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逗弄
◎齐东珠几乎已经习惯这个关键时刻不靠谱的系统了,此时也懒得跟它计较,只能又在原地打了个转,将吃滚了小肚皮的比格阿哥晃得差点儿吐奶。◎
一月未见, 齐东珠和比格阿哥可谓腻歪到了极点,莫说是翠瑛与齐东珠叙个话儿还要做贼似的跑到小主子的卧房里,就是骤然轻松起来的奶母宋氏等人, 都觉得如今的轻快有些恍如隔世。
如今她们轮值几乎都在外殿轻声细语地叙个话儿,绣个花儿, 往日里那些应付小主子哭闹和担惊受怕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若说在齐东珠离开前, 她们还对齐东珠霸占小主子有些怨怼和不屑,而今却是生不出半点儿这样的心思了, 只因在这让人心惊胆战的一个月里,她们才知道小主子绝不是什么好伺候好讨好的, 幼儿孱弱, 一个不察落下什么闪失,她们还要首当其冲地担责, 即使攀龙附凤的心思再强, 此刻都偃旗息鼓了。
她们享受起齐东珠在时她们的万事不愁来, 也不往小主子身边儿凑。这耳畔一旦不再响起那尖锐的哭闹声, 周遭的气息都变得晴朗了些, 再加之奶母份例足, 日日荤腥下来,每个奶母的腰身都圆润不少。
再说这齐东珠, 日日消磨在比格阿哥的寝殿里, 吸着小奶比毛绒绒的大耳朵, 耳边听着他“咿呀”不停的小夹子音,倒也有些乐不思蜀。
可她也不是全然无忧无虑的。在她刚回到西四所时, 其他奶母纷纷对她说, 小阿哥性情有变。她本是有些忧虑的, 但抱上胖崽的那一刻, 她却发现胖崽对她虽然有些气咻咻的,却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她心疼坏了,以为比格阿哥是将她认作了自己的首要看护人,在看护人离开后产生了分离焦虑,当看护人回来时,便会出现一点儿细微的抵触情绪。
这在一两岁的幼崽身上不鲜见,可放在这么小的幼崽身上确实让人觉得疼惜又惊奇。齐东珠抱着胖崽不忍撒手,好生哄了又哄,将蹬着小爪子抗拒她的比格阿哥又变成了那哼声黏糊,用小白爪勾着齐东珠的手腕儿的胖崽。
她本以为这风波算是过去了。不单单她自个儿松了一口气,就算是旁的奶母,也不再过几日就求去太医院要太医来看了,都觉得自家小主子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可过了几日,齐东珠却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她虽然大多数时辰都在比格阿哥的寝殿之中窝着,但一日里总会离开几个时辰,有时是去学学规矩,在百日宴之前恶补一番,有时是用小厨房做些自己觉得合口的吃食,犒劳一番自己,还有时是单纯地透透风,与她在这紫禁城唯二说得上话儿的翠瑛和淮德闲话儿几句。
而那时她一般会选择比格阿哥入睡的时辰,倒也不妨害什么。若是比格阿哥早醒,便有其他轮值的奶母上前陪伴哄逗,这些日子里都没有出什么差池。
让齐东珠发觉不对的是一个傍晚,她刚与淮德和翠瑛用了膳食,话儿了几句。淮德是从延禧宫调来西四所的奴才,不知惠妃在其中动用了些什么手段,西四所里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号人,连往日那守卫领地般照管这西四所的管事嬷嬷都没有置喙半句。
淮德总有说不尽的话儿,今日打听到了宫内秘闻,明日又说起了宫外的奇闻逸事,总之是没有半点儿消停的。齐东珠听着他的喋喋不休,就不由自主地耽搁了点儿时辰,收拾好自个儿回到比格阿哥房中的时候天已然擦黑了。
她进门时,奶母宋氏和孙氏正在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个布做的小老虎逗弄比格阿哥,这本没什么寻常,逗弄幼崽无非是将小玩具左右摇晃,让幼崽的视线追随着小玩具左右移动。
齐东珠本来嘴角带着笑,可看了半晌,那笑意却尽数消失了。她发现比格阿哥浑然不理孙氏和宋氏的逗弄。
若说是幼崽不理会逗弄,也实属寻常。有时是幼崽觉得无趣,有时是幼崽觉得疲乏,注意力难以集中。可那些都是正常的反应,而比格阿哥的反应却让齐东珠心中咯噔一下,莫名想到了之前宋氏她们含含糊糊地说比格阿哥性情大变之事。
只因比格阿哥并不如其他幼崽一般,厌烦得躲避或者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移动的玩具。他只是一动不动的半睁着眼睛仰躺在原处,仿佛根本看不见在他眼前动来动去的玩具,和轻声细语的奶母似的。
这完全不是一个幼崽该有的反应。可之前的相处中,齐东珠不觉得比格阿哥是视力或者听力出了问题,可此刻看着比格毛崽这一小团躺在襁褓里,连视线都一动不动,齐东珠莫名恐慌起来。
她走上前,抱起了比格阿哥。小毛崽哼唧一声,干燥的小黑鼻头往她的怀里拱去,白软的小毛爪探出来,踩了踩齐东珠的手臂,一副讨奶吃的模样。
可这回儿齐东珠却没有哼着歌儿满足他,而是对孙氏和宋氏说道:
“往日里,你们逗弄小阿哥,他也是这般浑似看不见玩具的反应吗?”
孙氏和宋氏没想到她会由此一问,心下惴惴地互相看了一眼,宋氏道:
“小主子往日便不爱搭理我们,这事儿纳兰姑姑也是知道的。”
她说法儿婉转,却正应了齐东珠的话。这让齐东珠心中一沉,又问道:
“可是…可是你用的这玩具不得他喜欢?可曾换过别的玩具逗他开心?”
齐东珠虽心知这和玩具种类关系不大。以视线追随着移动物体,对声音来源的方向有所反应是幼崽的本能,即使是不感兴趣,也不至于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两位乳母见她的神色严肃,以为她要发作,更是心中忐忑,孙氏连忙从外殿抱了一个匣子进来,在齐东珠面前打开。
里面是各种布质的,塞满了填充物的小玩偶,还有一个小风车。这个年代幼崽或许会觉得新奇的玩意儿一应俱全。
齐东珠见她们惶恐,连忙也缓和下语气,可是内心的忧虑却没有一丝缓解。在她离开西四所前往京郊的庄子前,比格阿哥也不是什么亲人的性情,这她是知道的。当时那跋扈的那拉奶母和一心攀附的魏氏还在,比格阿哥对她们不甚喜欢,但他的不喜和抗拒都浮于表面,全然通过幼崽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表达了出来,不存在什么漠视。
而此刻,齐东珠却明明白白地从那个小毛脸儿上看到了比格幼崽对于旁人的漠视,对于玩具的漠视。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像是这个比格幼崽封闭了一部分感官一样。
齐东珠抱着因为她的不理会不配合而哼唧得更加用力的比格胖崽,在屋里转了几圈,心中有些不知所措和焦灼。末了,她的余光看到还在站在原处,表情凝重的孙氏和宋氏,忙放柔声音,对她们说道:
“你们去外殿歇息一会儿吧,我给小阿哥喂奶。”
孙氏和宋氏连忙应了,可临出门时,宋氏还是心中忐忑,回身小声对已经半解衣裳的齐东珠说道:
“纳兰姑姑,这小阿哥性情确实变了,可我们也不知如何应对,那时您还在办惠妃娘娘派下来的差事,我们这些人本就不得小阿哥喜欢…”
她说着说着,更觉得有些委屈,齐东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应下了她的话儿,企图让她不要忧虑。
在宋氏和孙氏退出去之后,齐东珠垂首看着这绷着小毛脸儿用力吸奶的比格幼崽,忐忑地对系统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且不说比格幼崽了,正常两个月大的人类幼崽也不该如此吧。你是奶妈系统,你知道这种情况怎么处理吗?”
齐东珠惴惴不安,而那一向不怎么靠谱的奶妈系统传出滋滋的电流声,许久才回道:
“这是奶妈系统,哺乳的工具一应俱全,这婴幼儿心理学那确实没有。你也压力不要太大,这才多大,可能是他凑巧懒得理人,你别往心里去。”
齐东珠几乎已经习惯这个关键时刻不靠谱的系统了,此时也懒得跟它计较,只能又在原地打了个转,将吃滚了小肚皮的比格阿哥晃得差点儿吐奶。这小胖崽坚强地在齐东珠怀里将倒灌回喉咙口的奶汁咽了下去,用力得都翻起了小白眼。
齐东珠瞥见,连忙替他捋了捋小胸脯,迭声哄着他。被哄了的比格阿哥哼唧声更大了点儿,抖着软塌塌的大耳朵,将毛毛嘴上的奶渍都蹭到了齐东珠的衣襟上。
齐东珠揉了揉他的脑壳,可不忍心跟他计较,脑中还在与系统说着话儿:
“我也知道他还小,可能…希望是个偶然吧,但我真担心他是因为我离开了一个月,产生了分离焦虑,真变了性情…若是那样,岂不是都怪我。”
“瞎说什么呢,”
系统提高了声音,听着有些恼:?
“他屁大点儿的一个崽,知道啥?也就是你觉得他能认出你来,保不齐他就是觉得我们系统特调的乳液好喝呢。你寻思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齐东珠被系统一吵闹,过分忧虑的心思也散了一些。她是觉得比格阿哥能认出她来,可他也确确实实是个孱弱的幼崽,一丁点儿大,想来可塑性还是极强的,她若是好好教他一阵子,不当有什么差池。
“你就好好当你的奶母得了,心理学上的事儿你这个智商能管得了?…算了,我去帮你查查,你好生喂崽攒积分就是了,旁的事你想得忒多!”
齐东珠被系统叨叨得头都有点儿秃,连忙吸了一口比格崽毛绒绒的脑壳。
“哪儿有你这样的系统,资料现查,你没有资料库吗?如果不是你能凭空变出东西来,我还觉得你是个人工客服呢。”
齐东珠抱怨着,脑中的系统不再理会她,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第42章 百日
◎她念着排演过几次的话儿,紧了紧抱着比格阿哥的手臂。这使比格阿哥的小脸儿贴上了胖狐狸玩偶的毛毛脸儿,两张软萌稚嫩的小脸儿挤在一起,又将◎
为了让比格阿哥不再不理会其他奶母的逗弄, 齐东珠思来想去,决定曲线救国,先弄一个让比格阿哥十分喜爱并且在乎的玩偶。
人在紫禁城, 做事需谨慎。她没有选择向系统兑换做好的玩偶,而是选择自己做手工, 这样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她拜托翠瑛去给她寻了些做玩偶的工具。说来也极为简单, 就是一坨羊绒,一块儿皮毛和一些针线布巾罢了。古代没有方便便宜的化纤, 但却少不了动物皮毛。大阿哥给齐东珠的兔毛帽子和手筒激发了灵感,让齐东珠盯上了原生态材料。
皮毛不算什么稀罕物, 但想要块儿好的, 纯色的却难。齐东珠花了近二两银子才换来一块儿白色的狐狸皮,这还是淮德说破了嘴皮子得来的友情价。
狐狸皮完整极了, 箭簇从这只倒霉狐狸的眼眶射入, 半点儿没有割伤皮子, 可见行猎之人是个骑射老手。
齐东珠一边儿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这是动物保护制度不完善的古代, 她也不算残害国家保护动物, 一边儿将狐狸皮处理好,在其中塞入羊绒, 企图用自己蹩脚的缝合技术将之缝起来, 变成一个完整的玩偶。
当然了, 这比听上去可难太多了,特别是对于齐东珠这种没有技术只有感情的缝合女工来说, 这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在第四次险些戳穿了自己手指后, 将饭食端上桌子的翠瑛实在看不下去了, 抱怨道:
“你让我来做, 早几天就做好了!你主母是不是苛待过你,连这个都不给教的?咱满人姑奶奶学不来汉人刺绣的手艺,但也没见过你这种仿佛没拿过针的,人的手都有五根指头,你的怎么能笨成这样?”
齐东珠被说得面红耳赤,匆匆把针拔出来,将皮子往身后一藏,寻思等回比格阿哥寝殿再弄,可不敢让翠瑛叨叨了,头皮都念叨发麻了,带累着齐东珠从未见过的纳兰家主母也跟着受了诽谤,实在罪过。
一旁来蹭吃的淮德哧哧笑起来。他手里也抱着个灰扑扑的狐狸皮,是齐东珠买白狐皮那日,他顺手买下的次货,已经被他自给自足地缝进了冬日的棉衣内御寒。
说实话,那手艺可比齐东珠的熨帖太多了,缝进衣服里,半分突兀的感觉都没有。整张皮子被完完整整地利用了起来。
一个太监的针线手艺都比齐东珠强上许多,翠瑛都替齐东珠臊得慌。但齐东珠这来自现代的脸皮宛若城墙,岿然不动。这有擅长行马打仗的女子,自然有擅长针线刺绣的男子,现在可不兴以性别鉴别人的能力了!
这么想着,齐东珠气鼓鼓地往嘴里扒啦着饭食,一边儿听淮德和翠瑛叙话起来:
“听闻小主子的百日宴当真在储秀宫办,内务府已经开始张罗起来了。”
“还有不到半月。”
翠瑛说着,看了一眼齐东珠,握着筷子的手无法动作,便用手肘戳了戳她:
“规矩学得如何了?我看那宋氏还是挺尽心的。她们讨不到小主子欢心,如今可都仰仗你。”
“她教得很好。”
可我学得不咋地啊。
齐东珠咬着筷子,愣是没敢说出后半句话儿,只能自己按下心中焦虑。社恐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总是焦虑的,这几晚她入睡时,噩梦都做了个遍,有时梦到自己规矩不好被那些宫妃们打板子,有时候梦到面目不清的乌雅贵人嫌弃地看着比格阿哥,说我的儿子怎么变成狗崽了。
焦虑的齐东珠吃完了饭,拿起她缝缝补补仍然不成样子的玩偶垂头丧气地走回了比格阿哥的寝殿,企图吸一口小狗崽续命。
当晚她又成功把自己的手指戳出个血窟窿,比格阿哥已经急得不得了,夹子音都快夹不住了,哼唧着要齐东珠来哄睡。齐东珠只得将不成形的玩偶和危险的针放得远远的,走过去搂住比格阿哥,吹灭了灯豆。
次日,齐东珠起得稍微晚了些。比格阿哥如今晚上也不怎么需要人了,只用再喂一次,换个尿布,便能安稳度过三四个时辰。他乐于在齐东珠怀里或者手臂旁边安睡,乖巧又安静,比齐东珠做的那个四不像的玩意儿更像一个毛绒玩偶。
齐东珠心里挂念着她的手工活儿,在翠瑛的帮助下忙活了好几日,玩偶终于成了形状。可惜羊绒绵软不成形,皮子也没有骨架支撑着,被塞得满满当当,在翠瑛的抢救下勉强看上去像个四肢俱全的动物,可是怎么看怎么不像骨感灵动,仙气飘飘的雪狐。
倒像一只雪白软胖的萨摩耶。
不过齐东珠已经十分满意了,她先试了试比格崽会不会对皮毛过敏,而后将这看起来像极了萨摩耶的雪狐玩偶放在了比格崽的身边儿。在她的注视下,比格阿哥伸出雪白的小爪子推了推玩偶,将没什么重量的玩偶推得翻出了肚皮,四脚朝天,这吸引了比格阿哥的目光。他偏过小脑袋,用一双黑亮的眸子盯着雪白的玩偶。
齐东珠把玩偶抱到他面前,晃了又晃,引着比格阿哥的视线也摇了又摇,这让齐东珠心中松了一口气。奶比对周遭的反应还是挺正常的,看起来也对这个玩偶十分有兴趣。
齐东珠立刻鼓励般地将小玩偶放进了比格阿哥的小爪之间,任由比格阿哥伸出小毛爪扒住了小玩偶。
玩偶是齐东珠一针一线缝好的,被她揽在怀里带了几日,上面带着齐东珠身上清淡怡人的皂角气味儿。这让比格阿哥扒住了玩偶不动了,就像往日他抱住齐东珠的手腕儿一样。
好乖。齐东珠爱怜地吻了吻他毛绒绒的小额头,轻声说道:
“要谢谢小狐狸,小狐狸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它换了一种形式存在,陪你长大。”
“咿——”
比格崽应着,用黑色的小鼻头拱了拱毛绒绒的狐狸玩偶,鼻头被狐狸玩偶的绒毛刺到,使比格胖乎乎的小身子抖了抖,打了一个喷嚏出来。
打完喷嚏,他像是有点儿迷茫地看了看玩偶,有抬起小毛脸儿看了看齐东珠,看起来懵懵的,仿佛不知谁如此放肆,攻击了宝。这可萌化了齐东珠,邪恶的齐东珠他的头毛吸了个遍,险些给他吸秃了,又用牙齿轻轻叼起他的大耳朵,装模作样地嚼了嚼。
小比格的眼珠子向齐东珠的方向移了又移,小毛嘴咧开一条小缝儿,看上去又呆又可爱,换来了齐东珠愈发狂风骤雨般的吸吸。
不吸小奶狗,身体有问题。
新玩偶效果很不错,毛绒绒的比格阿哥搂着同样毛绒绒的胖狐狸玩偶入睡的样子也格外治愈,齐东珠把两坨毛绒绒揽到身前,也安逸地合上了双眼,一夜无眠。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也就到了百日宴的时候。此时比格阿哥被养得胖乎乎的,和他胖得走样的狐狸玩偶一起被齐东珠搂进怀里。
此时,冬日的寒凉已经开始消散了,白日越发长,早起时也不用点一路的油灯了。
尽管如此,这个时辰也本该是小奶比在刚刚睡醒的齐东珠怀里腻歪撒娇的时候。他还困着,眼神自然不是很灵动,愣愣地被齐东珠包了个严实,两只小爪还搂着胖狐狸玩偶的脖颈。
一副“宝困困,宝没醒,再吵闹宝就要闹了”的模样。
齐东珠看得心都化了,也不好将他心爱的小玩偶从他怀里扯出来,只好囫囵个儿一起抱着打包带走。
一路上,齐东珠抱着比格团子和狐狸玩偶,身后的翠瑛紧张地絮絮叨叨,嘱咐着她一会儿一定不能忘了规矩。
随着引路的内务府管事到了储秀宫门口儿,便见主殿外展了许多婢女太监,想来是屋内拥挤,一些宫妃贴身的婢女都被挤了出来,站不开了。
西四所四阿哥院子来的一行人自然也没法全都进去,翠瑛他们被留在了殿外,只有齐东珠和资历老些的奶母孙氏一道,今去拜见各位娘娘。
此时,宫中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和孝昭仁皇后钮祜禄氏都已亡故,主持大局的是景仁宫的贵妃佟佳氏。佟佳氏身子不爽利,协理六宫的职责便会落在资历老又生育了大阿哥胤褆的延禧宫惠妃身上。
而上个月,不知为何皇上冷了延禧宫,佟佳氏便也只能出来主持小阿哥的百日宴。她身子骨儿一向孱弱,此刻也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坐在宫殿主位,而储秀宫的主人宣妃博尔济吉格氏和惠妃坐在她的身侧,其他嫔妃按照品级依次落座。
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进殿,向各位主位嫔妃行礼。因她抱着胖乎乎的比格阿哥和比格阿哥那同样胖乎乎的狐狸玩偶,行礼的动作有些滑稽,惹来上首的佟佳氏一声轻笑。
齐东珠不知佟佳氏的性情,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她先是抬眼看了一下坐在佟佳氏右侧的惠妃,见她神色平静,心中便松了口气,便抬起眼来飞快地觑了一眼上首的佟佳氏。
她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神色平和,眉眼带着浅淡的笑意。佟佳氏的五官并不是多么精致,也没那么出人意表,但她的面容透露着一股说不出的宁静祥和的美。明明是一个纤弱的后宫女子,却生着一脸菩萨相,让人见之忘俗。
齐东珠看得眼都直了,好半晌才恍然觉得自己失礼,垂下了眼,出声道:
“奴婢纳兰东珠,携皇四子胤禛,给各位娘娘请安,各位娘娘吉祥。”
她念着排演过几次的话儿,紧了紧抱着比格阿哥的手臂。这使比格阿哥的小脸儿贴上了胖狐狸玩偶的毛毛脸儿,两张软萌稚嫩的小脸儿挤在一起,又将上首的佟佳氏逗得一笑,轻声说:
“起吧。四阿哥养得真是极好的,你等尽心了,赏。”
——
【📢作者有话说】
大清忍人佟佳氏上线辽
第43章 贵人
◎比格阿哥还在哼唧,见齐东珠站着不动,他抬眼看了齐东珠,用小白爪隐晦地扒了扒齐东珠的手腕儿,又扭头看了看放在乌雅贵人身侧的胖狐狸玩偶,◎
——
若说惠妃的声音是寒泉击石, 双姐的声音是琴音铮铮,那佟佳氏的嗓音便是带着禅意的风过松林的声音。
齐东珠心中发出惊叹,继而垂下头低声说道:
“谢娘娘, 都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也没有想到,这如今的后宫主事的佟佳贵妃如此温柔, 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宛若春风拂面, 让人舒适极了。这让齐东珠的胆子肥了点儿,抬头看了看上首那温柔的宫妃。
孙氏接了赏赐, 连连谢恩,佟佳氏的目光落在了齐东珠怀里左看右看的比格阿哥身上, 又察觉了齐东珠那不是很规矩的视线, 却半点儿训诫之意都没有,只是对着齐东珠露出一个笑来:
“你不必过谦, 四阿哥如此灵动, 也不畏生, 都是你们抚养之功。”
她如沐春风的声音让齐东珠也飘飘然起来, 本就不是很灵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能呐呐应是。索性佟佳氏绝不是计较的性格, 只是微微一笑,便又凝目看向齐东珠怀里的比格阿哥来。
此时比格阿哥又进入了温暖的室内, 齐东珠给他裹的厚重襁褓就碍事了, 但自力更生的比格阿哥也不吵闹, 自个儿将两只小毛爪从襁褓里挣了出来,在齐东珠怀里抱住了自己的胖狐狸玩偶。
“四阿哥觉得热了, 将他的襁褓除去点儿吧, 免得热着孩子。”
佟佳氏又温温柔柔地开口, 目光还停驻在比格阿哥萌萌的小胖脸儿上。齐东珠后知后觉地“喔”了一声, 剥掉了比格阿哥襁褓外的那一层保暖的毛皮,重新将他抱好。
此刻她不难发觉,佟佳氏是十分温和也十分喜爱比格阿哥的。而佟佳氏遥遥坐在上首,垂眸看着比格阿哥的眼神温柔又关切,还带着一丝难掩的怅然若失,让齐东珠感同身受的替她伤感起来。
之前翠瑛和淮德与她说道百日宴的规矩时,自然也讲到过这个如今坐镇一宫主位的佟佳贵妃,也说到了佟佳贵妃入宫多年,至今无子无女。
说到底,佟佳氏本该是康熙皇帝的表妹,和他的生母一样同出佟家。齐东珠怀疑他们之间血缘比较相近,生下康健孩子的可能性不是很大。特别是佟佳氏身体看上去还很孱弱,能不能撑过生育之苦都难说。
她看着佟佳氏认认真真地看着四阿哥,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宫妃都更关心小阿哥的舒适,心中知道她大概是个内心很喜欢幼崽的女性,顿时替她有些惋惜。
“来人,开席吧。”
佟佳氏确认了四阿哥的安稳,声音轻轻淡淡地吩咐道,奴婢们无声地端着一些食器和精致的餐食进来,众位宫妃言笑晏晏,纷纷称赞四阿哥机灵乖巧。
因百日宴是为婴孩祈福之用,是讨取了祝福婴孩长命百岁之意,故而各位妃嫔皆带了些庆贺的礼来。有些是坠了金珠的红绳儿,有些是挂在脖子上的小金佛,长命锁,尽是些灵巧的玩意儿,只图个喜庆。
齐东珠代四阿哥一一谢过,将这些东西都收了起来。佟佳氏为她们四阿哥的乳母也置办了一席,四阿哥却要留在此处和宫妃们亲近的。
心知规矩如此,齐东珠只好放下了还抱着他的胖狐狸玩偶的四阿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的余光里,胖乎乎的比格幼崽有些茫然地被放在小榻上,两只白爪爪搂着他的胖狐狸玩偶,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齐东珠,鼻腔里挤出咿呀声。
齐东珠匆匆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便也只能消失在门外了。
这一顿宴席虽然是齐东珠这样的乡巴佬从未见识过的丰盛,便是燕窝熊掌也样样不缺,可是齐东珠是无瑕品味美食的,只因她知道她家的比格胖崽是什么德行,只希望能糊弄过这么一会儿,别闹得太难看就好。
她特意留下了那个自从做好,就被比格阿哥抱在怀里搂着的胖狐狸玩偶,就是为了安抚比格阿哥那充满分离焦虑的小情绪。期待他能老实地被一众宫妃们揉搓一阵儿,千万不要像大耳尖叫驴一样吵闹,或者像之前那样全然不理人。
在座的宫妃可不是他的奶母,很多宫妃出身高贵,都是从小受奴婢趋奉的贵人,若是他真用小臭脸儿得罪了一些肚量小的宫妃,那齐东珠可不知怎么给他原场。
齐东珠求爷爷告奶奶地祈祷了半天,可惜天不如人意,饭还没吃完,她便听到内殿传来比格胖崽招牌的大耳尖叫驴哭叫声,继而传来了宫妃们的娇声惊叫。
齐东珠抬手捂住了脸,挪到了内殿门口,焦虑地在守门儿奴才警惕地瞪视下来回踱步。过了半晌才等到内殿传她进去,忙脚打后脑勺般疾步走进殿里。
她打眼便看到比格阿哥被几个宫妃围绕在中间,其中一个手里拿着胖狐狸玩偶,而比格阿哥怀里两爪空空,正在仰着小毛脸儿哭嚎。
佟佳氏看起来十分焦急,亲自从座上走了下来,垂首看着比格阿哥哭皱的小脸儿,见齐东珠进门儿,便招呼她过来。而那位拿着胖狐狸玩偶的宫妃回身看了火急火燎的齐东珠一眼,轻轻把手中的胖狐狸玩偶放在一侧。
齐东珠无暇顾及那位年轻宫妃的神情,只上前将比格阿哥抱起来,轻轻拍哄着。比格阿哥落在了齐东珠的怀里,粗放的哭嚎声陡然变得细弱起来,但还是抽嗒着小鼻子,时不时打一个哭嗝出来。
他伸出两只长着软弹粉色肉垫儿的小毛爪,扒啦住齐东珠的手腕儿,小黑鼻子因为哭泣而变得濡湿。在齐东珠的注视下,他用一双还湿漉漉的小黑眸,怯怯地看了一眼那位之前拿着胖狐狸玩偶,站在不远处的身着湖绿色宫装的女子一眼,继而哼唧着把小毛脸儿藏进了齐东珠的颈窝。
齐东珠心疼坏了,她哪儿见过比格幼崽这么害怕的模样。她家比格胖崽虽然话很密,吃超多,长得胖,但是绝不是个胆子小的幼崽,想当年,他出生还不足月,就敢啃他尊贵的皇帝爹的手指头,丝毫不惧怕帝王那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场。
可如今,齐东珠却是第一次在比格阿哥如此胆怯一个人,竟像那又胖又怂的边牧阿哥一样,将小毛脸儿藏进了齐东珠的颈窝里。
这让齐东珠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位亭亭玉立的宫装女子。她衣着不算华美,首饰也并不昂贵。在这样嫔妃聚集的场合,首饰的华美程度除却和嫔妃的性格有关,便是和身份地位有关了。
眼前这位身着湖绿色宫装的女子似乎份位并不高,她及她身畔的大宫女都衣着低调,此刻却站得离小阿哥这般近,这一下就让齐东珠明白过来,这位或许是她从未谋面过的比格阿哥生母乌雅氏。
她抬眼看了看乌雅氏的面容,见她也是二十出头,比卫双姐大些,却显得比卫双姐端庄沉稳数倍。她肃着一张脸,即便是在她的亲子哭闹时,也眉目很冷,不见什么动容。
比格阿哥还在哼唧,见齐东珠站着不动,他抬眼看了齐东珠,用小白爪隐晦地扒了扒齐东珠的手腕儿,又扭头看了看放在乌雅贵人身侧的胖狐狸玩偶,继而又抬眼看了看齐东珠,那意思不能更明显了。
宝要胖狐狸。
齐东珠抱着他肉嘟嘟的小身子,除了主持大局的佟佳氏,其他嫔妃皆避让开来,唯有乌雅氏岿然不动的站在原处,一双和比格阿哥极为相似的黑色眸子看着齐东珠和她怀里的比格阿哥。
细心温柔的佟佳氏自然也看得出比格阿哥所求,柔声说道:
“乌雅贵人,四阿哥失了心爱之物,自然哭闹,你莫要介怀。”
乌雅氏闻言,礼仪得当地俯身下摆,对佟佳氏盈盈一礼:
“贵妃娘娘多虑了,嫔妾怎敢介怀。”
说罢,她维持着福身的动作,轻声说道:
“只是嫔妾见四阿哥在诸位姐姐面前摆弄这滑稽玩意儿,不理诸位姐姐逗弄,实在没规矩,没成想扰了姐姐们清净,是嫔妾之过。”
听闻此言,莫说齐东珠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乌雅贵人,便是佟佳氏也蹙眉,难掩声音中的惊诧:
“妹妹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四阿哥才刚刚百日,也不知事,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可言呢。”
佟佳氏话音儿刚落,一位身着正红旗装,耳戴翡石金饰的宫妃抿嘴一笑,突然开口道:
“乌雅妹妹可真真儿铁面无私,这四阿哥可是你亲生的,你怎也如此苛求?你这也太重规矩了,连稚子都不放过,可别吓坏了四阿哥。”
这宫妃突然开口,将在场诸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齐东珠见她妆容精致,五官艳丽,眉目之间却也透出一丝娇憨之态,十分惹人喜欢。即便是她说这样意有所指的话儿,也不让人觉得她心怀恶意。
“是我莽撞,吓着姐姐了。我给姐姐陪个不是。”
乌雅氏闻言又转向那绯色裙装的宫妃,福身一礼。那宫妃欣然受之,没半点儿觉得不妥,倒是佟佳氏轻声开口,转圜道:
“郭络罗贵人,乌雅妹妹也并非有意如此,你这话儿说得不妥当了。”
她声音温温柔柔地提点道。本都是贵人品级,郭络罗氏受了乌雅氏这一礼,就是不妥。佟佳氏语气虽然和煦,却也让那郭络罗氏微微垂下脸,收起了那不自觉流露出的傲气,微微俯身称是。
佟佳氏淡淡笑道,在齐东珠还犹犹豫豫,心有踟蹰的时候,亲自伸手,从靠近乌雅贵人的那一侧小榻边儿拾起了胖狐狸玩偶,她身边儿的大宫女连忙伸手扶住她,帮她将那玩偶拖了过来。
比格胖崽从齐东珠的肩窝里抬起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顺着那胖狐狸玩偶来回移动,看得佟佳氏轻声笑了起来,将那胖狐狸玩偶递给了齐东珠。
“快还给四阿哥。本宫还从未见哪家孩子如此活泼的,当真可人儿。乌雅妹妹好福气。”?
她温言说着,话尾却流露出一丝钦羡之意,让乌雅贵人连忙垂下头,福身不起,连连称“娘娘谬赞,嫔妾不敢当。”
第44章 规矩
◎比格阿哥刚才哭得猛,这回儿虽然得偿所愿,搂住了自己的胖狐狸玩偶,还藏进了齐东珠的怀里,却还打着哭嗝儿,嗓子里还挤出了奶狗嘤嘤的声音,◎
不管周遭嫔妃们如何反应, 比格阿哥如愿以偿地重新获得了自己的胖狐狸玩偶,他的两只小白爪搂住胖狐狸玩偶的脖颈儿,用三个多月的幼崽不该有的力气拖着它, 企图将它和自己一同拖进齐东珠温暖的怀抱里藏起来。
他努力得小毛脸儿都皱了,齐东珠汗颜, 连忙趁其他嫔妃不注意, 调整了姿势,将胖狐狸玩偶和比格胖崽并排裹进怀里。
此刻, 齐东珠内心其实苦笑连连。在她做这个胖狐狸玩偶的时候,她心中想的是让比格阿哥又一个称心的小玩具, 用来培养他和周遭环境与人的互动, 避免之前那种无论奶母拿什么逗弄他,他都爱搭不理的冷漠样子。
可谁知这不能说没有效果, 只能说效果显著。齐东珠每天都和胖狐狸玩偶一起陪比格阿哥入睡, 比格胖崽已经习惯了用小白爪搂着胖狐狸玩偶的脖颈儿, 将他在齐东珠眼里同样毛绒绒的小脑袋和胖狐狸玩偶靠在一起入眠。
这场面治愈又暖心, 毫无危害性, 让齐东珠千算万算, 没算到胖狐狸玩偶有朝一日竟成了比格阿哥变身大耳尖叫驴的理由。
至少,如今比格阿哥对于玩偶和周遭的环境是有反应的了。
齐东珠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 以积极正面的心态去应对比格阿哥大闹自己百日宴的事实。
比格阿哥刚才哭得猛, 这回儿虽然得偿所愿, 搂住了自己的胖狐狸玩偶,还藏进了齐东珠的怀里, 却还打着哭嗝儿, 嗓子里还挤出了奶狗嘤嘤的声音, 讨要齐东珠的拍哄。
可在这种场合, 面对如此多的妃嫔,齐东珠哪儿能像往日一样吸吸他的头毛,拱拱他的大耳朵,亲亲他的豆豆眉。只能隔着襁褓,轻轻拍了拍他肉嘟嘟的小身子以示安慰。
他们这隐晦的交流自然没有逃过关注着比格阿哥的嫔妃们。多数人并不在意,只是瞧个新鲜,乌雅贵人却轻轻蹙了眉,目光又看向被四阿哥抱在怀里的白色玩偶,继而垂下了眸子。
“乌雅贵人,何必在小阿哥的百日宴上还这般紧绷着?”
佟佳氏温柔的目光还凝在那胖乎乎又灵动的四阿哥身上,余光却瞥到了乌雅贵人那垂下的眸子。她心知宫廷规矩重,生母不能抚养亲子,可在这庆贺孩子百日的宴席上,生母难得见到孩子的面儿,本该是借机亲近的,谁也挑不出个错儿来,可这乌雅氏未免也太矜持了些,那可是她自个儿的孩子呀!
那么胖乎乎软绵绵的一团儿,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乌雅氏怎也不急着亲近呢。
素闻她注重规矩,也因此得到皇上爱重,如今却是见识过了。
佟佳氏轻声一叹,她身畔的大宫女逢秋便上前,捧上了一个精致的长命锁。
“百日宴本就是为小阿哥祈福之用,愿爱新觉罗家的子嗣茁壮康健,愿四阿哥福寿绵长。”
佟佳氏声音轻轻柔柔的,亲手将那精致的小锁挂在了比格阿哥圆墩墩的小脖子上。生人靠近,比格阿哥本是不太喜欢的,往日若是其他奶母靠近,齐东珠很有可能将他放进其他奶母怀里,这可踩了比格阿哥的雷区了。
而今佟佳氏靠近,小奶比在齐东珠怀里扭了扭他肥嘟嘟的身子,很没有安全感地抬起小毛脸儿,黑亮的小眼珠向上,窥探齐东珠的脸色,小毛嘴儿咧开一条缝儿,露出光秃秃的小牙床来。
殊不知,甚至自家毛崽崽什么德行的齐东珠也正在向下看,死死盯着这不省心的小毛崽的反应,见他咧开了小毛嘴儿,当机立断地腾出一只手,飞快地合上了他的嘴筒子,而后又欲盖弥彰地将那只手放回了原处,低眉顺目地任由佟佳氏靠近。
可千万别尖叫啊比格崽,那可是佟贵妃!
比格阿哥被捏上了嘴筒子,从喉咙里挤出嫩嫩的哼唧声,似乎见齐东珠抱着他的手依然稳健,没有把他交出去的意思,便也只咂了咂小毛嘴,不再作妖,任由佟佳氏将那寓意极好的长命锁挂在了他的脖颈儿上。
金制的长命锁有点儿沉,压在了比格阿哥肥嘟嘟的小肚子上,使比格阿哥皱起了豆豆眉,低头看那垂在他肚子上的新奇玩意儿。可惜他下巴上叠了好几层肉肉和毛毛,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肚子,便抬起一张小毛脸儿,看了看齐东珠,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温柔地对着他笑的佟佳氏。
佟佳氏被这么一双黑亮又灵动的眸子看着,心里喜欢极了,伸出手指轻柔的摸了摸四阿哥柔软的头毛,见四阿哥没什么反应,便又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胖到鼓起来的小脸儿,方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对周遭嫔妃笑道:
“当真是一脸福相,多惹人欢喜。”
“姐姐说的是,宫里水土养人,听说接回宫来的三阿哥也长胖了不少。”
一直默不作声的惠妃突然开口,倒让佟佳氏转头看向她。大皇子还养在宫外这事儿宫中都知道,今岁皇上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三阿哥都从宫外接了回来,这使大阿哥成了唯一被养在宫外的皇子。
惠妃这话儿说的不咸不淡,倒让荣妃马佳氏有些不自在起来。旁人或许不知,她自个儿却是知道三阿哥能回宫,她可是暗中出了不少力。可这些事儿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讲。
马佳氏挤出一个柔弱的笑来,轻声道:
“劳惠妃姐姐费心了,胤祉贪食,这事儿都快成后宫里的笑话儿了。”
其他低位的嫔妃纷纷配合地掩嘴笑了,倒是佟佳氏轻轻抚了抚惠妃的手臂,全做安慰。
惠妃知道佟佳氏是个性子绵软的老好人,也体会的到她这份安慰的心,便对她挑了挑唇角,而后转向一旁垂眸不语的乌雅贵人:
“这幼儿长得极快,此刻还在襁褓里,下回儿见到可能就满地跑了。乌雅贵人今日可为四阿哥准备了长命锁,一道给小阿哥系上吧。”
她说这话儿既是有感而发,因自个儿错过了大阿哥胤褆头七年的人生,知晓母子分离的时光多么残忍,也是因为卫双姐的缘故。
卫双姐和乌雅玛禄、万哈琉妞妞一批被选为秀女入宫,对她们二人感情也深。在延禧宫住着的时候,还时常念叨着玛禄姐姐、妞妞姐姐,想来入宫之后因为双姐年龄最小,没少受她们照拂。
乌雅氏低眉顺目地一福身,轻声对惠妃说道:
“回惠妃娘娘的话儿,嫔妾备下了。”
她说着,召唤她的大宫女上前,取出一只金色小锁,其规格和分量都远不及佟贵妃备下的,想来是知道自己份位低,不能压了在场任何一位妃嫔的风头去。
“嫔妾份位低微,备下的东西简陋,便由奶母一道收起来吧。”
她接过宫女手中的小锁,将之轻轻放在了齐东珠的臂弯里,全程低眉顺目,甚至没有触碰四阿哥。
虽知如此是最合规矩的,在场各位份位低的贵人们也都心有戚戚。皇家规矩森严,亲生母亲不能养育亲子。孩子被抱走不说,是生是死都由不得亲生母亲置喙半分,生育后只见过自己孩子一面儿的大有人在。
谁都道乌雅贵人是个幸运的,诞下的孩子是除却正宫所出的嫡子,头一个儿被养在宫中的皇子。可如今见她在自己孩子满月上还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难免起了心绪,有些是为自己的份位低微唏嘘,感同身受了,有些是觉得乌雅氏此番作态着实有些装模作样了。
这儿都是宫中姐妹,又没有皇帝或者太皇太后在场,且不说皇子生母虽然不能养育亲子,也没有规定说母亲对亲子半分不能触碰亲近的,这乌雅氏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或者,这乌雅氏又是防着谁呢?难不成真觉得在场的人会为了这点儿人之常情的事儿嚼她的舌根不成?
和乌雅氏同期晋封贵人的郭络罗纳兰珠翻了个白眼儿,不顾自己亲姐的阻拦,说道:
“乌雅姐姐,您快给孩子带上吧。您再这么肃着一张脸,这小阿哥一趟满月宴下来,都认不出您这个亲生额捏。”?
这话儿说得委实不中听,便是连一向好脾气的佟佳氏也没有接话儿。本来起了这个话题的惠妃淡淡地扫了一眼乌雅氏,见她还是一脸肃然谨慎的模样,便冷着脸站在原处,任由深受皇帝宠爱的郭络罗贵人出言讽刺乌雅氏。
惠妃何等聪慧,若是之前还好心提点,如今看到乌雅氏行事作风,怎还不知道她是何等性情的人?惠妃是看重规矩之人,在这宫廷之中生活,若是没有规矩,早就被撕扯干净了。可她却是不喜过分循规蹈矩之人,于她而言,规矩是浮于表面的行径,而不是刻在骨子里面儿的桎梏。
若是人真和规矩融为一体,那她活得像个人,还是像块儿精雕细琢的木头?
她不喜乌雅氏的作态,便也对此视而不见了,佟佳氏瞥见了惠妃冷下来的脸色,便知这位气性又上来了,怕是指望不上,正打算随口说上一句,给乌雅氏解了围,便听到乌雅氏转向郭络罗姐妹的方向,声音平稳道:
“四阿哥是皇子阿哥,我是区区一个贵人,按照祖宗规矩,我确实不该与他亲近。”
她说得循规蹈矩,就连脸上都没带上半点儿伤心难过之情,却着实噎到了正值圣眷的郭络罗·纳兰珠。她入宫不久,年纪又轻,和她不声不响的姐姐不同,刚入宫便因为性子泼辣活泼,深受皇上喜爱。
乌雅氏这个贵人位是她生下四阿哥换来的,她的可是仅仅凭借圣宠晋升的。
前些日子皇上翻了几次她的牌子,她这几日偶感异样,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让她准备今日回去便招太医来看看,说不定肚子里正有龙嗣。
这道理便是,按照乌雅氏如今的作态说辞,她郭络罗氏若日后生下了龙子,是不是也得忍着憋着,作这种冷情的姿态,半分无法亲近自己的孩子?大家都是低份位的贵人,你乌雅氏又何必将姿态做这么足,让日后想亲近自个儿孩子的低位嫔妃又如何自处?
第45章 抚养
◎比格阿哥窝在齐东珠温暖的怀抱里,黑亮的小眼珠子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儿,看得津津有味时,还咂吧咂吧嘴。他的口水声可把齐东珠骇了一跳,连忙用◎
郭络罗·纳兰珠年纪还小, 也不懂什么低调懂事儿。她性子直率洒脱,也正是为此而收到皇上垂青。
她此时心里想着自己可能正怀着龙嗣,看四阿哥的眼神儿也柔软, 可当她再看到乌雅氏那肃然的脸,便有几分不愉了。
贵人是份位低不假, 但又不是不会晋升了, 除却那些满蒙大姓出身的贵人,谁又不是从秀女做起的呢?何苦做那谨小慎微的低微之态!
现在宫中占据一宫主位的惠妃、荣妃, 哪个不是包衣出身。皇上对包衣旗出身的妃子也一视同仁,她们生出的孩子, 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龙孙。
而她们亲生孩子, 又怎么不能称她们一声额捏了?
这乌雅氏平白演这一出矜持的戏,也不知道演给谁看呢。
郭络罗·纳兰珠翻了个白眼儿, 倒也顾及在场各位高位嫔妃, 没有再多刺乌雅氏几句。
佟佳氏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其实也不难理解, 郭络罗·纳兰珠年轻气盛, 又得圣宠, 后宫都道, 若是她能诞下龙子,那至少能得个嫔位。
而这乌雅氏也确实太过谨小慎微了, 浑然不似个蒙受君恩的年轻妃嫔。
佟佳氏性子慢, 还没来得及开口转开话题, 便听储秀宫的主人博尔济吉特氏开了口:
“还是储秀宫风水养人,份位低的妃嫔, 还是规矩些的好, 莫要以为承几次圣宠, 为皇上诞下几个孩子, 便不知道自个儿什么出身了。”
宣妃博尔济吉特氏是这储秀宫的主位,光听她名讳便知她是个蒙古嫔妃。满族自古以来与蒙古联姻,娶出身高贵的蒙古女子做皇妃乃至皇后,先帝顺治便娶了皇后博尔济吉特氏。
可到了本朝,随着康熙的帝位愈发稳固,旗人在中原逐渐站稳了脚跟,而蒙古游牧民族却在俄罗斯和逐渐强大起来的满清包围中江河日下,不复当初。顺治在时博尔济吉特氏能得一国皇后之位,而如今所谓的博尔济吉特氏,在紫禁城也就只有个妃位而已。
那甚至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妃位,但康熙也绝对不会让蒙古妃嫔诞下皇子。
这些事儿,本就是心照不宣的,可博尔济吉特氏眉目之中的怨怒却愈发彰显。她眼神有些阴鸷地扫过佟佳氏和惠妃,又落在了被她羞辱得睁大了眼睛,满眼莫名的郭络罗·纳兰珠的身上:
“鲜嫩的花儿在草原上都化了粪水,只因她们不该开在马场之上。”
这回儿,纳兰珠可反应过来博尔济吉特氏这一通话儿直指她出身低微,不知天高地厚了,当即怒得脸都红了,手中的帕子都被她扯裂。她姐姐郭络罗贵人轻轻扯着她的衣袖,让她莫要冲动顶嘴,应是压着纳兰珠忍了这一通羞辱。
可莫说纳兰珠,在场妃嫔出身包衣旗的人可不少!博尔济吉特氏疯了不成,竟是要效仿前朝那不知所谓、晚景凄凉的博尔济吉特皇后?
一时间,即使是极为好性儿的佟佳氏脸色都变了,惠妃的唇角挑出一丝讥诮的笑,半垂下眸子,连搭理博尔济吉特氏的心思都没有。
看来博尔济吉特氏的脑子恐怕还留在草原的马粪里,这紫禁城文墨香料的熏陶,是半分没浸透她身上的粗蛮。
她当时把卫双姐从储秀宫接回到延禧宫,正是为此。她那时便看得清楚,博尔济吉特氏脑子不清醒,事到如今了,还坐着她那蒙古出身的女子入主正宫的春秋大梦。当时卫双姐年龄渐长,面容彻底长开了,一日更胜一日,储秀宫绝不是什么能久留之处。
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站在原处,早就看傻了眼。入宫这么久,她头一回儿体味过一点儿后宫争权夺势、言语机锋的感觉。这让齐东珠这种头脑相对简单、心眼儿几乎没有的社恐头都炸毛了。
物理意义上地炸毛了。此刻她头上梳不进把子头里,不规矩的头毛已经根根分明地翘了起来,脖颈儿怂怂地缩着,和她怀里的比格胖崽一起,眼珠子偷偷转到这边儿,又转到那边儿。
不过与天生胆大的比格阿哥不同,齐东珠是真的有点儿胆怯。社恐看到人多的场合都想遁地逃跑,这人多且剑拔弩张的情态,更是让社恐分分钟想要原地消失。
比格阿哥窝在齐东珠温暖的怀抱里,黑亮的小眼珠子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儿,看得津津有味时,还咂吧咂吧嘴。他的口水声可把齐东珠骇了一跳,连忙用帕子擦了擦他湿漉漉的小毛嘴,顺便捏了一把他的嘴筒子,示意他不要出声。
比格阿哥是个相对听话的崽,便只睁着大眼睛四处看着,没在弄声了。
郭络罗·纳兰珠到底忍下这口气,不做声了,在她姐姐的无声劝阻中,默默对佟佳氏和惠妃福了福身,便退到后面去了。方才给四阿哥庆贺百日的各位嫔妃脸上笑意不再,一时殿内安静得有些骇人。
佟佳氏今日头一回儿冷了脸,由大宫女搀扶着,向上首主位走去。
佟家人都说,她是个极好的性子,和她那混世魔王般的哥哥隆科多截然不同。旁日里,万事都很难让她动怒,可她到底不是泥巴捏的菩萨像。
宫中姐妹多包衣出身,就是如今显赫一时的佟家,在皇帝生母入宫前,也不过是普通旗人!
皇上登基,顾念母家恩德,也为了培植自己母家在朝中的势力,频频为佟家抬旗。或许如今很多佟家人已经觉得如今的地位理所应当,可她心里却明白,这佟家如今的风光,也不过是与皇帝沾亲,而佟家将她送入宫来,也不过是想让这血脉里带来的荣光延续更久。
越是做到高位,她越明白所谓的出身和血统是怎么回事儿,头脑也越发清醒。而今博尔济吉特氏这般借故发作,究竟为何,其实也不难猜。
“宣妃,”
佟佳氏在上首坐稳,眼帘轻垂,白皙的面庞带上了一丝冷肃:
“如今你是一宫主位,当为表率,大庭广众之下,言语粗鄙,怕是不妥。”
博尔济吉特氏哑声一笑,说道:
“贵妃娘娘见笑了,嫔妾满语和汉话儿都不好,让诸位姐妹见笑了。”
佟贵妃见她如此说辞,看似温柔地挑了挑唇角,眼眸之中却有一丝冷意:
“既是满语不佳,便就少说些,免得丢了颜面,落了博尔济吉特氏的威风。”
这话儿一出口,博尔济吉特氏额角都爆出点儿青筋来,可形势比人强,她也只能咬紧了下唇,手上戴的甲套都被她生生拗断了。
“乌雅氏,”
佟贵妃的眼光扫过垂首站在原地,姿态恭敬,挑不出一丝错儿的乌雅氏,再度开腔说道:
“再怎么说,你也是四阿哥生母,母子连心,你亲近他是应当的。便由奶母将四阿哥抱出去,你也好好看看孩子。”
乌雅贵人抬起头看向佟佳氏,面色没有什么改变,似乎要张口推拒,可佟佳氏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继续开口说道:
“本宫身子调养得好些了,景仁宫地方大,空房又多,本宫日日憋闷着,没什么热闹。倒是皇上昨儿个说了,日后宫中孩子多了便能热闹些。本宫已经将景仁宫空置的宫殿都收拾好了,待四阿哥断了奶,便可搬景仁宫去。”
佟佳氏这儿话音未落,在场的各位嫔妃皆抬头看向她,唯有惠妃似乎心中早已知晓皇帝会做此安排,并不惊诧,只垂着眼眸,轻轻打理着自个儿的衣袖。
而站在那里的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和胖狐狸玩偶的手臂紧了紧,将比格阿哥挤出了一个奶嗝儿。此刻齐东珠那不怎么好使的脑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佟佳氏,佟贵妃,她好像却是是雍正皇帝早逝的养母。
宫斗剧里好像也提到过她吧…齐东珠拼命提取着脑海中近乎干涸的清宫知识储备,却发现那几乎被榨干得一滴不剩了。
她垂下头看着打完奶嗝儿,看着有点儿委屈的比格幼崽,看着他鼻子一抽一抽,转了转亮晶晶的黑瞳看着自己,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想。
原来佟贵妃是养大比格的人啊…
也对,她脾气这么好,可以当忍人,忍受饲养比格的一切“惊喜”。
想到这里,齐东珠连忙摇了摇脑袋里的水。可自从觉得佟佳氏适合做忍人之后,她突然觉得佟佳氏更亲切了点儿。她悄悄抬眼看向佟佳氏,却正好对上佟佳氏看向她的笑眼:
“东珠,你抱着四阿哥去偏殿歇息吧,乌雅贵人,你好生去看看孩子。下一回儿见也不知何时了。”
她话虽轻柔,却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让乌雅氏推拒的话儿再也没说得出口。她神色不明地垂下头,对上首的佟佳氏一福身,便由宫女的搀扶向殿外走去。
至于齐东珠?她忙不迭离开这她愈发看不懂形势的房间了。佟佳氏那要抚养小阿哥的话儿一出口,旁人暂且不论,她可看到了那个之前就满脸倨傲,带着蒙古口音的博尔济吉特氏面色都变了,眼里流露出的凶色让齐东珠打了个激灵。
齐东珠脚步可快,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宣妃博尔济吉特氏突然站起身,使木质的椅子在地上滑出好大一声响儿:
“贵妃娘娘这般百病缠身的模样,还寻思着替皇上和太皇太后分忧,可真真儿是一片衷心呐!乌雅氏是本宫宫中之人,本宫容她住在储秀宫,她生的孩子自然——”
“自然什么?自然由你抚养,还是自然认你做额捏?呵,”
齐东珠身前的乌雅贵人脚步一顿,使她也不得不放缓脚步,而齐东珠耳畔传来了惠妃那寒泉击石般的嗓音。即便是惠妃天生声音清冷,也半点儿掩盖不住这话儿中犹如匕首般的嘲讽之意。
“博尔济吉特氏,宫中妃嫔都是皇上的人,住在储秀宫可不代表她是你的奴婢。本宫也曾在皇上巡幸草原时伴驾左右,蒙古水草丰美,是个风水宝地,可就是辽阔无物,风沙大了些,你在那儿待久了,怕是被吹得有些神智不清了吧。”
第46章 娇气
◎对于一个幼崽来说,比格阿哥的社交能力相当弱。他不怎么和周遭互动,也不适应别人。他对齐东珠的执着在某一方面来讲,像是他给自己形成的思维◎
“惠妃好大的威风, 你不过是侥幸剩下了大阿哥才一朝变成主子,反倒教训到本宫头上来了——”?
“宣妃这汉话儿说得不也挺顺溜的吗。惠妃姐姐有句话儿是说岔了,这风啊, 可吹不坏脑子,除非自个儿根儿上就是歪的。”
“马佳氏, 你—”
齐东珠抱着比格阿哥, 一心只想逃离此地。在那个宣妃博尔济吉特氏脑子一抽,开始攻击郭络罗贵人出身的时候, 齐东珠就知道要遭。这几日为了准备这次百日宴,她没少听淮德和翠瑛讲宫中各位妃嫔的信息, 久而久之她自然知道这宫中泰半宫妃都出身包衣旗, 出身高贵的才算少数。
拿出身出来说事的行为实在上不了大雅之堂,虽说后妃的晋位谈不上什么英雄不问出身, 但人都上了玉碟, 再分个血统的高低贵贱又有何益?就算是耍嘴皮子的言语争锋, 提起出身企图压人一头, 也是落了下乘。
果不其然, 博尔济吉特氏惹了众怒, 就连今儿个一直安安静静的马佳氏也开了腔,替惠妃将那博尔济吉特氏顶了回去。
齐东珠无心再听, 马上就要踏出殿门, 恨不得立刻飞天遁地, 消失在原处,可她怀里的比格阿哥可不这么想。
这个胖崽好奇心很重地拼命伸长了脖子, 将下巴靠在了齐东珠的肩膀上, 两只圆溜溜的小狗眼来回扫视, 谁开腔就黏在谁的身上, 好奇得不得了。眼瞅着齐东珠就要出了屋子,他还委屈巴巴地哼唧起来,老大不乐意的。
齐东珠听闻他的哼唧声,虎躯一震,脚步飞速腾挪,愈发快速地消失在殿门外。
年纪这么小,怎么这么爱看八卦!
她满脸愁苦地拍了拍比格胖崽的屁股,只盼着比格阿哥的小哼唧没有传入旁人的耳朵,便跟随着乌雅贵人那聘婷的身影,一道入了乌雅氏在储秀宫的住处。
乌雅氏因生育四皇子被晋封为贵人,搬入了储秀宫一处采光不错的偏殿。
齐东珠抱着比格胖崽和他的胖狐狸,有点儿踟蹰地站在原处。她受了奶母和翠瑛他们的几日加急培训,规矩上是过得去的,可是谁知道要面临这样的加试题,让四阿哥的生母和四阿哥亲近起来。
这可难为坏社恐了。齐东珠看着在榻边儿坐下的乌雅氏,想着要不要直接把四阿哥放进她怀里,让他们母子俩好好亲近亲近,可又怕冒犯了这个面色有几分疏离肃然的女子。
她有些发愁地低头看看怀里那长得无辜又可爱,实际上却有些拿不出手的比格胖崽,想起他平日里对待不熟悉的人亲近的动辄吵闹,想着他不搭理人的臭屁模样,心中实属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落座的乌雅氏开口了:?
“东珠,将四阿哥放到榻上吧。”
乌雅氏声音和煦,虽然称不上热络,却比她方才在殿中说话儿时显得有温度许多。
齐东珠心下有些开心,觉得乌雅贵人是想要亲近比格胖崽了,便径自上前,将比格阿哥放在了乌雅氏落座的不远处。
她无情地将比格阿哥企图扒拉挽留她怀抱的小白爪塞回了襁褓,并给了比格阿哥一个十分严厉的眼神儿,企图将信息有效传达:
这可是你的母上大人!装木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一辈子。乖一点儿!比格崽!
比格阿哥又被无情撇下,当时就垮了小毛脸儿,抽搭着小鼻子哼唧起来,却只能贴着他的胖狐狸玩偶委屈唧唧。他抬起黑亮的小狗眼儿,正好对上了乌雅贵人低垂的黑瞳。
比格阿哥委屈的小声哼唧消失了,他奋力勾了勾抱着胖狐狸玩偶的小白爪,恨不得将胖狐狸玩偶藏在他毛绒绒的小身子底下才好。
隔着襁褓,齐东珠都仿佛看到了他的小尾巴夹在了双腿之间。她惊奇地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比格胖崽似乎有个克星,就是那怀胎十月生下他的母亲。
见这一向话很密的比格胖崽噤若寒蝉,翻了个身,将小毛脸儿埋进了胖狐狸玩偶的毛毛里,齐东珠有些惊奇,也有点儿尴尬,正想抬头看看乌雅氏的反应,却没想到正对上乌雅氏一双平和的黑眸。
“你今日一早带他前来,实在辛苦了。”
乌雅氏这么说着,再也没有低头看比格阿哥一眼,更没有伸手抚摸比格阿哥,亲近他的意思。
这让齐东珠突然明白过来,方才乌雅贵人让她将比格阿哥放在榻上,并不是想要借机亲近比格阿哥,而只是觉得她抱孩子这么久可能会觉得辛苦。
自己会错了意不说,还自作主张地将比格胖崽放在了人家腿边儿,还是挺冒犯的吧。
齐东珠尴尬得脸颊上的肉都抽了抽,手指深深陷进了裙摆里。这时候她反而希望比格阿哥还在怀里,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偷偷吸吸小狗头毛缓解尴尬了。
可比格胖崽和她都被孤立起来,一人一崽看起来都垂头丧气的。
乌雅贵人静静注视了齐东珠一会儿,轻声开口道:
“皇上与我提及过你,内务府甄选四阿哥的奶母本是不合规的,但皇上觉得你是个细心体贴的,便将你破例留在了西四所,照顾四阿哥。今日一见,你果然对四阿哥极为上心,是该赏的。”
乌雅贵人说着,她身畔无声侍立的大宫女儿便奉上了一个木质托盘,其上摆了银锭和几个金银首饰。
齐东珠连忙福身道谢。入宫许久,她也知道贵人赏赐不应推拒,否则便是不识好歹了。
乌雅贵人点点头,对齐东珠说道:
“这些赏赐本宫会派人送到西四所。”
她身畔的大宫女福身退下,殿内就剩下了齐东珠和乌雅贵人,还有榻上将小脸儿埋进玩偶里的比格胖崽。
话痨胖崽不哼唧,殿内安静了半晌,直到乌雅贵人再次开口:
“本宫也不求别的,只求四阿哥能规规矩矩地安稳长大,不要遭了有心之人的眼。”
这是今日齐东珠见到乌雅贵人以来,听到她说得最有温度的一句话。这让齐东珠抬起眼来,企图看清乌雅贵人脸上的神色,却发现那还是一片淡然。
“他是皇家的孩子,可也实在太过娇气了些。贵妃娘娘慈和宽容,惠妃娘娘正气端庄,若是皇上让她们养这孩子,都不会有什么差池,就怕…”
乌雅氏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但已经话儿到此处,齐东珠哪儿还有什么不懂的?
今日乌雅氏所做的一切也都解释得通了。齐东珠恍然大悟。原来守规矩到近乎冷漠的乌雅氏竟也是恐惧而忧虑的,而她的忧虑怕也不是别的,正是她的孩子被养在博尔济吉特氏的手中。
而观那博尔济吉特氏今日言行,恐怕她正有此意。而乌雅氏生活在博尔济吉特氏做主位的储秀宫,想来日日都是受博尔济吉特氏的管教,她忧虑自己的亲子也要被博尔济吉特氏抱养,恐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被剧透了历史的齐东珠却知道,四阿哥最终会被那温柔善良的佟佳氏养在膝下,这完全没什么值得忧虑的。
可知道归知道,齐东珠总不能跟乌雅贵人说,您放心,您儿子会被养在佟佳氏膝下吧?
齐东珠扯着自己的裙摆,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娘娘不必忧心,我观贵妃娘娘今日,是有…”
是有抱养比格阿哥之意的。
可她话儿还没说完,便被乌雅氏轻声打断了:
“这不是你该非议的事儿。”
她的声音又变得疏离起来,让齐东珠咬了咬唇,怂哒哒地垂下了脑袋。
“你好生照料四阿哥便是,不过今日本宫观四阿哥对其他奶母和生人皆不亲近,唯亲近你一个,可是本宫看岔了?”
齐东珠有些汗颜,低声说道:
“四阿哥他…有些特殊,奴婢初时照料他时,他不是很爱亲近人,后来许是奴婢喂的母乳和他胃口,便喜欢奴婢照料他,与旁人不怎么亲近。”
这么说着,齐东珠也觉得养崽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让人家的母亲都看出了问题。此刻她明白,乌雅氏并非不关心四阿哥,相反,她细心也体贴,只是不像寻常母亲那样想和孩子亲近。
“太过娇气了。”
乌雅氏蹙起眉头,眸光轻轻扫过在她身边儿一动不动,企图将自己也变成个玩偶的比格阿哥:
“四阿哥是皇子,日后许多奴婢都会趋奉左右,他不能失仪,让别人看出他的喜恶,更不能在贵人面前失态,让人寻了错处去。”
乌雅氏说着,又看向齐东珠,吩咐道:
“日后你不必再时时相随,日日趋奉他,只在轮值时照顾他便好,旁的交给其他乳母去做。”
齐东珠听闻此话,呆愣了一会儿,旋即便有些急切地说:
“娘娘,小阿哥他…他习惯了奴婢每日伴他左右,若是奴婢不在他身边儿陪伴,恐怕他不会开怀,还会…”
齐东珠勉强把“分离焦虑”几个字咽了下去,说道:
“…还会哭闹,小孩子哭闹伤身,还请…还请娘娘三思。”
乌雅贵人蹙起眉,上下看了看齐东珠,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齐东珠有些焦急的脸上:
“本宫知你关心四阿哥,”
她说了句软话儿,继而便道:
“可四阿哥终究会长大成人,也要适应诸多奴才的侍奉,做个得体的皇子。哪怕他一时难以适应,可总归会习惯你不在左右。“
齐东珠心中更急。她想说四阿哥恐怕和其他幼崽不太一样,她上次离开一月已经让比格阿哥的性格变得和之前不同。哪怕如今他在齐东珠怀里又粘人能吃,可齐东珠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些隐晦的忧虑。
对于一个幼崽来说,比格阿哥的社交能力相当弱。他不怎么和周遭互动,也不适应别人。他对齐东珠的执着在某一方面来讲,像是他给自己形成的思维定式,齐东珠和胖狐狸玩偶被他划分在领地之内,而其他人和物则在领地之外。
或许其他乳母会将比格阿哥的行为理解为幼崽的阴晴不定,但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齐东珠却难免多想。因为她知道有些特殊的天才儿童在幼年时期是会有一些自闭和焦虑的,而比格阿哥又的的确确十分早慧。
第47章 陪伴
◎话痨奶比哼唧道,齐东珠反射性地亲了亲他毛绒绒的小额头,使比格阿哥得到了他想要的安抚和回应,便很有安全感的搂紧了他的胖狐狸玩偶,闭上了◎
可齐东珠的忧虑, 乌雅贵人怎么会懂。她出身不高,入宫后又一直住在博尔济吉特氏为主位的储秀宫里。从前朝开始,蒙古嫔妃在紫禁城中就势力渐微, 可姓博尔济吉特氏的太皇太后还坐镇宫中呢!
乌雅氏这些年还算平顺地诞下子嗣,也得了封位, 其中原因她自个儿清楚得很。
皇上并不是一个阴晴不定难以亲近之人, 可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喜恶。乌雅·玛禄心里明白、她虽然也算此刻后宫中正得宠的嫔妃之一,却和郭络罗·纳兰珠没法儿比。郭络罗氏比她晚入宫好几年, 刚刚承宠便晋了位,虽然还没有诞下子嗣, 后宫中人便知道, 未来的妃位肯定有郭络罗·纳兰珠一席之地。
她性子沉闷,不是纳兰珠那种泼辣娇憨又讨喜的, 可她能在博尔济吉特氏的眼皮子底下诞下四皇子, 是因为她的循规蹈矩, 也是因为她看懂了博尔济吉特氏的不甘和野心。
博尔济吉特想要孩子, 想要后位, 但即使是太皇太后仍在后宫中坐镇, 不怎么理会政事的太皇太后也断断不会押着皇帝,让皇帝给博尔济吉特一个孩子。
所以, 博尔济吉特氏静静看着乌雅氏承宠, 容许她在储秀宫诞下了四阿哥。她心里想要什么乌雅·玛禄很清楚, 但她却不想如她所愿。
先前,乌雅·玛禄在月子期间留窗户未关, 吹了一夜的冷风, 愣是将自己吹得得了风寒, 连四阿哥的满月宴都不出席。也正因此, 她规避了许多次陪伴博尔济吉特氏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的境遇,也免得听她明目张胆地央求太皇太后将四阿哥养在储秀宫里的话儿。
博尔济吉特氏与她说,四阿哥养在储秀宫还能亲近亲近生母,她也不会苛待四阿哥。乌雅·玛禄表面儿福身附和,内心却是冷冷嗤笑。
若是她当真信了这鬼话儿,自诩亲母亲近了四阿哥,还不知死得如何难看。
而今,在四阿哥的百日宴上,她做出这幅循规蹈矩的模样,而纳兰珠的反应倒是意外之喜。她变本加厉地做着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姿态,激着心直口快的纳兰珠的火气,倒是如愿让博尔济吉特氏口不择言,彻底在佟贵妃和惠妃面前暴露了狼子野心。
乌雅贵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最怕的是太皇太后当真顺了博尔济吉特氏的意思,跟皇帝提及了此事,更怕的是佟贵妃或者惠妃对此漠不关心。
可如今她却暂时松了一口气。无论佟佳氏说的,皇上允诺四阿哥养在景仁宫有几分真,至少佟佳氏和博尔济吉特氏已经对上了。况且因为博尔济吉特氏那不过脑子的妄言,惠妃和荣妃也不会乐见她得偿所愿。
如此便好。宫中已有大皇子、皇太子,还有宠妃马佳氏所生的三皇子,她的四阿哥只需要循规蹈矩的长大,便能凭借序齿高,得个爵位,便也一生安稳过了。
这么想着,乌雅贵人的神色越发肃然沉静。她垂下眸子,不再看那奶母有些焦急忧虑的神色,只声音平稳地下令道:
“按本宫说的去做便是了,时辰不早,过会儿宴席也该散了,你且抱四阿哥回西四所去,莫招了一些人的眼。”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便是齐东珠心里有天大的焦灼,也只能强行压下,向乌雅贵人行了个礼,上前抱起了偷偷从胖狐狸玩偶头顶露出一只黑亮眸子的比格幼崽。
齐东珠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乌雅氏在想方设法让四阿哥避讳博尔济吉特氏,哪怕她会因此失礼于人前,甚至在博尔济吉特氏跟前儿吃了挂落,也在所不惜。
这般担当和胸怀,齐东珠怎能不敬。可当她抱起比格阿哥的那一刻,还是从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种难以割舍的怜惜和珍重,这迫使她明知道无法说服没什么育儿经验,一心只关怀孩子平安长大的乌雅贵人,还是开口说道:
“娘娘,我知道您生怕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养岔了孩子,可如今四阿哥才这么小,我顺着他一点儿,旁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儿来,您不必如此谨慎…”
“莫说了。”
乌雅贵人神色有些倦怠,但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此时,寝殿的门被打开,两位太监在门口撑着门扉,侍奉乌雅氏的大宫女也在门口看着齐东珠,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
齐东珠见状便知自己不能多留,只恨自己笨嘴笨舌,想来若是个口舌伶俐的人在此,说点儿什么夸大的育儿经唬一唬这没什么育儿经验的年轻嫔妃,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可她偏偏生了一副迟钝的口舌,该起作用的时候是半点儿没有反应,不该说的时候那是怎么也阻止不了它招祸。当时在康熙面前她怎么就这么敢说,哪怕知道自己会掉脑袋也在所不惜?到了为比格胖崽据理力争的时候,她反而半句话都憋不出来。
齐东珠又挫败又有些难过,一边抱着比格阿哥向外走,一边自暴自弃地将鼻子埋进了比格阿哥软乎乎的头毛里。
突然被吸的比格阿哥不明所以,不过他很乐意齐东珠抱着他,所以宽宏大量地原谅了齐东珠突如其来的冒犯,把自己软成一滩小狗饼,和胖狐狸玩偶一起塞进了齐东珠的怀里,抵御着外面的寒意。
等走到储秀宫的院墙外,齐东珠才勉强恢复了心神,她对着疑惑地看着她的翠瑛和淮德勉强笑了笑,便召集西四所来的乳母和奴婢,准备打道回府。
比格阿哥被迫营业了大半天,早就困了。此刻在忧心忡忡的齐东珠的怀抱里,打起了小哈欠,露出光秃秃的小牙床来。
“咿——咿——”
话痨奶比哼唧道,齐东珠反射性地亲了亲他毛绒绒的小额头,使比格阿哥得到了他想要的安抚和回应,便很有安全感的搂紧了他的胖狐狸玩偶,闭上了黑亮的小狗眼。
殊不知,等他再次醒来时,齐东珠已然不能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儿陪伴他了。
——
当夜,齐东珠用筷子戳着碗里已经被她戳烂的饭菜,一脸神思不属。
淮德和翠瑛都已经用完了餐食,齐齐坐在餐桌旁看着齐东珠。
“东珠姑姑,您就算担忧小主子,饭还是得用的。”
齐东珠被淮德小心翼翼的声音惊醒,手下筷子一滑,将半满的饭碗带翻了,齐东珠狼狈得将碗扶正,对淮德笑了笑,说道:
“不要叫我姑姑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叫我东珠就好。”
淮德应着,而翠瑛蹙眉看着齐东珠,有点儿担忧道:
“今儿个乌雅贵人来送赏赐的大宫女还特意吩咐了,奶母轮值是惯例,不得因为四阿哥的喜恶而坏了规矩。这下可好,西四所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儿,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保不齐谁心生旁的心思,坏了事儿去。你就算想悄悄去陪四阿哥,也是不能成了。”
“我晓得。”
齐东珠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愈发闷闷不乐起来。今儿下午回西四所之后,她便和其他奶母一道接了来自储秀宫乌雅贵人的赏赐,那大宫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达了乌雅贵人的意思,这回儿没有半点儿转圜的余地了。
“其实乌雅贵人说的也并无道理,你说,四阿哥是她自个儿的孩子,她还能为孩子不好吗?你这般日日夜夜陪伴四阿哥,论理也是说不过去的,也就是如今这些奶母中没有眼红心瞎的,若是遇到个不正常的,早就暗中给你上眼药了。”
翠瑛劝道,而一旁的淮德也跟着说:
“是啊,东珠,之前咱出宫的那个月,四阿哥也没有什么大碍。往好处想,如今你还可以一日陪四阿哥好几个时辰呢,你白日里陪他,晚上他在寝殿安眠,这也没什么,是不是?”
齐东珠听着,勉强点了点头,拿起饭碗,将被自己戳得有些没法儿看的饭食囫囵扒拉进嘴里。
无论旁人再怎么安慰,恐怕也半点儿不能使齐东珠减轻她内心的焦灼和愧疚。她蓦然发现,或许不止比格胖崽有分离焦虑,她自个儿的焦虑也不轻快。
相处满打满算不足三个月,可不知何时,这个比格胖崽已经渐渐占据了齐东珠的大半心神。想当初,齐东珠对于做皇子奶母万分抵触。说好听点儿那叫奶母,说难听点儿,皇子身边儿上到老师下到太监,哪个不是他们的奴才?
羊羔尚且跪乳,给皇子做奶母日后还得跪他们,口称他们小主子。虽说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份工作,可人并非没有感情的草木,寻常人怕是很难做到将幼崽揽进怀里哺乳的同时,心里还对他或她充满恭敬,时刻准备着等他们长大后便下跪称奴。
反正齐东珠这个现代人对此觉得别扭极了,也排斥极了。就算后来系统作妖,将四阿哥变成了诱人的奶比,齐东珠还是时刻做好准备出宫,从来不想攀龙附凤,也无心应对宫中隐秘的争权夺势,只想置身事外,鲜少与人计较。
可人是社会性动物,且人是需要心灵慰藉的。齐东珠从现代穿越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充满负面色彩的时代,只带着一个根本没法儿好好交流的没用系统,她所能做的最接近自我救赎的事,就是抱紧软绵绵暖烘烘的比格胖崽。
而胖崽一次都没有让她失望过,每次都在用幼崽黏糊糊软糯糯的方式给她回应,用自己毛绒绒胖乎乎的小身子温暖她,甚至无形之中帮她化解了许多次危机。齐东珠突然发现对于她来说,比格胖崽已经不再是一个虚假且高攀不起的幻影,而是一个她不想轻易离开的,柔软温暖的情感寄托。
她希望比格幼崽能健康平顺地长大,也希望自己能多陪伴比格胖崽。
第48章 夜半
◎软软的粉色肉垫儿翻出来,垫在比格胖崽毛乎乎的脸下,他累得吐出一截儿小粉舌头,抬起一双黑亮的小狗眼,又看了看齐东珠的方向,小眼神儿怎么◎
翠瑛和淮德都对齐东珠的性子略有了解, 知她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对自己的差事十分尽心,对四阿哥也是满怀怜爱, 今日这一遭,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却着实让齐东珠心里不好过。
他们陪齐东珠说了好些时候的话儿, 想让她别再寻思小阿哥的事儿了。小阿哥处有好几个奶母陪着,如今又即将入夜, 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若是真有,早就有奶母跑来请齐东珠前去了。
齐东珠心里也明白这个理儿, 但还是神思不属, 好容易将淮德和翠瑛应付走,齐东珠本来都熄了灯豆, 却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都睡不安稳。
往日里, 这个时候她会抱着比格阿哥, 陪他玩一会儿抓胖狐狸玩偶尾巴的游戏。她还会给比格阿哥讲个故事, 无非是一段儿西游记或者水浒传的节选。有时她也困了, 脑子也不太清楚,还能把哈利波特的情节混进去, 驴唇不对马嘴, 讲得她自己都笑了, 逗得靠在她臂弯里的比格阿哥仰起小毛脸儿,吐着一截儿粉粉的小舌头望着她, 满脸疑惑。
越是想念, 齐东珠越是情绪低迷。她也安慰过自己, 正如乌雅贵人所说, 比格阿哥早晚会离开齐东珠,自己就寝的,他是个皇子阿哥,不是她齐东珠的家养狗娃子,不可能一生都黏着齐东珠。
可是道理明明白白,做到却困难无比。齐东珠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许久,终于掀开被子翻身而起。她披衣下榻,心想她就是去看看比格阿哥,窗外看看也行,看一眼就回来安心入睡。
点着一盏油灯,齐东珠做贼似地摸到了比格阿哥的寝殿门口。此刻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在殿门口守夜的太监想上前来招呼,被齐东珠抬起手制止了。那两个太监神色莫名地看着这小阿哥院儿里最有头脸的纳兰姑姑拎着一个小巧的油灯,在小阿哥门口儿转了又转。
“姑姑怎么不进去,可是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其中一个太监到底上前来过问了一句,齐东珠连忙摆手,面露尴尬,只能吱唔说道:
“夜里睡不着,出来逛逛,你们忙,甭管我了。”
那两个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只能放着齐东珠不管,齐东珠在殿门口绕了绕,便找到了一扇没有闭合的窗子。
窗子半合着,是为了散屋内未消去的碳气。齐东珠却从窗缝里向内看,正巧能看见榻上的情形。比格幼崽和胖狐狸玩偶此刻都躺在榻上,也不怎么活动,想来是睡了。两个在殿中值夜的乳母一个靠在旁边的小榻上打瞌睡,一个坐在桌旁,借着殿内唯一一盏油灯的灯光缝补衣物。
齐东珠无意打扰他们,看到比格幼崽入睡,本应该安心离开的,可她看着看着,就拔不开眼睛了。赏味期奶比软萌可人儿,观着莫不认同。此刻比格幼崽仰躺在榻上,两只小白爪露着粉嫩的肉垫儿,一只缩在胸前,一只搭着他的胖狐狸玩偶。屋内烧着火盆,大概是暖极了的,比格阿哥把襁褓都挣开了一条缝儿,灯光幽暗,隐隐能看见他毛绒绒,白里透着粉的小胸脯。
突然,比格阿哥的小黑鼻子抽了抽,四下拱了拱,继而睁开了一双黑亮的眸子。他艰难地支起肉乎乎的小身子翻了个身,正对上了半合的窗棂外齐东珠温柔的眼。
“咿——”
他叫着,有点儿委屈,等着齐东珠走过来抱起他拍哄。可齐东珠碍于规矩,也不便进去,只能有些抱歉地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看了眼殿内做着针线活儿的乳母,希望比格阿哥安静些,不要叫。
比格阿哥耷拉着大耳朵,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那带着皂角香气的怀抱,当即皱起了豆豆眉,小毛脸儿也垮了,瞧着好大怨气。
比格就是有这种天赋,即使在赏味期,也会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二特质,让人能窥见比格大魔王的雏形。
“宝宝,”
齐东珠小声唤他,让比格胖崽的耳朵动了动。
“我明天再来陪宝宝,好不好?胖宝宝,快睡吧。”
齐东珠早就被赏味期奶比无害的模样蒙蔽了双眼,悄声哄着比格阿哥。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混合着她温柔和煦的体香,顺着夜风悄悄滑进了殿内。
比格阿哥又抽了抽小黑鼻头,捕捉着这虚无缥缈的熟悉味道,他方才便是被这熟悉又温暖的味道唤醒的,让他觉得自己还在齐东珠的怀里安睡,可睁开眼却找不见人。
这愁煞了比格胖崽。即使齐东珠温言软语地安抚着他,可比格胖崽仍不满足。
宝想要被抱。
还不足四个月大的幼崽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四肢孱弱无力,连翻个身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比格阿哥又属于非常懒惰的幼崽,在旁的幼崽都开始挥舞着四肢,踢蹬空气的时候,比格阿哥只偶尔动动他的小白爪,不是勾住齐东珠的手腕儿,就是勾起他的胖狐狸玩偶。
可如今,他艰难地在襁褓之中翻了个身,圆滚滚肉嘟嘟的肚子垫在了身子底下,让这个幼崽吐出了一截儿粉嫩的小舌头。紧接着,在齐东珠惊诧的目光里,比格胖崽用他两只胖乎乎肥嘟嘟的小白爪,撑起了他圆滚滚的身子,向齐东珠的方向挪动了一点儿。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儿,可是累坏了这个过分圆润的比格胖崽。这个月份的幼崽根本还无法爬行,只能短暂地用手臂支撑一下上半身,便是极限了。
软软的粉色肉垫儿翻出来,垫在比格胖崽毛乎乎的脸下,他累得吐出一截儿小粉舌头,抬起一双黑亮的小狗眼,又看了看齐东珠的方向,小眼神儿怎么看怎么哀怨。
可不过几息,他又顽强地用孱弱的小白爪,向前挪了一点儿。他毛绒绒的小白爪自出生以来还未被委以过如此重任,委实不堪重负,不过一瞬便软塌塌的再次被垫在了比格胖崽的毛毛脸下面。
齐东珠站在窗外,背后春初带着点儿凉意的夜风拂过她的衣襟,却让她一无所觉。她睁大了一双鹿眸,愣怔地看着这才刚过百日的小崽出人意料的行为,一时嘴唇开合几次,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比格阿哥用他肥胖的软肚子托底,小白爪扒拉,在榻上艰难挪动,不多时竟也让他向齐东珠的方向挪动出小半米。而齐东珠看着比格胖崽执着地看着她的小黑瞳
,突然觉得眼底有热意流动。
一个小狗崽不顾一切地奔向你是什么样的体验?或许这世间有万千风景,但无有能与这般情形比肩的了。世间至纯至暖之事,也不过如此。
齐东珠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莫名肿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道:
“胖宝宝,不许爬了,回去睡觉。”
“咿——”
见齐东珠注意到他,跟他讲话了,比格胖崽立刻瘫软在了地上,哼唧个不停。比格胖崽是个相对懒惰的幼崽,一向都是静静等着被抱、被喂养的,往日里连伸个小爪子都懒,如今可是累煞他了!
宝委屈,为什么还不来抱宝!?
比格阿哥哼唧个不停,这回儿可是彻底惊动了在一旁做针线活儿的奶母宋氏,她有些惊诧地回身看到朝向窗外哼哼唧唧的模样,抬眼便对上了齐东珠一双有些潮红的眼。
“纳兰?纳兰姑姑,您这是…?”
大半夜整哪儿出啊。今儿个小主子好容易没作妖,困得吃饱了就睡了,虽然因为找不到齐东珠耷拉着脸,但好歹没有大吵大闹。这位搁夜里来干什么来的。
宋氏在心里嘀咕着,可谁知殿外也恰到好处地传来一声质问:
“你深更半夜,在四阿哥的窗外做什么?”
这嗓音莫名熟悉得很,熟悉到齐东珠当即打了个激灵,后颈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僵硬地转身,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奴婢叩见皇上。”
康熙一身墨色龙袍,其上以金线绣着五爪金龙的纹饰。不知怎的,他今日看上去有些风尘仆仆,哪怕外袍整洁如新。他负手站在夜风里,垂眸看着齐东珠,一双灿如寒星的眸子光华隐现。
当然,哪怕是康熙脸上开了染布场,齐东珠也没什么探究的兴趣。她此刻跪在冰凉的地上,身旁跪了两个给四阿哥守夜的太监和慌忙从殿内出来跪接的四阿哥奶母。
齐东珠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她方才只顾着盯着用小爪爪和小肚子爬行的四阿哥时,身旁好像有声音悄悄叫着“纳兰姑姑”,想来是守门太监企图提醒她,可这声音被齐东珠那被奶比蒙蔽的大脑过滤掉了,使她对于这救命的提醒充耳不闻。
要命了…
齐东珠看见康熙的龙袍就犯怵,倒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违法乱纪伤天害理或者造反谋逆的事,只是这龙袍上的金线被烛光一映实在刺眼,大半夜的晃得齐东珠眼花心虚。
估计这位是想着今儿个是他儿子百日,来看一眼的吧,
齐东珠心里正这么想着,一旁跪下的宋氏也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皇上,可是想看看四阿哥?四阿哥今儿百日了,下午刚从储秀宫回来,此刻还醒着,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
康熙一顿,瞥了那战战兢兢询问的奶母一眼,继而又将视线落在了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的齐东珠身上。
“朕不是为此而来的。四阿哥康健,朕心甚慰,梁九功,命内务府赶制一金锁,送来给四阿哥。”
“嗻。”
齐东珠听着他这话儿,才知道他不是为了看四阿哥而来的,那他只能是…想起康熙问她为何在四阿哥窗前的话儿,齐东珠心里一沉——那只能是因为她而来的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
“皇上,可是那牛痘——”
“此事晚些再说,你等起来。”
第49章 惊情
◎比格崽的小白爪踩上了齐东珠的手臂,抬眼看到齐东珠急得都有些潮红了的眼眸,觉得自己的长途跋涉有所回报了,终于得偿所愿,躺进了齐东珠温柔◎
——
康熙出言打断了她, 齐东珠愣了愣,继而看到此处确实人多口杂。齐东珠心想康熙作为一国之君,执掌万万人生死的九五至尊, 做事还怪谨慎。
谁知,康熙此刻心情仍然沉浸在郊外庄子所见和医官回报的喜讯中, 哪儿是为了什么谨慎行事, 无非是看齐东珠作为此事一等一的大功臣,双膝跪在森冷的地面上, 莫名觉得有些碍眼,才叫她起来回话儿。
不过牛痘法之效现出端倪, 此事已成定论, 倒也不急。
康熙目光灼灼地盯着齐东珠那不休边幅的模样,再次开腔道:
“你半夜里站在四阿哥窗外干什么?”
说到四阿哥, 齐东珠猛然想起来那还在榻上用软乎乎的肚子和毛毛脸匍匐前进的比格崽, 当即头上的碎发都炸开了, 连忙喃喃一句:“皇上恕罪。”便猛扑到窗前, 向殿内看去。
天知道, 这榻和齐东珠待的这窗户可是有好远的距离, 比格崽在榻上匍匐前进也就罢了,若是翻下床去, 那还不得被摔出个三长两短来。
齐东珠心跳如鼓, 猛地将那只开了一条缝儿的窗户推开了, 急急寻找着比格胖崽的身影,心中期盼着比格胖崽看不到她在窗户边儿, 就趴下不动了。
可事与愿违。这肥胖又懒惰, 吃得多又话很密的比格幼崽今天不知道怎的了, 当真用他那一双小白爪把自己扒拉到了榻边儿, 此刻正皱着他的豆豆眉,向榻下望着,一只小白爪已经垂下了榻,粉嫩的爪垫儿在半空中做着捞抓的动作。
齐东珠的心脏差点儿跳出胸腔,当即顾不得更多,抬腿就从窗户往殿里爬去。
说来,这个窗户还有点儿故事。当初康熙怒气冲冲地前来兴师问罪时,就是从这个用来散碳气的窗户缝隙瞥见齐东珠哺育四阿哥的温馨情形,才平息了心中愤怒的。后来齐东珠与卫双姐的初遇,也正是因为卫双姐灵巧地从这个窗户跃入殿内,探望她玛禄姐姐的孩子。
而此刻,齐东珠奋不顾身地攀上窗棂,企图以最迅捷的速度赶到在榻边儿试探的比格幼崽身边儿。她知道这是命悬一线的关头,因为这么大的幼崽的大脑还没有发育完全,根本判断不了深度,也缺乏跌倒的经验。若是她的动作再慢一点儿,比格阿哥很有可能就会摔落床榻,酿成悲剧了!
齐东珠急得在心中疯狂尖叫,可是她却实在高估了自己四肢的灵巧程度。彼时她看卫双姐轻巧地翻入殿中,双足落地都没有什么声响,以为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可轮到她自己时,那硬生生地以一种很离奇的角度讲臀部卡进了窗棂的夹角,两只腿在窗外,冲着康熙所在的方向踢蹬几次,才在窗棂的不堪重负地“吱呀”声里砰然落进了殿内。
齐东珠被摔得眼冒金星,喉咙里挤出丢人的“叽”声,可她顾不多许多,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榻前,一把搂住了跃跃欲试的比格胖崽。
比格崽的小白爪踩上了齐东珠的手臂,抬眼看到齐东珠急得都有些潮红了的眼眸,觉得自己的长途跋涉有所回报了,终于得偿所愿,躺进了齐东珠温柔的,带着干净的皂角香气的怀抱里,当即吐出了一截儿小舌头,将自己摊成一张小狗饼,连哼唧都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将毛绒绒的小嘴筒子往齐东珠的前襟里一埋,两只毛绒绒的大耳朵耷拉下来,一动不动了。只留下齐东珠因为方才的惊吓,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连连亲吻着比格胖崽毛绒绒的头顶,用这最原始的方式确认着比格胖崽的平安。
齐东珠乍然受惊,脑子里乱哄哄的,唯有用双臂紧紧抱住比格阿哥,脑中传来系统笨口笨舌的安抚,一时竟不去理会窗外站了半天的康熙了。
窗外诸人被齐东珠这突如其来的大动作惊得瞠目结舌,其中也算是齐东珠老熟人的梁九功从出现,眉头就没松开过。
万岁爷今儿个不顾劝阻,亲自出门去了庄子上查看。看到这小奶母献上的牛痘法竟然确有其事,这折磨这个新生王朝数十年的天花疫病也算是看到了尽头。
梁九功熟知康熙的性子,见他虽然面色仍然肃然,眼里却是精光闪烁,灿若星子,便知他心下极为满意。果不其然,康熙回宫后只在乾清宫批阅了两个时辰的奏折,便连晚膳都只下了几筷子,就起身前往西四所。
梁九功知道这小奶母这回儿是要发达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康熙身后,心里想着这小奶母入宫满打满算也快三个月了,规矩总该是好些了吧。
可打眼儿一看,还是那个发丝散乱,不休边幅的熊样儿。皇上驾到时,是派人去齐东珠的屋子里喊了她的,谁知道这小奶母半夜不在自己房中。四阿哥院子不大,皇上此刻心绪翻涌,龙行虎步,几步就迈进了正院儿,恰好撞上齐东珠扒着四阿哥寝殿的窗沿儿,向内看的情形。
梁九功想上前训斥一句,被饶有兴致的康熙阻了。他看着万岁爷亲自开口,将那不休边幅却仍然秀美纯澈的小奶母唤回了神儿。
可没多时,梁九功就恨铁不成钢的在心中连声叹气。这小奶母先是忽视了皇上问话儿不说,继而又嘟囔着什么“皇上恕罪”,起身爬起了窗户!
她还对万岁爷的方向蹬了蹬腿儿,这简直、这简直不堪入目,成何体统!
梁九功都为万岁爷感到气得慌。他悄悄抬眼觑着万岁爷的神色,见万岁爷目不转睛地盯着殿内的情形,在那小奶母“砰”地落地时,他听到了万岁爷的抽气声,甚至看到万岁爷也不由自主地向殿内的方向迈了一步,龙袍都蹭上了墙砖。
梁九功和其他随从连忙垂头为康熙整理衣摆,迭声说着:“万岁爷,您可小心龙体啊!”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继而他看到康熙转动脚步,绕向寝殿的正门,几步便跨了进去。
梁九功方才忙着替觑康熙的脸色,替康熙整理衣摆,浑然没看见殿内危急的一幕,倒是觉得那小奶母放纵行事,终于要作死自己,将万岁爷的饶有兴致变做了咬牙切齿,内心不免一阵唏嘘。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行事是真不着调儿!
康熙大步跨进门时,他那个险些将自己摔下榻的四儿子已经软塌塌地缩在了小奶母怀里,而那小奶母脸上还带着消散不去的苍白和惊惶,睁着一双有些茫然的棕色眼眸,看向刚踏入房门的康熙。
她双唇微不可查地哆嗦着,眼里还带着潮红和水光,心有余悸地看过来,眼底还带着一丝惊吓过后的茫然。这让康熙原本有些惊怒的情绪被迫偃旗息鼓了。他看了看齐东珠怀里完好无损的四阿哥,最终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僵硬地开口道:
“无事了。幼儿身边留不得人。”
梁九功此时和其他奴婢也进了殿,听闻此话,露出了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梁九功不由心想,皇上往日里不对这小奶母败坏规矩的行为降罪也就罢了,如今这小奶母当面做出这么离谱的行径,光是不理会皇上问话就能死个十回儿了,这冲着龙躯方向蹬腿儿,简直是匪夷所思,大逆不道,皇上竟然连一句申饬都没有吗?
难不成…
梁九功看着齐东珠那张堪称美仑美奂的娇美面容,她柔韧纤长的躯干,最后又落到她那双正愣愣看着万岁爷的鹿眸。
那目光莹莹,明明不带半点儿谄媚诱惑之意,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目光。她眼底还有未褪的水光和潮红,更衬得脸色苍白,将她那张扬妖艳的眉眼都柔化些许,反倒有一种碎雨□□春水的柔美。
就连梁九功一个阉人都愣了,他想万岁爷一个龙精虎猛的壮年男子,被这小奶母的皮囊蛊惑了倒也不稀奇。
康熙确实被齐东珠那零落的眸光吸引住了视线,可他想的却不是什么风月之事。他的四皇子险些丧命,只因为这些伺候的奴婢在他驾临之时出门叩拜,竟都忘了小主子还在榻上歇着。
幼儿孱弱,身边儿半刻都离不得人,这些是所有在皇子皇女身边儿伺候的奴婢都会被规训的。可谁知这些奴婢竟然因为他的驾临而忘却了小主子,致小主子陷入险境,简直其罪当诛!?
康熙心中是有火气的。他虽然知道今日之事也是出乎意料,但奶母不察之过也是属实。他久居上位,动辄决定他人生死,已然养成了归咎下人的习惯。况且这些下人并非无辜,她们拿着皇家优厚的俸禄,做着皇子身边儿有头有脸的乳母,竟然还如此草率行事,致皇子阿哥于险境,实属不该!
可当他入殿,看到齐东珠仍然带着水光的鹿眸,看着她带着颤抖的嘴唇贴上了四阿哥软塌塌的胎毛,看着她一脸惊吓过后的愣怔,眼里还带着揉碎了的温柔和关切。
康熙的怒气突然之间就有些偃旗息鼓了。他的目光从她仍然有些颤抖的嘴唇落到了她紧紧抱着四阿哥不肯放开的臂弯里,失去了发落奴婢的心思。
他不愿去想他这突如其来的宽和究竟是为何,只是出声含糊地对那小奶母说了句“无事了”。
奴才陆陆续续踏进殿来,那小奶母在他的视线中哽了哽脖子,垂下脸,怀里抱着四阿哥,看上去正欲跪地请罪,而康熙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负手说道:
“别跪了。你还没回答朕,你方才站在四阿哥窗前,为何不进去?”
第50章 怒火
◎“合着若是你不日夜照料四阿哥,四阿哥就受了委屈?你一届奴婢,好大的脸!梁九功,你去把四阿哥给朕抱过来!朕今儿倒要看看,离了你这奶母,◎
齐东珠抱紧自己怀里这差点儿将自己摔下榻的比格胖崽, 心有余悸地用双臂勒紧了他圆圆胖胖的小身子,心跳怎么都平息不下来。
怎么、怎么这么粘人,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可他又这么可爱又可怜。
过了几息, 齐东珠方才平息了自己的心跳,方才因为翻窗子而重重砸在地上的膝盖此刻也闷闷作痛。肾上腺素飙升时, 她将自己四肢上的刺痛, 周遭的一切都摒弃了,眼中唯有一个软乎乎的胖崽, 而如今肾上腺素消退,她才看到康熙一身威严的龙袍, 就立在她不远处。
她行礼的动作被康熙制止, 她抬眼,正对上康熙的眸子, 一时心下一横, 用手臂兜了兜怀里的比格胖崽, 据实说道:
“回皇上的话儿, 是奴婢夜间思念四阿哥, 才来四阿哥窗外探看。”
康熙眼底流露出几分诧异, 问到: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你是四阿哥的乳母, 何时不能伴在他左右了。当初朕赏你, 不就是因为你是个熨帖的, 想让你好好看护四阿哥。旁的奶母未见有你这份心。”
康熙说着,锋利的目光扫过仓皇下跪的宋氏和孙氏, 她们此时才反应过来, 皇帝到来时四阿哥竟然醒着, 她们不应该都出殿下跪, 反倒是将四阿哥撇在殿中,险些出了差池。
而今险些酿成大错,她们害得肝胆俱裂,啜泣起来,孙氏畏惧龙威,生怕自个儿因失察被皇帝砍了头,便出声哀求道:
“皇上…皇上饶命!往日里四阿哥在这个时辰有纳兰姑姑哄着,都睡熟了。四阿哥很懂事,晚上一觉能睡几个时辰,都不怎么需要人了。可今日乌雅贵人宫里来了人,说是…说是纳兰姑姑陪小主子的时辰太久了些,不合规矩,这才…”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紧绷着,后来竟有些说不下去,只能叩首求饶。而齐东珠看了看怀里摊成小狗饼,累得还吐着小舌头的比格胖崽,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的宋氏和孙氏,心下一横,开腔说道:
“皇上,奴婢知道乌雅娘娘所言有理。奴婢日夜陪伴四阿哥,使四阿哥不怎么适应其他奶母,也不喜旁人亲近,于理不合。”
“可奴婢觉得,四阿哥还小。这个年龄即便是有不合规矩之处,也无伤大雅。”
她说着,垂首看着比格胖崽棕色的软软头毛,看着他脑门儿正中一簇白色的绒毛被她刚才亲得有些塌了下去,显得他那张小胖脸儿更加幼小又孱弱。
他还这么小,甭管他是小狗崽或者人类幼崽,都是受尽宠爱、关怀和陪伴的年龄,是想要什么都能被满足的时候。
是,乌雅贵人说得没错。四阿哥是皇子龙孙,是天潢贵胄,而甚至乌雅贵人也不知道,她诞下的这个看起来毫无特异之处的孩子是下一任九五至尊,是这北至蒙古,西起沙漠,东至渤海,南接两广的博大疆域的主宰,他应该按照宫中规矩行事,方可不受人指摘。
齐东珠当然能理解乌雅贵人。她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出身不高,在后宫之中讨生活、看脸色、谋出路的嫔妃,最想要的只是自己孩子平安长大而已,哪怕时时刻刻规矩缠身,乃至作茧自缚,她也不愿有一点儿闪失和风险。
可乌雅贵人作为清朝人不知道的是,一个被爱着,被满足的幼年期有多重要。那或许在这森严的宫廷和至高的权力漩涡中看起来轻如鸿毛,可对于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崽和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说,重于泰山。
齐东珠不想让比格胖崽错失这些。她不想让比格胖崽每日懵懵懂懂地在陌生的臂弯醒来,不想让比格胖崽用幼崽有限的精力去等待她的到来,不想让他一次次地听着脚步看向门口,等来的却可能是日复一日的失望。
或许比格胖崽最终会适应的。适应他入眼所见都是陌生的奴婢,适应他周围人的谄媚和拘束,适应他的身份带给他的优荣,也遗忘他儿时也曾怀揣着一颗炙热温暖的心,用软胖的小肚子垫着圆滚滚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奔向安稳的港湾。
和比格胖崽相处这么久,或许齐东珠也变得愈发贪婪了。她想要比格阿哥健康长大,也想要比格阿哥健全,保留爱与被爱的能力。历史曾教导过她,这个时代出了太多扭曲和肮脏的灵魂,他们把活生生的人变成奴才,用铁链将人性重重围困,早就了粪土般的贫瘠、荒蛮、卑劣、和惨剧。
她不要比格胖崽也变成那样。或许她最终无能为力,拗不过时代的洪流,但至少她可以让这一切来得晚一点儿,再晚一点儿。
齐东珠感受到康熙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并不觉得恐惧。一来她是为比格阿哥据理力争,此刻心中毫无畏惧之情,二来她在几次与康熙相处的际遇里也算对康熙有些了解,知道他不算什么性情暴虐的人,不会动辄打杀奴婢。
“奴婢想请皇上允准奴婢常伴四阿哥左右,直到…直到四阿哥会开口说话儿。”
康熙蹙眉说道:
“乌雅氏乃四阿哥生母,若是特特与你说了此事,便照她的意思做便是了。”
齐东珠心下一沉。她其实知晓康熙作为皇帝和一个对孩子没什么了解的年轻男人八成会如此回应。乌雅贵人是他的宠妃,他亲封的贵人,也是四阿哥的生母,于情于理,她的话儿都比奶母的话儿和还不会说话的四阿哥的咿呀声有分量。
可齐东珠不打算就这么放弃。她那让系统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的倔脾气上来了,使她直直看着康熙,开口说道:
“皇上,奴婢没有不敬乌雅贵人的意思。”
齐东珠顶着梁九功的瞪视和其他奴才瞠目结舌的视线,语气没有一丝退缩:
“实际上,奴婢觉得乌雅贵人殚精竭虑,只为了四阿哥安康平顺,一腔慈母胸怀着实让奴婢动容。”
“可乌雅贵人年纪轻轻诞下皇嗣,亲眷不在身边儿照料不说,她连自个儿的孩子都无法抚育,只能交予旁人之手。可即便如此,她还要为亲子的康健安危忧心不止,这后宫贵人如云,波谲云诡,她没有什么泼天权势,却要一人将四阿哥的安危背负在身,哪怕循规蹈矩到惹人注目,委屈自己和四阿哥。”
“可她殚精竭虑的难事儿,只是皇上您一句话儿的功夫。四阿哥他喜欢奴婢照顾,前些时日奴婢办惠妃娘娘的差事,已经让四阿哥连哭了几日,性子愈发不爱理人了,奴婢不想离开四阿哥身边儿。还请皇上开恩。”
齐东珠话至此处,已经到头儿了。再多说一个字,恐怕都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儿。可就算是齐东珠发挥了她最高的语言水准,将话儿说得尽可能地好听,也没能掩盖其中的未尽之意,让梁九功的脸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怒意。
康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今日从京外庄子里出来后就持续不断的好心情彻底消散殆尽了,怒火在他的胸口处不断翻腾,却找不到出口宣泄。
他的脸色阴郁,一双锋利的眉眼冷冷看着小奶母。他久居高位,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小奶母这样的还是头一个!
她话里话外虽然没明说,但掩饰真意的手段和其粗劣,那话中分明就是说他康熙作为四阿哥的阿玛,非但没有护得四阿哥安稳,还让四阿哥没有什么权势的生母乌雅贵人担惊受怕,委屈自己和孩子来保护四阿哥的安危!?
这是什么意思?合着在她眼里,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护不住自己后宫中的女人和孩子!
而齐东珠话中之意,还隐隐质疑祖宗留下来的,生母不可亲近亲子的规矩,可谓是大逆不道,不知所谓!
康熙背过了手,压抑着心中勃发的怒气,可更为可恨的是,那小奶母竟然一丝畏惧之意都没有,怀里抱着那睁着眼眸到处乱看的四阿哥,以下犯上地和康熙对视着。
康熙没有发话儿,眼看着脸色都被气得铁青,梁九功等奴才更不敢出声,直到康熙自己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儿。
“合着若是你不日夜照料四阿哥,四阿哥就受了委屈?你一届奴婢,好大的脸!梁九功,你去把四阿哥给朕抱过来!朕今儿倒要看看,离了你这奶母,四阿哥能不能安安稳稳的。”
康熙心中发了大火,面儿上还端着。他是一国之君,要操心的事儿不知凡几。宫中养育子嗣之事一向是按照祖宗规矩来的,更何况,他自幼被养在宫外,连他亲生父母的面儿都没见几次,待他自己做了阿玛,他便决心要做个慈父,善待他活下来的孩子。
他已经比日日与董鄂氏和宫廷侍卫厮混,甚至想要越过自己儿子传位给岳乐,完全不关心福全和康熙的福临做得好很多了。他不知道一个好父亲该是什么模样,但是他给了他活下来的孩子们很多他当年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康熙没觉得自己是个多糟糕的阿玛,也没觉得自己忽视了孩子和嫔妃,但怎么落在这个小奶母口中,他倒成了罪魁祸首了?!?
康熙生平没被人当面这么指摘过,可他却找不到什么由头发作小奶母,只因她说的话儿也没什么错处。他唯一拿住的便是这小奶母口中所说的四阿哥离不得她的话儿,当即便要狠狠压住这小奶母的威风。
他可不去想自个儿堂堂一国之君,为什么非要听这小奶母的言语,还被她三言两语挑动了火气。若是真心计较,他随便说点儿什么便能让这小奶母身首异处,可他偏要与她置这个气!
内心深处,康熙甚至觉得有些难言的憋闷。他今日来西四所,一方面是看看百日的四阿哥,一方面正是为了这个小奶母。
她的牛痘法奏效了。他是来赏她的。
第51章 憋闷
◎齐东珠是万分不想撒手的,小狗饼在她臂弯里摊得好好儿的,她不想和比格阿哥分离片刻。可偏偏要比格阿哥的是比格阿哥的亲爹,于情于理都◎
梁九功原本震惊地看着堪称大逆不道的齐东珠和被她气得脸色骤变的万岁爷, 可却突然被点了名儿,当即打了个寒噤,费力地从嘴角扯出一个讨饶的笑来。
“万岁爷, 您看奴才这长相怪磕碜的,可别吓着四阿哥。”
康熙饱含怒意的目光骤然扫过来, 抬腿对着梁九功屁股就是一脚, 脑怒道:
“快去!”
“得,得嘞。”
梁九功愁苦着一张脸, 挪到齐东珠面前,先是看了齐东珠一眼, 目光里带着明显的制止意味。
他不知道小奶母这堪称匪夷所思的胆子从何而来, 也不明白脾气绝对算不上温和的万岁爷为何还不下令砍了这频频犯上的奴婢,但他却是知道这小奶母再多说几个字儿, 今儿她就得人头落地。
都是宫中做奴婢的, 梁九功也并非乐见这种情形, 可这小奶母当真是作死作出了花儿来!
“四阿哥, 来, 杂家抱您。”
他刻意柔声哄道, 从齐东珠怀里接过四阿哥。齐东珠是万分不想撒手的,小狗饼在她臂弯里摊得好好儿的, 她不想和比格阿哥分离片刻。
可偏偏要比格阿哥的是比格阿哥的亲爹, 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给人家, 齐东珠心里有苦难言,却也只能放松了手臂, 任由软绵绵胖乎乎的小狗饼从自己的怀里离开。
瞬间, 温暖的怀抱突然空荡荡的。比格阿哥突然被梁九功抱离, 懵懵地看到方才依靠着的前襟离自己越来越远, 当即疑惑地“咿——”了一声,听得齐东珠心都揪了起来,连忙对他作出安抚的手势。
可她也低估了比格胖崽今天积攒下来的委屈。胖崽今早没有睡饱,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提溜了出来,被迫去储秀宫受各位母妃揉搓。这本来没什么,就算心爱的胖狐狸玩偶被夺,肥软的小身子受到来自生母的血脉压制,受到惊吓,但只要齐东珠还在他身边儿抱着他,胖崽也就忍气吞声了。
可谁知傍晚一觉醒来,齐东珠不翼而飞了。胖崽搂着胖狐狸玩偶委屈了很久,哭嚎了几声,耳畔只有其他奶母的拍哄,没有齐东珠的脚步和声音。
比格胖崽抻了抻哽住的小脖子,把小毛脸儿埋进胖狐狸玩偶的毛毛里,哄了哄自己,也不理人了。没过多久,他又睡着了,可他睡得不安稳,总觉得齐东珠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浮动着。
当他的小鼻子真正捕捉到齐东珠身上的皂角香气时,他立刻睁开了眼。可一向会来抱他的齐东珠这回儿却离他好远。
比格胖崽一向懒惰,出生这么久,他做过最费力的运动只有吸奶和哭嚎。
他没发育完全的小脑瓜儿想不明白齐东珠为什么不来抱他,但幼崽的本能是靠近自己的抚育者。于是他用小爪子扒拉着床褥,费力向齐东珠挪动着。
等他终于落入齐东珠的怀抱,竟还有人将他抱离!费力在榻上爬了将近一米才获得齐东珠怀抱的比格胖崽生平头一回儿对距离有了模糊的概念,眼看又离开了齐东珠,当即仰起小脸儿看了眼梁九功,继而发出了有史以来最大声的哭嚎。
别说离比格胖崽最近的梁九功和齐东珠了,就是盛怒中的康熙都听得耳朵一嗡。他看着瓷人般白胖的四儿子转眼间就憋得满脸通红,叫声尖锐,当即瞪了手足无措的梁九功一眼,亲自凑上来,稳健的双手托起了比格阿哥。
“没用的东西!”
康熙瞪了一眼梁九功,又逼退了满脸心疼,企图上前拍哄比格阿哥的齐东珠,亲自将比格阿哥托举起来,和他沁着水汽的眼眸对视着。
旁的孩子他不知,而他亲自养在身边儿的太子胤礽却是极为喜欢这样被托举起来的,每次都发出咯咯的笑声。
可这回儿康熙却是算岔了。比格阿哥对于康熙自以为是的拿捏孩子的小把戏毫不动心,甚至从只打雷不下雨的哭嚎变成了眼泪滚滚的真哭。只因为康熙的身量太高,把比格阿哥一抱,高大的身形彻底挡住了他身后的齐东珠。
这下可好,原本只是离开了怀抱,这回儿比格阿哥觉得齐东珠又离开了,憋了一天的小情绪彻底爆发,全然不顾他皇帝爹尊贵的脸皮子是不是能挂住,用极具穿透力的“werwerwer”声将康熙的耳朵震得嗡嗡的。
康熙顿了片刻,瞥了一眼几乎要蹦上来与他抢孩子的齐东珠,维持着一个皇帝该有的气度,将四阿哥放回了齐东珠的怀里。
这回儿胖崽也没那么好哄了,虽然回到了齐东珠的怀抱,收了雷阵雨,可他的哼唧声可一点儿都没断,小毛脸儿埋进齐东珠的前襟,彻底不抬眼了。
齐东珠伸手捋着他毛绒绒的敦实后背,捋了一遍又一遍。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比格阿哥的哼唧和小哭嗝方才平息。
齐东珠抬眼看着康熙,而康熙莫名从她平静的目光里读出了无边的指责意味,这让康熙的耳朵在旁人看不见的阴影里涨红了。他平心静气了许久,方才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恼怒,冷声道:
“你若执意要陪四阿哥,便陪他到两岁。届时他也能说话走路了,你在改改这身规矩!…上不得台面。”
康熙冷声说道,脸色沉得吓人,可梁九功却能从他隐藏极深的闪烁眼底品出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来,连忙垂下眸子,眼观鼻鼻观心。
齐东珠也不是不知见好就收,得了这句话儿,她立刻收回了望着康熙脸色的视线,偷偷亲了亲比格胖崽后脑勺上的头毛,哑声说道:
“谢皇上恩准。奴婢一定照顾好四阿哥,不负皇上和娘娘所托。”
康熙见这小奶母这回儿学会了退避锋芒,没有不知好歹火上浇油,心中的憋闷却更盛了。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小奶母怎么做到让四阿哥如此听话儿的,竟是连亲生父亲的颜面都不给。
但他既不能跟才刚过百日的四阿哥较劲,也不愿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奶母计较,只能把气憋回了腹中。
康熙不算脾性温和,更没遇到过什么事能让他如此气闷却又无从发泄,只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处,高大的身影在殿中烛火的映照下,在地面上投下庞大的黑影,若是细看,端得有几分瘆人。
可他偏偏遇上了齐东珠这个没有半点儿奴才骨头的无神论者,无论是他煊赫高贵皇帝头衔,还是他蔓延在地面上的庞大黑影,都无法让齐东珠的视线逗留片刻。只见那小奶母在康熙迫人的视线中安抚着幼崽,而后,小奶母似乎察觉到了皇帝逗留过久的视线,抬头快速地看了康熙一眼,澄澈的目光里似乎带着疑问。
好像在说,您老为什么还不走?
这可真真儿让康熙气极反笑。他从鼻腔中喷出短促的气音,心中寻思,合着朕今日来就是让你平白无故损了一顿,看着你和四阿哥情深意重,给朕没脸儿来了是吧?
真是罔顾朕本想大肆论功赏你,甚至想破例带你去宫外看庄子中的情景。
他转身就想冲外走,脚步都几乎买过门槛儿了,却突然顿住,回身看着迟缓向他福身,口称恭送皇上的齐东珠,冷声道:
“朕看你是对那牛痘之事漠不关心,是吗?”
齐东珠听闻“牛痘”二字,骤然抬起眉眼,眉心却还锁着。她心中惴惴,不知是否是这件事出了岔子,而康熙今日是来找她兴师问罪了。
可她转念又想,康熙作为封建皇帝,若是想要降罪于谁,哪儿还用得着亲自来跑一趟,哪怕只说个名字,都有几十上百人将她索拿御前了。况且距离她与康熙禁言还不足半月,若是真有消息,也未免太快了些。
这么想着,她定了定神,自诩谨慎地开口道:
“皇上此次前来,可是牛痘之事有了进展?”
“呵,”
康熙心里憋着气,自然不会细细与她说道,那日在大阿哥下榻的庄子里他便下令,满京城去寻牛棚里得了牛痘的牛和同样被传染了牛痘的牛倌儿。皇帝金口玉言下了命令,下属侍卫和巡捕营的巡捕自然无有不从,不足一日便寻了上百号人。
从这些人中遴选了些壮实男子,给予了丰厚的赏银,封入庄子。这几日他们纷纷接触了天花病人的用物,半月过去,无有一人发病。
监牢中的死囚也被提出来封入庄子,医者从病牛身上取脓水涂抹于死囚疮口处,确认患牛痘后,死囚有被涂抹天花病人的脓血。至今已有十二日,尚无一人患得天花。
康熙阅过齐东珠所上的折子,那字迹不堪入目,全无规制体统,可条理却很清晰。患过牛痘者确实不再感染天花,可以牛痘防治天花是否为可行之策,得以推广却仍需查验。
可康熙却从未如此笃定,天花将要终结在本朝了。这让他不禁心潮澎湃,心怀大畅,从庄子中纵马直奔紫禁城,即便是处理了一下午枯燥无味的政务,仍然心绪难平,竟然亲至了西四所,只为亲口封赏提出牛痘法的小奶母。
可谁知不仅康熙的封赏不招人待见,还平白无故被这该死的奴婢含沙射影地编排一顿,真是岂有此理。
康熙想到此处,额上的青筋又不受控制地爆了出来。
“十日后,你安顿好四阿哥,随朕去郊外庄子走一趟。”
她若真心忧此事,那让她多忧几日又何妨,省的见天儿还有功夫编排朕之家事。
康熙说罢,跨步离开,而齐东珠呆愣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康熙所言应当是牛痘接种试验之事,在周遭奴婢惊诧难言的视线中,愣愣应了一声“是”。
第52章 京郊
◎午后的光带着柔软的温度,朦胧的笼罩着这姿容艳丽的年轻女子。日光点亮了她的眉眼,却在她双眸逸出的眸光中黯然失色。她在笑,而康熙却是第一◎
齐东珠抱着“失而复得”的比格阿哥, 花了好久将硬撑着眼皮不肯入睡,生怕齐东珠离开的小毛崽哄睡了。她自己也侧卧在榻上,用身体围住小胖崽, 舒缓了自己疾驰的思维,缓缓入睡了。
灯豆摇曳, 柔软的昏黄光线笼罩了卧榻, 像是月光笼罩了兽巢中的母兽和幼崽。
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齐东珠时时刻刻陪伴比格阿哥的行径再也不怕有心之人的置喙和算计了。她花了好几日, 让比格胖崽又恢复了他肥胖,懒惰又安逸的小模样, 还和其他奶母一道, 在榻边儿设置了围栏,免得这如今学会了用胖肚子垫地蠕动的胖崽再遇到跌落榻边儿的危险。
当然, 这也属于杞人忧天了。胖崽非常懒惰, 能摊成小狗饼他绝对不抬小毛爪, 如果没有需要, 莫说爬行了, 往日里蹬腿儿都不情不愿。
临到康熙所言的时日, 齐东珠越发忐忑不安起来。她心中对牛痘法的效力心知肚明,可她怕的是古人的理解和实施有误, 耽搁了这样革新性极强的防疫方式。
况且实话实说, 那夜堪称鸡飞狗跳的际遇之后, 她要再见康熙难免有些尴尬和不安。说那些话儿的时候她肾上腺素浮动,并不是正常水平, 自然心直口快, 后来她在系统磨磨叨叨地提醒之中也知道自己当时行事草率, 言辞无忌, 若是康熙当真计较,脑袋都得被砍掉八九十回。
当然,齐东珠也不会因为康熙做了个正常人而去对他感恩戴德。齐东珠又亲了亲比格阿哥的小狗头毛,恨不得用脸给比格阿哥做个头部造型出来。
她为了今日出门,跟比格阿哥柔声商量了好几日,恨不得把小毛崽柔软的长耳朵磨出茧子。
齐东珠不知道比格胖崽能不能听懂齐东珠要离开片刻,但是一定会早点儿回来的承诺,但是这个一向粘人又超能哼唧的比格胖崽在齐东珠与他道别亲亲的时候并没有闹,眨巴了一会儿黑亮的小狗眼,又缓缓闭上了。
像是睡着了。齐东珠安下心,再次亲了亲他的小狗毛,轻声说:
“宝,我去打猎啦!不要拆家,等我回来。”
说罢,齐东珠就拎起一个自制的小腰包带在身上,掩藏在衣物下面,在同僚有敬畏又慨叹的目光中走出了西四所,在乾清宫来的太监的指引下向宫门方向去了。
此刻时辰已经不早,快到正午时分,一座不起眼的轿子停宫门口。齐东珠看那架势,便知康熙恐怕要微服出行,不带他那气派过度的皇帝仪仗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康熙便率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匆匆而来。他带了皮帽,身上穿着也是普通富贵人家会穿的锦衣,一身靛蓝,衣上有银纹,是银线刺绣的云峰山峦。
齐东珠打眼估量了估量这一身儿的艺术收藏价值,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眸子,老老实实地装背景板。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康熙的视线在她身上狠狠剜了一下,方才登上了马车。
齐东珠心道这位估计看见她又来气了,但也为马车的阻隔舒了一口气。可她这口气没舒多久,便发现康熙所带的侍卫纷纷上马,而其中一人将一条马缰绳塞到了齐东珠的手里。
齐东珠一脸愣怔地看着手中的马缰绳,又迟缓地转过头,看了看喷着热气的骏马,当即呆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对着脑子里的系统尖叫:
“纳兰东珠是个旗人,一定会骑马,可是我不会啊!”
“呃,我帮你查查怎么上马,你可小心点儿,别惹毛了马,它一脚就能踢死你。”
果然,齐东珠的废物系统正常发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让齐东珠任命般地闭了眼睛,好半晌,她才对着方才为她牵来马,此刻正准备上自己的马的侍卫挤出了一个笑容:
“侍卫大哥,您能帮我一把吗?我许久没骑过马了,这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去。”
那侍卫回过头来,齐东珠当场就尴尬得想要遁地逃逸。方才这个侍卫牵马来时齐东珠压根儿没看人家长相,这回儿才发现这什么侍卫大哥啊,这小侍卫长得风神俊秀,自带一股满人少有的书卷气,看上去也就不足二十。
这小侍卫倒也没在乎齐东珠的称呼,齐东珠长得好看,而这个年纪的少年又最爱装成熟稳重,被叫大哥心中也没有不满。
见那小侍卫走了过来,齐东珠连忙把住马鞍,奋力往马鞍上窜。那侍卫帮她牵稳了马,又看她这副爬不上马背的模样,飞快地用手臂托了一下她的腿,让齐东珠终于歪歪斜斜地骑到了马背之上。
此时,小侍卫的同僚都已经纵马跟上了康熙的车架,小侍卫心下着急,拉了一下齐东珠的马,低声说道:
“快跟上。”
齐东珠欲哭无泪。她倒不是很害怕骑马,却对如何操纵马儿一无所知,只能郑重其事的对小侍卫点点头,而后摸了摸胯下马儿的侧颈。
抚摸侧颈能安抚马儿情绪。万幸的是,齐东珠的马儿是个温顺的,上了些年纪的马,即便齐东珠不驱动它,它也跟着前面马儿的步伐一溜小跑起来,这让齐东珠大大松了口气。虽然那极为颠簸,齐东珠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架子都被颠散架了,可至少不再丢人现眼。
齐东珠与一众侍卫一路骑行,齐东珠高坐马背之上,驳杂的气味和陌生的景象扑面而来,使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三百年前的京城景色,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便由其他侍卫领着,寻近路到了城门口。
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城,车轮儿向北滑动,齐东珠在马背上颠来颠去,没一会儿就面目青白,但她不敢有半点儿懈怠,竭尽全力模仿着其他侍卫的骑马姿态,企图临时抱佛脚。
可她发现,这些侍卫仿佛天生长在马背上一样,有些手甚至都不需要持缰,脚也并不踩在马蹬子上,而他们身下的马儿温顺听话儿,如臂使指,也让齐东珠大开眼界。
旗人擅长骑射,更尚武功,这让齐东珠这个换了芯子的假旗人越发难做。默默咽下一口苦水,齐东珠又摸了摸骏马的侧颈进行安抚,尽量放松身体,适应马背上颠簸的频率。
一路心惊胆战,倒也安然无恙。齐东珠一行人路过了几个村庄,终于到了这座建在京郊的庄子里。
下马时,齐东珠闭着眼睛跳了下来,刚落地时双膝一软,险些吐了出来。不过齐东珠到底倔强,硬挺许久方才缓过劲儿来,抖抖索索地从她隐秘的小腰包里掏出两块儿麦芽奶糖,一块儿塞进了自己嘴里,一块儿放在掌心,托举到了她的马儿嘴旁。
马儿抖了抖浓密的眼睫,慢条斯理地用舌头卷走了齐东珠的讨好,打了个细小的响鼻。即便是此刻已经筋疲力竭,齐东珠还是轻轻笑了,抬手摸了摸马儿的侧颈。
齐东珠真的很喜欢和动物相处,喜爱这种无声的、平和的交流。
殊不知,这一幕恰好落在了踏下马车的康熙眼里。齐东珠骑马时那股生疏模样,康熙在马车偶然被风掀起的车帘儿之中瞧得一清二楚,康熙皱起眉,心想旗人入关才多少年,旗人家的子女已经养得连马都骑不上去,真是成何体统!?
他这回儿瞧齐东珠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往日看她不修边幅、行事鲁莽,勉强称得上是天性纯质,如今再看,那可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连那张堪称美艳的脸都有几分面目可憎。
这回儿下了马,倒还有心思去讨好坐骑,真是可笑!
康熙费了好大劲才将目光从齐东珠裙摆凌乱的身影上拔了下来,举步向庄子正院走去。
方才帮助齐东珠上马的小侍卫吆喝了一声齐东珠,让齐东珠将马拴在庄子中的树上,便匆匆一道随康熙的脚步入了正院。
院中弥漫着浓浓的药草气息,齐东珠敏感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握紧了自己的小腰包,跟在了那个帮助过她的侍卫身边儿。
对于齐东珠来说,这可是她第一遭出京,也是第一次接触除了婆家人和皇宫之外的人。这让她多少有些紧张,她身旁的小侍卫看上去年纪不大,心肠不坏,齐东珠也就跟着他走,以免闹了什么笑话儿。
康熙驾到,许多在正院儿之中值守的巡捕营兵卫和医官都前来见礼,其中一位年纪不轻的医官下拜叩首道:
“微臣叩见皇上!”
康熙叫起,可那医官却仍然叩拜在地,声音之中难掩激动之情:
“皇上!此事已有大成之势!牛痘者二百三十七人,无一人得天花。其中一百二十人由吾等以牛痘疮液涂抹疮口,感染牛痘,其后亦无大碍!”
那年迈医官被同僚搀扶起来,却仍然追随着康熙的脚步,急促说道:
“此法甚妙,长此以往,天花必亡于本朝!此为社稷之功啊,皇上。”
康熙接过医官们递来的脉案及其奏折,却没有先低头去看那些细小的文字,反倒是回头看了站在不远处的齐东珠一眼。
午后的光带着柔软的温度,朦胧的笼罩着这姿容艳丽的年轻女子。日光点亮了她的眉眼,却在她双眸逸出的眸光中黯然失色。她在笑,而康熙却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舒展自然的笑容,而那并不像旁人那样是为了恩赏,或是为了讨赏。
她只是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了几个洁白的牙齿。她没有笑给任何人看,仿佛只是因为开心而已,却无端成了许多视线的焦点,她身边儿的曹寅也在垂眸看着她,目光有些发愣。
在齐东珠注意到康熙之前,康熙已经收回视线,步入正屋之中。
第53章 尊敬
◎“朕会让太子率先种痘,以表朕根除天花之心。”◎
齐东珠跟着小侍卫, 也磨磨蹭蹭的进了屋子。八个侍卫站成两排,拱卫着主位之上的康熙,而齐东珠将自己团吧团吧缩成一团儿, 躲在小侍卫身后,竖着耳朵听康熙和医官之间的对话。
“结果如何朕已了然了, 此为大善, 只是对于此法如何推行传播,诸位可有见解?”
年迈医官上前说道:
“启禀皇上, 微臣以牛痘脓液种痘,效果显著, 可此法需要病牛或者罹患牛痘之人的脓液, 若是在偏远乡下,恐怕需要地方官府协助。”
齐东珠听闻此话, 张了张嘴, 却又社恐属性发作, 畏惧在场人多, 将涌到嘴边儿的话儿咽了回去, 只用一双眸子悄悄觑康熙, 寻思一会儿回程,她得想法子把话儿说了才行。
这传播牛痘, 不一定要用积液。还可用些土法子, 以牛痘患者的结痂的疮口晒干磨粉, 吹入种痘者口鼻处。此法确实没有以牛痘者脓液涂抹见效快,也没有积液效力足, 却会使症状更加轻微, 更为适合孩童种痘。
而且这样做, 就不用担心长途运输病牛了, 且避免了□□传播其它类型的疾病。
这个法子她在她那不伦不类的折子里写过,想来康熙如果看过,应该会心中有数。
这么想着,她又觑了一眼康熙,殊不知她的这些不怎么遮掩的小表情小动作都被康熙看在眼底。
康熙心中冷哼,对她不予理会,与那些太医讨论许久,方才突然说道:
“曹寅,你可有话儿要说?”
站在齐东珠身前,被迫当了许久人肉屏风的侍卫曹寅一愣,方才对康熙行礼说道:
“奴才不通医理,不敢在诸位太医前班门弄斧,但奴才却知此法大善,提出此法者心怀百姓,是为大才,当重用之。”
康熙没有接话儿,曹寅久日趋奉康熙,从康熙幼时便是他的伴读,后又做了他身边儿的一等侍卫,想来不多时就会被下放地方为官,自然是个知机识趣儿的妙人,见康熙神色有异,当即转圜道:
“无论此法出自何人之手,皇上推行此法,便是救了这天下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奴才斗胆提前恭贺皇上,施行如此善举,定能使大清昌盛,使百姓归心!”?
曹寅今年刚到双十年岁,生得虽不如何出众,却有一份独特的书生气质。而齐东珠乍一听康熙说出曹寅的名字,就睁大了眸子,愣愣地看着眼前好心的小侍卫。
他竟然是曹寅吗?
或许曹寅本人并不如何出名,但他却有个后人耳熟能详的孙子,正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况且,曹寅本人也是清初有名的文人,虽然赶不上同样做过康熙御前侍卫的纳兰性德那么千古传唱,但也是为人风雅,结交墨客,通晓诗词音律,戏曲书法,是旗人中难能可见的文人雅客。
齐东珠这个文化荒漠肃然起敬,可不敢拿曹寅当做屏风了,而是悄无声息的后退两步,保持一个得体安全的距离,看着曹寅背影的双眸带上了一丝尊敬的意味,
康熙将她这一连串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当即从胸口处涌出一股气来,而这怒气的源头越发扑朔迷离了。
他方才点到曹寅,正是因为这小奶母不知道为何亦步亦趋地跟紧了曹寅。也算是她有几分眼力见儿,曹寅骨子里是个比较温和的人,即使颇受康熙信重,仍然维持着文人风度。
康熙十分看重曹寅的,两人儿时相伴,曹寅和纳兰性德都为他御前效力,纳兰性德如今已经下放为官,曹寅不久后也会入朝,而今他处理政务时频频将曹寅带在身边儿,也是为了多加提点。
可看着这小奶母也一眼看中了曹寅温润的脾性,康熙心中却有几分不爽。他借机点到曹寅,也是为了吓唬吓唬那缩头缩脑的小奶母。
可谁知那小奶母听到曹寅名讳后,竟然露出了对康熙而言十分陌生的敬畏神情。奴婢尊敬追捧曹寅并不奇怪,无论是朝廷还是宫中,谁人不知曹寅简在帝心,又谁人不知曹寅颇具才华,胸有丘壑。
即便是曹寅长相不及纳兰性德那么出众夺目,也不及纳兰性德那么有诗才,可也是旗人中颇具盛名的才子了。
但这事儿奇怪在,康熙发现小奶母从来没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这么一回想,这小奶母每次见了自己不谄媚讨好也就罢了,说话无所顾忌,行事荒唐可笑,脸上更是写满回避和尴尬。
这仔细一想,竟是没有半分敬畏和崇拜掺杂其中。
康熙是敏锐之人,以往也注意到过小奶母这与众不同的异常,但他不以为意,归结于小奶母她天生缺根筋。康熙是带着一种不跟她一般见识的心态容忍了她几番冒犯,可如今这一看,她原来也有这么小心翼翼地退让,眼带敬畏的时候啊?
这发现让康熙突兀地憋闷起来,目光又转到跪在地上的曹寅身上,让曹寅无端打了个寒噤。
曹寅人缘好,会说话儿,往日里总是三言两语就能哄得康熙龙颜舒展,今儿他说话也是没有半点儿不中听,可康熙却是回以一冷哼,说道:
“你口中的大才,不正在你身后藏着呢?”
曹寅闻言,神色一怔,继而有些惊讶地回头看那几乎缩到墙角的齐东珠。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儿来,收敛了脸上的惊讶之色,反而对齐东珠一笑,落落大方地说道:
“夫人此法精妙,曹某佩服。”
他不知齐东珠的身份,只能看出齐东珠是宫中仆役装扮,梳着妇人发髻,看上去却年纪不大。此刻他倒是知道齐东珠为何会与他们同行了。
齐东珠被康熙点了名儿,还得了大才子曹寅的善言,当即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本能地对曹寅一笑,她同手同脚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对康熙行礼。
康熙看她那鹌鹑样儿便心中有气。这女人平时装得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人一多便一言不发,擎等着往角落里缩,和不相识的侍卫太监说话也细若蚊蚋,和声细气的,仿佛没有脾气,可到了朕跟前儿,字字句句都不中听,还有本事给朕添堵。
这人怎么养成的这个德行?晚些时候朕定将她阿玛寻来,好生看看哪个好人家能养出这种女儿来!
齐东珠此刻还不知道,她给自己那素未谋面的便宜阿玛招惹了事端,只是觉得寒毛直竖,那些太医隐晦的打量视线让她觉得如坐针毡。
若是可以,她其实并不介意这牛痘功绩不记在她名下。她当时冒着风险提出此法并不是为了功绩和犒赏,而只是想要帮助在疾病之中挣扎受苦的百姓。更何况这牛痘法并非她首创,她不过是拾人牙慧的后人,虽说在这个时代无人知晓,但她确实担不起曹寅的一声“大才”。
“能救天下百姓…”齐东珠悄悄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硬着头皮加了一句:
“能为皇上分忧,是奴婢应该做的。”
齐东珠拍了一个蹩脚的马屁,不仅没有让康熙脸上若有似无的嘲讽神色消解,还使周遭太医的视线更加隐藏不屑。
齐东珠是知道这个时代大多数男人瞧不起女人的,这些太医方才口口声声称赞这牛痘法精妙至极,如今见齐东珠一介女流之辈真的站了出来,却个个儿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只会拿一双双不讨人喜欢的招子扫视齐东珠。
更有甚者,其中几人还面露不屑。不用猜齐东珠都知道,这几人定是觉得自己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或是通过什么手段迷惑了皇帝,才得以这种嘉奖。
齐东珠到底不是泥人儿脾性,心中自然不愉。
康熙顿了片刻,对齐东珠说:
“牛痘法马上就要举国推行,你若是还有些看法儿,今儿个就说出来。”
齐东珠看了看康熙,又看了看周围人的面色,见他们大多都在康熙发话儿后收敛了神色,没露出什么瞧不起人的表情,而曹寅见她看过来,对她露出了一点儿鼓励的笑意。
齐东珠莫名有些脸热,方才被那些太医视线冒犯后的火气消弭下去,清清嗓子,开口说道:
“牛痘法虽已降低了种痘风险,却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学医者应当知晓,每个人体质不同,有强有弱,牛痘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对于有些体弱之人或者年幼孩童来说还是具有一定的风险。”
“我有一法能降低接种牛痘的风险,便是以牛痘患者患处结痂磨粉,吹于种痘者口鼻处,此法或许能降低牛痘症状,但又不失其防疫天花的效果。且此法不需将病牛运输到各处,只需由官府派发给民众便是了。”
“为了能最快将天花剿灭,种痘应分批次种,四岁以上的幼儿和妇□□先种痘,以达到在受染天花前种痘的效果。太过幼小的孩童应到了一定年纪再种痘,免得造成伤亡。”
“其次,天花传播的根源还有百姓生活的环境,为避免疾病滋生,还需勤换洗,少饮生水,少聚集。在天花彻底消弭前,还需谨慎行事。”
齐东珠说完,抬起双眸看了一眼上首高坐的康熙,便见康熙对那些太医沉声发话儿道:
“你等可听清楚了?”
那几个面露不服的太医左右看看,只能呐呐应是。他们竟不知,皇上对这女子如此信重,竟也不过问他们这些太医的意见,而是直接问他们是否听清楚这女子的吩咐。这话儿如何让他们接?
几人唯有称是。
“朕会让太子率先种痘,以表朕根除天花之心。”
听闻此话,齐东珠睁大了双眸,诧异地望向康熙。
第54章 忽视
◎“纳兰东珠进谏有功,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却献此良策,当受重赏。赐三品诰命,银千两,金百两,锦缎狐裘不一。纳兰东珠,你可接赏?”◎
但凡是了解一点儿康熙朝的历史, 没有人会不知道康熙朝出了历史上最后一位皇太子胤礽。
康熙亲手抚养大了元后赫舍里氏的幼子胤礽,在其三岁时便将其立为太子。后来太子品行不端,康熙又正值壮年, 和逐渐长成的太子之间的矛盾愈发激化,逐渐以不可挽回之势滑向深渊。
更有其它长成的皇子对太子储位虎视眈眈, 其中以近乎获得满朝文武举荐的八皇子胤禩为首。
而皇太子胤礽做了四十余年太子, 经历了两废两立,最终圈禁致死。
无论前朝的权势争斗如何波谲云诡, 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会质疑康熙对于太子的感情。胤礽是康熙亲手养大的孩子, 比起康熙数不清的其他子嗣, 更是多了一层隔不断的养育之情。
即使太子在康熙晚期性格暴虐,犯下诸多大错, 康熙仍然在一废之后复立太子。或许那是因为一些政治原因的考量, 但齐东珠却觉得, 那何尝不是一个皇帝最后的慈父之情。
可如今, 康熙却说太子会成为第一批接种牛痘的孩子, 这如何能不让齐东珠惊诧万分?齐东珠虽然因为后世经验, 对种痘之法万分自信,可是她也能想象得到, 对于消息闭塞, 固步自封的封建统治者来说, 这是一项全新的理念和实施。
康熙敢以帝国最为珍贵的皇太子身先士卒,想必是下定决心, 为天下百姓做个表率, 极力推广这种痘之法了。
齐东珠看着康熙坚定有力的凤目, 头一回儿升起几分探究, 认真看了看康熙的面容。他其实比起东珠想象中要年轻,一双凤目幽深,其中时不时闪过敏锐的眸光。他还没有蓄须,按照满人的规矩,壮年男子过了四十才会蓄须。此刻的康熙面容光滑,棱角分明,一双剑眉如点漆,鼻梁如峰,生了一副极为吸引人的样貌。
单看这张脸,其实并不如何威严,只是一个小麦肤色、面容俊朗的青年人的样貌,可若是被他那双幽深的黑眸锁住,便会无端升起一股被猛兽盯上的紧张感,即便是齐东珠这样在现代社会混迹久了,毫无生存意识的粗神经,也会感到后颈的寒毛有些起立。
而齐东珠把这归于康熙那过分高大的身材造成的压迫感作祟。
齐东珠的视线停留的久,过分明目张胆,甚至是大逆不道了。康熙寡淡的视线扫过来,才让齐东珠复又垂下了眸子装鹌鹑。可是她对于康熙让皇太子种痘的决定无从置喙,其他太医可是觉得皇上这做法儿过于离经叛道了,当即便有太医下跪,呼喊道:
“皇上三思!皇太子贵为一国储君,怎可率先种痘?若是平民百姓,朝臣宗室家的子嗣都种过牛痘,方才能以此法亵渎皇太子贵体。”
“请皇上三思!”?
……
齐东珠悄悄抬头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见他双眸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连忙将眼眸垂下了。她所察不错,康熙虽然算不上什么朝纲独断,但作为年少登基的少年天子,他掌权时日也不短,早就没什么跟人争论自己决断的心思。更何况明清实乃中央集权的巅峰时期,特别是大清的皇帝,那是万万人的主子,对中央和地方的掌控力都和汉唐时期不可同日而语。
康熙做了决断,便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他的脸色冷了下来,只开口道:
“朕意已决。储君年岁正佳,适合种植牛痘,况且此法推行到南方,还需消耗大量官府之力,皇家为万民作表率,当使万民更信这防疫之法。”
曹寅等御前侍卫都是勋贵子弟出身,与康熙较为熟悉,听闻此言,便知康熙心意已决,纷纷下跪说道:
“皇上圣明!”?
齐东珠左看看右看看,见大家都跪在地上,便也不情不愿地软了双膝,只求与大家同步,不当显眼包。但她的不情不愿有点儿太过明显,被康熙盯了个正着,心下冷哼不止,却还是道:
“纳兰东珠进谏有功,虽没有一官半职在身,却献此良策,当受重赏。赐三品诰命,银千两,金百两,锦缎狐裘不一。纳兰东珠,你可接赏?”
康熙知道这个小奶母对赏赐并不是很上心,却故意出言询问,实为挤兑。果不其然,齐东珠根本不知道三品诰命是个什么东西,却被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砸个正着,当即有些乱了手脚,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
“谢主隆恩!!快说谢主隆恩!”
她脑子里的系统疯狂尖叫,就怕齐东珠这个半文盲张口就是一句“谢谢皇帝”。
“谢主隆恩。”
齐东珠鹦鹉学舌,说完赶紧叩首,掩盖住她挤眉弄眼的尴尬表情。
康熙看她这样,心中冷嗤,却不知他自个儿面儿上都情不自禁带上了一点儿戏谑的神色,被曹寅等人看在眼里。
康熙压了压唇角,也终于是当着这些太医的面儿,压下了对齐东珠进一步的挤兑,公事公办道:
“此事既成,朕即刻昭告天下,引万民种痘,力抗天花。尔等在庄子中验看牛痘之效,皆为有功之人,皆去内务府支取赏银。”
“臣等谢皇上赏赐。”
几位太医不敢再多言,皆下跪受赏,而后在康熙的示意中退了下去。而齐东珠也悄无声息地躲到侍卫身后去了。
康熙诏曹寅上前,商讨如何将种痘之事昭告天下。两人说着朝廷大事,齐东珠坐立不安,悄悄顺着墙边儿,从门缝儿里溜了出去。
她有心想去庄子其他接种牛痘的地方探看一二,但她也知道自己过会儿还要跟着康熙等人回紫禁城,比格胖崽年幼,她还是尽量规避接触病人,将病菌带回去伤害孱弱的比格胖崽。
齐东珠便只能站在屋檐下等,不多时,天色逐渐转阴,似乎是要下雨。距离齐东珠上次用膳已经过了将近四个时辰,她又是骑马又是受惊,这回儿肚子里空得能跑马,心下叫苦不迭。
她偷偷从窗户缝儿里向殿内张望,便见康熙和曹寅还在伏案,讨论着推广牛痘一事,其他七个侍卫侍立在门内门外,岿然不动。
齐东珠站得腿软脚麻,将她小腰包里的奶糖都快含完了,可是肚子越来越空。她看着天边儿愈发低沉的云,便上去跟御前侍卫搭了话儿,说自个儿去寻些吃食,末了还把自个儿腰包里最后剩下的两块儿奶糖贿赂了人家。
那侍卫哭笑不得地接了齐东珠的贿赂。御前侍卫大多都是勋贵或者宗室子弟,就是有当朝“宰相”之称的纳兰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也曾经做过康熙的御前侍卫。这些人虽然给皇帝守门儿,若是出了紫禁城,放在贵人如云的京城里,也都是受人追捧的国家级青年才俊。
也就是看在齐东珠刚被封赏,皇上又对她格外宽容的份儿上,这些侍卫才肯搭理齐东珠,放任她这些不守规矩的行径。
齐东珠哪儿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她还寻思这些侍卫怎么都年纪轻轻,仪表堂堂,其中竟还藏着曹寅这样的文人雅士,当真是难得极了。
她看着这些二十啷当岁的侍卫一个个站在这里许久,便是连口水都没空喝,想来一会儿还要陪康熙回紫禁城继续当值,心下对这些“社畜”也有些感同身受。她自个儿准备去寻庄子里给太医们备膳的后厨买点儿吃食,临走还对那侍卫小声说道:
“我去去就来,若是一时半会儿回不了京,也给你们寻些吃食。”
她没有看到侍卫变得十分古怪的神色,小跑着去打听庄子后厨的方向。
这处京郊的庄子离京城只有五里,并不算远,原是前朝一位公主的陪嫁庄子,如今也是入了内务府的账册的。在此轮值的太医多数在京中有宅院,并不下榻此处,在此用晚膳者甚少。
后厨的帮工们多是太医自己带来的家仆,此刻也散了大半儿,齐东珠摸索到这个小厨房,看到厨房里早就冷锅冷灶,只留下一些零散的原材料,瓦罐儿里煨着一锅酱肉,想来是为明日备下的。
齐东珠故技重施,掏出了二十文银子贿赂帮厨,成功溜进了后厨。她饿归饿,却也不想在康熙带人回紫禁城时被遗落下来,便只能想些快捷的法子填饱肚子。
她捞出酱肉,见那是位置不错的牛腱子。这个庄子正在奉旨践行牛痘法,自然是搜罗来了数不胜数的牛,其中有人对这些牛身上的肉起了歪心思,也不让人觉得讶异。
齐东珠在心里为可怜的牛敲了敲木鱼儿,便又捞起一块儿肥硕的牛眼肉。她在案几上寻了些蒜和青椒,用火草草燎过,去了外面的黑皮,便和牛肉混合在一处草草剁碎。
将后厨里存放的炊饼用烧热的猪油煎过,齐东珠用刀将面皮酥脆的饼子从中间剖开,用肥瘦相间的碎牛肉将饼子塞得满满当当,末了又淋上了一层滚热的牛肉汤汁。
她快手快脚地做了九份儿,加上自己那份儿,正好给八个康熙身边儿值守的年轻侍卫一人一个。用油纸将这些饼子包好,齐东珠被牛肉和油煎面饼的香气熏得咽了咽口水,心想若是有哪个侍卫不吃牛肉肉夹馍,她自个儿可以吃三个!
用一块儿油布兜住饼子,齐东珠正准备往外走,却发现天边的云越压越低,天上竟开始滴落雨星子,齐东珠连忙加快脚步,可她还没走出后厨的小院儿,便看到穿着侍卫服饰的曹寅向这边儿走来。
“纳兰姑姑。”
曹寅叫住她,也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说道:
“皇上亲自去种痘房室巡视,我听人说姑姑来后厨了,便来知会姑姑一声。天将大雨,可能回城得耽搁些时辰了,姑姑是给皇上做了些膳食么?”
他正说着,大雨倾盆而下,齐东珠连忙退了几步退回室内,可头上散乱的呆毛还是被雨水浇了个通透。
连带着她的心也哇凉哇凉的。看着曹寅澄澈的双眸,她能说,自个儿给其他侍卫都带了点儿吃食,唯独把康熙给忘了吗?
第55章 御膳
◎“我只做了些肉夹馍,恐怕皇上看不上眼。”◎
曹寅看大雨倾盆而下, 也随齐东珠一道躲入小厨房内,眉心轻轻蹙了起来。
这雨势不小,皇上若是在外, 怕是要被淋到。今日回城的时辰也肯定耽搁了下来。
今日皇上拟定了将牛痘法昭告天下的诏书,又兴致不减, 不顾他和太医的劝阻, 执意要去看那些种痘之人的反应。
那些种痘者都被安排在了庄子供仆役休憩的偏房或者马棚里,本就不是一国之君该屈尊亲至的地方, 更何况病榻脏乱,即便只是远远一观, 曹寅和这些太医也怕出什么差池, 可怎么都劝不过。
曹寅随康熙出了门儿,便见康熙面色不愉起来。当着随行太医和其他侍卫的面儿, 康熙也没说什么, 只是吩咐曹寅将人寻齐了。
曹寅拿眼一扫, 这连同自己在内的八个侍卫整整齐齐, 唯有那宫中来的纳兰姑姑不见了踪影。他听闻匆匆跟上皇帝的同僚跟他说那姑姑是去了后厨, 便看了看天色, 寻思着个出此良策的纳兰姑姑果真是个伶俐人儿。
皇上此次出行既没有带仪仗,也没有带贴身伺候的宫人, 只带了他们几个侍卫和纳兰姑姑。想来这位姑姑是看天色将晚, 怕皇上腹中饥饿, 他们这些年轻侍卫心粗手笨,无法伺候好皇上, 竟十分有眼力见儿的去后厨备膳。
不愧是宫中出来的,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姑姑, 还出此抗天花奇策, 果然不容小觑。
这么想着,曹寅松了一口气,寻思自个儿是不用担心下雨耽搁行程,让皇上忍饥挨饿了。
可怜曹寅还是对齐东珠的本性知之甚少,也漏看了同僚欲言又止的神色,对齐东珠这种人抱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期待。
而此刻,齐东珠和曹寅一道在后厨门口儿避雨,看着曹寅白皙的面容上殷殷期盼的目光,齐东珠嗓子眼儿仿佛被堵住了,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嗫嚅道:
“皇上…没旁个备膳吗?”
这事儿也不能完全责怪齐东珠。在齐东珠的现代人观念里,封建皇帝餐餐龙肝凤髓,铺张浪费,一顿饭食恨不得几十上百人准备,清朝皇帝那更是其中翘楚。康熙这种“贵人”离齐东珠这种伺候人的奴婢中隔着天堑,她哪儿管得了康熙有没有饭吃。
当然,她也没有很想管。齐东珠虽然心软又饱含善意,但是她的善心和体贴也不会向着康熙这种封建统治者去。俗话说得好,与其心疼主子,不如心疼心疼自个儿。
别说齐东珠片刻没有想过康熙会耽搁用膳,她脑子里那没用到只能平时与她聊聊天,还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废物系统也半点儿没有提醒过她。
曹寅听闻,还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是咧开嘴,有些自嘲地笑道:
“姑姑可是高看我们了,我们哥几个做些行马打猎,砍柴烧火的粗活儿可能还成,理膳这种精细活儿可是半点儿不成的。也幸亏今儿有姑姑您在,否则我们哥儿几个得让皇上饿着肚子回紫禁城了。”
齐东珠的面皮有些撑不住了,她伸出手打开怀中油布的包裹,露出码得齐齐的,各个内容饱满,香酥扑鼻的九个牛肉肉夹馍,可怜兮兮地对曹寅说:
“我只做了些肉夹馍,恐怕皇上看不上眼。”
曹寅的笑僵在了脸上。这并不是说这些肉夹馍不好,实话实说,曹寅此刻也腹中饥饿,看到这些饼皮香酥,内里充实,碎肉肥瘦相间,还裹着青椒脆嫩颗粒的肉夹馍,当即便腹中喧闹起来。
可他再怎么想装傻,也无法欺骗自己这码得整整齐齐的九个肉夹馍是为皇上备下的。
反倒是——
他抬眼看了看苦着脸的齐东珠,声音放柔了些,委婉道:
“姑姑做得极好,只是皇上怕是吃不了这么多。”
他此刻已经猜到齐东珠恐怕没有为皇帝备膳,反倒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为他们这些御前行走的侍卫备了一份儿吃食。即便曹寅他们在家中时都是受仆役趋奉的公子哥儿,可到了皇帝身边儿办差,像今日这等情况,饿上一顿是顶顶正常的事,便是他自个儿也没想过齐东珠会记得他们。
可他又着实想不明白齐东珠为何单单把皇帝给忘了,难不成真觉得皇帝的饭食有旁人来备?
“喔,喔,我知道了,我再去做些别的。”
齐东珠狼狈道,实在是没脸跟方才殷殷期盼地看着她的曹寅说自个儿压根儿就不是给皇上准备的。见曹寅跟在她身后,她着实觉得有些脸热,连忙从抱着的九个肉夹馍中摸出一个,垂着头递给曹寅道:
“曹大人,您先垫个肚子吧。”
说完,齐东珠把其他饼子放在了桌子上,自个儿也拿起一个塞进了嘴里叼着,垂头丧气地往灶台方向走。
曹寅本能地接过齐东珠递过来的肉夹馍,刚出炉的食物有些烫手的温度隔着油纸,侵袭着他在初春被刮得有几分寒凉的指尖儿。这是不合规矩的,他心中有个声音弱弱地提醒道。他此刻正在轮值,领了皇命出来寻人,绝不该偷憩饮食,更何况皇上还未饮食,他作为御前侍卫,怎可不以皇上为先,率先用膳?
他们曹家并非世家大族,也并非与爱新觉罗家沾亲带故的宗室,他的功名和官位,只能靠他自己讨得皇上欢心,勉力办差。他能入宫成为御前侍卫,家中长辈再三嘱托,一定要好好侍君,谨小慎微,切不可行差踏错。
索性皇上并不是难伺候的脾性,纳兰性德在皇上身边儿任职时,也因趣味相投,对他多加管照。
可他一直记得那些金科玉律,记得那些规矩体统,不肯有片刻轻怠。
而今,酥脆的饼子将他的手也暖了,余光里,纳兰姑姑挪回了灶台前,嘴里还叼着已经被她自己啃掉了一小半儿的肉饼。
曹寅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这位纳兰姑姑的年轻和美貌,曹寅见得姑娘多了去了,满汉八旗,貌美如花的闺阁少女不知凡几,可他不觉得自己见过纳兰姑姑这样的女子。
她似乎并不在乎,也无意彰显她自己的美貌。她不似其他贵女,雅致得像一幅精雕细琢的山水画,而是动静之中接有一股涓涓细流般的活力,朴素,却莫名让人移不开视线。
那远比静谧的貌美更加引人注目。
曹寅匆匆将视线挪开,手却鬼使神差般的将那还冒着热气的肉饼举到了嘴边儿,咬了一口。酥脆的饼皮,脆爽的青椒,和饱含着汁水的肥瘦相间的牛肉在他口中炸开,让他胸口也渐渐涌起融融暖意。
“纳兰姑姑,”
咽下了半个饼子,曹寅对着齐东珠的背影说道:
“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啊?”
齐东珠的目光从案板上抬起来,愣愣看向曹寅。就算是齐东珠对古代人这些弯弯绕绕相对无知,也知道曹寅这种文人雅客怕是没进过厨房,此刻在厨房避雨想来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失礼于人前了。
“我或许可以…”
曹寅左看右看,生疏地拿起一个青瓜,和那青瓜对视两秒,又轻轻将人家放回了原处:
“这庄子上应当有许多帮厨还未散,我去帮姑姑寻来吧。”
在齐东珠收尾的时候,后厨里仅存的几个帮厨见天色不早,云雨愈来,也躲出去了。许多帮厨留在庄子上,不仅要负责太医的膳食,还要去杂役的厨房帮衬,为那些种痘病人熬煮大锅饭。这个点儿自然不能在小厨房躲懒。
“外面雨不小,再说人家也要休息的,算了吧。”
齐东珠摇摇头,说完才觉得自个儿又是用现代人的思维在思考这些事了。搁古代人与人之间阶级分明,若是这些帮厨有幸为皇上备一餐饭,那就算不是光宗耀祖,也必定会得到曹寅这样的人的赏赐。莫说是外面在下雨,就是天上下刀子,这些人可能也会迅速赶来。
“呃…”
想到这些,齐东珠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刚刚的话儿吞回去。她心中丧气地想,自个儿如今在人家才子心中的形象恐怕是顶顶个奇怪的人,不让帮厨来给皇帝备膳,说不定是自个儿想独占功劳和赏赐。
不知作何解释,齐东珠又抬头看了看下得如火如荼的雨,又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曹寅,正当她准备摆烂时,便听曹寅道:
“那我也免去外出淋雨了,就由我来帮姑姑吧。”
这属实出乎齐东珠意料之外了,她倒是想不到曹寅这种长在封建社会,地位也不算低的才子还愿意做这些,但齐东珠生于现代,绝没有什么“男的不该进厨房”的糟粕观念,便也呐呐不做声了。
齐东珠咽下最后几口肉夹馍,满面愁苦地盯着案板。她并不知道皇帝平时吃什么,又有什么规矩,这后厨内食材实在有限,除了那炖牛肉,竟是没有什么其他拿得出手的食材了。
曹寅将齐东珠的踌蹰看在眼里,当即温声提点道:
“皇上带侍卫便装出巡,便是不会将就排场,只是主奴有别,我们和主子吃的东西不便相同,旁的姑姑自己掌握就好。只是这时辰将晚,我们还需手脚麻利些。”
齐东珠明悟地点点头。那意思就是说不能拿肉夹馍糊弄过去,也没必要做得过于费时。于是齐东珠从酱肉中挑出来一块儿牛腱子切成片,拿黄瓜拌了,又摸出来几个鸡蛋,和切成小块儿的香椿混合炒了盘菜。
末了,齐东珠看着那平平无奇的馍馍,还是切成片裹上蛋液,下锅炸成金黄色。
她做完这些,看了看曹寅的脸色,见他点了点头,便把这三样菜放进了餐盒。曹寅此刻刚从烧火的炉灶里钻出来,手上还带着一点儿黑灰,脸上也有烟气,但丝毫没有盖过他那书卷气。即便是第一次做这些事,他也能做得毫不狼狈,风度翩翩,倒让齐东珠对他更加另眼相待了。
不愧是大才子,聪明人做什么都是好的。
第56章 避雨
◎齐东珠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皇上我刚才才发现你好像个人啊”,便在那里支吾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瞧着皇上给小女孩吃食,有些意外◎
经过此事, 齐东珠对曹寅的印象十分好。若说一开始她只是作为一个半文盲,对曹寅这样精通诗词歌赋的文艺人有一层厚厚的滤镜,如今她却被曹寅温和体贴的性格所深深吸引。
曹寅虽是封建时期的才子, 却也称得上温润如玉四字。
更何况曹寅长得也俊秀,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眸熠熠生辉, 白皙面容上棱角柔和, 眉梢舒展,宛如江南翠色绵延的山岳。
在曹寅靠过来时, 齐东珠微微有些脸热,连忙垂头去抱起剩下的七个还温热着的肉夹馍, 而曹寅则提起了他们在这简陋的后厨里寻到的最体面的餐盒。
两人都没有伞, 只有后厨之中储存食物的油布可堪遮雨。那油布不是很干净,可二人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齐东珠接过餐盒, 一道抱在怀里, 而曹寅则撑起油布, 罩住自己和齐东珠, 二人便一道冲入雨中。
后厨离正院不远, 可两人在门口一看, 便看到正院空空如也,只得向偏院儿寻过去。曹寅心下咯噔, 便知道皇上当真去巡视那些种痘病人, 并未在落雨前回到正院, 恐怕还有淋雨的风险。
雨势还是不减轻,他护着怀里的齐东珠, 两人踩着雨水去寻。这庄子属于前朝公主, 虽然已经破败不堪, 但格局还未改。石桥流水都不缺, 本来已经荒废的人工湖因雨水而激起了层层水纹,顺着看去,就见一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湖边凉亭中避雨。
曹寅见到皇上并为在雨中奔波,松了一口气,便带着齐东珠向亭子的方向去了,余光瞥见他的同僚因不能和御驾同檐,挤挤挨挨地缩到了不远处的亭中暂避。
齐东珠鞋底儿都被雨水浇透了,踏进凉亭中,一步一个湿脚印。她在康熙的视线里,小心谨慎地将食盒放在凉亭中的桌上,作罢偷偷抬眼觑了一下康熙的反应。
索性曹寅是个伶俐人,此刻见齐东珠这么僵硬,还半句话儿都不会说,当即接手了她的差事,将食盒打开,碗碟摆开,轻声说道:
“皇上,这雨来得不巧,纳兰姑姑方才去后厨给您备了些吃食,您先垫两口吧。”
齐东珠缩了缩爪子,躲到了曹寅身后,心下因曹寅这给她贴金的说法涌起了好大的尴尬。康熙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来,她更是头皮一紧,缩头缩脑地不敢吭声了。
康熙看着她这副德行,心下觉得她还算识趣,竟然有这种眼力见儿。他虽然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也没有多想。他是一国之君,讨好他的人千千万万,他被人趋奉讨好惯了,自然觉得理所应当。
估计康熙做梦都不会想到,有眼力见儿的另有其人,而宫廷之中还有齐东珠这样的奇葩吧。
指望不上齐东珠,曹寅亲自上手为康熙布菜。康熙抬手拦住了他,说道:
“你是朕的御前侍卫,又不是朕的太监总管,这些事不需你来做。”
说罢,康熙自己拿起了碗筷,而曹寅只能退避一旁,将手放在腰间配带的刀柄上,侍卫左右。
康熙倒不扭捏,他虽然早年在宫外居住,也是有诸多仆役趋奉,夹菜这等事自然不用自己做。夹了几筷子,他便嫌麻烦,将饭菜拨到了碗里,就着碗吃。
齐东珠见他没有挑剔饭食简陋,心下舒了一口气,终于将悬了半天的心给放下来了。若是她不情不愿地给康熙做了饭,还被嫌弃什么不成体统,不够规格,那她才是真正的冤大头,蒙受了无妄之灾了。
索性康熙出门在外倒也不难养活。齐东珠抬眸看了一眼正在扒饭的康熙,莫名觉得他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讲究的,原来皇帝也吃她们这些平民百姓吃的东西啊。
就在齐东珠神游天外时,雨中突然跑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怀里还抱着些草席。秉持着侍卫的指责,曹寅跨步上前,准备驱赶,而康熙却抬手止住了他。几人默默瞧着那瘦小的女童跑到凉亭附近,却碍于亭中高大的男子,望而却步。
那女童又瘦又黑,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本该是最活泼躁动的年纪,却瞧这十分呆滞,不太机灵。她不敢靠近这遮风避雨的凉亭,也不走开,只怀抱着那对她来说巨大无比的草席,呆呆地看着康熙。
准确地说,她在看着康熙手中没吃完的饭碗。齐东珠瞥了一眼端着饭碗的康熙和尽忠职守的曹寅,和曹寅对视了一眼,悄悄拿起了两人方才用作雨披的油布,溜进雨里,披到了那小女孩的身上。
那小女孩呆呆地被披上了油布,也不挣扎,瞧着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仍然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盯着康熙手中的饭碗。而康熙此刻端着碗站了起来,齐东珠心下一惊,生怕这封建皇帝犯了皇帝病,被小女孩懵懂的目光冒犯到,便又跑回了凉亭之中,准备寻那些给侍卫准备的肉夹馍,将小女孩打发走,免得冒犯了康熙。
可还没等她手忙脚乱地走进凉亭,便听康熙开腔道:
“小孩儿,过来。”
齐东珠骤然看向端着饭碗,立在凉亭之中的康熙,正准备开口说点儿什么,就被曹寅轻轻扫了一眼,继而听到曹寅道:
“皇上,这大概是庄子里洒扫仆妇带进来的孩子,您瞧她手里还拿着安置病人的草席呢。这庄子收纳病患后,巡捕营陆陆续续从周遭村子里招募了些人手来洒扫煮饭,想来是哪个仆妇进来,偷偷带了孩子。”
那草席被浸透,更加沉甸甸的压在小女孩的臂弯里,几乎将她的背脊都压垮了,进了水的草席定会霉烂,想来是不堪用了,可这小女孩儿却像毫无所觉一样,还宝贝似地抱着,一心直勾勾地盯着康熙手中的碗。
康熙又对她招了招手,那小女孩就拖着湿漉漉的草席,顶着齐东珠给她披上的油布,一步步走进了凉亭。
齐东珠心下焦急,有点儿无措地看了看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女孩,又看了看曹寅,还是得到了曹寅让她少安毋躁的眼神,只能勉强压抑心中的不安。
她是相信曹寅的判断的,只因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她已经知道曹寅是个君子,也伴随康熙许久,想来是对康熙的脾性知之甚详,做出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可看到一个看上去不太机灵的小姑娘因为饭菜的诱惑走向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封建皇帝,齐东珠还是觉得多少有些心惊肉跳。
那小孩儿拖着一身水汽进来,仰头看着康熙手中的碗。她本就长得极为瘦弱,脑袋挂在瘦骨伶仃的脖颈儿上,看着摇摇欲坠,此刻仰起头盯着碗,那更是让她的头看上去几乎要从纤弱的脖颈儿上滚下来了。
齐东珠见她不停地咽口水,便准备铤而走险,偷偷跑几步将包裹里的肉夹馍拿出来塞给小姑娘,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动,便见康熙俯下身,将手里盛得满了大半的碗递给了小姑娘。
“拿去吃。”
康熙低沉的声音绝对称不上温柔可亲,但也足以让齐东珠惊诧地睁大眼眸,一时僵在原地。她身边儿的曹寅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那小姑娘得了康熙的碗,像个宝贝似得搂在怀里,用纤细的小身板儿盖住,突然窜进雨中跑了个没影儿。而康熙直起身,面儿上没有什么动怒的神情,只是覆手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儿凉亭外逐渐稀疏起来的雨滴。
齐东珠对这一系列发生的事儿弄得有些懵。她本身也不是什么反应很快的人,眼前康熙的行径更是有些超出了她对于封建皇帝的刻板印象。
她愣愣看了一会儿康熙高大的背影,头一回儿觉得他身上绣着银线和昂贵纹饰的锦衣没那么刺目了。
原来皇帝也会给小女孩儿吃食啊,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普通人了。在齐东珠心里,只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有恻隐之心,会在孱弱的幼童面前展现善意,会帮助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会不在意他们之间的地位和隔阂。
而一个封建皇帝,却是不会的。封建皇帝心里想的是巩固统治,是压迫百姓,就算他们推行所谓利民的政令,也并不是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平安和顺,而是进一步维护自己的统治,压榨百姓,继而让他们驾临于百姓之上的腐朽帝国得以延续。
齐东珠并没有想过康熙会不被小女孩儿露骨的渴望视线冒犯,会将食物递给小女孩,会如此平淡,像是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康熙这样的封建皇帝,也会觉得小女孩儿可怜吗?
齐东珠探究的视线停留太久,久到康熙难以再忽视这不知所谓的小奶母的冒犯,继而蹙眉转过头来,瞪向小奶母。
齐东珠被他瞪得一激灵,脑中发散的思维立刻烟消云散了。她缩了缩脖子,假装刚才盯着康熙后背入神的不是自己。
康熙本懒得与她计较,可他被这雨困住,刚吃了几口的饭也不翼而飞了,左右无事,便对小奶母说道:
“纳兰东珠,你方才盯着朕做什么?”
“呃…”
齐东珠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皇上我刚才才发现你好像个人啊”,便在那里支吾半晌,方才小心翼翼道:
“瞧着皇上给小女孩吃食,有些意外。”
“嗯?”
康熙挑眉,回身打量着齐东珠的神色,见她被雨淋个半湿,濡湿的眼睫凝成簇簇,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寡淡的阴影,一双明亮的鹿眸有些不安分,左躲右闪的。
“有何意外?”
他故意冷声说道,心想吓吓这小奶母。这人往日对他能躲则躲,多少人求不来的御前进言的机会,在她看来就和要了她半条命去似的,今儿个怎么突然盯着他的后背看个没完,事出反常必有妖。
【📢作者有话说】
啊这个康熙给盯着他吃饭的小孩饭的事是有记录的~说的就是康熙有一次坐在外面吃饭,一个农家小孩跑过来盯着他的饭碗,康熙就把饭给那个小孩儿了,小孩拿到饭碗就跑走了捏!(传教士记录的~
顺便拜托大家看看我的三个预收好咩!呜呜大家到底喜欢什么预收啊qaq…修罗场和清穿卖不动,我新开了个耽美的预收,请宝们看看呜呜!!
三个预收都会写!哪个有人看先写那个呜呜?
以下文案:
《炮灰考黑粉小作文翻红(娱乐圈)》
总觉得头上有青青草原的怨妇戏精总裁攻*重情重义美强惨假海王全网黑影帝受
文案:
唐家一夕败落,娱乐圈被硬捧起来的废物花瓶萧翎惨遭连累,人设崩塌,被网友扒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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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草根视帝竟是豪门私生子!
——从小身患绝症,生活贫困,一辆二手跑车开十年都舍不得换?
假的!萧翎随手丢弃的一件外套售价四十万,为压热搜更是豪掷千金!
——不染尘事,少年感清纯校园男神?
假的!萧翎和投资人谈笑风生,左右逢源,出入酒店!
更有甚者,网友越扒越深,竟发现萧翎私生活混乱,男女不济,入幕之宾不知几凡!
视频为证,其中不仅有白发苍苍的商界巨鳄,根正苗红的军中少将,甚至还有比他小了六七岁的奥运冠军攀着他的胳膊撒娇卖痴!
那一路强捧他,前后送了他不知多少资源的唐家大少,甚至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网友一片哗然,纷纷唾骂萧翎不知羞耻,败坏风气,要求封杀他的声浪此起彼伏。
绝境之中,萧翎酩酊大醉,出了车祸,突然觉醒了。
原来,他不过是一本男频商战小说中“引诱”男主,恬不知耻的炮灰,凭借左右逢源的本事,率领一系列小炮灰成为龙傲天男主岳云琪称霸之路上的试金石。
萧翎想起儿时住院住他隔壁,非要说自己是他老婆的阴郁少年岳云琪,又看着陪在他病床前的被废了一只手的炮灰哥哥和刚刚破产的炮灰兄弟。
手机上传来小说男主岳云琪发来的消息,上面说,只要他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朋友断开联系,就会得到岳家倾力投资,让他重回巅峰。
萧翎想也不想便拉黑了他。
与其去做命运谄媚的狗,他宁愿做个炮灰,挺直背脊回应此刻的真情。
不久后,一个匿名论坛中,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帖子:
《忍了太久,海王前男友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深谙扒皮之术的网友顺藤摸瓜,扒出了这帖子里渣男正是萧翎,当即呼朋引伴,在帖子下面吐槽萧翎人设诈骗。
其中一位网友义愤填膺道:
“我呸!还清纯男神,我要是有钱人,萧翎肯定迫不及待爬我的床了!”
可谁知,看到这一条评论的岳家掌权人,被称为商圈巨齿鲨的冷面总裁岳云琪愤愤摔了鼠标,将键盘打得啪啪作响:
“再造谣小心律师函。他刚破产我就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回来,结果他把我拉黑了!我身价百亿,你算老几?癞蛤蟆滚。”
“谁再造谣萧翎一句话,律师函送到你家门口!”
“其他谣言暂且不提,不过,他四处留情,劈腿海王是真的!是他,先负了我!”
网友:?
第57章 得罪
◎“纳兰东珠,待四阿哥离开西四所,你也该出宫去了。诰命之位你也得了,往日在京城里,你好自为之。”◎
齐东珠不知如何应对, 她的系统在她脑海里昏招频出,搅得齐东珠头脑愈发昏胀,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
“奴婢是见皇上有仁爱之心, 见小女孩儿可怜,非但没有迁怒她, 反倒给她饭食, 这让奴婢觉得意——”
“朕有仁者之心,让你觉得很意外?”
这回儿, 康熙的声音是真冷了下来,一双凤目里浮现出恼怒之色。听到此处, 他怎还不知这小奶母心里想了些什么, 她过往是觉得他冷酷无情,不通人性?
一旁的听了这番对话的曹寅额头冷汗直冒, 可却没法子插言。
“不是不是, 奴婢只是觉得皇上…皇上是一国之君, 能为这样可怜的平民女孩折腰, 是奴婢没想到的…您是尊贵的皇帝, 是这些百姓的主子, 您能在乎一个小姑娘,这很难得…”
齐东珠口不择言地解释着, 将话儿越抹越黑, 也让康熙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回儿他是有点儿明白齐东珠的想法儿了。这个小奶母对他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逃避和敷衍的, 而这点源自于他的身份,就像是无数臣民因为他是皇帝而争相叩拜, 这小奶母却反其道而行之, 因为他是皇帝而不断避退。
丝丝缕缕、没有缘由的怒火让康熙的头脑愈发清明, 此刻他想起齐东珠那些莫名其妙却听起来十分冒犯的话语, 突然发现那并不是没有关联、无的放矢的,也并不是因为齐东珠本质愚钝,说话儿没有条理。
而是因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儿源自她最真实的想法。这小奶母并不是单纯或者愚蠢,她只是没有手段遮掩她的本意。
就像她觉得康熙会不顾惜百姓的性命,一意孤行先验证人痘法而不是牛痘法,就像她觉得乌雅贵人谨小慎微,忧虑四阿哥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和四阿哥的决定是源于康熙的无所作为,没有照管好后妃子嗣,就像她觉得康熙看到一个渴望食物的幼童,第一反应会是降责,而不是心生善意。
在她眼里,他似乎是一个冷血至极,无论是对臣民还是妻女都毫不关心,只关心功绩的无情之人。
这一会儿,过往那些不曾被康熙放在眼中的细枝末节变得纤毫毕现,可谓是一通百通,让康熙彻底想明白了齐东珠的那些荒诞、离奇的话语和藏在后面的隐喻。
但是明白并不代表理解,相反,康熙觉得自己被严重挑衅了。作为一个入住中原的鞑靼皇帝,恶毒、讥讽的话儿康熙不知听了多少,那并不是说那些心怀不轨、以下犯上之徒敢于当着他的面儿痛斥君王,也不是因为有人胆敢把那些污糟话儿传入他的耳,而是那些隐晦的恶意从来逃不过他的察觉。
可是再恶毒,再不甘,再憎恨朝廷,憎恨旗人,如今的天下还是爱新觉罗家的,旗人的铁骑依旧拱卫着京师,宛如钢铁铸成的城墙,丝毫不可撼动。
康熙不觉得自己会有半分留意庸人的指摘,可这小奶母却是另一回事。
她的背景早在之前就被内务府悉数上报了。一个普通的,旗人家庭出身的女子,行径瞧不出多聪明,而康熙自觉对她不予计较,反复宽宥,甚至不顾规矩,容她至今,对她的功劳毫无保留地封赏。
他想不通,以齐东珠这样身家不显的清白出身,为何会有如此叛逆的想法和如此举动?
况且,她本不该引起康熙丝毫留意。她身份低微,行事荒谬,空有一张脸却从不知如何打理。
可是她胆大,纯质,骨子里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执拗,那不算让人眼眸一亮或者过分出人意表,却越看越让人移不开视线。康熙见惯了所谓遁入空门的出家人,云游四海的雅士,甚至行走江湖的侠客,来自海外的修道士,看过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可她还是让他的视线一次次地逗留,只为捕捉那莫名动人的点滴瞬间。
康熙捏紧了手指,心下的怒意之外,突然觉得心中涌起一股从未出现过的慌乱。
他为何要执拗于这样一个奴婢的只言片语?为何要给她无数次机会冒犯自己?
他才不屑与她解释!
“朕在乎这天下百姓,”
康熙咬着牙关,一字一顿道。
曹寅已经紧张得捏白了手指,只等着在康熙下令处置齐东珠时跪地求情了,可这句话却突兀地打断了曹寅的思绪,使他抬起头,看向莫名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在意图证明自己的皇帝。
“朕何需向你这等鼠目寸光之人自证?”
曹寅眼皮抽了抽,连忙将目光落下,直直盯着双脚前的方寸之地。
“不用,不用不用。”
齐东珠连连摆手,面红耳赤,恨不得遁地消失。她脑海之中的废物系统已经开始摆烂,话儿也不肯与她说了,齐东珠耳畔获得了难得的清净,可却因为紧张愈发头痛了。
“皇上您说得都对,”
被逼至死角,手足无措地齐东珠开始犯老毛病,管不太住她哆嗦的嘴皮子了:
“可那些都是国家大事,全仰仗皇上的深谋远虑,手段高杆,是为了这天下长治久安。可这小女孩却只是一个可怜人,和天下百姓,江山社稷是不同的。皇上您能怜天下人,也能怜一人,既做得了天龙,也做得了凡人,是…是百姓的福气。”
齐东珠咽了咽因为紧张而几乎全都蒸发掉的口水,干涩的喉咙一阵刺痛:
“…也是奴婢的福气?皇上您执掌世间至高权势,若是也在乎臣民的血肉之躯,想来不会计较奴婢口笨失言吧?”
“口笨失言?朕看未必!”
齐东珠这番话儿绝对算得上超常发挥了,可康熙却不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康熙是个极为敏锐的人,往日处理政事百务缠身,往往一分心神分成两份使,而今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齐东珠,自然不会放过她的半点儿疏漏。
“何为怜天下,何为怜一人?天龙和凡人又有何不同,你给朕解释清楚。”
齐东珠这回儿真的双目都沁出了泪水,声音都有点儿哽咽了。她不过是躲个雨,为什么还会被抽检啊?这封建皇帝真是闲得没事做了,非要对着她使什么劲!
但形势已经不容许她缄口不言或者装傻充愣了,她也只能磕磕绊绊地小声说道:
“皇上关心天下百姓,是因为您身为天龙,自然要使社稷安稳,百姓足食,方才能使国祚绵长。而怜一人,则是凡人…人对自己的同胞帮扶怜悯之心,并不是为了百姓或是社稷,而只是因为人性本善,心怀怜悯,助人助己。”
康熙听着她这番话儿,挑起唇角,冷笑道:
“合着在此之前,你不觉得朕性本善,心怀怜悯,能助他人?你觉得朕是天龙,不是——”
不是个人?
曹寅连忙以手掩唇,佯装咳嗽,让胸中怒火愈演愈烈的康熙把后面儿那伤敌八百,自损千万的话儿给咽了回去。他这回儿当真是大动肝火,背在身后的指骨都被他捏得噼啪作响,吓得齐东珠直缩脖子。
许是看不下去,曹寅正准备开口说几句话儿转圜,却没想康熙一个眼神将他钉在原地,从嘴里吐出三个钉子般的字:
“继续说。”
齐东珠的脸皱成一团儿,如丧考批。她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这张破嘴的报应不在刚入宫时来,反倒在这个时候找上门儿来了,按照康熙这种吹毛求疵的态度,她今儿能囫囵个儿从这个庄子里走出去,算她齐东珠命大。
“皇上您还想听什么?…我说,我说。”
齐东珠被康熙的目光刺得一个激灵,迫不得已继续秃噜嘴皮子:
“治世之心与仁爱之心难以两全,皇上您推行牛痘之法,实为心系百姓,稳固社稷之举,这是您的治世之心。而您给小女孩儿饭食,却并不是因为您是皇上,小女孩年幼无知,她并不知道您至高无上的身份,她眼底您恐怕还没有那碗饭合心意,但是您还是将饭食给了小姑娘,这并非是出于皇帝之举,而是出于一个心怀仁心之人。”
“皇上您怀有治世之心和仁爱之心,想来不会在乎奴婢的口不择言吧?”
康熙盯着齐东珠不敢抬起的脸,看到她头上又个细小的发旋儿,把字头上草草扎了两朵布花儿,被雨打湿后缠在一块儿,像两块儿染了颜色的抹布,比宫中最低等的洒扫奴婢还不体面。
怒火被他强行压下了大半儿,可胸中的憋闷却愈演愈烈。
按照齐东珠所说,治世和仁爱难两全,若是康熙此刻将她以妖言惑众之罪草率发落,便是做实了他和齐东珠之前误解的那样,是个治世君王,而不是良善之人!
被架到高处,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的康熙眼眸黑沉无比。
康熙不记得上次这么恼怒是何时了,或许从未有过。他这次算是意识到,只因他是皇帝,他在这纳兰东珠心里便是动辄得咎。种植牛痘这样的利民利国之举是巩固社稷,并非仁善,而偶然将饭食给了小女孩儿,反倒让她“刮目相看”。
这听起来荒诞不经,但却在纳兰东珠的话儿里字字分明。康熙不是喜好做学问的人,但他极其聪颖,自幼好学,也常年听传教士讲学。他的长子和太子都被他派遣了传教士做老师,学习拉丁语和意大利语。
传教士喜辨真理,这和汉人的辩经又有不同,但本质却是想通的。这世间并非人人讲话都有条理,但若是言辞中听,具备条理,那宣讲者八成是言辞合一,道心之所想,辩笃信之理。
而齐东珠正是后者。想通了齐东珠心中所思,她的话儿中一切略显虚伪的赘述便也褪去了颜色,唯留昭示着她本意的真相。
枉费康熙曾经还觉得她胆怯,迟钝,纯质,那统统都是假象!她不仅不胆怯,反而胆大包天,自作聪明!她说的话儿是狂妄之语,却莫名触及了一国皇帝最为本质的东西,让康熙不愿深思。
而他却知道,自己对齐东珠这莫名其妙的留意该消止了。如今她在朕眼里再也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荒诞不经,已经纤毫毕露,毫无遮掩了。
她不过是一个胆大包天,离经叛道的奴婢,本也不该出现在此处,更不配引起朕的注意。
朕完全不在乎她怎么想!
雨势渐歇,雨后粘稠的气息萦绕在人的鼻尖,星星点点的雨滴子还没有消停,康熙却道:
“曹寅,吩咐人备马,摆驾回宫。”
“是。”
曹寅屈膝行礼,临走时轻轻看了一眼齐东珠,似乎在对她说不要激怒皇上。齐东珠表情悲苦地回视,心中寻思若是有的选,我根本不想站在这里。
曹寅将齐东珠之前准备的肉夹馍分给同僚,他们有的去牵马,有的继续留在原处,尽忠职守。而康熙冷凝的目光再度落在了齐东珠身上,说道:
“纳兰东珠,待四阿哥离开西四所,你也该出宫去了。诰命之位你也得了,往日在京城里,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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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叛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对话,呈上了康熙的案头。本该宽衣就寝的康熙将漱口的茶杯捏在手里,深吸了三口气,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宫妃◎
皇上心情不佳, 一路车马疾驰,还是在天完全黑透时才赶回京城。
齐东珠那完全不存在的马术完全无法支撑这种速度,使曹寅不得不腾出手来, 时不时牵一把她的马,到后来便直接将那马的缰绳拴在了自己手腕儿上, 教那马跟着疾驰。
一路到了紫禁城, 曹寅将齐东珠扶下马,宫内来接班儿的御前侍卫和皇帝仪仗已经赶来, 曹寅下了职,便也和其他人一道跪伏着送皇上的龙辇消失在夜色里。
齐东珠被颠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站起来后两个腿儿都不太会走路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四所挪。
曹寅本来都要离宫了。宫中规矩多,此刻还差不足半个时辰便要下钥, 可他看了眼仿佛在用新安装上的四肢缓缓蠕动的齐东珠, 还是转过头来, 对齐东珠说道:
“我送姑姑回宫吧。”
“不…不用劳烦了, 曹大人。”
齐东珠被他叫得一愣, 继而回身说道。她此刻因为连番的颠簸而脸色苍白, 一双亮晶晶的琥珀瞳在灯火的映照下莹光流转。
曹寅只感觉有些心悸,他手持一盏提灯, 朦胧的光线将二人的面容映照得十分模糊。
“雨后路滑, 夜里无光, 还是我送姑姑一程吧。”
齐东珠虽然不解他为何如此,却也没有推拒, 只觉得曹寅是个难得的君子。
“多谢曹大人了。”
齐东珠挤出一抹笑, 继而转过身, 借黑暗遮掩自己拉扯到了筋肉, 疼得呲牙咧嘴的狰狞面容。
曹寅默默提灯走在她身旁,脚步无声,像个沉默的影子,提灯的手却十分稳健,为齐东珠照亮了前方潮湿积水的石板路。齐东珠是个社恐,天赋技能是和别人相处时感到尴尬,但曹寅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包容又和煦的气场,即便是两人一言不发,彼此毫无了解,也不会让齐东珠觉得半点儿不安。
反倒是因为有他沉稳的呼吸声在耳畔轻响,齐东珠在这乌云密布,空气滞重的夜晚感到一丝难得的安稳。
两人脚程不慢,紫禁城再大,一刻钟也走了大半路程。临近后宫,巡逻的侍卫和下值的太监宫女也渐渐多了起来,曹寅的脚步停了下来,齐东珠回过头,见曹寅将手中的提灯递给她。
“多谢曹大人。”
齐东珠接过提灯,轻声说道,心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该给曹寅行礼。不过她转念又想,自己并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曹寅看起来也不会计较,便只对曹寅露出了个笑容。
黑暗之中,曹寅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倒是在齐东珠已然回过身,准备离开时,才听到曹寅开口道:
“纳兰姑姑,莫怪我曹寅交浅言深,只是今日姑姑说与皇上的那些话儿,实在是不合时宜。”
齐东珠脚步一顿,心下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张破嘴已经到了让一面之缘的人都出口相劝了,可见其威力见长。
“曹大人,我实在无意冒犯皇上,不过今日之事是我草率鲁莽,连累了大人,我——”
“姑姑误会了,我并非怕被姑姑连累,只是…只是有些话儿,不应说与皇上听。皇上日理万机,身负天下,并非常人可以揣度。我侥幸得皇上信重,侍奉左右,深知皇上不易,也知道他并非姑姑想的那样。”
齐东珠回过头来,眼神带着几分无奈,看向曹寅。今日事端层出不穷,她疲于应付,更是被康熙连番逼迫,口不择言,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儿。
她当然知道那些话儿引起康熙不悦了,但她很难会将康熙的不悦放在心上。说到底,康熙是这个时代所有人所谓的“主子”,康熙想怎样就怎样,想让人解释,旁人就不能沉默,而这一切都让齐东珠感到无比厌烦。
她觉得很累,不光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在今日康熙阴晴不定的逼迫中,彻底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时代的压力。那个小女孩儿干瘦的身影,和纤细的脖颈儿不成比例的脑袋,直勾勾盯着一碗剩饭的目光还在齐东珠的眼前摇晃,这都让她筋疲力尽。
齐东珠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到西四所泡个热水澡,洗掉这一身的尘土,再去抱一抱那可能已经打起小呼噜,睡熟了的比格阿哥,把鼻子埋进他的头毛狠狠吸一口,和他一道歪倒在榻上睡到天明。
康熙金口玉言已经下达了,她和比格阿哥的缘分也只有两年余。这或许对齐东珠来说是好事,毕竟她本来就想着早日离宫,而成为一位夺嫡皇子的奶母并不能使她远离紫禁城的权利漩涡。
但她明明答应了比格阿哥要陪他长大,这会儿却又要食言了。
她与比格阿哥的缘分不长,但她希望从今日起,日日得以留念。
她急于脱身,而曹寅那过于包容和平和的气场又让她心中的疲惫肆无忌惮地一阵阵地蔓延上来:
“曹大人,皇上如何,我区区一个奴婢,又有何可置喙的?今日我说那些,并非我想说,而是我并不如大人一般才思敏捷,濒临困境口不择言罢了,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曹寅沉默片刻,就在齐东珠以为自己可以尴尬却又不失礼貌地离开时,却听他突然开口道:
“姑姑别叫我曹大人了,叫我曹寅便好。姑姑如今受封三品诰命,我并无官职在身,是姑姑折煞我了。”
齐东珠抬眼看了看曹寅那张年轻的面容,却又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能含糊道:
“喔。宫门就快下钥了,您快回吧,多谢相送。”
齐东珠说罢,就转过身,被她拎起的提灯映出稀薄的灯光,映照在她前方潮湿的石板路上,像在地面上泼了一层融化了的,粘腻的黄油。
“纳兰姑姑,”
曹寅忽然在她身后出声,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顺着潮湿的夜风吹入齐东珠的耳中:
“今日姑姑所说,曹某其实…其实觉得不无道理。文人士子皆指点江山,于文墨中挥斥方裘,却难得有人愿弯腰俯首,舍一粥一饭。”
“人人歌颂为众生之首,为天下表率,却鲜少有人承托泥淖之重。姑姑献策灭天花,实为大才之人,今日听姑姑一席话,曹某茅塞顿开。只是姑姑,这话儿还是不要跟皇上说了。”
“皇上年少登基,自幼遇险无数,难处苦楚数不胜数,他并非姑姑所想那样,只居庙堂之高,也并非天下人所见那般。”
曹寅的话儿很轻,而齐东珠没有再回过头来,只是有些疲惫地笑了:
“曹寅,我是伺候四阿哥的奶母,这辈子若是没有出现什么差池,断不会在皇上那儿显眼了。今日逃过一劫,我该心怀感恩,叩谢神佛,不是吗?我一轻如鸿毛之人如何想皇上,又碍得了谁?”
她心中渐渐升起一团压抑许久的火气,却无处发泄,无处安放。是的,她怎能不气?她并非有意招惹康熙,更没想过说出什么惊世哲理,引得这些无可救药,深受封建主义荼毒的清朝人瞠目结舌。
是康熙非要刨根问底,非要逼迫威胁,她讲了,却又得罪了他,到头来他作为皇帝,拍拍屁股走人,去寻下一个消遣,而饱受惊吓的齐东珠,不过是康熙眼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离经叛道的怪人罢了。
而她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四岁、五岁的比格阿哥。没有机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这让她觉得厌恶极了,口中的话儿自然不客气,果真让曹寅一时无话儿。齐东珠憋着气,向前走了两步,疏忽又叹了出来。
她到底是个心软又教养极好的人,曹寅好心送她,又出言提醒,她实在不该话中带刺儿。对于康熙的态度和心情,她一受过先进教育的现代人自然是觉得无所谓的,但是她也能理解曹寅作为一个没受过人人平等观念熏陶的古代人对于他皇帝主子的关怀。
于是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曹大人,您前途无量,官运亨通,未来定会有大作为。我言多有失,贻笑大方,却也盼你日后身在锦绣云端,多俯首看众生,多造船渡苦难,也算为子孙后代积德。”
如果齐东珠脑中对于曹雪芹那半瓶油晃荡的知识还算可靠的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未来会任江南织造。
江南是历朝历代的税收重地,更是鱼米之乡,茶盐之乡。江南织造这个位置,自古以来都是皇帝的心腹所任。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曹寅根植江南,身居要务,又简在帝心,曹家积累的家资何止十万两?便是曹雪芹书中所写,一道水煮白菜要十只鲜鸡来配,说是穷奢极欲也不为过。
而曹家的结局,想来对红楼梦略有了解的人都能朗朗上口。曾经的金玉满堂被历史的车轮狠狠倾轧而过,只留下了半部传世名作。
而这些,终究和她齐东珠没什么关系。
“若是曹大人嫌我多言,便将我忘了吧。”
齐东珠原本想说“把我当个屁放了”,可这想起曹寅文化人的出身和修养,当即为自己的粗俗感到有些脸热,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还没干透的靴子将石板上的雨水踩得四处飞溅,哗啦作响。
隐约中,她似乎听到曹寅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可那声音很渺小,又被水声和脚步声盖了过去,她也听得不分明。
提着灯,踩着水,齐东珠趁着夜色朦胧,小步跑了起来。这回儿宫道上没什么贵人,多数宫人都下了值,神色倦怠,多数人只懒懒看齐东珠一眼,便去料理自己的事儿。
这让齐东珠小小的、违背宫规的叛逆得以蒙混过关。晚间的风迅速划过她的脸颊,卸掉了最后一点儿憋闷,齐东珠眯起眼睛,慢慢将胸中的郁气抒发出来,到了比格阿哥的院中时,已经称得上是心平气和,心如止水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对话,已经被呈上了康熙的案头。
本该宽衣就寝的康熙将漱口的茶杯捏在手里,深吸了三口气,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宫妃头牌的梁九功,冷声说道:
“撤了。朕今夜乏了,一个人散散心。”
梁九功被他寒冰般的目光冻得连打了两个寒噤,差点儿觉得自己年纪上来了,怕是得了什么歪病,连忙“哎哎”应着,安静而又不失迅捷地退了下去。
第59章 寿宴
◎年仅两岁半的比格胖崽的嘴皮子比隔壁快五岁的边牧阿哥嘴皮子还要利索地多,齐东珠短暂地沉浸在自家胖崽的聪颖里,继而点着他的小黑鼻头,有点◎
——
康熙二十年二月初八, 是为太皇太后六十八岁寿辰。虽不是个整寿,但可巧儿赶上三番之乱的最后逆党,以吴世璠为首的吴周退守五华山, 负隅顽抗,眼见这三番之乱就要平息了。
康熙龙颜大悦, 召集诸位皇子皇女, 宗室族亲只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贺寿。
西四所里, 马上要两岁半的比格阿哥套上了娃娃衣,锁着小眉头在榻上坐着, 闷闷不乐。
“怎么了嘛, 不是说好了今儿要表现得开心一点儿。”
齐东珠捋了捋比格阿哥额头中心的一缕纯白色的头毛,换来了比格阿哥黑亮的眸子里流出一丝哀怨神色。
比格阿哥没有搭话儿。他长大了些, 反而不似小时候一样, 是个哼哼唧唧, 动不动就夹子音的小话唠了。自从他一岁多时开了金口, 除了时不时甩出一句惊天之语, 往日里总是安安静静地臭着一张比格小胖脸儿。
虽说他已经两岁了, 但他在齐东珠眼里还是一个没有出赏味期的比格幼崽。毕竟人的寿命比小狗要长很多,这让比格阿哥拥有了一个漫长的, 可爱到看上去做什么都是对的的幼崽期。
这让齐东珠又毫无原则地软化了眸光, 双手齐上, 拼命揉搓他的小毛毛脸儿,和两颊白乎乎, 软塌塌的嘴皮子, 直让比格胖崽受不住口水, 漏到了脖子上挂着的, 齐东珠为他准备的绣着狗狗爪印的口水巾上。
“咿——”
比格很烦,但比格柔弱,夺不回自己的腮帮子,只能喷着口水,嫩声道:
“寿宴,宝去,奶嬷也去!”
年仅两岁半的比格胖崽的嘴皮子比隔壁快五岁的边牧阿哥嘴皮子还要利索地多,齐东珠短暂地沉浸在自家胖崽的聪颖里,继而点着他的小黑鼻头,有点儿忧愁道:
“不许自称宝!嗨…”
齐东珠看着比格阿哥圆乎乎的,懵懵懂懂的眼睛,心下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说来话长。从比格阿哥还是个襁褓中的幼崽,齐东珠就觉得他有点儿不对劲。他认人太早,而且对他的第一监护人,也就是齐东珠有非常执着的黏性。若是齐东珠离开超过半日,他就会产生严重的分离焦虑。
而就算是齐东珠经年累月,想尽各种办法让比格胖崽学会适应其他人的陪伴,或者是用胖狐狸玩偶这样的小玩具培养他的安全感,也是无济于事的。到了比格阿哥开口说话儿的年纪,他的这种特性便更加彰显了。
他比住在隔壁,活泼好动的边牧阿哥发音吐字清晰地多,说话儿也并不打磕巴,可问题是他并不喜欢与人交流,也并不好动。
在齐东珠无暇顾及他的时候,即便是又什么不舒服或者不满的地方,他也不会屈尊对其他奶母或者宫女说半个字,直到这些不满积攒到了一个临界点,他会发出“werwerwer”的比格嚎哭,那声音震耳欲聋,哪怕是隔壁边牧阿哥的奶母和宫女都能被他震得半点儿不得安宁。
齐东珠当然不能放纵比格阿哥这些自闭的小情绪。即使她此刻已经大概猜到了,比格阿哥很有可能罹患孤独性障碍,或者就是现代人俗称的自闭症。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齐东珠可是半点儿没闲着,用积分在系统里兑换了几本书籍,将书页都翻烂了,可幼儿自闭症作为一种孩童的心理疾病,在没有专业人士的辅助下,是很难得到有效的改善的。
而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齐东珠作为比格胖崽的监护人,能做的也只有毫不吝啬陪伴和关怀。
可是,齐东珠自己心里却清楚,她陪伴不了比格阿哥几个月了。
为了当日康熙发话儿,让他在比格阿哥离开西四所也离宫的事,系统和齐东珠歇斯底里地大吵了几架。皇子奶嬷系统在齐东珠不能做奶嬷的情况下,效用又是什么呢?可奶嬷系统的歇斯底里到底暴露了些什么,齐东珠质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如此熟悉?你真的是系统吗,那些所谓的,我哺乳皇子换来的积分,又到底是什么?你是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哺乳皇子?”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奶嬷系统哑了火儿,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有跟齐东珠说话儿了。
而齐东珠也知道,比格阿哥不日或许就会搬到佟佳贵妃的景仁宫了。隔壁软软胖胖的比格阿哥已经搬了进去,宜妃郭络罗氏所出的五皇子,刚被抱到西四所就让齐东珠看直了眼,没少偷摸两把的杜宾阿哥胤祺也在筹备着搬入太皇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了。
此刻西四所里最大的阿哥便是比格阿哥了。他的亲弟弟六阿哥胤祚在齐东珠眼中是个先天心脉不足的伯恩山,虽然叫声弱弱的,但萌得让人肝颤儿,虽然和比格阿哥一个黑白棕的配色,但两崽脾性完全不同,可比比格阿哥亲人多了。
七阿哥胤佑是成嫔所出,先天腿骨有些畸形。齐东珠眼中,他是个十分康健,脾气超好的金毛幼崽,齐东珠当然也去吸过,可她却没手段帮这个一条后腿有些长歪了的小金毛摆脱坡脚的厄运。
她和翠瑛还听过七阿哥奶母的哭诉,说是因为七阿哥先天有些残疾,成嫔自七阿哥出生起就日夜饮泣。这宫中有传闻,说康熙不满自己的子嗣中有这样“残缺”的,要把成嫔的七阿哥过继出去,过继给先皇贵妃董鄂氏所出之子,几个月就夭折的和硕荣亲王,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怕自家小主子因为这点儿外表上的残疾,当真由皇子,变成了普通宗室子弟,自然心下惴惴,不得安宁。
可齐东珠摸了摸小金毛的腿脚,发现其实那并不很严重。虽然看上去骨头长歪了,但是若是日后不奔跑,恐怕在平地上行走都不会让人看出什么端倪,算什么坡脚?
再说,就算坡脚又如何,只是一个无辜的,软萌的金毛幼崽,却要承受异样的视线和恶意。
齐东珠心疼坏了,又沉迷吸这个软乎乎,奶味十足还特别亲人的金毛崽,一时忘形,让睡醒了的比格胖崽好一阵等待,直等的胖崽又自闭不肯理人,齐东珠哄了半个时辰才把他哄好。
话又说回来,齐东珠摸着比格阿哥头毛叹气。她怎么不知道比格阿哥想让她与他一起去太皇太后的寿宴。
齐东珠不是不想,但是她见到康熙就发怵。自从那次在试种牛痘的庄子里不欢而散之后,齐东珠一直尽可能地躲着康熙,而康熙似乎也确实如齐东珠所想的那样,在找到了齐东珠古怪的原因后,便将她这个“消遣”抛诸脑后。
那日后,康熙昭告天下,推行种痘的政令。此法大为成功,短短几个月,经各地上报,新染天花者数量骤减。且朝廷勒令百姓注重防治,避免聚集,亦有效避免了其他传染病的滋生和传播。
一时之间,牛痘法声名大噪。不知怎的,民间百姓渐渐开始叫这牛痘法为“东珠法”,只因在康熙下发的御诏里,明确点出进谏牛痘法的人是一位名叫纳兰东珠的旗人女子。
这回儿,不仅是旗人在江南百姓中的声名有了点滴好转,“东珠”这个名字更是响彻大江南北。
与此同时,康熙的封赏也大张旗鼓地送进了西四所,齐东珠诰命的身份、被封赏的金银珠宝、还有内务府为她遴选的京城里的两进宅院,可是将围观者都看得眼热极了。自那以后,齐东珠在这西四所的地位可谓是节节攀升,再没有半个人敢对她有半分置喙,就连那眼高于顶的西四所管事嬷嬷都在她面前自称奴婢,卑躬屈膝了起来。
宫内如此,齐东珠在宫外的婆母更是听到了消息,马不停蹄地开始向宫内递送消息,言辞十分和善,只求在宫中下人放例假出宫时,可以见齐东珠一面。
齐东珠也没矫情。她虽然不喜欢这位精明势力的婆母,但也知道她作为纳兰东珠先夫的母亲,并没有苛待原主。当然,将原主这样的柔弱没有主见的女子扔进吃人的皇宫换取短期利益的事儿,绝对称不上体面做法。
在小心翼翼地见过原主的父亲和兄长,免去父亲和兄长因为她如今的身份还要对他下跪行礼的尴尬后,齐东珠也不扭捏,在酒楼之中约见了她的婆母。
婆母那拉氏并不是个骨子里很热络的人,和齐东珠打过照面,便三两下看出她还是过往那闷葫芦脾气,只是比先前见时沉稳大气许多。
她将当时从内务府支取的,齐东珠做奶母的“卖身钱”八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推还给齐东珠:
“你如今出息了,想来也不愿再与我家攀上什么关系。这是你进宫的饷银,一共八十两,你尽数拿去。”
其实将齐东珠这样不合规的人遴选入宫,内务府在其中抽走了四十两,那拉氏拿在手中的只有四十两。可她也没有细说,毕竟齐东珠如今发达了,便是不记恨当时之事,都算是对她儿子还有丝毫温情。
齐东珠垂眼看了看这八十两,心里知道她先夫家也就是普通旗人,公公在亲王府当低等侍卫,身份太低,死了儿子后也被旁人顶了差事。如今全家的进项便只靠朝廷给旗人发放的禄米。
“银子太沉了,我拿不进宫里。”
齐东珠垂着眼睛道:
“就当给姑子添妆吧。希望她和我当日一样,嫁个好夫婿。”
说完,齐东珠并没有久留,转身离开了茶楼。她的余光看到那拉氏错愕地站起身来,嘴唇嗫嚅,眼底漫上了一点儿晶莹。
“我儿无福早死,我们两家的缘分也就断了,日后,不会再来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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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一丢丢的比格胖崽,吸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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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口胡
◎比格阿哥被撸得小肚子上的肉肉直颤,duangduang弹动,看得齐东珠恨不得咬他一口。他扬起肥了不止一圈的小毛脸儿,无辜的黑色眸子看◎
最终, 齐东珠听到那拉氏的话儿从身后传来,这般干脆清明,倒是让齐东珠对她的排斥消除了些许。她是理智的, 得了这样的意外的馈赠,也知道贪得无厌的下场绝不会好, 给了齐东珠不会再上门、一刀两断的承诺。
这也让齐东珠这天外来的游魂儿松了一口气, 避免了她继续卷入原主留下的感情纠葛。
可无论外界的事是如何顺风顺水,都没让齐东珠开怀, 也没让她有所改变。她依旧是那个头不戴珠翠,身不着绫罗的普通奶母, 往日里也就是寻些新鲜吃食, 和翠瑛、淮德他们一起下厨,寻些机会调理比格胖崽的小问题。
她陆陆续续见过几次康熙, 有时是在康熙来西四所看小阿哥的时候, 有时是在带四阿哥出席的年节上。她能躲则躲, 康熙倒也没公开为难过她, 只是偶尔扫过来的视线有些扎人, 让齐东珠坐立难安, 便也尽量减少出席这些规矩重的场合了。
“不是说好了,四阿哥要自己去吗?四阿哥是个大崽崽了, 在寿宴上一定不会乱说话的, 对吧?”
齐东珠嫌弯腰搓比格阿哥的胖肚肚不方便, 便托着他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腾出手来拼命搓他的肚肚, 以缓解心中隐隐的焦虑。
要知道, 到了比格胖崽这个年纪, 最是圆头圆脑,招人喜欢,不用想也知道,刚刚抱走杜宾阿哥,亲自抚养的太皇太后肯定对这样可爱的幼崽上头极了。再是天潢贵胄,端庄持重,在这样的皇家家宴上,那也和寻常人家的六七十岁,儿孙绕膝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
那看到比格胖崽这种外表极具欺骗性的萌崽崽,肯定要上手搓,逗说话儿的。
前者齐东珠倒是并不担心,毕竟比格胖崽别的优点不太多,但他是真懒得动。往日里齐东珠把他当成解压弹球一样搓来搓去,他都岿然不动,手里还能抓着齐东珠给他的幼儿魔方玩得全神贯注。
可后者,齐东珠是真的怕他一鸣惊人。虽说这个年纪的崽还太幼小,没人会指望他嘴皮子多利索或者是说话儿多有分寸,顶多是逗弄几下罢了。但是齐东珠却知道这比格小胖崽真要说起话儿来,能有多利索。
比格胖崽的问题不是他不会说,是他太会说了。自闭症幼崽一般情况下社交能力薄弱,兴趣狭窄,看上去不太机灵,但他们却通常对数字敏感,也对一些事情有极端机敏的看法。
实际上,很多自闭症幼崽都有超出常人的天赋,而比格阿哥更是其中翘楚。他虽然除了对齐东珠以外的人很少说话儿,但他一旦说起话儿来,能以两岁稚龄将齐东珠噎得一愣一愣的。
“我们都说好了,四阿哥要和其他奶母去寿宴,遇到年轻女人就叫母妃,遇到明黄色衣服的人就叫皇阿玛,遇到年长的女人就叫太皇太后,是不是这么说好了?嗯?还是不是听话的好宝…好阿哥了?”
要说比格阿哥这个“宝”的自称,还是齐东珠没教他点儿好的。自闭症幼崽在幼崽期很难辨认清楚自己所处的社会关系,齐东珠这个人又绝对算不上没有疏漏,算无遗策的,经常吸狗上头,“宝”“好宝”的叫个没完,被胖崽学了去,经常用以自称。
当然,他还学过更离谱的,那就是从康熙嘴里学到的“皇阿玛”。有那么几天,他天天叫齐东珠皇阿玛,叫得齐东珠冷汗直流。
比格阿哥被撸得小肚子上的肉肉直颤,duangduang弹动,看得齐东珠恨不得咬他一口。他扬起肥了不止一圈的小毛脸儿,无辜的黑色眸子看向齐东珠,从他无牙的小毛嘴儿里挤出两个带着口水音的字儿:
“难说。”
齐东珠哭笑不得,也顾不上玩他的小肚子了,而是把他整个抱进怀里,拍了拍他肥肥的小屁股,笑骂道:
“谁教你的!个小坏蛋!”
“宝好、”
比格阿哥扭了扭水桶般的小肥腰,用小奶音清晰道:
“人坏!”
这可让齐东珠笑得花枝乱颤,用鼻梁拱翻了比格阿哥的毛耳朵,把他软塌塌的头毛吸个乱七八糟。比格胖崽被吸习惯了,顶着毛毛乱飞的胖脑袋,不动如山,胖乎乎的小白爪却又悄悄勾住了齐东珠的前襟。
笑了半天,齐东珠这才反应过来:
“你也是人啊,小宝。”
揽着胖乎乎的比格阿哥,齐东珠陷入了“是不是我平时让他觉得自己是条小狗”的深思,双眼发起直来,而比格胖崽没有得偿所愿,让齐东珠和他一起去参加这他也不能理解的寿宴,心下不满,小胖爪“啪”地拍上了齐东珠的肩膀:
“陪皇阿玛去。”
比格胖崽肃着一张胖脸,严肃地说,喷出了两星口水。齐东珠当即从额头上冒出一点儿冷汗,一手托着他的肥屁股,一手腾出来捏他软塌塌的嘴皮子:
“说什么呢!你想当谁皇阿玛!”
比格阿哥这样主语混淆的表现,让齐东珠更加放心不下,终于叹了一口气,妥协道:
“我抱你去,你可不能胡乱说话,知道吗?看到他们要自称 ‘儿臣’,不能见谁都叫皇阿玛!那个穿明黄色的才是皇阿玛!”
“喔。”
得偿所愿,比格阿哥不再稀罕和齐东珠交流废话,老老实实地窝在齐东珠怀里玩她挂在胸前的坠子。
养过比格的都知道,宝看上的东西可不能夺下来,更何况是这样有自闭症和小情绪的胖崽,否则又要闹了。齐东珠不在乎这她从宫里兼职做小商贩的太监手里淘出来的木雕坠子,任他把玩,但是心里却是担忧极了这小破崽根本没把她的嘱咐放在心上。
可是知道归知道,齐东珠却没什么办法。她对于比格阿哥的德行如数家珍,知道自闭崽刚进行了一些交流,一定会躲进自己的世界里休息好一会儿。他喜欢齐东珠,可即使是齐东珠反复逼他集中注意力,他也会像个小混球一样嗯嗯啊啊地答应,实际上半句话都听不进去的。
齐东珠可领教过他这样的本事好几回,只能无奈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随他去了。
只希望太皇太后今日有这么多幼崽可以玩弄,别单单玩这只中看不中用的比格胖崽了吧。
太皇太后过寿,虽然不是整寿,但排场是紫禁城里一等一的。康熙对自己的排场并不太在意,有时候甚至缩减自己的用度,以减轻内务府的开支。
但这宫中有两个人的用度和规格他是一定不会动的,那就是孝庄太皇太后和太子胤礽的。
这次太皇太后的寿宴办得极尽奢靡,是土包子齐东珠没见过的排场。内务府人手不足,翠瑛和淮德都被调去别处听差了,宫中居住的大小公主阿哥,有品级的嫔妃全都要出席。
齐东珠随着人流,抱着安安静静四处乱看的比格阿哥入了席。比格阿哥骤然换了环境,有点儿不安,小白爪揪着齐东珠的前襟不肯松手,倒是齐东珠把他的小爪子扒拉下来,把肥墩墩的他放在了座位上。
内务府这回儿也算用心了,知道太皇太后年纪大了,最喜欢和小辈接触,这太皇太后座下便是皇帝太子,福全常宁两位王爷,其后便是各位阿哥公主了。便是佟佳氏、惠妃等高位嫔妃,也是和阿哥公主们交错落座。
齐东珠悄悄伸出手指头,点了点比格阿哥的脑门儿,果然让比格阿哥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了。
这是一人一崽交流的暗语。齐东珠这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往日里没少玩比格胖崽,这俗话说得好,养狗不玩狗,等于没养狗。
年纪轻轻,为了吃口奶,比格胖崽被迫卖身。比格阿哥已经熟练掌握了在齐东珠用手指着他,说“啪”的时候,像被无形的箭簇击中那样,滚倒在榻上装死,或者是在齐东珠用手轻轻点他,并说“葵花点穴手”的时候,假装被点了穴位,一动不动。
此刻,比格阿哥被触动了“葵花点穴手”的机关,老老实实地坐在内务府为各位小幼崽准备的软座上。
齐东珠安置好了他,便站在他身后随时看护着。慈宁宫的主殿人头攒动,因为场地没那么大,外头的院子也被置了桌子,方便许多低位嫔妃和宫外来的宗室落座。
齐东珠看到了款款落座,正在温声与荣妃讲话儿的佟佳贵妃,也看到了在佟佳氏之后落座的定妃和德嫔。
是的,乌雅氏连生二子,算是彻底熬出了头,已经搬出了储秀宫,成了能独具一宫的嫔。宫中无人不知乌雅氏德行甚佳,恪守本分,她的规矩都是太皇太后和皇帝亲口赞赏过的。大家都在说,云南定在今岁得以平定,届时皇帝定会大赦天下,后宫中人的份位也会跟着晋封,乌雅氏被封个妃位,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毕竟皇帝亲口给她“德”这个封号,正是赞她德行甚佳,堪为后宫表率。
齐东珠盯着德嫔的视线太明目张胆,让德嫔冷淡的目光轻轻扫了过来,齐东珠连忙戳了戳比格胖崽,解除了他的“定身”,想让他赶紧借机跟他妈妈打个招呼,可还没等笨头笨脑的比格胖崽反应过来,德嫔眉心轻蹙,已经将视线移开了。
齐东珠有些头疼地看着仰起小毛脸儿,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比格胖崽,心下叹了口气。
乌雅氏太重规矩,两个崽都放在西四所养着,她也鲜少来看一眼。即便是她有时得了康熙亲口允准,亲自来看,也多半是去看她生下来就有心疾的伯恩山阿哥胤祚,而肥胖健壮又能吃的比格阿哥,时常就被略过了。
她或许是觉得,六阿哥身体不好,怕是注定要夭折。即便是康熙怜爱幼子,给六阿哥赐名,上了玉碟,但六阿哥的心疾终究让他一辈子只能当个闲散宗室养着,远离权势,生母想要亲近一二,也说得过去,算不得坏了规矩。
即便如此,她也只来过两三次而已。齐东珠是佩服她的,在宫中求存,她将循规蹈矩刻进了骨子里,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崽崽,也能硬下心肠,多一眼也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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