺耳女声的咒骂叫嚣。
黑发魔女不耐烦地从噪音中抬眼,突然目光在面前的巨大等身镜面前顿住。
第47章 47.天道好轮回
殷棠不可置信地望着镜子中那个身披帝国学院校服长袍的年轻姑娘, 姑娘垂着眼睑同她对视。黑曜石般的瞳孔中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轻狂傲气,那是被如今的魔女收敛起来不再随时流露出的东西。
半晌,她有些傻气地抬手招了招,镜子中的漂亮姑娘同样抬起手, 像是在嘲笑她的少见多怪。
“殷棠, 你故意的是不是?”
盥洗室的门外, 不住暴躁敲门的女声终于忍无可忍, 下一秒在一阵门板被踹开的轰然巨响声中, 还没有彻底放飞涂着金属幽绿色唇彩的伊娃大步走进来。
“什么意思啊你?厕所是你家开的, 自己占着位置就不让别人上了是不是!”
殷棠眨了眨眼睛, “你……”
“你个几把!”伊娃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她。像是根本没有心力再同她咒骂什么,径直转身冲进盥洗室的隔间,然而还没等几秒钟, 隔间里就再度响起暴躁的女声。
“殷棠, 你恶不恶心?!我就问你有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在女厕所写祷告文作业的?你这都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看看——‘啊, 我赞美你,来自深渊的士神。你的六十六根衍生藤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刚出洞的咕呱蜘蛛,你好强壮, 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是你皮肤的颜色……’诶!还没读完呢, 你干吗!”
下一秒伊娃被扯着衣领拎出盥洗室的隔间,殷棠自动忽略对方的骂声,面无表情道:“你去楼下上厕所, 再见。”
说着,重重将门拍在了此时还未继承“荆棘魔女”这个称号的姑娘鼻子上。
伊娃现在倒是也不在意自己被门甩了一脸了,神情中带着兴奋嘲笑,砰砰地拍门。
“殷棠, 这就是你向伟大之士写的赞美诗吗?哈哈哈哈哈……我说实话,我要是邪神,听到这种祷告词,在降临永夜的第一天就把你给杀了哈哈哈哈!”
黑发魔女在盥洗室里听着外面的笑声额上暴起青筋,不仅因为直到现在都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的时空错位,还有眼前的一切“证据”无不在挑战着她的心理极限。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好像真的回到了学生时代的某一年。
但这里的一切事物给她的感觉又并不像是某种类似于“重生”的时空旅行,即便殷棠扮演着数十年前“殷棠”的一举一动,她仍感知到一种与时间线的格格不入,好像她是被排斥在外的遗漏者。
她并不认为,自己真正回到了过去。
门外伊娃的狂笑渐行渐远。殷棠在逐渐拾起溯回记忆将几张人脸对上号的间隙中,想起在最后一刻以撒望向自己躺倒在地上冰冷身体时的绝望眼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以撒肯定以为自己死了吧?
臭小子怕不是又要躲在哪里偷偷哭鼻子了,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在埃里克他们面前哭,所以大概只能躲起来。而且他的手臂还断了,一边看着断臂修复一边想着自己的“尸体”哭鼻子什么的,怎么想都太惨了点。
还是得赶紧找到办法回去。
殷棠将之前薅伊娃领子时被弄乱的头发扎起来,先简单将混乱一片的盥洗室收拾一番,带走了明显是属于自己的物品。
接着她推开那间隔间的门板,看见了满地废稿,与最终敲定的一份上面绑着个粉色跳舞蝴蝶结的“最终赞美诗”。
殷棠:“……”
她想起来了,现在的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在魔法六年级的学期末尾。
在一节讲述“信仰”相关的实践课程中,教授给所有学生布置的课后作业是:对一位你最信仰的神明写下自己的赞美诗,然后在结课仪式上,亲口念出来完成一次流程完整的“祷告仪式”。
绝大多数学生的选择对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都是光明神,要不然就是教典中那个象征着正义审判的大地女神,再不济,代表自由反叛精神的酒神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而像殷棠他们这种,出身于黑暗阵营.由于政策的特殊优待入学的学生,要是有将来想要加入魔法协会工作的,就会相对收敛同样选择一个至少正面意义的神祇。要是根本不在意的,就直接正大光明地选择那个代表一切邪祟源头的凶神,顶多教授打的分低一点,对他们来说也无关痛痒。
殷棠有些不太记得那时候具体发生的事情了,年代太过久远。
而似乎是为了帮助她证实记忆,就在她努力回想的间隙中,被施加在那张最终稿上面的魔法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在无人触发的情况下自己跳起来高声唱跳——
啊,我赞美你,来自深渊的士神
你的六十六根衍生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刚出洞的咕呱蜘蛛
你好强壮,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是你皮肤的颜色
你的血液比极深暗鸦的尿还要乌黑
你的脚趾比冻的鸭血豆腐还要鲜红
一切都是你
啊,你像是夏天,火热融化了世间的每一杯尖叫冰激凌
又像是冬天,拥有下冰雹般噼里啪啦冷硬的内心
我想象你在血腥王座上起舞
无眼的怪物为最忠诚的仆从在奏乐
我想与你一起舞蹈
直至永夜的尽头
——来自你忠实的信徒:棠·尤多拉米兰姆·狄琳娜瑟斯·格林沃尔特·基罗丽娜伊利克希尔·殷
殷棠:“……………………”
好家伙,自己连给邪神写祷告词都敢正大光明地凑字数,文化课的那帮老古板们怎么还敢抱怨她交上去的论文总是重复段落太多?
除此之外,殷棠现在就想直接发明出真正时空旅行的装置,然后回到过去给年轻时候的自己邦邦两拳。
她简直都不敢去细回忆,在当年的结课仪式上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种见鬼的赞美诗念出口的,在边上听到的同学跟教授们又是怎样的想法。怪不得圣院特聘过来教他们的那个老头后来直接被气到心梗退休,甚至有相当一段时间殷棠都只觉得是那个老头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现在再回头来看这一段,她突然就跟那个被气到心梗的老头教授,共了情:)
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殷棠面无表情地将所有废稿与那份最终稿毁尸灭迹,深呼吸一口气走出了盥洗室。
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走廊楼梯上除了去图书馆的学生之外就再无像她一样随意乱逛的人了。她也懒得再去对自己这节是什么课然后赶去教室上,开玩笑,都毕业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让她再回学校乖乖上课?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帝国学院的阶梯上,学校的部分设施与那时候刚开完家长会时所看见的对比已经十分老旧了。可这些都确确实实是属于她学生时代的记忆,是她不可被分割的一部分。
她突然就地在学院楼中央的花坛上躺下,也不顾裙摆下方沾染的污渍,平躺着望向万里无云的苍穹。
殷棠抬手按住自己胸膛,其下鼓胀的心脏尖锐地发着涩。
“……”
魔女面孔上流露出一股与这个年纪浑然不匹配的疲倦。
从家长会到魇魔召唤再到魔族的阴谋揭露,一切事件的衔接发生快速突兀到她根本就没有时间与精力去停下来回想。如今,在某个久远时间点中某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她终于不可控制地回想。
她想起伊娃.想起碧海.想起那个女人.想起艾伯纳.想起大恶魔.想起文化课的老古板们.想起教堂的大火……最后她想起以撒,想起那个在密林中仰着满是血污的脸望向自己的“女孩”。
以撒的面孔仿佛与年轻时候的自己重叠,又仿佛从来都泾渭分明,只不过是她自顾自地将之强加在那个孩子身上。
或许亚伯兰的话没有说错。很难分清自己对以撒的感情是出于纯粹的爱还是夹杂着各类投射的综合体,她不能否认的是,很多时候她确确实实是在以撒身上寄托对自己的投影期望。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得知以撒分化的消息之后那么的难以接受。
……可是自己,究竟在期冀着些什么呢?
难道莫名其妙被卷进这个过往的时间点,就是为了让她重新再体会一遍自己的心路历程吗?
殷棠抬起手臂遮蔽住双眼,拂面的长风一视同仁地掠过她发顶,仿佛迟到了数十年。
她在这个不应该重现的校园午后阖眼陷入假寐,时间与空间都有可能是虚构的,唯独魔女真实存在。
她未曾仔细检查过的校袍内袋中,一本类似咒语单词本的小册子骤然发散出诡异冷光。封面之下的第一页上,赫然画着被根根藤蔓簇拥着的倒十字图腾。
……
“什么意思?我都说我没写了!”
两天后,某间一比一复刻中央教会祷告室的实践教室内部,殷棠站在一众魔法六年的学生中间,毫不违和地跟教授吵架。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门课算不及格就好了么,我说了我没做作业。”
“别信她,她做了的,教授。”
还没等教授说话,人群中,几道女声毫不留情地揭穿这话语。碧海抱着手臂站在伊娃身边附和,还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黑暗阵营种族出生的学生们也都频频点头。
“对啊,之前在公共休息室我们还都看过殷棠的祷告词呢,写得特.别.好,教授!你一定要让她完成这个作业!”
“就是就是!”
……这帮孙子。
殷棠青筋暴起,干脆也本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质,双手一摊。“原稿我都销毁了,放弃吧各位,今天这个祷告流程我是不可能完成的。”
“哦,是吗?”
伊娃狞笑着,从储物袋中翻出一张眼熟无比的系着跳舞蝴蝶结的羊皮纸。“我都给你用复制咒保存好啦!你撕了也不怕,复制了百八十份给大家人手一张还是够用的。我亲爱的宝贝,你上个月算计我掉进空间陷阱里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你上个月手贱什么啊!!!
殷棠在心中疯狂辱骂年轻时候的自己。从圣所特聘过来的老头教授无奈对着她摇了摇头,退后几步点燃了教室四角的蜡烛。
“行了大家都别闹了,你也快点开始吧殷棠同学,别耽误后面同学的时间。”
见退无可退,殷棠两根手指捏着那张写着赞美诗的羊皮纸,沉默半晌,突然抬眼以悲悯的眼神望了眼此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老教授。
“抱歉哈,教授,但这次可是您逼我的,到时候不能怪我了。”
老头一脸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赶紧开始吧,别浪费时间了。”
殷棠深呼吸一口气,抬起手掌覆盖在面前的考试道具水镜上,默念即将幻化的神明的称号。
一阵无言的剧烈压迫中,水镜上,上一个考生所遗留下来的光明神雕像开始发生转变。
第48章 48.与我一同起舞
神明的信仰者们习惯于在专门的祷告室内进行祈祷, 以祈求自己的心意传达上苍,去到高位上神祇们的耳边。
古时有种说法是,若是对着所信仰神祇的雕像进行足够虔诚的祷告,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灵魂会突破极限。进入一个玄妙境界, 从而抵达九重天之上神祇的居所, 亲眼“看”到神明。
学者们将这种现象称之为“面神”, 历史书中那些据说是听闻了神的旨意获得战争胜利之类的记载, 皆是源于这种原因。
当然, 这种现象目前为止是不能被彻底考证的。
有相当一部分的人们坚持认为, 面神的说法不过是那些想要哗众取宠之人编造出来的谎言。地面上的种族无法突破极限去往神祇们的身边, 帝国的盛衰也是由人民而并非所谓“神的旨意”来判断的。
殷棠神情有些古怪地将手掌覆盖在幻化水镜上,光明神那原本慈悲的面目一点点化形,直到彻底转换为一名面部沟壑纵生.拥有着犬牙鹰钩鼻细长眼八字胡等等阴险之辈特征的中年男人。
世人将一切定义上象征着“邪恶”之人的样貌特征施加于神祇的雕像之上, 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也同样惊人。就这么一座哪哪都长得像恶人的雕像往那一放, 大家就知道是邪神来了。
殷棠勉强按照记忆中祷告的顺序步骤吹了一遍蜡烛, 余光瞥到那边教授已经开始难看起来的神情, 她就知道自己的完成顺序肯定稀碎。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魔女抖了抖手中被揉得皱巴巴的羊皮纸,不断心里暗示着算了反正丢脸就丢脸,那么多年过来了也不差这么一回。
这么想着, 她深呼吸一口气。
“啊!我赞美你, 来自深渊的主神!
你的六十六根衍生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刚出洞的咕呱蜘蛛
你好强壮,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是你皮肤的颜色!”
等候考试的同学中有一个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一下像是什么不得了的暗示, 伊娃跟碧海在旁边憋笑到浑身都在颤抖。
原本还充斥着紧张氛围的教室中顿时一阵快活,就只有老教授一个人被抛弃在了欢乐之外,抖着手向这个方向指过来,一副心肺不稳的模样。
熬过了开头之后, 殷棠竟也逐渐从极致的丢脸中感受到一股自暴自弃式的放飞。
耳边除了自己念得稀烂的赞美诗之外,就只有同学们噗噗憋笑的气音跟隐约“殷棠赶紧停下来别念了”之类的气急败坏话语。
她本着自己不好过也要让所有人都难受的心态,打了个响指触发原本蝴蝶结上附着的魔法。刹那间,敲锣打鼓的热闹奏乐响彻在布置神圣的祷告室,她朗诵的语气越发饱满有力,声调高昂仿佛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有活力过。
“你的血液比极深暗鸦的尿还要乌黑!
你的脚趾比冻的鸭血豆腐还要鲜红!
一切都是你!!
啊!!!你像是夏天……”
锣鼓喧天中,逐渐陷入亢奋情绪中的魔女并没有察觉到,教室里原本憋笑与学生走动的淅索动静逐渐远去。
她目视着羊皮纸大声念出滑稽的赞美诗,甚至因为过度发声头脑都微微有些缺氧。
真正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是殷棠余光无意瞥见某根蜡烛之际。正在往下滴落的东西并不是燃烧过后的蜡油,而是某种浓稠黏腻得像血一样猩红色的液体。
她从赞美诗中抬头,看见一张巨大仿佛漫无边际的长桌。桌面铺着繁复纹理精致的桌布,只是过于诡异逼真的触感让人一时有些不敢去细想其材质。
天际没有太阳,也不存在月亮,有的只是无垠延伸的旷野与永夜。
距离最近的骷髅装饰座椅上,一名衣着同样得体华丽的深渊恶魔神维持着上一秒把玩手边眼球的动作,此刻不可置信地转头瞪视着她。
在那名深渊魔神之后,密密麻麻坐着的,竟全部都是当今或灭绝或濒危的超一级危险等级魔物。有所区别的是,从祂们身上传来的气息竟是比原有的种族本身还要压迫,简直就像是,各个黑暗种族的创世始祖神。
从这些始祖神血统分支延续下来的种族,无不是平日里见到一个就足以令全城人胆战心惊的怪物。而此刻它们的神祇却无一不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桌边上,哪怕是有些过于庞大的体型不小心挤到旁边,也没人敢借机闹事。
殷棠放下赞美诗与各种族始祖魔神们大眼瞪小眼,与长桌这边死寂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依然兢兢业业在她身上播放着敲锣打鼓演奏声的喜庆音乐。
甚至隐隐能够听见背景乐中合成的垫音:
“啊~赞美你赞美你~你的血液比极深暗鸦的尿还要乌黑~你的脚趾比冻的鸭血豆腐还要鲜红~~赞美你我们的邪神,哦咦呦~~~”
殷棠:“……”
众魔神们:“……”
顶着剧烈到极致的压迫,殷棠边在心中骂脏话,脑海中边闪过一个单词——
“面神”
该不会那倒霉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自己给撞上了吧?
但在原本的记忆中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别说是邪神,那时候自己念完赞美诗之后除了老头气急败坏的骂声就再也没有其他收获。
而且……神明们竟然真的存在吗?还是说,这些就只是又一场虚假构造的“幻觉”?
“呃,无意冒犯。”
殷棠顺了两口气,决定假装若无其事,“如果大家都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哈……如果你们愿意把我送回去就更好了。”
她眨眨眼睛,这话落地之后的几分钟之内竟然无一回声。
那些奇形怪状坐在长桌周围的各个种族创世神们就好像集体被下了什么禁言诅咒,除了瞪着二三四或者几百双眼睛盯着她之外,就再无其他表示。
“就没有人能理我一下吗?”
“聚会的基本规则是,食不言。”
突然间,殷棠身后响起一阵略微粗粝的嗓音。她回头看见一个身形高瘦.面部双眼处缠绕着绷带式眼罩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站定于自己身边。
“魇魔?”她不可置信。然而就算此刻心里再不愿相信,眼前这个人的形象也确确实实同那一日见到的怪物人形如出一辙。
“请入座,静候宴会开始。”
作为魇魔人形的中年男人没有理会这话,只是平静地重复着。殷棠顺着各异视线望去,只见巨大长桌的某处角落,确实多余出一个空闲无人的座位。
“请入座。”
别无选择,魔女粗暴地将手中仍在放着歌的羊皮纸揉成一团,几步上前坐在了那个座位上。
魇魔再次无声消失在黑暗中。她左手边,应该是某个黑暗巫妖种族的始祖神,突然抬手将自己脸上的嘴摘了下来,强行塞进她手中。
殷棠:“……太客气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巫妖神的嘴在她手掌中翕动着小声说话,“几千年了,光明那狗东西见的信徒都快能组成一个魔法分部了,但你是唯一一个能够‘面神’到那位大人的。”
“我念得什么你们不是都听见了?”殷棠实在不能接受别人的嘴在自己手里说话的触感,嫌弃地想要抛回去,下一秒却见不知道从长桌的哪个角落竟然又扔过来数只奇形怪状的耳朵。
“赶紧具体说说啊,不然就把你吃了!”
另一名殷棠认不出的应该是某灭绝种族的始祖神低声道,说着,祂快速抬眼望了望某个方向,似是忌惮般又降低了点声音。“快说!”
“就是就是,快说。”“赶紧说说啊!我好回去托梦给那帮不省心的逼崽子们让他们努努力也来在大人眼前露个脸。”
“……”
眼前,无论是嘴巴动着说话的巫妖神,还是魇魔与数名七嘴八舌的魔神们,都很难让殷棠再安慰自己说这些只是幻觉。
她心中其实已隐隐有了个判断,又或者,只不过自己还嘴硬着不肯承认罢了。
魔女叹了口气,将被揉捏得像团咸菜干似的赞美诗放在桌前。
“就念了这个。”
某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蜘蛛腿一闪而过将羊皮纸抢来之后,长桌上其余的魔神们也不甘示弱,暗自较劲争夺起来。
不知是哪个神祇再度触发了其上的魔法效果,赞美诗紧接着之后开始断断续续地歌唱。
我想象你在血腥王座上起舞
无眼的怪物为最忠诚的仆从在奏乐
黑云压城般的剧烈压力裹挟在所有人与神的上空,原本还闹哄哄的魔神们瞬间变脸似的安静下来,再度规矩地肃静坐于长桌旁。
殷棠从邪魔鬼神们之中抬眼,望向最中心至高位的血腥王座。
蒙着眼的人形怪物对着虚空深深鞠躬。这一下像是什么不得了的信号,长桌周边的所有始祖神们一同起身,向着浓重无尽的永夜低垂下高傲的头颅。
“恭迎长眠于聻狱底层的主,撕碎渎神者之余怒狂热,降临永夜。”
“……”
“……想起来了。”
殷棠在万般鬼神低语中喃喃。
她突然抬手覆盖在眼睑上方,良久,荒诞地嗤笑一声。
那个长眠于永夜的神祇睁开全部的眼球,于血腥王座之上,深渊归途之下,无数双金黄璀璨的复眼在黑幕中高频翕动。腐朽藤蔓黏液飞溅,裹挟着亘古繁复邪恶的铭文而挥舞,摩擦着在甚至长夜之后仍未知全貌的躯体上留下黏痕。
赞美诗就在如此诡谲悚然的场面中唱到了最后一秒:
我想与你一起舞蹈
——直至永夜的尽头
第49章 49.直视我,崽种
教典中被万人唾弃.可依然被千万黑暗种族奉为力量来源的神祇踏出虚空, 落座于高处的血腥王座上。
自祂身侧,六十六根狰狞诡异的藤蔓状诡物虯结蜿蜒,乍眼望去竟是如同将整片旷野都笼罩在阴翳之下一般。
不可名状的躯体逐渐幻化成披着长袍的人形,神祇的面部被一团黑雾遮蔽, 只能依稀可见黑袍之下高大的身型以一个轻描淡写的姿势斜倚在高座上。
想起来一切之后, 殷棠在心中呸了一声。
是的, 在目睹邪神出现的一瞬间内, 一段被蒙蔽的记忆突然出现在她脑海。
原来真的不是幻想, 数十年前, 她根本就切身实地经历过这一段在他人看来玄之又玄的“面神”。可等到一切结束之后, 意识即将返回世间之际,在最后一刻她抬起头看见了血腥王座上,神祇的其中一双眼睛。
教典中说, 地面上的种族不能直视神明们的眼睛。凡人会因为触摸到超出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概念而崩溃.大脑受损, 不然最轻的结局也是从此变成痴呆, 只知道喃喃重复着精神错乱的话语。
对视的那一瞬间, 魔女恍惚中陷入了一段不可捉摸的梦境。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然忘了在“面神”期间看到的一切,入眼就只有考核教室内, 老头教授气急败坏的面部神情。
殷棠后来总在奇怪,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自己这样坚定地相信着神明的存在,甚至跟个傻逼一样流着血泪去献祭全身的魔力。她从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求神上, 这根本就不是自己一贯的作风。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原来曾经自己亲眼目睹过神祇的眼睛。
那双眼睛后来成为了她噩梦中燃烧起来的烈火,成为年少时偏激的执念, 成为一个刻进骨血里的惨痛教训,使得魔女在之后的数个时刻都以此来警告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如今,她终于又一次拾起被遗忘在时间与空间中的警醒,有机会直面神祇的双眼。
殷棠面无表情地坐在一众动作都变得小心起来的魔神们之间,听见那个血腥王座上的邪神挥舞着其中一对发声腕足,带着不耐烦的情绪听着底下始祖神们的恭维或汇报。
虽然神祇的面部被黑雾笼罩,殷棠就是知道,上面的那个害人精现在正在不耐烦。
继续念啊。
她在心中给正在底下喋喋不休的深渊恶魔神打气,最好烦死上面那个狗东西。
魔女默默磨着牙,头一次感激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回溯,将自己拉回到数十年前的时间点来。
若不是这次的经历,自己恐怕到死都不知道狗屁邪神真的存在,而自己在那个时候的种种行为,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
若是神明不存在的话,她本来都已经自己从那段记忆中走出来了。
妈的。
殷棠放置于长桌之下的双手猛地握拳。突然坐在她边上的巫妖神动作错乱地扭曲一瞬,将桌椅都碰撞出好大一声动静。
后知后觉地摊开手掌,殷棠啧了一声将不小心握到的嘴巴扔还给巫妖神的怀里。蒙着双眼的人形怪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在无人反应过来的间隙中,局部化形的利爪贯穿进巫妖惨白的胸膛。
“肃静。”
魇魔毫无感情地说出这个单词,漆黑的血液从巫妖神被穿透至一个大洞的胸口淌出。祂手上抓握的嘴巴大张着喘气,如果不是知道巫妖要被摧毁命匣才会真正死去,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名始祖神快要濒死在其下。
也就是在这么一刻,殷棠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只不过是一抹意识。
而且只是一抹,被困在过往时间点中的意识——也就是说,无论做什么,理论上既定的历史不可被改变。就算意识消失,她也只会从此刻的时间线再次返回到正确时间线中自己的身体里去。
最坏的情况,大不了时空回溯出现问题,从此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那又怎样?
死亡对于每一个魔女来说不过是迎接久别重逢的老友。
更何况,谁会先一步“死去”,还结局未料呢。
“……”
“哈,肃静?”
片刻之后,在场所有的始祖神们几乎一齐以堪称惊恐的眼神望向那个坐在角落中唯一的非神。
殷棠拍了拍手掌,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穿着鞋就径直踩在了繁复整洁的长桌之上。
“聚会么,肃静什么?聚餐就应该热热闹闹的。哦对了,为了防止大家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
她提着帝国学院校服的裙摆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节,又蹲着堪称胆大妄为地一把从某个看呆了的魔神手中抢过自己的赞美诗羊皮纸,抖了抖褶皱的纸面,鞋底踩着桌面行走。
“我叫殷棠,全名是棠·尤多拉米兰姆·狄琳娜……算了太长了懒得念。目前在兰斯特大陆帝国学院就读,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见了鬼的,哈哈!祷告作业!”
黑发魔女狂笑着朝在座每一名呆若木鸡的神祇们晃了晃手中的羊皮纸。
一脚踢翻面前桌子上挡路的餐盘刀叉,在叮铃哐啷的巨响与眼神更加惊恐了的众神们目光中向那个至高位走去。
“面神面神,你们猜怎么着?万分之一的几率给我碰上了,倒大霉了!今天出门的时候大概没占卜过,碰上了面神这么晦气的事情。”
“哦。各位之前不是对我的祷告词很感兴趣吗?时间匆忙一定没能仔细看完吧,没关系,我给大伙念念,大家都乐一乐嗷!”
殷棠抬脚踢开满桌食物与器皿,抖着羊皮纸触发仅存的魔法效果,在一阵原本好笑而在此刻鸦雀无声的死寂氛围下显得荒诞诡异的配乐声中,大声念道:
“啊!我赞美你,来自深渊的主神!你的六十六根衍生体美得像是密林清晨刚出洞的咕呱蜘蛛!”
“这里我得向咱们密林的蜘蛛道歉哈,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那么丑的触肢器,实在是侮辱它们了。接下来,你好强壮,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是你皮肤的颜色!同样,我向深海鱼们道歉,对不起!!”
魔女踏着狼藉与残渣在桌面上行走。众始祖神们无一不目光低垂,暗自祈祷着高座上那位神祇的怒火待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
滑稽的配乐与祷告词本不该出现于这样的场合,那个疯癫状的非神女人也不该参与进神祇们的聚会。可正是如此荒诞怪异的景象,无论是静默肃立的魇魔,还是血腥王座上那个遮蔽面目的邪神,面对都快甩上脸的挑衅竟然都毫无动作。
“……我想与你一起舞蹈,直至永夜的尽头。”
“……”
话音止歇,殷棠脚步在长桌尽头的座位前停下。
她随手将仍在唱着歌的羊皮纸往边上一甩,不顾长袍沾染上酒液,径直在那个神祇面前蹲下与之平视。
几乎近在咫尺的距离,她蹲在长桌尽头收敛起狂乱笑容。
“说实话,哥们,我说实话,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殷棠低垂眼睑,以细微之差的高度俯视着神祇。
“你大概不会理解,不过其实也没必要理解,我也早就不在乎了。但我就想问问你,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她说:“听说神明都是全知全能的,那‘您’现在能不能发挥您那全知全能的能力看一看,你就稍微看一看我的未来,然后回答我……”
——“回答我在那一天,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向你的‘祈祷’。”
“……”
“不说话什么意思,装死是吧?”殷棠嗤笑一声,“拜托,你是邪神啊大哥,又不是那些正神还要搞什么猜来猜去的深奥谜语。你就只要回答我一句,哪怕你说‘听到了但是你算个什么狗屁东西爷懒得搭理你’我也都认了,真的。反正这种东西你情我愿的事情,回应我也不是你的本职工作是不是?你本来就是邪神啊,我都知道的。”
“说啊!你那几根破玩意是摆设是不是?刚才不是还挥得挺起劲吗?!”
她一把掐住神祇背后翕动着的发声腕足,指甲几乎陷进表层,将藤蔓状的触状体掐出痕迹。
“回答我。”
“……”
殷棠突然感受到裸露在外的脚踝被什么干燥的东西轻轻蹭过,她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见神祇尚未来得及收回的人形状态手掌。
大掌握着一截细白脚踝,环起来能将之整个圈进滚烫掌心中。指腹摩挲过的位置,原本交错纵横的伤口便再度恢复平滑光洁。
深色皮肤上沾染着她脚踝处被刀叉划出来的血液,本不该出现在神祇身上的血点对比得惊人,宛如此刻在亵渎神明的凡人是她殷棠自己。
长桌边上胸口的血洞还没长好的巫妖神此刻恨不得把两只眼睛都丢过来好好看个清楚,无奈碍于恐惧压迫,众始祖神们即便再震撼,也不得不假装眼观鼻鼻观心。
“什么意思?”
殷棠伸出手,捉住祂长袍的领口将之狠狠往这个方向一扯。“性骚扰是吧?原来我还是小看你了,你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神祇面容处遮蔽的黑雾似是闪烁几秒,那只手掌以轻缓甚至能称得上小心翼翼的动作握上她手腕。发声腕足无力地挣动几下后便不再动作,邪神的其中一双眼睛在黑雾之后凝视着她,蓦地开口以人声说话。
殷棠手臂的力道骤然放松,不可置信地怔在原地。
第50章 50.不要靠近神,会变得不幸
“我看不见你的未来。”
邪神的发声腕足被她握在掌心中, 象征性地挣动两下后便也乖乖躺在其中,凭着人形状态的口这样说道。
“凡与神祇有所联系的人或事,皆不能被其他神窥见发展关联。所以我看不见你的未来,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殷棠等了半天只等来这么一句看不见, 一瞬间有些气血上涌, 深呼吸几口气。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叫‘与神祇有联系’, 在我这辈子里碰见你一个狗屁神就已经够倒霉的了, 还能与什么神扯上关系?!”
“……”
这回, 邪神却不再说话了, 祂那张被笼罩在黑雾中的面部朝她摇了摇, 似是有些避重就轻。“有关你未来的景象是一片迷雾,我不清楚你说的什么……我不回应你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若是当时我听见了,我想了想觉得, 我应该会回应你。”
殷棠一字一句, “可是你没有。”
“你是时空旅行者吧。”神祇背后的一根藤蔓形触状体探过来圈了圈她手腕, 示意着稍微放松点力道, 自己的腕足被她掐得有点痛。
“既然你是从未来回到这个地方的,你就应该知道,与你的命运扯上关联而使得我看不清将来的那名神祇是谁。”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说了我这辈子除了你之外再没有跟其他神有所联系。”
殷棠冷笑着嘲讽道, 话音落地的几秒钟后, 她全身动作突然僵硬在原地,似是不可置信。
“……你是谁?”
“看来你已经有所察觉了。”
邪神道,“我说了, 我看不见你的未来,所以我不知道将来我是以何种形式与你建立了联系的……说实话,我也很意外。”
从被卷入莫名其妙的时空回溯开始,一直到触发万分之一几率的“面神”, 殷棠忍到现在等的绝对不是一句“我也很意外”之类的鬼话。她再无法忍受,一把甩开神祇的发声腕足,直起上身探着就想要去够遮蔽了祂面部的那团黑雾。
“不行!”
邪神人形发声器官震动的频率急促了些,似是终于带上了些许以人为界定的情绪。“你现在无法注视神的眼睛,你会陷入疯狂的。”
“你把你那眼睛闭上不就行了。”
殷棠短促地嗤笑一声,“告诉你,现在我已经很火大了,特别是在隐隐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之后。如果待会我把你那破黑雾掀开之后发现真的是我想象中的那张脸,等我回去后你就给我等着永远‘长眠永夜’吧。”
“殷棠!”
周边无声翕动着的触状体们狂暴乱舞起来,最终在长桌边众始祖神快要瞪出来的目光中克制着绕上魔女手腕,只是这样简单地止住其靠近的动作。
“直视神的面目,你的意识体可能会引发错乱,从此永远消失在时空夹层里,无论是这里还是未来你属于的那个时间线都再也回不去!殷棠,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样真的值得吗?”
“你知道吗?在‘面神’开始的一瞬间,我再次想起来这段被遗忘的记忆之后,我其实就已经差不多猜到了。”
殷棠手腕放松着并没有使多少力挣扎,任由神祇的触状体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紧锁在其上。
“因为太像了,所有细节都是,相像到一种……我甚至都无法假装不知道的程度。”
魔女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放平注视着眼前血腥王座之上的神祇。
“既然你看不见未来,也不清楚我们之间发生了的事情,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杀了我?”
“……我可以帮你抹去这段记忆,再平安无事地将你送回到未来那个时间点。”
邪神从黑雾之下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她一时分辨不清其中的情绪,又或许,用“情绪”这个词来判定神祇本身就是一种滑稽的行为。
“如果你为某段记忆而痛苦,我同样可以为你消去。”
殷棠似是陷入沉思,又或者没有。她眼睑垂着静静注视神祇的衍生体,半晌哼笑一声。
手腕挣着脱离触状体的桎梏,邪神狰狞的触肢器从她皮肤上滑落,又跌至黑暗,翕动在无数图腾之眼开阖的界限中。
“如果你能看见的话就会知道,如今我能够站在这里同你说话,正是因为这些记忆。”
殷棠面上显露出一个极端复杂的神情,“不是苦难造就了我,而是我从这些痛苦之中存活下来,让我得以有站立在这里的底气……这些话我曾经跟你说过,以撒。”
邪神端坐于血腥王座之上的身躯蓦然僵硬在原地,传闻中全知全能的神一瞬间甚至分辨不清从魔女口中吐露出的那个名讳的涵义。
神祇不需要名讳,祂们的称号便是最伟大的神迹。可那个明显是凡人的名字却宛如一声平地惊雷,炸响在漫无边际的聻底旷野上。
在念出那个名讳的同时,遮蔽在神祇眼前的迷雾在殷棠眼中逐渐散去。
她几乎带着种预知宿命般的必然决绝,眼睁睁看着那张存在于记忆中的面孔显露在面前。五官的轮廓发生了些许变化,但那双即便在无尽长夜中也熠熠生辉的黄金瞳,却是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东西。
邪神的表情一瞬间有些茫然。
在感知到面前来自另一条久远时间线的意识体突然战栗着波动的时候,祂几乎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将自身神力调动而出在规则的约束下保住那抹意识。
魔女眼中的情绪似是厌倦了一切的疲惫,又似是即便全知全能的神祇也看不透的复杂情愫。
游荡在错误空间中的幽魂将被肃清,却因为高座之上神祇的倾力庇护,得以在规则的扫荡风暴下幸存。
狂风掀起的毁灭气势之中,殷棠感受到与之前无二的灵魂抽离压迫,她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是在问“为什么”。
在余怒的尽头,她看见神祇的发声腕足绞碎了风暴,自她坠落的至高点向下凝望。
“那时候我没有看见你的未来,但我看见了,‘我们’的未来。”
邪神这样说道。
“神祇不会使自己陷入失去掌控的危机中。但在那个时候,即便我阅读过数次结局,在你第一眼注视向我的这一刻内,我还是选择爱你。”
……
“荒谬至极!”
“教授别骂了,别到时候您自己先气坏了身子。”
原本偌大昏暗的考核教室内此刻已经拉开所有帘幕通风,医疗点的牧师简单向地上的人体施加了几个检测魔法,并未察觉到有什么大问题。
殷棠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数张杵在自己眼前的大脸。那个老头教授捂着胸口一脸被气坏了的神情,但看见她顺利醒来之后还是松了口气。
“真是胡闹!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课啊殷棠?祷告顺序全错,赞美诗写得稀烂,而且对象还是向那位.那位邪神!你现在竟然还活着真是个奇迹,这种事情是能用来开玩笑的吗,啊?”
殷棠倒吸口凉气捂住自己痛到快要炸开的脑袋,老头原本气急败坏的骂声停下,有些狐疑。
“你没事吧?该不会是为了逃避故意装的吧,哎总之艾米丽你快过来再看看她!”
“没别的问题,面神的后遗症罢了。”
医疗点的牧师一脸冷漠,翻开她眼皮观察了几瞬后这样道。“这种副作用对体虚的人来说大概会重病一场,但你这么身强体壮的……回去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老头嘴唇动了动,明显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还想要继续骂。最终还是重重叹了口气,挥手让人先回去休息第二天再来办公室找自己。
殷棠一路被伊娃跟碧海像是过年宰猪那样扛回去。要放在以前她早跳起来跟两人互殴了,此刻却幽幽地躺倒在两人的臂膀之中,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到底怎么回事啊,哎呀你快说!”
伊娃扛着她催促道。碧海倒是有些不赞同,眼神示意着还是让她先休息一阵明天再说,前者努努嘴终是暂且作罢。
“……”
“啊?大声点,没听见。”
殷棠面无表情:“世人不能轻易面神是有道理的。不要靠近神明,会变得不幸。”
碧海/伊娃:“……”
这是见到邪神后发现不符合预期所以脱粉回踩了?两人疯狂眼神交流。
殷棠双手环抱胸前,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被扔进宿舍的卧室里。
碧海的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在关上的房门之后,她陷在床铺上的被子中,一时竟觉得疼到快要炸开的脑袋在此时心情的衬托下也无关痛痒了。
如果说之前得知以撒分化的消息之后自己是愤怒不可置信的话,在这个时刻,殷棠甚至木然到提不起一点剧烈的情绪。
她本来以为自己大概会稍微象征性地崩溃一下,却发现有时候人体真的是个无比奇妙的东西。事实上她此刻大脑放空着什么都没有,堪称平静地平躺在数十年前自己寝室的床上。
打破长久长久静默无声死寂的,是房间内骤然笼罩的熟悉压迫感。
“……”
殷棠面如一滩死水,双手交叉胸前以一个入殓尸体的姿势表达无声拒绝。
“我谢谢你啊,这里是女生宿舍,你还要不要点脸了?”
突然出现在房间角落的高大男性似是抬手摸了摸鼻子,半晌迈步朝床边走来,见没有椅子干脆以一个十分接地气的姿势原地坐下。
高大挺拔的人形状态使得他即便坐在地上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也丝毫不减,殷棠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一具真正的尸体。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几十年后那个名叫‘以撒’的人的事。”
片刻后,邪神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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