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 邪神也有青春期吗[西幻] > 【完结】
    第51章 51.全部变青蛙人得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


    殷棠阖目, 平躺在床榻之上。“想知道你自己用法力看,问我干什么,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这也是奇怪的地方。”


    邪神沉思片刻, “我看不见你说的那些‘未来’,也不能理解我将来为什么会以一个混血深渊族的形态降临在大陆。我只能看见……有关于‘我们’之间的数种结局。”


    祂说着有些刻意地顿住话头,等待着面前的魔女询问自己关于结局的内容。可神祇一直等到床上的人甚至开始轻微打起鼾, 也没有等来自己预料之中的画面。


    邪神人类化形的面部上似是变得有些苦恼。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跟那个‘以撒’的未来吗?”


    殷棠有气无力地给自己盖上被子, 朝床边挥苍蝇似的摆了摆手。


    “我现在光看着你就已经差不多能想象出来了。到时候要么我死.要么你活, 哈哈, 没差别。我到极乐世界去了,再见。”


    邪神:“……”


    位于聻底的主宰者自诞生最初起就没经历过这种难题。一般而言面对其他神祇在自己面前发疯胡言乱语,能宰的当场就宰了, 实在一时半会宰不掉的就等着秋后算账。


    而此时此刻,祂却第一次体会到人为的.类似于一种近乎手足无措的感情。


    虽然嘴上念着面神的赞美诗,但祂无比清楚,殷棠从开始就一直对自己表现得十分抵触。


    这样的抵触情绪甚至波及蔓延到了数十年后,那个名为“以撒”的.据说是自己化身的凡体身上。


    自己将来为何会选择以一个这样的身份降世?难道那些看一眼就令人下意识排斥生厌的结局, 也是因为自己的介入才会发生的吗?


    ——殷棠开始在提起“以撒”这个名字的时候甚至还是带着笑意的, 她是在知道了自己与“以撒”这个身份的关联之后, 才开始摆臭脸一视同仁地厌恶的。


    也就是说, 真是自己耽误了自己的事?


    (以撒:我谢谢你, 我辛辛苦苦十几年, 结果你一出场就给我回到解放前,我******!)


    邪神始料未及地开始苦恼起来,而比这类骤然而生的人为情绪更让祂想不通的,是在面神仪式上看见那个黑发魔女的第一眼起, 就莫名诞生的心悸与后怕。


    心悸还能勉强理解成什么因看到自己未来的恋人而在此刻时间点产生的见鬼一见钟情之类的,但是恐惧?


    邪神是世间一切负面情感的源头,某种意义上来说,祂即为恐惧本身。所以这样的情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祂在因何而惶恐,又为何在面神结束之后许久放心不下,甚至分了缕神识追到下界来?


    邪神盘腿坐在帝国学院独栋寝室的地板上,伴着床榻上那人陷入深层睡眠的平缓呼吸声,陷入迟来了近千年的沉思之中。


    ……


    殷棠真的是艹了。


    自从那天面神结束,因为剧烈头痛的后遗症而在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之后。她原本以为要么自己这一觉就再也醒不过来直接去见死神,要么就继续在这个操蛋的人间坚强活下去。


    可悲的是最终后者选中了她。当时她眼睛还没睁开,就被憋到火急火燎地下床冲去厕所,手都已经放在睡裤系带边缘了,猛地看见盥洗室角落里一个存在感极强的黑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殷棠手一抖差点没憋住,不可置信地瞪过去。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而且这里是女厕所!”


    “啊,什么意思?”角落中站立的邪神怔了一瞬,虽然每一个单词都可直接被神吸收领会,但并不代表真正理解凡体们的正常生理需求。


    “嗯……你是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滚出去。”


    “……我竟然不生气吗?”


    祂在原地喃喃自语。直到凌空砸来一个巨大的面盆,在那之后是脸的颜色快要跟邪神黑成一个度的殷棠。


    “滚!!!”


    综上,殷棠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总之那个传闻中永远喜欢在聻底“长眠”的邪神,突然就发疯了一样开始介入自己数十年前的生活。


    她上课的时候,每一层旋转楼梯的拐角处永远都有个黑影站在那;她去食堂吃饭,黑影就站在打饭阿姨的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下界的食物,看得那个阿姨连续对着空气打出数套组合拳无解后匆忙请假就去给自己驱邪;现在她上实战课,还没等看清眼前对手的脸,一大黑耗子又瞬间嗖的一下过去了站在对手身边,似是有些嫌弃地上下打量。


    “……你能不能,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


    殷棠心力交瘁,“你要是不想要这个神位就让给我当邪神,别占着神的坑干着狗的事。”


    她对面已经将魔杖掏出手的学生满脸惊恐,四下张望了数次确定除了他们两个在这片再没别人之后,小声强撑道:“殷棠,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被你这么拙劣的手段吓.吓到的!”


    “随便了,开始吧。”


    殷棠有气无力地举起法杖,闪烁着地狱宝石独有压迫的九星法杖此刻是崭新无瑕的模样,看得出主人平日里爱护保养得很好。


    “变.变青蛙人呱呱炮!”


    学生有些紧张地抖着魔杖甩了个咒语过来,听清他在念什么鬼东西的瞬间,殷棠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正想要徒手接下这击并怒道用这种咒语是不是在看不起自己,下一秒却见那学生在一阵轰然爆破的白光中消失,原位置多了一只面目怪异幽绿的大型青蛙人。瞪着明显没反应过来的视线呆愣在原地,呱地叫了一声。


    “哼,雕虫小技。”


    神祇惨白的发丝从黑袍中垂下,不屑地拍了拍手掌。“你放心,有我在,弱小凡人怎么可能伤到你……呃,殷棠?”


    殷棠面无表情地举起九星法杖,尖端对准邪神那张举世无俦的俊脸。


    “变青蛙人呱呱炮!”


    邪神:“……”


    ……


    “是这样,殷棠,我曾经在某本游记中看见过一位大法师面神的经历。”


    充斥着圣洁气息的某间教授办公室内,上了年纪的老教授挥手在自己眼前又续上了一个清晰咒,半晌掀起满是褶皱的眼皮望向那个难得沉默不语显得十分乖顺的学生。


    他无声笑了笑,似是有几分欣慰。


    “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孩子,殷棠,虽然有些时候过于……离经叛道了些。不过这也不能怪你,我听说过,有关于你原生家庭的一些……”


    “教授,”殷棠开口打断他。“我不想谈这些,希望您理解。”


    “啊,是这样,抱歉抱歉,上了年纪了难免有些喜欢说教。”老教授在短暂的怔愣过后摆摆手,沉默片刻,将面前巨大厚重的书本翻了一页。


    午后静谧带着日轮暖意的风吹进房间,殷棠额发飘起,眯着眼望了一瞬窗外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在强烈拒绝下,邪神终是没有跟着自己一起进老头的办公室挨批——虽然说是批评,教育环节早就几句话带过了,眼下老头跟自己说的这些内容,更像是某种告诫。


    “那我们就继续之前的话题吧。游记中的那位大法师,在某次虔诚的祷告中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超脱肉身,直至升腾至那位神祇的面前。面神结束过后,他自称接收到母神的旨意游历列国,为那些深受战乱之苦的城民提供安居的住所。三十年内,他被无数人民奉为救世的大英雄,是大地母神的转世,仁慈而平等地救赎着所有人。后来大法师在一个傍晚神隐,意识回归圣堂。”


    “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大法师开始感到动摇。”


    “他开始怀疑从来就没有母神,他所经历的面神仪式.所感受到的那些所谓神祇的旨意,一切只不过来源于颠沛流离途中自我安慰而创造出来的信念幻想。神祇是假的,被选中的救世主是假的,他装出来的仁爱是假的,只要痛苦才是真实的。”


    “写下这几句话之后,我痛苦地闭上双眼,等待死亡降临。游记到此结束。”


    老教授冲她晃了晃手中的书页,“这也是为什么,魔法协会一直不承认‘面神’的存在,因为人在完全陷入深度沉浸的某种氛围时,很容易认为自己所见就是真实。事实上,你的眼睛会欺骗你,你的感官会蒙蔽你,这世上根本没有绝对的真实存在。”


    殷棠垂眼,静静凝视着泛黄羊皮纸上的那句“神祇是假的”。


    半晌,她轻声问道:“所以您是想要告诉我,我之前面神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是吗?”


    “不,殷棠。”


    出乎她意料,老教授摇摇头,这样道:“我是想要告诉你,旁人不能否定你所认定的东西,我不行.魔法协会不行.其他教授跟同学不行……只有你自己才能。”


    “我知道,最近学生之间一直有流言说,什么故意装出面神的假象来哗众取宠自导自演之类的。殷棠,我希望你能够不被这些外物所影响,虽然我知道很难,但我不希望最后你因为这些言论就否定了自己所感受到的东西。”


    “……”


    殷棠凝视着面前老头脸上的沟壑纵横,她突然嘴角扯着笑了笑,语气认真。


    “行,谢谢您,教授。”


    “这只是我的本分工作。”


    其实不只是在此刻邪神狗皮膏药的行为而导致被议论的这个时间点里,很早之前,殷棠就经历过神祇存在与否的悖论。


    一个种族只会选择信仰可以给予他们精神寄托的神明,光明与大地母神是得以使人们能够依靠信仰而自我安慰着活下去的象征。而邪神,除了追求极致力量的黑暗种族之外,没有人会相信邪神存在。


    殷棠曾经在无数人的嘲笑声中坚定且固执地相信,后来又在孑然一身时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种信仰。


    直至如今她拾回遗忘了数十年的过往记忆,现在的她与其说是“信仰”邪神,不如说,只是在看着神祇。


    真实也好,虚假也罢,时间与空间的判断与之无关,她只不过木然地在“看着”神明。正如同那些在魔塔的无数个岁月中,“神祇”褪去荣光的化身,仰着那张属于卑下深渊族的面孔看着自己一般。


    殷棠背靠着教授办公室的门扉,阖上眼深深呼吸着。


    她想要装作感知不到那个身影的靠近,亦或者要是真如游记中的那名大法师一般,这一切都只是自己陷入错乱时空而引发的幻想也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偏偏越到此刻,她却完全背道似的越清晰直观地感知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于历史中发生的。


    “……你在痛苦,为什么?”


    只存在于她一个人视物可见中的神祇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张极度相似的人类面孔更为俊朗不凡,其上满是疑惑与探究,却唯独没有她记忆中的那个神情。


    “你能告诉我,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吗?”殷棠突然哑声开口,睁开眼望进邪神那双璀璨的金瞳。


    “你说,即使你阅读过数次结局,在那一刻内还是选择爱我。”


    她语气平静地说出在面神的最后关头所听闻的话语,“可是你根本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个神情,从我见到你的最开始到现在。我曾经无数次把那个神情错认成是见鬼的对于长辈某种孺慕之心,后来我发现我错得离谱,原来那孩子爱我……可是你呢,神明.大人?”


    “你真的,爱我吗?”


    第52章 52.她在伤害你


    “……”


    “这很重要吗?”邪神偏了偏头, 似是面露不解。“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无论是神力也好,荣耀也罢, 那些人每日每夜地在向我祈求偏爱与神迹,而这些如果你想要,我全部可以给你。”


    殷棠平静道:“这些不是‘爱’, 只不过是你随手便能轻易赠与的东西。”


    下一秒她却见面前的神祇猛地皱起眉,周身气势一下子阴沉可怖起来。


    “这些不是可以‘随手’送出去的东西。”祂肃然道, “我不会把这些随便给某个凡人或是神祇, 只有我认定的人。我不清楚你们下界对于‘爱’的定义是什么, 但在我的意识里,在你看向我的那个瞬间我搜索人类语言表达的词库,查找最贴合的就是这个单词。”


    “在诸神的体系文明里, 没有这个词的存在。我们也从来不谈‘爱’。”


    “可是按照人间的标准,那个瞬间我能使用人类文明语言体系说出的最吻合的句子,就是爱你。”


    “……”


    殷棠不说话了。


    她抱着手臂靠在办公室外的门板上,中途路过数名学生,因为看不见神祇的存在无一不向这边投来怪异的目光。


    “她就是六年级魔法部的那个殷棠?在期中考试的时候面神的那个?”


    “你还真的信啊。听说她祷告的对象是邪神, 那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这谎话简直漏洞百出。”


    “她最近总是在跟空气说话, 这也是装出来的吗?”


    “那当然了。就算是死灵法师跟看不见的魂体说话, 也要通过特殊媒介才能做到, 她这一看就是为了博关注自导自演的。”


    “嘘, 你们都小点声吧……”


    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伴随着打量视线逐渐远去,殷棠目光收回,直视着周身气压阴沉极端的邪神。


    “怎么?准备重操老本行了这是?”


    “你不想听见这些话,我可以让他们消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甚至没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存在。”神祇的金瞳在几个学生背影上一一扫过,说这话时的语气像是不过随手碾去几只路边的蚂蚁。


    殷棠对此不置可否,目光从神祇周身掠过,似是想起什么,有些好笑地摇摇头。


    “还真是不一样。”


    邪神顿下指尖酝酿的邪恶力量,“什么不一样?”


    “你跟‘以撒’。”


    她耸耸肩,“要是现在是以撒面对这种事情的话,他不会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只会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然后回去背地里偷偷捣鼓,选在一个我不会知道的时间对那几个学生下诅咒。”


    邪神皱眉,“听起来像个怯弱虚伪的小人。”


    殷棠:“你们总是喜欢自己骂自己。”


    她身体重心从门板上倾斜,直立起身形长舒了口气。“其实我……”


    “殷棠!”


    她话音猛地顿住,掀起眼睑以一个极端复杂的神情望向走廊尽头的来者。


    伊娃在其后紧皱眉头有些担忧地朝自己望过来,难得不习惯性地出言讽刺些什么,只是在叫喊了一声之后默默站定在原地。


    ——有事就叫我。


    荆棘藤蔓在原地组合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殷棠注意力却尽数在那抹身着纯黑色斗篷的女人身上。


    来者大半张面目被掩盖在宽大优雅的帽檐之下,只露出形状优美的下巴与嘴唇,而嘴角肃穆地向下拉着,严苛的气势冲淡了精致五官本身所带来的感官。纯黑色魔女斗篷包裹住她全身,长袍的衣领扣子一直严严实实系到脖子的最顶上。


    邪神第一时间察觉到眼前人的情绪变换,同样皱眉望过去。“怎么了,你认识那个人吗?”


    “……啊,我都忘了。”


    垂坠发丝遮蔽住眼中的神情,殷棠低声喃喃。“也是啊,回到这个时间点,怎么可能不再见到她呢。”


    高跟鞋的清脆踏地声在她面前止歇。


    “殷棠。”


    冷冽的女声这样唤道。


    殷棠牙齿咬着口腔内的软肉,直到舌尖尝到血腥的铁锈味,她整个人如梦初醒,有些恍惚地在原地抬眼。


    一瞬间,喉头发着涩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们教授喊我来,说你在考核过程中经历了‘面神’之后,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对劲,时常对着空气讲话。”


    女人狭长的眼从帽檐下凌厉抬起,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面前一言不发的人。


    “你没什么要反思的吗?”


    殷棠长久地沉默着。


    “你也是真实存在的啊。”


    突然她抬手将遮在眼前的发丝拨至脑后,露出完整的黑曜石般的双目。在那双瞳孔的注视中她亲眼看见黑袍女人似是怔愣一瞬,殷棠扯开嘴角,像是终于等来了阔别已久的报复。


    “是,我经历了面神,也亲眼看见了那位邪神……这么说的话,你想怎么样呢?哦对,我忘了,明明是最强大黑暗的诅咒魔女,背地里却信奉着正神,对自己的同胞不屑一顾。”


    话音如同被未知的手掌掐住,殷棠突然面目惨白伸手反掐着自己脖颈,她面部攀爬上形貌诡异繁复的诅咒铭文,直到因为极度缺氧而膝盖软着跪倒在地。


    她没能直直跪下去,虚空中,盛怒的神祇拖住她下坠的身型。


    “你敢。”


    殷棠嘶嗬着喘气,沙哑着破锣般的嗓子:“你今天敢动她,我会用我的余生恨你。”


    邪神暴怒之下的攻击停顿在距离黑袍女人一寸之隔的位置,祂克制到手腕甚至都细微颤抖,半晌不可置信地回头。


    “她在伤害你!”


    “殷棠,你在跟谁说话?”


    诅咒魔女皱起眉,原本就不苟言笑的面部神情更为压迫肃穆。


    自她周身传来的可怖氛围甚至能将教室中没什么阅历的学生吓到腿软,殷棠半跪着闭眼平复了几瞬被种在身上的诅咒,竟然还能习以为常地顶着压迫笑。


    “我说我在跟邪神说话,你会相信吗?”


    “荒唐!”


    “唔……”


    急剧窜起的缺氧痛感中,殷棠反掐着自己脖颈嘶嗬,狼狈地试图摄取到一点稀薄空气。


    她边上只存在于自己视物范围之内的神祇眼神可怕紧绷到极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办公室的门被打开,老头快速冲出来给她施加了一个返护圣术。


    “科洛丝女士,您这是在干什么!”


    老教授仔细替她清理体内残存的诅咒,边望向女人满脸不认同道:“我今天喊您过来主要是想让您关注一下孩子的心理状态,不是让您这样体罚孩子的!这种教育方式是错误的,就算事发突然,也应该了解前因后果之后再进行理性教育,希望您能够明白!”


    “不是因为这个。”


    诅咒魔女褪下兜帽,冷肃的面容丝毫不近人情。“我罚她是因为对神祇出言不逊,以及沾染上的爱说谎话的恶习。”


    老头扶着殷棠站起身,叹息着摇了摇头。“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你先在那边坐一会,我有话跟你的监护人单独谈谈。”


    殷棠咳出一口血丝,头也不回地朝他们摆了摆手,缓步朝楼梯走去。


    ……


    诺克密林,魔塔。


    “为什么?”


    逼仄压迫的折叠封闭空间内,除了唯一的人体与神祇投射在世间的分身,其余什么都没有。


    狭小到甚至翻身都困难的全封闭结构,人只能蜷缩在一寸见方的四面封顶空间中。


    身处于这样极端不适的环境下,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光是一点一点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没多久就能将精神逼入崩溃状态。


    殷棠老神在在地闭眼靠在封闭空间的一面上,半晌抬脚踢了踢。


    “你能不能赶紧出去啊,真的很挤。这里的位置本来就只够一个人待着,你不是神吗赶紧搞一个虚体出来,别再挤我了。”


    要是只有她一个人还能够时不时换个姿势缩着,但此刻邪神的人形状态同她一起被关在折叠空间里,简直局促得像是挤在同一个鸽子笼里的两只家禽。


    此刻他们呈一个对角互相蜷坐着,四条腿交错十分勉强地屈起。殷棠倒尚且还能够放下,某名邪神偏偏却化成这么个人高马大的人类形态,两条长腿几乎顶着封闭空间的顶面,从未这么憋屈过。


    “……我问为什么。”


    祂在昏暗得只有从顶上一丝透气孔投射进来微不可察的光线中凝视着殷棠的面目。“在我看到的那些个未来结局中,你不是这样忍耐的人。即便那个女人是你名义上的养母,你依然不会被这样拘束。现在,为什么这样做?”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殷棠闭着眼睛,甚至一副对此刻身处的环境熟门熟路的姿态,“我想反抗,便反抗了。我现在不想有所作为,便任她将我关在这里了,做决定的不是她,而是我。懂?”


    邪神沉默片刻,“所以你的意思是凭你现在的实力能够自己从这里出去是吗?”


    殷棠:“……”


    她猛地睁开眼,一改先前老神在在的模样,堪称凶恶地瞪过去一眼。


    “那是因为我的能力现在被限制在十八岁的这一年了!要是换做是原来的我,什么上世纪最强者诅咒魔女,我一拳干三个不在话下!”


    邪神嘴角似是有些上扬,反应过来后又肃然着紧绷,开口道:“我带你出去。”


    “不用。”


    殷棠回复得很快,无所谓地摆摆手。“算了,几十年了,好不容易再见到那女人一面,就给她点面子不再跟她对着干好了。反正我有经验,你闭眼脑子里面放空什么都不想,三天很快就睡过去了。”


    于是神祇沉默下来,注视着那个阖眼面目平静的姑娘。


    这种程度的压迫让祂待这么一会都觉得难受,而听之前那个教授跟诅咒魔女的谈话,殷棠从小便是从这种环境下成长的。


    几岁的孩子,一个人被关在这样的折叠空间里,她那时候该会有多恐惧无助?又是经历了多久,才会面不改色地说出我有经验这种话来?


    神明没有心脏这样的器官,而此刻邪神艰难抬手按住胸膛,只觉其中幻化而出的人类器官正在从一个装饰物变得鲜活鼓胀地跳动。


    而这样的鼓胀是酸涩尖锐的,正如同彼时祂寻遍历史上下数千年的人类文明,才从中提炼出一句“我还是选择爱你”那般。


    人为的爱意,从来都是如此尖锐而痛苦的吗?


    “……”


    殷棠眼睑轻颤着,缓缓睁开望向朝自己倾身的神祇。


    “……”


    他们在逼仄狭窄的空间中拥抱,皮肉交杂着黏腻的汗水紧贴在一起,宛如一对交颈濒死的天鹅,涸泽之际互相往对方身上吐口水的鱼。


    他们在各自的苦痛中拥抱,凝视彼此像鼻梁抵在镜面上凝视自己,将对方活吃下去,直至骨血相融难分彼此。


    第53章 53.借给我血债血偿的力量


    殷棠想要向后退开些, 发现本就逼仄狭小的空间因为邪神突然凑上来的动作而更避无可避之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突然抱上来干什么?”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臂,感觉就像是整个人怀里被塞进一个滚烫的火炉。“热死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人类的正常平均体温是多少度啊。我之前就想说你了,化成人形,把自己体表温度搞得那么高做什么?”


    “不知道, 从我最初化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邪神的声音在她侧颈附近响起,听起来有些沉闷的失真。“因为你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 表情看起来想要一个拥抱的样子。我搜索了一下人类文明的历史库, 觉得此刻我应该对你做出‘拥抱’这个单词所定义的动作。”


    殷棠:“建议你去找牧师治一下幻想症, 然后再把你那个历史库给卸载了。”


    邪神语气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疑惑,手臂收拢的力道却没有放松多少。


    “是我做得不对吗?”


    殷棠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神祇传来的炙热温度而带得发热,她不可控制地流汗, 汗水又顺着滑下滴落在神祇深色的皮肤上,黏糊糊地交织在两人紧贴的身型之间。


    “好了,感谢在你的词典里竟然还有安慰人这个意识,但现在你真的该放手了,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不是能够做这种事情的程度。”


    “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抱?我查查……‘拥抱’这个单词的定义在人类文明的体系中是常见表示亲密的动作, 可用于伴侣.朋友.亲人……”


    “行了别查你那破历史库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殷棠头疼地打断祂, “若是人为的情绪真有那么容易被文字描述的话, 或许现在事态根本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唉, 算了不谈了。”


    “你放手往后退, 我现在真的快热死了。”


    “好吧。”


    邪神无奈地收回环抱状的手臂,关节屈起撑着想要退开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整个身子停在原地。


    “怎么了?”殷棠终于从压迫空间中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闻声有些疑惑地望去。


    “……”


    邪神的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仔细分辨的话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我卡住了。”


    殷棠:“……”


    她深呼吸一口气,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该怎么骂祂。


    “你出去不就行了,对你来说脱离诅咒魔女的折叠空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开始就说了你干吗非得跟我一起被关进来,是不是真的闲的没事干?!”


    “……可是我想要陪着你。”


    “你现在把这里大半的地方都给占了然后把我挤到墙上就是在陪我了?我可真谢谢你啊,赶紧出去!走!”


    她一口气倒豆子似的极速道,并且试图伸手去推邪神幻化人形那高大的身躯。


    突然头顶上方狭小封闭空间的顶部径直掀开一道口子,诅咒魔女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出现在其外。


    “殷棠,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在和谁说话?”


    说着还没等她回复,黑袍女人肃穆着眼神,又追加了一句:


    “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说谎话,从小我就一直教导你不要成为一个利益熏心满口谎言的人,你现在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这个问题。”


    “……”


    殷棠抬手正要去扯神祇头发的动作顿在原地,她突然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沉郁下来。


    半晌在邪神紧绷起来的视线中,她从昏暗狭小的折叠空间中抬眼,望向诅咒魔女冷冽的神情。


    “你最讨厌别人说谎,那么那个时候,你为什么骗我?”


    “什么?”诅咒魔女皱起眉,“所有我要求你的事情,在教导你之前我肯定会自己先做到。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言,又什么时候骗过你?”


    殷棠平静地凝视着她,“你骗我说,你可是最强,你不会死。”


    “……”


    在邪神投来的探究性目光与女人骤然怔愣住的视线中,她手腕撑着神祇肩膀从狭小的折叠空间中站起身,利落翻身站在诅咒魔女的面前。


    “我之前没有骗你。”殷棠轻声说道。


    “我在面神的过程中见到了邪神,而此时此刻,神祇就在我的身边……不过即便我这么说了,你也还是会以为我在说谎吧。你总是这样,自己认定的事情就永远不会退让,凭着自己的强大实力与阅历生活在界定的框条中,固执地认为所有超出自己经验之外的事物都是错误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那时候……哈哈,我那个时候,毁了你的本命画像,当时你一定后悔收养我吧。”


    “其实我也总在后悔。”


    殷棠抹了把脸,“倒不是后悔为什么在一切发生之前我不能忍忍自己的脾气跟你好好相处,你知道的,我一向厌恶那些马后炮似的在灾难来临之际才突然醒悟原来家长是爱自己的之类的见鬼苦情桥段……我只是在后悔,那个时候,我不该毁了你的画像。”


    “无论多么愤怒,我都不该,毁了你的灵魂画像。”


    “如果画像还在的话,你至少可以在经历完另一场属于死亡的冒险之后,还能在画框世界中重新回到你的魔塔,好好看看曾经属于你的领土。”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诅咒魔女从最初的愣神中回过神来。她突然伸出手,蓦地以一个全然保护的姿态将自己的养女护在身后。


    “‘神’现在还在房间里吗?”


    女人白皙的面颊上浮现出狰狞漆黑的诅咒图腾,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势强大而压迫。“祂有没有伤害你?你能看到祂的位置吗,别害怕,我会解决的。”


    “……”


    邪神冲她耸了耸肩,面对房间内骤然压迫起来的气势,转身就消失在空间中似是不屑与之交手。


    殷棠沉默下来,长久地盯视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她闭上眼睛,突然感受到周边环境与人影如同一个被挤压紧缩的罐头,扭曲着将内部的画面统统模糊。


    意识逐渐超脱于肉身,不断地上升.上升,直到停留在某个界限,殷棠便又再次脱离了自己数十年前的身体。


    被留在原地的那个“殷棠”,再次睁开眼时,便又是历史中那个十八岁时最恣肆放纵的魔女。


    殷棠望着地面上十八岁时的自己,她原本以为一切到这里就是终结了,自己终于可以回到正确的时间线中去。可紧接着,眼前的画面飞速以眼花缭乱的频率掠过。


    她站在万千过往场景同步快进的走马灯内,看见数十年前一幕幕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从她周身滑过。她宛如一个正在看剧目表演的观众,站在剧目之外去看台上那个同样名为“殷棠”的年轻姑娘展示着自己前半生的所有悲喜。


    奔跑在旷野上的好友.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打破的花瓶.剧烈的争吵.纷飞的恶咒.被猩红色颜料涂满双眼的画像……比以往这些熟悉记忆唯一的区别在于,走马灯似的回顾场景中,又多了个身披黑袍的高大身影。


    那个黑影有时存在于校园的一角,有时就趴在她的课桌边上明目张胆地睡觉,有时又在狭窄的折叠空间中安静地拥抱住她,有时会貌似不耐地一遍遍纠正她笔下画得稀烂的藤蔓状倒十字图腾。


    “我最后再教你一次,看好了,这个倒十字的比例应该是这样画的。”


    邪神手掌中握着支与祂气质截然不符的咕噜煤球羽毛笔,在学生作业的羊皮纸上细细勾勒着。突然祂似是猛地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地抬眼朝笑嘻嘻的殷棠瞪去。


    “等等,你是故意的?你就想让我帮你写六年级作业是吧,我可是堂堂邪神!”


    “帮个忙呗,神明大人?”


    她故意语气戏谑地喊祂,“反正画这个你也是专业对口嘛,拜托啦。”


    一切就好像是她数十年前的愿望成真了,神明回应了她。


    不仅回应了,神祇甚至真的就像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了这个世间,在她最孑孓茫然的岁月中暴烈而倾注所有地爱她。


    最后,殷棠来到溯回走马灯场景的尽头,那场大陆上百年来最惨烈极端的宗教战争的末尾。


    她的意识浮动在被猩红浸透的苍穹,看见地面上那个手持九星法杖满脸是血的姑娘,跪在圣塔利亚起火的教堂中,怀里抱着女人被齐根斩落睁大眼睛的头颅。


    “……我向漫天诸神祈愿,我愿意献上我全部的魔力与身体中的每一滴血,无论是谁……无论是谁都好,借给我血债血偿的力量,让我砍下敌人的头颅……让我把他们碎尸万段!!!”


    九重天之上的圣堂,九重天之下的聻底,无人回应,天地间只余她一人战栗的嗓音。


    无数人踏着同族与敌人的尸骨,冲破进起火的教堂。


    沙哑的嗓音念着一道又一道恶咒,在地狱宝石的引导下爆裂在人群中炸开。前赴后继涌入的人潮却一层叠着一层,踩着前人僵持倒地的尸体硬生生闯进火海与咒语的防线。


    “无论是谁.无论谁都好……”


    她口鼻处喷涌出浓稠的鲜血,彻底喑哑的嗓子念不出一句满怀着怨毒诅咒的恶咒,九星法杖坠在地上又被无数人踩在脚下踢开,脸颊被按倒紧贴着腌臜血污的地面。


    手指沾着自己的鲜血,颤抖着在地面上最后画下一枚被藤蔓簇拥交织的倒十字图腾。


    “……”


    再后来,圣塔利亚的大火掩盖了一切,最终在坍塌倾倒的建筑中只走出来一个人,那个傻乎乎只会张着嘴念咒语祈祷的女巫同燃起的火焰一同被埋葬。


    取而代之的,是手持九星地狱法杖,在火海炼狱中以血与骨的代价杀伐的魔女。


    第54章 54.我是来与你们道别的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便是碧海制作的小机械人。那方方正正的小东西朝她挥了挥手臂,紧接着眼睛一亮一亮地开始发出红光。


    手腕突然一紧,哼哼唧唧的魔花像颗小炮弹一般冲进自己怀中, 疯狂甩着藤蔓的样子像是在控诉什么。


    殷棠抬手按了按有些昏沉的脑袋,在感受到自己手下清晰皮肤触感的瞬间,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来。


    “……”


    那段溯回时间重新经历过一遍的历史, 如今看来,竟恍惚得如同一场大梦。


    此刻她身处一间整体呈暗绿主色调的卧室, 这类熟悉的装修风格一看就是伊娃那家伙的房子。


    殷棠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抚着花, 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来, 下一秒竟然看见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推开门走进来。


    “你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难受?请再等一会吧,牧师们都去前线了, 现在暂时没有人手。”


    用一根发髻一丝不苟将棕发高高盘起的女人对她笑了笑,将托盘中的恢复魔药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对了,伊娃女士说,如果你醒了,记得去‘老地方’找她们。她原话就是这样, 我不太懂你们之间的特殊交流方式, 只是将话带给你而已。”


    殷棠目光移至名为“琳”的女人面孔上, 一道新鲜的堪堪结痂的伤疤贯穿半张脸。她终于从醒来之后的一桩桩异常事件中察觉到不对劲, 沉默片刻。


    “琳姨,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琳嘴角边的细微笑容隐去, 面上似是带了点苦涩。“自从那天你被诅咒陷入昏迷之后,魔族率领世间绝大多数的黑暗阵营种族发动战争,在短短半月之内连续攻占了帝国东南边境的七十二座城池,并在那个夜晚成功刺杀卡洛斯国王。”


    “如今除了帝国主城尚未完全沦陷之外, 就只有公里之外的圣塔利亚与周边地区还在教会的保护之下。在魔化皇子西里尔的助攻下,卡洛斯皇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如今安全地区的掌权者是麦考林家族,在神圣骑兵的防线下主城勉强还未被黑暗侵染。不过……”


    琳说着,叹了口气。


    “就在你醒来的前一天,河东地区前线失守,再次丢失了圣塔利亚将近一半的掌控权。安全线一退再退,即便是在做了充足的准备之下,谁都没有想到占据少数的黑暗种族们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殷棠安静坐在原地听完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


    她仰头阖眼在脑中一点点将所有的线索梳理一遍,突然哑声开口道:“以撒呢?在帝国学院的那个晚上,以撒最后怎么样了?”


    琳抿了抿唇,一时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你的养……不是,以撒他,被亚伯兰带走了。不过你先别太着急,我听说他跟那个魔王之间是有着复杂血缘关系的?这半个月以来好像有人曾经在前线见到过以撒,这说明他还活着,你别着急。”


    “啊……我恐怕都没这个资格替祂着急吧。”


    殷棠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了一下,“就算‘以撒’这个身体死了……又会对祂造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呢?”


    怀中魔花像是感知到她的情绪,藤蔓卷着手腕有些着急地收拢了些。


    说着,不等满是疑惑的琳反应过来,她随手披上了件长袍翻身下床。


    “这段时间谢谢你照顾我了,琳姨。现在我得走了,希望战争过后你还能在主城开课,你讲得真的很好——只不过我可能真的没这个缘分吧。”


    “……殷棠。”


    “嗯?”


    琳站立于荆棘魔女的秘密住所,回头望向那个身披单薄长袍只身行走于乱世中的魔女。


    “我会重新开课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什么啊。”殷棠哼笑一声,抱着花背身朝她挥了挥手。“别跟我说这种类似于‘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的道别语啊,说得好像我肯定会死一样。”


    于是琳失笑,“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走了。”


    “好。”


    ……


    就像是在半个月之前,殷棠从不知道,那个名为亚伯兰的魔族也会拥有这种程度上的诅咒能力一样,世人对于当今仅存的包括恶魔在内的黑暗阵营物种了解少之又少。


    这类种族一向是被边缘化的存在,人们对此仅有的经验皆是来源于以往的书本。却忘了就像是百年来日益发展的人类,黑暗阵营物种也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化着。


    从边境战争被打响后的相当一段时间内,帝国的军队与魔法师在对阵来势汹汹的黑暗种族时吃尽了苦头。上个世纪在宗教战争中,教会大肆迫害黑暗阵营种族,人们像是宰杀猪羊一般屠戮着这些渎神者们。


    而就在不到百年的今天,黑暗种们身上背负着鲜血与恶意卷土重来。当人们心中怀抱着莫名的优越感再对上来自深渊的战士们之际,他们才幡然醒悟自己的想法错得离谱。


    帝国的武器与魔法在皮糙肉厚的巨魔们面前失去优势,法师的咒语速度追赶不上能够源源不绝召唤魔物的咒师,边境一切未被城市建筑开发的自然生态环境皆是黑暗德鲁伊的主场,在黑暗中蓄势待发的死灵法师们,挥舞着魔杖使得惨死在前线同伴们的尸体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身边战斗。


    殷棠行走在帝国主城的边缘城池,虽然身上宽大的黑袍遮蔽了身形,但明显作为黑暗法师的装扮依旧收获了一路上人们纷纷投来的警惕厌恶目光。


    她早就学会对此视而不见。行至主城边缘的出口,城内一切传送魔法的屏蔽效果器不再覆盖之后,果断启用了一枚传送法阵。


    城郊外,诺克密林边缘的一处灌木丛。


    “你终于醒了。要不是我的小机械人每天定时给我发消息,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熟悉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殷棠抬手无奈地解下宽大斗篷的兜帽,望向三人约定了数十年的秘密据点中,伊娃跟碧海抱着手臂望过来的神情。


    “我可谢谢你们盼我点好吧。”她摇摇头,“只有你们还在主城附近吗,其他人怎么样了?”


    “艾琳娜她们加入黑暗阵营的反叛军了,还有依然中立在观望的。狄安娜说,如今魔族的这种行为跟当初发动宗教战争的那帮疯子没区别,所以自己不会浪费时间去参与战争的任何一方。”


    碧海朝她耸了耸肩,“你怎么说?我听说以撒被亚伯拉带去上前线了,那你要……?”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肯定要去的。”


    殷棠还没来得及回复,突然伊娃在一旁这样道。见两人同时瞥过来,荆棘魔女握了握拳,目光中不带什么情绪。


    “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上世纪,教会的人把我们当狗一样到处撵杀,这种滋味我可一直记着呢。”


    伊娃道:“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你们道别的。”


    于是碧海沉默下来,静静凝视了半晌已然相识了大半个世纪之久的同伴。


    “我大概跟狄安娜的看法一样吧。”机械魔女叹了口气,“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仇恨不是应该被这样利用的。如果我现在加入魔族阵营肆意地对另一个种族的人进行屠戮,那么就跟当初发动宗教战争的那帮畜生没区别。更何况,你们真以为亚伯兰是一心为黑暗种着想吗,我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随便你。”伊娃耸耸肩,望向一言不发的殷棠。


    “三天后,在圣塔利亚第一前线,我们会一举攻破河东地区,顺势拿下帝国主城的掌控权。殷棠,你来吗?主战场的地点就在,三十年前被重新修复的——圣塔利亚大教堂。”


    碧海率先反应过来啧了一声,“干吗说这些,你逼她做什么?”


    殷棠摇摇头,“可是你们都知道,我的仇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报了。所有参与进事件的人都葬身在大火中,如今我对教会没什么其他的感情了。”


    “你们反应那么大做什么,我又没说这个。”伊娃将在怀里抱了一路的长柄棍状体卸下,双手提着沉重的九星法杖抛过来。


    “你们想参战就参加,不想就拉倒,我没必要管你们。我说的是,我所在的黑暗法师梯队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魔王唯一有血缘关系的那个孩子将会在三天后出战圣塔利亚……你确定不去吗,殷棠?”


    “……”


    “啊……”


    殷棠仰颈,长长地叹了口气。


    ……


    三天后,密林边缘紧急传送法阵地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碧海抱着手臂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跟你说啊,伊娃胡闹你千万别跟着她一起胡闹……虽然说之前闹的时候你比她还混……但是战争可不是儿戏,确认了以撒安危就赶紧找机会脱离战场,听见没有!”


    “知道知道。”殷棠嗯啊地应着,抬手将死死缠着她手腕的魔花塞给碧海。“这段时间你就替我……哎呀我去前线总不可能带着你吧乖乖?赶紧的,听话点,嗯?”


    一向在关键时刻不会掉链子的魔花也不知道怎么,几根藤蔓并用死死扒着她不放手。


    殷棠跟碧海四手齐上阵竟然都撕不开这狗皮膏药,半晌满头是汗地喘了几声气。


    “算了你到时候就把这家伙放储物袋里吧,赶紧走赶紧走,不然赶不及了。”


    碧海啧了声,替她启动了封闭数年的魔法阵。“说真的,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去。你要实在担心以撒,有伊娃在那看着其实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以撒又不是傻的,战争打起来那么混乱的场面,长了腿都知道躲的。”


    殷棠垂眼盯着正处于蓄力状态的传送魔法阵,平静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但就在这几天我理思路的过程中,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我见过亚伯兰。”


    “哈,说什么废话?”碧海还等着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半晌就等来这个,没好气地瞪过去一眼。“你当然见过那个魔族,之前也不知道是谁被人家诅咒了一下就晕倒了半个月哦,真的丢人殷棠,我都替你丢人。”


    “啧,我没说这个。”


    殷棠低骂了一句。


    “意识回溯的时候,几十年前,在那场聻底众黑暗种族始祖神的聚会长桌上……”


    她目光蓦地冷冽下来。


    “坐在血腥王座左手边第一把交椅上的,就是亚伯兰。”


    第55章 55.没有神明啦!


    殷棠本以为这是一场种族主义者们之间的战争。人们惯用“听神谕”的口号来肆意掩盖自己真正的野心与欲望, 将一切都推到神明的头上,自认为是世界的主宰.正义的救世主。


    然而,如今当真正的“神明”们亲身下场, 参与进这场流血的杀戮,那么战争的本质便开始发生转变了。


    亚伯兰,之前在经历回溯历史的过程中没看错的话, 祂应该是代表深渊魔族的始祖神。


    魔神位于血腥王座的左手边第一把交椅,看周围始祖神们的态度对其十分恭敬谦卑。那么是否说明, 这场战争的发动与那位邪神也有关系?


    她手指攥紧握成拳。


    传送魔法的余韵波动还未完全消散, 甚至脚跟都没站稳的间隙中, 一道裹挟着浓烈恶意的咒语就飞溅在她脚下炸开。


    殷棠肌肉紧绷着翻滚至一处掩体之下,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疯狂厮杀的人群与纷飞炸裂的魔咒。她暗忖终是来晚了一步,一边将哼哼唧唧的魔花塞进自己腰间的储物袋。


    “你怎么在这里?”


    瓦片碎石纷飞的硝烟中, 殷棠才刚摸索着从前线的边缘继续向前,却听得一道略有急促的女声。


    出身于神圣麦考林世家的女人褪下华贵繁复的礼裙,一身铠甲戎装双手持圣洁法器复杂地望着自己。“殷棠,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但是你现在必须赶紧走。”


    “开战前我们的消息有误, 这次黑暗阵营的参战人数是我们预想中的两倍, 亚伯兰又成功拉拢到新的黑暗出身种族, 他们正源源不断地往前线输送新鲜血液。”


    莎伊娜面孔上尽是血液与硝烟, 在周边同伴们焦急的呼喊声中深深望了眼殷棠。


    “但无论如何, 感谢你。”


    “谢我什么?”


    “感谢你没有加入亚伯兰的军队, 不然我们在这场战役中没有胜算。”


    殷棠动作顿了一瞬,回头望向那个身处纷飞战火中的女人。“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而且,莎伊娜。”


    “如果神明们亲自下场,参与进这场战争中, 你们要怎么办?”


    “什么……”


    莎伊娜离去的步伐顿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过来。


    后者朝她摇了摇头,脚步不停地朝着中央教堂的位置前进。“如果你遇见埃里克的话,记得跟他说一句,让他注意自己队伍中的人……毕竟,黑暗阵营的魔神们都化形参与了战争,那些居住在九重天之上的‘正神’们,又凭什么不会来?”


    在莎伊娜彻底怔愣住的目光中,殷棠脚尖点地,极速在魔法与炮火纷飞的圣塔利亚前线奔跑起来。


    她一视同仁地掠过魔种与人类,穿越光与暗交织旗帜的界限,目光中只有那座磅礴冲天的宏伟建筑。


    圣塔利亚大教堂,在上世纪的宗教战争中不幸被焚烧摧毁,又在三十年前卡洛斯皇室的支持下修复重建,与历史中那座承载着无数信徒们厚重记忆的圣所一模一样。


    那件事情之后,殷棠再也没有来过圣塔利亚地区,也再未参观到达过这所大教堂。


    她步伐逐渐在兵戎交接的戒备线外停止,屏住呼吸隐匿身形,静谧地同建筑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在层层魔种与骑士们打得火热的外围防线内,身披银甲的金发骑士手持利刃,同中央教会的教皇背靠背站立于主殿建筑的中心。


    而两个麦考林所面对的境况远比外围地区要棘手数倍,只见密密麻麻来自深渊的魔兽怪物咆哮低吼,自那些诡物们眼冒红光的背后,一对遮天蔽日的巨大骨翼展开在教堂的上空。


    名讳为亚伯兰的魔神低垂眼睑望着大地上惨烈的斗争,在祂身边周围,殷棠竟是看见一张张同记忆中长桌上如出一辙的面孔。


    这些黑暗种族的始祖神们,收割普通法师的性命宛如割草。层层堆积如小山的尸体交叠着,渗下的浓稠血液已经溢到快要淹没圣塔利亚大教堂的第一层楼梯。


    “父神,若您仍加冕于圣堂,求您低下尊贵的头颅来看看我们……”


    “请救救我们吧,父神,您的子民正在痛苦哀嚎,请您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间。”


    “救救我们!”


    在职的神父修女们双手合十,战栗着跪在教堂外围被血淹了一层的台阶上。他们身上的白金教袍被厚重的血污尽数湿透,头顶上空回荡着魔神们放肆的怪笑。


    而兰斯特的日轮悬挂在苍穹,散发着冰冷的耀光。


    ……那些正神都到哪去了?都杀成这样了光明与大地母神还不来管下界?


    殷棠看着快要淹到自己脚踝的血河,狠狠皱了皱眉。


    而就是在般惨景中,她蓦地呼吸一窒,看见那个被钉死在大教堂主殿的逆十字上.披散着惨白色头发的深渊族。


    那人裸露在外的深肤色胸膛甚至没有起伏呼吸的迹象,垂坠的发丝遮蔽住面孔,像条奄奄一息的死狗。


    一瞬间殷棠仿佛心脏都骤停了一刻。


    而她随即反应过来,那可是邪神的化身。以撒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这种滑稽屈辱的手段之下。


    尽管心里无数遍地这样安慰道,她终是难以抑制地心慌。隐去气息穿过尸体堆积的长廊,在横跨教堂主殿建筑中心的时候,持着断剑的金发骑士似有所感,遥遥望过来一眼。


    “保重。”


    黑发魔女偏过头,朝之做出一个无声的口型,紧接着手握九星法杖以诡谲的步伐消失在魔兽包围圈内。


    “……”


    埃里克神情微怔。


    “父神……”


    “求您看看这世间,求您……救救我们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神的悚然狂笑响彻在天地间,金发骑士重新肃穆下神情,仿佛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挥剑。


    在万般惨痛到极致的嚎哭中,来自黑暗巫妖种族的始祖神大手一挥给地面上的所有巫妖们施加了庇护,一边大笑道:


    “没啦!你们的父神.光明,大地母神,统统都没啦!哈哈哈哈哈哈!!!”


    似是为了回应,正大肆杀戮着的其他魔神们也在长空中放声大笑。


    “上个世纪,光明神率领中央教会,把我们的子民当成猪狗一样屠杀殆尽!现如今,黑暗卷土重来,就是为了报这屠戮之仇!!!”


    一名在当今生物百科书上被标注“灭种”的始祖神咧开剧毒的獠牙,毒雾喷洒飞溅中,数名法师与主殿中央雕刻着的神明雕塑在顷刻间被融化成一滩液体。


    “感谢伟大之主!感谢血腥王座赋予我们至高无上的力量,伟大的邪神凭一己之力血洗整个九重天!抹杀光明.倾覆大地.蒸发浊酒.屠戮欢笑!!还不明白吗蠢货们,你们再怎么求神也不会获得回应的,就像是上个世纪的屠戮战争中那些正神们对我们做的那样!而世间如今,没有正神,没有光明,只有深渊聻底!哈哈哈哈哈!!!”


    “以撒.以……”


    正悄无声息绕过主殿摸到逆十字附近的殷棠话语顿住,半晌,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向漫天魔神。


    不只是她,所有齐跪在血污之中祷告的人群纷纷止住动作,瞳孔紧缩。


    “伯修。”


    巫妖神歇斯底里的狂笑被一道平静嗓音阻止,片刻后祂默默将脸上的嘴巴摘了下来,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话。


    那一头的亚伯兰似是叹了口气,在一众始祖神们晦涩下来的目光中,恶魔神收起背后遮天蔽日的膜翼,缓缓降临在血流漂杵的教堂空地上。


    “……你们是为了发动战争,才.才这样骗我们的,是吗?”


    突然,跪地祈祷的人群中,一名年轻的少女战栗着嗓音这样道。看见亚伯兰瞥过来的目光,少女喉头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声的尖叫,但她片刻后颤抖着身子,仍坚持道:


    “你们.你们都是自愿堕入黑暗深渊的渎神者,你们就是为了一个屠杀的由头,才.才编出这样的谎话的吧……”


    出乎意料的,亚伯兰面容始终平静,甚至窥不到一丝怒气的痕迹。


    “我也希望这是谎言,但是很遗憾,亲爱的。你看到的这些邪魔中有的说了几千年的谎话,但在这一刻,我们的心情却是一样的。”


    祂半蹲下身,抬手缓缓勾起少女被血黏在面颊的一缕发丝。


    “看服饰,你是从出生起就待在教会祈祷的那一批光明信徒吧,真可怜啊亲爱的……你替光明神传播了十几年的福音,可你从小就信仰的神祇,竟然已经死了半个世纪了。”


    少女战栗的幅度愈发大了起来,亚伯兰说着目光从她身上一一扫过跪着祈祷的人群,笑容更加灿烂。


    “你们的好父神.包括部分人所信仰的,孕育了大地万物的母神,正是上世纪宗教战争的发起者,这件事情,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吧。”


    祂缓缓站起身,又一步步地行至神情冷冽的埃里克与教皇身边。


    “上世纪,光明神与大地神化作教众来到大陆,鼓动群众策反君主,开始了一场大肆屠杀黑暗种族的惨烈迫害。到此为止,你们一定很好奇,那个时候,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去哪了,对吧?”


    亚伯兰轻声笑道,在漫天始祖神们变得愈发暴戾仇恨的目光中,祂缓声说出了迟来大半个世纪的真相。


    “那场战争——哦不,应该说,那场迫害中——共有超过十万的黑暗阵营种族向他们各自的始祖神明祈祷,请求祖先降临,庇护祂们免受折磨。看着自己庇护的子民受到如此迫害,我们也确实怒火冲天,然而,就在我们愤怒地想要降临让那些正神们付出代价之际……”


    “你们所信仰的.一个个所谓的.大义凛然的正.神.们,从九重天之上坠来,来到了祂们一向最看不起的深渊聻底。”


    亚伯兰原本轻缓的嗓音低沉,其中带上了咬碎牙齿的怨毒恨意。


    “祂们凭着正在世间大肆屠戮信徒们的信仰之力,联手将我们困在聻底,连一丝死气也扩散不出去,更别谈降临世间去帮助我们的子民。”


    “神界与下界的时间流通是不对等的,祂们正是利用了这个时间差,等到片刻后伟大之主终于带领我们打破桎梏,想要杀回大陆之际——宗教战争已接近尾声,大半黑暗种被屠戮殆尽,超过七十二个种族全部灭种,只余下他们在深渊悲切的始祖神!”


    话音中浓烈的恨意传染至每一个魔神,望着那一双双毛骨悚然的染血瞳孔,连教堂的大主教此刻都再说不出质疑谎言的话语。


    死寂到不可思议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还是亚伯兰嗤笑一声,打破这般氛围。


    “再后来么,伟大之主在去往人间过后,突然只身杀上了九重天。等我们接到消息匆忙赶去的时候,就只来得及看到一地的组织碎片与正神们的尸骨,到现在,你们信仰父神的骸骨还好好地在聻底长桌之下躺着呢,哈哈哈哈……”


    “行了,我也不再多说废话,今日就算让你们死个明白,也让我们永远长眠在地底的同胞们彻底瞑目!”


    亚伯兰说着,突然振翅挥手,转瞬间圣塔利亚大教堂终年不灭的长明灯尽数化为齑粉,所有人视线移至祂指尖所朝的方向望去。


    “数年前伟大之主不知为何,抹了自己的神识力量选择一无所有地降生在世间一个黑暗种身上。十八年过去,也该恭迎聻底的主人回家,来看看我们为祂亲手摘得的荣耀了。”


    被捆缚钉死在逆十字上的深渊族低垂着头颅,胸膛处被锋利的祭祀刀划开一道缝隙,露出其下鲜活鼓胀的心脏。


    第56章 56.只要你说一句


    “……”


    “能听见我说话吗, 以撒?”


    殷棠脚尖踩着教堂主殿摇摇欲坠的栏杆,伸手去够那个被钉在逆十字上的深渊族。


    足有巴掌长度的透骨钉穿透皮肤, 直直刺穿四肢的手腕脚踝将之固定在墙体上,血液已经流干发黑,更别说胸口处还有道被祭祀刀刨开的血洞。


    她看得心悸,指尖抚上以撒颈间的血管,感受到其下微不可察的脉搏跳动之后,忍不住又喊了遍他的名讳。


    魔女死死抿着唇,半晌动作利落地开始替他解下周身枷锁。


    半小时之前,她横穿过整个圣塔利亚地区来到主殿建筑的外围,一抹荆棘丛林拦住她去处,自黑暗法师梯队的战线中伊娃径直朝自己冲来。


    “你找到以撒了没?”


    荆棘魔女避过黑暗阵营法师们的视线,快速道:“殷棠, 这场战争的本质不再是你我预想之中那样了。九重天上下的神明们亲自下场, 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但是……我刚才听见几个黑暗祭祀在说,他们要献祭以撒来唤回邪神。”


    伊娃握着她手腕, 压低嗓音道:“虽然我不太明白他们所说的‘邪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什么意思。但是你我参与了那么多年的召唤仪式, 应该都清楚一旦邪神降世, 以撒不可能活着。”


    “……”


    事到如今, 殷棠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对于以撒也好.还是那位在数十年前降临到她生活中的邪神抱有的情感是否纯粹。亲情.爱意.仇恨.战争.绝望.希冀, 太多太多复杂到梳理不清的冗长因素隔在他们中间, 她分辨不出了。


    而此刻,有种信念却在她心中久久回荡。


    她不想让以撒死。


    不想让“以撒”这个个体, 在痛苦艰难地在尘世里挣扎了十八年之后, 最后仿佛是作为另一个神祇降世的踏板一样的东西,死在圣塔利亚的教堂里。


    从此,世人只知向降临于永夜的主人俯首奉承。无人再记得那个以教典中被献为燔祭的孩子为意的名讳, 没人再会知道十八年前诞生遗弃在密林的混血。


    ——乃至邪神自己。


    世上没有人比魔女们更清楚黑暗祭祀的本质,当作为“献祭品”的生命心脏停止跳动的一瞬间,就意味着他将会被这个世界彻底抹去存在。


    当血腥王座的主人降临世间,连祂自己都不会记得有过这样一段堪称耻辱的经历。


    所有的一切,作为“以撒”的个体,将会被轻而易举地抹除,因为伟大之主的光辉荣耀里不允许出现一个腌臜.卑下的.混血杂种的污点。


    “以撒,能听见我说话吗?先别睡,你睁开眼来看看我。”


    殷棠解下背后法杖,手臂肌肉紧绷着抡起将巨大的逆十字从中断裂。


    她搂着向下坠落的人体,深渊族原本超过常人体表温度的炙热体温此刻摸上去却一片冰凉。殷棠心中将以亚伯兰为首的众魔神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拖着以撒寻找主殿废墟中的掩体。


    “以撒,别睡。”


    她皱眉隔空抚上深渊族胸前破开一个血洞的缝隙。那种被施加了特殊邪恶咒符的祭祀刀割出来的伤口,使得原本深渊族强悍的自我恢复能力统统失效,被破开的血洞源源不断向外渗血,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死于失血过多。


    在上个世纪,圣塔利亚教堂的绝境中,殷棠献祭燃烧自身魔力与骨血为代价杀出去之后,从此作为背弃“魔法师”这个职业的代价,她再也不能使用任何一句用以引导魔力的咒语。


    “净化止伤.净化……止血咒?什么玩意来着?”


    魔女嘴唇翕动着半晌都想不起来有关于治愈的魔咒,她正想干脆先念一句最简单的疗伤咒语试试,九星法杖刚提起来的瞬间,一只深肤色的手掌以缓慢而强硬的姿态按住仗柄。


    “以撒!”


    “别乱动别乱动,我刚把你拖到教堂主殿背面的废墟下了,一时半会祂们应该找不过来,我……”


    “别念。”


    深渊族的金瞳中凝着浓稠到化不开的情愫,他话音因为重伤有几分战栗与后怕,“别丢下我,求你。”


    殷棠啧了一声,“说什么傻话,而且现在这种情况也应该是‘你丢下我’比较符合吧。哎呀没事的,都已经几十年过去了,那什么所谓的‘规则’难道还能记得我这么一个魔法师的叛徒?只是一句治愈咒语而已,要是反噬惩罚的话,顶多吐两口血,我顶得住嗷。”


    可就算她好话坏话说尽,那只按在魔杖顶端的手掌始终未曾放下。


    四肢依然被长钉贯穿着的深渊族轻轻眨了下眼,仿佛是最后一眼般长久地凝视着她的面目。


    “那个魔族告诉我,我是什么……神祇在人间的化身?”以撒突然轻声开口,按在魔杖上的手逐渐下移,紧紧握住魔女的手指。“祂们想要杀了我来换取那位邪神的重返世间,期间,那个魔族告诉了我一些,有关于神祇的事情。”


    以撒阖上金瞳,似是不愿意再去仔细回忆。


    “你是怎么想的呢?”他问道,“毕竟,你当初那么喜欢邪神。其实只要你开口,我现在立马可以放弃这具身体,好让……那.位.神.祇按照所有人的心意降临世间。”


    他嘴角扬起,望着殷棠短暂怔愣的目光这样说道。


    魔女未曾看见的视线死角内,森然骨节暴露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下,密密麻麻的诡物阴影扎根在整座教堂的地底,在蜿蜒流淌的血液之下狰狞舞动。


    哈,怎么可能。


    以撒这样想道。


    愈发暴动狂怒的诡物阴影上,他凝视着魔女那张在战火中依然美丽得惊人的面庞,嘴边笑容的弧度愈发深刻。


    他不知道什么邪神,亚伯兰跟他洗脑的话语再多,那些在黑暗种族们眼中无可企及的荣耀在他听来也不过是在听着另一个人的故事。


    他也不在乎什么邪神,哪怕天上天下所有生物都想让那位神祇降临,哪怕……这么想的人群中,也包括魔女。


    既然所有人都想看邪神降世,他偏要反其道行之。在狂热追随者们的眼皮下亲手斩灭神祇降临的可能,到那时候,那些高高在上的魔神们脸上,会露出怎样好玩的神情呢?


    以撒咳出一口淤血,嘶嗬着笑起来。断断续续的笑声可怖而悚然,回荡在圣塔利亚的主教堂中宛如末日再临。


    “……”


    “可是这样的话,你会难过吗?”


    他沙哑地呼吸着,破开一个血洞的胸腔宛如破烂拉风箱似的嘶嗬喘气。“如果我这样做,你会为了我……还是,为那个血腥王座上的神祇而难过?你现在看着我,又是否在透过我……看着祂呢?”


    金瞳灼灼望进她的视线,殷棠用脚想也大概猜到以撒这个时候在想什么。她突然像是卸下了全身力道,背靠着一片废墟墙体深深呼了口气。


    “反正现在外面都是魔神,我们两个怎么也逃不出去呗,那干脆来缕缕清楚吧。”


    她本想要救以撒,可如今放弃一切要决绝玉石俱焚的人也是以撒。


    殷棠往后仰头,在缝隙中与已然搜寻到此地的魔神视线对上,她啧了一声。


    “我不知道我对那位邪神是什么感情。说实话,原本是憧憬喜欢,后来是怨恨,到现在……啧,太复杂了,我知道这事也不能怪祂,但是终是不能再像几十年前那样毫无芥蒂而纯粹地喜欢了,你能懂我意思不?”


    “对你的话,哈,更不用谈了。”


    “你自己稍微想象一下好不容易将长出触手感到自卑的养女培养成人接着养女突然一夜之间就变成男人然后跟自己告白完了之后又在一夜之间变成曾经喜欢又因为种种破事而没有回应的神祇对象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感受了。”


    面无表情地一口气说完,殷棠说到后面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真几把费劲。


    如果当初在那场期末考试上,她选择的祷告对象是随便一个不出名的小神,再不济哪怕是亚伯兰也好,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一系列破事了?


    殷棠龇牙对着空气打出数拳。与此同时,恶魔巨大的骨翼遮蔽了天日,顺着痕迹追来的始祖神们团团将主殿背后的废墟包围。


    “殷棠,你没法抵抗的。”


    亚伯兰低垂着眼睑,望向那一头双手紧握在一起的两人。“把伟大之主的载体交出来,祂的灵魂不应该被束缚在这样一具肮脏下贱的躯体里。”


    “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你才肮脏下贱!”


    殷棠猛地转头瞪向亚伯兰。半晌,顶着一众始祖神们凝视而来的目光,她朝着漫天众神挥了挥手。


    “让我再说两句话,好歹我当过你们邪神在人间一段时间的领养者,我总有资格说两句吧?”


    亚伯兰面露不耐,刚想要直接动手。却是之前长桌聚会上坐在魔女左手边的那位巫妖神上前一步,取下自己的嘴巴低声道:“几句话的时间而已,反正我们都在这里他们也没能力抵抗……你想想之前主对她的态度。”


    恶魔神身形有一瞬微怔。


    殷棠不管这边魔神们在讨论什么,视线径直移回满身是血的以撒身上。


    “现在是真的没时间了。”她耸耸肩,“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教你一切是为了让你以后能够拥有自由行走于世的底气,这样类似的话吧?现在的情况看来是不能随便走来走去了,但是幸好本质是不变的。”


    “我把选择权交给你。只要你说一句,你想要活下去,我拼死也会从神明们手中带你走……”


    “崽。”


    “……”


    以撒瞳孔紧缩。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结束了嗷朋友们


    第57章 57.魔女的狗


    “只要你说一句, 你想要活下去,我拼死也会从神明们手中带你走。”


    “……”


    “别傻了, 殷棠。”半晌,位于亚伯兰身侧的巫妖神长叹一口气,抬手将自己的嘴巴扔过来。


    “还记得我吧?当初聚餐时坐你旁边的那个。你应该知道,凡体与神祇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而且,我是真搞不懂你们人类,明明这个混血跟伟大之主是同一个意识,共属于一个神祇,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殷棠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祂痛脚。


    “所以说,你们巫妖都没有心的。”


    她捡起巫妖神的嘴巴,抡起膀子扔了回去。“别说了,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伯修, 没必要再过多废话。”


    亚伯兰彻底冷肃下神情,背后翕张着的巨大膜翼裹挟着剧烈到不可想象的能量席卷而来。“你们拦住魔女, 我去将主的载体带过来。“


    在锋利的膜翼尖端刺破眼前的瞬间, 殷棠双手持起九星法杖挡在以撒身前, 突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下一秒她整个人隔着法杖被不可思议的力量击飞出去, 横斜着将教堂主殿的墙壁砸出一个深坑。


    ……这就是, 神的力量?


    她咳喘着将贯穿进腹部的尖刺拔出, 涓流似的血液一股脑地渗出来。而另一头巨大的膜翼堪称轻而易举地提起深渊族高大的身躯,甩在主殿中心断裂的逆十字上。


    “快走!”


    刹那间扎根于地底之下的触状衍生体拔地而起, 缠绕桎梏住几名朝着殷棠冲过来的魔神们。


    以撒抬手捂住胸膛前破开的血洞, 身后的诡物们滔天而狂舞,阻拦住一个个始祖神们攻击的动作。“你快走。”


    他半跪在逆十字散发着炙热火焰的猩红中,这样说道。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也什么都可以放弃。你活下去,我只要你活下去。”


    殷棠抿唇骂了句什么,随即在未被触手绊住的巫妖与巨魔始神联手挥击而来的剧烈攻击中,她不顾伤口的二次破裂翻身一滚拎起法杖,开始在教堂主殿的断壁残垣中奔跑起来。


    “说得好像我现在走得掉似的……妈的,又来一次是不是,你们就喜欢搞这种东西是不是?!”


    魔女眼珠通红,一瞬间透过无数朝之奔涌而来的浪潮宛如看见了另一个轰然倒地的女人。代号为“诅咒”的女人是她昔日记忆中最为强大坚不可摧的存在,而她几乎轻而易举地死在自己面前,那颗被斩落的冰冷头颅至今都没闭上眼睛。


    “亚伯兰!”


    殷棠脚尖踩着巫妖神丢过来的一截惨白手臂,突然高高跃身而起,双手高举镶嵌着九颗地狱宝石的法杖裹挟万钧之力朝着那名悬浮在半空的恶魔神击来。


    亚伯兰分出一点心来膜翼挥着抵挡住攻击,面上似有嘲讽。“没用的,凡体与神祇之间的差距不是用‘天赋’可以弥补的。”


    下一秒在断帛撕裂的巨响中,他蓦地收敛起神情,面露极端的不可思议。


    从残破的膜翼中跃起以不间断的爆裂频率再度进攻的魔女眼珠充血,浑身磅礴狂暴的魔力透过九星法杖的引导,即便未曾开口念一句咒语也强大得惊人。


    “祭祀的仪式是错的,亚伯兰。”


    殷棠不顾周边始祖神们对自己的围攻,眼中就只死死盯着一个目标,纵使全身血肉模糊也拼着劲要在面前的魔神身上制造一个更重的伤口。


    “之前你将以撒钉死在逆十字上,所用的材料跟祭祀仪式的步骤全是反的,亚伯兰!你猜怎么着,就在刚刚你亲口说出那个迟到了多年的宗教战争真相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在神明与人类交织在一起纷飞的血雾中一字一句地说道,“几十年前的宗教战争,你说你曾亲眼看见科洛丝死在我面前。可是,在几十年前最后一场圣塔利亚的战役中,你们连同邪神在内统统都被正神们联手困在聻底,请问,你又是怎么出现在最后一场战役中的?”


    巫妖神攻击的动作在原地顿住一瞬,自祂周身,漫天始祖神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恶魔神身上。


    凝固又破开的伤口血液流淌在面目上,殷棠蓄力咬牙将全身魔力集中调动在法杖,裹挟着万钧之力朝着仿佛怔愣在空中的魔神挥击而去。


    “因为你跟九重天之上的正神勾结!在邪神愤怒屠杀正神们的那一刻你感到心慌,因为你背叛了自己的阵营跟主人!你早早化作人形潜伏在兰斯特大陆上,甚至引诱王后使得她诞下作为邪神‘载体’的孩子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正神与魔神是你向上爬的踏板,你真正想要的不是什么狗屁人间的王位,你想要的是血腥王座,是取代邪神成为新的聻底之主!”


    九星法杖在剧烈能量的爆破中发出悲鸣,魔女周身燃烧着化为实质的爆裂魔力,在一众始祖神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下下朝亚伯兰重击而去。


    从那一节节断裂的膜翼中,下一秒竟是蜕变出一双更加坚硬锐利的骨翼。


    巫妖神率先感知到不对劲,抛掷而出的手臂扯着将杀红了眼的殷棠拉回来。“小心!”


    可令在场的诸神都未曾想到的是,那双蜕变而出的骨翼目标竟直直从魔女面前掠过,刺向逆十字上那一秒内为拦住漫天魔神而全身触手断裂的以撒。


    骤然紧缩的金色瞳孔中,鲜活的.鼓胀的.连通着脉络骨血而跳动着的心脏,战栗着在骨翼的尖端跳动。


    “……”


    “所以呢……殷棠?”


    一切连贯动作的发生仅仅在瞬息之内,突兀到极致的死寂氛围中,祂轻声问道。


    亚伯兰手掌握着将那颗心脏捏碎,血迹与组织碎片一点点地掉落在地上,在血泊中溅起一个小小的洼。


    “……”


    “毕竟谁又能想到,那个蠢货会以真身降临在世间呢?”亚伯兰突然捂着脸大笑起来。


    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黑暗始祖神们裹挟着暴怒一拥而上,以自身最邪恶最能发泄怒火的能力将恶魔神折磨得奄奄一息。


    那团逐渐虚弱下去的肉块依旧在大笑,刺耳得恨不得让人将自己耳朵给割下来。


    “你还不知道吧?那一年,邪神在冲出桎梏之后赶去人间,待了片刻便就只身杀上九重天,凭一己之力抹杀了所有参与进战争的正神。”


    “亚伯兰”的身躯在众始祖神们燃起的怒火下逐渐消散,可那道声音却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地回荡在所有人耳边。


    “最后一个光明神死去的时候,我们赶到九重天,发现祂重伤虚弱得只剩下了一抹意识。当时伯修提出联众魔神之力为祂重塑实体,却被拒绝了,祂只是从血腥王座上站起来,带着最后的那抹意识去了下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从茫茫众生中找到那抹意识吗,殷棠?我花了一点手段,使得祂降生在那个愚蠢女人的肚子里,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祂,可却发现那个该死的走狗在庇护祂。”


    “——魇魔。


    好不容易,我将那个走狗重新赶回深渊底层,赶回到它应该待的那个脏臭的狗窝里。下一秒我却发现祂消失了,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几年来我找遍了大陆上所有偏僻的角落,最后才发现原来祂一直躲在主城边缘的眼线底下,原来魔女在庇护祂。”


    “多可笑啊,明明是世间最邪恶最腌臜的存在,一切邪祟的罪恶源头,这样的人,竟然还有那么多的生物愿意接近祂。不过好在,虽然这几年来计划与预想中出现偏差,结果却总是如我所愿。”


    “殷棠,你还是错了,我想要的倒也不是聻底之主的位置。我只是单纯恨祂,恨祂自诞生的那一刻就是血腥王座上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主,恨祂生来就达到了我终其一生也无法追上的高度,恨祂满身污浊.腌臜邪恶,却能够拥有那么多的追随与爱意。而我!从我诞生之初,就只能跪在祂的右边,当深渊芸芸众生中最平庸的那一个!”


    “你知道那一刻我在索亚城堡之外看到你们时候的心情吗?”


    “堂堂深渊之主,竟然心甘情愿地去给人当一条狗,哈哈.哈哈哈哈……”


    “是我赢了,最后,还是我赢了!祂得到了你的爱又如何,到头来大家作为神祇连尸体都留不下!统统不过世间灰烬,而所有人都将记得我,记得是我亚伯兰杀死了聻底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


    恶魔神最后的一抹意识消散于圣塔利亚大教堂的废墟上,那句话却因为神祇的执念而久久回荡,经久不散。


    “我杀死了聻底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神!”


    “……”


    殷棠垂着眼睑,静静凝视着那具躺在地上的身体。


    她将满手的鲜血在裙摆上蹭干净,缓缓蹲下身,食指勾了勾以撒垂在地上冰冷的手指。


    惨白指节猛地握紧。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殷棠半跪在血泊之中朝着众魔神们沙哑开口,“亚伯兰杀死的只是一具肉身而已……吧。以撒的意识依然能够回到聻底,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可主是以真身降临世间的。有传言说早在那之前祂的灵魂就是不完整的,而且在屠杀九重天之后,这本就是祂所剩下的……最后一抹意识。”


    其中一名始祖神刚开口,便被巫妖神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器官凶得哑火。神祇摸了摸鼻子,望向魔女克制到极致的神情。


    若是真的有办法,祂们根本不会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


    她想必也心知肚明这一点。连神祇都无能为力,以诅咒与暴力为生的魔女又能有什么得到救赎的办法呢?


    “……魇魔大人。”


    始祖神们集体噤声的死寂氛围中,一名中年男子形态的高瘦身影自教堂外缓缓踏来。泛着黄的布条紧紧缠绕住眼窝的两个血洞,步伐在逆十字中心被挖去心脏的身型面前停下。


    魇魔无声张了张口,没有声音从化形的口腔中发出,殷棠却觉一段文字直接被指令投进了自己的脑海。


    ——在杀上九重天之前,主来人间找过你。


    “祂没找过我。而且,现在再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殷棠冷笑一声,抬手抹了把脸上过于冷肃的神情。“怎么,现在人死了,所以每个神都要在我面前给我讲讲祂还活着时候的回忆吗?”


    ——不,主来到这个世间的唯一理由只有可能是你。你仔细想想,那个时候祂可曾给你留下过什么物件,或者是某句话语?


    殷棠几乎麻木地“看着”魇魔投射给自己的指令,她头脑一片放空,每一个单词映入脑海却又分辨不出其中的涵义。


    手指握着以撒冰冷指节的力度愈发大了,她垂着头,在手腕战栗着隐忍之际,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轻轻勾了勾自己的衣摆。


    弗拉明戈舞舞魔花挥舞着藤蔓,如往常无数次那般亲昵地卷上她的手腕,似是安慰般轻拍了拍。


    那一个瞬间,殷棠似有所感,脑中数十年前的记忆快速在眼前滑过。


    “……”


    她确信,在那场宗教战争开始过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邪神。


    彼时她濒死从圣塔利亚教堂中只身杀了出来,被狄安娜她们救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内,她的时间就是躺在密林的魔塔里无所事事度过的。


    那段日子殷棠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科洛丝的头颅滚落在自己面前。她没日没夜地花时间去回忆战争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死在手下的人命,无数人满身是血地出现在魔塔的卧室,又有无数人挡在自己跟前被烈火烧灼焚毁。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应该是在某一天伊娃跟碧海突然强硬地闯进魔塔,将躺在床上假装是一具尸体的她拽起来,又迅速打包带走去浮空岛旅行。


    她们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累了就睡在悬空的浪潮之上休息。等到一周后两人又如同来时那般风风火火地将人带回魔塔,伊娃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颗种子,塞进自己的手中。


    “花大价钱搞来的名贵魔植,好好养,要是养死了你人也不用再活着来看我了。”


    再后来那株从一颗种子里长出来的弗拉明戈魔花,一度成为了居住在诺克密林东方魔女的象征。


    殷棠将自己当时大部分的情愫都寄托给了这株花,当魔花硕大的花盘之下第一次生长出一根剧毒藤蔓之时,她的悲切绝望也好似随之而远去。


    花在夜间抽芽,她一遍遍练习着不使用咒语也能引导自身魔力的方法;花第一次绽放猩红硕大的冠,她完全不凭咒语的引导打败了同期所有的同行;花完全成熟离开培养皿肆意到处乱跑,她走在一条魔法师前所未有的道路上,走得比她所有厥功至伟的前辈们还要出色。


    ——那一年,神在冲出桎梏之后赶去人间,待了片刻后只身杀上九重天。


    ——有谣言说,在上九重天之前那位聻底之主的灵魂就是不完整的,祂自我分割了意识碎片,导致最后化身坠下世间之时丧失了所有的能力神识。


    ——殷棠,祂来到这个世间的唯一理由,只有可能是你。


    “……”


    殷棠指尖尽数是滑腻收敛起一身剧毒的植物藤蔓触感,她垂眼望向一如往常般缠着自己撒娇的花。魔花猩红硕大的花盘朝之晃了晃,藤蔓缱绻地交织在她指间,慢慢一点一点地抽离。


    她望着最后一根藤蔓缓缓抽离自己的指间,义无反顾朝那个躺倒在地上的人体而去。


    层层藤蔓交织重叠,最终在花团锦簇下结满了整个倒十字,构建出空洞的胸膛里,一枚鲜活炙热的心脏。


    魇魔缓缓退开身形,人形的右手按于胸膛之上,坚定而虔诚地朝着迷雾笼罩之处躬身。


    从诸多变故之中反应过来的黑暗始祖神们,同样随着魇魔的举动屈膝,完全属于深渊神明们体系中的不可知论语言响彻在圣塔利亚教堂。


    “以我之血肉骨骸,铺就您通往血腥王座的归途。恭迎长眠于聻狱底层的主,撕碎渎神者之余怒狂热,降临永夜。”


    “……”


    殷棠于吟咏未知古咒语的浪潮中抬眼,日轮掩盖粉碎于阴霾之下。漫天骸骨与亡灵呼啸而过的遗留动静笼罩一切,自聻狱底层掀起的风暴血腥弥漫在整个鼻腔。


    从永夜降临的神祇顿足,一脚碾碎了恶魔神最后遗留在地的骸骨,似是短暂地嗤了一声。


    “亚伯兰祂懂个什么,当狗有什么不好,我就想当一条狗。”


    “……”


    当魔女的狗。


    跪趴在魔女脚边,偏头去舔她掌心的纹路。滚烫的吻可以一直顺着她皮肤烧灼到血液里,直到泾渭分明的吻与血交织相融,再难以区分彼此。


    当魔女的狗。呲着犬牙咬死所有胆敢觊觎宝藏之徒,再甩一甩身上的血,摇着尾巴讨一个轻挠下巴后奖赏的吻。


    毕恭毕敬躬身的魔神们并未听见祂的低声嘟囔。


    殷棠抬眼望进一双金瞳。


    遮天蔽日的诡物翕动阴翳之下,耀眼如烈火骄阳。


    ……


    住在诺克密林深处的东方魔女身边养着一条最忠心最凶狠的狗。


    开始没有人敢招惹魔女,因为魔女会扛着她的法杖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后来更没有人敢招惹魔女,因为魔女身边的“狗”,会让你连求饶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兰斯特大陆·一段野史》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就结束啦,之后会写两篇番外,大概是小情侣贴贴甜蜜日常?毕竟这文本质上来说还是个小甜文来着……(sry


    第58章 58.番外(1)


    兰斯特大陆, 帝国学院。


    “我想不通,艾伯纳, 我真的怎么也想不通。”


    帝国最年轻的大魔导师艾伯纳望着眼前絮叨多时的魔女,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没办法,要我说我也想不通啊,但是这是上头亲自过来交代的指令,我能怎么办?”


    “你想想办法啊!”


    黑发魔女伸出手去拽他衣领,“你自己看看这张邀请函上面在说什么屁东西?为表彰在魔族叛乱中正义英勇的行为,特邀请殷棠女士前来我校毕业典礼上发表致辞?!我发表个鬼的致辞,还有什么叫正义英勇?这个词用来形容我简直就是在羞辱我!”


    艾伯纳无声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整理图书馆内在战后保存完好的书籍资料。


    “别挣扎了,现在兰斯特大陆上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殷棠在最终战役中阻止了亚伯兰的邪恶计划,并且还成了什么黑暗阵营种族的代表?现在上头指名道姓要你站出来演讲, 我能怎么阻止?”


    战后, 所有亲历了圣塔利亚教堂一役的幸存者们在麦考林家族等各大神圣世家的要求下,集体立下契约, 为稳定战后政局与民心, 对漫天神祇们的降世与九重天之上的真相闭口不谈。


    然而因为邪神对契约的不稳定性嗤之以鼻, 最终以麦考林为首的中央教会势力不得不选择妥协。双方达成协定, 深渊的始祖神们会陆续离开大陆, 而作为即将上位的全新帝国领导者, 麦考林家主将重新制定系列优待法条,确保普通黑暗阵营种族在战后的生活与待遇。


    魇妖神为此在圣塔利亚地区降下一场大雾, 所有最后从雾中走出的战争亲历者, 将会默认忘却所有与神祇有关的记忆,只会记得是“魔族亚伯兰”率领“普通极端黑暗生物”发动叛乱。


    人们统一口径,是在最后关头人群中有一勇士挺身而出, 于乱军中七进七出取亚伯兰首级,英勇结束了战争,为那些并未参与进叛乱战争的黑暗种族们正名。


    没错,勇士名为“殷棠”,据说是居住在诺克密林中一名对极端黑暗生物的行为看不下去的路过见义勇为魔女。因此,新上位的帝国领导者授予其黑暗种族代表者的身份,为消除战后几个种族之间的矛盾仇恨,起到类似于和平大使的作用。


    殷棠在刚得知了邪神降临之后跟麦考林家主谈了半天结果就商量出这个的时候:???


    要不是知道邪神的那几个神识都已经完全融合了,她都要以为是以撒为了报复在故意整自己。


    “行了,你跟我说没用。”


    艾伯纳从一上午就听魔女在这絮絮叨叨,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赶人。“要么你就现在自己去找麦考林大人让他收回指令,不过这个时候那边肯定忙成一团为之后的上位仪式做准备,大概率是找不到人的。要么你就直接回去找‘那位’啊,反正……人家不是有通天的本事,解决这点小事总不在话下吧。”


    作为少数知晓真相的部分人之一,大魔导师耸了耸肩,这样道。


    殷棠面无表情:“我就是不想回家才来学院的,不然你以为我整天闲得没事干来找你谈心?”


    “你为啥不想回家?”


    “……”


    在黑发魔女少见的哑口无言中,帝国学院图书室的外围突然响起一阵小声的喧闹。


    两人掀起眼皮朝窗外望去,只见战后迅速重建的学院气派走廊上,一名身形挺拔肩宽腿长的男人大步朝这个方向走来。惨白发丝束成一股粗大的鱼骨坠在身后,将额头尽数露出,其下凌厉俊朗无俦的深肤色五官宛如神明雕刻的手笔。


    周围身穿帝国学院标准长校袍的学生们偷眼望着这边窃窃私语,都在暗自猜测那人的身份。放在往常这些出身优渥张扬自信的学生中总有上前搭讪的,可此刻在那人充斥着凶悍暴戾的不好惹气质中,竟是无一人敢上前只在暗地里偷偷围观。


    作为也算是亲眼见证了殷棠那位“养女”成长的见证人之一,艾伯纳抬眼望着那人的压迫气势啧啧称奇。“这就是你不想回家的理由?”


    身边魔女却早已利落地从背面窗户翻了出去。“别说我在这,不然打死你。”


    艾伯纳:“放心,我俩多年朋友,怎么可能卖你呢?”


    大魔导师在心中感慨着,突然一瞬间似有所感,直直对上了走廊中男人望过来的金瞳。


    艾伯纳:“大人,走这边。”


    ……


    殷棠第无数次在心中大骂艾伯纳不靠谱。见避无可避,终是停下抬手准备翻墙的动作,故作镇定地整理了几番衣着。


    “呦,来了啊。”她朝着男人的方向挥了挥手,“我过来主城随便逛逛,找我什么事?”


    以撒生人勿进的外表上突然展露出一个笑容,尖尖的犬牙露出,若是那些围观学生看到了定会惊讶不已,他一瞬间周身的气势竟是彻底发生转变。


    “早上出门的时候你没叫我,但我猜你会来帝国学院,所以就自己找过来了。”


    他上前两步以一个极度自然的动作将魔女黑发上沾的墙灰拂去,“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在战后总结仪式上致辞吗,别紧张,我陪着你。”


    “你还好意思讲这个?”殷棠瞪眼,“我都说了不稀罕当什么英雄。而且让我上去讲话,我给那帮人讲什么呀,讲我‘七进七出取亚伯兰首级’?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以撒弯着嘴角,似是早有预料般从口袋中掏出枚折得整齐的羊皮纸。


    “别担心,到时候照着我的稿子念就好啦。我知道的,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也不喜欢这个身份,但是现在的局势无论是哪一方都需要一个表态者,人们对于黑暗阵营出身的法师戒备心依旧没有完全消除,在战役中打败亚伯兰的行为他们会说你目的不纯.说你勾结黑暗阵营作秀……我不会让世间这样看你,我知道你不在乎流言,但是我在乎。”


    “我很在乎。乃至‘关心’这个人为情绪的单词感知,都是完全因为你而生的。”


    殷棠张张口没说出什么来,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现在再拒绝倒显得是她矫情不知好歹了。


    半晌她啧了一声,“这又是你搜索你那破‘人类历史库’得出来的情话?”


    “不是。”


    男人几乎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回复道,“这是‘以撒’的情话,是邪神的,也是花的。”


    殷棠本来已经逐渐平复的情绪听到这话后再度气不打一处来。


    她现在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花也是狗屁神祇的一部分意识,就觉得好像又重蹈了一遍之前养女变身的覆辙。平时只会哼哼唧唧地撒娇打滚,还是等到最后实在是纸包火瞒不住了才不得不爬出来承认!


    更别提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自己跟花同吃同住,白天在一个盆里洗澡晚上睡一个被窝。那那个时候有哪个稍微正常点的人会认为自己养的花其实是邪神啊?!


    她怒火上头眼前视野都有点发黑,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在学校里跟以撒大打出手,重重挥了挥手后再度捋袖子想要翻墙而走。


    背后贴上来一具体温滚烫的人体,以撒话音贴着她脖颈闷闷响起,听上去有些委屈。


    “我那时候是怕你一时想不开才会分出部分意识投射在魔花里的,本来是想要亲自过来,但是我怕……我怕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他将脸埋在魔女颈窝中,手臂缠在腰间搂得死紧,脚下阴影中数不清的诡物们不安地翕动着。


    “我不想骗你的,你因此怎么怨我都行,但别不理我。别不理我好不好?我爱你的,你之前说我不理解这些。但是我查对过了从诞生起人类史库中所有关于爱意的描述,我比记载分析得出的一切基因数据都要爱你,以撒爱你,花爱你,邪神爱你,我的每一片意识每一分神念都爱你的。”


    殷棠:“……”


    她有些奔溃地抬头望向周边闻讯赶来的学生与部分教授们,此刻无一不隐晦地投来围观八卦目光。这还是她第一次体会到类似于恨不得脚下抠出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身后自从降世起一直逮着机会就宣扬祂那点破历史库结论的邪神。


    “嘘,哎呀小点声小点声……你那些历史库有没有告诉你,这种东西不合适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她用手肘戳了戳背后抱着就不放手了的人,以撒声音闷闷地从她侧颈传出,低声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他从魔女颈窝中抬眼,一改先前好像稍微说句重话都能委屈得不行的表现,金瞳裹挟着凶戾狠狠瞪了眼围观的学生人群。


    学生们:“……”


    半晌在曾经教过他们的教授表示没眼看并将学生们赶回去上课的动静中,殷棠身后拖着个巨大的橡皮糖,无声站立于帝国学院的后门围墙前叹了口气。


    “好了,我知道了。”


    她拍拍以撒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背,沉默半晌突然道:“等晚上那个什么讲话结束了……你带我去一趟上界的深渊聻底吧。”


    缠绕在她腰上的力道骤然一顿,以撒整个身形好像怔愣在原地,语气中尽是不可思议。


    “你……愿意去,吗?”


    “之前你不是提过吗,那个你诞生并居住至今的地方。”殷棠终于手腕真正用上了点力挣开某个拥抱狂魔的桎梏,转过身抬眼望向那张此刻表情看上去有些呆的脸。


    “啧,你变成以撒跟花来骗我的事先放放。但是好歹在我上学的时候咱们……曾经也好过一段时间。我俩现在的情况,如果我没理解错,按照伊娃她们的话来说是在试图复合没错吧?”


    殷棠抬起手,郑重地拍了拍仍未从怔愣中反应过来的以撒的肩膀。


    “试图复合的话,总是你一味地单方面付出,岂不是显得我对待感情很不认真?这段时间我仔细想了想,发现我还是挺念旧情的,虽然说,心里目前还是有点坎过不过去,但我在努力了。”


    魔女义正言辞的样子不像是在谈缱绻感情,倒像是在开什么战后组织大会。


    “一起加油,以撒同志,最后结果暂且不谈,起码别让等待成为遗憾。”


    “……”


    高大的神祇微微向前躬身,金瞳与对面魔女的平视,一眨不眨地望进那一双黑曜石般的目光。


    “我查过人类……哈算了,你不喜欢听这些。那么,我就直接问了。”


    “我可以亲你吗?”


    他这样说道。


    第59章 59.番外(2)


    殷棠:“不是还没在一起吗?”


    “嗯。”以撒垂眼认认真真地望着她, “是还没有。但是现在我的感接器向我传达的信息就是这个……所以不能亲你吗?”


    本来是要义正言辞拒绝的,但此刻殷棠被他过于郑重的神情话语搞得也是哭笑不得。


    眼看着对方那副若是不答应大有一直等下去的趋势, 魔女似是无声叹了口气,意欲转身离开的步伐顿住。


    在骤然紧缩的金瞳中,她向前探身红唇贴上呆愣在原地的男人侧脸,温热触感转瞬即逝。


    “可以贴面亲亲,但是不可以亲嘴。”殷棠煞有其事,“我们现在还没复合,我这个人还是比较传统,你理解一下。”


    身型高大的男人顿在原地,像是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于是魔女终于扳回一局似的仰着红唇笑起来,她利落地绕过警戒线攀上围墙,朝身后的位置摆了摆手。


    “那晚上再见咯, 我去找伊娃算算账。”


    以撒眼睁睁望着那道身影转瞬间消失在高墙之外。他站定在原地长久地沉默着, 半晌,原本阴影中蠢蠢欲动的诡物们突然以一个堪称满足的姿态翕动狂舞。


    他抬手覆上自己侧脸仿佛仍未消散的余温, 在路过学生们惊疑的目光中低声笑起来。


    ……


    “呃, 很荣幸担任这个……我看看, 啊, 这个叫战后总结报告暨全体种族和谐相处反思大会代表进行这个, 讲话……”


    帝国学院足以一次性容纳数千人的超大型球幕礼堂中, 殷棠站立于高台之上被施加了数倍强力扩音魔咒的中心,正面露难色地低头看小抄。


    天知道以撒给她的这个演讲稿又是从哪位“人类历史库”中改编誊抄的, 一眼望过去满目冠冕堂皇的大义大任看得她头都开始作痛。


    正这样想着, 殷棠从小抄中掀起眼皮望了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坐在层层严密戒备的警戒线前排的几个“大人物”肃穆地望着自己,其中包括但不限于:现任新上位的帝国领导者原麦考林总家主.刚晋升为首席将领的埃里克.各大神圣世家的掌门人.中央新选拔继位的总教皇,以及……


    殷棠站在台上瞪了瞪眼睛, 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个坐在前排一众大人物中间的以撒。


    ——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她满脸表情都写着这句话。似是注意到这边,帝国新上位的领导者麦考林侧目望向大马金刀坐在观众席上的男人,目光中尽是忌惮到极致的戒备。


    不只是麦考林,若是殷棠再仔细观察一段时间的话就会发现。所有坐在前排范围之内的帝国管理层们,要么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降低存在感姿态,要么浑身紧绷充满戒备警惕,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够被惊扰到,宛如一只只惊弓之鸟。


    “我要是你们,根本就不会担心成这样。”


    以撒咧开唇角对着高台上满脸见了鬼神情的魔女笑了笑,目睹对方在摇摇头后又继续照着小抄念演讲稿,突然目不斜视地朝着周边同样满脸惶恐的帝国高层们说道。


    听闻这话后,坐于警戒线前排之内的所有高层浑身一颤,帝国新上位的领导者麦考林突然低声肃穆道:“……您说过,双方签订了止战书后,神祇们将不会再插手任何下界发展……大人,您现在这是?”


    埃里克目光晦涩地瞥过去一眼,喉头滚咽一瞬,终是没有说什么。


    “我只是暂时居住在下界。”


    以撒目光一瞬不移地凝聚在高台之上,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们担心我违背契约对下界出手?笑话,你们难道不知道,帝国所谓的最伟大强盛的魔法师们联手结下的契约效力,对我来说不过一张废纸而已。”


    麦考林闭了闭眼睛,在众高层们战栗得更厉害了的频率中强压下心中来自于血源深处的恐惧。


    他哑声开口:“我知道,下界在您眼中不过翻手可覆灭的蚁丘,只是……只是您答应过的。”


    帝国全新的领导人听见边上的神祇似是不屑地嗤了一声。麦考林下意识在心中向着光明神祷告,却在那个称号脱口而出的瞬间猛地僵硬在原地。


    他想起那被战争中各始祖神们揭露的真相,随即忆起九重天之上那位他信仰了半辈子的神就死在边上邪祟之神的手里。于是他更加绝望,连此刻唯一能依仗的信仰都被邪神抹杀殆尽,下界又能做些什么来抵抗深渊聻底的侵蚀?


    麦考林似是知晓大限将至那般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毁灭宣判。却听见下一秒,坐在边上的邪神开口以人类的发声器官说话。


    “我说过,我要是你们,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高台上魔女偶尔磕磕巴巴的演讲词中,为数不多知晓真相与神明存在的帝国高层们神情怔怔,不敢轻易相信下界竟然又一次逃过一劫。


    “想要牵绊住我,很简单。只要她在这世间一天,牵绳永远在她手中,我就永远是‘安全’的。”


    神祇与人群一同隐在高台之下的昏暗里,金瞳贪婪而诡谲地注视着万丈灯火之上的魔女,内里掩盖的情绪单是窥见其中一角都觉得触目惊心。


    后排对此一无所知的种族代表席上,似是隐约传来质疑这场演讲内容是邪恶的黑暗种族在阴谋作秀的话语。麦考林呼吸一窒,连忙招手唤来两名魔导师,吩咐着朝观众席的后围而去。


    “……您放心,帝国新修改的法令已经出台了。今后按您说的,不会再出现黑暗阵营出身的魔法师被歧视恶意对待的情况,帝国将一视同仁,让他们与其他种族一样从此生活在阳光下。”


    以撒对此不置可否。


    他目光始注视着高台之上,金瞳在黑暗中泛着光,恶意又深情。


    “按我说的?哈,按我说,你们全都应该庆幸感激——庆幸,这人间拥有她。”


    ……


    “埃里克?怎么了,干吗一脸这种表情?”


    殷棠三两步跳下演讲台,还没来得及感慨终于结束了一桩烦心事,就见陆续准备散场的帝国高层人群中,金发骑士长满脸肃穆,隐约中又带着点看不真切的复杂思绪。


    好歹也算是熟人,她刚想抬手拍拍他肩膀问两句,下一秒一只手掌径直交叉五指严丝合缝地握上自己的手,以一个无比自然的姿态亲昵晃了晃。


    “累吗?要不要回去先休息一会儿,睡一觉我们再出发?”


    以撒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没看到周围正欲离去的高层们一脸想看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望向这里的踟躇目光。


    “别休息了吧,直接走。”殷棠啧了一声,“对对,你提醒我了,我们现在趁着大部队还没散场赶紧走。刚才我下来的时候有好几个报社的人拦着我要预约大会结束后的采访,赶紧逃赶紧逃。”


    她说着反手拉着以撒就要往外冲,冲到一半的时候听见身后有道男声在喊自己的名字。


    埃里克站定在原地,这段繁杂时间里未被好好打理过的金发有些凌乱地垂坠在眼前。


    “殷棠。”


    他这样喊道。目光在触及到魔女身边那个高大身影投过来的一瞥时顿了顿,几乎一瞬间完全来自另一个高等位面的压迫直逼而来,膝盖软了一刻竟是差点狼狈跪倒在地。


    金发骑士几乎咬碎牙关,在全身骨节咯吱的战栗声中勉强将腰板挺得笔直。


    “殷棠。”他手腕撑着长剑,在剧烈压迫中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果你不是自愿,就说出来。”


    “……”


    “啥?”殷棠在偌大礼厅的后门出口回身望过来,一时间像是都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半晌,她转头以一种“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的目光瞥了眼无辜状的以撒,接着开口语气还算认真:“谢谢你关心我,但是如果我不是自愿,现在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你能懂我意思吗,埃里克?”


    已然接任了帝国领军者的前金发骑士长站定在原地,他垂头沉默良久,终是松懈了肃穆面容,嘴角朝这边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来。


    “好,明白了。那我以……埃里克·麦考林的名义,祝福你们。”


    “多谢。”


    殷棠转头朝身后挥了挥手,并给了在一旁仍不死心嘟囔着“祝福我们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那家伙有什么资格凭个人名义给”类似话语的邪神一手肘,在后者哼哼唧唧的腻歪声中转眼消失在了帝国学院。


    ……


    逆九重天,深渊聻底。


    巫妖种的始祖神恨不得此刻将自己脸上的所有器官全部摘下来藏起来,想了半天也没想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


    按照深渊时间,换算成下界计量单位的话差不多是在一小时之前,原本祂们好不容易盼到降临但话还没说几句就宣布要在下界定居一段时间的主神突然回来了。


    不仅回来,身边还带着个下界之人。同样是老熟人,曾经在面神仪式上踩着祂们聚餐的长桌高唱不知所云的赞美词,还扯着邪神领口兴师问罪的那个魔女。


    然而还没等一众魔神们将各类偷藏着的违禁品收起来,那一头血腥王座的背后就传来阵阵争论甚至逐渐引发的打斗声。


    原本已经绝望等着交代自己违禁品来历承受邪神怒火的始祖神们面面相觑,最终一致决定派出大概是目前为止跟魔女说过话最多最熟的巫妖神前去一探究竟。


    巫妖神此刻站在血腥王座的入口将那帮老崽种们统统问候了个遍。祂做了无数个心理准备,最终刚决定率先将嘴巴抛出去探探路之际——


    “我最后再说一遍,以撒,把那个还给我。”


    “……可是,就算不用查历史库我也知道,给人的情书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第60章 60.番外(3)


    自从一脚踏进逆九重天的邪神老巢之际, 殷棠其实就做好了系列的心理准备,但她发誓所有的准备里并没有哪一条是有关于“在看到数十封自己黑历史时期写的赞美诗被珍藏在邪神老巢里并面不改色”的。


    没错, 就之前那直接导致了她面神的赞美诗,其实只是魔女年少时洋洋洒洒大作中的冰山一角。就像这种类似“你的皮肤宛如被醋腌过二十八天的深海怪鱼”之类的见鬼赞美诗.某名神祇歪曲意思的“情书”,她写过四十八篇。


    好不容易忘却了那段令人脚趾扣地的记忆,但又在邪神老巢中亲眼目睹这些黑历史竟然被珍藏起来的殷棠:“……”


    “我说真的,那并不是什么‘情书’,谢谢你。”


    魔女只觉自己这段时间神经都被以撒搞得衰弱几分,有气无力地反驳道:“而且你自己打开其中随便一封看看,里面都不是什么好话,这种东西……真没收藏的必要,算了吧。”


    “怎么会没有。”


    诞生于血腥王座之上的神祇背后几根衍生体死死抱着那枚装满了赞美诗的盒子不撒手,大有玩具店里撒泼不肯走的小孩架势。


    “这里面你给我写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录在意识体里了, 比如说这句‘你挥舞着六十六根衍生体一拳砸进我心里’……”


    “别.再.念.了!”


    殷棠咬牙切齿, “如果你还想跟我好,就立马.闭上.嘴。”


    “好的。”以撒从善如流, 背后的触状衍生体卷着小盒子, 一边假装无事发生地塞回了隔层内, 一边熟练地去卷她手腕撒娇似的蹭蹭。


    站在外面听完了全程的巫妖神沉默半晌, 抬手将脸上的五官统统摘下, 假装自己从未来过。


    祂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邪神居所的范围, 另一头早已等待良久的始祖神们纷纷围上前,目睹巫妖神脸上那张真·面无表情的空白面孔迟疑一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魔女该不会从此消失在聻底吧, 听动静感觉主很生气。”


    “上次从‘无上之地’传出来这样争执声音的时候, 主可是发火把酒神的三个脑袋统统扯下来过一遍。”


    巫妖神将自己的嘴巴捏在手里半天,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祂们说,那个印象中发怒到扯脑袋的神现在正疯狂拿理论上诡谲不可言论的衍生体当大尾巴甩, 就为了讨好魔女别把黑历史时期写给自己的“情书”扔了。


    考虑到知道的越多越危险这一点,巫妖神决定闭嘴。


    而等到一众怀揣着各种猜测心思的始神们终于迎来再度出现在面前的身影之时,祂们震惊发现邪神那张人形的面孔上带着诡异的傻笑。不是平时发火时那种毛骨悚然的狂笑,而是宛如下界村口智力可能有那么点问题的傻子似的嘿嘿笑,尖锐犬齿简直要咧到天上去。


    众始祖神:……请问您哪位?


    随即在一众目瞪口呆的傻脸中,殷棠扛着足有一人高的九星法杖出现在深渊聻底的边缘,额上发丝有些被汗浸湿,但眼睛亮得比地狱宝石的光芒还要耀眼。


    “今天晚上加餐嗷!吃烤肉吃烤肉!”


    众神定睛一看,才发现魔女的另外一只手上提着根比她人还要再壮实数倍的尾巴,其上原本尖锐剧毒的鳞片已经被剐蹭得七七八八,露出一点白嫩多汁的肉来。


    魇妖神:“……那.那是,长期盘踞在深渊入口处的原住上界生物,号称一口龙涎可屠城的深渊毒龙吗?”


    “啊,你说这个?”殷棠又单手臂力惊人地扛着条起码数百来斤的尾巴,心情极好地冲一众始祖神们呲牙笑了笑。


    “以撒说处理掉表层剧毒的鳞片之后,这种龙的肉质极其鲜美,用来烤肉跟炖汤怎么烧都好吃!”


    殷棠看上去是真的心情极好了。自从来到聻底之后,只除了部分被迫观看黑历史的环节有点不尽如人意之外,其他的一切简直就是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


    从深渊入口到逆九重天东南处有一整片恶魔丛林用来探险,北面的虚无深渊蕴藏着数不清的珍稀能量原石,西侧养魂温泉与各大悬浮岛屿应有尽有。


    以撒居住的无上之地后面竟然还有一大片邪恶土壤可以用来种植研究各种魔花!


    要不是还惦记着自己在人界的财产,殷棠简直可以直接把魔塔搬过来从此在逆九重天定居。


    当她那时候一边兴奋地扛着法杖围猎深渊毒龙一边把这个想法跟以撒说的时候,整片逆九重天的主人咧着犬齿朝她笑。自祂身后蔓延的触状衍生体在毒龙生无可恋的目光中摇晃着狂舞,神祇带着笑意低声开口,分不清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


    “只要身上带有特定印记力量的人或神,就可以成为这个位面的主宰者,从此以后整个逆九重天都是你的。”


    殷棠在兴奋至极的围猎追击中勉强分出一点心神,“啊?但是我要逆九重天做什么,我不需要啊,只是单纯觉得这地方好而已。”


    以撒循循善诱,“到时候你就能肆意奔跑在聻底。想冒险恶魔丛林的入口随时为你张开,圈地规划在后院种什么花都可以,想酣畅淋漓地打架有一众魔神们奉陪,打完了还能用虚无深渊的物资升级武器强化体质,累了随时可以去悬浮地貌的温泉岛屿度假。”


    殷棠:“画印记!现在就画我身上!”


    神祇的金瞳因为掩都掩饰不住的笑意而曳动着。耐心站在一旁等着九星法杖最后了解了倒霉催的毒龙,祂一步步朝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却眼露兴奋的魔女而去,背后的衍生体亲昵卷上她手腕。


    “别担心,很快就好的,一点都不会痛……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反悔。”


    殷棠:“为啥反悔?你把逆九重天分给我一半,难道不是我赚了吗?赶紧的,你才别反悔!”


    于是她下一秒感到自己垂下的指跟处一热,仿佛是从皮肤里透出来的金咖色印记图腾刻印在其上。并不是普遍意义上代表着邪神象征的倒十字藤蔓,而是被一圈类似的延伸繁复花纹围绕在无名指跟,竟宛如一枚牢牢锢在上面的指戒。


    “不,是我赚了。”


    她听见以撒低声说道。


    神祇面朝向她举起自己的手臂,与白皙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深肤色手掌同样的指跟位置,缠绕印刻着一枚一模一样的指戒印记。


    祂咧开犬齿,笑得金瞳都眯起来,背后的触手们以兴奋到战栗的频率狂舞。


    殷棠也终于从片刻的怔愣中反应过来,望着自己手指上突然就多了个戒指式图腾的印记,眯了眯眼睛。


    “你不可以反悔,我问过了的……”


    她故意掐着时间沉默片刻,听见半晌后邪神有些委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殷棠笑开。


    “我只是在想,现在我们关系就算是复合了吧。”


    她抬起眼,一字一句道。


    “复合了,那就可以亲亲。”


    ……


    巫妖神在一众魔神们面面相觑仍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的目光中,默默将自己手里握着的眼睛重新装在脸上,视线毫无阻隔地望进那一头拎着龙尾巴朝祂们挥手的魔女.以及指跟处那枚印刻着的诡丽图腾上。


    祂又目光上移,瞥见自家主神活像个人间第一次谈恋爱的小伙子兴奋激动得连触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了的姿态。


    顶着一众同行们的狐疑震惊,巫妖神再度不省心地叹了口气。


    看来逆九重天终于等来了祂们的另一个女主人,在那场面神仪式迟来的数十年后。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彻底完结啦朋友们!


    下一本书开《我佛手持ak》,等到这本结算完后大概12月初左右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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