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流言
◎“四哥,嬷嬷性子跳脱,不适合留于宫廷。”◎
——
齐东珠在殿内坐了半晌, 没敢回狸花儿公主的寝殿去陪小猫咪睡觉。狸花儿公主敏锐,齐东珠怕自己嘈杂的心声扰乱了小公主的睡眠。
可她没想到,在康熙移驾后, 萨摩耶阿哥却摸了过来,神色凝重, 面儿上不带半点儿笑意。这对于小萨摩耶来说是很罕见的, 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追根究底, 生怕自己家养的微笑天使出了什么差错,可这会儿她却心事重重, 只听萨摩耶阿哥与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儿, 就催他快去歇息,明日还要进学呢。
她自始至终也没有发现, 萨摩耶阿哥并未询问她康熙在殿内与她说了什么。
胤禩不问, 自然是因为胤禩不仅知道了大概, 还因此和胤禛吵了一架, 此刻正心神不宁着。
他和胤禛紧张齐东珠, 又心知齐东珠规矩不佳, 怕她得罪皇阿玛,被迫跪安后发现皇阿玛不曾移驾别处, 齐东珠也不曾走出内殿, 自然惴惴不安。
胤禛倒是面儿上端得住, 胤禩却是个急性子,张望一会儿后, 便叫闫进他们提了几个暖手炉和热茶, 笑眯眯地走向了康熙侍立在门口的近侍。
他是皇子, 即便侍卫不许他靠近, 也不会说重话儿。胤禩自然也不为难于他们,只是对着梁九功满脸堆笑,亲手奉上了一个手炉,温言说道梁公公值守辛苦,这手炉借与公公,切莫被寒风侵了骨头。
他生得唇红齿白,弯眉笑眼,又是个八九岁的小童,话语温和体贴,进退得当,梁九功自然不会与他难堪。不多时便弯了腰,仔仔细细与他讲话儿。胤禩有这种本事,能让任何与他攀谈之人都觉得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半点儿皇子架子都没有,半晌才步入正题。
他跟梁九功谈起了齐东珠。
这当然就是他原本的目的。梁九功是皇阿玛亲近之人,他处自然有胤禩这些小皇子不知道的消息。胤禩紧紧盯着梁九功的面色,果不其然见梁九功在提及齐东珠时,神色有一丝细微的变化,即便那很快被遮掩过去,胤禩还是明白皇阿玛举动果真和齐东珠有关。
这让他觉得不安,在梁九功几次岔开话题后,又变着法儿的将话题引到八公主、佟后和齐东珠身上。他倒还没学会以势压人,但以他的身份,本就不需要说些不体面的话儿去胁迫旁人,他的身份天然就是让旁人卑躬屈膝的利器。
果不其然,梁九功时不时朝内殿张望,面儿上渗出了一点儿汗渍,半晌后无可奈何道:
“八阿哥别为难杂家了。纳兰姑姑与皇上是旧交,彼时您还没出生呢。您就放一百个心,景仁宫有两位阿哥,又有纳兰氏和皇上的照拂,败落不了!”
这话儿给胤禩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滋味儿来,让他细细与梁九功话别后,留闫进在殿外观望,独自领着下人先去寻了胤禛。
胤禛听了他转述的话儿,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颔首,说了句“难怪”,便继续握笔去写字。他的字越发精进,一手草书也写得笔意风流,大气磅礴,和胤禩那手对不齐的狗爬字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得想法子把嬷嬷送出宫去。”
胤禩心里急躁,在胤禛这儿灌了几口茶水也坐不住,就要往外走,被胤禛一句话儿喝住了:
“坐下把茶水喝完。嬷嬷惯得你越发没规矩。”
兄长所令,莫敢不从。胤禩即便心中不愿,却还是落了座,将手中温凉的茶水重新喝过。
“茶水半凉,叫苏培盛进来给你添杯热的。”
门口的苏培盛弓腰进来,重新上了一杯热茶,胤禩接过来,盯着手中的茶盏,心中有些火气,却也只是在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时弄出了比往日大点儿的声响。
在胤禛这儿,他还不敢作乱。即便他这会儿明白,胤禛对于嬷嬷入宫之事恐怕和自己立场并不相同。
“四哥,嬷嬷性子跳脱,不适合留于宫廷。”
胤禛神色不动,并未反驳,平稳地落下了最后一笔,书成了一幅字:
“如果嬷嬷是皇阿玛为八妹寻的归处,那至少是个妃位,留于景仁宫,日后你我大可照拂。皇阿玛顾念旧情,即便是日后无宠,也绝不会薄待。”
“可她若想入宫,也不至于拖到此刻。”
胤禩心中不服,捏紧了手中温热的茶杯,嘴唇抿紧,有什么话儿几乎要冲口而出,又重新被他咽了回去。
胤禛从书桌旁走开,坐在了他的对面,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胤禩到底年幼些,对胤禛又并不设防,不多时耷拉下眼睫,颤声说:
“我额捏她都…嬷嬷不能是那样子。”
“那是因为良额捏无宠。”
胤禛冷冷道。他和胤禩又一同长大,往日里对胤禩的母亲也口称额捏,除却良嫔和他母妃的关系好之外,还有便是良嫔对他也是体贴关怀,态度如同对待亲生孩子。
“这便与嬷嬷不同。嬷嬷二嫁之身,若是入宫,定然是皇阿玛下定决心,入宫是身负君恩,自然与选秀得来的妃子不同。况且嬷嬷为了八妹不愿离宫,难不成真要让她去别宫做奴婢?这本就是最好的安排,日后嬷嬷若是做了母妃,我们侍奉尽孝也名正言顺。你莫要耽搁嬷嬷前程。”
“可她不愿意!”
胤禩犯了倔性,从梨花木椅上跳了下来,闷头往外走。胤禛皱起眉,为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发了火儿,将手中的茶盏掷于地面,发出好大一声响儿,让胤禩的脚步微微停顿。
“你今儿个出了这门儿,惹了祸事别指望我给你兜底儿。”
胤禩攥了攥手指,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儿,辫子下垂的红色绦子在夜风里划出一个弧度来。刺得胤禛连连吐出几口气,方才把火儿压下来。
苏培盛深知主子的脾性,知道他其实也是个脾气暴烈的主儿,这些年不仅在皇上宫妃面前藏,即便是私下独处,也渐渐将本性压抑起来。让他失态的事儿日渐减少,这八阿哥偏偏能占一半儿去。
也真是被迫共处的冤家,偏生自家主子年岁长些,处处都要照管着隔壁那位,这些年吃了不少气。
“他真是翅膀硬了,脾气也涨了,我看是越发不将我放在眼里!他想去找谁帮他?胤褆,胤禟还是胤?那个废物——”
“哎,哎,主子,这可不兴说嘞!”
苏培盛苦着脸。重新给胤禛添了茶水。胤禛也知道自己话儿过了,老十确实驽钝不堪,但作为兄长,出言贬损还是过了,即便心里当真这么想。
“盯紧了他,甭让他惹出祸来。嫔妃入宫是皇阿玛安排,哪儿能轮得到皇子置喙?旁人都知道的道理,偏他别扭。”
“是。”
涉及皇上,苏培盛不敢再插话儿,只闷头退了下去,给下边儿的小太监递了信儿,让他们盯紧隔壁那位小主子。
这些年,他们家主子照管八阿哥,那是真的事无巨细,从贴身侍从到库房钱财,大小事物无不过问。便是给各个长辈的年礼,兄弟之间的往来,都是他们主子在备礼单,什么活儿都做了,反倒养得隔壁八阿哥镇日里亲近别的兄弟和宗室子弟,遇事儿也不肯听话儿了。
苏培盛是真为自家主子叫屈,却也全然不去想四阿哥在八阿哥院子里上下都安插人手,事事过问的行径若是放在旁人头上,多令人难以忍受。
*
胤禩心里压着事儿,次日便去同九弟和保泰商议,又准备隔日去射箭场上寻大哥,便也没留意胤礽看向他时阴翳的面色。
景仁宫——
胤礽的目光扫过景仁宫的侍从,唇角勾起一点儿似笑非笑的弧度,冷冷转开了眼。
这些时日里,朝堂上动荡不断。江南道御史郭琇上表参了靳辅和户部尚书佛伦,致使佛伦降职,靳辅革职查办。
靳辅是明珠一党,而参奏他的江南道御史郭琇,则是索额图一党。两党相争到了针锋相对的时刻,而这次,康熙是准备顺应索额图一党的心意,一举查办明珠了。
这本是索额图和胤礽乐见其成的,可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自然不会因为一时潮涨潮落而心绪难平。明珠倾颓之势,昭示着康熙的制衡之术开始有所偏移,索额图效忠皇帝多年,对康熙的手段知之甚详,怎会不懂康熙绝无可能放纵索党一家独大。
可身在局中,有时只能顺势而为。胤礽策马,射出一只正中靶心的箭,又慢慢驱马小跑起来。
久经马背的人都知道,这马急跑起来的时候其实并不算颠簸,小跑的时候反而能颠散了骨头架子。胤礽心里想着朝中的事儿,不经心被马背颠了几次,金玉做成的马鞍边缘隔着衣物划了他的皮肉,他面儿上不显,眼神却更冷了几分,转眼就见胤禩策马从他不远处跑过。
朝堂之上,弹劾靳辅者与靳辅当庭对峙。按照胤礽原本的猜测,靳辅本是众矢之的,得罪太多治河官员,处处被人落井下石,这场辩解本应是走个过场。即便他治河有方,但那又如何?于成龙之辈就算不如他,也不是不可用。
可谁知,皇阿玛愣是将处置他的折子留中不发,还诏皇子前来问其看法。老三老四老五循规蹈矩不说,老八偏要为靳辅说话儿,说其治河有方,多年来功绩累累,又说儿臣虽不懂治河,但却知道功臣不可辜负云云。
如此不知所谓,偏生皇阿玛赏了他。思及此处,胤礽又是一阵火气翻腾。佟家的女人死了,老四在明面儿上作事母至孝之态,皇阿玛大加赞赏,本就让胤礽浑身不适。他身为太子,比旁人更知道自己这独一无二的地位究竟来源自什么。那是子凭母贵,是他未曾谋面的皇额捏的皇后尊荣。
而今胤禛区区嫔妃之子,却反复以皇后养子自居,就是触及了胤礽的逆鳞。虽说皇阿玛单独与他说过,不会将任何皇子过继给佟佳氏,但这只让胤礽更觉羞辱,只因自己的念头被皇阿玛尽数洞察了。
而他对景仁宫生出的芥蒂,还远不止如此。
景仁宫里那个婢女,昨日与皇阿玛共处一室,上久不出。而后传到毓庆宫的消息便是上甚喜,赦靳辅,仍令其督河工。
第122章 跑马
◎“传教士新进贡的火铳,做得比旁的短,射程也不远,给拉不开宫的人防身用吧。”◎
——
因为靳辅之事, 胤礽一早打着请教的名头探过康熙的口风,想要为叔公索额图打探消息。康熙针对明珠一党的意图已经宣之于口,索额图一党做了马前卒, 但若是还未卸磨就要杀驴,或是对明珠一事又心慈手软, 那叔公也必须有所应对。
康熙像是看穿了胤礽的心思, 若是往日,定然不吝啬对胤礽的教导。他向来是热衷于培养胤礽的帝王心术的, 不会吝惜时时刻刻让胤礽明白,自己是这个王朝唯一的继承人。可这回儿, 大抵是心情极佳, 康熙并未点明胤礽的刺探,话里话外仍然透露出严惩明珠一党的意思。
可说道靳辅, 他却说“黄河百姓难得安居, 靳辅纵然执拗迂腐, 总归治河有方, 旁人无可取而代之。”
胤礽眼瞅着康熙神色微微一顿, 又说道:
“为君者, 当心怀慈悲。奴婢庶民之命也并非草芥,无可再生。后宫之中, 不乏心慈正气之辈, 你身为太子, 不可落人口实。”
胤礽先是渗出了一些冷汗,凉津津地挂在他的额头上。他知道自己在毓庆宫的行事不可能瞒过康熙, 但康熙从未对他如此明言过。
如今毓庆宫有三位主子, 他作为太子居于主殿, 胤褆和胤祉居住偏殿。胤祉老实不提, 胤褆却不是个安生的,胤礽知道胤褆不止一次与康熙进言过胤礽在毓庆宫的所作所为,但都被康熙搁置不提。
胤礽有恃无恐。他并不觉得苛待责打奴婢是什么大事,为君为帝,不吝这种小节,即便是康熙都从未因此责难过他,只因即便是私下里嗜血暴虐,也绝对不影响他成为一国储君。
可如今,康熙却破天荒地提及此事,这让胤礽额角见了汗。而旋即涌上来的却是愤怒,所谓“后宫之中心慈正气之辈”,不会是景仁宫攀龙附凤的奴婢吧?
胤礽出生便丧母,让他从无母后管教。他有皇阿玛亲自抚养,对后宫嫔妃也并不亲近,即便是深受宠爱的宜妃,与皇帝沾亲的佟佳氏,他也并不放在眼里。他知道他的皇阿玛即便对后宫女子有所偏好,但后宫管制有序,无论是嫔妃还是她们的子嗣,都无可能动摇他在皇阿玛心中的地位。
景仁宫的那个女婢,却头一回儿让胤礽焦躁起来。他是康熙亲手养大的孩子,自然也了解康熙的性子,事到如今他如何看不出来,从来不会置喙他私下作为的皇阿玛,如今为了一个女人的偏好,指摘到他一国皇太子的头上来了!
他躬身应是,不敢抬起脸,泄露出眼底的扭曲。索性康熙仍然沉浸在他少有的欣然情绪里,竟在朝廷动荡之时仍然面带笑意,无心计较皇太子片刻失仪。这无疑使胤礽更加灼心,退出乾清宫后,便舍了等候许久的老师,径直去马场跑马。又向索额图府上递了牌子,准备亲至索额图府上一叙。
*
胤褆接连开弓二百余次,箭箭正中靶心,拉弓的右臂如同火烧一般灼痛,他方才觉得舒服了,正准备调转马头再跑上一轮儿,便见胤禩骑着一匹狮子骢,跑到了他身边儿来。
胤褆知道胤禩是来寻他要庄子上的信物的,便也懒得多说,随手摘下腰间的一只环佩,扔给了胤禩。胤禩马术精湛,在还未停稳的马上双手离缰,稳稳接住了那只青玉环佩。
“阿哥,”
他笑得很甜,带着一点儿对兄长撒娇的稚气。胤褆知道他是从胤禟那儿学的,连大哥也不好好叫,有求于人或是得了好处,便一口一个阿哥地叫着,说是比叫大哥显得更亲近。
“我今儿就带嬷嬷离宫去了,九弟一会儿便从宜妃那儿拿了出宫腰牌给我们。”
“嗯,”
胤褆答的漫不经心,驱动着胯下骏马再次小跑起来,又开始一支接一支地射箭。胤禩也驱马跟上来,和他的黑色骏马并排跑着。
“怎求到宜妃处去了?母妃不肯给你腰牌?”
“倒也不是,惠额捏让我再等等,我心慌着,有些等不及了。”
又射空了箭匣,胤褆勒马停住,转头对胤禩说:
“你慌什么?她入宫本也不是坏事。若是有宠,对你难道不是好事?她年岁不小,谁知道会不会有亲生子,你便是她的亲子。”
胤禩一听,便知道胤褆和胤禛差不多的想法儿,对齐东珠入宫一事并不排斥,只不过胤褆宠他,即便是心中不以为意,却也会顺着他的意,胤禛却是直接闹翻了脸去。
“阿哥,这话儿也不能这么说,嬷嬷那种性子,如何是个伺候人的?未来若是嬷嬷得罪了皇阿玛,我等如何保她?况且谁知皇阿玛是否是一时兴起——”
胤褆刚扯开唇角,想嘲讽一句“男人若是一时兴起,恐怕难对纳兰东珠这样的一时兴起”,就见圆滚滚的胤禟骑着一匹矮脚马,带着他的两个侍卫轰隆隆地跑了过来。
胤禩的声音也止住了,只回身看了一眼胤褆,说了句“多谢阿哥”,便驱马转向胤禟的方向。他心里其实也是有些担忧胤褆的,自打胤褆搬入了毓庆宫,性子也变得越来越阴鸷,胤禩原本觉得是因为胤褆作为皇长子,却只能屈居毓庆宫偏殿,让他觉得不快了,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太子暴虐,此事也并不算宫中秘辛了。大哥素来和太子不和,这种不和因为大哥性子坦率的缘故,是摆在明面儿上的。而太子对于大哥却并没有明面儿上的刻意针对,即便是被大哥刻意冒犯,仍旧岿然不动。
虽说太子是嫡子,但大哥身为长子,于情于理,太子也该对兄长有几分面子上的情分。胤禩本以为胤礽是因为胤褆的长子身份对他不予计较,谁知他是寻了别的法子来磨人罢了。
毓庆宫中,胤褆的奴婢时常被寻了错处,用铁链索拿,关在侧殿柴房里,若是胤褆不开口领人,便再见不到人。
这事儿胤礽做得光明正大,看似无可指摘,胤褆咬着牙索要过几次他被关押的奴婢,胤礽也无有不允,可奴婢往往囫囵一个人进去,不过一晚便只能被抬出来。
柴房里的惨叫还能传到胤褆所在的偏殿里。久而久之,胤褆性子愈发阴郁不定,数次在朝堂之上当面顶撞太子,被皇阿玛训斥。
这种暗亏,胤褆这些年吃了不少,对着胤禩却连提及也不曾提及,让胤禩忧虑又无可奈何。他挥了挥被马缰磨红的小手,挤出个笑容同胤褆道别,却见胤褆将脸撇到一旁,从腰间取下一把短筒火铳,丢给胤禩。
“传教士新进贡的火铳,做得比旁的短,射程也不远,给拉不开宫的人防身用吧。”
他说完便率先打马离开,留下胤禩接过火铳,心中明白这是大哥赠给齐东珠。
“阿哥!”
矮一头的小马停在胤禩身前,胤禟递过来两块红木腰牌,自己腰间还挂着一块儿。胤禩瞥见,板起脸来:
“你挂上干什么?这回儿不带你去。”
胤禟一听,这可不乐意了:
“阿哥怎么不带我?我可听说了,大哥那个庄子建得可是江南景致,还从杭州运了湖石过来,我可得去看看!”
胤禩被他缠得没了法子,走到景仁宫门口儿允诺了一堆好处吗,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了回去。
胤禩跟门口值守的太监打探过,听闻四阿哥还未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直直往八公主的小院儿里寻去了。
*
“嬷嬷,大哥新建了一座庄子,我今儿跟尚书房告了半天假,想和嬷嬷去看看。大哥在那儿养了许多匹马,都是蒙古新送来的好品种,我教嬷嬷骑马。”
齐东珠刚听到脚步声,还未起身,便被一个不轻的白色团子腻歪进了怀里,她反射性地揉着萨摩耶阿哥的小狗头,听着萨摩耶阿哥软软的童音。
“怎么,你大哥的庄子,你做起了东?”
齐东珠软下声音,点了点萨摩耶阿哥黑乎乎肉嘟嘟的小狗鼻头。小狗觉得痒,蓦地打了个喷嚏出来,继而不好意思地又将头埋进了齐东珠的臂弯里蹭蹭,催促着:
“嬷嬷与我一道去吧,大哥邀嬷嬷去给他看看呢。你瞧,他还托我给你带了礼物。”
眼瞅着萨摩耶从衣摆里掏出老长一杆手铳,齐东珠眼珠子剧震,有一种掏出手机报警的冲动,勉强压抑下去后抖着手将那杆手铳放在一旁,没忍住拍了萨摩耶阿哥的脑袋两下,骂道:
“走火了怎么办?怎么什么都往衣服里塞!”
萨摩耶头上的粉色耳朵委屈地耷拉下来,变成了一只爆毛小海豹,他仰起小狗脸,央求道:
“嬷嬷收拾收拾包袱吧,大哥的庄子建得雅致新鲜,嬷嬷多在那处待一阵子,就当是歇息歇息了。”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的手指微微一僵,心中大概有了一点儿猜测。她嗫嚅着嘴唇,什么都没说,只看着这个日渐长大的幼崽,又回身去看了一眼抱着她的小玩偶拨弄的小狸花公主。
“嬷嬷,”
萨摩耶阿哥挪过身来,又将白乎乎的脑袋拱进齐东珠的臂弯里,不让她去看榻上的八公主。像他这个年纪的皇子,早就不该做这样的举动了,但他是被母亲们爱着长大的,做起这样撒娇的事并不觉得难堪,只想多亲近他的母亲们。
“我们能照顾好自己。八妹有我和四哥看着呢,你别担心。”
小萨摩耶知道齐东珠大概猜到了他送她出宫的意图,只用一双澄澈的琥珀瞳看着齐东珠,目光之中满是孺慕和信任。
齐东珠的心揪紧了,一时有太多的话儿要说,可那句“我不能走”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两日前与康熙的对话终究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阴翳,被看穿的姿态过于狼狈,以至于她对自己产生了动摇,也对宫廷产生了更深一层的恐惧。
她心里有一种声音告诉她,或许这样才是对的。萨摩耶阿哥想要保护她,不想让她困在宫廷之中,这也是她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不是吗?宫墙外的自由,她可以做很多事,可以慢慢画出更高效的纺织机图纸,可以制造一些利民的工具贩卖,可以积攒一点儿财富,用来接济更多的女子和孩童。
这些事情都很艰难,她可以一点一点去做。她可以成为她自己本身的样子,哪怕所做之事在这个黑暗的时代是杯水车薪,也绝对不用担心自己因为狂妄自大和急功近利变得面目全非。
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做不成什么大事。她只想要保全自己本心。
可那夜康熙低沉磁性的声音似乎又萦绕在她耳边,似乎在一遍遍说服她,只要肯去求一求,要一要,她就能得到更多,她就能做更多。
两股力量在她脑海中拉扯,她的神志模糊起来。萨摩耶阿哥急的不行,令闫进去帮齐东珠收拾细软,自个儿扯着齐东珠的手,就将她往外引。
第123章 侮辱
◎比格阿哥这话儿说得何其歹毒,就差没直指太子的鼻子说他打小儿没妈。◎
——
为了躲避比格阿哥, 萨摩耶阿哥带着齐东珠绕了道。齐东珠麻木地随着小狗迈步子,心里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喧嚣。
她至少应该试一试的,对吧?她齐东珠头脑不机灵, 身体不灵活,心机不深沉, 但她却并不是没有胆子。
如果说康熙并不是心血来潮在寻乐子呢?如果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 他愿意听她所言,哪怕只是短短一段时间, 她是不是可以做更多的事?
她是不是可以去救更多的人,远到那些还在被迫缠足的汉女, 近到——
她垂眸看着身前支棱着小耳朵, 机警地望向四周的萨摩耶阿哥,心中泛起酸涩来。宫廷之中的权力倾轧何等残酷, 在这些猫崽和狗崽长大之后, 他们的结局却是大多惨淡, 尤以萨摩耶阿哥为首。
齐东珠不通史料, 但这个在后期与雍正帝闹掰导致结局惨淡的八贤王, 从来都是学者和作者的焦点。他少年时繁花似锦, 满朝文武争相举荐,后期他的生母被康熙责骂离世, 他与皇父离心离德, 在雍正帝上位之后更是动辄得咎, 妻离子散,手足不保。
如果萨摩耶阿哥对齐东珠来说只是一个皇子, 一个活在史书中的人, 她不会因为这些记载觉得难过。享受了皇家雍容的皇室子弟有什么值得百姓同情的呢?
可如今萨摩耶阿哥并不仅仅是历史上的八阿哥, 他也是齐东珠亲手养大的幼崽, 是爱她的,想要以还未长成的身量保护她的狗子。
她不能就这么看着历史上演。
齐东珠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们已经隐隐看到了西华门的一角,宫外熙攘的一切突然灌入齐东珠的耳朵,这曾让她心驰神往的一切突然失去了那种魔魅的诱惑力。而她内心蒸腾而出的,是一种极为陌生的野心。
她救下了八公主,不是吗?这个历史上叫宝珠的女孩儿,本该在一岁多时香消玉殒。她还提前在大清推广了牛痘法,救下了无数连名姓都无法在史书上留下的黎民百姓。她已经给这个时代带来了切实的改变,不是吗?
那她为什么不去做更多呢?康熙给她递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橄榄枝,只要她肯去握住,她的足下就会生出一条路,哪怕前面可能是万丈深渊,但那条路是通向前方的,没有让她原地驻足。
哪怕康熙的话有百分之一的真实,哪怕未来有百分之一的变数,她都是赢。
齐东珠这辈子没这样赌过,她几乎浑身发起了抖,却还是在萨摩耶阿哥投过来的焦急催促的目光里,握住了那块儿出宫令牌。
“八阿哥,我不能出宫。”
萨摩耶小狗回过头来,一贯带着笑意的脸凝重起来,过了片刻才咧了咧嘴,有些僵硬和紧张道:
“嬷嬷,你不想吗?你不用担心我们,我和四哥都长成了,八妹有这么多人管照着,等以后我们出宫了,一定将嬷嬷接到府上荣养。”
齐东珠的目光柔软下来。她知道在她养的这么多幼崽里,也只有萨摩耶阿哥是最懂她的。
只有他,会仔细辨别一个奴婢的“能否”和“想要”,去尽力做让齐东珠开怀的事。
可是有时候,人的想要并不纯粹。他们本就是贪婪的物种,在想要和想要之间,他们要做出取舍。
“我想留在宫里。”
齐东珠半蹲下身,摸了摸萨摩耶阿哥的头毛,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递上那块儿腰牌。
萨摩耶垂下脑袋,没有伸出爪子去握那块儿腰牌,一时之间也没有言语。齐东珠心中泛着软,知道自己愧对了萨摩耶阿哥的一片好意,正想说些什么哄他,却听他轻声说道:
“那嬷嬷能不能不要像额捏一样,日日面儿上笑着,眼睛却像是在流泪?”
齐东珠打了个冷颤,眼角蓄的一滴泪落了下来,她想抱紧面前这个低着头的萎靡小狗,告诉他不要再担心她们这些大人了,他自己还是个幼崽,可是还未等她说出口,眼前便闪过一片杏黄。
皇太子的仪仗在他们不远处停住了。齐东珠抬起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去看,正对上一双野兽的眼瞳。
那并不是浮夸的说法儿。之前齐东珠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上远远瞥见过皇太子,知道他在她眼中是一只蓝湾牧羊犬,一个和西伯利亚狼在外貌上极为相似的犬种,皮毛靛蓝,眸子是冰冷的姜黄色,充斥着野性。
可如果说彼时齐东珠看着那半大的蓝湾牧羊犬觉得稀奇,如今再看到太子时,心中却陡然生出一丝恐惧——那是人看到大型掠食者的本能反应,几乎不需要蓝湾牧羊犬向齐东珠展示他锋利的爪牙,只单单一个眼神,就能将齐东珠钉在原地,浑身僵硬,血流加速。
她还瞥见了蓝湾牧羊犬身旁的比格阿哥。比格阿哥已经长得很大只了,可是在长成的蓝湾身旁,显得格外无害且弱不禁风。齐东珠生怕自家的狗子被狼咬了,有些害怕得几乎想将比格阿哥召回身边儿。
萨摩耶阿哥附身行礼的动作打断了齐东珠的念头,让她也赶忙俯下身去。
“八弟带着出宫腰牌,是准备去哪儿?”
蓝湾牧羊犬踱步下了轿子,一双狼眼盯着齐东珠面前的小萨摩耶,下垂的尾巴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晃动,昭示着他的攻击欲望。这让齐东珠几乎吓坏了,她身前的小萨摩耶看起来根本没有长成,半个蓝湾牧羊犬的体型都没有长到,偏偏还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晃着尾巴,不卑不亢地答道:
“臣弟出宫去大哥庄子上取新制的马鞍,此事臣弟已与尚书房请过假,劳烦太子殿下费心。”
齐东珠眼看着那身形巨大的狼形太子掀起了一点儿嘴皮子,闪着寒光的狼牙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她拼尽全力才没有冲上去拽着她家两个一看就不能打的狗子夺路而逃,拼命说服自己这都是她的认知错乱,太子是个人,不是狼,不会咬人的。
“八弟年纪小,倒是先学会说谎了?奴才便能去办的事儿,劳烦你亲自领着景仁宫的宫人出宫,还得四弟守在宫门口劫人?你们景仁宫倒是阵仗大得很。”
萨摩耶阿哥抬眼看了一眼比格阿哥,便垂下头说道:
“四哥是不惯着我寻机躲懒,出宫玩闹,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太子轻声哼笑,压着声音道:
“八弟如今与孤如此生分了,连二哥也不肯叫,可是因为那日孤打了你手板,心里还有怨气?”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没能忍住,率先抬起头来看向太子。萨摩耶阿哥那肿成两个大的爪子齐东珠还记忆犹新,两个星期才消了下去,爪心的瘀伤让齐东珠掉了好几次眼泪,总是觉得尚书房的老师下手太重,可每每当她追问此事,萨摩耶阿哥只说是他读书不尽心,日后不再犯了。
他从没说过那是太子打的。
齐东珠的心揪起来,抬起的目光却被那蓝湾牧羊犬抓个正着。她硬生生感受着那野兽般凌厉的目光死死锁住她,让她带着一点儿惊恐僵在原地,直到太子的目光被走过来的比格阿哥隔开。
“回太子殿下,八弟往日里有些顽劣,却绝不敢因这些小事记恨太子殿下。兄长管教弟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臣弟今日也是看着他想要借母妃疼宠出宫玩闹,方才来西华门截他。”
比格阿哥垂头说着,小身板儿将齐东珠掩盖在了身后,却并没有隔绝太子的目光。那阴鸷的蓝湾弹动了一下耳朵,锋利的爪子从爪垫儿之中弹了出来,刺进石砖里。
“孤恰巧要出宫拜会叔公,八弟若是想要出宫,便随孤一道吧,免得年纪小,出了差池。”
“不敢劳烦太子殿下。”
比格阿哥还未想到法子推了,萨摩耶阿哥已经朗声说道。太子当然并非真心邀约,可是此刻听闻这般直白的推拒,心中火气更旺。他的目光依次扫过面前的老四、老八和景仁宫那个女人,倏尔笑了。
“景仁宫也确实养人,能将四弟和八弟都养得这般钟灵毓秀,就连一个婢女,都能勾得皇阿玛流连忘返,孤倒是有些好奇了,这未来的小母妃是个什么国色天香,引得四弟八弟争相维护?”
齐东珠眼看着她面前的比格绷紧了身子,尾巴也僵直了起来,便又听到太子那低沉的声音:
“若孤所猜不错,八弟这是要将她带出宫去?也是,她这个年纪,和那些玲珑多姿的秀女混为一谈怕是不美了,也难为八弟,小小年纪为了帮景仁宫固宠,不仅将自己的奶母送上龙床,还准备替皇阿玛将人养在宫外么?”
这话儿说得着实下流极了,即便是有些急智的萨摩耶都听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儿来,而齐东珠只觉得荒谬,却不如何生气。说到底,她和太子也不熟,太子如果觉得她是那种爬床求宠、觊觎他家财产的小妈,好像也无可厚非?
但她不知道,这样的话儿对于她的幼崽们来说是多么大的羞辱。辱母是人所不能忍的奇耻大辱,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都真心爱护齐东珠,对于萨摩耶阿哥来说,即便是他的君父也不能随意羞辱齐东珠,将她当作奴婢摆弄,更何况太子用一些莫须有的污名羞辱齐东珠,他如何能忍?
可在他不管不顾发作之前,他一向老成持重的四哥却先一步发作了。
“臣弟等不比太子殿下简在帝心,自幼不需母亲固宠,只凭资质出众,独具圣心。景仁宫如今失去主位,我和八弟失去母后庇佑,自然无法稳坐泰山,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比格阿哥这话儿说得何其歹毒,就差没直指太子的鼻子说他打小儿没妈。
【📢作者有话说】
下午四点有二更,这个情节不拖拉叻!
第124章 昏厥(二更)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景仁宫必不敢忘——”◎
——
齐东珠其实见过比格阿哥被激怒的模样的, 就是那回隆科多将她作奴婢驱使的时候。比格阿哥发起火儿来,说话儿就和连珠炮似的,愣是没人来得及打断他, 等他话音一落,一群人鸦雀无声, 不仅是景仁宫的奴婢抖得直不起身, 就连毓庆宫的侍从也满面惶恐。
太子一张脸扭曲得骇人。在齐东珠眼中,他一张狼似的脸上凶性毕露, 尖锐的狼牙根根裸露,在日光之下闪烁着冷光。齐东珠害怕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拦在她身前的比格阿哥不害怕, 她伸手去扒拉他,被太子那野性的凶暴面容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那就是带着崽逃跑。
可她还没扒拉几下, 便见那高壮骇人的蓝湾牧羊犬扑到了近前, 她吓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伸手就要扯开比格阿哥, 却被比格阿哥按在了身后。
她眼睁睁地看着比格被蓝湾牧羊犬踢中了胸口, 不比蓝湾牧羊犬强壮的身体扑到了地上,半大的狗崽子看上去那么轻, 竟然从一旁的几台石阶上滚落下去。
“四哥!”
她耳畔传来萨摩耶阿哥的惊呼, 余光见雪白的萨摩耶合身扑到了蓝湾牧羊犬强壮有力的腿前, 可他还赶不上人家腿高,只能做个伴腿的小玩意儿, 也险些挨上一脚, 齐东珠一边叫他回来, 一边扑到阶下, 一把抱住看起来小小一只的比格。
齐东珠抖着手,将一动不动的比格从上到下摸索了一番,见他呼吸平稳,只是昏厥过去,终于不再忍耐,呜地一声哭出来。
齐东珠曾经救助过很多受了伤的宠物幼崽。城市之中不是没有阴霾,很多人尚且活得蝇营狗苟,更何况孱弱的宠物和流浪动物了。她救过很多小狗,有的就活了,有的竭尽全力也没能救下来,可没有哪一个让她如此肝肠寸断。
没有哪一个像比格阿哥这样爱她。
周遭乱作一团,萨摩耶阿哥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双小狗眼里全是心有余悸,他来不及安慰齐东珠,大声叫着:
“去请太医!去请太医!”
景仁宫只来了寥寥几个人,此刻被皇太子仪仗围得满满当当,闫进和苏培盛拼命往外挤,却总是被高大的侍卫拦住去路。
方才满脸狰狞暴虐之态的皇太子此刻竟然狠戾全无,眉梢带笑,面目平和,除却一点儿充血的红润,半分看不出片刻之前的癫狂。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衣摆,缓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声音轻慢道: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来。”
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的皇太子仪仗此刻才给景仁宫的人留出了空缺。闫进和苏培盛连忙率先窜了出去,急迫地去请太医。齐东珠把比格阿哥抱在怀里不肯撒手,哭得浑身都在打颤,一双鹿瞳却隔着眼底的泪水,带着她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愤怒盯住了缓步走来的蓝湾牧羊犬。
她身旁的小萨摩耶压低了肩膀,呲出了还未长成的尖牙,喉咙里发出警告的呜咽,却半分没有让蓝湾牧羊犬止步。他那狼似的脸上带着笑意,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很是享受眼前的一切似的。
“四弟无碍吧?可要请皇阿玛来看一看?”
他靠得更近,垂眼看着形容狼狈的一人两崽,而后瞥过了脸,对着他身后的何玉柱斥道: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四弟都昏厥了,还愣着不去请皇阿玛来?如此蠢笨不堪,真是丢了毓庆宫的脸。”
他说着敲打奴婢的话儿,语调甚至微微上扬,似乎带着说不出的闲适,目光却是冷的。齐东珠本该感到恐惧,她见识到了存在在史书中的戾太子,见识了那种嬉笑间习以为常的暴虐和转瞬便能重新戴在脸上的假面。
她肉眼便能见识他的强壮和冷酷,他能轻而易举撕裂她咽喉的利爪——那并不是真正的野兽利爪,她理智上是明白的,但那丝毫改变不了他能即刻扼断她喉咙的事实。
而那或许不会给太子带来任何一点儿负面的后果。
就像此刻,在亲自动手将比格阿哥踢到晕厥的时刻,他竟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差人去请皇上。这种坦然和不屑,这样的底气和放纵,绝不是一日两日之宠溺而形成的。齐东珠心里蓦地下沉,气得抱着比格阿哥的手臂都微微发起了抖。
她的幼崽,她精心照顾了好多年的狗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踢晕,甚至得不到什么公正的说法儿。
“景仁宫的姑姑,纳兰氏,是吧?”
太子低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齐东珠停止了发抖,抬起眼睛直视太子阴沉的兽瞳。
“姑姑倒是四弟忠仆。孤一时气急,并无责难景仁宫的意思,八弟和姑姑倒也不必如此防着孤。”
齐东珠听到自己牙齿紧咬在一起咯咯作响的声音。她不再害怕眼前野兽似的太子,或许他本就是野兽,暴露在齐东珠视线里的才是他的本相。残暴、嗜血、裹着一层高高在上的、华美的外衣。
“太子殿下,今日之事,景仁宫必不敢忘——”
萨摩耶阿哥低声说。他年岁小,声音本是清澈灵动的,齐东珠还是头一回儿听他把声音压得这么低,满是压抑到极点的憎恨。可这憎恨却只换来太子毫不避讳的笑意:
“八弟可是生孤的气?气性这般大,倒和你那入宫多年却晋不了妃位的额捏有些像了。可惜了你额捏一张清丽出尘的脸。”
萨摩耶阿哥浑身僵直,并未长成却已经拔高的毛绒绒的小狗四肢几乎痉挛起来,齐东珠胃里翻江倒海地泛起了恶心,实在难以想象为何一国太子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亵渎地谈及他生父的妃嫔,以此来刺激他的亲生弟弟。
“太子言语如此污秽不堪,又是师承何处?!”
齐东珠知道此刻自己实在不该开口,如今她只是一个奴婢,被两个崽连番庇护在身后方才保全,可是她实在愤怒难耐,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将一只十岁的比格从地上稳稳抱了起来。
萨摩耶阿哥在急怒之中,仍然是想要保护她的。他的爪子拽着她的衣物,又将毛绒绒的小身子塞进了她和太子之间的缝隙里。可他到底身量未成,拦不住齐东珠与太子对视时目光中的刀锋。
“动辄责打,仗势欺人,言辞污秽,这便是一国太子的气度,我今日还真是受教了。”
太子睁大了眼睛,似乎对眼前这一幕感到困惑。他难以想象竟会有奴婢胆敢如此直面他,也惊讶于她一张在盛怒之中显得格外艳丽的面容——那双眼亮得惊人,里面饱含对与他明目张胆的厌恶。
这感觉着实让太子感到新奇,他歪起了头,沉吟了片刻。若是齐东珠的认知没有被篡改得如此彻底,她就会发现太子和康熙是极为相像的,特别是当他们那双凤目微微亮起的时候。
“谁给你的胆子,皇阿玛,还是四弟和八弟?”
他轻声问道,声音之中真情实感的困惑呼之欲出,而齐东珠却看得到他墨黑皮毛下的指爪上筋肉堆起,那是想要攻击的征兆。
萨摩耶幼崽也弓起了背,已经准备去扑那个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的敌人。就在这时,康熙的身影出现在了拐角处。
他面色阴沉,没有带他那明黄色的皇帝仪仗,只带了几个贴身侍从,恐怕是想家丑不外扬。萨摩耶阿哥却是心下一沉,浓浓的失望蔓延上来:皇阿玛如此行事,他怎么看不懂这是要包庇太子之意?
这倒也不稀奇。太子这些年对于朝廷命官,宗室大臣甚至军中之人也是动辄打骂,毫无顾忌,哪怕铁帽子王也照打不误。他本以为他和四哥至少也算皇子,皇阿玛对他们有养育之恩,总还是要怜惜自己的血脉,给他们一个公道的。
太子是皇阿玛的儿子,难道他们就不是吗?!
雪白的半大小狗仰起脸,拼尽全力才压抑住心里的失望,却看见太子在对皇阿玛行礼之前瞥了自己一眼,目光里全是讥诮。
是了,太子胆敢在行恶后派人去请皇阿玛,本就算好了皇阿玛定会包庇他。如今自己流露出的失望,恐怕是正中他下怀吧!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太医此刻也赶到了,上前给四阿哥诊脉。齐东珠抱着四阿哥,任由太医翻弄着比格崽的眼皮和脉搏,耳畔隐约传来太子身边儿的侍从对康熙复述前因后果。
她抬眼看着康熙,正撞上康熙的视线。他挥退了眼前的侍从,几步靠近齐东珠,似乎想查看齐东珠怀里的四阿哥,可齐东珠却是本能地后退几步,避开了他的手。
她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说什么也不愿放开怀里的四阿哥。她像一只应激了的雌鹰,拼命展翅护住巢穴中的雏鸟,当众就不明所以地落了皇帝的面子。
她身旁的太医本想将四阿哥引入阴凉室内,可皇上亲自上前,他们就不敢再动,让本想跟他们离开的齐东珠也不得不钉在原地,脚步踌蹰,无处可去。
赶紧松开手。她对自己说。一道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讥笑的、嘲讽的、忧虑的。她几乎就要做到了,眼泪却先一步落了满脸。
真恶心啊,这权势迫人、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这个出身决定正义的地方。
“你太让朕失望了。滚回毓庆宫。”
康熙的声音裹挟着怒气,一个带着人体温的大氅落在了齐东珠的肩头,熟悉的龙涎香再度裹挟上来,短暂地驱散了她从骨头缝儿里冒出的寒意。
她被一只温热的手托住了腰背,被推着迈开了步子,浑浑噩噩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老四确实被太子一脚踢晕,滚落台阶。
而且当时康熙完全没管,不了了之。
第125章 教育
◎康熙什么教育水平她算是看明白了,太子如今除了一副金玉锦绣的皮囊,内里是什么血型暴虐的模样齐东珠不敢细想。宝珠是她的小猫咪,是佟佳氏的◎
——
眼前的轿子唤起了齐东珠的神志, 她耳边传来萨摩耶阿哥的声音:
“皇阿玛御辇,臣等不敢坐,儿臣为四哥备了轿子, 还请皇阿玛允准嬷嬷和四哥同乘。”?
齐东珠脑子清醒了。她侧过脸看到身旁趴着一只倔强小狗,随着小狗说话儿的声音, 他的耳朵一抖一抖, 分明是忍着委屈和怨气。
齐东珠怀里的比格也轻轻动了动,似乎是要苏醒, 齐东珠觉得没空耽搁,看到了一旁的青色小轿, 连忙将比格阿哥放了上去, 轻声催促抬轿子的奴才起轿,自个儿提起衣摆, 准备跟着轿子小跑回景仁宫。
康熙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竟也挥退了奴才, 迈步跟上了齐东珠。齐东珠知道康熙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抬着四阿哥轿子的奴才有些腿抖, 但却也不敢停顿。他们都是景仁宫的奴才, 虽然惧怕皇帝,但也顾念自家小主子的身体。
到了四阿哥的院落, 比格阿哥已经清醒了。他面色如常地拍了拍齐东珠的手臂以示安抚, 被齐东珠身后的皇阿玛免了礼后, 便平静地仰躺在榻上,等着太医的解衣查看。
比格阿哥的人类年纪也有十岁了, 齐东珠被他用眼神安抚住, 又听太医说并无大碍, 只需将瘀血推开, 便只能退了出来,在外殿坐着,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康熙一眼。
她无声地深呼吸着,想将方才那难以控制的情绪压下去,可谁知却听见康熙说道:
“你在与朕置气?”
齐东珠闭了闭眼,发现胸口中的火气又迅速蒸腾起来:
“奴婢怎敢?”
她说着就想往外间走,今日比格阿哥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总得请人去同德妃报一声平安,再想办法养好比格阿哥的身体。太子那一脚踢到了心口处,恐怕这几日都要谨慎小心才是。
她不能发火儿,也不配觉得委屈,因为她是奴婢,因为行凶的是太子,包庇的是皇帝。
齐东珠实在没力气应付康熙,她的全身力气都在安抚自己和担忧比格阿哥,实在是无暇他顾了。她惹不起这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儿父子,还躲不起么。
可她的手臂却被一把扯住了。她咬着牙拼命挣了挣,但她那点子力气怎么和十三力半的臂力相比?火气蒸腾而上,她猛地转过身,冷声道:
“皇上还想如何?今日四阿哥是为了护我,若是皇上晚点儿再来,或许躺在床上的还要多一个八阿哥。您是不缺儿子,但他们也不止是您一个人的孩子。您想在我身上寻乐子,您的宝贝太子可不觉得开心!”
康熙的凤目微微睁大了。他抬眼,用眼神驱走了侍从,又转而盯着齐东珠:
“四阿哥今日也不敬储君,朕…”
齐东珠听不进这些话儿,她只觉得分外可笑。她拼命挣脱着康熙的手,想将他手中的胳膊抽出来,可是半晌过去也只是让自己气喘吁吁。
“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朕会罚太子禁足。朕与你之事,还轮不到太子来置喙,你不必忧虑,四阿哥之事,不会再发生了。”
齐东珠额前的发丝落下来,发尾扫过了她的眼睑,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再引人发笑地胡乱挣扎。康熙见她如此,轻轻松开了握着她手臂的手,脚步腾挪,转到了她面前来,盯着她泛红的眼睑。
“这是朕第一次禁足太子。”
他说道。这话儿是半点儿不掺假的,康熙宠溺太子,此事本朝人尽皆知,往日就算太子暴打铁帽子王平郡王,殴打宗亲,鞭笞大臣,康熙也并不责罚太子。
在他心里,太子是储君,君不可有错,若是君行径不得当,那定然是为臣者引诱所致,其心当诛。
齐东珠张了张干裂的唇,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她不讲话,康熙也一反常态没有出言相逼,想来今日之事,两子相残,恐怕对于康熙来说也不是幸事。
“奴婢自请出宫。”
殿内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齐东珠突然开口道。
她当然不是在拿乔,她只是看明白了。今日,她的两个幼崽争相护着她,而她什么都不能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幼崽受难,而那只因为太子看她不顺眼。
太子是储君,是康熙亲手带大的嫡亲孩子,可以在伤害皇子后全身而退。这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势,这就是不可动摇的地位。齐东珠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发现,主子与奴才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或许人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将同类分出个三六九等,由一小部分人看着一大部分人受苦受难才觉得合适。
她在宫中帮不了任何人,因为她已经被太子盯上了。在太子从未被皇帝责罚的情况下,因她而禁足,日后太子的报复可想而知。
而她有什么?康熙心血来潮的兴趣吗?不,她有的只是爱她爱到以身相护的两个幼崽,可这两个幼崽如今只是幼崽,或许日后能呼风唤雨,改天换日,但如今在太子面前什么都不是,能轻而易举地被针对和打压。
她不能拖累她的幼崽们。
康熙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她几乎能感受到那目光之中有火气在灼烧,她不以为意,正准备下跪行礼,却突然被康熙扼住了肩膀。
“你当真要跟朕置气?”
齐东珠并不抬眼,只低声说:
“皇上说笑了,奴婢不敢。”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恭顺,却令康熙的胸腔里起了燎原大火,几乎让他的心肺都灼烧起来:
“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奴婢,你如今做的事和奴婢有半分关系吗?”
齐东珠不想与他纠缠。她泪腺浅,这时候又开始渗出新的水液,这让她失去了她想要的那种气势和果决。
泪水让她的外表变得虚弱,她不想这样。
“我也不知是什么了,我也不是与皇上置气。”她顿了顿,压下喉咙中的哽咽。
“皇上心血来潮,我反倒给景仁宫招了祸患,我不能留下了。”
康熙看着她眼尾的红晕,又听她这哽咽的话儿,心中也是重重一颤。他心里想着对纳兰东珠好些,却见她这般委屈模样,只觉得有点儿难堪。即便她的泪水让她的脸比往日更为熠熠生辉,他的心仍然瑟缩起来。
“太子从未为难于朕的嫔妃,朕亲自教导于他,一国储君,岂会做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齐东珠的帕子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不过她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抬起袖子便去擦脸上的水渍,精神虽然勉强从方才的惊恐之中走出来,身体却还是打着冷颤,
似乎在系统离开她之后,她的魂魄和这具躯壳融合得更好。她灵魂的喜怒哀乐直接影响着她的身体康健,如今在这大恸之中,她的身体承受不住,仍然无法控制地发着抖,头脑眩晕,双足难以支撑。
“皇太子做事,我们无权置喙,只希望皇上看在血脉相连的份儿上,不要让四皇子他们受伤了。”
齐东珠声音虚弱,若是往日,她或许会较真起来,言语之中冷嘲热讽,可如今在她彻悟之后,她反倒觉得没有那种必要。皇太子两废两立,都是在二十年后了,如若历史按照原本的轨迹,八皇子胤禩将皇太子拉下马,自己也彻底成为了康熙的眼中钉。
针对皇太子,就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涯献祭。这道理想来大家都明白。
康熙伸手扶住她的肩,摸了一手细密的惊颤,心中也觉得不好受。他知道今日景仁宫受了委屈,他是想要补偿他们的,可是八皇子方才在轿子前就开始给他摆起了脸色,纳兰东珠又是这样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实在不知怎么开口。
“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他再一次允诺,掌心的温度渐渐渗入齐东珠在失去佟佳氏之后同样变得有些瘦弱的肩膀。
“皇上能不能也疼疼其他孩子?八公主降生后,您没陪过她几回。日后景仁宫没有了主位,四阿哥和八阿哥年岁还小,皇上能不能多记挂着他们点儿?”
勉强憋回了泪水,齐东珠小心说道。她自己也不喜欢这样,觉得卑劣可鄙,但她想利用康熙对她那点儿来源不明的兴趣,为她的孩子们多加一层保护的筹码。她知道自己无能,只能做这么多。
“他们都各自有母妃看护,只有皇太子,他从小只有朕了。你安心便是,朕定然不会亏待了景仁宫的阿哥皇女,若是你肯留下,朕——”
他话说到一半,便见齐东珠摇头,握着齐东珠肩头的手紧了紧,将她的身子拨弄过来,蹙眉问道:
“为何?”
“我开罪了皇太子,不敢留于宫中。”
康熙声音变冷,低声问道:
“那八公主呢?朕还真当你慈母心肠,如今你连八公主都不顾念了吗?”
齐东珠的眼睫又开始颤抖起来,抬起一双带着水光的鹿瞳直视康熙:
“太子是失祜,皇上如此爱护,八公主也失去了额捏!皇上便对她置之不理了吗?”
“你——”
康熙因齐东珠如此放肆的言辞心头火起,猛然转身踱了几步,心中挫败和无奈交错缠绕。他大声说:
“好,你不顾念,朕这就将八公主接入乾清宫,亲自抚养!”
“不行!”
这话儿一出,齐东珠心中更急,当即大声吼出来,让康熙都因震惊而停住脚步:
“你说什么?”
齐东珠额头上急出了汗水。康熙什么教育水平她算是看明白了,太子如今除了一副金玉锦绣的皮囊,内里是什么血型暴虐的模样齐东珠不敢细想。宝珠是她的小猫咪,是佟佳氏的延续,是景仁宫的明珠,绝不能落在康熙手里!
见齐东珠眼中又冒出了泪水,眼睑已经有如桃仁儿般肿胀,康熙终于心软了。他重新折返回去,握住齐东珠的双肩,稳固她瑟瑟发抖的身躯。
“你到底想要朕如何?”
他轻声问道,也并不指望齐东珠给他一个答案:
“你总是说朕心血来潮,一时寻乐,可你怎不想想,朕认识你十年之久。满宫妃嫔花枝招展,风华正茂,你呢?你就是这副倔性,一块儿难啃的骨头,若不是——若不是朕当真心悦于你,朕何必自讨苦吃?”
“这些年,朕总在琢磨你想要什么。巡视河工,朕想你要百姓安居,顺江南下,朕又想你会喜欢江南景致,重新为你铸了一个簪子,比曹寅的要好百倍。”
“朕不觉得这是心血来潮,只是从没机会给你。”
第126章 欲擒
◎你且等着,太子头一回儿在皇阿玛眼前吃了挂落,绝对会将此事捅到太皇太后面前,届时姑姑若留在宫中,绝对不安,还是暂时将她送出宫保护为妙。◎
——
齐东珠静静听着, 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波动。她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在别人袒露心事时出言嘲讽或是打断,但她同样对此不以为意。
她不懂康熙口中的男女之事是真,但她却明白一个道理, 那就是再悸动的浪漫心思恐怕也抵不过康熙和太子之间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她自己也算好几只小猫小狗的妈妈,她还能不明白吗?
她这样温柔和气的人, 若是今日手中有刀, 也会恨不得将行凶虐狗的太子捅个对穿。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童声:
“儿臣胤禩求见皇阿玛。”
康熙愣了愣, 转身对殿外说道:
“进来。”
“皇阿玛,四哥醒了, 想求皇阿玛一见。”
雪白又毛绒绒的小萨摩耶恭敬地趴在地上, 小毛脸儿半分都不抬,整个小身子刻板到毕恭毕敬。康熙何等敏锐, 知道八阿哥是心中生了怨气, 就像方才纳兰东珠上轿时他口称不敢僭越一样。
他心道一国之君行事, 如何要和几岁孩子解释, 但心中莫名有些愧疚, 没有出言敲打八阿哥隐晦的不恭顺, 只“嗯”了一声,便抬步向内殿而去了。
萨摩耶幼崽没跟去。在康熙走后, 他从地上利索地爬起来, 走到齐东珠身边儿, 用小爪子牵她的手,又掏出一块儿带着他身上冷香的帕子, 塞到齐东珠手里。
“嬷嬷别哭了, 四哥没事儿的。”
齐东珠附身抱住他, 眼泪又偷偷流了出来, 全都蹭到小萨摩耶白软的头毛上。她饱含愧疚,心想都是我的错,可喉咙里堵着肿块儿,什么都没说出来。
萨摩耶是一种陪伴犬。古代萨摩耶人培育出萨摩耶这个犬种,其实主要是为了在冰天雪地之中给小孩子们保暖用的。萨摩耶性情稳定,被抱住时也会一动不动,更何况是被他爱的人抱着。
萨摩耶阿哥一动不动地扮演了许久合格的毛绒玩具,而后轻声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齐东珠说道:
“嬷嬷,我一定会让太子付出代价,此生此仇,胤禩一定会报。”
齐东珠抱着小狗的手臂更紧了些:
“无论是惠妃娘娘,你额捏还是我,我们不求你出人头地,只希望你活得轻松快乐。我知道你是个极好的幼崽,对爱你的人掏心掏肺,但你记住了,有恩我们要回报,有仇,我们不一定要深陷其中。你人生中有太多风景要看,有太多人要相遇,有太多书和故事要听,我不在乎你能有多位高权重,我只希望你有勇气,在每一次跌倒的境遇里爬起来,重新开始。”
“我希望你有一个很长很长的人生。嬷嬷真的好爱你。”
萨摩耶阿哥也落了泪,但泪水背后却是一双更坚定的眼。他还年轻,也更无畏,他在齐东珠的爱意里很快弥合了伤口,引齐东珠回到了八公主的小院,而后便在齐东珠安稳下来便离开了。
他并未回自己的小院歇息,反倒是改道去了胤禛的院子。
他到时,胤禛正在床上仰躺着,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垂下绦子的穹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胤禩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儿,守夜的奴才见八阿哥来了,只当小主子之间有话要讲,便退了出去。
胤禩见胤禛没怎么留意自己,便在榻边儿坐下,将手伸进被子里,去摸了摸胤禛的手。
“四哥,胸口还疼吗?”
胤禛并没接茬儿,仍然用他那双黑沉得几乎不太透光的眸子看着穹顶。等不到胤禛回答,胤禩又小声埋怨道:
“今日你明明早就醒了,还不肯睁眼,害嬷嬷担心好久。”
“太子如此行事仍不受罚,是我算错了。我道明珠一党倾颓,索额图一党势大,皇阿玛或许会借机敲打他们一番,可没成想皇阿玛倒是舐犊情深。嬷嬷如今开罪太子,宫中不能保,你在两日后沐休时将嬷嬷送出宫去。请大哥派人看护她,断然不能离了人去。”
胤禛突然开口道,胤禩抬眼,窗外熹微的光线映进来,落进他一双遇光而耀的琥珀瞳里。
“四哥答应了?也是,如今皇阿玛对景仁宫有愧,就算我们将嬷嬷送出宫,他也做不得什么,还能不要脸面了不成?我唯一担忧的便是八妹,她和我小时候一样,离不得嬷嬷——”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胤禛不耐道:
“你真当入不入后宫是嬷嬷有选择的事儿?皇阿玛是皇帝,他想要嬷嬷入宫,嬷嬷就得入宫,他想要她留在景仁宫,她就得留在景仁宫!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他能摆布所有人的性命,包括我,包括你。你如果把他当成阿玛,那你才是真的蠢货!”
胤禛伤了心口,说话儿不如往日一样中气十足,却仍然说得很快,说到后来气虚了起来。胤禩看得心焦,笨拙地替他拍了拍胸口,却被胤禛不耐烦地拂开。
“之前不让你做,本就是因为你放她出宫也没有意义。你当前朝董鄂氏想要入宫不成?”
“可是皇阿玛他不是——”他不是顺治帝。胤禩想这么说,但这话儿显得对皇祖父实在不够尊敬。胤禛侧过头来看他这副满面纠结的模样,便知道他是孺子不可教。
胤禩和他不一样,这点儿胤禛是知道的。胤禩是齐东珠在他幼年时候给他讲述的故事里,一切正面的形象。他是王子、骑士,是想做英雄的少年,是心怀天下的侠士。他总能看到每个人美好的一面,总能期待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因为所有人都爱他,他便有了这种底气。
可是胤禛不同。他打小就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齐东珠,恐怕没什么人会爱他这样的人。他不讨喜,即便是他的亲生母亲,也没能全心全意地接受他的性子。
不过没关系,他有齐东珠。他虽然年岁不大,但他早就学会了在人前将自己真实的念头尽数藏起来,因为他也知道那在世人眼中是不善的,过分锋利的。可唯独面对齐东珠时,他心里只有保护和柔软,从来不用刻意隐藏,是表里如一。
“可是皇阿玛终究是我们的阿玛呀。四哥,你别生气,皇阿玛被太子蒙蔽,早晚有一日,他会知道太子暴虐,不堪为君。今日之耻,我记得呢,一定要太子百倍偿还!”
胤禛冷冷打量着胤禩在黑暗之中仍然灼亮的眼睛,心中想着不知自己何时会被这样一双眼睛刺伤。是的,他嫉妒胤禩,不仅是因为他分走了齐东珠的爱,因为胤禩被齐东珠宠成了这样一副愚蠢、盲目、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更因为即便是齐东珠给了胤禛同样的爱和宠溺,他也永远不可能像胤禩一样长成这样散发着光芒的模样。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些人天生就精于计较,玩弄权术。
沉默了许久,胤禛终于压下心中翻滚的念头,眼神也重新归于平静。他像往日一样看着在今日变动之后变得有些苍白的胤禩,低声说道:
“嬷嬷出宫后,一定要大哥派军中之人看护方才妥当。不求将嬷嬷看护得滴水不露,却一定要在出了差池时将声势闹大,让皇阿玛派去的人知晓。”
“四哥的意思是,皇阿玛并未死心?”
“你若是坐上那个位置,想要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多等几日已经是极限了,绝无可能袖手旁观。”
胤禛冷笑,看着胤禩还带着一点儿懵懂的、稚嫩的脸,心中对他的幼稚充满不屑,浑然不知他自己双颊的婴儿肥还未完全消退。年龄上半斤八两的两个幼崽都肃着一张脸,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四哥,这话儿太僭越了。”
胤禩小声说道,用他暖烘烘的小手去握胤禛放在被子下面的手:
“那我们把嬷嬷送出去,岂不是做无用之功?”
“你懂什么,”胤禛一脸深沉道:
“留宫等封便落了下下成,嬷嬷心思纯质,用一点儿欲擒故纵的手段,才能更加刻骨铭心。况且你真当太子今日过后会消停下来?”
“如今朝廷之上明珠被围剿,索额图正到了风光无限的时候,太子突然被罚禁足,他们坐得住?嬷嬷身份特殊,被强纳入宫绝不是无可指摘,你可别忘了,宫中还有一位,对二嫁女入宫深恶痛绝。你且等着,太子头一回儿在皇阿玛眼前吃了挂落,绝对会将此事捅到太皇太后面前,届时姑姑若留在宫中,绝对不安,还是暂时将她送出宫保护为妙。”
头几句“欲擒故纵”,胤禩听得云里雾里,后面的话儿他却是听懂了,不仅听懂了,他脸色还更白了几分。太皇太后和董鄂氏,或者说和痴迷董鄂氏的顺治帝的恩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年顺治帝的癫狂和太皇太后的无可奈何还历历在目,如今太皇太后虽然年高,但还神志清醒,若是闹上这么一次,齐东珠当真无法自处。
显而易见,不止是齐东珠,胤禛和胤禩也从没把康熙的举动解读为对齐东珠的真心,都只当他是一时兴起。他们深宫内院中长大的孩子,自己的母妃如何过活,宫廷之中隐藏的规矩如何运作,没人比他们懂得更多了。皇帝的一时起兴对他们而言,再是轻贱不过。
“我晓得了,都听四哥的。”
胤禩将两只小手都伸进胤禛的被子里,握住他的手,小声说道:
“那日是弟弟错了,给四哥陪不是,日后弟弟全听四哥的,再不忤逆四哥了,四哥仍然像以前一样,不要不管我,好不好?”
他声音放得甜软,用得是他惯用的哄人伎俩,胤禛对他摆布长辈的手段心知肚明,心中不屑,可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压根儿就没准备放手不管胤禩。他答应过齐东珠,这辈子都会照管胤禩的一切。
管到胤禩入土为止。
【📢作者有话说】
东珠发动召唤术!比格大魔王和萨摩耶天使准备就绪!
第127章 高歌
◎齐东珠不知道,她半张白皙的脸面向窗外,被冉冉升起的朝阳柔和的阳光放肆地抚弄着,描绘着她在吟唱之中开合着的,线条柔和的双唇,描绘着她挺◎
——
接下来的两日里, 齐东珠足不出户,只在景仁宫里陪伴比格阿哥和狸花公主。
她想要同惠妃和双姐道别,可是她却不敢出宫。景仁宫出了这样的事, 放在宫中算不上光彩和体面,旁人也不便上门, 她便只给双姐和惠妃留了信, 让萨摩耶阿哥日后将信送给她们。
比格阿哥的心口瘀伤看起来很严重,但他却总说不疼。齐东珠不信, 那日都昏厥过去,如今再说不疼, 八成是为了安慰她的。可她也知道, 他们相处的时间或许不太多了,不想用眼泪和苦水淹没他们相处的时刻。
比格阿哥跟尚书房告了假, 萨摩耶阿哥却整日里往宫外跑, 问是去哪儿了便说是去进学, 每每到了傍晚才回来, 将毛绒绒的小狗头拱到齐东珠的怀里, 一副被累惨了的惨兮兮模样。
齐东珠问不出小狗子去哪儿了, 便也不去追问。她陪着她的三个崽又看了两场日升日落,到了第三日, 萨摩耶阿哥小心翼翼地过来说, 出宫的轿子备好了时, 她并没有惊讶。
她怀里正抱着不到三岁的小狸花儿。小猫头上被她戴上了春日里采来的干花儿,像极了昔日里佟佳氏旗头上盛放的牡丹。
小猫带着一点儿小兽的天性, 头上戴了花儿和漂亮的小珠串, 便不怎么活动脑袋了, 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此时, 紫禁城的宫门刚刚打开,小狸花儿往日里被齐东珠纵容,这个点儿两个人都不会起床。可今日里小狸花儿却是格外安静和专注,一动不动地窝在齐东珠怀里,眨巴着一双暖棕色的小猫眼。
齐东珠撒不开手,抬眼请求般地看了一眼萨摩耶阿哥。萨摩耶阿哥抵不住她这样的眼神儿,主动出了殿门儿,去偏殿等着,给齐东珠时间与八公主道别。
齐东珠眨着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她轻轻摇着暖烘烘,还带着奶香味儿的小公主,在她安安静静地注视里揪心着。
小狸花太安静了,她本可以不这么安静。可在佟佳氏缠绵病榻的大半年里,在小狸花儿到了语言能力成长的关键时候,齐东珠太过心绪不宁。她在幼崽面前藏不住悲伤和难过,任由自己的负面情绪感染了这个敏感体贴的幼崽。
小狸花儿在一岁多的时候开始少言寡语。她感受到齐东珠日渐增长的疲惫和焦虑,为此她所做的便是不再频繁地出声,不再给齐东珠添加负担。她用她笨拙幼稚地方式保护着齐东珠,在一个过分幼小的年纪学会了关怀。
可这也让齐东珠无比愧疚。她总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小狸花,亏欠了她的母亲佟佳氏。
“公主再睡一会儿好不好?睡醒了,你哥哥就会来陪你。”
睡醒了,她也不会在宫里了。
若是换了别的幼崽,像是三岁的比格胖崽和三岁的萨摩耶幼崽,此刻早就泪水涟涟,哭声震耳了。可是小狸花不会这样。她被放在了熏着梅花香气的柔软被褥里,像是带着白手套的小猫爪乖巧地蜷缩在身前,甚至没有勾着齐东珠的手,不放她离开。
她太乖巧了,不愿给她爱的奶母添一点儿麻烦,可这最是让齐东珠心疼,疼得面色都有些扭曲。
真正爱幼崽的人,永远不会想要让孩子这般乖巧和安静。她们生来就是属于喧嚣的风和清香的草坪,属于跃动的生命和旷野。齐东珠只希望小狸花闹腾一点,不要懂事得让人心疼。
“以后不要这么懂事了,八哥哥对你不好,你就打他,好不好?四哥哥和他都会照顾你的,你未来若有一位母妃,她也会对你很好,但你要记得,遇到不好的事,你就要闹,要喊出来,要让他们知道,不能这么对待你,记住了吗?”
小狸花安静地点点头,齐东珠忍住眼泪,又说道:
“你要爱自己,记住了吗?”
“我知道了,额捏。”
齐东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坠落下来,她连忙撇开脸,却没来得及去纠正小狸花儿的一句“额捏”。过了好久,她才伸手轻轻抚上小狸花温暖柔软的毛毛肚皮,轻轻拍哄着,为她唱了一曲苏格兰民谣:
“我是我母亲野蛮的女儿,
我赤足狂奔,诅咒着尖锐的石块儿划伤我的脚;
我是我母亲野蛮的女儿,
我不会剪短我的头发,
不会停止我的高歌……”
这个时代,虽然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已经不算稀奇,但是上流社会广泛学习法语和拉丁文,大清由于靠近沙俄,宫廷之中或许也有教授俄语的师傅,但英文却并未如何传播。
因此,齐东珠放肆地轻声唱着。她知道小狸花儿听不懂,但她相信她会记得这样自由的声音,即便日后她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仍然有一颗放纵跳动的心脏。
齐东珠不知道,她半张白皙的脸面向窗外,被冉冉升起的朝阳柔和的阳光放肆地抚弄着,描绘着她在吟唱之中开合着的,线条柔和的双唇,描绘着她挺拔如秀美峰峦的鼻梁和温柔缱绻的眉眼。
康熙站在窗外看着,就像多年前的深夜,他站在西四所的小院里看着纳兰东珠袒露胸脯,眉眼低垂着哺乳四阿哥一样。彼时他便觉得纳兰东珠身上有一种蓬勃、纯质的美和生机,那在紫禁城里太罕见,太稀有,让他突兀地觉得自己置身异域,想起了传教士进贡来的圣母相。
他那时候太过气盛,心音如此嘈杂,他不明白那一瞬的感觉是心动。这世间的美有千万般,或许他作为一国之君,早就为千万种的美心动过。可那些美,那些被裹着精致的衣裳,缵上珍珠和宝石献给皇帝的美,只会让康熙登峰造极的尊贵和精致锦上添花,而纳兰东珠不同。
她的美生来便是打破,便是顽抗。她和紫禁城的繁华盛景格格不入,她哪怕只是站在那儿,便能轻而易举地吸引住康熙的全部视线,因为她是一根刺,是一棵藤蔓,轻而易举地穿刺了紫禁城和皇族累世堆砌的宫墙,蔓延到宫外蓬勃生长的草木之间,蔓延到连接着天边的无尽海里,蔓延到人不可攀附的无限云端。
她的美,是生命最原始的模样。
康熙的眼底再次熏出过分灼热的掠夺欲。只可惜,过分纯粹的美诱发的便是再质朴不过的野兽本能。脱去一层层礼义廉耻堆砌而成的华美外衣,康熙再度感受到自己的血烧了起来,就像驰骋在草原和牧场,像先祖一样用弓马逐杀猎物,再原始不过,再纯粹不过。
但他什么都没说。屋内温柔悦耳的歌声还在骚动着他的耳和心,他转过身去,看向一旁看似低眉顺目,实则满身都是紧绷的八阿哥。
康熙自然看到了院内都准备好了的轿子,景仁宫如此胆大包天,私送宫中奴婢出宫的大罪并没有被他宣之于口。他瞥了一眼轿子,只对八阿哥留下一句话儿: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她坐轿子?”
说罢,他便如来时一般,不许奴婢出声惊扰地无声离开了。留下八阿哥站在原地直起身来,咬了咬下唇,在闫进浑身打摆子似的发抖时低声吩咐道:
“皇阿玛带来的赏赐,搬到四哥院儿里去,我的那份儿给嬷嬷包上,一并带出宫。”
闫进脸上的汗还没擦干净,就被迫去办差,走的时候还心道主子果然是主子,被撞破了这般阴私之事还如此不动声色,竟是半点儿都不恐惧。
*
齐东珠是和萨摩耶阿哥一道走出宫的。一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大哥的庄子上备了好马,其中一匹黑色骏马,头上带一搓白毛的,那是他请人为齐东珠训好的马,央求着齐东珠一定要去骑骑看。
齐东珠本来有些沉重的心情被他这不间断的孩子话儿渐渐抚平了,她垂头看着这个絮絮叨叨的白色毛球在她身前身后动来动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精力旺盛,半点儿都闲不住,果然是西伯利亚来的,运动神经过分发达的雪橇狗子。
旗人重骑射,皇家子弟尤甚。这些年齐东珠见过的崽一个个成了弓马高手,在这方面康熙是一视同仁的,即便是公主,也各个弯弓搭箭,许多公主骑射本事不输皇子。
特别是像比格阿哥这种在骑射方面疯狂泄洪的存在,这宫中恐怕只要是个六岁以上的幼崽,弓马本事可能都比他好些。
像萨摩耶阿哥这种运动达人,马背上的天选之子,就极其热爱骑马运动。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会因为骑上一匹矮脚马而欣喜,记得齐东珠在他身旁陪伴着他,可宫廷之中规矩繁重,齐东珠作为奴婢,碰不得弓马。萨摩耶阿哥喜欢骑马,也爱齐东珠,就见不得齐东珠不能骑马。
几年过去,这事儿几乎成了他的心结了。一只念叨着要给齐东珠找一匹好马来,让齐东珠也在马背上与他一道享受这种乐趣。
“我请大哥找了师傅,是蒙古人,一定能教会嬷嬷骑马!”
小萨摩耶信誓旦旦,齐东珠不忍打断他,毕竟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是佳期。待到了西华门,她便看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肃着脸站在门口儿,身后呜呜泱泱跟了好多人。
仔细一瞧,那黑白灰的配色,是好久不见的哈士奇阿哥没错了。
“嬷嬷,我今儿出不了宫了。请大哥带你去庄子里安置,你听我的,先在庄子里骑一骑我准备的马,好不好?”
齐东珠哪儿能说不好,碍于大庭广众,她只能忍耐着心中不舍,搓了搓他的小狗头,便转身走向那只冷着眉目看向这里的巨大哈士奇。
第128章 火油
◎齐东珠这夜辗转半宿,在夜里突然闻到一股火油味儿,她猛得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提上了萨摩耶阿哥给她的那把火铳,◎
——
齐东珠坐上马车, 掀起车帘,看着穿着月白色小袍子的萨摩耶阿哥变成一团朦胧的白色云朵。
齐东珠平了平心绪,方才抬眼看向正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大阿哥, 出声道:
“大阿哥。”
哈士奇的黑色耳朵轻轻一颤,倦怠地用一只爪子勾了勾马缰, 马儿识趣地放缓了脚步, 成年哈士奇那张狼似的面孔从马背上转了过来,一双冰川蓝色的眸子摄人魂魄:
“怎了?担心八弟?”
齐东珠从他三角形的毛耳朵看到他健壮有力的白色巨爪, 即便心中正压抑着,还是难免生出一丝感慨。曾经能够将自己团起来窝在她怀里的哈士奇已经变得如此健壮, 眉眼锋利, 显露出西伯利亚狼的血统。
“我不担心他了,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 是不是?总能平平安安长大的。”
至少在历史上是这样。
哈士奇冰蓝色的眼睛在她脸上扫过, 而后嗤笑道:
“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 如此忤逆皇阿玛的心意, 又招惹了胤礽, 怕是要先担心担心自个儿。”
齐东珠哑然。车轮声辚辚, 从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陷入了泥泞里。齐东珠望了一眼京城中鳞次栉比的官宅,小声嘟囔道:
“我得在大阿哥的庄子里待多久?”
“待到皇阿玛厌烦这种追逐忍让的戏码, 请人把你接回宫为止。用不了多久吧。”
哈士奇阿哥漫不经心道, 散散勾着缰绳的狗爪子抖了抖, 让马儿鼻痒似的打了个响鼻,将齐东珠惊得睁大了眼眸:
“你说什么呢?我都出宫了, 还会回去不成?”
哈士奇的俊朗狼脸又对着齐东珠转了过来, 刻意压低了眉眼, 额头上三把火似的白毛灵活地抖了抖, 吓唬齐东珠道:
“你以为呢?你天天和八弟混在一块儿,他少不经事,你也异想天开?皇上看上的人还能有跑了的,你们景仁宫玩儿一手欲擒故纵固然是好,可别到时候大好机会被胤礽搅黄了,没处说理去。”
“你——”
齐东珠一张脸气得有点儿发红,瞪着哈士奇阿哥,提高了一点儿声音:
“什么欲擒故纵?你第一天认识我还是第一天认识你八弟?你皇父一时兴起,避开风头也就算了,谁有心思在这里胡闹!”
哈士奇阿哥闲闲看了会儿齐东珠憋气红润的脸,见她脸上的悲伤神色退了大半,被新鲜的火气和生动所取代,便掀了掀哈士奇黑色的嘴皮子,露出一点儿尖利的雪白犬齿,嘲讽道:
“你懂什么叫男人。皇阿玛若是真让你跑了,我这刚修好的庄子送给你。”
“我不懂,你懂?”
齐东珠头上的呆毛都竖起来,半个头都探出去跟哈士奇阿哥吵架:
“我入宫前嫁过,你呢?结亲了吗就如此大放厥词。”
齐东珠说这话儿毫不脸红。她承认她是没什么感情经验,但是纳兰东珠有啊,而且那对儿小夫妻看上去琴瑟和鸣,一道游山玩水,逍遥得很,若不是意外降临,就是一段良缘。
“我过几月就结亲了,我一十有七了,你看不出来我是个男人了?”
哈士奇阿哥呛声道,让齐东珠一愣,继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位妙龄少女牵着哈士奇阿哥的狗绳将他带走的模样,心中不免升起一丝狗子另寻主人的不舍。
“哦,那你好好待人家。”
齐东珠吵架的欲望消退了,头也从马车里缩回去,安安静静地抱着包裹坐了一会儿。后知后觉今日手里这包袱有点儿沉。
她打开包袱,入眼便是手铳的握柄。
齐东珠知道那肯定是萨摩耶阿哥让闫进给她塞进来的,心中又泛起酸涩和不舍。她伸手握住那枪柄,闭眸感受了一会儿冰冷的触感,而后将包裹着手铳的皮套挂在了腰上。
庄子离京城不远,齐东珠一行赶到时,还不过午。在庄子里用过午膳,齐东珠便被引到一处精致的院落,四个婢女对她福身,将她骇了一跳。
“我不需伺候,多谢你们。”
齐东珠连连摆手,让那些小姑娘面面相觑。不多时,一个胆大点儿的便上前来说:
“我们主子吩咐了,让我们听姑姑安排。姑姑若是不需我们伺候,便让我们帮姑姑做些别的。我们都是这庄子里的家生子,还请姑姑给我们个营生吧!”
齐东珠推拒不过,叹一口气。这回儿哈士奇阿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想来若是没旁的事,是会赶回紫禁城的,毕竟他是皇长子,这回儿能送齐东珠前来,不知背后做了多少安排才能成行。
可就这种罕见的护送规制后,齐东珠没来得及跟他道一声谢。她心里清楚,即便这大多是萨摩耶阿哥的央求,其中也有哈士奇阿哥的纵容和默许。其中不止是对幼弟的宠溺,更是对齐东珠的保护。
齐东珠好生劝慰这些小姑娘去休息,自个儿进屋将包袱放下,又换下了宫装,换了件素净衣服。可不多时,她便听到院子门口一阵声响,出门一看,就见在四阿哥身边儿当差的翠瑛也换下了一身宫女服饰,此刻正站在院子门口对她笑。
“你怎么来了?”
齐东珠又惊又喜,连声问道:
“宫里当差规矩可多,我年岁长了,应付不来,听说你出宫了,来投奔你。”
翠瑛笑道。她是典型的旗人家的姑娘,笑容爽朗,面相大方。她所言当然不真,这点儿齐东珠也大概猜到了。翠瑛在宫中待得好好儿的,她是本土人,自然适应能力比齐东珠好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觉得宫中规矩多,继而离宫。
齐东珠猜到那八成是比格阿哥的安排。这让她抿起了嘴唇,感到有些羞愧:
“我在这儿挺好的,你跟四阿哥说,不必忧虑,也不需你们照顾我。”
“嗨,甭多说了。这庄子守卫还挺严密,我进来可是一路点头哈腰的。快将我着行囊放进去。”
后句话是对小院儿里的小丫鬟说的。那小丫鬟眼巴巴地看了好久,终于得了一个差事,抱着翠瑛的行囊就忘院子里跑,齐东珠有点儿不知所措,就被翠瑛按住了肩头,将她朝屋内带。
“小主子一片好心,更何况也和我心意,这宫外的风吹着都比宫内的香,我欢喜着呢。”
翠瑛当然没跟齐东珠明言四阿哥对她的吩咐。她如今是彻彻底底四阿哥的人,她主子什么性情她比齐东珠知道得更清楚——这些年她在四阿哥身边儿有这样头一份儿的地位,绝不仅仅是因为她当年和齐东珠的交情。
与齐东珠的交情能让她在景仁宫得个油水厚的闲差,却绝对做不到四阿哥身边儿头一份儿的大姑姑。
她是来照顾齐东珠的。按照四阿哥所说,再照顾齐东珠一段时日,齐东珠便会被接进宫当娘娘。四阿哥说做一宫主位身边儿得用的姑姑,也不算辱没了翠瑛在宫中的这些年。
翠瑛彼时便跪下对四阿哥表忠心。她虽然对齐东珠有往日的交情,但她心里的主子可只有四阿哥一个。四阿哥颇有些驭下的手段,这些年她虽然仗着与齐东珠的关系和在宫中的老资历,并未亲身受过,但她却没少见过。
四阿哥的院子里能留下的,全是对四阿哥忠心耿耿之人,即便是隔壁八阿哥的院落里,也大半是四阿哥的人手。年仅十岁便有这种手段,翠瑛浸淫宫中权术多年,她知道什么样的主子是绝对无法得罪的,哪怕一句半句话说得不对,都不能再久存于宫中。
果不其然,在她表忠心过后,四阿哥久久没有开口,再开口时语气却平滑许多,只让她好好侍奉齐东珠,让她记得齐东珠的喜好,别露出端倪,让她不快。
而后他又不轻不重地敲打她,说齐东珠日后是主子娘娘,无论如何与齐东珠相处,但切莫忘了主奴之别。
翠瑛额头上落下一滴汗水,再度对小主子叩首应是。方才得了小主子的赏赐,收拾了几日包袱,就等待齐东珠出宫之日尾随而去。
*
翠瑛终究还是留下了。齐东珠虽然知道她大概是受了四阿哥的吩咐,但她总没法子将翠瑛重新送回宫中去。
宫外的日子是全然不同的光景,即使齐东珠心里想念小狸花儿他们,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离开了紫禁城的宫墙,她的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庄子很新,院子里栽种的奇花异草还没长起来,大多还是被泥土盖住大半的苗。齐东珠早起推开窗便能呼吸到泥土特有的气味儿,看着春日将至,藤蔓和窗外成片的桦树林一起发了芽。
萨摩耶阿哥真的给她找了个蒙古骑射师傅。那蒙古人生得壮硕,圆脸风眼,穿着皮袄,仿佛一堵墙似的。齐东珠在马厩里认领了萨摩耶阿哥给她挑选的马,是一个腿不太长,但十分温顺的枣红色蒙古马,额头上带着一抹白色。
很没有文化的齐东珠给她起名枣泥。花了几天时间,已经能娴熟地纵马跑上几圈。
哈士奇阿哥的宅子在看过了园林艺术的齐东珠看来,建得实在潦草。并不是说不精致,只是整体格局不伦不类,又带点儿江南的婉约,又带上了京城讲究四方对仗的特点。但无论景致如何不伦不类,庄子里有个不小的草场,足够让枣泥带着齐东珠跑几个来回了。
清晨跑马,过了午齐东珠便关在院子里闭门造车。几个婢女被她挨个发了银钱,请她们帮忙寻些木头,或是上街采买些木工的器具来。过了好几日,齐东珠终于顶着满头的木屑,按照书中的图纸和对外行人不怎么友好的讲解造出了比当前纺织机效率高三四倍的纺织机。
齐东珠知道这并不算什么,毕竟若是对比旁的穿越者,她对着图纸都做不出来的技术,简直让人贻笑大方,堪称穿越者之耻。但她还是有点儿小小的雀跃,和庄子上的小婢女一道将她们新做成的纺织机化成几份图纸,寄给了纳兰东珠的嫂子。
有了这种纺织机,齐东珠开的善堂定然能多一大份进项。
夜里,齐东珠点灯熬油,又给她的兄嫂写了信。她在信里点明了这些纺织机的用途,并且对兄嫂说让木匠造出来后,给那些被善堂庇护的女子使用。女子织出的布料拿去售卖,换取钱财运转善堂,但女子每织出一尺布,便可换成工分,记在女子名下,等功分足够,便可让女子换一架纺织机带走。
毕竟授人以鱼不必授人以渔,齐东珠希望这些女子日后也有些安身立命的能力。如果一些女子不愿离开善堂,那等工分足够,日后织出的布匹也可自行买卖,不必上交善堂。
在信中跟嫂嫂详细讲过工分制度,齐东珠才在信的末尾简单提及了自己已经离宫,如今借住大阿哥的庄子,等过几日便归京与兄嫂相会。
接到齐东珠信件的兄嫂面面相觑,实在弄不明白纳兰东珠如今的处境。纳兰东珠的兄长纳兰克山是个地道旗人,他们家原本在镶蓝旗中有个管辖粮草的官职,可这些年他们家原本只有一张脸能看,不显眼的幼女纳兰东珠突然声名大噪,传遍京畿,皇上特召见过纳兰东珠的父亲,将他从镶蓝旗军中调到了内务府。
纳兰东珠的父亲倍感惶恐,不过两月,竟抱病不起。像内务府这种地方,每个官员的职位都是美差,若是关系运转到位,没有出什么大差池,一般是父传子的。纳兰东珠的兄长纳兰克山便继承了这个小官职,如今在他们家已经是他掌事了。
可是他和妻子都参不透纳兰东珠的想法儿。这个妹妹自打少年嫁人,后辗转入宫,便和家里生分许多,唯有这两年才因为善堂之事跟嫂子热络起来,可她在宫中的处境,家人也是一知半解。纳兰克山只知道她做了皇子奶母,后来又侍奉过佟佳皇后,可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就和大阿哥有了牵扯,去了大阿哥的庄子里住。
不过无论是大阿哥还是哪位主子,都不是他们这些包衣可以揣测置喙的。次日,东珠的嫂子便按照信里的说法儿,去寻靠谱木匠打磨纺织机。
*
庄子里的日子虽然恬淡有趣,但齐东珠却做不到心无旁骛。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无意识地抱紧怀里的被子,将它当成毛绒绒暖烘烘的崽,塞进自己怀里安抚。
她这会儿理解了旁人说过的话儿。养育幼崽其实是一场修行,除了学会全身心的爱,还要学会与爱和牵挂慢慢分离。幼崽长大之后,齐东珠便没有法子将他们搂在怀里,挂在腰上,走哪儿就带到哪儿去了,这让她觉得寂寞。
她也感到不安。毕竟她没法儿忘记自己真正出宫的缘由,那是源自对皇太子的惧怕和对幼崽们的保护。她实际上无足轻重,可她却知道她的幼崽们日后几乎全站在了皇太子的对立面,如今皇太子不过十余岁便如此形容暴虐,康熙已经偏心到如此地步,她的幼崽们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他们会不会仍然走向历史中的那个结局?兵戎相向,同室操戈。
到时候,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齐东珠将脑袋塞入软绵绵的被褥,心中充满愁绪。她其实已经对康熙提出的诱惑条件妥协了,若不是皇太子的暴虐行径和康熙的偏袒让她彻底看清了康熙的底色,她如今可能已经入宫为妃,成为她自己都不愿看到的模样,只为去插手她的幼崽们的未来。
又一个午后,齐东珠与庄子上的管家道别,牵走了已经和狗子一样与她十分熟稔的枣泥,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和翠瑛一起去往京中的宅院。这两月风平浪静,她寻思着可能无论是皇太子还是皇帝本人都对她抛诸脑后了。
翠瑛对她贸然离开这件事有所踟蹰,但看齐东珠心意已决,她也不好再阻挠,便和齐东珠一道离开了精致的庄子入了城,
齐东珠的宅子空置许久,落灰严重,她和翠瑛一道将宅子草草收拾,齐东珠便将翠瑛支开,自己打开了装满系统兑换的书籍和物品的库房。
她先将工具书取出来浏览,将她觉得有用的纸页撕下来装入包袱,其他的部分和一些现代的工具用竹箱装好,用枣泥驮着,再运入地窖里存放。
翻着翻着,她在那堆书籍里发现了一本清史新编。她握住那本书许久,终究是没有翻开,反倒是将那本书浸了井水又撕烂,丢尽了火塘里。
她觉得自己不需要知道更多了。未来紫禁城里上演的戏码,和她不会有任何关系。知道太多反受其乱,因为她没有能力去改变权力的倾轧和更迭。
她只需要知道她的崽们成功活到了最后,一个还成为了最后的赢家。这就足够她假作心安,认真度过她自己的生活了。
*
白日里,齐东珠在善堂看诊,手里拎着从街上买的猪前腿肉和一尾鱼,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准备和翠瑛一道准备晚膳,还未推开门儿便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仿佛有窥探的视线凝固在她身上一般。
她这栋宅子是皇上赐的,自然在正儿八经的官宅,虽然不是宗室聚集之处,但周围也是官宦之家,住户都是每日要上朝点卯的人物,居所自然一片祥和。
这是头一遭让齐东珠觉得心下不安。她推门入宅,见翠瑛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摘菜,同样是一副不太安宁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重新做着手中的活计。用过了晚膳,翠瑛让齐东珠莫要担忧,但她在锁好院门之后,宿在了齐东珠的外间,想来是也觉得心中不安。
齐东珠这夜辗转半宿,在夜里突然闻到一股火油味儿,她猛得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提上了萨摩耶阿哥给她的那把火铳,抖着手塞了些火药进去,便下榻推开门,之见庭院里站了许多人。
本来睡在她外间的翠瑛被五花大绑,被人提在手里,看上去神智不清,齐东珠心中更慌,但是越到这种时刻,她面儿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提起手中的火铳,生平头一遭将火铳对准了活人。
“纳兰氏。”
一道陌生的男声响了起来:一道陌生的男声响了起来。
“我乃广善库属官,如今奉命办事,请纳兰氏行个方便。安静随我同去。”
第129章 相救
◎康熙的脸肉眼可见地黑沉下来,声音萃了毒似的:“就为这?”◎
——
男人的脸在黑暗之中分辨不清, 齐东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枪口却还对着那挟持者翠瑛的黑影。
“你们意欲何为,奉命又是奉何人之命?”
齐东珠努力绷紧自己的声音, 使其不要颤抖。她的脑子里想到了那股刺鼻的火油味儿,心中更加慌乱, 又说道:
“京畿重地, 紫禁城脚下,你们胆敢纵火行凶?无论你是广善库还是什么地方的属官, 做了这件事,你觉得你能活?你且放了我的姐姐, 我可以随你们去, 不要纵火行凶。”
她说着,手中的手铳却没放下。说实话, 她根本不知道这种带着火绳的手铳怎么用, 心中正后悔刚才还不如拿一把匕首出来。可事到如今, 即便是手铳巨沉, 压得她几乎抬不起手腕儿, 还是不能输了气势。
“我们自然是奉宫中之意。今夜京宅起火, 纳兰氏葬身火海,从今后, 您便能改名换姓, 是下官南方逃难来的族亲, 以初嫁之身,顺理成章地抬入宫中。”
那广善库属官似乎也不想多言, 只落下这么一句让齐东珠心神俱颤的话儿, 便默不作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齐东珠隐隐约约的看见, 一台不起眼的小轿就隐在暗处, 像一张巨口,等待她入瓮。
她心中发寒,一时辨不清这些人的来头,手中的手铳也没有放下。她端着手铳,平稳着声音重复道:
“你们先将我姐姐放了。”
那属官似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翠瑛的身体便软绵绵地倒向齐东珠的方向。齐东珠顾不了太多,向前迎了几步,用手指去摸翠瑛颈侧的脉搏,却在她的后颈处摸到了一手血。
她是被敲昏的,后脑出了血。
齐东珠心中一坠。心知如果这些人的目的是带她走,看他们对翠瑛的态度,想来便知这些人没有打算带上翠瑛。
或许他们谁也不想带走。
他们开始点火了。齐东珠的卧房烧了起来,而齐东珠抱着翠瑛软绵绵的身子,紧紧盯着那广善库的属官。
“请吧。”
广善库属官催促道,齐东珠顾念翠瑛,先将翠瑛放到了小轿之上。轿子很小,放了一个人,齐东珠便上不去,不过她也没有上去的意思,随着他们出了院子。
火光冲破浓烟,开始在黑暗之中露出狰狞的本相。一时,静谧的街上开始响起人声,“走水了!走水了!”。打更人的声音和邻里的声音都响起来。齐东珠眼见他们砍断了捆住翠瑛的绳子,将翠瑛推入一个墙角,就要带着齐东珠拐入更深的小巷,避开前来灭火之人,便停住了脚步。
“您是太子的人吧?”
齐东珠开口问道。她其实也并不确定他们是皇上的人还是太子的人,总归不是怀有善意的,于她也无甚差别。只是她莫名觉得康熙还不会置她于死地,而眼前的人可半点儿不在乎她的死活。
那属官在熹微的光里面色不善,便叫侍从来提齐东珠,像是半句话都懒得多言,可谁知他周遭的侍从竟也对他的意思懈怠搭理,似乎是有些怕齐东珠手中那肯定哑火的手铳。
但齐东珠知道不是这回事。这些侍从身材高大,虽然沉默寡言,但齐东珠看得出绝非平庸之辈,更不是一个广善库小官能指使的。方才他们放火的动作毫无凝滞,而齐东珠就站在卧房门口,火几乎燎到了齐东珠的后心,可想而知他们对齐东珠的生死毫不在意。
这些侍从与广善库属官一道来,目的恐怕不甚相同。
齐东珠当然是不会想跟他们一道去的。倒不是觉得改名换姓入宫是一种折辱,只是她本就是为了避开太子才出宫,若是落入太子的人手里,恐怕不管太子是什么心思,她都不会落着好。如今翠瑛已经被他们抛在半路,她可以想办法自救了。
“太子殿下跟您说,若我成了您族妹,便能入宫封妃了?这种话儿,您身为官员,竟然也信以为真?”
齐东珠的手指轻轻压动了手铳的板机,那属官见周围的侍从无动于衷,甚至有离开此处的架势,心中念着即将送到眼前的泼天富贵,当即便准备伸手去拉扯齐东珠。
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是躲不开的。可如今她在哈士奇阿哥的庄子里,跟着萨摩耶阿哥请来的蒙古师傅学了两个月的骑射,身体灵活了许多。坚硬的手铳敲上那官员的手腕儿,便转身冲出了巷子,往冒着火光的方向跑去。
院门口,已经有邻家的仆从用水盆灭火了,齐东珠在墙根儿下找到了翠瑛,见她幽幽转醒,周围还有好心人搀扶着她,齐东珠便鼓了鼓唇,对她无声做了个手势,在她阻拦不及地时候又向火场之中跑去,何人一道灭火。
火场之中有两样东西,她舍不下,一是她的小红马枣泥,二是她亲生母亲留给她的厚厚的一沓信。
她因为太过胆怯和逃避,还没来得及展开来看过。
她顺着人流,一道去邻居家提水来灭火,可是被火油燃起的火势很大,没那么好灭。因为她宅子所在的位置和官宅连成一片,不多时巡捕营也惊动了,更多的人去打水灭火,黑烟铺陈开来,夜晚喧嚣了起来。
不知是谁在火势中传开,这宅子是京中出了名的大善人纳兰东珠的,就是那个预测地动,施牛痘法的纳兰东珠,那个救京畿百姓的菩萨。这回儿,临街的人都来打水灭火了,火势被扑灭一半,齐东珠眼看着火势降熄,在旁人的惊呼声中冲进了火场,直接向后院的马房去了。
火势没有蔓延到后院儿,她将吓得嘶鸣的枣泥从马厩放出来,让它自个儿逃命,又裹上了一件湿透的衣物,冲进了库房之中。
她在浓烟里捂住口鼻,手指都被烫掉一层皮,才从一本已经被烧掉半边儿的厚字典里掏出一沓发烫的信纸。她将那些纸揣进怀里,已经被熏得呛咳不止,颤颤巍巍往外间跑去,蒙着头脸,根本看不清路,在库房门口撞进了一个暖热坚硬的胸口。
她抬起脸,看到一个有点儿熟悉的下巴,被浓烟熏的几乎失灵的鼻子里蔓延开一抹龙涎香的气味儿。她来不及生出惊讶,就被单手提起了腰,上本身被迫贴在康熙坚实的胸口,被侍卫和心惊胆战的宫人簇拥着,踏出了火场。
齐东珠将怀里的信笺向更深处藏了藏,脏兮兮的脸蹭着康熙的肩头,向外看去,见许多黄甲侍卫将快要熄灭的火场包围住了,更多的水被浇在燃烧的建筑上,黑烟混合着木料熄灭时产生的水汽,让夜风更加刺鼻。
不过齐东珠没心思去管这些了,她的脑子被烟熏火燎过,转得更慢,见现场被控制住,最后的火苗在黑烟之中渐渐湮灭,方才自己冲进的库房却是被烧成了一片黑炭,估计自己那些懒得收入地窖,没什么用处的字典之类也不会暴露,才干巴巴地抬起脸,不知哪根弦搭错了,福至心灵地说了一句:
“原来你真喜欢我啊。”
康熙没有开口,仍然用单手禁锢着齐东珠的腰肢,让她双脚离地,眼里只能看到他的脖子和下颌线。齐东珠迟缓地眨了眨眼,看着火势熄灭,周遭的侍从和奴婢又来与皇上报火势已消,请皇上和娘娘回宫。
娘娘。齐东珠眨巴了一下被烟熏得有些干涩的眼睛,双脚还是触碰不到地面。康熙肩头潮湿的大氅被解开,肩上又被奴婢踮起脚披上了新的,连带着齐东珠也一道被裹入大氅里,被携上了一匹马。
她的枣泥哒哒敲着蹄子跟了过来,乖乖被宫中侍卫牵住了缰绳,跟着宫中来的高头大马,一道向黑暗的紫禁城去。
*
齐东珠一路昏昏沉沉,到了乾清宫里裹着一个大氅,坐在椅子上发愣。康熙换了一件外衣,方才在火场里,大氅和衣帽都被泼湿,发尾却还是干燥的,即便是被侍卫层层保护,仍然在准备入库房寻找齐东珠的时候,被燎了半截儿发尾。
皇帝龙体有损,即便是不疼不痒的发尾,仍然是宫廷中的大事,康熙不耐,驱散了值时的史官,大马金刀地坐在齐东珠的对面。
乾清宫的奴婢给齐东珠捧上了热茶,齐东珠反射性地接过来,用烟熏过的沙哑声音道了谢,那奴婢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齐东珠抿了一口茶水,肩膀上还披着康熙的大氅。
“今日之事,是何人所为?”
康熙开了口,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齐东珠便开口答道:
“说是广善库属官,我不认识。”
康熙点头,又说道: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齐东珠没有抬眼看他。今日那场火灾原本只是烧她一个宅子,就算声势大,也是一户人家的事儿,可如今却可以说是闹得满城风雨。先不说巡捕营及时赶到,就是康熙那一溜马甲侍卫站在官道上,黄色马甲在火光的明灭里无处遮掩,皇帝亲临,在火场之中抱出个人来这件事,恐怕在明日晨曦降临之前,满京城的勋贵怕是难有人不知道了。
齐东珠垂眸盯着茶杯中的纹路,罕见地露出一个“在思索”的表情。
她觉得之前那些结论可能有点儿草率了。并不是说结论是错的,她只是发现,康熙大概不是一时兴起。
毕竟一时兴起应该不至于冲进火里。
如果是这样,她和幼崽们的处境是否和预估不同?
齐东珠想不明白。她嗓子疼得厉害,把茶水牛饮了,然后咀嚼起了被水浸泡过的茶叶片。乾清宫中的奴婢规矩很好,没有一人敢抬头直视主子,只有康熙坐在上首看着齐东珠咀嚼茶叶片。
“谢谢皇上今日相救。”
齐东珠咀嚼的茶叶是君山银针,实在是没什么嚼头,她又不好意思吐出来,抻着脖子咽下去,看得康熙眉头直皱。
“来人,再给她一杯茶。”
“是。”
宫殿中的婢女安静福身,不多时又给齐东珠上了一杯茶,齐东珠露出一点儿笑容,接过茶盏,又道了一声谢。
对着小婢女,不是对康熙。
不过康熙对此习以为常了。
齐东珠又灌下一杯茶,将茶盏放到了桌子上,双手老老实实地搭在膝上,抬头看向康熙:
“皇上,我能回景仁宫去吗?我想四阿哥他们了,八公主如今是哪个娘娘在养?”
康熙盯着她还带着黑灰的脏脸,忽视了齐东珠的第二个问题,只反问道:
“你愿意留在宫里了?”
齐东珠脑袋还在发昏,还沉浸在那暗无天日的浓烟和康熙在火光中的下颌线和熏香的围领子上。过了两息,干巴巴地说:
“待在宫外可能会死。”
康熙的脸肉眼可见地黑沉下来,声音萃了毒似的:
“就为这?”
“还有八公主,实在放心不下。四阿哥和八阿哥还小呢,景仁宫没有母妃教他们,怕他们惹事,让皇上和太子不快了…”齐东珠絮絮叨叨,康熙的脸色越来越沉,嘴角都拉成一条直线,似乎想要发作,却听到齐东珠小声说:
“皇上待我也有几分真心,我觉得皇上也挺好的。”
康熙握拳的手松开了,整个人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齐东珠梳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她总是这样,明明蠢笨到极点了,却偏偏能暗中露出一点儿柔软又汁水丰沛的内核,引得他心甘情愿望梅止渴。
第130章 齐妃
◎比格阿哥看着一人一崽,面色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儿对萨摩耶阿哥的嫌弃,但齐东珠就是莫名知道,他也想要亲亲。这种母亲般笃定的直觉让齐东珠◎
——
“旁人都道为朕尽忠尽力, 你倒好,堂而皇之地要朕对你真心,对你好。还没入宫呢, 便持宠生娇。”
“旁人也没瞧上我。”
齐东珠小声道。她此刻头脑混乱是真,但她确实也因今夜之事多了几分斟酌。生死交替的际遇总是让人心神震荡, 而康熙的举动给了她新的筹码。
她开始去关注往日里嗤之以鼻的细节。就像康熙现在因为她的话而细微抬起的唇角和微眯的凤目。
这再度燃起了她那被滋养和浇灌的野心。在四阿哥晕厥之事后, 她本以为她的那些野心已经随着太子的野蛮和康熙的纵容消失殆尽了。她太害怕她的孩子们受到伤害,也太害怕自己拖累爱着她的幼崽。
可是她的野心还在。今夜火光之中她看得分明, 康熙对她是有些感情的,能在十年之后仍冲动搭救的情感, 算不得一时兴起了。
有了这层筹码, 她或许可以做更多。
齐东珠抬起眼,看了看康熙, 却被他捉个正着, 质问道:
“今日朕听巡捕营报, 你本在院外, 缘何冲入火场?你那库房里能有什么东西, 值得你赴汤蹈火, 搭上性命?”说罢,他尤嫌不够, 又背过一只手, 沉声说道:
“还差点儿搭上朕的性命!”
康熙的质问让齐东珠不太灵光的脑子终于想起了她葬身火海的书籍。想来地窖里的工具书和现代的工具们定是安然无恙的, 只可惜了她偷懒没有搬进地窖里的字典和她动物医学的相关书籍。
她拍了拍胸口来自前生母亲的信,萎靡地撒谎道:
“几张银票。”
康熙重重哼出声, 因为用力太过, 声音里的嗤笑显得很突兀。齐东珠本来以为他会借机对自己贬低和说教, 谁知他开口问道:
“多少?”
齐东珠眨了眨眼, 信口开河:
“三千两。”
“朕给你三万,别想这事了。”
康熙背过手去,见齐东珠不搭话儿,便接着说道:
“你因太子之事与朕置气,朕本不欲你在宫外逍遥,谁知太皇太后知道了你的事,朕才久未接你入宫。”
齐东珠仍然一脸无辜的茫然,让康熙转过脸来对她说道:
“太皇太后因先帝和董鄂妃之事,极不喜二嫁女入宫。她老人家年高,本来已经不管后宫之事,你本来也过不了她的眼。不过此事朕已与她言明,你无需多虑。”
齐东珠对于太皇太后的印象并不太深,听闻这话儿也没什么反应。倒是康熙说到此事,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侍奉祖母十分孝顺,而今太皇太后年迈,头脑都不太清明,可对于董鄂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着董鄂氏频繁行径荒谬的福临仍然心怀怨气。康熙有意纳二嫁女入宫这等事不知是谁传到了太皇太后的病榻之前,让太皇太后到了晚年也不得安宁。
康熙不得不累日侍奉太皇太后身前,可也没能止住宫中喧嚣而起的流言。他并不在乎流言蜚语,想来以纳兰东珠的性情,也不会多加留意,但他却不能让太皇太后失了体面。
今夜起火之事,实属意料之外。他本就寝,谁知暗中保护齐东珠的侍卫将宅子起火的消息传进宫来,他当即便心生慌乱,纵马出宫,也是因夜间官道无人,方才赶到火场。
此事虽是意料之外,但他却知道那不是意外。康熙心中有猜测,那令他心底都升起一丝寒意和不可置信。
但他知道他的猜测不是无的放矢。
他这厢正想着,齐东珠伸了伸腿脚,满布黑灰的鞋底在乾清宫的金砖之上踩了好几个鞋印。她悄声站起来,往门边儿瞄了瞄,小声道:
“皇上,我现在回景仁宫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崽们。
康熙瞥了她一眼,见她已经魂不守舍,恐怕心思早就飞回景仁宫了。康熙倒也没拦着,重新坐回上首,故作冷脸道:
“明日封妃,你可要挑什么字?”
齐东珠听他声音中隐含威胁,大有她若对封妃之事还有置喙,便要将她押在乾清宫之态。
齐东珠唇角抽了抽,但头一回儿没有因皇帝故作姿态的威胁感到不快。曾经对于齐东珠来说,康熙这种上位者的威胁就是肆意摆布,恶意打压,让她感到被压制,不被尊重,分外不快。
追根究底,她是真正的弱势方,执掌她生死的上位者任何带着恶意和轻蔑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感到被威胁。
而如今则大有不同了。康熙今夜的举动就是她新的底气,即便那很有可能是暂时的,不长久的,但也足够了。感情是人生来拥有的最平等的东西,它能让位置颠倒,能让规矩倾塌。
齐东珠没体会过爱情的滋味,但她不是不熟悉情感。比格阿哥、萨摩耶阿哥和小狸花公主给她的孺慕和爱护,让她永远不会真正成为景仁宫的奴婢,卫双姐给她的友情让她和一宫之主嬉笑怒骂全无拘束,惠妃和佟佳皇后给她的体恤让她行事全无掣肘。
康熙为担忧她而犯险,便是让他们之间的权位关系失去了原本的平衡。当天平开始晃动,一切都有可能。她不再觉得被激怒或者隐隐恐惧,她望向康熙,坦然道:
“我要 ‘齐’这个字。”
康熙坐正了身体,没想到齐东珠给他这么利索的答复。他本来也就是想出言提醒齐东珠,若是入主景仁宫,便一定会被封妃。齐东珠之前对于封妃的态度可不是这样,他本以为她会继续闭而不答或者装聋作哑,谁知等到了她眼神晶亮,目光平和地看着他。
“齐,取齐家治国,也是好字。”
齐东珠讪笑一下。这个字是她那酒鬼亲爹的姓氏,齐东珠很讨厌那个人,却习惯了这个姓氏。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改名,但她想,这个名字也并不是束缚她的枷锁,齐是她的父姓,但谁又规定齐这个姓氏的起源便是她父族的血脉?
她的齐,是齐东珠的齐,不是代表她是齐家的女儿,或是谁的延续。
在康熙的注视里,齐东珠转身离开,但到了门口不得不向乾清宫的奴婢讨要一个提灯,吓得那奴婢手都有些抖,连忙提出提灯相送。
齐东珠婉拒,提灯前行,身后却跟了一串乾清宫的尾巴。她对此无可奈何,只能提着灯继续向前。此时春日渐长,接近了天亮时分,齐东珠手中提着的灯映亮了她身上披着的大氅的纹路,是用金线绣着的龙纹。
偏偏她还浑然不觉。
*
齐东珠趁着天光放亮的前夕踏入了景仁宫,看到熟悉的宫殿,想到殿内熟悉的幼崽,她难以自制地生出了一点儿“归家”的心情。
宫外不是不好。宫外的日子虽然辛苦,只有她和翠瑛两个人,像烧水、砍柴、采买这些事,都不太便捷。她的宅子还因年久不住人,有些地方漏水,还是她去市场寻人来修补的瓦片。
和自由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宫中的风景是日复一日的乏味,宫外的风裹挟着各种气味儿,每一日都是新鲜。
可再好的光景,不比一种归家的踏实。她的幼崽们都在这里,她注定无法举步离乡。
景仁宫起的最早的那些奴婢看到了齐东珠,其中一个年幼些的宫女发出一声轻呼。这日没有休沐,景仁宫的大小阿哥都是要去进学的,齐东珠就正巧看到比格阿哥的小院门打开了,许多人影从里面晃出来。
熟悉的比格也踱步迈出了门槛,齐东珠见他像往日一样沉着的一张比格小狗脸儿在看到自己的一刻神色变了,黑色的小狗眼变大了一圈。比格向她走过来,脚步比踏出小院的时候不知快了多少。
他挪到齐东珠身边儿,带着白色尖尖的狗尾巴飞速摇摆,可是他的小狗脸在看到齐东珠脸上的黑灰和身上的大氅之后,又沉了几分,最后变成一副平静的模样:
“嬷嬷回来了,快去歇息吧。八妹没有被别的宫抱走,这些日子八弟下了学就陪着她,一切都好着呢。”
齐东珠想伸出手摸摸他的小狗头,却想到自己掌心的黑灰,怕蹭脏了马上要去上学的比格阿哥,最终只笑道:
“嗯,我回来了。”
刚听到风声跑出小院的萨摩耶阿哥可没管这么多,像一颗跳动的棉花球一样冲进了齐东珠的怀里,身上穿的棕色锦衣立刻蹭上了黑灰。齐东珠躲闪不及,被狗子撞了满怀,无奈将他搂过来,悄悄亲了亲他头顶的小白毛,将萨摩耶白净的一张小狗脸都蹭脏了。
比格阿哥看着一人一崽,面色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儿对萨摩耶阿哥的嫌弃,但齐东珠就是莫名知道,他也想要亲亲。这种母亲般笃定的直觉让齐东珠不再顾虑脸上的黑灰,怀里抱着一个大号白色团子,伸手将摸着比格阿哥软软的大耳朵,凑过脸去也亲了亲这只沉默的严肃小狗。
比格阿哥没什么反应,只略站了一会儿,便拽着萨摩耶阿哥去进学了,瞧着他们的背影,齐东珠分明看到他的尾巴和萨摩耶阿哥的尾巴保持着同样快速的频率,正在疯狂摇动。
我回来了,宝宝们。
齐东珠看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心中终于安宁下来,被安全感包围,像是母兽终于回到了布满幼崽气息的巢穴。久违的疲倦感终于席卷而来,她一边往八公主的院子里走,一边对比格阿哥留下来照料她的苏培盛说想办法接应一下还在宫外的翠瑛。苏培盛连忙点头应是。
泡在浴桶里,齐东珠的疲倦感彻底裹挟上来。她头脑昏昏沉沉的,却还不知她那两个看似手拉手去尚书房进学,实则吵着嘴并准备搞事的幼崽,又在酝酿新的麻烦。
第131章 喜色
◎“您要什么,您跟皇上说去。如今皇上待您那是要什么有什么,您如果开口,那哪儿有不从的?”◎
——
景仁宫里, 佟佳皇后的亲信在佟佳皇后故去后,大多被内务府遣散了。姑姑和佟佳氏的大宫女都去了佟府荣养,不再在宫里做伺候人的活计。
有些门路的, 或是有些野心的宫女太监,也都各自寻了各自的关系, 去了新的宫殿, 侍奉新的主子。除了八阿哥和四阿哥的小院里人员未曾变过,八公主的小院儿里都走了几个粗使奴婢。
这宫中之事, 最是计较不得。人人都奔着自己的念头和前程,强留反倒是贻害无穷。这宫中奴婢拿的是死俸禄, 但伺候的主子, 干得活计确是千差万别的。若是跟了不得宠的主子,或是像景仁宫这样主殿里压根儿就没主子, 过冬的碳火能不能蹭上都是个问题。
紫禁城的冬天可不好过。火墙烧起来时那一点儿微薄的温度暖不了身子。
而今, 景仁宫即将迎来新的主位。这事儿在齐东珠回宫的第二天, 满宫上下可都传遍了。景仁宫主殿如今留下的奴婢堪称良莠不齐, 但唯一不变的是这些奴婢都没有离开景仁宫的心思, 而且对齐东珠十分熟悉。
曾经也是一道在佟佳氏面前伺候过的。即便齐东珠当时便和她们不同, 但她们却对齐东珠的性子知之甚详。那是比佟佳氏还好性的主子,虽说脾气古怪了些。
整个景仁宫在佟佳氏过世后, 头一回儿焕发出生机来,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将殿内石砖擦得比镜面儿还光滑,就连窗棱上因为春日雨水翘起的红漆都挨个抚平了修补好, 庭院里的枝蔓一点儿点儿被修葺成锦簇的模样, 以昭显春花之美。
齐东珠在八公主的小院里闷头睡了大半日, 再起来的时候刚过了午。刚睁开眼, 她便看到一个圆乎乎的猫猫头拱进了自己怀里,她床榻旁边的八公主奶母讪笑着,却没有来抱自家小主子的意思。
小狸花想她想极了,往日沉默寡言的一只小猫,也没在齐东珠怀里憋多久,就咪咪叫了起来。齐东珠心疼得无以复加,将暖融融的小猫咪搂进怀里搓圆捏扁,从头到脚好生盘弄许久,然后像个啄木鸟似的猛亲小猫咪的猫猫头顶,这可把小猫咪吓坏了,睁大小猫眼震惊地看着许久不见的齐东珠突然发起颠来,脑瓜子都被亲得嗡嗡直响。
看着震惊小猫用软乎乎的梅花爪垫捧住了自己的脸,齐东珠方才从过分的热情之中恢复了一点儿神志。她将脸埋进小狸花软乎乎的肚皮里,用鼻梁蹭了蹭她毛绒绒胖乎乎的小肥肉,有点儿羞涩道:
“抱歉呀宝贝,猫瘾犯了。”
小狸花不太理解,但是小狸花非常慷慨。她主动将小猫爪子给齐东珠搓搓,还用圆乎乎的小毛脸儿蹭齐东珠的脸颊。久别重逢的母女腻歪了好一会儿,门外才传来了宫女拘谨的声音:
“恭喜娘娘,主殿来了乾清宫的人,带了皇上封妃的旨意。内务府也来了管事,说是要贺喜娘娘呢。”
齐东珠还没怎么睡醒的鹿瞳睁大了些。她倒没想过康熙的旨意来得如此之快,不过她内心倒也没有多少抗拒,只是有些无措地“哦”了一声,便起身下榻穿衣了。
她放不下的人太多了,而她的野心也彻底被康熙的言语挑动起来。在确认康熙或许真的对她不是轻蔑和带着恶意的一时兴起后,她留在幼崽身边,利用康熙的权势去慢慢改变一切的心思变如同沸腾的水,泛起了喧嚣的气泡,裹挟着炙热的水汽。
康熙说得没错,她想要的东西罕有,罕有到即便是一代人为此奋斗终生,也可能只到半途。而她只有一个人,只是这个时代特立独行的另类存在。可是她的心思却从未止息。
见过高山和洪流,眺望过渺远星空的人,又如何能做回井底蛙呢?
她想要更多,她想做更多。
在焚烧掉她母亲为她兑换的清史稿的时候,她明白了一件事。齐东珠想要不是以史为鉴,让历史上的悲剧被小心翼翼的规避开来。
她要的是一个有她存在的未来。而那,本就与历史上的大不相同了。按照平行世界理论。宇宙在齐东珠穿越成为纳兰东珠的那一刻就开始分叉,如果历史殊途同归,两个平行宇宙终会融汇成一个,可是齐东珠并不想给它们机会再度交融。
她要给她的幼崽们,和她自己,一个更好的世界。
当然,这些雄心壮志在进入主殿,面对那些或谄媚或算计的面孔时,已经彻底被齐东珠爆发的社恐属性压制住了。她四肢开始变得不协调,脸上流露出的全是麻木的表情,几乎同手同脚地在宫女的跟随下走进了主殿。
主殿门扉大敞,石砖已经在半日之内被擦得光可鉴人。齐东珠打眼望去,乾清宫来的是御前侍奉的梁九功。梁九功的身份在皇帝身边儿的侍从里非同小可,往日是绝不会被派遣来为皇上料理后宫之事的,这让本就派了大量人手和赏赐的内务府又召了一些人手过来,讨新晋的妃子欢心,将景仁宫阔气的庭院都塞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这么多人,齐东珠脸都麻了,心理上的问题终于反应到了生理上,她舌头发木,连开口都不知如何开口,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所有人跪了一通。比起因情势所迫对旁人屈膝,她更受不了一群人用一种理所应当的态度对她下跪,当即也膝盖一软,对着满院子的人跪了,她身后的景仁宫老人阻拦不及,接连唉声叹气。
倒也不是景仁宫的人势利,只是他们都知道齐东珠本是包衣出身,虽说包衣出身的妃子在宫中也不算少,当今不算是计较妃子出身的皇帝,可是齐东珠入宫可不是通过大选小选。
她是个乳母,二嫁过,甚至生育过。如今不仅不通过大小选入宫,甚至被特例封为一宫主位,受封的宫殿还是佟佳皇后的景仁宫。
她此刻在受奴婢跪礼时软了膝盖,不知会有多快就满宫传遍,她纳兰东珠果然是个天生奴婢料子,扶不上墙的下贱货色,迷惑了皇上被捧上高位,不还是站不直立不稳,恐怕不多时就要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了。
索性,在场还有一人对齐东珠的本性如数家珍,那就是经常出现在康熙和齐东珠共处场合里的梁九功。
梁九功在齐东珠刚入宫那会儿,便和他主子一起记住了这个行事粗鄙的小奶母。他恐怕比他主子康熙更早知道康熙对齐东珠抱有什么样的心思,他只是不想言语,不愿掺合罢了。
他作为奴婢,半点儿都不懂齐东珠。这么多年了,梁九功只记得齐东珠无数僭越和不合时宜的话语,记得他主子无数次爆发的火气和莫名的退让和容忍。梁九功将这些看在眼里,看着皇帝剃头挑子一头热地将齐东珠纳入后宫,一封便是主位,甚至头一回儿发作了太子,他怎会给齐东珠半点儿脸色和难堪?
梁九功以他这个年纪少有的灵活,在齐东珠软了膝盖的时候端着圣旨站到了齐东珠跟前,展开圣旨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纳兰氏东珠,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册齐妃。
齐东珠听完,愣愣接过明黄色的缎子,便听梁九功故作亲切地对她微笑,还轻声提点道:
“娘娘,地上凉,您快请起。皇上今日政事繁忙,不过记挂娘娘得紧,晚些时候,定然来陪娘娘。”
齐东珠打了个寒颤,握着缎子站起来,内务府的管事此刻凑上来。看在梁九功的面子上,态度要多谄媚有多谄媚,缎子摆件儿直往景仁宫的内殿搬。他在齐东珠明显不适的表情里仍能笑得毫无芥蒂,身后容貌清秀的十余名宫女太监围了过来,福身向齐东珠请安,将齐东珠身后的景仁宫老人挤到了后面,簇拥着齐东珠走向内殿。
齐东珠无处安放的眼神回过头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梁九功,又扫了一眼神色黯淡的景仁宫老人,感觉自己被挟持了。
内务府给这位特殊的新晋主子派来的都是头一份儿的好手,不多时就过来了两个宫女,要为齐东珠梳上旗头,戴上头面,又有人去了内殿为齐东珠整理衣服,马上要为她换上一套宫妃该有的行头。
他们各个儿面带喜色,言笑晏晏,仿佛齐东珠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一副风头无两,宠冠后宫的模样。而齐东珠面上十分僵硬,实际已经被吓得魂儿都飘走了,她在椅子上可怜巴巴地蜷缩起来,双臂抱紧膝盖,像一只不愿被撸的猫。
她大概也知道自己这样没出息,可是她那点儿拒绝的声音被内务府奴婢清脆的劝慰声淹没下去,早就没什么水花儿了。她们各个面容清丽,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又敬仰又爱戴的面具,仿佛齐东珠是她们等了半辈子等来的福气似的,开口全是动听的好话儿,百般刺探着齐东珠这个新主子的喜好。
可齐东珠知道,她们对哪个地位高于她们的人都是如此。像戴了一张专门为主子准备的面具,从任何角度看都没有一丝瑕疵。
内务府这回儿确实是尽了心,派来的都是伺候主子的个中好手,直接将齐东珠吓得肝胆俱裂。
梁九功尽心尽责地在门外吩咐了内务府的管事几句话儿,又走了一圈,督促景仁宫的下人速速按照新主子的喜好将宫殿翻修一遍,末了才进殿跟齐东珠请辞。
齐东珠趁着这个机会连忙小声道:
“梁公公,我并不需要宫女太监伺候,况且景仁宫人手本就不少,能否请公公通融一二?”
“齐妃娘娘,您这说的哪里话儿,若是奴婢伺候得不好,您只管叫内务府给你换一批来便是了。景仁宫里留下的老人我看了,不是到了年纪快要出宫去的愚人,便是些没经验的小丫头,身体不强壮的宫奴。您带着他们出去,这皇妃娘娘的仪仗也撑不起来,到时候您脸上不好看不说,皇上脸上也不美呀!”
梁九功一通话儿说得抑扬顿挫,齐东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实在没法儿接,但又死盯着梁九功不放,梁九功没了法子,只能凑近低声道:
“您要什么,您跟皇上说去。如今皇上待您那是要什么有什么,您如果开口,那哪儿有不从的?”
第132章 新婚
◎当然,这话儿即便是比格阿哥,也是不敢当着齐东珠的面儿说的。若是被齐东珠知道她亲手养大的比格背地里腹诽她孩子气,就算是菩萨性子,也得削◎
——
齐东珠的折磨倒也没持续太久。景仁宫这么大的阵仗, 很快就在后宫里传开了。不多时,惠妃便主动上了门儿,替齐东珠安排起景仁宫的宫中事物。
对于齐东珠近期的遭遇, 以惠妃的人脉,恐怕比齐东珠本人知道得更多些。景仁宫如今来了许多内务府的新人手, 很多话儿不能多说, 便也只说了几句体己话儿,安慰了齐东珠有点儿脆弱的情绪, 便要替齐东珠将内务府的人手敲打过后,打散安排到各处。
齐东珠拦下惠妃, 嗫嚅半晌终于想好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性子这么软, 镇不住他们,今日皇上若是来, 我便轻皇上将他们调离景仁宫吧。景仁宫有些老人, 都与我熟悉, 人手够用的。”
惠妃对景仁宫的情形也不是太了解, 但她知道齐东珠这种性子, 在有些方面比卫双姐还要倔。按照她的我行我素和不守规矩, 确实不宜压制这么多鱼龙混杂的奴婢,也十分容易着了道儿。
不过作为过来人, 该劝慰的话儿她还是要多说一嘴的:
“皇上所赐, 不宜推辞。若是你今晚要说, 也要寻好了时机,示弱为上。你可明白?虽说嫔妃也是皇上的女人, 但这天下无人不是皇上的臣子和奴才, 你要记牢了。如今你有宠是好事, 但固宠确是难事。”
齐东珠在听到什么宠不宠的时候已经两眼泛晕了, 只在嘴上嗯嗯啊啊地一通不走心的回答。
她知道今晚八成要面对康熙,但具体要做什么她脑子里那是一片空白。
若是有什么念头是清晰的,恐怕就是她希望康熙对她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情感,最好不牵扯任何□□方面的内容。
如果没有这种幸运,实不相瞒,她希望康熙阳痿。
惠妃对她的德行也有所了解,不过即便聪慧如她,也看不出皇上和齐东珠之间究竟是什么章程。但她却知道,皇上已经大半年没入后宫了,德妃所出的十四皇子是这一年来后宫唯一降生的孩子。
景仁宫如此大的封妃阵仗,有关齐东珠的隐晦传言恐怕在今日之后全都坐实了。惠妃今日赶在所有人之前上门,便是有意震慑宵小,宣告延禧宫与景仁宫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虽说如今大多数人会对景仁宫的出人意表观望,但保不齐有哪个眼盲心瞎的会闹出笑话儿。
而齐东珠这样的人绝对没有还手之力。
惠妃感到有些头疼,她看着齐东珠躲躲闪闪的眼睛,叹口气说道:
“行了,你和皇上之间的事我不过问,就当你真的心里有章程。皇太子的事儿我听说了,你叫四皇子和胤禩都小心行事,你也不必急于和其他后妃走动,你越是稳如泰山,她们越是要观望,你可明白了?”
这话儿齐东珠爱听极了,忙不迭点起了头。她最怕的就是被迫出去和别人交际,更别提是和那些说话拐百八十个弯儿的娇媚宫妃交际。
惠妃说完不再理她,出门安顿内务府派来的奴才。她积威重,没几句话儿便让奴才不敢抬头,去收拾景仁宫一侧的偏殿了。
齐东珠终于落了清静,在惠妃走后,便和景仁宫以前和她相熟的宫女一道进了景仁宫的小厨房。
那几个宫女不过二十余岁,放在现代大多还在做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到了景仁宫最冷清的时候也没能被调走,都是脑子不太活泛的。虽然对已经成为主子的齐东珠毕恭毕敬,但也不像训练有素的宫女一样,不会去拦着齐东珠做事。
齐东珠就在头上挂着一个小狸花公主的情况下,和那些宫女一道料理了新鲜食材。齐东珠嘴馋,高中和大学时期吃大锅饭吃腻了,稍有闲暇便用做饭来疏解她紧张的神经。她是东北人,做得分量很大,以前一个人过的时候,总是吃不完,如今她想到可以投喂她的幼崽,放食材的手更是没个轻重。
景仁宫的宫女帮她清洗料理食材,偶尔交谈几句,一个年纪最小的宫女不多时便露了本性,对齐东珠笑道:
“娘娘还是原先那样,半点儿没有主子架子,我看着就安心。”
旁边年纪大一点的宫女连忙给她后脑一巴掌,齐东珠回身对她笑,说我一直是我呀。日后景仁宫的日子,就这么过。
小宫女傻呵呵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小太监们烧了满锅的水,开始熬煮鸡架和牛骨高汤。这个年代没有压力锅,想要浓汤只能慢慢熬煮。可胜在食材新鲜,品质优良,不多时便出了香味儿,让把小脑袋搭在齐东珠头顶的小狸花儿鼻子一抽一抽的,咂巴起小嘴儿来。
正巧这时,比格阿哥一行回到了景仁宫。他先是简单看过景仁宫新来的奴婢,而后便走到主殿,随着奴婢的引路找到了小厨房。他看着齐东珠和往日一样不修边幅的模样,好半晌没能说出什么话儿来。
都当母妃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当然,这话儿即便是比格阿哥,也是不敢当着齐东珠的面儿说的。若是被齐东珠知道她亲手养大的比格背地里腹诽她孩子气,就算是菩萨性子,也得削得比格大耳朵乱飞。
“儿臣给母妃请安。”
这话儿在比格阿哥的嘴里滚了一圈儿,最终没说出口。他知道齐东珠定然不乐意听,他也不自找这个没趣,只迈步进了小厨房,像往日一样喊了一声“嬷嬷”,立刻便得了齐东珠全心全意的欢喜眼神,嘴里还被塞了一口肉香四溢的四喜丸子。
“还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儿。你八弟呢?”
食不言,比格胖崽努力将满嘴的肉咽下去,用来代替荸荠的青笋颗粒在他的口舌之中爆出汁水,解了肉的肥腻。
“他说和九弟去永福宫看望弟弟。”
比格阿哥没什么表情地说。齐东珠不以为意,她知道这两个狗崽大多数时候待在一起,但性格大不相同,萨摩耶阿哥永远有跑不完的局要参加,比格阿哥则更喜欢在书房里练字看书。
“今天我们一起吃饭。对了,翠瑛如何了?她的后脑那日流了血,恐怕会有轻微的脑震荡,她现在思路清晰吗?有没有眩晕?”
翠瑛是比格阿哥的人,齐东珠知道按照比格阿哥的性子,一定会上心的。
果不其然,比格阿哥神色微微一顿,继而答道:
“未曾,不过她身体没有大碍,过几日嬷嬷便能见到她了。”
齐东珠对翠瑛很是愧疚,神色有些萎靡起来,擦干了手,将肩膀上的小狸花儿抱下来,对比格阿哥说:
“这回儿是我连累她,如果她不愿意回宫,我便给她一些钱财,若是她愿意回来,那景仁宫便由她调度,你说她会开怀吗?”
比格阿哥睁大了眼睛,说道:
“嬷嬷说什么话儿?若是能在嬷嬷身边儿当值,那是她的福气。”
说罢,比格阿哥也无意提起这个话题。他方才撒了谎,其实翠瑛已经回宫了。他只是不能现在就让齐东珠见到翠瑛罢了。
因为翠瑛不仅回了宫,还带回来了一个人名。昨夜企图羞辱嬷嬷、带走嬷嬷的人,是广善库属官永寿。
太子的一条走狗罢了。
比格阿哥漆黑的眸子暗了一瞬,转而再抬起时,已经将神色全都敛尽了。他没有继续说道翠瑛之事,反倒是将话题重新又转到了萨摩耶阿哥身上:
“嬷嬷,昨日之事,我和八弟都很担心你。胤禩今日还四处打听昨日京中起火的缘由,上课都上不安分。”
齐东珠心下一沉,垂头看着这个借机告弟弟状的幼崽,心中又泛起愧疚和怜惜。她蹲下身,将乖巧地含着糖块儿的小狸花儿塞进了比格阿哥的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先送妹妹回去,晚些时候等你八弟回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
虽然心里比齐东珠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比格阿哥还是用小爪子搂过乖乖看着齐东珠的小狸花儿,半耷拉着眼,学着萨摩耶阿哥往日撒娇的样子小声问道:
“嬷嬷不再离开了么。”
齐东珠连忙又亲了亲他,郑重许诺道:
“绝不会了,之前让你们担心,真的很抱歉。”
比格阿哥见好就收。他实在不是个喜欢说软话的性格,说上一句,讨齐东珠的心软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这方面他的八弟远比他出众太多。
齐东珠看着比格叼着自己的小狸花妹妹出了门儿,满心满眼都是她乖巧听话又超级爱她的崽崽,幸福得心里都冒起了泡泡。她内心关于今日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变动而产生的焦虑不安消解掉了,她心想,为了她的崽崽们,也为了她未来不确定的一切,她准备好去面对一切了。
可她的从容没多久便又被推到了悬崖边儿上。那些内务府新派来的奴婢寻到了门外,跪请主子洗漱更衣,迎接皇上莅临。
齐东珠没了法子,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索性小厨房的餐食备得差不多了,她挨个谢过来帮她备膳的宫女和太监,给了他们银钱作为酬谢,见他们拒而不受,便将银锭放在了厨房桌子上。
齐东珠备菜的分量很大,她对他们说富余的便由他们拿去分吃便是。说到此处,门外已经催得急,齐东珠也来不及等待往日同僚的答复,便被半请半推入浴房沐浴。
齐东珠前世虽然混迹北方的大澡堂子,也当然享受过搓澡服务,但是被好几个人同时伺候沐浴还是头一遭。这让本来对于袒露身体没有半分羞涩的她也扭捏得不行,恨不得钻到地缝儿里去,几乎闭着眼才捱过去,而后又被推去更衣上装。
宫妃的春衫轻薄,却足足有里外七件。头饰更是繁杂,若是自己一个人,绝无可能料理好这一身行头。齐东珠被裹上了绫罗绸缎,一层层内衣的腰封缠绕在她的腰上,让她呼吸渐渐失去了平稳,身上的梅花飞鹤丝缕衣精美绝伦,却是被封入展示窗的蝶翅。
而她正是被这层层包裹的展品。
殿外传来细响,齐东珠觉得是萨摩耶阿哥回来了,而她急需撸一只乖巧漂亮的狗子安抚自己因为难以适应而产生的情绪。本想假装从容应对的她趁着老练的宫女回身取头饰的空隙,跑出了内殿。
殿外春日傍晚的气息扑了她一脸,勉强缓解了她被包裹在层层锦缎之中的窒息感。可她撞上的却不是完成交际后回宫的萨摩耶阿哥,而是和大臣议政后直接来到景仁宫的康熙。
第133章 心疼
◎当然,萨摩耶阿哥说这话儿的时候想的是康熙单独用膳,这样他们就有机会和嬷嬷一起,一家人围桌吃饭了。康熙如今来景仁宫来这么早,他觉得嬷嬷◎
——
齐东珠奔出门来的时候, 踏入院子的康熙心脏突兀地顿了一拍,连带着他的显得有些急躁的脚步都停顿下来,而后, 便是如擂鼓镇的搏动声,在他的胸腔里层层回荡。
他看着齐东珠, 像是看着长生天上不食凡尘, 只饮风露的神鸟,跌跌撞撞地落入了他的胸怀。
他的鸟儿横冲直撞地撞进了他的怀里。他当然不会躲, 任由纳兰东珠半散着一头还泛着潮气的乌黑头发,撞上他的胸膛, 被他牢牢握在手心。
实话实说, 纳兰东珠此刻比往日更加不修边幅。她的衣服是赭红流云飞鹤云锦,用的是顶好的苏州贡锦, 却被她草草一系, 围领子还是歪斜的, 袖子也还没有翻好, 露出一大截莹白的手腕来。她的头上刚拢好一个发包, 还没来得及围上发饰, 满头青丝如瀑,趁得她更是肤白如雪, 几乎有一种触不可及的圣洁。
衣装锦绣, 姿容艳丽, 可让康熙心跳停顿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齐东珠那双有些忙乱, 却无法被拘束住的眼睛。那是一双流淌着蜜似的温柔鹿眼, 从康熙第一次见她时便记忆犹新了, 他曾经以为那是一双属于猎物的眼。
温驯、柔软、动人, 可后来他却发现纳兰东珠远不止如此。她的眼里装着不能被禁锢的魂魄,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饱含热意的魂魄。她的眼底是生命的本色,不拘泥于猎人和猎物的草率差别。
华美的锦衣和繁复的首饰落在肉体凡胎身上,是锦上添花,可落在辽阔的山水和蓬勃的草木之间,却成了鱼目混珠,凭空生出许多无趣来。
那锦绣衣裳包裹着她的身躯,不像是赞美和褒奖,反倒是一种过分华美的束缚,让康熙心里凭空生出一丝怜惜之情来。
“八阿…”
齐东珠半出口的招呼被康熙的胸膛堵了回去,她没能及时隐藏好自己外露的神色,许是被看出了端倪,便听康熙问道:
“你急什么?”
齐东珠抬眼看了看天色,她身后的奴婢此刻鱼贯而出,给皇上请罪,说是让娘娘衣冠不整,全是她们之过。齐东珠听闻这话儿哪儿还有心思想别的,连忙说道:
“是我头一回穿这种衣服,耽搁了时间,这头饰——”
她抬起手去摸自己头上的半个发包,被抹了几次发油,馨香滑腻的头发被她粗手粗脚的一碰,又彻底散了下来,固定头发的小发簪崩出去,让齐东珠笨手笨脚的狼狈雪上加霜。
她原地转了半圈儿,也没能找到那小簪子,糟蹋了宫人半天劳动成果的她神色萎靡起来,一双鹿眼都暗淡了半分,小声嘟囔道:
“又弄掉了,他们忙了好久,不怨他们——我没法驾驭这么复杂的服饰,一定要穿成这样吗?”
康熙垂眸,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眼瞳幽深。喉咙里的话儿转了半圈,由“这是皇家规矩”变成了“你不喜欢?”
齐东珠抬眼看着他,鹿瞳里的神色坦白,那几乎是一个宣之于口的反问“你看不出来吗?”。可这些年的宫廷生活让齐东珠学会了一点儿收敛,但也只有一点儿。于是她带着为数不多的谨慎摇了摇头。
“那就不弄了。正式的嫔妃册封内务府还要上几道折子,才能做好册宝,将你的名字写到宗籍之上——今日虽是圣旨册封,你也不必拘束。”
这让齐东珠的肩膀松懈了些,舒了一口气。或许是她舒一口气的表情太过明目张胆,康熙罕见地抬起唇角,似乎笑了一下,说道:
“你奔出来做什么,可是奴婢伺候得不尽心,让你不舒坦了?”
皇上与嫔妃说些体己话儿,识相的宫人早就避开去了。齐东珠瞅了瞅康熙身后,见还没有萨摩耶阿哥那棉花糖团子似的身影,不由有些失望:
“我不喜欢被伺候,和旁人没有关系。”她又想起白日里梁九功的话来,最终还是问道:
“若是我不想要内务府新派来的奴婢,皇上可以让他们回去吗?我今日数过了,景仁宫主殿还有七个宫人留下,对于我们来说顶顶够了。内务府不必浪费人手在这里。”
康熙微微蹙眉。这一宫主位的规格和阵仗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是按照景仁宫往日里佟佳氏的规格,主殿内至少有二十二人随侍,又有十人等待差遣。这宫中佟佳氏还是俭省的嫔妃,不喜劳碌宫人,若是换了阵仗大的嫔妃,动辄三五十人的仪仗,都不算稀奇。
七个宫人,这日后纳兰东珠若是带着他们出了景仁宫的门儿,都算是给景仁宫丢人的。康熙有些想责备她的异想天开和单纯无知,但话到了嘴边儿,对着那双鹿瞳却没说出口。这感觉太稀奇也太古怪,让康熙浑身都发起了麻,最终也只说出一句:
“小事而已,你是景仁宫的一宫主位,自个儿看着办。”
而后他便寻思若是不想让景仁宫日后抬不起头,他还得给景仁宫其他的封赏。
康熙这突如其来的大度让齐东珠眯起了眼,露出一个笑来,虽然没说什么感谢或者溢美之词,可这对于康熙来说是顶顶难得的待遇——因为这个笑是真心实意的。这回儿他记不得什么规矩体面了,心里想的是难道朕的偏爱不是这宫中最大的体面。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萨摩耶团子莽了进来。胖乎乎毛绒绒的小白爪子倒腾得飞快,腾云驾雾似的,就冲进了齐东珠所在的主殿,冲得猛了些,迈过了院门好几步才看见他身型巨大的皇阿玛背对着他立在那儿,将他嬷嬷遮得严严实实。
这回儿正回头看着他,面儿上没什么表情,没有往日考察功课时的赞美和纵容神色,瞧着怪瘆人的。
萨摩耶阿哥十分敏锐,但是他到底只有八岁,来不及想太多,便跪下身来向皇父和齐母妃请安。
他嘴上说着齐母妃,长着双眼皮和长长的雪睫的漂亮小狗眼却偷偷对齐东珠wink,让齐东珠被行礼、称为母妃的疏离感消失殆尽。萨摩耶阿哥远比比格阿哥懂齐东珠的心思,或许对于比格阿哥来说,讨齐东珠的欢心需要一点儿斟酌和思索,对于萨摩耶阿哥来说,那简直是信手拈来的事。
他知道齐东珠不稀罕做这个皇妃,懂齐东珠会不自在,但他自有办法在外人面前全了体面,也能让齐东珠感到安心。
萨摩耶wink的样子极为乖巧可爱。前世做宠物医生的时候,齐东珠就知道大多数萨摩耶都会只眨一只眼,带着天使般地笑容向人类挤眼,看上去像是一种快乐的邀约。被萨摩耶的wink击中,齐东珠的心神荡漾了一瞬,飞快就被她的幼崽安抚好了,也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一人一崽并不知道,康熙因为身量够高,将他们的互动看个清清楚楚,此刻心里有些被排除在外的莫名憋闷。
他发现齐东珠对她养的这些孩子露出笑容可是毫不费力,信手拈来,而那只需要他们眨眨眼就能得到。
齐东珠对他的情绪一无所觉,当然,就算察觉了,恐怕也无心体谅。她绕过了康熙,蹲下身来拉起她的小萨摩耶,心疼地摸摸小萨摩耶的脑袋,左看右看,觉得自家崽风尘仆仆,看上去又瘦了点,毛都没有以前蓬松了。
“回来这么晚,跑到哪里去了,饿不饿?”
萨摩耶阿哥看了看康熙的面色,见他没有对齐东珠的举动生气的意思,便挤出一个笑容,亦小声回道:
“不晚,到了饭点儿回了,想嬷嬷。去给额捏和惠额捏请安,还去和九弟拜见了宜母妃,饿啦,嬷嬷给我做好吃的了吗?”
齐东珠分出些心神,汗颜萨摩耶阿哥这小小年纪就拥有的出色时间管理能力,竟然在下学后的一两个时辰里跑了这么多地方。她此刻还不知道这些甚至都不算萨摩耶阿哥今天下午的全部行程,而萨摩耶阿哥最大的目的,是为了去探清广善库属官永寿的底细。
这事儿,四哥说到此为止了不假,但他胤禩咽不下这口气。
当然,这些事乖巧的萨摩耶是不会对齐东珠提及的。萨摩耶阿哥用余光密切地关注着康熙的脸色,随机应变,又用小脑袋蹭了蹭齐东珠的掌心,娴熟地做乖巧状。
“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烩羊肉,还有双皮奶酥皮蛋挞,你肯定喜欢得紧…”
康熙垂眼看着这个一向在课业和为人处事上都让自己十分满意的儿子,莫名生出了几分不满。这都八九岁的人了,过了两年就该议亲,如何还像没断奶的孩子一样撒起娇来?
可他看在齐东珠的面子上,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清了清喉咙,说道:
“朕也未用膳食。”
齐东珠转头看着他,不确定此刻是否应该开口邀请他留下用膳。可是她也不是刚入宫的愣头青,这清宫虽然因为大清刚入主中原不久,很多规矩没定到明面儿上,但是该有的规矩还是很严苛的。就比如皇帝的饭食,甚至各位主子娘娘和皇子皇女的饭食,都是有定数、有专门的人去备的。
她今日能大张旗鼓地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带着景仁宫的婢女们一起备菜,无非是因为景仁宫的宫女和她以前都是同僚,她们知根知底,再加上景仁宫如今人员简单,主子只有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而她的崽又对她无有不允,如臂使指。
齐东珠对于自己做菜的水准还是很清楚的,都是常见的家常菜,因为她自己爱吃嘴馋,味道肯定不差,还会做一些现代时候餐厅的功夫菜。但是,那终究用的都不是什么稀奇材料,无非是猪牛羊鸡鸭鹅,便是鹿肉和狍子肉,齐东珠都不太能接受。
这对于吃惯了龙肝凤髓,熊掌鱼翅的皇帝来说,怕是难以下口吧。
她愣了片刻,倒是萨摩耶阿哥人情做惯了,当即嫩声对康熙提出邀约:
“皇阿玛若是不嫌弃景仁宫吃食简单,儿臣斗胆请皇阿玛在景仁宫用膳。”
当然,萨摩耶阿哥说这话儿的时候想的是康熙单独用膳,这样他们就有机会和嬷嬷一起,一家人围桌吃饭了。康熙如今来景仁宫来这么早,他觉得嬷嬷根本没时间用膳,就要侍君,实在辛苦。
他的嬷嬷他自己心疼,若皇上先行用膳,下人层层验过菜品,再呈给皇帝,来去也要半个多时辰,够他们景仁宫的一家吃饱喝足了。
但齐东珠是个实诚的,见康熙没有推拒,便当康熙要和他们一道围桌吃饭,虽然有些拘谨,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人带到内殿,请宫人去叫比格阿哥和小狸花公主。
胤禩被齐东珠安置在座椅上,愣是没有找到时间和齐东珠说句私密话儿,到了齐东珠去叫菜,才准备向康熙告退,像往日一样去帮嬷嬷端菜,顺便提点她几句,可他却看着上首的康熙对他露出一个看起来便不太温和的笑容,说道:
“胤禩,这几日朕忙于政事,久日未曾考校你功课,此刻正是时候。《资政要览》可读透了?”
胤禩没能走成,只能半垂下脸,一字一句认真应付。
齐东珠出了门去,便先到八公主院子里自个儿把头发挽起,又换回了往日的衣服,这才舒坦了点儿。
那过分华丽的锦衣她也不是穿不得。内务府自然重视皇上特例加封的妃嫔,衣裳全都是按照齐东珠的身量做的,但那衣服太精致,齐东珠总觉得它更应该出现在博物馆的玻璃罩子之后,而不是包裹在她的身上,让她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走路都不敢迈大步,实在不舒服。
这古代宫装的来由便是如此。甭管是汉人的宫装还是旗人的宫装,大多美则美矣,但那昂贵的刺绣一裹,步摇和发饰一戴,哪儿还有半分行走坐卧的洒脱和自在?那旗头上的绦子若是动作大了些,便会啪啪拍在宫妃的脸上,那些代表尊荣的首饰沉重不说,更是让人镇日只能僵着脖子,早晚会得颈椎劳损。
再说那花盆底,也是让人跑不得急不得,只能一摇一颤,踱着小步。在紫禁城有些铺满了石子的小花园儿里走都不太安稳,全靠嫔妃自己的平衡和积年累月修养出的仪态。
景仁宫的小宫女去请了四阿哥和八公主,齐东珠有些惴惴不安地来到小厨房门口儿,却发现比格阿哥在门口儿站着,他身边儿的奴婢正有条不紊地将饭菜装盘,用的并不是他们往日进食时用的盘子,而是一套青色的瓷盘。
比格阿哥表情绝对算不上舒展,但在齐东珠走过来时,他眉心迅速一蹙,继而又被他自己很勉强地抻平了。
“嬷嬷,你如今是一宫嫔妃。皇上莅临,你即便不愿着宫装,也应该待在主殿,不要亲身来小厨房这样的地方,沾染了烟气就不好了。”
齐东珠有些为难地看着他,小声说道:
“皇上要留下用膳…”
比格阿哥走过来,伸出毛绒绒的大爪子拍了拍她的手,以表安慰:
“无碍的。只是一会儿去了主殿,即便嬷嬷不爱那些繁文缛节,但在皇阿玛面前,还是要循礼。皇阿玛有三宫六院,不会在景仁宫待太久,嬷嬷暂且忍一时,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不止萨摩耶会wink,历史老八也会
他和兄弟几个密谋,他几个捧哏弟弟说八哥才适合做储君,他对其他人“闭一目而笑”
这不就是wink吗!所以老八是萨摩耶!
比格的心态后面会详细盘。他性格所致,和老八的路数完全不同。他们对保护的定义不一样,但他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就是做为妈咪披荆斩棘的小宝贝!!
后面会加更呜呜,放假天天出门加不了一点,谢谢大家催催!
再ps:在考虑这本的收尾事宜了,球球大家看看预收们(我打滚求求呜呜呜呜),再就是现在预定番外有以下:
*东珠*曹寅(也可能在正文南巡部分会写后续)
*比格大帝穿越历史雍正
*历史十四(剧透下十四是德牧)穿越东珠时空的德牧十四
*东珠(仍然调解多犬家庭矛盾版)太后生活
*摄政公主小狸花视角的母后东珠(康熙朝有摄政公主哒
大家还有想看的番外请评一下!
第134章 微醺
◎“得了,你们母妃护着你们,朕不跟你们计较。回去歇吧,明日尚书房考校功课,可别在众兄弟跟前儿丢了景仁宫的人。”◎
齐东珠说不出不好来, 只能跟着比格阿哥回到了主殿。比格阿哥是她的崽里最循礼的,和萨摩耶阿哥那种做得好看的动作不同,他是接近刻板的, 即便是神情都要一丝不苟,而那有时候看上去甚至有些虚假。
他的沉稳多少让齐东珠冷静了些, 因为轮番变故而有些木木的脑子也开始重新转动起来。
时至今日, 齐东珠其实还是对如何做一个嫔妃一窍不通的。她也不太知道如何与一个帝王相处,过往她和康熙不算正常的相处际遇没法儿给她什么提示, 因为她至今不知道康熙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齐东珠是个年纪不算小的成年人了,因为穿越的缘故, 她比她这具身体的实际年龄还要大四五岁, 和康熙算是同龄了。在她这个年纪,她自然不会是一张白纸, 或是满脑子浪漫思维的少女。
她很清楚她想从康熙手里要什么。她想要能陪伴她的幼崽们长大, 想要从康熙、甚至她未来这些天龙人幼崽手里剥离出一点儿权力, 去反哺被剥削的人民。她想要更多的影响力, 站在一个不会被忽视的位置, 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可是她不明白康熙想要什么, 就像她不知道康熙为什么喜欢她一样。
她今日作为齐妃的“不守规矩”,何尝不是一种明目张胆的试探。她想要知道康熙对她的容忍究竟到什么样的程度, 她想弄明白当她成为齐妃之后, 康熙愿不愿意给景仁宫额外的包容。
可比格阿哥显然不甚了解她和康熙的相处模式。他怕齐东珠惹怒康熙, 继而落到失宠,甚至更不好的境地。比格阿哥将他的这些忧虑和恐惧藏得很好, 但也不难看得出来, 他想让齐东珠维持住表面上的体面, 直到康熙离开为止。
齐东珠不好拂了比格阿哥的好意。她和比格阿哥一道回到主殿, 便见道道菜肴已经摆了满桌,康熙正与萨摩耶阿哥一问一答,看起来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了。
虽说是摆了满桌菜品,但齐东珠的菜做得很粗旷,充满了北方菜的特点:量大、肉多,整块儿。别说什么摆盘了,大眼看去虽然色香味俱全,但实在是高攀不起皇家水准。康熙的随侍面露难色,正欲上前验菜试用,可却被康熙挥手制止了。他抬起眼,望向门口的齐东珠和四阿哥。
比格阿哥规矩地跪地行礼,口称皇父,又言景仁宫失主位已久,不知皇上今日驾临,规矩不佳,还请皇阿玛不要怪罪云云。
他这么利索地跪倒伏地,齐东珠其实是有些心疼的,即便是康熙的脸色也肃了几分,停顿了一会儿才不冷不淡道:
“你小小年纪,倒是极重规矩。”
说完,他便将视线转到齐东珠身上,开口道:
“今日家宴,朕来得突然,一切都按照景仁宫的规矩就是了。”
齐东珠看着比格阿哥从地上爬起来的动作明显一顿,倒是萨摩耶阿哥看上去开心不少,又咧开了小狗嘴,被比格阿哥瞪了一下才收敛了些。
景仁宫餐桌上有什么规矩?那根本就没有规矩。
小狸花公主因为比格阿哥阻挠的缘故,没被抱来上桌,齐东珠的第一碗蹄花儿汤便和一整块儿猪前蹄,盛给了年纪最小的幼崽小萨摩耶。比格阿哥暗中叹了一口气,扫视了一下桌子上的炖肘子、蹄花儿汤、烩羊肉、炖煮牛筋、松香排骨,只能硬着头皮给康熙夹了一碟烩羊肉敬孝。
猪肉价贱,产肉量大,即便比格阿哥这种宫廷中长大的,也知道猪肉多是平民所用,更何况猪蹄这种地方,即便是齐东珠料理得实在好吃,他们往日经常被齐东珠投喂,但他不觉得其他贵人也爱用这些。
羊肉牛肉倒是为宫廷所常用,但牛筋也不算是常被宴席料理的好肉,看来看去,只有烩羊肉还算常见。
这其实是两个幼崽第一回儿和康熙同桌用膳,齐东珠看得出,比格阿哥很拘谨。他往日是冷淡且游刃有余的,但那大多是因为他预先想好了事情的轨迹,所以有恃无恐。而此刻他大概是因为从未想过有一日和皇阿玛同桌用膳,像是一家人似的,这超出了自闭幼崽的理解范围,所以自闭幼崽表现得很沉默,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萨摩耶幼崽倒是适应能力很强,没过多久就神色自如,用白色爪子握着小勺子扒饭吃,看得齐东珠心都化了。无论多少次,小狗吃饭总是让人觉得无比治愈,齐东珠一边吃着,一边盯着吃得很香的两只崽,殊不知康熙也正在盯着她。
饭菜的肉香在宽敞的外殿飘散开来,渐渐填满了所有空间。康熙看着齐东珠吃起饭来全无旁人的优雅自持,而是一侧腮微微鼓起,眼底有一种很直白的快乐。
康熙看着她咽下口中的肉,又给她添了一筷子。齐东珠眨了眨眼,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咬住了肉。往日在餐桌上,萨摩耶阿哥和比格阿哥也会给她添菜,她不觉得稀奇。
倒是萨摩耶阿哥转了转眼睛,又垂下去无声地吃了一口。比格阿哥从始至终没有抬过眼,余光却仍然关注着齐东珠,神色之中含着警戒。
饭毕,比格阿哥主动向皇阿玛请过后离席,而后宫人鱼贯而入,收走了残羹冷炙。萨摩耶阿哥站起身来,突然开口说道:
“母妃离宫数月,八妹妹夜夜思念母妃,如今母妃回宫,景仁宫上下无不欢喜,八妹妹年岁小,更是掩藏不住,喜上眉梢,还请母妃怜惜八妹妹,多陪陪她罢。”
他这话儿说得像是孩子在向母亲撒娇,又搬出了年岁更小的小狸花儿公主,齐东珠一下子就被牵引了心神。康熙神色微动,也转向了似乎孩子心性,实则是想让齐东珠抽身的八阿哥,脸上神色冷了下来。
吩咐好一切,正折身返回的比格阿哥听到这话儿,当即在殿门口冷了脸,出声呵斥道:
“胤禩!皇阿玛面前说这些琐事,是怪景仁宫没照料好八妹,还劳动母妃奔波吗?”
说罢,他向康熙行跪礼,自罪道:
“八弟无状,是儿臣没有管教好,还请皇阿玛和母妃恕罪。”
齐东珠被这么一搅,心里不好受起来,连忙要去抱比格阿哥。她知道萨摩耶阿哥是为了她才假装孩子气,读不懂氛围似的借小狸花儿公主,央求齐东珠留在他们身边儿,不要去伺候康熙。可他这样的举动定然让康熙颜面不好看,开罪皇上。
况且,今日齐东珠封妃,虽然目前只是皇帝下达圣旨,口头定下封号,但也断没有在今日将皇帝拒之门外的道理。
比格阿哥比萨摩耶更知事儿,也更有分寸,此刻自然会借训斥幼弟,将出言不逊的罪责揽到自己头上。
可自闭症幼崽有个不太得体的地方,那便是他的情绪总是来得十分突兀。比格阿哥训斥中的暴怒让康熙皱起了眉。
康熙其实知道,齐东珠对他并无意,他只是等不起罢了。八阿哥对齐东珠的幼稚维护,康熙自然是看得出来的,可是他对这些孩子话儿不当回事。齐东珠什么性格,他自认比两个孩子看得更明白。他当然知道自己纳齐东珠入宫名义上得了齐东珠的配合,实则是以权迫人,他不想彻底将这些摆到明面儿上,那只会让他面上更难看。
而四阿哥这般事事行大礼,在齐东珠面前将尊卑摆到明面儿上的行径,才是在戳破康熙的假面。康熙自认无意改变齐东珠在景仁宫里的荒唐行事,若是这般能让齐东珠假作妥协,心甘情愿地留下,他当然没有异议。即便是她失了皇家体面,那又如何?国君和皇家的体面从来不需要以委屈嫔妃而获得。
所以,还没等萨摩耶阿哥和齐东珠有所反应,康熙便蹙眉斥责了比格阿哥:
“动辄喜怒形于色,你岂担得起兄长之责?”
这回儿,便是萨摩耶阿哥也要因君威而跪,齐东珠心中升起了火气,源于母亲维护孩子的本能。康熙对臣属和儿女的评语时常是被载入史册的,若是对留下这种负面的评价,现在可能还好,若是日后比格阿哥前朝行走,又当如何自处?
“四阿哥还年幼,就有一份为亲弟操劳的心,本就是我这做嬷嬷的失职。皇上何故对孩子言辞锋利?”
康熙见齐东珠瞪着自己,仍旧一副鲜活模样,心中反倒舒坦了。他对齐东珠露出和缓的面色,转而对两个皇子摆了摆手,温声道:
“得了,你们母妃护着你们,朕不跟你们计较。回去歇吧,明日尚书房考校功课,可别在众兄弟跟前儿丢了景仁宫的人。”
齐东珠听闻这话儿,连忙对两个幼崽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来,眼看着目露踟蹰的小萨摩耶被比格强行带走,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康熙的侍从从殿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带来了茶水和甜酒,点燃了满室烛火。齐东珠坐在坚硬的木凳上,因为和康熙独处的不自在,脚趾开始施工,先是一口干了茶水,又拿着甜酒在手里,倒了小半瓶进嘴里。
“那酒后劲足,你不常喝酒,还是莫要喝这么急。”
康熙开口道,可是齐东珠已经喝下半瓶。她前世自觉酒量不错,读研的时候论文压力大,时常把酒精当成一种廉价的舒缓剂。可她严重误判了纳兰东珠这具身子的酒量。
就算纳兰东珠曾经酒量不错,在齐东珠穿越过来多年不曾饮酒的情况下,身体也对酒精反应不小。她的双颊微微泛起了潮热,眼角晕了红,在烛火的照映下格外显眼。
康熙呼吸微微一滞,伸手松了松他的围领子。他久经风月之人,即便他心中明白齐东珠于他而言不是一副锦绣皮囊,但仍然驱于本能,沉湎她眼尾的一抹艳色。
“我有话儿问皇上。”
齐东珠呼吸之间都是甜酒的气味儿,人处于一种微醺,但拒不承认自己被酒精影响了的状态。她的眉心因酒精松弛了些,拉起沉重的木椅,将吱嘎作响的椅子拉到了康熙身边儿,又坐下,盯着康熙的眼睛。
她那双坦白的眼睛比往日还要直白,为数不多的机警都消散殆尽了。康熙蹙眉将因为屋内响动而在门口踟蹰的奴才挥退,抽走了她虚虚握着的酒瓶。
“你想把自己灌醉了来应付朕?”
齐东珠摇了摇头,头上那怎么都拢不进把子头里的呆毛被甩飞出去,又被康熙伸手勾在手里,捋顺了。
“我就是想起了董鄂氏,如今我和她境遇相仿,想问问皇上究竟要我做什么。”
董鄂氏三个字向来都是宫中心照不宣的禁忌,对于康熙和太皇太后来说更是。康熙手指松开齐东珠怎么都捋不顺的呆毛,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齐东珠的肩膀其实并不算单薄,但康熙身形高大,手自然也大,轻而易举地拢住了她的半个肩膀,拇指隔着她的围领子,落在了她的颈动脉之上。
康熙目光沉沉,一双凤目深不见底,牢牢锁住齐东珠。若是往日,齐东珠定然会觉得后颈发凉。康熙的手虽然落在她的肩膀上,但是拇指虎□□握处是她的颈部要害。就算齐东珠这种危机意识几乎不存在的人,也会察觉情势不太对劲。
但她刚刚半瓶酒下肚,此刻浑身都暖洋洋的,没能察觉半点儿危险。
“你和董鄂氏并不相同。”
康熙知道她醉了一半儿,不会与她计较,半心半意地说道。他显然不愿谈董鄂氏和他父皇福临的恩怨,即便他对此知之甚详。
他移开目光,准备收回手,可齐东珠却犯了倔脾气,两手齐上,握住康熙落在她肩头的手腕,因为酒水而变得湿漉漉的眸子找准康熙的,非要锁住他的视线。
她喝了酒,鼻头泛着红润,眼尾也晕红,那双鹿瞳显得水光潋滟,康熙被她锁住,双眼挣脱不能,只好说道:
“你和董鄂氏同是二嫁,可董鄂氏性情温良,恭敬顺从,和你性子绝不相同。你何必拿她自贬?”
齐东珠又摇头,脑袋活动太快,甚至有点儿眩晕。她扒着康熙的手背,下巴搭在康熙的手指上,半晌寻回了清晰的视线。
“董鄂氏也不是一开始就恭敬顺从的。先皇崇尚儒学,董鄂氏虽然是贵女,通晓汉学,但也并不以儒道规范下的女子自处。先皇教会了董鄂氏如何做一个恭顺女子,如何孝敬丈夫,如何照料丈夫的其他妃嫔,如何谦卑收敛。刚入宫时,董鄂氏尚有胆量与先皇争执,可后来却为了生育皇嗣死于床榻之上。”
“先皇喜爱董鄂氏,将董鄂氏剪裁成他最心悦的模样。皇上喜欢我,是喜欢当下的我更多些,还是剪裁成后宫妃嫔模样的我更多些?”
董鄂妃的事,齐东珠大多是从她家养的狗子那儿听闻的。萨摩耶阿哥不愿她被拘束宫中,又交际广泛,不知从哪儿打听了这些陈年旧事,在齐东珠还没来得及出宫的时候见缝插针地说给齐东珠听。
齐东珠在某些方面是敏锐的。同为女子,她更能体谅董鄂氏的境遇,作为有着几百年先进意识的穿越者,她也更懂这际遇之中包含的可怕隐喻。
福临对董鄂氏见色起意,在董鄂氏的丈夫阻止董鄂氏与福临相处时,训斥甚至可能谋杀了她的丈夫,让她成为了他的妃子。
他教会了董鄂氏许多事,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去教的。董鄂氏或许反抗过,但是在皇帝的权势之下,她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傲骨又算得了什么?福临或许在累日的教导之中日渐沉迷,爱上了她,但是她的心意,又有何人在乎,何人体谅?世人只会称赞皇帝的“痴情”,谁又会站在她的立场上去替她品尝皇帝“痴情”的后果。
董鄂氏最后的恭顺,才是宫廷之中最深沉的悲剧。
齐东珠这样问,却是让康熙神色一沉。他知道自己出言引导齐东珠入宫为妃的姿态算不上好看了,但他没想过齐东珠其实比他想象得还要敏锐得多。
康熙多次追问她意愿的姿态,引导她对于入宫之事说出那个“好”字,除却希求她一点儿回应和真心以外,主要是为了她能在入宫之后待得更心甘情愿一些,少些折腾和不愿。
是的,他作为一个皇帝,从头到尾就没曾想过齐东珠最终能对入宫之事说一声不愿,无非早晚而已。他的耐心在知晓他自己渴求的那一刻已经迅速耗尽了,齐东珠的意愿虽然重要,但对他而言无非是锦上添花罢了。他可以等,摆出一副体谅包容的姿态,但骨子里他从来没接受过“不”作为结果。
和曹寅南渡是他给齐东珠的最后机会。可是说到底,那真的是机会吗?他心知肚明齐东珠不会放弃她养大的孩子,也不会放弃她在宫廷之中结交的人,她能到哪儿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齐东珠不因为他是皇帝而尊敬他,他也有齐东珠想要的一切。
是,他知道这些事如果摆在明面上做是不太体面。皇族中人应该注重天家仪态,但是说白了,礼仪和面子无非是安抚人心的玩意儿。真正的权势是无所不能,不分善恶的。若是让百姓意识到其实权贵做什么事都是无拘束的,更会引起百姓的恐慌和不忿。
在不超出掌控的情况下,康熙不会让齐东珠感受到恐慌和不忿。他想要齐东珠自如地面对他,为此他不在乎齐东珠的规矩,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他的宠妃不守规矩。
“你十年如一日,就算朕心思大,也不会自讨苦吃,去教你规矩体统。”
康熙沉声说,揉了揉齐东珠的后颈,又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放回膝头。酒劲彻底上来,齐东珠的脸颊有些发红,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仍旧盯着康熙。
康熙怕她醉酒听不清明,又说道:
“景仁宫里一切照旧,朕不拘你。在你入宫前朕就允诺过,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安分待在朕身边儿即可。”
“哦。”
齐东珠声音弱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水而有些犯困了。她的手被康熙的手包裹其中,仍不老实,手指乱动,乘机攥了康熙的一根拇指在手心里。
康熙没受过这种待遇。往日齐东珠可不会主动靠近,更不会攥他的手。他安静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取了桌上半凉的茶水,同样一口喝干了。
“你如今是一宫主位,膝下有二子一女,除却宫中资历比你老的惠宜德荣四妃,其他妃嫔合该主动来拜会你才是。”
齐东珠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直了,康熙见她还听得懂话儿,刻意顿了一会儿,见齐东珠瑟缩起来,甚至身子都向他靠近了点儿,像是寻求庇护似的。即便知道这都是假象,康熙还是难免有些熏然,过了片刻才淡声说:
“朕可以以你身子不适为由,令后宫不得叨扰。不过明日,朕令皇太子前来拜见母妃,你可莫要避而不见。”
这件事,是康熙打算好了的。胤礽在宫内宫外所行之事实在荒唐,短短一日,康熙本还没机会查出昨夜纵火的首尾,但他已将太子诏至御前训问过了。
他心里其实明白无论是宫中传到太皇太后耳中的留言,还是宫外那场狂妄的火,都与胤礽少不了干系。他近日得了宫外侍卫的详报,也查清了在宫外和齐东珠共处一处的宫女翠瑛的去向,不用追根究底,便已经给胤礽定了罪。
可胤礽却因他昨夜火场犯险而哭崩御前,即便被太子荒唐举动气得几乎动手,他终究对亲手养大的孩子于心不忍,只叫他亲自去讨母妃原谅。
齐东珠不知这些,她听闻只觉得头疼起来。酒水让她的不情不愿宣之于口,而康熙只说:
“若是不见,便让他在景仁宫门口候着,等你乐见了便是。”
齐东珠对此感到厌烦,她借着酒劲直言道:
“太子归皇上管教,没有我等嫔妃插言的份儿,皇上莫要为难我了。”
说白了,自己的幼崽自己管,别拿别人当筏子管教,特别是太子这种身份特殊的,实在是齐东珠的不愿招惹,敬而远之。
谁知康熙神色一凝,却并像今日其他时候那样妥协放纵,而是包裹住齐东珠的手,沉声说道:
“旁的事朕大可依你,可这件事则不可。太子是一国储君,朕百年之后,便是他为君王。你虽是朕的嫔妃,也不可与储君形同陌路。”
齐东珠耷拉着眉眼,过了片刻康熙细看,竟是眼皮子都快合上了。他被气笑了,伸手掐住齐东珠的细腰,将她托举起来,听她口中“哎呀”一声惊叫,将她带入内殿去了。
*?
第135章 问津
◎胤禛没有开口,他心中其实仍有怒气徘徊不去。他往日里情绪少,也和常人不同,但是有两样最基本的情绪他是不缺的。那便是恐惧和怒火。而◎
*?
次日, 齐东珠在天色大亮后才迟缓地睁开了双眼,床纱细薄,透出门外的澄亮天光。
齐东珠的头有些发闷。她实在低估了酒精对这具身体的影响, 昨夜半梦半醒,手脚和头脑都发着热, 怪异极了, 像是前世喝了酒精勾兑的假酒那样,反应极大。
齐东珠这边儿下床踩上鞋子, 殿外的景仁宫小宫女便跑了进来,迭声说道:
“娘娘, 娘娘, 您可醒了。我去给您拿洗漱的铜盆来。”
说着,人又没了影子, 只有另一个景仁宫年纪稍大些的婢女凑了过来, 给齐东珠披上了外衣:
“诶, 我自己来就行, 谢谢。”
齐东珠揪住衣襟就胡乱往身上套, 一边儿问道:
“小阿哥们都去进学了吗?早上食的什么?八公主醒了没, 我昨日都没能好好陪她…”
“娘娘,”
那年长宫女无奈, 连声止住了齐东珠的话儿:
“您这半天也不问问皇上如何了。您昨晚刚侍君, 正是承接雨露君恩的时候, 结果皇上今早自个儿爬起来去上朝,还不让奴婢进来叨扰您。奴婢都替您骇得慌!”
齐东珠动作一顿, 挤出一点儿尴尬的笑意, 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儿了。昨夜她确实糊里糊涂, 记不得太多, 只记得康熙胸肌很大,许是旗人重骑射的缘故,胸膛山峦起伏,又宽广得能跑马,她一时被迷惑,摸了好几把,手有点儿撕不下来。
虽然胸肌诱人,可她总觉得自己在睡别人的男人,不太道德,还是推拒过的。后来唇舌纠缠,呼出的酒气在两人之间流转,她神志便不怎么清明,记不太清了。
只是有点懊恼康熙并不阳痿,实在烦人。
当然,作为一个成年人,这点小事齐东珠不会心生纠结,精神内耗。于是她像许多成熟的人一样,选择当昨夜之事并不存在。
旁人提及了,她才觉得尴尬难言,只好低声问道:
“后厨还有热水吗,我想洗个澡再去陪八公主。”
“娘娘,您如今是一宫的主子,您要什么那就得有什么。您这软脾气什么时候改一改,也幸亏皇上今早按您的愿望,将内务府的人赶走了,若是那些人精留在景仁宫,您能镇得住哪个?”
这年长宫女在宫中待久了,是过了二十五岁也不肯出宫的,说是家中母亲去世,父亲忙不迭将她送进宫来,这些年还要走了她手里的不少积蓄,实在是不堪为父。她不稀罕出宫等着父母安排她的婚事,愣赖在宫中不走。
但她也不是太机灵的性格,人有些絮叨,做事一板一眼,木木愣愣的,也是佟佳氏心慈,才一直将她留在景仁宫照拂。
齐东珠过去和她不太熟悉,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宫女实在话太多了,齐东珠这种社恐人最受不住叨叨。可如今,景仁宫主殿就剩下三瓜俩枣,齐东珠只能硬着头皮,红着脸忍受这种没有边界感的叨叨。
但她不会生气,更不会斥责。齐东珠知道年长婢女没什么恶意,更喜欢这种旁人还愿意跟她多讲几句话的相处模式,这就像一切都没变一样。
洗漱过后,齐东珠取了些御膳房送来的食物果腹,便去小院里抱她的猫猫了。猫猫可人儿,被齐东珠抱在怀里哄了又哄,哄出几滴眼泪来,咪咪撒起娇来:
“额捏…嘤嘤…额捏不要丢下宝珠,宝珠乖…”
齐东珠心都化了,也跟着落了两滴泪,拼命亲她的小猫,恨不得将香香小猫一口吞掉。
“再也不走了,我的小宝贝…”
她抱着小猫咪,哄好了后又教她识字读话本,给她讲故事。康熙的皇女也是要进学的,再过几年,她的小猫咪也要和姐妹们一道读书。这年头旗人的贵女绝不将就无才便是德那套,受教育程度是很高的,无论是满汉文字,还是学问骑射,都在她们的学习之内。
爱新觉罗皇族又有和蒙古联姻的传统。这些年虽然旗人日渐强盛,但蒙古诸部仍然不容小觑,齐东珠知道有些皇女逃不过联姻蒙古的命运,而联姻也并不完全是牺牲,而是旗人掌握蒙古政权的方式。
这个时代,旗人妇女远没有那么多束缚。旗人入关时,妇女亦骑马打仗,出入不羁,而到了晚清,旗人妇女竟视缠足为正常现象。
其中变化,何其可悲。旗人本是来自化外之地,带着部落的粗蛮和血腥,但也没有对妇女的系统性压迫。可在民族融合的时候,对中原所谓礼教取其糟粕,最终旗人妇女同其他被封建制度和风气压迫的女性一样,彻底失权。
齐东珠绝不会让她的小猫咪落入这种境地,也不会让其他女性落入这种境地。她们本该自由。
这也是齐东珠想要从康熙手中攫取权力后想要做的事之一,她知道康熙的权力足以让她做这种事。
自康熙即位到如今,中央集权达到了更高的程度,康熙本人也不忌讳改变。满人有殉葬传统,顺治帝死后,一妃殉。到了康熙朝,这种行径才被取缔。康熙禁赌禁嫖,在明末达到顶峰的娼妓之风,在康熙朝彻底被禁止,公私诸妓皆严禁,淫风一扫而空。
当然,禁娼妓后,清朝男风盛行。不过那也只证明了男才是嫖的主体和发起人,并且秉性难移,少有女子和无辜孩童受害,便是好事。
至于禁赌,康熙为此斩杀宗室以儆效尤,也算一桩功德。
齐东珠知道,若是康熙想禁缠足之风,他是绝对有法子的。他作为中央集权顶峰的皇帝,手上的权力足以让他为所欲为。康熙曾经提出过废止女子缠足,不过因汉臣反对声过大而止。
不过想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无非是因为废除缠足对康熙来说也无利可图,还会招致文人非议。他严令禁止旗人女子缠足一举便能得知康熙对缠足的危害心知肚明。只是汉人女子的苦难,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之内罢了。
心思飘着,齐东珠一边低头看着小猫咪在纸上乖巧地描字,一边算着手头上可以调用的银两。她如今宅子被烧了,失去了唯一的不动产,手头上算上康熙允诺给她的三万两,还有四千五百两现银。留着几千两给她的善堂应急,她想用剩下的钱去雇船只和人手,去寻找红薯和土豆。
这两样东西此刻应该都已经传入中国了,前者在福建应该就可以寻到,后者仍旧下落不明。不过她如今以嫔妃的身份,是可以召见传教士入宫的,届时她寻个法国人问问,或许能有些线索。
毕竟土豆在法国被称为“地下的苹果”,享受着极高的礼遇。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清朝的人口增长能通过红薯和玉米的大量种植来实现,百姓的生活质量和人口素质却并不能因为这两样农作物得到提升。更重要的是教化育民,产业革新。齐东珠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小狸花公主,诚心祝愿在有生之年,和小狸花儿一样大的女孩子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革命的火苗在这片大地上燃烧起来,最好把封建王朝一把火烧了了事。
放纵自己畅想了片刻,齐东珠将描了一张字,显得有些困倦的小狸花放回榻上,哄她睡醒了就能用晚膳了,便准备向小厨房去。可谁知走到半路,便看到比格阿哥提前回来了。
“嬷嬷,”
比格阿哥站住,闷闷叫了齐东珠一声。齐东珠瞅着他看上去苦大仇深的小狗脸儿,问道:
“今儿怎么回这么早,你弟弟呢?”
听闻这话儿,比格阿哥面儿上没什么波动,只是低声说道:
“八弟在宜母妃处看望十四弟,晚些时候就回来了,嬷嬷不必担忧。”
齐东珠不知道自己被比格阿哥轻而易举地转移了注意力,脑子里立刻被放大的“小狗崽!”塞满了。她几乎就要开口问问比格阿哥你亲弟弟十四阿哥是什么品种,但是她以成年人的自制力,很勉强地忍住了。
她和宜妃一点儿都不熟,如今又是这样尴尬的身份,连个去看小狗崽的理由都没有。
齐东珠脸上的失望之色太过明显,比格阿哥见她不再追问萨摩耶,方才松了一口气。
从小被齐东珠养大,他怎么不知道齐东珠什么德行,那是看见幼崽就挪不开步子。他其实怀疑齐东珠对自己如此深厚的感情大多来源于自己是她养的第一只崽。果然,听到新鲜的幼崽,齐东珠的大脑再次离家出走,一心去畅想那素未谋面的十四弟了。
也就不会发现他昨日教训了八弟一事。
比格阿哥垂下耳朵,轻声请辞道:?
“嬷嬷,我回去写文章了。”
“哦,你去忙吧。别太累了呀,晚点儿叫你用膳。”
齐东珠连忙说道。她知道比格阿哥自制力极好,课业一丝不苟,若是耽搁了他的时辰,晚上怕是要挑灯夜读,那才是坏了小狗的身子。
比格阿哥点点头便回到了自己的院落里。奴才已经将他的书房打扫干净,丝毫看不见昨夜的一片狼藉。
昨夜里他气狠了。胤禩的口无遮拦让他对齐东珠的境遇忧虑到了极点,彻底爆发了出来,以至于言辞失控,反倒惹恼了皇阿玛。
再多地斟酌,在面对齐东珠的时候也失去了作用。比格阿哥不是不知道齐东珠不愿侍君,但事已至此,在生杀大权掌握在旁人手中的时候,他更不愿齐东珠受到外在的伤害。私心里,他想要齐东珠对皇上表现得顺从一些,哪怕是浮于表面、只用来敷衍皇上的体面也好。
他自幼浸淫在皇家,自然知道权势的可怖,可是齐东珠不懂,或者是她并不愿懂,而胤禩和她互相纵容成就,让景仁宫的处境雪上加霜,岌岌可危。
他必须保住齐东珠。如今皇帝的纵容和偏爱,随时可能成为未来的脓疮。昨日见齐东珠仍旧不穿嫔妃服饰,不着饰品,不尊礼仪已经让他头疼欲裂。但他不会对齐东珠发火儿,只能憋着火气,到了胤禩说出那怂恿齐东珠冷落君主的话的时候,彻底爆发出来。
他气急了,昨夜狠罚了胤禩。刚入他的书房便叫胤禩双膝跪下。
旗人多礼,子对父,臣对君,奴才对主子,都是要行跪礼的,而弟弟对兄长,也要单膝下跪打千儿。
而在宫廷之中,这些礼仪更被演绎到了极致,弟弟对兄长是要双膝下跪行礼的。但这宫中几个哥哥,除了被谁都跪的胤礽和眼高于顶的胤褆偶尔受弟弟们的大礼,还真没谁上赶着找不痛快让弟弟对哥哥行如此重礼。
胤禩从来没对太子以外的兄长行过这种礼,胤禛是知道的,但他气狠了,入殿便让胤禩下跪。胤禩素来对他恭敬,要跪就跪,但那脸上却平白透出一股倔劲儿来,看得胤禛额角青筋直冒。
“你当着皇阿玛的面儿,对嬷嬷说那样的话儿,你作何居心?!你是想看好不容易复宠的景仁宫彻底散了,你才开心,你才满意,是不是?”?
胤禛怒上心头,声音很大,门口的奴才连忙将门带上,免得自家主子的声音传到别处去。
“要不是太子手段下作,她不至于这样狼狈地回到宫中来!她对皇阿玛无心,四哥难道看不出吗?”
胤禛拼命压抑着愤怒,两个多月前被踢伤的胸口被胤禩气得隐隐作痛:
“看不出?全天下就你胤禩本事大,就你胤禩聪明。你说那句话儿一时痛快,你是要害了她,害了景仁宫!她本就无心争宠,你还在后面推波助澜,纵容毒害!你让她一时爽快,等触怒君主,你要她如何自处?你我如今只是光头阿哥,多年之后等个郡王贝勒的封位,如何保得了宫中的她?我问你如何保得了她!”
他的声音严苛刺耳,或许彻底将胆子一向奇大的胤禩吓坏了,让他苍白着一张脸儿,终于说了句服软的话儿:
“四哥…你是不是胸口疼了,你别气了。”
胤禛也知道自己如今面色一定难看,他转回桌前,撒了水在石砚上研墨。写字是胤禛用惯了的收敛情绪的方式,如今他亟需这种相对体面的方式宣泄火气。
余光见胤禩想要凑过来,胤禛冷声道:
“跪着。”
胤禩不说话儿了。他跪了约莫有小半时辰,直到看着胤禛的脸上没什么波澜了,方才哑声开口道:
“嬷嬷瞧着眼底清浅,其实心里主意深着,若是逼她做事,她不会应允的,那会害死她,四哥,我不能看着旁人伤害她,让她做她不情愿去做的事,四哥也是一样的。”
胤禛没有开口,他心中其实仍有怒气徘徊不去。他往日里情绪少,也和常人不同,但是有两样最基本的情绪他是不缺的。那便是恐惧和怒火。
而齐东珠偏偏能挑起他这两样罕见的情绪。他又为其忧虑,又恨自己无力保全,这两种情感交织在他心里,让他在一个过于年幼的年纪妄图承担起景仁宫的一切。
“就算是皇阿玛,也不能做强迫她的事,我一定不能…”
胤禩低声说道,胤禛知道他膝盖大概跪得疼痛,大腿都有些抖了,有一部分被经年累月养成的照料胤禩的习性让他想要缓解胤禩的忧虑和痛苦,而他难以磨灭的冷酷本性则为此发出轻声嗤笑:
“所以你想让她像良额捏一样,入宫多年,宛若身居冷宫,无人问津?”
他听到自己声音冷酷道。话出口的一瞬他就后悔了,倒不是因为自己道出了事实,而是胤禩不该从他嘴里听到这样冰冷的话儿。他果然看见胤禩一脸苍白错愕地抬眼看着自己,嘴唇轻颤,憋红了眸子,半晌没说出什么话儿来。
他想胤禩若是出口骂他几句,恐怕还好些。胤禩记恩不记仇,而且性子被宠坏了,很多时候嬉笑怒骂浮于表面,可若是他一言不发,那便是听到心里去了。胤禛蹙眉,从长桌后折身出来,走向胤禩,可胤禩却用他那跪久了不太利索的腿挣扎避开了他的手,愣是一句话没说,一瘸一拐地跑出去了。
第136章 歉意
◎“你弟怎么不笑了?你不要凶他啦。”◎
——
当夜, 景仁宫有皇帝下榻,皇帝的侍从也遍布宫殿,胤禛不便闹出动静, 只能暗自发了一通火,任由胤禩跑回他自己的院子里闭门不出。
次日, 二人在天还不亮便要晨起进学。胤禩年岁小些, 一向是贪睡到最后一刻方才起身。可这回儿胤禩却在胤禛踏出院门的时候早就离开了。
胤禛咬齿,心知胤禩又犯了倔脾气, 但当着齐东珠的面儿,他拿胤禩没有法子。有些事幼崽们心里是心照不宣的, 那就是不能把他们私下的龌龊捅到齐东珠眼前儿, 否则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齐东珠眼见着比格阿哥回到小院,心里总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她。不过齐东珠昨夜也做了荒唐事, 自己也气短, 再加之她的幼崽年纪也越来越大了, 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她也不想事事插手一下幼崽们的生活。
这么想着, 她叹了口气, 听景仁宫的婢女絮絮叨叨着今日小厨房送来了什么好材料。
以前佟佳氏还在的时候,齐东珠时常没有空闲也没有能耐将这些幼崽们聚在一起吃饭, 只能偶尔在食材充足的时候, 给他们做点点心, 开个小灶。后来佟佳氏去世,内务府给各个皇子公主都会定时送来配给, 齐东珠手头上也有银两, 这才仗着景仁宫无人, 堂而皇之地占了小厨房, 每晚把幼崽们召集起来一起用膳。
就像家人一样。
如今她是一宫主位,又是内务府觉得极其特殊的一位,自然日日都会送来新鲜分例。今日便送来了用海水盛着,一路从胶东运送到京城的新鲜海鱼,还有羊腿鲜鸡,上好的猪肉若干。
齐东珠虽然嘴馋海鲜,但对于这种浪费人力物力,只为满足贵人口腹之欲的行为感到厌恶。她并不知道,这海鱼并不是嫔妃的待遇,而是皇帝的分例。康熙以此暗示齐东珠今日仍会莅临景仁宫,但显然媚眼抛给了瞎子,齐东珠只会一边辱骂万恶的封建统治阶级,一边和宫人处理好了几条海鱼。
来都来了,还是变成美食,犒劳一下她辛苦的狗崽和猫猫吧。
海鱼血水腥气重,景仁宫的婢女怎么都不肯让她粘手,她只好在一旁挑烤鱼的蘸料,配好了烤鱼的锅底。
她一边做着手头的活儿,一边听年长婢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虽然里面一半内容都是劝她不要做自降身份的活计,但被齐东珠全部过滤掉了。
可不多时,景仁宫一位守门儿的小太监垂头急促地走到小厨房门口,急道:
“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堵上门儿来了!”?
小太监的声音抑扬顿挫的,还哭丧着脸,齐东珠看着他,反应了好半天,一时觉得小太监拿了什么话本子正在演呢,可旋即她又想起了昨日她昏昏沉沉的时候,康熙确实说过今日要太子来景仁宫给她赔礼。
霎时,齐东珠便是一阵头疼欲裂。脸和门外的小太监一样垮。她恢复了好半晌,才在景仁宫宫女的迭声催促下,净手走进正殿。
即便再不想见太子,她的教养也绝不会让人久等。她解下围裙,婉拒了宫女要她进内殿上妆后见客的提议,只素着一张脸坐在了宫殿上首。
太子踏入殿内,齐东珠看着那张毛发墨黑,在日光里泛着冷蓝色的狼似的脸,心口又是一阵心悸,手指在膝头轻轻捏紧了。
她对面前的太子仍旧怀有极深的恶感,他肆意的暴虐让她难以自制的想到野兽。她实在对康熙如此安排敬谢不敏,或许康熙认为太子是一时行差踏错,失去控制,无碍做一国储君,也无碍做孝顺孩子。
但齐东珠不觉得在没有强硬的外力干预的情况下,太子的暴虐会有所收敛。
此刻,太子已经长成的狼型身体站立在她的面前,她仍然感到被威胁,这源于人类本能里对于狩猎者的恐惧。她也并不知道按照嫔妃的品级,见到太子是否应该对太子行礼,亦或是太子应该对嫔妃执晚辈礼。
这当然都落在了胤礽眼里。他姜黄色的兽瞳里闪过一丝冷光,但在齐东珠诧异的目光之中,他弯了弯唇角,尾巴轻而缓地扫了扫,微微垂下了他的头颅:
“母妃,胤礽日前失礼,今日特来请母妃谅解。”
他说完,身后的侍从纷纷无声踏入殿中,景仁宫三瓜俩枣的奴婢被挤到一边儿,大气都不敢喘,只能看着那些奴才们鱼贯而入,手中的木质托盘里都举着礼物。
硕大的夜明珠、整颗幽兰的珊瑚树,玉质屏风和拳头大的绿松石雕刻而成的精巧摆件儿,一时让景仁宫恢弘但空旷的主殿蓬荜生辉。齐东珠瞥了一眼玲琅满目的珍品,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价值连城,只是她觉得美则美矣,却没有什么将他们据为己有的欲望。
这或许就是齐东珠和大多数旁人的不同之处了。她的冷淡反倒让胤礽正了正神色,头一回儿多看了齐东珠几眼,而后半垂下脸说道:
“胤礽自知这些玩意儿粗鄙,入不了母妃的眼,只当是我关怀四弟、八弟和八妹妹罢。”
他这话儿一出口,齐东珠顿了顿,只能开口说道:
“他们还小,用不上这些珍奇玩意儿。太子殿下请回吧。”
话到此处,齐东珠站起身来,言行一致地摆出了送客的架势,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极限了,再多的驱逐的话儿她也讲不出口。
可这对太子来说已经是过分稀奇的侮辱,他胤礽三岁极为太子,何曾遇到过如此侮辱?
那夜纵火确实是他遣人做的。宫中关于景仁宫中一小小女婢攀龙附凤,企图与二嫁之身嫁入皇宫的事传遍了宫廷,他在毓庆宫禁闭一月,整日都能隔着院墙听到胤褆那蠢货刻意的喧闹之声从偏殿传来。
这让他愈发暴虐难忍。他在宫外线人不多,但也不是全无人手,盯着胤褆的人回报后,他才知道这景仁宫中的婢女不仅在景仁宫搅风搅雨,更是和延禧宫私交匪浅。
这也并不算出人意料,毕竟老八出身景仁宫,看他那事纳兰东珠为母的忘本模样,真是半点儿天家子弟的矜贵都没有。胤礽只是没想到胤褆竟然也在纳兰东珠之事中出力。
胤褆牵扯其中压垮了胤礽最后一丝理智。他素来知道胤褆看不惯他,但胤褆蠢笨,仗着身为长子,皇阿玛对他的宠爱屡屡对自己叫板。胤礽当然对胤褆没有对兄长的敬重之心,但他却装作一副得体的储君模样,在外并不与胤褆一般见识,可私底下,胤褆所看重的一切他都会毁掉。
胤褆这样的人对于胤礽来说算不上什么上的了台面的对手,但却是极好的消遣。胤褆在失去和挫败中的暴怒是胤礽最好的消遣。他太过蠢笨,像一头失去视线的野兽,不管不顾地撞击着满布荆棘的铁栏杆,却连自己为什么受伤流血都惨不透。胤礽喜欢拎着渗血的钢鞭,看着胤褆愚鲁、莽撞和痛苦,并以此寻乐。久而久之,他习惯了暗中践踏胤褆的一切,包括毁掉胤褆好容易在朝中搭建的关系,毁掉胤褆的差事,甚至折磨胤褆的下人。
胤礽头一回儿注意到胤禩也是因为胤褆——因为胤褆看上去格外在乎这个一无是处、柔奸成性的弟弟。
而今,他自然又多了一重理由毁了齐东珠。他在禁足之中,皇阿玛也常来看他,却接二连三地告诫胤礽不要插手景仁宫之事,更不能做不孝不悌的行径。
胤礽表面应是,内心则是翻滚不已的恶念。他借着孝敬重病的太皇太后,背着康熙出了损招,派一个攀附他的无名之辈去放了一把火,给纳兰东珠这样二嫁的不洁之身安排一个新的干净身份送入宫中。
忘本之人和上赶着送上门的最是轻贱不过。胤礽自认为了解纳兰东珠这样的人,知道这种人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最重名声,所图甚大。她最引以为傲的仪仗大概就是她“活菩萨”的名声,而她以卑贱之身勾引皇帝,便要做好声名扫地的准备。
胤礽便是要毁去她的身份、名声和矜贵。若是换了一个身份入宫,她在皇帝严重又该是什么下作可耻的模样?而就算康熙知道这件事是他做的,但孝敬太皇太后和皇阿玛的举动是没法儿被挑错儿的。错就错在纳兰东珠身份太尴尬,劳得皇帝临幸时还要殚精竭虑。
可胤礽万万没想到,康熙一国之君,竟然如此坐不住,竟然当夜便去了火场,将那烧不死的女人带进了宫。
昨日纳兰东珠以原本身份封妃,圣旨丝毫没有避讳之意,如今和宫上下都知道了纳兰东珠以什么身份入宫,又得到了怎样的荣宠。胤礽只觉得可笑,康熙自幼教授他孝悌,可如今到了太皇太后缠绵病榻的时候,他尚能做出如此剜太皇太后心的举动,想来是生怕晚了一步,太皇太后驾鹤西去,他要为太皇太后守孝,耽搁了他和那女人的污糟之事。
胤礽在心中百般编排,只觉恶心。在纳兰东珠封妃的当日便被康熙叫到宫中训斥,只因他险些妨害了那卑贱婢女的性命。
何其可笑,他堂堂一国太子,未来的九五至尊,竟然为了一个卑如草芥的女子受如此叱责。胤礽的双眸布满血丝,却旋即滚下泪来,声声控诉皇阿玛不该一时情急不顾自身龙体安危,亲身犯险入了火场,又哭道儿昨夜吓得肝胆俱裂,本是一片好心,担心皇阿玛和母妃之事触怒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胸闷,才出这样的下策,若是连累了皇阿玛龙体,儿万死难辞其咎。
他膝行过去,抱住康熙的腰,痛哭不止,眼角却瞥到了康熙手背隆起的青筋——皇阿玛方才是想责打于他吗?只为了一个如此卑贱不堪的女子?
胤礽的心底泛起一阵夹杂着血腥气的暴虐怒火,但面儿上却哭得肝胆俱裂,只想是一个担忧父亲的普通儿子。一国太子从未如此狼狈,他果见康熙心软,想来不会继续深究此事。
但大戏落幕之前,康熙却让他亲身往见那女人,只为讨得对方谅解。
胤礽垂头,半晌才应是。他的短暂沉默似乎让康熙觉得不妥,言辞又锋利了起来:
“你如此行事,到底会对你母妃如何,你心里清楚。太子,你如今并不年幼了,行事如此不计后果,如何担当大任?”
他连忙迭声应是,方才退出了乾清宫。
回到毓庆宫,他抽出鞭子抽倒了一个下人。那人胸腹被钢鞭撕裂开来,露出惨白的胸骨,而他只不耐道:
“血别流得到处都是,奴婢的脏血,味道都让人恶心。”
他饮下安神的茶水,任由奴婢跪在他眼前,轻手轻脚地擦拭钢鞭上的血污,剔除夹在钢鞭缝隙里的血肉和碎骨。又过了半晌,胤礽吩咐道:
“用参汤吊着命,这两天别让人死了。这两天皇阿玛怕是要盯着毓庆宫,盯着孤了,可别让他觉得孤心中有怨气。”
他声音嘲讽,而下人只能喏喏应是。
胤礽自认以一国太子之身,主动上门求见一个出身低微的嫔妃已是折辱,而他却没想到这齐妃竟敢如此拿乔。他盯着齐东珠,半晌露出一个笑容来:
“其实四弟说得也没错,孤自幼失祜,实在不知如何和母妃们相处,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还请母妃体谅则个。”
他再度放低了身段儿,可齐东珠却看清了他咧开的嘴里森然的兽牙,努力克制着打个激灵的冲动。
这并不是因为齐东珠怂。她作为宠物医生,大多数宠物都是见过并且照顾过的,但城市禁养大型犬,德牧那样体型的犬种都看不到,更何况蓝湾牧羊犬这种过分稀有昂贵,甚至比真正的西伯利亚狼还要大上一圈的存在。
按照蓝湾牧羊犬这个体系和长相,其实已经完全脱离了宠物犬的范围,齐东珠每日和脸臭比格、傻笑萨摩耶和软萌小狸花玛卡巴卡,最多也是撸一下大阿哥那种虽然长得像狼,但是面容清秀,眼神看起来也不太机灵的哈士奇,看到蓝湾牧羊犬太子总觉得她脱离了宠物乐园的范畴,穿越到了荒蛮的动物世界看狼王横扫六合。
城市长大的齐东珠并不是很能接受这种过分野蛮的画风。
更何况,在这个蓝湾牧羊犬表现得如此得体的情况下,她仍然感觉不到半点儿善意,总觉得他比起与她交流,更想咬穿她的喉管。
“太子殿下不必与我言过。四阿哥如今身体也好转,殿下的心意我定然代为转达。“
齐东珠有时候真痛恨自己的素质太高,即使面对太子,也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儿。而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了比格阿哥请见的声音。
齐东珠其实没想让比格阿哥正面遇到太子的。在景仁宫外的事她已经鞭长莫及,对保护幼崽的无力十分愧疚了,在景仁宫中,她总是要避免幼崽受到伤害的。这次景仁宫的小太监通传,她便嘱咐身边儿的婢女不要叨扰四阿哥的院子。
可她哪儿知道这景仁宫虽然表面是没有人管照的宫殿,内里早在佟佳氏过世后,就被比格阿哥安排地妥妥当当了。这种事自然瞒不过比格阿哥,他心知此刻太子来应该是皇阿玛的安排,只要太子还有分毫理智,便不会为难齐东珠,但等了一会儿还是心浮气躁,放心不下,便借着向齐东珠问安的由头来到主殿。
“四弟来看母妃?进来吧。”
齐东珠还未开口,太子先开了口诏四阿哥进殿。他从头到脚扫了扫胤禛,率先露出一点儿笑来:
“四弟可是大好了?孤今日带了许多小玩意儿,四弟若是喜欢,尽管开口。”
齐东珠心悬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自家脾气不太好、脸也一向比较臭的比格胖崽记仇,说出什么让太子发疯的话儿来。她正想走几步护在比格阿哥身前,可谁知竟然见比格的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对太子屈身行礼,声音清亮道:
“太子殿下莅临景仁宫,臣弟自然心怀大畅。几日前皇阿玛考校功课,见了臣弟的字便夸赞臣弟有太子殿下的几分笔力,臣弟心中甚喜。今儿个下面奴才刚从江南寻了几幅好字,臣弟斗胆请太子殿下往臣弟院子一观。”
说罢,他带着齐东珠从未见过的神色,又转向了齐东珠,朗声道:
“母妃,儿臣见太子殿下便难以自持,心生向往,还请母妃容儿臣失礼。”
齐东珠接不上话儿。她没见过比格阿哥这样一面,竟全然当作那日之事没有发生似的,对着行凶过的太子言笑晏晏,宛若平常。这让齐东珠心中蓬勃的保护欲短暂地偃旗息鼓了,一时只能点头。
而胤禛这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落在胤礽眼里,只觉得拙劣无比,其神情话语之浮夸,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但胤礽仍在嘴边儿挂了一抹笑,先是瞥了一眼神色呐呐地齐东珠,再淡淡道:
“四弟如今是越发长成了。罢,孤恰好得闲,便跟你走一遭。”
齐东珠立刻想出言阻止,但却见比格阿哥对她摇了摇头,跟着太子离开了正殿。齐东珠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一时明白比格阿哥确实长大了,能成熟应对这些污糟事,与太子虚以委蛇,但还是难免有些心疼。
他才十岁,本该不必如此。
齐东珠这么想着,心里仍旧是乱糟糟的。厨房的菜色她已经处理了大半,并且定下来了,如今虽然想亲自操刀,但是太子还在景仁宫里,她还是觉得很不自在,只能龟缩在主殿里,取了今夜准备挑灯完善的纺织机图纸,继续埋头研究。
她之前交给嫂子和善堂的纺织机图纸已经是珍妮纺织机的原型加强版了,一次可以纺织十余根棉线或者丝线。但她知道珍妮机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一次可以纺出八十余根。
这才是达到了一个明显的生产力提升。
齐东珠虽然对于机械和构造毫无天赋,但是仍不死心,在纸上计算改良的方案所消耗的原料价值和产值。她自己不方便出去,便叫宫女盯着四阿哥院子里的动静,还害怕宫女吃了亏,让她离远点也好,若是不对赶紧跑回来。
索性,四阿哥院子里没有什么出格的动静,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比格阿哥只身回到了主殿,对着比对计算结果的齐东珠轻声说道:
“嬷嬷,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了。”
齐东珠放下图纸,把他扯过来抱着,对着小狗额头吸了几口,又用鼻子顶了顶他软塌塌的大耳朵,方才瓮声瓮气道:
“不管他了,后厨应该做好饭了,今天有新鲜海鱼,给你们做了好吃的,饿不饿?你弟弟怎么还不回来。”
她终究还是没有提起比格阿哥和太子相处的话题来。她其实知道比格阿哥的小心谨慎、维持住和东宫的关系是明智之举。只要东宫一日是东宫,他们景仁宫就断没有和太子撕破了脸去的必要。
就像康熙所说,即便是齐东珠辈分高太子一头,也不能和太子闹得僵,这本是生存之道。
比格阿哥的思路想来也是一样的。不只是齐东珠,他们这些光头阿哥如今年岁小、本事小,东宫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他们应该藏好自己的小尾巴,哪怕虚以委蛇,也该小心行事。
本该齐东珠去做的事,却让比格阿哥替她去转圜关系,做得得体了。齐东珠心里有些愧疚,抱着他轻声说:
“你就是太爱操心了,宝。”
比格胖崽用粉色肉垫拍了拍齐东珠的手臂,也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太子的话题。他今日对太子表现得全无芥蒂,毕恭毕敬,他还有些怕齐东珠觉得他攻于心计,觉得他面色陌生。
他也不愿如此。对于太子私下的肮脏事,他可能比萨摩耶阿哥知道得还多。比格阿哥一向知道宫中眼线的重要,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培养眼线和人手,而萨摩耶阿哥仍然在从和旁人的真心交际中获得消息。
但无论他们如何行事,或是景仁宫外如何暗潮涌动,景仁宫是他们共同守护的净土,因为这里有齐东珠。有些事,有些算计,是不能入了齐东珠的耳的,那些都太脏了。
“我不操心的话,八弟惹的麻烦都会找到嬷嬷跟前来的。”
比格阿哥小声抱怨,而后又说:?
“昨儿我们吃饭没带八妹,她生我的气呢,嬷嬷今日说点儿好话儿,要么她好几日不理我。”
至于另外一个生着自己气的萨摩耶阿哥,比格阿哥倒是并不担心。给萨摩耶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齐东珠面前表现出半点儿端倪,让她操心。
同住一宫的亲兄弟便是如此,就算他心里再倔,到了晚上仍然要同桌吃饭,在嬷嬷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
齐东珠连忙迭声说好,带着比格阿哥去抱小狸花儿。眼看天色都变暗了,萨摩耶身边儿的阎进小太监都摸了回来,跟齐东珠挠挠头说主子过会儿就回来,晚膳不用等他。而后看着比格阿哥阴郁的神色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昨夜两位小主子闹了一场,阎进作为八阿哥的侍从,当然知晓了。虽然具体说了什么,书房的门严丝合缝他也听不见,但他可知道自家主子膝盖上紫红一大块儿,今早还肿了起来。
阎进心有不忿,但主子三令五申,是绝对不敢在景仁宫的地界儿里表现出端倪的。
“真是越大越没规矩,母妃等他许久,盼他用膳,哪儿轮得到他四处招摇,惹母妃伤心!”
眼看着比格阿哥的脾气上来了,齐东珠连忙捋了捋毛,哄道:
“没伤心,没伤心,不要说这么重的话儿。”
说完,她给阎进包了许多点心,要他送去给八阿哥小院里的奴婢分吃。阎进是八阿哥的近侍,年岁也不大,看着就十二三岁,齐东珠还怪心疼他镇日要跟着一个经历过分旺盛的萨摩耶在宫里上蹿下跳地画地图,看着人都跑得精瘦。
瞧瞧四阿哥的侍从苏培盛,比阎进大几岁,脸上还有肉呢。
自己在齐东珠面前发了火儿,比格阿哥也是不乐见的,连忙补救道:
“嬷嬷,左右离晚膳还有小半个时辰,我们等等八弟便是了。”
“你饿不饿?”
齐东珠摸了摸他的小肚子,比格阿哥难得有些扭捏,躲闪了一下,但还是将肚子送到齐东珠手底下,任由她摸。
毕竟到了他这个年纪,也该知礼了,这样被长辈摸肚子的孩子举动,若是被旁人看了,定然是要被嘲笑的。可是比格阿哥又莫名贪恋齐东珠掌心的温度和她温柔的神色,舍不得躲。
他就是莫名知道,齐东珠是唯一一个真心关心他饿不饿,拿他当幼崽,还会温柔摸摸他肚子的人。他舍不得这个。
而齐东珠此刻脑子里想的是以前比格肚子上肥肥软软的小肚子都消下去了,她妈眼看人瘦,总觉得孩子少吃了许多。
“今晚多加一碗饭。”
她用嬷嬷的威严吩咐道,比格阿哥也只能点头应是。
又过了两刻钟,萨摩耶阿哥肃着小毛脸儿风风火火地进了景仁宫,头一句话儿便是问道:
“今日太子来了?嬷嬷如何了?”
“你整日不回宫,此刻倒想起关心嬷嬷?”
比格阿哥脸色不好看,但余光看到齐东珠,终究软了声音:
“去换套衣服,净手用膳。”
萨摩耶阿哥看了一眼齐东珠,最终只低声应是,便去换了一身儿常服。宫中规矩多,有些讲究的宫妃一日要换三五件衣服,应对不同场合。他们这些皇子上午进学和下午骑射也是要换过衣物的。此刻风尘仆仆地回来,确实应该换衣。
看萨摩耶走了,齐东珠才揪了一下比格阿哥的大耳朵,小声说:
“你弟怎么不笑了?你不要凶他啦。”
第137章 海鱼
◎“还得喝过酒,才能和朕共处一室?朕怎么不知齐妃竟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看到萨摩耶不笑, 齐东珠当然是担忧的。往日这个小萨摩耶回来虽然是一副我在外面鬼混好久的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总对齐东珠笑呵呵的,今日进门没有笑容, 齐东珠实在不适应。
比格阿哥不懂齐东珠为何会说萨摩耶阿哥不笑了,其实八弟并不常笑, 只是天生唇角生得微微上挑, 看上去和气罢了。他哪儿知道齐东珠眼里萨摩耶就是一直在咧着嘴笑,只能忍气吞声, 连连讨饶道:
“知道了知道了,不惹他了。”
萨摩耶理了理毛, 出来吃饭, 又对齐东珠挂上了笑容,齐东珠才安心下来。景仁宫的八仙桌不小, 八公主增高的宝宝椅在齐东珠旁边, 菜一道道端了上来, 比格阿哥看着桌上比小臂还长的黄鱼, 问道:
“嬷嬷, 这是海鱼么?”
萨摩耶正准备下筷子, 听到这话儿动作一顿,齐东珠还没反应过来, 愣愣说:
“是, 今早送来了好多条海鱼, 说是胶东来的,被海水养着, 送到京城来。”
齐东珠一边说着, 心里又对这耗费甚多的不必要奢靡撇起了嘴, 可这时门外传来驳杂的脚步声, 一道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
“皇上驾到——”
景仁宫里没人想到康熙今日仍会来景仁宫,一时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包括被声音吓到,往齐东珠怀里钻的小狸花儿。齐东珠半是尴尬半是烦躁,脸色都红起来,抬眼便见康熙踏入殿中,对起身行礼的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说道:
“免礼。”
康熙眼色晶亮,看着齐东珠说道:
“朕陪你一道用膳。”
康熙那双黝黑的筒子望过来,昨日被强行埋葬的记忆开始猛烈地攻击齐东珠。她涨红了脸,过了几息才尴尬地挤出一个字儿来:
“坐。”
朝向门的方向应当是主位,齐东珠不是山东人,不讲究这些,八仙桌又大,她和幼崽时常只占一边儿吃饭,主位一直空着,康熙倒也没去坐,而是坐在了齐东珠身旁,原本萨摩耶阿哥的位置上。他目光扫过,殿外的奴才便知机地带了带门儿,这让本来想寻由头拖弟带妹撤退的比格阿哥也被封印在了原处。
“你们坐下,朕在景仁宫,不必拘礼,一切按原样行事。”
康熙看着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淡淡说道。他说完,也不看小心落座的两个皇子,而是对齐东珠说道:
“这鱼的做法儿倒是特别。”
“是…川渝那边儿的做法儿。先炭火烤过,再放在红油料汤里煮。”
齐东珠说道,心中庆幸康熙没对这些明显她难以接触到的东西追根究底,而是率先动了筷子。
皇帝落了筷子的菜,旁人便是不该去动的,若是动也只能是皇帝赏下的才行。齐东珠可不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她只看到自己的幼崽没动这新菜。她寻思这海鱼就算在紫禁城里恐怕也不常见,反正她入宫十年,还是头一回儿见,这俩幼崽不懂筷子,下次吃也不知道是啥时候了,便自己下了筷子,给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各夹了一大块儿黄鱼,然后又挑了鱼腹细腻点儿的肉,塞给小狸花儿。
大概是小猫喜腥气,无论是炸带鱼、红烧的海鱼还是川味烤鱼,小狸花儿都很爱吃,齐东珠看她吃得满足,自己也就着烤鱼、羊腿和羊汤下了两碗饭。
康熙看着齐东珠,也学着她的模样,给小狸花儿夹了一筷子鱼肉。小狸花儿顺着筷子看到他,甜甜地说了一声:
“儿臣谢皇阿玛。”
这当然是比格阿哥教的。三岁女孩声音甜软,康熙心里也喜欢得紧,过了片刻,又给齐东珠夹了一筷子。
齐东珠看了他一眼,被他黑亮的凤目捉个正着,连忙避开,将鱼肉吃了。烤鱼下面齐东珠垫了好多配菜,有她自己做的豆花儿豆皮儿,木耳笋片儿,还有新鲜的海带苗和嫩白菜。齐东珠怕菜煮过了,便给几个幼崽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末了顿了顿,也给康熙盛了一碗。
“景仁宫饭菜粗鄙,恐怕比不上皇上御膳。”
她暗示康熙明天别来了,不仅她的幼崽吃得愈发沉默,她还怕御膳房那边儿对她有微词。
德妃乌雅氏家里好像正是御膳房主管,康熙整日在景仁宫蹭饭,还不知道御膳房的厨师会不会觉得工作不好做。
“朕觉得很好。”
康熙淡淡道,他这么说齐东珠也没法答话儿。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一直垂头用膳,用完了膳便在康熙沉默但有压力的注视下,抱着仍然对齐东珠的怀抱有贪恋的小狸花儿安静地退下了。
宫人收敛了餐具,齐东珠握着上来的餐后茶水,脚趾又开始施工,问道:
“今日没有甜酒吗?”
康熙觉得又气又想笑,故意绷着脸说道:
“还得喝过酒,才能和朕共处一室?朕怎么不知齐妃竟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齐东珠不怕他,尴尬地咧了咧嘴。共赴巫山的人感觉似乎是比往日亲近些,齐东珠这回儿不再抗拒他的存在,放下茶水转入内殿,想去洗漱后换身干净外衣。
等齐东珠拖着有点儿潮湿的头发踏入内殿时,正看到康熙手里拿着齐东珠搁在床头,准备今晚再研究研究的纺织机图纸,凝神细看。
齐东珠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敲起鼓来。而后见康熙手里只有那张图和几张算数的草纸,方才松了一口气。幸亏她懒惰,那些之前用来研究纺织机的现代书籍纸页还胡乱堆在八公主院落里,没拿过来,否则真的要有大麻烦了。
为了掩饰尴尬,齐东珠干咳两声,拖着鞋子走到榻边儿坐下,拉过锦被盖住双腿。
“你这倒是巧思,将锭子增多,纺出的细纱自然也多了。”
“还可以再多点儿。而且这将粗纱纺成细纱,而不是将棉花纺成细纱,这中间还存在着一道工序,我想着能省则省,看看有没有办法改善改善。”
康熙抬眼看着她,见她的手指比比画画地,腰上的锦被又落在了腿上,没忍住一把攥住了齐东珠纤长的手指。
她的手比康熙见过的宫中女子的手都粗糙几分,有着浅淡的冬日涣衣和拿重物留下的浅淡痕迹。
他握得时间久了,手上的温度层层叠叠透过来,烧到了齐东珠的脸上。她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也罕见,毕竟她是赤身裸体都面不改色的性格。她蜷缩起手指,低声埋怨道:
“手有什么好看。”
“有细纹,你就算是奶母的身份,也不该自己去洗衣做饭。”
齐东珠最讨厌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话儿,语气横起来:
“带着茧子和划痕,才是劳动者的手!”
显然康熙听不懂她的梗,齐东珠自己垂眼看了看手心,发现其实痕迹都很浅淡,毕竟她或许在宫里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菜刀和案板。
现在她大多数衣服也都不是自己洗了。今早她堆积了几日准备有空去洗的衣服被宫人偷偷拿走洗掉了,这让齐东珠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好吧,顶多算是懒惰的劳动者。”
齐东珠的肩膀塌下来,康熙对她嘟嘟囔囔的话语不明所以,但仍觉得心悸难耐,手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纺织机,可需要朕着工部改良?”
齐东珠抬眼看着他,心想这难道是康熙给她开出的条件的一部分。
“你若想自己做,也好,朕着官员入宫帮你便是了。只不过官员不得擅自出入内宫,你若见官员,要去乾清宫见。”
齐东珠打了个寒噤,心想那还是有点儿太挑战社恐的接受程度了。若是每日和官员探讨机械构造,她是不知道工部官员水平如何,但想来也不至于全是水货。
如果不全是水货,齐东珠这个彻彻底底的水货就会暴露无遗,怎么想出这个点子,恐怕有点儿难以解释。
但是齐东珠又难以抗拒加快进度的诱惑。毕竟她闭门造车耽误的时日也不是一日两日,这几天她已经动了心思,让比格阿哥帮她算一些尺寸了,毕竟比格阿哥被康熙下令教导萨摩耶和裕亲王之子保泰,数学应该比齐东珠好点儿。
“若是工部官员帮我,需要让利给国库吗?”
康熙闻言笑了,说道:
“你想用它获利不成?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心思。”
“也不是,”齐东珠眨着眼睛,目光澄澈:
“若是改良好了,丝线和布匹的价格都会降下来,棉花的价格会上涨。效率翻了几十倍,日后棉布产业结构都会发生变化,我想借此机会,办一些善堂和工厂,收容女子。”
而后,她又轻声赘述道:
“小脚女人做不了女工,他们的父兄见小脚所得不如让女子放足做工,女子的境遇会好些。”
康熙听闻她这样说,心中反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齐东珠这个人是不会变的,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康熙或许在一些苦行者身上见到过所谓博爱,但齐东珠还不相同。
她从来不自比圣贤,不会为了所谓功绩和大局慷他人之慨,也不大肆宣扬,无论做了什么,成为什么,仍然觉得自己无足轻重,泯然于百姓与尘泥之间。她的对旁人的好是一种温柔的本能,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喉中干咳。
她是不会变的。若是被她这样的人爱上,哪怕是被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都会念你一辈子。
康熙渴望这些。
“朕也曾下令取缔女子缠足。”
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康熙提及了旧事:
“可汉臣不臣。仅仅吴三桂之乱,地方汉臣判了七成,实在无忠心可言。汉女温驯,受制于男人,旗人虽然强盛,但数量终究不比汉人,令其强改,实在困难。”
“我知道,所以得用温和些的法子。”
齐东珠没想到康熙因为色令智昏,如此好说话儿,当即也亮了一双眸子,鹿瞳中映出细碎的星子似的亮光:
“女子处处受制,若是想要摆脱桎梏,还需将她们从家庭之中解放出来。女子数量不少,若是她们能够赚到更多银钱,自然就会少受制于男人,大清也会织出更多布匹,国库更加充盈。”
为了增强说服力,齐东珠还用满汉之分恐吓康熙:
“皇上,就算汉女离您很远,您看不到她们的苦难,您总该为旗人女子想想。您也说了汉人众多,汉家文化影响更广,如今旗女尚能骑马射猎,英武飒爽,日后当如何?您禁止旗女缠足,恐怕也是担忧她们终究沦落到汉女的境地吧!”
这说法儿康熙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他严禁旗女缠足,只是在增强满汉之分罢了,至于之前想要禁止缠足,也不过是想要打压汉臣气焰,确立旗人统治,和女人的境遇没有半点儿关系。
后来法令取缔,也无非是受阻太过。他也是没曾想过,汉人自己头发都管不了,却还要管女人的脚。
事实如此,但他却知道有些话儿不能原样说出来,若是真讲出来,恐怕会在齐东珠脸上看到失望的神情。
她的欲望之火好容易燃起火星子,他不想让她熄灭在他眼前,更不想让她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都是微末之事。你所得自有道理,若是女人靠织布赚取银钱,定然不会被拘于房室之内。你若创办善堂收容女子织布,朕令兵部从你处购买军需。你无需多虑,朕过几日便从工部挑选善于此道之人,助你改良织机。”
听闻这话儿,齐东珠便明白康熙作为皇帝的态度。这和齐东珠想的大差不差,若是能兵不血刃地压汉人一筹,他是乐意颁布法令的。
而怎么兵不血刃,仍然需要改变一些理念和产业结构。
这样算不上允诺的允诺,对于齐东珠来说足够了。她其实眼界只有那么一点大,从来没想要做什么丰功伟绩之事,她只想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改变,哪怕抵不过时代的洪流,她仍旧问心无愧,于心无悔。
第138章 打人
◎“八弟这番惹祸,太子一定会发作。只是不知皇父这阵兴起能持续多久,若是嬷嬷诞下皇嗣,或许能和永福宫的宜母妃争上一争。”胤禛漫不经心◎
——
用过了因为皇帝突然莅临而没滋味儿极了的一顿晚膳, 胤禛和胤禩无言退出来,皆在主殿外站了一会儿。
胤禩面色冷淡,眉眼之间带着一点儿对他而言少有的阴郁。他垂下头, 待脸色恢复如常后,方才对胤禛行了一礼, 转身便要离开。
胤禛怀里抱着的八公主宝珠抬头看看四哥哥, 又看了看八哥哥的背影,突然嫩声开口道:
“八哥…”
胤禩一顿, 回身想对着幼妹露出一个笑来,却正好对上了胤禛阴郁的脸: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做了什么。”
胤禛压低声音, 微不可查道。旁人或许根本看不懂胤禛嘴唇轻微抖动出来的声响, 但胤禩对他太过熟悉,也心知今日之事绝对瞒不过他, 便垂下眼睫来, 伸手去抱对着他伸出两只小手的八公主。
胤禛看着他, 出声说道:
“八弟, 我为良额捏寻了几幅白鹭戏水图, 是江南书画大家的新画法儿, 极为雅致,请八弟去我处一观吧。”
他没有将八公主递给伸出手的胤禩, 而是上前两步, 将幼崽塞到了八公主院儿里的姑姑手中。八公主发出疑惑的“咪呜”, 胖乎乎的小身子却抵不过姑姑的力道,被抱进怀里, 眨巴着眼睛看着两位哥哥, 在那姑姑对两位小主子行礼之后被抱走了。
胤禩对八公主露出毫无阴霾的笑脸来, 用口型道明日拿好玩的小玩意儿去陪妹妹。方才回首面对胤禛, 开口说道:
“四哥客气了。”
胤禛额角的青筋轻轻抽了抽,心知肚明胤禩在讽刺他。良额捏视他如亲子,胤禩又是他的亲弟,他孝敬额捏,何来“客气”二字?一家人说这种外道的话儿,摆明了是寻他不痛快。
但昨日失言,胤禛知道以胤禩的倔脾气,心里定然有火儿,只能把自己心中的火气压下去,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继而率先离开了主院。
皇帝夜宿景仁宫,周遭处处明里暗里都是皇帝的侍卫和仆从,确实不是说话儿的地方。胤禩无声跟胤禛进了四阿哥院子里的书房,门扉半敞,苏培盛为两位主子点亮了烛火。
灯豆闪烁了片刻,明亮的暖光遍盈满室内。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半敞的门扉却无人搭理,任由春日已经变得有些温暖的夜风刮进来。
宫廷之中,是没有秘密的。紫禁城里到处都是耳目和眼线,防人是断无可能。有些时候偿着门说话儿,把姿态摆得敞亮一点儿,反倒是能让人不起疑心。
胤禛谨慎,即便他自个儿只有十岁出头,胤禩也只有八岁,他也不愿意让皇阿玛心里留下个皇帝下榻嫔妃寝殿,皇子频繁密语的印象。
“四哥可要弟弟行见兄长之礼?”
胤禩出声道,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儿看着胤禛,脸上恭谦之色全然不见,眼尾却缀着一抹红,在他瓷白的面色上格外明显。
出言讥讽兄长,藐视祖宗规矩,自己竟还先委屈上了。胤禛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只能顿了片刻,宛若不察道:
“良额捏喜画禽鸟,你明日将画轴给她送去。再过几日,等我寻的颜料到了京城,我亲自去向良额捏请罪。”
胤禩垂下眸子,站在那里不说回话儿了。胤禛顿了顿,又道:
“昨日是我失言,你要我如何偿还,我便如何做就是。”
“四哥与我说的话儿是无心之言,我过耳也就忘了。”
胤禩声音放软了些,开口回道。胤禛知道这事儿也就过了。胤禩这个人记恩不记仇,胤禛自觉将他从小看到大,对他的性子还是了如指掌的。
“行了,你我兄弟之间,没有忘不了的仇怨。坐吧。”
胤禛挥挥手,屋外的苏培盛和一位婢女捧进两杯茶来。胤禩端着茶水坐下,用茶杯的盖子拂过飘在水中的茶叶。
“昨日之事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今日可知自个儿闯了祸端?”
茶过一半,胤禛突然开口。胤禩把茶盏搁在膝上,声音泠冽道:
“我没错。广善库属官永寿欺辱嬷嬷,此事四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带人将其打一顿,是我为嬷嬷撑腰,有何不可?”
他这过度坦然的态度让胤禛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气,被他强用一口茶水压下去。茶水流过喉咙,却留下一片仿佛被灼烧的痕迹。
“你当着来往大臣奴才的面儿,公然为私怨殴打广善库属官!如今你问我有何不可?胤禩,我单知你被诸位母妃纵坏了性子,竟不知你如此骄纵,如此短视。如此作风,皇家的脸往哪儿搁?你还只是个光头阿哥,尚未离开尚书房办差,就传出如此恶名,日后你行走朝堂,让旁人如何看你?”
“永寿心思恶毒,侮辱嬷嬷,我作为晚辈,若是坐视不理,方才堕了皇家脸面!况且太子行事,又何曾有半分遮掩了?”
胤禩不服。他并不是不知道今日举动不妥,但他本就憎恨广善库属官在太子的指示下侮辱齐东珠,昨日又平白受了胤禛一通申饬,今日便怎么都压不住心中火气。
他亲自带着侍卫围了那属官,也是亲自上手打了人。他得让旁人知道,冒犯了景仁宫,一定会有代价。
永寿是个起了歹心,被太子的恶念驱使的奴才。胤禩自然知道这个理儿,所以他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打了一顿了事。他不仅是在震慑如同永寿这样的趋炎附势之辈,更是在明目张胆地打太子的脸,报复太子对齐东珠的恶意和刁难。
可胤禛绝不这么想。他听闻胤禩的话儿,只觉得火气直往天灵感儿里蹿。他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了齐东珠今日对他说的,让他不要再凶弟弟了,仔细回想了那嘱托几遍,方才将让他脸色都红了的火气压下去一些。
“你只是个光头阿哥,何德何能与一国太子去比?我纵你年幼,一次次犯下错事,可你得知道,处置一个卑贱奴才有千万种的方式,你偏选了最下策!永寿之流,于太子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棋子,今日太子莅临景仁宫,你也得了消息,是不是?所以你才着急忙慌地跑回宫,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你可曾想过若是嬷嬷知道你出去干了这等好事,她会生出多少忧虑?!”
提到齐东珠,胤禩果然不说话儿了,垂下眼去看茶盏之中的漾起的水纹。
“如今皇阿玛盛宠景仁宫,太子贵为一国储君,今日仍来景仁宫给嬷嬷问安,你可知皇父在此事中的态度?他要景仁宫和东宫言和,令太子做求和之态,你呢?你今日又去做了什么?永寿只是无能无用、异想天开的蠢笨奴才,一颗上不得台面的棋子,本来处置它就是一句话儿的事儿。皇父有心,太子让步,你我只需顺势提一句半句,永寿便能被抄家流放,全族不得善终!”
“可你倒好,你打他一顿,给他下贱皮子留几块儿淤青,你想怎么着?打完人之后,皇父再处置它,就是我们不依不饶,姿态不雅,今日亲临景仁宫请见母妃的太子又如何想?你又在皇父心中留下什么印象?”
“你太让我失望了,胤禩。我看在嬷嬷的面子上,一次次教你,”胤禛合上了眸子,半晌才缓和过语气来,带上了一丝劝慰:
“罢了。你学不会,我便再说一遍。皇阿玛是皇上,太子是储君,你是光头阿哥。在做事之前,想想你的身份,想想你的前途。皇阿玛春秋鼎盛,皇子皇女繁多。你母族不显,非嫡非长,我知你能力在众兄弟中拔尖儿,但讨好不了皇阿玛,你就是一无是处。”
“我不在乎。”
胤禩的琥珀瞳在烛火之中闪着光,像是流淌着蜜糖一样。胤禛盯着他不堪教化的眸子,只觉得他无可救药:
“比起皇阿玛的青眼,和皇太子的态度,我更在乎我的嬷嬷,我更在乎四哥。四哥说我蠢,我认了,可四哥明明知道,我为什么要执意送嬷嬷出宫,为什么不想让她回来。”
“她是为什么回到宫中来,为什么在延禧宫和景仁宫蹉跎年岁,又为什么明明被贵人羞辱,却还要执意留在宫中,四哥难道不清楚吗?”
他到底年岁小,眼睑浅得很,迅速被泪水熏红。可大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瞳,还当自己没有露怯,只倔强地看着胤禛,似乎想从胤禛黝黑的瞳仁里寻得半分认同:
“她是为了我们,为了八妹。可我们已经长大了,只要再等几年,我们便能前朝行走。我们的母妃都在宫里,德额捏受宠,惠额捏掌权,我们能看护好八妹,我们不需要嬷嬷为我们留在宫里!她再也不能出去了,四哥!我们成人后出宫建府,八妹日后若是有幸,也能和驸额一道留于京城,可是嬷嬷呢?她只能等皇阿玛的心血来潮,等他的一时体恤,才能在秋猎或者南巡时走出紫禁城。”
胤禛冷眼看着胤禩含泪的眼,听着他用夹杂着厚重鼻音的声音重复道:
“她是为了我们,才留在宫里的。”
“她为了我们留下,不好吗?”
殿中沉默许久,而后胤禛声音冷淡,将怀中的帕子递给胤禩,看着他几乎迷茫地抬起眼看着自己:
“她留在我们身边,不好吗?你去过几次宫外,宫外什么样子,宫外的人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你让她流落宫外,她孤身一人,没有男人倚仗,也不会刀兵弓马,你让她如何保全?等她在宫外遇到贵人滋事,遇到商贾巨富,你要让她卑微行礼,俯首尘土之间?”
胤禛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疑惑,眼里却是一片冰凉。他看着胤禩摇头,心中冷笑:
“我的话儿你可以不听,我的理儿你也可以不信。她为了我们留下,是我们的福气,但不会是她的不幸,我以爱新觉罗的姓氏起誓,一定护她此生周全,不屈泥淖,不堕云端。你不要再闹,今日之事,是你不分轻重,打了太子脸面,坏了皇父局面,他日皇父若是讯问于你,你好好认错,不要再招惹是非。”
“我不是不信四哥。嬷嬷一心系在我们身上,为了这份对我们的真心,屡屡委屈自己,我实在于心不安,四哥可懂?我们在宫中本可以自保无虞,我们额捏俱在,奴婢环绕,她本只需等我们荣养她…我们用不着她为我们做这么多。”
胤禛垂下眼,见胤禩握着帕子不肯用,便再度向小时候一样,抽出他手里捏着的帕子,抹了弟弟濡湿泛红的脸。
“无论我懂不懂,此事已结,你不要盲目自损,若是让嬷嬷看出端倪,又要心生忧虑。太晚了,你回去歇息,明日不可起迟。”
胤禩擦了脸。独自背过身去,等他脸上的痕迹和红晕消散了,方才声音闷闷地对胤禛请辞,离开了四阿哥的院子。
胤禛拎着胤禩用过的帕子,扔给了蹑手蹑脚走进书房的苏培盛。苏培盛伺候胤禛许久,知道自己主子多少有些阴晴不定,特别是在遇到八阿哥的时候,奴婢得格外小心些,因为这八阿哥或许是跟自家主子天生相克,和的时候主子春风和煦,闹起来的时候整个景仁宫斗得屏息闭气。
“招子别乱瞄。收拾完了就安置吧。”
胤禛自然感受得到苏培盛的眼神儿,也不看他,径直向卧房走去。到了卧房里,他自己解了围领子,苏培盛不敢上前想帮,只吩咐手下的奴才赶紧去备水好让主子沐浴,一边垂着手侍立一旁。
自家主子和隔壁八阿哥一样,宽衣吃饭不喜旁人伺候。苏培盛自然知道这和正殿里那位主子娘娘有关,教出不喜奴婢近身伺候的阿哥公主,那位娘娘也是宫里独一份儿了。
洗漱完毕,胤禛坐在床榻之上,等着苏培盛取来擦发的帕子。佟佳氏过世,景仁宫的皇子皆为佟佳氏守孝三年,头发好久没剃了,很快长满,和辫子混在一起,并不熨贴。
但胤禛却觉得齐东珠喜欢得很,他可是见过齐东珠抱着胤禩的脑袋,迭声说“终于不剃毛了,我的乖宝,又变好看了”的样子。
头发擦了一半儿,胤禛已经觉得困倦,便将帕子丢开,翻身上榻。苏培盛看着主子半湿着头发,欲言又止,却不敢出声。主子往日对着奴才严厉,虽不苛责,但苏培盛也不敢置喙主子做法儿。
“八弟这番惹祸,太子一定会发作。只是不知皇父这阵兴起能持续多久,若是嬷嬷诞下皇嗣,或许能和翎坤宫的宜母妃争上一争。”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也不知说给谁听,却在说道诞下皇嗣时,目光更暗几分,似乎有什么阴鸷和妒意张牙舞爪,想要破茧而出。
皇家阴司,苏培盛哪儿敢乱听,额头上当即出了一层冷汗,好半晌才轻声说道:
“主子说的极是,太子殿下气盛,定不会忍八阿哥冒犯,主子还得当心些。”
他这么说完,便冷汗涔涔地见胤禛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继而沉默几息,方才说道:
“他是他,我是我。太子之局,总得有人破,不是么?若只坐山观虎斗,便能得两全其美,可若是他上赶着去做那…”
后面的话儿模糊不清,苏培盛根本不敢听,头垂得更低了些,脚步轻轻向后腾挪,想无声退出殿去,可那声音却仍然往他耳朵里钻:
“看在嬷嬷的面儿上,我他日保他性命,保他荣华,算是仁至义尽了…他已经歪了性子,无可救药,可偏世人愚鲁,就喜爱他这种愚不可及的坦荡。他打小就觉得宫中妃母无人不爱他,多嬷嬷一个不多,少嬷嬷一个不少,他自然可以做那肚里能撑船的大度人,呵,可是我偏舍不得她当真离我而去…她留下,我才安心,我只她一个…”
苏培盛的冷汗流到眼里,在门扉关闭地那一刻背对着木门,捂着嘴喘息起来。他带着的小太监上来搀扶他,被他一把拂开了,自顾自软着脚,迅速离开了寝殿门外。
【📢作者有话说】
仍旧琐碎史料,不感兴趣划走就好~:
老八为了奶母一家亲自上阵打人的事是真滴
简单来说就是他奶母一家被欺负了,他带人把广善库属官永寿揍了一顿(亲自上阵,大庭广众)。
他挺离谱的吧,但有人比他更离谱。太子跟康熙告小状,说老八打人(我说他怎么好意思他自己一天照三顿打人)
最离谱的来了。康熙很快把老八召过来,推心置腹。说你想弄死奴才,方式太多了,你要处理他完全可以私下处理,没必要闹这么难看。你这样把打奴才的事摆在明面上,以后你的奴才不给你好好办事了,还会心生怨怼,你咋办呢?
是的,康熙对他的好大儿们的品德教育是这种恐怖模样。他的意思就是你弄他有的是办法别大庭广众之下打人就行,这样影响不好,对你也没好处。
对此康麻子不仅言传,还身教。他因为二品大员让他的他的大儿和大闺女不愉快了,流放人全家(在二品大员没错的情况下)。对于他们小天龙人来说什么几品大员都是他家奴才,也配让他们不舒坦?找死!
但最最好笑的来了,老八不吃他这套:)老八的应对措施是指天发誓说我没打人,不存在的。其实就是打了,康熙火了,要流放他奶公奶母,他抗旨不尊,把人藏他家里。
也就是说,其实老八应该做的是暗地里处置永寿,就像这章老四教的,和历史上康熙说的一样。哪怕告个状,永寿全家分分钟畅游宁古塔。
但他不要,他就要自己打人撒气。
只能说他的思维模式就不完全是统治者的思维模式,我感觉这是他斗输的原因之一吧。
然后康康熙很生气,对老八说出一句很有自知之明的话:你是不是能为你奶公奶母把朕沙喽!
真的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康麻子敏锐察觉到自己这个亲爹在老八眼里比不上亲妈,甚至比不上奶嬷。
这事儿让我觉得这些人对奶母什么的是真的有不少感情。老八做代表吧,老四死前也封赏了他三位奶母,小孩从不给亲妈养,奶母其实就是他们的妈妈了。阿尔伯特做过心理学实验里,小猴子会选择不哺乳但能给她肢体安慰的布娃娃,也不会亲近给他哺乳的机器人。大概就是说明幼崽心里,安抚和拥抱非常重要,而奶母就是他们小时候的依靠和安慰ww
老八这方面做的挺极致的,他对他的奶母生母养母都掏心掏肺。对康熙嘛,把他当爹但是不太崇拜也不恭顺。他这点康熙看的很明白,一个满朝举荐的皇子触犯了康熙的根本利益,他还不恭顺不服软还闹脾气,封建皇帝爹忍不了一点。
相比之下老四就聪明很多,并不把康熙当爹而是当皇帝伺候,有更多的时代特色和统治阶级的思维模式,顺风顺水狗到最后,成功捡大漏。
第139章 开怀
◎陪伴在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身边,她是快乐的,此刻坐在卫双姐对面为她削一只苹果,她也是快乐的。◎
转眼入了深春, 不日便到萨摩耶阿哥的生辰,齐东珠趁着幼崽们进学的功夫,抱着胖了一圈的小狸花儿去了良嫔的永寿宫。
永寿宫位置算得上偏僻, 但好在来往的宫人不多,算得上僻静的好去处。齐东珠封妃已有大半月, 康熙夜夜下榻景仁宫, 让齐东珠几乎不敢出景仁宫的宫门。除去偶尔去乾清宫请教工部善木工的臣子,便是龟缩不出, 不肯见人。
不用深想也知,如今宫中对景仁宫的流言蜚语肯定层出不穷。齐东珠极度有自知之明, 若是能继续以身子不好的由头躲着, 她哪儿会冒头出去面对其他宫人和嫔妃?
但今日她却带着景仁宫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抱着零零碎碎的, 改良好的纺织机零件儿, 绕小路去寻卫双姐了。一来呢, 她准备为萨摩耶阿哥的生辰办个小家宴, 要与卫双姐和惠妃商量一二, 二来是她仍然有些担忧卫双姐, 要为她寻些事情做。
卫双姐入宫后心情抑郁,时常以书画消磨时光。她的画齐东珠都看过, 细致精巧, 栩栩如生。如今改良过后的珍妮纺织机有了大概, 齐东珠就想寻卫双姐来为纺织机做图纸,最好再绘几张妇女纺织的图片, 以做未来的宣传之用。
卫双姐见了齐东珠, 果然面露喜色。齐东珠腼腆地笑笑, 将怀里暖呼呼的小狸花儿塞进了卫双姐的怀里。小狸花儿三岁多了, 生得珠圆玉润,极好颜色,立刻软在了卫双姐沁满冷香的怀抱里。
小猫已经分得清人了,往日对抱她的人拥有不同的脸色。像是齐东珠、卫双姐这样长得好看的,那自然会得到猫咪一等一的好待遇,肚皮绵软小脸贴贴,小爪子还会在她们身上踩奶,小饼似的胖脸上猫眼微眯,一副醺醺然的小表情。若是她生父康熙抱她,她便老实得很,小猫爪子蜷缩着,猫眼眨巴眨巴,假装乖巧。等她两个哥哥去抱她,她要么对比格阿哥爱答不理的,要么小爪子直往萨摩耶阿哥的脸上揉搓。
卫双姐垂首逗弄了一会儿小狸花儿,而齐东珠将给卫双姐带的点心果子摆好了,突然听卫双姐问道:
“东珠,你开怀吗?”
齐东珠一愣,正在给卫双姐削苹果的手一顿。她知道卫双姐是什么意思,这些时日她虽然足不出景仁宫,但她其实并未与卫双姐和惠妃断了联系。家里有个四处串门的萨摩耶,传信会变得方便很多。萨摩耶阿哥事母至孝,若不能日日来看生母,最少也会隔日便来陪卫双姐说话儿,景仁宫的事,卫双姐肯定是知晓的。
齐东珠明白,若是换了宫中任何一个嫔妃,哪怕是和齐东珠十分熟悉的惠妃,定然都会觉得齐东珠如今荣宠加身,风头无两,将皇帝彻彻底底地迷住了,怎会有不开怀的道理?
更不要提齐东珠成为齐妃的短短半月,纳兰家举家抬旗,从包衣一跃到了镶黄旗下。齐东珠的侧宝也以远超常态的速度被内务府赶制完,如今名字已经入了皇家玉碟,任谁看了不称一声此刻的后宫第一人。
只有卫双姐会问,这一切都是齐东珠想要的吗?这一切让齐东珠快乐吗?
而齐东珠看着卫双姐几乎没有被岁月侵蚀过的面容,郑重地对她点了点头。她方才短暂地想了想,她自认是快乐的。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的灵魂也并不高尚和独特,远没有卫双姐那种对于自由的向往和干净。她有欲望,陪伴在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身边,她是快乐的,此刻坐在卫双姐对面为她削一只苹果,她也是快乐的。
她的纺织机很快就要建好了,她关于改变这个时代的野望露出冰山一角。纺织和布业即将迎来一场技术革新,这场革新或许在她有心的操控下,能改变一部分女子在这个时代中悲惨的命运。这点飘渺的希望也让她开心。
“双姐,我很开心,不要担心我。等风头过去,我会常来看你的。”
齐东珠低声说。所谓风头过去,便是康熙什么时候不再日日下榻景仁宫,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说句心里话,齐东珠虽然因康熙面儿上的予取予求,不再排斥与他相处的际遇,但要是他能不来,和景仁宫的三个幼崽围桌吃饭有多自在?夜里偶尔带着她烹饪的食物,去卫双姐和惠妃宫里一道用膳,该有多自在?
那快乐齐东珠都不敢想,怕想想就觉得委屈。
更何况,康熙需求有些频繁,齐东珠不想有孕,日日用柠檬的酸性杀米青,床榻之上飘着一股浓浓的柠檬香气,齐东珠怀疑继续这样下去,康熙就算不了解原理,也很快会察觉不对劲。
这些,齐东珠是不好意思跟卫双姐说的,怕脏了卫双姐的耳朵。她把手中的苹果切成小块儿,塞给卫双姐和小狸花儿吃,让卫双姐温柔地笑了:
“你把我当孩子呢?怎么也给我削这个?”
齐东珠定睛一看,见那苹果片儿上被她顺手雕了个小猫笑脸的形状,正躺在卫双姐手里。齐东珠嘿嘿一笑,又给她雕了个小兔子,看着她吃。
小狸花儿公主早就不耐烦吃这些春天带着酸味儿的果子,踩在卫双姐的膝头,垫脚去看卫双姐殿里挂的那些花鸟图。卫双姐见她喜欢一副仙鹤点湖,便将之取下来,摊开在榻上让她赏玩,自己和齐东珠说起话儿来。
齐东珠对着景仁宫搬来的纺织机零件儿比划着,说明来意,卫双姐自然无有不允,还听她细细说起这纺织机的构造来。卫双姐虽然旗人家庭出身,但也并不是大富大贵的官宦世家,对于纺织和布料的行情也有所了解。虽然进宫多年不染世事,但她却知道在旗人入关后,关内的技艺有些失去传承,有些则在战乱之中被付之一炬。而入关后这些年也战乱不休,直到前几年康熙平了吴三桂,中原才得片刻的休养生息。
但这不过十年,很多产业还未恢复到前朝水平。如这纺织和布业,远不如前朝兴盛,京城中的锦缎布料皆是昂贵的。而齐东珠这纺织机若是真如她所说那么得用,则能彻底让布料变得亲民和价廉。
卫双姐温润如玉的眸子亮起来,像天边坠着的星子。齐东珠许久没见她这般模样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继而说道:
“等这样的纺织机批量产出,我想在京郊半个厂子,招些女工过来。前朝在江南便有这种纺织厂子,只是不成气候,但我这个则不同,有了这种纺织机,效率高了,自然能抢占绝大多数市场,到时候我就可以扩大规模,招更多女子进来…厂子里要搭建房子,让她们有容身之所,还要给她们和她们的孩子请西席…若是这厂子成了,便开到南方去,届时,女子在外得银多,自然不会被拘在家里缠足,无休止地生育,这当是一件善事。”
齐东珠说着,便见双姐的唇角漾出笑容来。那不是往日齐东珠惯常见的那维持体面的、安抚的笑容,而是带上了久违的活力,让齐东珠的血液也渐渐热起来。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自己无处安放的野心也是值得的,即便事情还没有开始,未来的一切都不是定数,至少她让一个女子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东珠,你真神奇。这是旁人压根儿不敢想的事,若是做成了,也是古今以来头一遭了。”
齐东珠被夸得不好意思,像是害羞的小狸花儿似的,垂头蹭了蹭卫双姐的肩,引来卫双姐一阵笑声。
“这绝不是我一人做的。这些图纸上的尺寸,我都是找四阿哥替我核算的,他这些时日里教八阿哥和裕亲王之子保泰算数,你可知道?那场景别提多可人儿了…”
他们是回景仁宫加课的,齐东珠给几个小崽添好了点心水果,便在一旁支着脸两个狗崽和一个人类幼崽埋头苦算,乐不可支。比格阿哥绝对不是个好老师,刻板地讲过例题,多余的字一个没有,表情严肃地盯着另外两个崽捏着笔算数,带着一种比格老师巡视考场的气质。
萨摩耶聪明,他只是不爱学,其实一点就通,算得很快,但是他体贴惯了,看着一旁愁得直咬笔杆的堂弟保泰,故意一步步写,还写得很慢,意图让偷偷抄作业的保泰看懂。
但比格阿哥何许人也,当即发现了不老实的两个学生私下的小动作,勃然大怒后将二人隔开,盯着挨削后变得老实的萨摩耶写完答案,又去盯着笔杆咬出一圈牙印的保泰,然后和保泰一起盯着空无一物的白纸。
齐东珠笑得肚子都痛了,搓了好久脸才勉强正了正表情,拿出自己算的乱七八糟的图纸把明显气得不轻的比格老师叫过来,让比格老师替她去算各种纺织机的图纸尺寸。若不是今日,她倒还发现不了比格阿哥十分有数学天赋。这也难怪,自闭幼崽大多数都是极有数字天赋的,齐东珠寻思着日后教比格阿哥去玩数独,说不定他会很喜欢。
比格领命而去,体贴的堂哥萨摩耶凑过来教快哭出来的保泰数学。齐东珠功成身退,哼着小曲儿回了正殿。
听完齐东珠说的话儿,卫双姐也被逗乐了。两人又说了些关于幼崽们的笑话儿,约好了到萨摩耶阿哥生辰那日,一道去惠妃所在的延禧宫为萨摩耶阿哥庆贺。
“东珠,你说得或许真的可行,我盼着你成功的那一日。但是你也要明白,织造一向是江南商贾和官员把持的要务,若是你要办厂,那定然动了旁人的利益。夺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一定要得皇上真心相护,方才可以行事。”
等小狸花儿蜷缩在画上的仙鹤旁昏昏欲睡,卫双姐方才压低了声音,认真地对齐东珠说道:
“而且这非一日两日之功。我知皇上如今真心待你,可若是他日爱迟,你还要想好退路。”
“双姐,我都明白。我此举利皇上在于打压借让一部分女子脱离汉人男子掌控,打压程朱理学的糟粕之处,灭了汉人气焰。此为皇上所乐见之事,自吴三桂以来,皇上说地方汉臣七成投敌,他心里有火儿,自然愿意顺承我意。等若是事成,世间少了缠足之弊,对皇上也算得了功绩一件。他向来惧怕旗人受制于汉人思想,若是此事反向摒除汉人之弊,于他而言是好事。”
“况且,纺织本就有利可图,皇上出资助我,朝廷便可分利,也算是收买…”宗亲大臣。
卫双姐连忙用手指堵住齐东珠的嘴,抱怨道:
“你怎么还是如此口无遮拦的?旗人不得经商,这是祖宗规矩,皇上护着你法外容情,你也不得到处去说,懂吗?厂子打着善堂的名号开就是了,你若人手不足,我和惠妃娘娘去寻些族亲仆从帮你,可你也要谨慎低调些,切不可说什么收买大臣之类的话儿了!”
“我晓得啦。”
齐东珠弯着眉眼傻笑,握住卫双姐的手指,吸了吸她身上的香气,再次惊叹于她和萨摩耶的体香如出一辙,不愧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光是厂子恐怕还不够,不过至少是一个开端。日后幼崽们长大了,他们会帮我的,你放心。”
齐东珠想到比格阿哥这几日上学回来帮自己算成本开销的小身影,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温暖。一个集团的创立,总少不了会计,而比格阿哥精妙的数学水准在齐东珠对一些现代算法的传授后变得炉火纯青,实在不要太好用,让齐东珠彻底瘫成了一条咸鱼,每日只等南边儿搜集土豆和番薯根茎的人回来,实行实验性种植。
她已经想好了,种植番薯和土豆的工程就外包给萨摩耶和他精力旺盛的狗子弟弟们。若是种成了,对于皇族和他们几个的名声都是极好的。况且萨摩耶阿哥极有耐心,那么多闹人的幼崽天天带着玩儿,伺候一些秧苗,简直不要太轻易。
听说他的大屁股九弟柯基日后是个非常喜欢揽钱的,等齐东珠的摊子做起来,或许可以外包给大屁股柯基管理呢。齐东珠想入非非,一时只觉得养老生活近在眼前了,嘿嘿笑出声来。
卫双姐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神思不属了。但卫双姐脾性好,只温和地笑了笑,便叫宫女白哥儿给她们端来些茶水。可白哥儿还没走出殿去,又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回报道:
“娘娘,齐妃娘娘,宜妃娘娘来了。”
卫双姐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点儿,脸上露出一点儿错愕,而齐东珠的头毛都炸了起来,面色几乎有些惊恐了。
谁人都知道,在齐东珠入宫为妃前,翎坤宫的宜妃算得上是后宫中得宠的第一人,容貌美艳,性格娇憨,入宫后没几个月便封为妃子,连生三子,可谓荣宠不衰。
在齐东珠入宫前,其实康熙便接连数月不曾入后宫了。那时太皇太后年迈,佟佳氏又缠绵病榻,最后香消玉殒,后宫中人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总归是觉得情有可原。
可佟佳氏病故后,康熙不仅仍然不宠幸嫔妃,还做出了纳二嫁女入宫的荒唐事。纳兰东珠这个名字虽然算不上高调,但是她做过的事儿便是深宫中的妃子也是略知一二的。即便是想要效仿,也是有心无力,毕竟献牛痘法和预测地动这样的机遇并非常人能有。
若说这些都不算出格,皇帝在册封齐妃后日日下榻景仁宫,才是让后妃觉得天翻地覆了。毕竟顺治帝和董鄂妃之事还历历在目,顺治帝的其他失了宠的嫔妃可算不上顺遂康健,甚至算是在熬日子。康熙后宫中不乏年轻的嫔妃,宫廷空寂又踩高捧低,谁都不想过无人问津的日子。
齐东珠绝对无心让其他嫔妃去过那种日子,这让她有一种将自己的利益凌驾在他人之上的负罪感。她一直龟缩不出,也是想等风头过去,也等康熙的新鲜劲儿过去,到时候她也不至于没脸见后宫里的其他人。
可如今风头还没过,就被宜妃堵上了门儿,齐东珠吓得手脚都发软了,屁股离了椅子就想往卫双姐的贵妃榻下钻,被还有几分镇定的卫双姐薅了出来。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带着磁性的高昂女声:
“良妹妹,今日姐姐来的不赶巧儿,你正会着别的客,是姐姐唐突,你可别见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便是如此了。光听这声音,便知道此人定然性子爽朗,脾气直率,当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只这声音都让人酥了半边儿。齐东珠很没出息地向门口望去,果然见一穿着瓦蓝色鲜亮旗装的女子在宫女的搀扶下踏入殿中,明艳得几乎有些灼人了。
蓝衣红唇,若是皮肤不够白皙,五官不够大气,便会让红蓝撞色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土气。可这一身穿在宜妃身上,则是浑然天成,让她的明艳美丽显得几乎妖异。齐东珠看呆了,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和卫双姐一道福了一礼。
她这样胆怯的作态,反倒让宜妃郭络罗氏哼出声来,也不退不让,大剌剌地坐在了主位,一双美目毫无遮掩地瞪着齐东珠。反倒是扶着她的大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太自在的样子。
卫双姐对郭络罗妞妞福身是应当的,因为她品级低些,只是个嫔位。但齐东珠对着她福礼,这就有些讲头。虽说齐东珠入宫很晚,按照宫中规矩,应当给前辈嫔妃行礼,可是话虽如此,齐东珠入主的景仁宫却是紫禁城地位极为特殊的宫殿,且是先后居所,本就地位不同寻常嫔妃。再者说,这后宫之中生存全仰仗皇帝的宠爱,齐东珠如今得的是前所未见的,独一份儿的荣宠,即便宜妃是往日宠妃,也要避让一二的。
但是,在场无论是齐东珠、卫双姐还是郭络罗妞妞,脑子都缺乏这些弯弯绕绕。齐东珠不必多言,卫双姐压根儿就没有得过宠,不算了解其中龌龊,而郭络罗妞妞又是入宫即得宠,只是这大半年才失了皇帝的看望,但待遇俸禄也不缺,自然没有这份小心。
她的大宫女心里嘀咕了一会儿,又无奈地想到自己主子今日本就是来找茬的,便只能叹一口气作罢。
其实她知道今日是怎么回事儿。她家主子虽然得宠蛮横,但性子也娇憨,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可住在翎坤宫的嫔妃可不是善茬儿,其中就有元后赫舍里氏的族亲,赫舍里贵人。主子对皇上有几分真情,失宠后自然不忿,被挑拨几句便堵上了好容易出一次景仁宫的齐妃。
不过大宫女也没想到齐妃看上去也是个泥菩萨软柿子,竟然起身对主子行礼。大宫女心中警惕,心想不会是城府极深,日后准备谋害翎坤宫吧?如若不是,那她们没什么城府的主子可逮着软乎人了,也算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旗鼓相当的齐东珠对着郭络罗氏好看的脸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来,瞬间让郭络罗氏牙疼起来。她不乐见齐东珠毫无阴霾和防备的鹿眼,上下打量起她的衣着来,半晌挑起了唇角,讽刺道:
“齐妃荣宠正盛,如何穿得如此粗鄙,和宫中人老珠黄的嬷嬷一般?白瞎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美人开口,齐东珠脑子便有些发直,只当她在夸自己长得好看,扭捏地羞红了脸,捏了捏衣角:
“不如宜妃娘娘生的娇艳大方,像牡丹一般。”
郭络罗妞妞的脸色都涨红了,不过是气的。卫双姐心中叹口气,便自顾自走上前,坐到宜妃身边儿去,握她的手,轻声说道:
“姐姐脸色越发有血色了,可是用过阿胶糕了?补气血的东西还是要常用,姐姐自生下十一阿哥后,看着脸色都不如从前鲜亮。我知道姐姐不爱用阿胶,但这加了花酱、蜂蜜和核桃仁,又用了一点儿杏仁露去腥,是否比往常适口些?”
宜妃和卫双姐是从地动那日开始熟稔起来的。地动时,郭络罗氏正怀着九阿哥胤禟,身子很重,卫双姐还住在惠妃宫里。那日惠妃受皇帝所命安抚后宫,卫双姐便在惠妃顾及不上的时候,握住了宜妃因为惊恐和忧虑而汗津津的手。
她是没什么份位的贵人,宜妃却是宫中宠妃,可宜妃记恩,自那以后便从不会对卫双姐有半分脸色和轻视。她的儿子胤禟也整日跟在卫双姐的儿子胤禩身后,一副不值钱的样子,宜妃都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果然,卫双姐开口,宜妃再坏的脾气都压下去,冷着脸点了头,眼睛仍瞪着仍然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齐东珠。
“那是东珠给我的方子,姐姐喜欢就好。”
卫双姐声音温温柔柔的,却让宜妃睁大了眼睛,回身瞪了她一眼,而后或许自己觉得拳头都打棉花上,半点儿意思都没有,便不再挑齐东珠的不是,只假作看不见她,跟卫双姐说话儿。
齐东珠这样的社恐,理她反而让她更加难受,不理她也怡然自乐。卫双姐给了她个抱歉的表情,她便独自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将她带来的水果皮都去了,切成小块儿,放在盘子里摆成型。
她越老实,宜妃越不得劲。此刻她也会过味儿来,想到今日是冲动了,反而闹得自己没脸,也难怪贵妃钮钴禄氏不肯同她一道前来,这宫中其他妃嫔也大多沉寂。
按理说,这宫中对齐东珠独宠急迫的,绝对不是她们这些膝下有子女,身上有份位的嫔妃,而是那些没名没份,甚至都没来得及诞下子嗣的妃嫔。皇上重旧情,伺候他的老人不会落得什么不好的下场,她们的母家也早就抬了旗,得了势。而年轻嫔妃无处傍身,若是皇上真无心,过了花期仍不得宠,她们可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想明白这点,宜妃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但她到底对康熙有些情分在的,这些年荣宠不衰,即便康熙的真心廉价,她还是难以忘怀。思及此,宜妃垂下眼眸,略施粉黛的眼尾映出一抹红来。
等宜妃回宫,齐东珠将宜妃没碰过的果盘放到了卫双姐手边儿,轻声宽慰她和自己:
“我瞧着她难过,我也不好受。过些时日,皇上新鲜感过了,便会恢复原样,她就不会难过了。”
卫双姐没有抬头,只搭上了齐东珠的手背,过了好久才说:
“宜妃心思单纯,我本该是盼着她好,盼着她复宠的。但东珠,我心有私。你要做的事,动了江南官商的根基,皇上若不向着你,孩子们如今势弱,保不了你…况且太子…我心里反倒希望皇上在景仁宫多留些时日。”
她说着,继而苦笑出声来:
“瞧瞧,多年前我因为花色(惠妃)同我说了类似的话儿,就跟她大吵大闹,不肯求宠,心里觉得都是她逼我,迫我如此。可如今对你,我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儿来。这宫廷…终究是把人一点点儿吞了,你说是不是?”
齐东珠的心揪起来,她握住卫双姐的肩,将她拉进怀里,却因为口笨,不知道如何宽慰她,最终只有些蛮横不讲理地说道:
“不许这样说了。你方才还说我神奇,我要你看着我做成那些事,要你帮我做成那些事,不许再说丧气话儿了。”
她将卫双姐抱紧,感受到卫双姐温热的手也落在了她的背上,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好”,才安下心来。
第140章 质问
◎小萨摩耶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摇着尾巴又蹭蹭齐东珠的腿,被齐东珠搂进怀里笑得开心。这几日,来自福建的番薯苗已经到了,小萨摩耶和他的小太监◎
*
过了这日, 齐东珠又在景仁宫里龟缩不出了。纺织机已经设计好,但是上游的原材料,下游的销路仍需要统筹安排。这些问题对于齐东珠不太灵光的大脑略显复杂, 但是她有两个愿意给他做一切的幼崽,还有宫中的朋友。
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虽然还未长成, 但是到底身份尊贵, 又加之萨摩耶阿哥实在交际广泛,裕亲王之子保泰如今日日都要往景仁宫跑, 他背后的裕亲王府自然也在不怎么知情的情况下,承担了一部分劳力。
卫双姐族亲出了几个人, 正如她对齐东珠承诺的那样。惠妃家族出了更多人手, 按照齐东珠的要求,多是女眷。齐东珠其实心里明白, 惠妃不太乐意掺合这种事。她比齐东珠和卫双姐这种理想主义者更加清醒, 也更了解男人的立场。在这件事情里, 她并不信任康熙会多么偏帮齐东珠, 或者偏帮齐东珠到底。因为她知道即便站在皇帝的立场上, 康熙想要旗人打压汉人, 扶持汉女离开房室庭院,抑制汉女缠足也不是上策。
即便康熙如今对齐东珠予取予求, 对这件事偏帮, 但惠妃却觉得这不过是康熙对齐东珠情分所致, 若这情分过了,齐东珠可是那个会遭到汉人口诛笔伐甚至攻歼的人。
她不赞成这件事, 但是见双姐因这事面色都红润许多, 眼里也有了光, 便再也没说过半点儿不是了。乌拉那拉家因为她入宫得宠, 得了不少好处,如今出几份人力,也是应当的。
在齐东珠不知情的情况下,萨摩耶阿哥甚至和佟佳氏的母家都拉上了关系,出乎齐东珠的意料,隆科多虽然没出力,但却让萨摩耶阿哥拿回了几张地契,是佟家在佟佳氏生前为佟佳氏备的庄子,其中进项全归了佟佳氏私库。
佟佳氏亡故后,佟家收回了这些庄子,可如今却交到了齐东珠手上。因为齐东珠被封妃以及皇帝的态度,佟佳氏的妹妹已经不准备小选再入宫为妃了,一方面是体察皇帝的心思,二来是因为佟佳氏唯一的女儿如今养在齐东珠膝下。
齐东珠当然是不会把小狸花儿当作人质的,但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和佟家的关系,特别是在那日与隆科多不算友好的际遇里。她一无措起来,就开始揉搓她身边儿笑容甜甜的萨摩耶来,想到萨摩耶阿哥向来是这宫廷中数一数二的社交达人,便虚心请教道:
“宝,这些地契我该不该收?可是我着实没有东西回礼。”
小萨摩耶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声音清脆道:
“为何不收?舅舅也是一番好意,如今嬷嬷在宫中风头正盛,旁人攀附都不及呢!嬷嬷无需多虑,隆科多舅舅是敞亮之人,嬷嬷越是痛快,他越高看嬷嬷一眼,不必与他多言。”
社交达人萨摩耶向来是不缺看人的本事的。小萨摩耶一语中的,隆科多就是那种你让他三分,他觉得你无能无用,你欺他三分,他反而正眼看你的货色。
齐东珠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是她很信任她的崽,而且她确实需要土地去修建厂子。她愁眉苦脸地思索半天,终于对小萨摩耶说道:
“你与他说,这庄子日后我会全留给你八妹。其上的纺织厂也是,不会白拿佟家的东西。”
小萨摩耶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摇着尾巴又蹭蹭齐东珠的腿,被齐东珠搂进怀里笑得开心。这几日,来自福建的番薯苗已经到了,小萨摩耶和他的小太监阎进刨掉了景仁宫小花坛里面的名贵花种,在比格阿哥嫌弃的眼神里埋上了水培番薯苗,划分了八块儿简单的试验田,等番薯随着春日的步伐,开始变得枝繁叶茂。
土豆也有了着落。和番薯不同,土豆还没有在国内被大规模栽培过,所以远不如番薯得来容易。番薯在明朝小冰河时期,已经在福建等地被广泛种植,救活了万千百姓,如今若是在北方试种成功,也算让百姓多一层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力。
日日来景仁宫点卯的康熙对此这事反倒是有几分上心。他往日巡视时也会亲自躬耕,以表对农耕重视。看到萨摩耶阿哥亲自刨土,把白色的小爪爪都弄得黑乎乎的,反倒是露出了一点儿慈爱的神情。皇子对农桑之事亲力亲为,也算是天下百姓的一件幸事。他难得夸了景仁宫的小阿哥,方才去了正殿。
齐东珠今日做了炸串当晚间的夜宵,又炸了许多糖油果子和茄盒,此刻刚洗漱完,换了一身没有油烟味儿的衣服,正在擦拭头发。她的桌子上放着开厂子的预案,那当然出自算了整整五日,过分认真甚至还把它写成了奏折模样的比格阿哥。
要是问齐东珠压榨童工,心里愧疚吗?有一点吧,但也不是很多,毕竟狗狗伏案扒拉算盘的模样太可爱了。而且比格阿哥认真,做事便要做到极致,本身只是简单算算大概支出,被他做成了预案模样。
齐东珠也知道,他大概不会懂齐东珠想要做什么的。齐东珠提出的很多要求,例如怎么为女工寻找西席,寻找女医帮助缠足女子放足康复,用什么方式照管女工的孩子,他都皱起眉头,显然并不能理解齐东珠的做法儿。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按照齐东珠的要求计算,和萨摩耶阿哥一起统筹能联络到的人手,甚至将自己在宫中这些年过年收到的压岁钱都给了齐东珠。虽然只有上千两,但是那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完全是善于经营的程度了,毕竟萨摩耶阿哥连二百两都凑不出来,这还是在比格阿哥管着他府库钥匙才有的结果。
齐东珠哪儿会收幼崽的钱,将幼崽们亲亲搓搓之后,她将小毛崽们放走,让他们别忘了去拜见自己的额捏。
齐东珠走进来时,康熙便放下了手里的预案。他起身,亲自接过了齐东珠手中擦拭头发的布巾,绞干她的头发。
他手劲儿大,又没做过这种活计,很快揪痛了齐东珠的头发。她一巴掌拍在康熙腿上,嘶了一声,换来康熙放轻了手劲。
“春日虽然日暖,但还是有凉风穿堂,你不要总是湿着头发出来。”
康熙凝眉说道,但心中却没有半分不耐的感觉。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做着往日里奴婢才会做的活计,心里平静极了。或许男人便是如此,真想与一个人共处一处的时候,便绝不会在意做什么,或者怎么做,而是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平静愉悦,甘之如饴。
在景仁宫的时候便是如此。康熙觉得自己的心里空泛得紧,没有任何事可以干扰,却又觉得自己的心塞得很满,满到心无旁骛。
这时候若是齐东珠让他做洒扫之事,他都是心甘情愿的,更别说为齐东珠擦拭头发了。
“喔,头发干得慢嘛。”
齐东珠敷衍地嘟囔着,又问道:
“皇上今日怎么如此空闲?可是政务处理完了?”
若是旁的嫔妃,是非常忌讳说这些的,毕竟后宫干政是大忌,刺探皇帝行踪更是。可齐东珠心大如盆,口无遮拦,说完后便听康熙说道:
“尽是些请安折子。倒是你的厂子,可是准备做了?”
齐东珠听到这话儿,一双鹿眼亮了亮,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做纺织机的木工到厂子的选址。康熙听着,时不时应上两句,末了将齐东珠的预案揣进怀里,允诺道:
“你缺什么,尽管开口便是了。纺织机朕令工部去做,钱财出内库,你不必忧虑。工部牵头,旁人定不敢仿制,你不必将纺织机拆做几块儿,寻不同人去做了。即便你如此做,明眼人多看几眼,兴许就能仿制出来,得不偿失。”
齐东珠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虽然有些扭捏,但对康熙笑了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我不是有意想要隐瞒纺织机的做法儿,只是想由它办厂子,若是日后规模大了,自然可以租赁赊卖机子,让百姓拿回家做工。只是现在摊子没起来,想帮的人还没帮到,我现在还不能让人抄了去。”
头发干了,齐东珠拍开康熙的手,自己拿了簪子挽发。穿越十年,这事儿她还是十分娴熟的。
康熙被拍开,也半点儿不恼,对齐东珠说道:
“你若要用佟家的庄子修厂子,朕便没有名头派内务府给你修厂子,你可想好了?”
齐东珠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我想好了,这厂子若是成了,日后就留给宝珠。这是她额捏的遗赠,本该就是她的。”
康熙沉默片刻,而后揽住齐东珠的腰,在她耳边低声说:
“你倒是对得起表妹临终所托,把宝珠当做了自己亲生。可你曾想要过自己的孩子?”
齐东珠被问到了要命处,脑子就是一麻,赶紧转移话题道:
“宝珠大些再说吧。景仁宫三个幼崽,也不少了。”
她才不想生。女子生育太苦,而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一个康健的身体去做,况且她并不缺幼崽的爱。她的幼崽们或许不似亲生,却胜似亲生,她已经没有半点儿不满足了。
“四阿哥和八阿哥都长大了。今岁四阿哥该议亲了,你可知道?内务府呈上了选秀折子,将适龄女子罗列其中,你作为四阿哥母妃,合该为他订一门亲事。”
这强买强卖的封建婚姻让齐东珠不爽起来。她被康熙揽着腰,但还是扑腾着在康熙怀里转过身来,抬眼瞪他:
“四阿哥虚岁十一,有什么可急?皇上选秀便选秀,莫霍霍孩子。”
康熙蹙眉看着她,全然不理解她突如其来的脾气从何而来。但康熙的脾气好得出奇,沉声解释道:
“皇子定亲,方才有了妻族帮衬,日后行走朝堂才有照料。若是旁人都定亲,四阿哥不定,旁人只当朕不重视这个儿子。莫说四阿哥虚岁已有十二,今岁该定下来,便是八阿哥明岁也虚岁有十,同样该定下了。你做母妃的,也不能一味纵容宠溺,朕就没见过像八阿哥这么大的皇子还在母妃怀里撒娇的。”
说她的崽不好,齐东珠可不爱听。爱撒娇明明是狗子的优点,和不懂的人永别了。齐东珠冷酷地想,嘴上却没有反驳皇子议亲的理由了。她总不好让四阿哥在兄弟里留下大龄还没人要的印象,只能叹气道:
“他的生母是德妃,合该她生母为他定下亲事,皇上记得与德妃商议人选。”
“你作为他如今的养母,也合该参与此事。德妃循礼,你邀她来景仁宫工商此事,得了人选报与朕便是了。”
康熙不以为意,齐东珠皱起眉,心中埋怨他的不走心,又想到前些日子在永寿宫看到的宜妃,开口问道:
“皇上多久未曾去看过旁的嫔妃了?这等大事,还是要皇上亲自去与皇子生母商量才好。况且皇上久日不如别的宫殿,宫中该有不安了。”
齐东珠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了。她对康熙养出了一点儿情分,但她不觉得康熙应该日日来景仁宫里。这让她不自在的同时,更让她觉得损害了旁人的利益。在她看来,三宫六院已经损害消磨了太多女子,但既然康熙和封建制度将人送进宫,康熙便有照顾嫔妃的职责,这不仅是物质上照顾嫔妃,更是精神上的。
再者说,人的情分有很多种。齐东珠不觉得她这辈子能懂什么爱情,但她却明白,任何情分都不是长久的、不会被消磨的。纠结谁爱谁,谁不爱谁,爱就要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根本没有意义,实际的关怀和帮助才是让人灵魂充实起来的根基。
可谁知康熙听闻这话儿却是冷了脸。他自打齐东珠应允入宫后,便从来不在她面前冷脸,这回儿却是暗着凤目,一语不发地看了齐东珠许久,方才冷声道:
“你在卫氏处遇到郭络罗氏了?她不开怀,你便要来指使朕,朕看你心疼旁人远多于朕!见一个帮一个,这天底下是不是没有你纳兰东珠不心疼的人,朕倒不知你还是个情圣。”
这一番连讥带讽,给齐东珠说懵了。她无辜地眨了眨鹿眼,扁了扁嘴,小声说道:
“你凶什么?嫔妃被选进宫,若是皇上不照料她们,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齐东珠眼睛大,当她委屈的时候,满眼细碎的光清晰可见,康熙当即耳根子软了些,但仍然面色冷硬道:
“你真当宫里都是你这样的?一个个都比你精明,何时轮得到你替旁人参详了?”
齐东珠不服气,但她知道自己口条并不伶俐,只不满地瞪着康熙,双颊因为憋气鼓了起来,泛着点儿红润。
康熙心知与她置气最终气的只会是自个儿,就将话题转开,去问院子里的红薯苗。
清初的动乱已经过了,到了清朝中期,人口会呈现爆炸式增长,但生产力却没有得到有效改善,供养这上亿人口的,仍然是简单的躬耕体系。作物的选择变得至关重要,在面对灾年的时候,百姓需要一些应对能力。
早在齐东珠大张旗鼓找红薯苗,去翻关于明朝关于红薯的种植记载的时候,康熙便寻人在庄子上试种红薯苗了。八阿哥的景仁宫小试验田虽五脏俱全,但却测不出红薯亩产及大规模播种的产量,康熙知晓齐东珠的目的,也乐见其成,自然不会指望幼子做事。
他是后来才听说,他这八子也是个有本事的,竟然在宫外也寻了人替他在庄子里播种番薯。手段虽然稚嫩,但也一心向善,康熙没有追究。
齐东珠对于植物学没有什么研究,但她每日都看着雪白的萨摩耶在嫩绿的幼苗和土地之上窜来窜去,给幼苗浇水松土,心中看着每日增高的幼苗,也充满欣喜。她心里也明白,如果要规避百姓的苦难,单靠种植粮食作物,让百姓饿不死是远远不够的。在贫穷和贫瘠之中,贫瘠往往才是最可怕的,若是百姓无休止地缠足、生育、一代代挣扎在贫困和苦难之中,将残酷习以为常,那才是真正的害人。
活民,不只是要让人有饭吃,更是要让百姓活得有尊严。
齐东珠是不会与康熙说这些的,她知道上位者不紧不会去听这些道理,反而会遏制任何进步的、人本的、有碍他们统治的思维。齐东珠还有求于康熙,自然不会自找麻烦,便只与康熙说了些八阿哥的事,说他和四阿哥闹别扭,又被小狸花不小心打了鼻子眼泪汪汪。
康熙自然是不在乎这些孩子之间的打闹,只应和几声作罢。是夜,景仁宫的灯一盏盏暗了下来,康熙再次提及了为两位适龄阿哥选姻亲之事,话里话外都是让齐东珠插手安排二位阿哥定亲人选之意,可齐东珠仍然拒绝。
康熙蹙眉,只能把话儿说明白些:
“你今日已是一宫主位,他们又是你养成的阿哥,即便你不是他们生母,但他们的婚事和该你来掌。你若不理会,显得两位阿哥养母不慈。”
“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况且我仍然觉得稚龄订婚实在不妥。若是皇上要按规矩来,就寻能按规矩办事儿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齐东珠撑着眼皮,困倦道。而康熙在昏暗的灯光里看着她,见她面色困倦,可见思维迟缓,最是不设防的时候,便突然开口问道:
“行,景仁宫阿哥的事朕暂且不提,今年宫里大小选,你就没旁的可说了?”
齐东珠都快半合上的眼皮撑起来一点儿,眸光流转之间,全都是坦白的困惑。康熙看得心中一闷,有些莫名的火儿烧了起来。纳兰东珠的眼神真干净啊。康熙咬牙切齿地想,干净地根本盛不下人。
“你别以为你满床益母果味撇干净了,朕就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这回儿,齐东珠的瞌睡虫飞走了。她用手肘支撑着床面,撑起来一点儿,看着康熙漆黑的脸,小心翼翼看了半晌,方才尴尬地问道:
“皇上知道了?”
康熙脸色彻底黑沉下来,若方才是出言刺探,此刻便是真的怒火攻心。他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阴郁地看着齐东珠无辜又小心的脸。
“知道什么?你说说朕该知道些什么?”
齐东珠被他诈出了话儿,心里已经慌了,知道这回儿怕是很难瞒过去,嘴上便软了下来,带着一点儿尴尬的谄媚:
“皇上还真是博闻强识,这等偏方都能猜到。”
康熙当然不知道柠檬酸性杀米*青的事儿,他本对齐东珠不设防,但他心知齐东珠留于宫中多半是因他强迫,实则对他没有半分心思。这让他即便心生爱意,也疑神疑鬼,齐东珠往日不熏香他是知道的,如今满榻益母果的香味儿,他着实心生疑虑。
今日齐东珠将他往宜妃处赶的言语再度让他心绪不宁,让他的心在齐东珠昏昏欲睡的时候再度焦躁起来。却没想到不仅让他看清了齐东珠对于宫中选秀一点儿介怀都无,更是大逆不道地用偏方规避皇嗣!
康熙翻身下榻,额角青筋都爆出来,几乎把搭在一旁的外衣都撕裂了。齐东珠本能地想伸手拦住他,可是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可以狡辩的了。用柠檬避孕这法子十分粗陋,而且效果堪忧,但确实是齐东珠找到的最不伤身体的方式了。柠檬既能物理隔离一部分,溢出的汁水又能化学灭掉一部分,还起到一些心理安慰的作用。
可这法子虽然清朝不常用,但是欧洲和俄罗斯却不少见。毕竟那边儿早就有了用柠檬做调味的料理。宫廷中可有不少俄罗斯来的东正教传教士,若是真有心问问,齐东珠肯定也糊弄不过去。
眼见康熙走到门口,齐东珠想想她那些未完成的计划,心里一点点儿微不可察的惋惜被她忽略过去。她终于还是开口,违心地狡辩道:
“皇上,我…我也是想要和皇上多相处一些时日,不想因为幼崽…身孕耽搁和皇上的时辰。”
康熙回过头来,面色在灯火之中晦暗不明。齐东珠屏息片刻,才听到康熙低沉的声音裹挟着怒火的震颤传过来:
“你若是往日对景仁宫阿哥公主冷淡些,朕还能信你几分。你一向敢作敢为,怎如今说起这种谎话儿来,半分羞耻都无?”
齐东珠摸下榻来,未着鞋履,这回儿真信了康熙说的春日穿堂风也寒凉。她脸羞耻得通红,既因为自己胡言乱语的谎言,也因为这避孕的私密事被拿出来谈论而有火气。
怀孕与否本就是女子的事,她自觉没什么好解释的,便还住康熙的腰,将脸埋进他慷慨的胸里。
过了一会儿,她的口鼻闷在沟里,瓮声瓮气道:
“东珠的上个幼崽…月份大的时候流了,差点儿没保住命,太害怕了,我还没准备好,你别凶我。”
越是往日不假辞色,一身正气的人,撒起娇来越是要命。康熙胸中再大的火气都瞬间被兜头罩住,怒气被隔绝在外,只有胸口的心脏聒噪不休。
他仍然是有气的,可他拒绝不了齐东珠,心里还嫉妒着让齐东珠坏过孩子的男人。即便那男人早就死了,但这无法减轻康熙的疑虑,仍然将二人曾有过的过往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们,甚至他们二人的家族,都没有半分出众之处。康熙垂眸看着齐东珠的发顶,心中怒气被强行压抑,却还有疑虑消散不去。
纳兰东珠是个空有美貌的平凡女子,除了善良温和,往昔十九年都并不出众。往事中的她并非眼前这样。
若是放在往常,此事定然会让康熙觉得无比困惑,但康熙心中有私,蒙蔽了他的判断力。他只能想到纳兰东珠那早死的先夫是让她改变的源泉。那个有本事让她怀有身孕,却没本事保住她孩子的男人。康熙的心扭曲起来,头一回儿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儿。
他突然觉得如果纳兰东珠的先夫还在世,他可能会和他皇父没什么两样,下令诛杀所爱之人的丈夫。
而他知道齐东珠最是厌恶这种行径。
他压下胸口的扭曲和质问的本能,揽住齐东珠的腰将人提起来,放回榻上,而后克制道:
“安置吧。”
齐东珠盯着他,有点儿想问他还生不生气,会不会责怪景仁宫,或者乱发狗脾气。盯了一会儿盯不出什么端倪,便将脸埋进他胸前的沟里睡了。康熙被被褥里的益母果味儿刺激着神经,过了好久才呼吸平稳下来,却彻夜难眠。
次日,慈宁宫传来了消息,太皇太后病笃,诏宫妃前去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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