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花(三合一)
◎她突然想明白了康熙今日来时为何一脸盛怒,对于她投喂小阿哥这件事大动干戈的缘由了。是天花。◎
边牧阿哥的两位奶母哪成想这有一日还能窥见天颜, 当即吓得两股战战,即便是听到自家小主子在哭,也不敢抬头, 皆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地。
齐东珠反射性地将小边牧揽进怀里护着,她看到那小怂崽软软的耳朵又变成了飞机耳, 抖抖索索地别在脑后, 胖乎乎的小身子一个劲儿往齐东珠怀里钻,嘴里“呜呜”地发出委屈至极地哭声, 看起来可怜极了。
马佳镜韵上前几步,声音娇柔地唤着“三阿哥”, 却让小怂崽更拼命地往齐东珠怀里躲去, 两只雪白的小后爪都要离地了,那有着白色毛尖尖的黑色尾巴夹在了两腿之间, 恨不得整只崽消失在齐东珠的怀里。
后厨内的翠瑛此刻也仓皇出来接驾, 只恨自己方才没能拦住齐东珠, 让她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她早就知道那马佳镜韵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若是惹了她不快, 定会百计千方寻齐东珠的不是。
康熙走近, 皱着眉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奶母和她怀里那被他吓得直哭的小阿哥。他知道胤祉被养的有些娇,刚被从宫外抱回来那会儿, 他也是看过这个马佳氏仅存的小阿哥的。马佳氏为皇家延续子嗣, 十分辛苦, 可诞下的孩子大多早逝。
这让康熙对这唯一立住了的小儿子又多了几分怜惜,也亲自打破抱孙不抱子的传统, 上手抱过, 只可惜这孩子一见他就被吓哭, 被抱了一会儿便哭得直打嗝, 声音细细弱弱的,极为可怜。
彼时,马佳氏被吓得不停请罪,康熙也不忍见陪伴他多年的女子如此担惊受怕,便将那孩子交还给奶母抱着,末了还破天荒的允了马佳氏叫娘家堂妹入宫看护小阿哥这样不合规矩的请求。
这又过去几个月,他还记得那孩子一哭便打嗝的习惯,可如今这孩子如此粘这奶母,倒叫康熙满肚子的火气卡了壳,无从发泄了。
“把三阿哥抱走。”
他冷声下令,目光转向马佳镜韵。马佳镜韵柔柔一福身,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儿白皙的,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颈项,和被修身旗袍勾勒出的纤细腰肢来。她莲步轻挪,走到齐东珠身旁,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去拍抚小阿哥的背,一边掐着嗓子柔声劝慰道:
“小主子,皇上来看您了,快来拜见您的皇阿玛。”
可谁知,她这轻柔地一碰,倒让小边牧左躲右闪起来,哭声也丝毫没有卡壳,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只见边牧阿哥两只小爪爪还是死死扒住齐东珠的衣角,小毛脸儿埋进齐东珠的前襟里,愣是靠着两只小后腿儿摇摇摆摆,颤颤巍巍地挪到齐东珠身后去了,只为躲避马佳镜韵的触碰。
也是难为他这么胖一个崽还能如此灵活,全程脸都没从衣襟里面抬起过。
齐东珠心疼得紧,悄悄抬起眼望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康熙帝。之前见面的际遇里,她对皇帝充满排斥,一味装木头,即便是受了康熙的赏赐,却连他的脸都没怎么看清楚。如今日光未褪去,她彻底将面前的男人看了个清晰。
康熙身穿龙袍,身形极为高大,远超齐东珠对于古人身高的认知。他二十余岁,生得宽肩窄腰,大概是天生体热的缘故,在大冬日里也不着大氅,反而只穿着一件没那么厚实的龙袍,
他眉眼颜色极深,一双凤目若寒星,两撇乌眉如点漆。似乎因为久居上位,说一不二的缘故,他的唇角绷的很紧,棱角分明的脸不苟言笑,看上去颇为严肃,似乎十分不好亲近。
更别提他此刻正眼神不善地扫视着齐东珠,和无论怎么掐着嗓子故作矫揉,也得不来边牧阿哥半分回应的马佳镜韵。
康熙自然是认出了齐东珠。离他上次蓦地在灯火幽暗中瞥见这位四阿哥的奶母哺乳也就过了半月,康熙虽国务繁忙,倒也还没健忘到这个程度。
他当时是对这位年纪轻轻,不通规矩的奶母有几分满意的,只因她虽然举止毛躁,不懂规矩,却对四阿哥真心实意,百般温情。
康熙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对于识人断事自然有极深的见解。他看得出齐东珠虽对她的小主子没什么恭敬之心,但慈爱之态昭然若揭,丝毫不掺假。
而那日后他派人排查内务府,当真揪出了许多拿皇子皇女的奶母之位拉拢关系,收受贿赂的行径,康熙自然大怒,命人将那些不合要求,靠攀拢关系进宫的奴婢全都没收财物,赶了出去,将内务府负责遴选奶母的管事痛打一顿,逐出京去了。
可查到头来,前天他刚赏赐的那小奶母才是最大的疏漏。彼时,梁九功战战兢兢地亲自将那小奶母寡妇的身份报与他,生怕他雷霆震怒,将那小奶母和她胆大包天、贪心不足的婆家一道斩了,谁知康熙虽然也愤怒,但脑中却浮现出四阿哥乖巧地靠在这小奶母怀中,安静地吐着口水泡的模样。
他亲自抚养过保成,自然知道这是婴孩最为安逸的状态。他怜惜幼子,不忍剥夺他沉迷的那双臂弯,最终挥挥手让梁九功退下,此事竟也不了了之了。
可如今他却是气上心头,不知如何宣泄了。六日前,他得了宫外传来的消息,大阿哥胤褆出了痘,重病不起。康熙忧心不止,一连几日不理政事。赶在平三藩的紧要关头,他却更担心自己迄今为止存活下来的长子。胤褆才堪堪八岁,为了避痘,一直被养在大臣家中,康熙心里当然是喜欢这个越长越虎头虎脑的儿子的,却也只匆匆见过几次,本寻思明岁将皇长子接入宫中,却没想他倒先出了痘,命运难料。
天花自打满人入关起便肆虐不止。即便是在天底下最最贵的宫廷之中,被天花收割的历届皇族也不胜枚举。康熙自个儿小时候便生了痘,浑浑噩噩烧了近一月,记忆模糊,神智不清,待烧退了,反倒破天荒地见到了他那一向对他十分冷待的皇阿玛。顺治头一回将目光从董鄂氏和他那些侍卫身上移开,看了看他这撑过了疫病,身体虚弱却不露疲态的三子,淡淡说了句:
“是个好儿郎。”
也就这么一句,让太皇太后抓住了机会,硬是在顺治驾崩之后,让年仅八岁的康熙规避了满人老祖宗留下的旗主择帝的规矩,坐稳了皇座。
康熙自己的孩子也没能逃过被天花摧折的厄运。可他顾及养在身边的皇太子保成,也只能坐在宫里干等着,听那一个时辰来一次的回报,一条一条地提笔下达医治皇长子胤褆的折子。
累日的忧虑熬成了焦躁,他开始思虑养在宫中的三子、四子和皇女们。以至于这两日寝食难安。今日午后,马佳氏带着参汤前来探望,宽慰着他的同时竟开始抹泪,诉说着她如何忧虑皇嗣,又如何听说三子胤祉在西四所时常跑去下人聚集的小厨房玩耍,恐怕是遭人引诱,若是遇到了不轨之人,恐怕会因污糟饮食而染了天花。
这么小的孩子是绝对出不得痘的。康熙皱着眉听完马佳氏的一通哭诉,便勉强安抚两句,将她打发回宫了。
坐立难安,康熙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天花在京中肆虐,康熙也不敢带太多人手,只带了些身强体壮的侍卫和梁九功等,向西四所去。
谁知刚踏入三阿哥的院子,便见那荣妃的堂妹马佳氏坐在院儿里哭泣不休,原是三阿哥被隔壁院子下人厨房里的味道勾走了,非要去吃那下人吃的粗鄙食物,她怎么拦也拦不住,还遭那些下人的排挤羞辱。
康熙见惯了心怀鬼胎之人,见这女子一句三颤,眸光流转,便知她别有目的,可是他的三阿哥又确实跑去四阿哥的院儿里贪玩,而在大阿哥已经病倒的时刻,康熙是断断不能忍受三阿哥胤祉去触碰那些脏污粗鄙的吃食的。
他担不起再失去一个已经序齿的儿子的风险,当即摆驾四阿哥院中,入院便见那让他觉得有些眼熟的小奶母正蹲在地上,对他那娇养怕生的小儿子言笑晏晏,而那见了他每每被吓得哭闹不休,从没给过他半点儿好脸色的三儿子,正在那小奶母的怀里拱来拱去,吐出几个奶声奶气的字讨要着什么东西,一副又娇又乖的模样。
康熙怒气稍敛。任谁见到孩童撒娇卖痴都会有片刻心软,即使是一国皇帝也不例外。可他还是愤怒于那小奶母竟如此胆大包天,胆敢以污糟食物诱惑皇子!
果真是没教过规矩的奴婢不堪重用。那一瞬,康熙已经决心寻个由头今日便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奶母打发出宫去了。可谁知三阿哥那可怜兮兮的哭态和将自己塞入小奶母怀中躲避的动作让康熙的发作怎么也出不了口。
这让康熙这向来说一不二的一国之君更加恼怒,却还不能即刻发作,生怕吓着他本就胆小的幼子,只能站在原地瞪着小奶母一行,高大的身躯在这略显拥挤的庭院中破天荒地显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而马佳镜韵不知所谓,毫无作用的动作让康熙的怒意重新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他包含愤怒目光聚集在了那故作姿态的女子身上。
他此刻怎会还看不明白,今日荣妃和自己的爱子之心都被那明显有备而来,对着院门儿哭得梨花带雨的马佳镜韵利用了个彻底。
恐怕马佳镜韵先是从荣妃那儿打探出了宫外大阿哥患病的消息,便心生不轨,借力打力,将康熙引到西四所,想着再凭借她的容貌仪态,以及对小阿哥的故作照料而崭露头角,打动圣心,定能在康熙面前搏个好感。
若是往常,康熙恐怕不会在意奴婢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也是日前他赏赐了那四阿哥的小奶母之事给了这些下人妄念,想来如马佳镜韵之流看了齐东珠那柔媚得有些过分的长相,便误以为齐东珠是以色惑君,获得了皇帝的青睐。
而这些胆大包天的奴婢因这样的猜忌,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企图利用小阿哥求宠来了!
而这种心思是康熙极为厌恶的。清宫自有规矩,不让生母抚养亲子也大多是为了防止生母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如前朝妃子般霸宠求荣,携子夺权。
而马佳镜韵不过是以奴婢身份入紫禁城的包衣,竟敢起了这样的心思,到底还是西四所规矩不够,荣妃又对她的亲族包容太过,才让她做出这等恶行来。
见那马佳镜韵仍然在触碰不停躲闪的三阿哥,康熙的脸色愈发难看,而梁九功到底是伺候康熙的老人,此刻见自家主子凤目寒光,知道这是气极了,也不知从哪儿发作起,连忙十分有眼色地对旁边的侍从说道:
“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拉开!没眼色的东西!”
他身旁的太监连忙上前,将马佳镜韵拉开。并不是所有奴才都有梁九功那种揣测圣心的本事,马佳镜韵又是极为柔美的女子,下手自然不重,而马佳镜韵被扯离三阿哥身边儿,却对着康熙的方向露出一张满是委屈的脸庞,眼尾通红,嘴唇轻颤,眼里含着一层薄泪,被冬日的寒风吹出了几分脆弱的晶莹。
那模样,仿佛是年仅两岁,又胖又怂的三阿哥不给面子,为难了她似的。
康熙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他并非焦躁易怒,残暴凶恶之人。皇考驾崩突然,康熙年仅八岁便登基为帝,外有三番叛乱,内有权臣当政。为了除鳌拜,平三藩,康熙卧薪尝胆多年,唯有将年少气盛全部敛去,才能获得一线生机,才能保住爱新觉罗的江山。
可他面临如此漏洞百出的算计,明目张胆的勾引,还是胸中翻腾,杀意涌现,只因马佳镜韵如论如何算计,也不该利用年纪幼小,尚不知事的三阿哥,用他的安危做挟持他皇父和妃母的筹码。
“逐出宫去。”
他沉默两息,抿紧双唇,才勉强压下火气。他没有下令诛杀马佳镜韵,全是看在荣妃侍奉太皇太后和他多年的份儿上。
莫说是那还在故作委屈,意图引诱的马佳镜韵神色微滞,满面不可置信,就是那些奴才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犹犹豫豫地上前,是该拉开身段柔媚的马佳镜韵,还是该处置那携辖着三阿哥,默不作声,头也不抬,看起来就没有规矩毫不恭敬的齐东珠。
当然,就是齐东珠自个儿此刻也是心下惴惴的。她搂着三阿哥毛绒绒,暖烘烘,还在打哭嗝的小身子,又轻又快地抬了一下眼帘,觑了一眼康熙帝的脸色,立刻被他脸上彰显的怒意和杀意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将软乎乎的边牧阿哥抱得更紧了些,几乎想逃避得将脸埋进边牧阿哥看起来十分厚实的背毛里。
“系统,我命休矣。”
她蔫蔫地对系统说道,谁知那系统比她还急,连声催促她赶紧磕头求饶,把三阿哥给皇帝看清楚,让皇帝知道她的冤枉。这三阿哥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啊!
被脑中系统喋喋不休的求饶指导吵得头昏眼花,齐东珠身形晃了晃,还没来的及开口说话儿,便听到梁九功又急又气地对那两个呆愣的奴才喝道:
“作死的奴才,赶紧把这谎报事实,勾引圣驾马佳氏赶出宫去!不长眼的东西,明儿个可甭跟着我了,叫你们来给万岁爷添堵来的?”
那两个奴才恍然大悟,连忙去扯马佳镜韵,企图将功补过,让她速速消失在皇帝眼前儿。那马佳镜韵倒是没料到皇帝不因齐东珠以食物逗引皇子而雷霆震怒,反而先发落了她,当即神色大变,颤声问道:
“皇上?皇上明鉴!奴婢不过是关心三阿哥,奴婢又何错之有啊?奴婢一片忠心啊皇上,是那个纳兰氏不顾皇子安危,用那粗鄙吃食引诱皇子,更是谄媚讨好无所不用其极,让小皇子对我等心生嫌隙啊皇上……”
她哭得梨花带雨,声音颤颤,话语却十分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梁九功悄悄觑着康熙的脸色,见他眼尾杀意尽显,连忙踹了他身前动作拖沓,唯唯诺诺的奴才一脚。
“蠢货,还不赶紧把人弄走!”
那马佳镜韵还在颤声喊冤,此刻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恐惧了。她没想到在这天花肆虐的紧要关头,皇帝竟然不立刻处置这让三阿哥吃不明物的纳兰东珠!难不成真叫她们猜着了,皇上真的被纳兰东珠这张狐媚惑人的脸给蛊惑了?
可若是如此,她马佳镜韵又差在哪里?她对小主子一片关怀,资容样貌,人才品行,丝毫不比那马佳镜韵差半分!凭什么她就入不了贵人的眼?
她又恨又惧,也不肯放弃,硬生生被两个急于将功补过的太监拖到了院门口儿,钗发都散乱了,口中还说着:
“奴婢求见荣妃娘娘,奴婢有愧于荣妃娘娘所托啊!”
而她此刻搬出荣妃,更是让康熙的怒意火上浇油。他当初允了荣妃让娘家人入宫照料小阿哥,本是出于对荣妃的格外开恩和对幼子的一片怜惜,可谁知荣妃竟找了这么个贼子野心的人入宫来!瞧三阿哥那表现,便知三阿哥对这个所谓的姨母没有半分好感,平日里也没受过这娘家姨母的善意关怀。
马佳镜韵确实极为机敏,此刻察觉自己惹了皇上不愉,立刻搬出荣妃来转圜。她心知自己入宫全是看在荣妃的份儿上,企图用荣妃在康熙心中的地位唤起康熙的怜悯。
可她到底高估了自己。康熙此刻的沉默已然是对荣妃脸面最大的保全了。直到被拖出院门儿,马佳镜韵也没得到皇帝的一句宽恕的话儿。
齐东珠此刻还有些懵。她在马佳镜与皇上一同现身的那一刻,便知道马佳镜韵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将皇帝请来了这西四所。也怪她草率,她之前还敢沉溺在边牧怂崽毛绒绒的温暖中乐不思蜀,不过是因为她并不觉得马佳镜韵有这么大的能耐,劳动一国皇帝。
可谁知今日这事便给了过度轻敌的齐东珠一耳光。马佳镜韵当真寻了法子请来了康熙,而且是一个不知为何怒意昭彰,杀意蒸腾的康熙。
齐东珠其实不觉得自己能躲过这一遭了。不过她也不太过恐慌,自打现代的她被车撞得七零八落之后,她在清朝宫廷中过的每一天都算是额外赚的。尤其是她还遇到了比格阿哥这样又萌又暖的胖崽,和边牧阿哥这样怂唧唧却无比可人儿的萌崽,遇到了始于利用却交互真心的翠瑛,和面容绝尘,温柔莽撞的卫双姐。
她心底盘算着,只盼着康熙也将她像马佳镜韵一般逐出宫去,届时她虽然无缘再见宫廷之中的人。但也免除了未来的一切可能会掉脑袋的际遇。
齐东珠知道,自己是极为不适应宫廷的。她社恐,口舌笨拙,不懂规矩,心里对随时能收割她性命的皇权抱有抵触和蔑视,也并不愿意仅仅为了生存而扭曲自己的想法,成为谁的奴才或者谁的主子。
她不愿意为了宫廷而改变,或许出宫是最好的出路,即便她此刻心里却是有些遗憾日后无法再将那软软胖胖的比格阿哥纳入怀中了。
齐东珠会想他的,或许在许多年后的乡野之中,她会听到这个曾经被她抱在怀里,安静地吸吮乳汁的小奶比御及天下的消息。
这边厢,不管系统怎么在齐东珠脑子里歇斯底里地催促她赶紧服软求饶,齐东珠也无法突然开窍,立刻憋出一连串儿华丽词藻打动正在盛怒之中的康熙帝。
她不知康熙为何突然先发作了引他至此的马佳镜韵,而不是偷偷给边牧阿哥塞奶糖还教边牧阿哥握手的她。她脑中思绪乱得很,也确实被康熙彰显的怒意和杀意骇到了——倒不全是因为康熙展现出的生杀予夺的权力,齐东珠目前为止还没长出这个年代的人该有的脑回路,而是单纯的因为康熙身材过于高大,眉眼之中的怒火又十分锐利——
一个一米八五的壮汉居高临下的怒视着齐东珠,怎能不让齐东珠感到胆寒呢。
她搂着因为刚才的一系列变故而停止了哭泣,虽然还是背着怂怂的飞机耳,却偷偷在齐东珠怀里探出一双小狗眼的边牧阿哥,自个儿也抬眼迅速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寻思着怎么开口才能在不被伤筋动骨的情况下被赶出宫去。
康熙自然是看到地上着一大一小两人并不怎么聪明隐晦却十分一致,又怂又怕的目光了,一时之间竟觉得像是自己大惊小怪,借机生事,欺负了这一大一小似的。
感受到三阿哥胤祉恐惧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又迅速地收了回去,这一向说一不二的一国之君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他此刻已然看得出来,眼前的这小奶母对于三阿哥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对他的幼子喜爱得不行,就像当时康熙看到她对于四阿哥胤禛也是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一样。
这本是有些冒犯皇家的。奶母的职责只是喂养和伺候小主子,而非凭自己的喜恶行事。模糊了主奴界限,日后也会生出无尽的是非来。可康熙到底不是彻底无情之人,他明白正是乳母对小皇子皇女产生的这些温柔的哺育之情,才能给小皇子小皇女的安危多几分保障。
他是怜惜幼子,对这小奶母胆大妄为行径的怒意也消散些许,反而生出几分探究的意味来。
“你给三阿哥吃的什么?”
他询问道,声音还因为方才的怒火有一些紧绷和僵硬。
“呃,奶糖。”
齐东珠没想到康熙会亲自过问这种小事,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乳黄色的自制奶糖来。楞楞地递向了康熙的方向。
康熙身旁的梁九功瞪大了眼睛,盯着这胆大包天的小奶母,心道,好嘛,半个月过去了,规矩那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学会。
康熙倒是不以为忤,亲手接过了小乳母递来的油纸包。他温热的手指触碰了小奶母有些冰凉的细腻指尖儿,小奶母立刻便将手指缩了回去。
梁九功在一旁焦心地看着,却见他主子脸上的怒意已经缓和下来了,心知今儿又叫这半点儿规矩都没有的小奶母歪打正着,逃过了这一劫,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又换了副脸色。
“万岁爷,可叫奴才找人来验一验?”
康熙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和三阿哥抱成一团的小奶母,扫了扫她一双仍旧纯净无垢的眼,竟然亲自掀开油纸,在梁九功的惊呼声中,取了一块儿放进嘴里。
那小奶母和三阿哥都呆愣地看着这一幕,不多时,原本已经止住哭泣的三阿哥又嘤嘤出声,小毛脸儿皱了起来,一双小爪子扒拉起齐东珠的手臂,因为被抢了吃食,当着他父皇的面儿闹了起来。
“我…我的!糖,糖糖!”
他把小毛脸儿埋进齐东珠的前襟里哼哼,小身子不满地在她怀里扭来扭去,一双小狗眼还时不时觑一眼康熙手中抱着奶糖块儿的油纸,哼声更加委屈了。
“握、手。”
他把一只小毛爪爪伸进齐东珠的掌心,在她的掌心踩了踩,一双小狗眼看着她,似乎在问,他都没有握手,凭什么给他我的奶糖吃?
齐东珠脸上的表情险些绷不住,额角缓缓地渗出几滴汗水。她连忙欲盖弥彰地将小毛爪握在手心里,再将整张小狗脸儿上全写满不乐意的小边牧搂进怀里,轻声在他耳边哄他,只希望他可千万别暴露往日里齐东珠和他的这些不正当交易。
她好容易将闹腾的小阿哥安抚住了,又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康熙的脸色。康熙嘴里含着一块儿奶糖,此刻还没化开,这让他的腮帮子平白鼓起一块儿,这突兀的弧度完全弱化了他面容上的严厉和尖锐,使这个一米八五的高壮皇帝瞬间失去了他迫人的酷烈气场。
齐东珠不再害怕了,又看了康熙好几眼。抢了自己儿子吃食的皇帝失去了大半的皇帝光环,徒留一个含着奶糖,干巴巴地看着自己小儿子对别人撒娇却不肯搭理他的,看着不知所措的壮汉。
齐东珠连忙甩了甩脑子里面进的水,甩开这个过分离谱的臆想。她的语言系统终于又找了回来,在系统的连番催促下开口解释道:
“皇上,这是奴婢自制的奶糖,就是用牛乳和蜜糖做的,里面没有下毒。”
话音还未落,齐东珠已经想把刚才说的话吞回肚子里了。没有下毒,什么叫没有下毒!这听上去简直像还没来的及给皇子和皇帝下毒一样!
脑中的系统被她这笨嘴笨舌的宿主气得猛掐人中,数据流乱窜,而齐东珠自己也汗颜不止,恨不得缝上自己这张一说话就秃噜皮的破嘴。齐东珠身后跪着的翠瑛急出了满头的汗,十分想敲开齐东珠的脑壳。可她作为品级低下的宫女,在这种场合是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的,只能捏紧了手指,寄希望于皇帝今日格外开恩。
康熙确实没有计较小奶母的话儿。这种程度的笨嘴笨舌只是加深了他对小奶母心思纯质,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印象,他心知自己今日是被马佳镜韵三言两语挑唆,来给小奶母治罪的,是对这小奶母有所误会。
康熙身居高位多年,杀伐果决不假,但也赏罚分明。这小奶母恐怕直到此时都不知道她被马佳镜韵算计,也不知道宫外天花肆虐,皇长子已经染疾的消息。她为三阿哥做这奶糖,恐怕只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
倒显得康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康熙微叹,对她说道:
“起来回话儿。”
“是。”
齐东珠拍了拍边牧阿哥的背脊,将他勾着自己前襟的小爪子拉下来,便站起身来。冬日京中苦寒,膝盖跪久了便觉得刺痛,十分难受。齐东珠当然跪不习惯,也不懂什么卸力的技巧,此刻膝盖酸痛难忍,当即便踉跄了一下。
康熙离她和三阿哥只有一步之遥,见状蹙了蹙眉,抬手迅速扶了她一下,免得她笨手笨脚地摔一跤,踩了还在抱着她小腿痴缠的小阿哥。
齐东珠本马上就要被倒地,却突然被一股巨力搀扶住了,她楞楞地站起身,本能般地对康熙说道:
“谢谢。”
梁九功和翠瑛脸上都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恨不得没生这双耳,没长这双眼,不用看这么离奇的场面!
康熙不再理会她,只是又从包裹着奶糖块的油纸包里取出一块儿四四方方的奶糖,附身对三阿哥胤祉说道:
“胤祉,来吃糖。”
他那惯常只会发号施令的声音并不那么吸引幼崽,更何况是边牧阿哥这种本来就怂里怂气的崽崽,可他手里有边牧崽崽想吃了很久的糖块儿。
边牧阿哥虽然爪子还扒着齐东珠的裤腿儿以求安慰,却情不自禁地吐出了个舌头尖尖儿,又咽了咽口水,一双湛蓝的小狗眼已经粘上了康熙手中乳白色的糖块儿。
“唔…”
他十分想吃,可又有点儿害怕,扬起一张毛绒绒的小脸儿看齐东珠。齐东珠垂眼看着馋嘴的怂崽,眉目柔和,满是温柔,轻轻催促道:
“去吧。”
那是你父亲,不会害你的。
怂崽得了齐东珠的鼓励,吸了吸因为哭泣而有些濡湿的小黑鼻子,颤颤地朝康熙的方向靠了靠,一步三回头,最终用两只小毛爪捧住了康熙手心的糖块儿。
他心满意足地把糖块儿含进嘴里,一只耷拉在身后的黑色大尾巴也终于又翘了起来,谨慎小心地摇了摇。他眯起小狗眼,回头又看了一眼齐东珠,继而突然将一个小毛爪伸进了康熙没来的收回的大手里:
“握、手!”
他还记得齐东珠与他的约定,很公平地与同样给他奶糖的康熙握了一次手,用白色的小爪踩了踩康熙温热的掌心,在康熙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了凤目的时候,他迅速的拱回了齐东珠身旁,将身子藏在了齐东珠衣摆后,只探出半张毛绒绒的小脸儿,小心地看着康熙的反应。
康熙愣了半晌,才直起身来,将那被幼儿柔软小手触碰过的手掌蜷起来,背到了身后。梁九功看到,自从宫外大阿哥的病情传来后便一直忧虑不止的康熙此刻终于露出了点舒缓的神色,他背着手安静片刻,最终只对齐东珠说道:
“皇子饮食皆有份例,少给他吃这些甜嘴的东西。”
他声音虽不柔和,但话里的纵容全让梁九功和周围的奴才都睁大了眼睛。齐东珠如此莽撞行事,毫无规矩,换来的竟只是一个连警告都算不上的“少给”,这怎能不让人觉得无比惊诧。
“喔,是。”
齐东珠低头应着,康熙有看了会儿他缩头缩脑,用小手扒拉着奶母的衣摆,却不再对着他面露恐慌的三儿子,最终转身准备离开,末了留了一句:
“宫外有皇子染了天花,宫内一切饮食用水皆要严查,不可有失。”
说罢,他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留下齐东珠,翠瑛和三阿哥两位从头至尾一直噤若寒蝉的奶母。
“东珠啊——”
皇帝一走,翠瑛便瘫软在地,声音发梗地喃喃道:
“你今天真是阎王殿门口走了一遭,你知道么?”
齐东珠脚边的三阿哥仰起小毛脸儿,左看右看,最终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娇娇的哼叫,以示疑惑。
齐东珠抱起三阿哥,木木楞楞地对翠瑛”喔“了一声,心里却在寻思着别的事。和翠瑛的关注点不同,她实实在在地听到了“天花”,这个离她有些遥远的疾病名称。
现代社会,天花几乎已经绝迹了。齐东珠小时候还打过天花疫苗,而知道后来的天花疫苗都已经撤出幼儿必打的疫苗行列了。
这是她头一回想起,当前可不是疫苗技术发达的现代社会,天花在清初极为盛行,而患病的人却只能去赌那冰冷的存活概率。
她突然想明白了康熙今日来时为何一脸盛怒,对于她投喂小阿哥这件事大动干戈的缘由了。
是天花。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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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求子
◎可是她需要一个儿子。如果胤褆死了,那就得是别的儿子。◎
——
自大阿哥患病的消息传入宫来, 延禧宫中上下一连几日落针可闻。奴婢便是行走洒扫都缩肩塌背,如履薄冰,噤若寒蝉, 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引来主子的发落。
普通奴婢们谨小慎微些, 只要在这种时候不当出头鸟, 便也不会有什么差池,可有些人却是躲不过的。卫双姐连续几日侍奉在延禧宫主殿, 片刻都不曾离开。
延禧宫主殿之中,松木的熏香气息淡雅柔和, 缓慢地侵染着床榻之上厚实的锦被, 松弛着殿中之人的神志。
卫双姐跪靠在惠妃榻前,轻轻为斜倚在贵妃榻上惠妃捏着腿。她动作很轻, 生怕重了便会让惠妃回过神儿来, 沉浸在亲子生死未卜的焦躁和隐痛之中。
可惠妃破天荒地没出言敲打她, 只无声地靠在榻上, 眼神清冷地望向烟雾袅袅的香炉, 面儿上毫无悲戚之意, 只有一片空洞冷淡。
不知过了多久,因为忧虑和胆怯, 连熬了几日的卫双姐有些撑不住眼皮, 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 直到缓缓地停滞了下来,她那张被殿内香炉熏得有些泛红的脸蛋靠在了惠妃的膝头, 鸦羽般的睫毛落了下来, 在她瓷白的眼下落下厚重的阴影。
腿上骤然压了一个人, 惠妃收回了望向香炉的视线, 垂眸看着卫双姐靠在她腿上昏睡的侧脸。
那张莹白的脸儿贴着惠妃身上烟青色的锦缎,被衬得肤白类雪,眼睫如墨,琼鼻如峰,唇若渥丹。她美极了,眼尾又自带一抹迤逦的晕红,平白为她这张近乎纯洁无垢的面容增添几分消散不去的生机。
惠妃至今还记得,卫双姐刚入宫时,和乌雅氏等同批秀女走得很近,仰着一张过分清丽的面孔,对谁都笑得全无阴霾。
她年纪很小,看不明白宫中暗涌的各种视线,也看不懂她那些故作亲热的姐姐妹妹们眼里几乎破茧而出的妒忌。
惠妃那时还只是个嫔,她的长子刚刚故去,幼子又被抱出宫去,放在大臣家养着。她头一天还对着皱着一张小脸儿的幼子无声道别,眼看着那又小又轻的襁褓当着她的面儿被递给宫外来的嬷嬷,而她也只是向皇帝俯身谢恩。
她看着站在梅园中笑容恬淡的卫双姐,在那些秀女看到她,想要来请安时便觉得没趣儿极了,转身离去。
她不觉得自己的幼子能活,就像她曾经没有活下来的长子一样,就像其他嫔妃生的那些相继死亡的孩子一样。她觉得她的幼子也会死,但她也只这么看着,什么都没做。
这个死了,或许还有下一个,或许没有。孩子被抱走时,惠妃冷淡地想。谁人都道皇家子嗣艰难,道皇帝治国不易,大清根基不稳。宫外那些缴不灭的叛党,蠢蠢欲动的前朝余孽还在传着谣言,说是大清杀孽太重,是被屠城的百姓冤魂缠上了皇宫,是爱新觉罗家遭了报应。
可惠妃只对此嗤之以鼻。皇家,皇帝,大清,所有人都在谈论,都在争执,都在讽刺,却没人在乎这一个个死去的孩子,都是带着血浆和脐带,从她们这样的宫妃肚子里爬出来的。
爬出来,嚎哭着,再死去。她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冤魂到底惩治的是杀孽过重的旗人,还是她们这些后宫里没名没姓的女人。
她的幼子运气不错,熬到了皇帝赐名的年岁。皇帝带着笑意对她说,朕给他起名保清,因为我们的儿子是保住大清国祚的希望。
惠妃心下觉得乏味,费劲从嘴角挤出个淡淡的笑容,对皇帝福身一礼,谢主隆恩。
皇帝兴致未消,问她想要些什么恩典,她眼中划过前几日在御花园梅林之中再次瞥见的小秀女,她长开了些,眉目之间风情旖旎,顾盼生辉。她突然想起她,被她眼尾生气勃勃的晕红摄去了魂魄,有些着了魔,对皇帝轻声说道:
“嫔妾刚刚晋升妃位,宫中空泛得很,实在有些寂寞,请皇上允我去储秀宫选几个合眼缘的秀女,侍奉嫔妾吧。”
皇帝的笑容稍敛。惠妃知道皇帝心中如何想她。她连生二子,身体和容貌都大不如前了,如今有了妃位,对于她这种包衣出身的妃子也算做到头了。皇帝没有亏待她,可若是她心有不甘,那她所求可就不只有份位,而是后宫中的实权了。
女人在后宫求权有几种途径,一就是求宠,让这天下共主主动将权柄与真心一道交付,而圣心难测,非常人所能谋也。更何况,若是遇到像康熙这样洞若观火,心智坚定的帝王,百般谋算都只会招来杀祸。
而第二种,便是经营人脉。后宫中女人众多,她们独自确实孱弱,只能靠皇帝分出的吝啬宠爱过活,可当她们聚集起来,一分人脉变成十分百分,一分宠爱变成十分百分,那便是滴水成涓,刀剑难断了。
皇帝以为她要走这野心勃勃的第二条路,虽然心有芥蒂,但皇帝还是允准了。她次日便去储秀宫挑了人,将那懵懵懂懂的卫双姐接进了延禧宫。
后来,皇帝来延禧宫时见过卫双姐。那时卫双姐不过双十,衣服上并没有什么过分华美的纹饰,头上也不带珠翠,只按照惠妃的要求别了一支将绽未绽的梅花。
她的规矩是惠妃亲自调教的,身段动人,对着皇帝盈盈下拜,换来的却是康熙宣之于口的厌恶。卫双姐美貌过盛,绝非康熙会轻易染指的类型。康熙年少登基,数不尽的敌人虎视眈眈,哪怕他没做什么,都能招致全天下的口诛笔伐,若是宠幸如此资容的女子,那他定成了百姓口中的好色昏君。
惠妃从他脸上看出了厌恶和轻蔑,心知却没有半点儿惶恐,也没有皇帝想象中的挫败。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或许她比康熙以为的更加了解康熙,她知道卫双姐在她手里是绝对入不了康熙的眼的。
看在惠妃的面子上,卫双姐被封了个最低的常在,却连龙恩都没有承过。皇帝走后,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生怕惠妃会觉得她没用,却只得了惠妃两句不轻不重的敲打,便被轻轻放过了。
惠妃像养一只绒毛艳丽的鸟一样养着卫双姐,这和她早夭或者连见都没见过几面的孩子不同,卫双姐过了明路,是她惠妃的东西,延禧宫的东西,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将她夺去了。
至于旁的嫔妃和那些暗中嫉妒卫双姐容貌的秀女,更是连置喙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卫双姐即将年满二十,仍是这幅少不更事的模样,靠在她膝头酣睡着,惠妃垂眸看着她,神色平和。她自然知道卫双姐战战兢兢好几日了,先是夜里逃出延禧宫流窜的事被她抓了个正着,接着宫外又传来了皇长子得天花的消息,惠妃接连几日不愿开口说话,卫双姐像个拌腿的小尾巴一样围着她左摇右晃,半点儿不得其法。
惠妃冷眼看着她的慌乱,却也就这么晾着她。她年纪还小,理所当然地以为惠妃会因为皇长子生死未卜的事情而痛不欲生,焦躁不安,谁知得到消息的惠妃只是心中微沉,却并不如何因这消息而辗转难眠。
自从幼子被抱出宫的那一刻,她便不觉得他会活着回来,也半点儿都生不出再见一面的渴望。因为她太懂得失望的滋味儿是如何从内到外一点儿一点儿将人蚕食殆尽的。
她如今表现得神色消沉,无非是做给皇上的人看的,也是晾一晾最近愈发不知天高地厚的卫双姐,让她长长记性。
惠妃能去接她回来一次,却不一定能次次都将她安然无恙地接回延禧宫。
香炉内熏香燃尽了,飘逸如云的烟气突兀地被截断,香炉里发出一声闷响。靠在惠妃膝头的卫双姐突然打了个激灵,从喉咙里含糊地喊了一声“娘娘”,猛地睁开了双眼,坐了起来。
意识到她刚刚伺候着惠妃的时候竟然睡了过去,她当即吓得有点儿发抖,一双白嫩的手轻轻抚上了惠妃被她压麻了的腿,小心翼翼地揉弄起来,一边动作,还一边欲盖弥彰地觑着惠妃的脸色。
惠妃眸色冷淡地看着她,好半晌没有发话儿,内心却并不如她面儿上那么平静。她养了卫双姐好些年了,养到和卫双姐同期入宫的秀女接二连三地承了宠,乌雅氏甚至诞下皇子,被封做了贵人,而卫双姐还是这幅少不更事,烂漫懵懂的模样。
即便被惠妃管得极严,几乎到了片刻不能离身的程度,她还是耐不住她那与生俱来的野性子,一有机会便到处乱跑,去和下人折节相交,毫不吝啬地对每一个人露出那种令人心悸的笑容。
惠妃是曾想过要这么养她一辈子的。她只做个小小答应也没什么紧要,惠妃如今身居妃位之首,她的儿子是皇帝长子,她想养个小玩意儿没人敢置喙。
可是胤褆生死难料。
惠妃并不如何难过。早就在胤褆被抱走的时候,她就已经将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了。可是她需要一个儿子。如果胤褆死了,那就得是别的儿子。而那最好是一个她能养在宫中,养在延禧宫里,和自己有断不开的感情的孩子。
她伸出手,在卫双姐胆怯却不敢躲闪的僵硬里捏上了她细腻的后颈。她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抓捏着那一截儿白皙柔软的颈子,视线慢慢下滑,落在了卫双姐平坦的腹部和纤细的腰肢上。
“今夜,你好好洗漱一番,将我月前给你做的那件靛蓝蝶纹旗装穿上,知道么?”
“要熏香…遮住我的体味吗?”
卫双姐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望着惠妃,眸光澄澈,毫无阴霾。她说的是她那雪地梅枝般萦绕不散的冷香,往日里若是要遮,需要燃上一刻熏香才行。
那让惠妃觉得心中一涩,率先挪开了视线,轻轻蹙眉道:
“不必了。”
“那…娘娘是要我替娘娘暖榻吗?”
卫双姐替惠妃揉腿的动作停滞,微微泛红的十指搭上惠妃的衣角,仰着脸小声问道。她知道惠妃是喜欢她身上的香气的,自她来到延禧宫,便顶替了暖榻宫女的活计,时不时在冬日里为惠妃暖一暖榻,留下一榻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气。
“……”
惠妃没有回答,眼神晦涩,吓得卫双姐不敢再问了,只当惠妃又想起了皇长子的病,沉湎悲痛。她垂下头,继续小心地为惠妃揉起腿来。
惠妃轻轻撩了撩她鬓角的碎发,没有再开腔。延禧宫又恢复了落针可闻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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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良策
◎无论如何,总要亲身去试试才知道。此事并非为她自己,也并非为了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而是为了那挣扎在泥淖之中,千千万万的底层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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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康熙走后, 齐东珠神思不属,过了许久才被翠瑛连拖带拽地提溜进了屋。
两个奶母把依依不舍的三阿哥抱走了,还得亏这个时候小厨房的炸鸡已经凉透了, 香味儿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否则想把这依依不舍的小馋狗抱走还要费好些功夫。
齐东珠进了小厨房, 兀自去加热炸鸡。又把鱼丸汤搁到火炉上煮沸。方才频受惊吓, 差点儿以为自己就这么交代了,齐东珠现在亟需一些热腾腾的食物安抚她仍在怦怦乱跳的心脏。
翠瑛虽然有一肚子话儿要说, 却也理解齐东珠此刻饱受惊吓的心情。别说直面皇帝狂风暴雨的齐东珠了,即便是在齐东珠身后跪着, 只间接感受龙颜震怒的翠瑛, 此刻都还心有余悸,双腿发软。
翠瑛只是宫廷之中的下等宫女, 贵人都没见过几个, 几时见过九五至尊?平日里便是说都不敢轻易说出口的。今日她本以为万事休矣,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乍一露面便如此震怒, 但她在宫廷之中生存多年, 知道的是像她们这样的奴婢激怒了主子, 便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可谁知峰回路转,率先被皇帝发落的竟然是那设局的马佳镜韵。而齐东珠凭借着她那莫名招惹小主子喜欢的特性, 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不仅如此, 翠瑛甚至从皇帝最后的话中听出了几分纵容!这虽然不是什么明面儿上的恩典, 却代表贵人将齐东珠记在了心里。那日后但凡在皇帝心情尚佳时露脸儿,哪儿还有不被褒奖, 飞黄腾达的道理!
一时之间, 翠瑛深深被齐东珠这怪异的好运气和独特的吸引贵人注意的特性折服了。她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齐东珠并不是真的傻, 那些看起来脑子不太灵光的表现都是为了遮掩她精于攻心的本性。
可当翠瑛抬眼, 看着目光呆滞地叼着一根炸鸡腿,手里还握着汤勺的齐东珠时,方才不着边际的臆想尽数烟消云散了。
齐东珠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夯货。
翠瑛暗暗翻了个白眼。
待翠瑛也猛吃了几口饭,她听到齐东珠楞楞地问:
“翠瑛,你方才听到皇帝说,养在宫外的大皇子得了天花了吗?”
翠瑛一时不知她为何提及此事,不过转念又想起齐东珠前几日刚刚受了惠妃娘娘的赏赐,而宫外的大阿哥正是惠妃娘娘唯一的亲子。翠瑛当她心软、爱操心的毛病又犯了,便柔声宽慰她道:
“大皇子乃是皇家血脉,惠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差池的。”
可待她说完,见齐东珠还是一副神魂出窍的模样。两人默默吃了大半的晚膳,齐东珠才再度开口道:
“翠瑛,你说这宫外的天花…肆虐到了什么程度,才能让大皇子都中了招?”
翠瑛蹙眉,语气有些责怪:
“你刚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如今就能想起这个?我看你是脑子都被吓糊涂了。这天花乃是诅咒,自我们满清入关以来,天花就肆意横行,无论怎么出京避祸,都是没有用的。京城还算好呢,在四季潮湿的南方,天花更为肆虐…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也是在京中长大,不知道这些?你小时候没听过京城孩童编了歌谣,说是天花是自缢景山的汉人皇帝的报复吗?”
齐东珠一口鱼汤呛在喉咙里,好半晌才把口中的鱼丸顺了下去,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怎么什么事都是汉人王朝的报复?”
翠瑛可有可无地撇了撇嘴。她当然也不至于相信这没有边际的谣言,但天降祸端总是要编个顺理成章的由头出来安抚民心,才能避免百姓因为信念崩塌而无心求存,乃至爆发动乱。
因为齐东珠赶着去比格阿哥处上值,两人也不便多聊,用完膳食便由翠瑛收拾小厨房的器具,而齐东珠自去沐浴更衣了。
如今她的待遇可和刚入宫时截然不同了。彼时她几乎无人搭理,比格阿哥小院的奴婢太监共十六人,她也就眼熟翠瑛,与其他人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那时候齐东珠晚上去比格阿哥身边上值需要沐浴,都是翠瑛连夜替她准备热水,旁人是半分使唤不动的。
而现在的齐东珠已经挤占了那拉奶母的位置,又将心怀不轨的奶母魏氏逐出了西四所,俨然是西四所四阿哥身边儿最有头脸的大姑姑了。即便是管事嬷嬷都要给她三分脸面,那些宫女太监只恨自己不是当时慧眼识珠的翠瑛,平白巴结错了对象,此刻来巴结齐东珠,却首先受到的是翠瑛的冷脸,显得画蛇添足了。
不过撇开旁的不说,此刻齐东珠想要上值前沐浴更衣,可是有的是人争抢着为她烧水准备的。在这物资匮乏,技术又不发达的时代,人力才是生产力的主要来源。齐东珠深刻地体会到了生活的不便利,所以即便她不愿接受奴婢和太监们的谄媚和伺候,选择给他们银钱作为回报,她仍然没有拒绝入夜时有人为她备水。
今夜齐东珠心里存着事儿,到比格阿哥房中的时辰便有些晚了。这本是无关紧要的,毕竟此时比格阿哥已经有五个称职的乳母了,每时每刻身边儿都有两位奶母侍奉,断断不会让他短缺了照顾。
可当齐东珠赶到房中时,她还是看到比格阿哥的小豆豆眉已经皱了起来,小鼻头委屈地抽动着。
虽然他还没开始表演他的“垂耳大叫驴”特技,侍奉他的奶母宋氏和章佳氏还是如临大敌,看到出现的齐东珠就仿佛看到了救星。
这几日齐东珠陪伴比格阿哥的时日渐长,也摸清了比格阿哥是个比较缺乏安全感的胖崽,有一定程度的分离焦虑。而他似乎认定了齐东珠是他的可靠港湾,每每在齐东珠身边儿时乖巧得不像话,可齐东珠一离开久了,他便会失去他毛绒玩具似的安静,变得不听哄劝,也不肯好好吃奶。
所以其他乳母想要顺顺利利地喂养他,总是有齐东珠在场看护着才能安心,才能免去惹了小主子大哭,吃挂落的窘境。
齐东珠喜爱比格胖崽,又体恤这些奶母,总是尽可能地多陪伴比格阿哥,唯有比格阿哥下午吃饱睡熟了,才会借此机会离开几个时辰。比格阿哥适应了几日,对此总算不那么排斥,也不会一睁眼见不到齐东珠便态度大变了。
可今日到底是来晚了些,比格阿哥哼哼唧唧地滚进齐东珠怀里,吃了两口奶便不吃了,两只小毛爪又紧紧扒住了齐东珠的衣襟,粉色肉垫儿里藏着的小指甲都弹了出来,勾住齐东珠的前襟不肯松爪。
齐东珠知道乳母刚喂过胖崽,让他不是很饿,只是在撒娇而已,便拢好了衣襟,将胖崽托在臂弯里轻声哄着。
不过她此刻心里还在寻思那天花的事。她知道满清中后期,天花已经不再是肆意横行的瘟疫,只因清朝人寻到了合适的种痘方法,具体怎么操作齐东珠不得而知,但她却知道那是卓有成效的。
可是此刻是清初,种痘方式不知何时才会出现,康熙的皇子都还有天花夭折的风险。而齐东珠与对防疫和病毒传播都观念落后,只能盲人摸象的古代人相比,有绝对先进的防疫理念和疾控意识,对疫苗的概念也更为明晰。
或许,她可以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点儿小小的改变。
齐东珠一边盘算,一边在脑海中与系统商量此事。系统不仅平日里说话老气横秋,此刻也像是个保守的中年妇女,对于齐东珠的蠢蠢欲动一盖否决。它的理由也是十分完备的,齐东珠此刻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宫中小阿哥的奶母,她的壳子纳兰东珠本人是一个空有美貌,无才无名的旗人女子,无论是对医药防疫,还是国家大事,都没有任何置喙的权力。
可当然了,齐东珠像每一个对唠叨长辈嗤之以鼻的叛逆女儿一样,对系统的警告不予采纳。她虽然不知那即将问世的种痘策略究竟如何,但她却有一套更为稳妥完善的种痘良策。
那就是牛痘。
与人一样,牛也是会出痘的。不过比起十之三四会因天花而致死的概率,牛痘却多半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而将牛的痘晒干处理,磨成粉末,从人的鼻腔内吹入,便能让人出痘,但出得却不是死亡率奇高的天花,而是比较温和,不会致死的牛痘。
而生过牛痘的人,却对致命的天花拥有了免疫力。
这对于天花这类得过一次就终身免疫的疾病来说,是极为稳妥的种痘策略。
心中有了良策,齐东珠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康熙采纳自己一个区区奴婢的计策,而她从现代带来的经验和知识也不能作为实证展示给康熙看。她抱着胖乎乎毛绒绒的比格阿哥在房中转了两圈,吸了两口奶比暖烘烘的毛毛,心中渐渐把主意打到了儿子正在受难的惠妃身上。
当然,齐东珠也知道,种痘只能为那些还没得过天花的人免除天花之苦,却不能让已经患病的病人瞬间痊愈。可齐东珠虽然对清朝历史极为无知,却还是知道惠妃乃是康熙朝中后期四妃之首,膝下育有一子,正是那此刻饱受天花折磨的皇长子胤褆。
皇长子不会死于这次劫难,而他的父母此刻并不知情。想来不出几日,皇长子的病情就会有所好转,若齐东珠此刻借此事向惠妃进言,或许会得到进献良策的机会。
可是转念想到上次相见的际遇,惠妃对自己那来路不明的敌意和敲打,齐东珠不免打了个寒噤。她还是想不明白惠妃为何会针对她一个小小乳母,也总是免不了去想那被惠妃带走的卫双姐现在如何了。
那日风波过后,齐东珠头脑冷静了下来,回想起当日际遇,她不难看出惠妃是个极为注重体面的人。而且卫双姐并非第一日住进惠妃的延禧宫,这几年来都在惠妃手下讨生活,看她那娇艳欲滴,白皙康健的模样,便知她是没受过什么苛待的。
她胆敢扯气头上的惠妃的衣摆,或许不单单是她生性胆大,可能平日里惠妃对她没有如何严苛处罚,才纵出了她闯了祸还敢虎口拔毛的脾性。
齐东珠揉着比格阿哥毛绒绒的脑壳,在比格阿哥情不自禁的小呼噜声中停下了满脑子的空想。
无论如何,总要亲身去试试才知道。此事并非为她自己,也并非为了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而是为了那挣扎在泥淖之中,千千万万的底层百姓。
为黎民计,无论前路如何,齐东珠也甘愿冒险。
——
第25章 进言
◎她不再迟疑,不再拐弯抹角,刻意放柔声音,而是挺直脊背,坦然又直白地说道。◎
次日, 齐东珠从比格阿哥榻边儿醒来,正对上比格阿哥安静澄澈的小狗眼。
齐东珠神志还未清醒,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将脸埋进了比格阿哥的毛毛里, 对着奶味十足的比格阿哥就是一阵猛吸。比格阿哥被齐东珠的鼻梁压歪了小毛脸儿,软塌塌的嘴皮子咧开, 露出光秃秃的小牙床。
他从鼻腔里哼出奶狗音, 小白爪伸出来勾住了齐东珠鬓边的发丝,齐东珠将他亲了又亲, 敞开衣襟为他哺乳。
待比格阿哥吃饱喝足,齐东珠把他抱进怀里, 看着他昏昏欲睡的小狗眼, 悄声与他打着商量道:
“今儿我有大事要办,小比在家乖乖听话好不好?”
“呐。”
比格阿哥奋力睁了睁几乎粘在一起的狗狗眼, 从口中挤出夹子音, 应和着齐东珠。
“那我们说好了哦, 我回来之前, 小奶比不许拆家。”
齐东珠脸上酿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 眼尾带着倦怠的晕红, 目光缱绻,艳色横生。莫说一旁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的奶母看得有些愣怔, 便是昏昏欲睡的比格阿哥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齐东珠, 好半晌才从嫩乎乎的喉咙里挤出好几声柔软的夹子音, 听上去十分乖巧。
齐东珠亲了亲这小话唠的豆豆眉,将他放在了等在一旁的奶母章佳氏怀中, 细细的拍哄他。比格阿哥哼唧两声, 便也在齐东珠揉弄他毛肚肚的动作中闭上了眼睛, 又缓缓睡了过去。
齐东珠对章佳氏她们轻轻一笑, 便起身离开了比格阿哥的宫殿。她简单去后厨用了些备好的餐食垫了肚子,又回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宫女的行头。
而后,她从床下拉出一个包裹,里面放的正是当日惠妃赐予她的那套绿松石头面。她将这头面细细包好,揣进了宽松的冬衣之中。
她知道以她一个小阿哥奶母的身份,是无法名正言顺地求见位高权重的宫妃的。若是被旁人看见了,传到其他贵人的耳中,也是不成体统的,甚至招致祸端的。可事不宜迟,她如今也只能简单地套上翠瑛的衣物,以洒扫宫女的身份穿过层层叠叠的宫墙,向延禧宫去。
到了延禧宫门口,她对着值守的太监自曝身份,说自己是前几日西四所受赏的四阿哥奶母,今日特特来惠妃娘娘宫中拜见。
那看门的太监只不耐烦地抬眼扫了扫她,说道:
“惠妃娘娘这几日闭宫不出,谁都不见,你赶紧回吧。”
齐东珠顿了顿,心想果然惠妃心忧大阿哥的病情,今日自己来得确实草率,如若不说些什么,怕是连这延禧宫的宫门都进不去。
“这位大哥,”
她挤出一个紧张兮兮的笑容,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道: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今日来其实并非为了谢惠妃娘娘赏赐,而是听说了那宫外的情形。”
眼见那看门太监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齐东珠连忙出声解释道:
“我是听到了些风声,心下担忧得紧,但我手里有一良方,定能帮到贵人,还请这位大哥代我传个话儿,只要我见到惠妃娘娘,保准让娘娘这一遭逢凶化吉,而大哥你绝对不会吃挂落。”
齐东珠说着,拿出了一个整整十两的银锭,动作迅速地塞进了那太监手里。这本是之前内务府给她派下的赏赐,她放置一旁没有动用,此刻却是派上了用场。
那守门太监反射性地将那银锭掩盖在袖中,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紧紧地将之握住,神色紧张地瞥了眼那探究地看着他们的另一个看门太监。
见另外那位太监似乎并没有看到他们的动作,这太监连忙正了正神色,对着齐东珠说:
“我且去通报一二,若是不成,你可别赖着不走。”
另外那位太监见他这位同僚一反常态,当即开腔嘲讽道:
“俞德,我看你是脖子痒了,想掉脑袋了不是?延禧宫此刻什么光景,你还敢虎口拔毛,真不怕惹了娘娘不快,将你给砍喽?”
那俞德太监挥挥手,就塌着肩膀往门内去了,旁边那太监阻拦不及,跳脚骂道:
“天杀的孬种,要是因为这事儿连累了我,我定撕了你的皮!”
说罢,他眼神不善地扫了眼在寒风中茕茕孑立的齐东珠,阴鸷的目光在她莹白的脸和匀称的身躯上扫过,眼底染上了不屑和嘲讽之色:
“切,我道是什么呢,原是那小子思春了。唬,也不看看他自个儿是什么货色,早晚死无全尸。”
说着,他也不再理会齐东珠,立在一旁鼻观眼眼观心去了。
过了半晌,那俞德太监回来了,跟在一个头戴珠串的大宫女身后。他缩着肩膀,抬眼看了一眼齐东珠,眼里带着一点儿惊异神色。
齐东珠认出了那位神色高傲的宫女,正是那日将惠妃娘娘的赏赐捧给齐东珠的大宫女清露。
“纳兰姑姑,跟我来吧。”
清露的声音和她主子一样冷淡,却得体至极。她引着齐东珠踏入延禧宫在凛冬里仍然显得十分恢弘大气的院落中,径直向主殿走去。
齐东珠安静地跟在清露身后,并没有试图搭话儿。一是她不觉得清露是那种会闲话儿的性格,二是她此刻心中也忐忑。这毕竟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主动“攀附权贵”,企图借这些高高在上的特权者生杀予夺的权力,达成自己的目的。
即使她猜测惠妃此刻正为了亲子病情而焦虑难安,她却不觉得惠妃会是能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的人。在这宫廷之中生存,能善始善终的怎又会有庸人?惠妃出身不显,是为康熙诞下龙嗣不假,但这后宫之内诞育子嗣者繁多,康熙后期更是子女成群,单单是龙嗣,又怎能祝她爬到一宫主位?
说白了,赶着为皇家生育子嗣者犹如过江之鲫,但只有举止得宜,揣测圣心,进退得当,方才是侍君之道,是着后宫之中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
跟随着清露踏入主殿,齐东珠迅速抬眼觑了一眼坐在雕花黄梨木椅上,衣着整肃的惠妃,见她虽然脸色苍白寡淡,眼底之中却是一派冷静清明。
齐东珠连忙收回了视线,心下却是一凛。她此刻预料到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太顺遂,只因在她预计之中,惠妃此刻应该因亲子的病情而心神不宁才是。齐东珠知道自己的口才有限,她此番胆敢来劳烦惠妃,不过是觉得惠妃作为一个母亲,此刻心里防线一定是薄弱的。母亲之爱子女之心浩如烟海,在子女危难而自身又无能为力之时,哪怕面对再虚无缥缈的希望,也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
可她断断没有料到惠妃如此冷静。齐东珠俯身行礼,此刻她的宫廷规矩虽然并不标准好看,却也看上去不那么滑稽和无所适从了,全仰仗翠瑛和其他奶母这几日的教导。
“起吧。”
惠妃声音淡淡,语调平静。齐东珠感觉得到惠妃打量的视线从头到脚将她扫了个遍,那视线如有实质,很快让齐东珠额头上见了汗。
她心知此行恐怕不会得偿所愿,本已备好的腹稿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再开口时,俨然强行变了一副说辞。
“奴婢给娘娘请安。”
她柔声说道,继而直起了身,从怀中取出那日惠妃赐给她的绿松石头面,揭开了其上覆盖的绸布,垂眸说道:
“娘娘,那日娘娘莅临阿哥所,赏赐了奴婢,而这头面实在贵重,奴婢身份低微,心中委实难安,今日特特来请娘娘收回成命。”
齐东珠恭敬地双手捧着那绿松石头面,眼眸低垂,并不留恋那散发着幽光的精美饰品,背脊也挺得很直,将坦然之态溢于言表。
惠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像上次那样以沉默相逼,而是略微对侍立一旁的清露颔首。那清露无声上前,从齐东珠手上接下了这毫发无损的宝石头面。
“是本宫宫里的人办事不妥当了,清露,去库房称二十两银,赏。”
惠妃的声音天生带着一股寒潭般的冷意,话中那种冰凉的寒气在此刻她兴致缺缺的情况下愈发明显:
“你侍奉小主子得当,嘴也严实,只要安心趋奉,前途定然是平顺的。”
齐东珠此刻愈发笃定之前的猜测。惠妃当时单独赏她那副头面并不是刻意为难,想要置她于死地,而是为了敲打齐东珠,封她的嘴,让她绝不会说出卫双姐夜闯西四所之事。
况且那一套头面不止拿捏住了齐东珠,还驱使齐东珠出手解决了同样知道卫双姐夜闯西四所的奶母魏氏,只因算准了魏氏的嫉妒和恶意会让急于自保的齐东珠无法容忍。
而此刻,已经达成目的也探到了齐东珠底儿的惠妃坦然收回了这桩要命的麻烦,对齐东珠冷淡提点,全然不提齐东珠今日为了见她所提的大阿哥发痘之事。
显然,惠妃对齐东珠所提的“良方”没有什么探究兴趣,只当那是齐东珠为了攀附权贵而说的胡话。
齐东珠心又沉了沉,却知道这也是合乎情理的。但凡惠妃没有被忧虑亲子的情感所左右,都会知晓这区区一个宫婢妄议家国大事的荒谬。见到惠妃如此冷静,齐东珠应该顺势放弃她用她那粗糙的语言系统说服惠妃的想法的,但惠妃对于绿松石头面干脆利索的处理态度又让齐东珠生出了新的妄念,只因她在这短短的交集之中,觉得惠妃是个性格干脆直率的性子。
或许她坦诚些,也能触动惠妃呢?
说白了,齐东珠还是不愿意临阵退缩。她心里笃定自己来自后世的治痘理论是绝对正确的,而宫外的百姓正在遭受疾病的折磨和苦难。齐东珠自认并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剜肉饲鹰的真佛,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执着。
她从熙攘的百姓中来,自然也要忠于平凡的生命,绝没有漠视死亡和苦难的道理。
“娘娘,奴婢还有一事想与娘娘相商。”
她不再迟疑,不再拐弯抹角,刻意放柔声音,而是挺直脊背,坦然又直白地说道。
第26章 出宫
◎不过此事若是事成,比格阿哥也再不用受天花的威胁了,全天下的幼崽,也都可以免除一大难。◎
惠妃抬了抬眼, 扫了一眼齐东珠因为紧张而有些紧绷的面容,眼里平静无波。
“讲。”
她声音淡淡,又渗透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意, 让齐东珠的胸腔都有些瑟缩起来。她看到惠妃半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在她的脸上落下冷淡的阴影, 手指轻轻拨弄着手上的翡玉环, 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乏味之意。
齐东珠心里明白,惠妃并不想与她多耽搁时辰, 也无心探究齐东珠到底有何事相报。
但她还是勉力定了定神,开口道:
“娘娘, 奴婢幼时与夫同游至直隶一村庄, 恰逢天花肆虐直隶,各个村落皆无人烟, 唯有此地往来络绎。我与先夫为避天花, 寄宿于此, 知那村中有一长者, 颇为通灵, 每每开坛作法, 便能使天花退散,使村中孩童百病不侵。”
齐东珠拿出备好的说辞, 声音短促地说着, 勉强没打磕巴。
“那长者成为村落德高望重之人, 家中设有牛栏,养了好几头正在哺乳的黄牛。奴婢彼时年纪尚轻, 颇为好奇, 便频繁前去叨扰那长者, 那长者见我是旗人, 还是外乡人,颇为不耐,一日被我缠进牛棚里,实在厌烦,便在他的牛腹下生的脓疮里挤出液体,泼了我一手。我那时害怕极了,没几天便发了病,手上起了痘。”
“奴婢和先夫便当那是得了天花,回去找那老者,却被告知那是生了和牛栏中的牛一样的痘,并非什么天花。他还喃喃自语,若是我们得了牛神的庇佑,生了牛痘,便不会再生天花了。”
齐东珠讲完她那胡编乱造的故事,企图达到一个真假参半,神神叨叨的效果。她知道清朝还没有什么笃信科学的概念,若是想要达到使古人产生共鸣的效果,便只能另辟蹊径,将叙述方式完善化,本土化。
而齐东珠本人虽然没有原本纳兰东珠的记忆,但是自她穿越来,她寄住在纳兰东珠亡夫家的那段时日没少听那些粗使婆子议论她这个“落魄”的少夫人,说着他们家少爷曾经对她多么多么好,与她把臂同游,为她行马猎狐云云,当年到了直隶,纳兰东珠患了天花,她们家少爷还不离不弃,甚至自己也感染上了!
而那时两人都侥幸痊愈了。齐东珠当然不觉得他们二人患的是牛痘,但这件她没有亲身经历的事却给了她拿来做文章的契机。
她迅速说完了这添油加醋的故事,小心地抬眼觑了一眼惠妃的脸色,见那还是一派平静,可惠妃的目光却变得有些锋锐起来,直直看着齐东珠的双眸。
齐东珠被看得后脊发麻。她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叙述者,将这被她精心捏造的故事讲得寡淡无奇,毫无特点。齐东珠心里更凉,知道自己完全没有挑起惠妃的半点儿兴致,觉得此路肯定是行不通了。
她绞尽脑汁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她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刚刚倾倒出她琢磨了一晚上的说辞,此刻空得让人心寒,使齐东珠呆愣愣地开合半晌嘴唇,也挤不出个囫囵话儿来。
正当齐东珠卸了气,决定就此对惠妃行礼离开时,却突然听到上手的惠妃淡淡开口:
“本宫幼时在家中居住时,也见过牛棚仆役染痘。”
她淡淡扫了一眼捧着二十两赏银无声走进殿中的清露一眼,便又看向齐东珠。
“可你怎知,你那时染的是牛痘,而不是天花?”
这一针见血的问话当真将齐东珠问住了。若是从医学专业的角度,齐东珠当然可以说牛痘和天花的致病病毒不同,天花致死率更高,而牛痘只是牛痘病毒引发的急性传染病,致死率极近于无,两者感染症状也完全不同。
可按照纳兰东珠应有的认知水平,她又怎么解释得清楚这回事?
“奴婢自由在家中见弟妹出过痘,见过他们皮肤生出的瘢痕,而我和先夫生出的却是水疱,奴婢虽然只是略读几本医书,不擅医术,却也看得出其中不同。”
齐东珠刚开口时尚有踟蹰,说到后来反而声音坚定了不少,只因这到底是她的专业范围。
惠妃又沉默半晌,而齐东珠再也不敢妄自推断惠妃此刻的心情和想法。她已然察觉惠妃思路清晰,半分没有受亲子遭难而丧失分寸。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若人患了牛痘,便可不得人痘了?这人畜有别,本宫从未听说牛痘传人的道理。”
“人与牛皆是肉体凡胎,虽然构造有所不同,但一些病毒…致病原由却是互通的。就像人会得风寒,牛羊亦会得风寒一样。”
齐东珠笃定道,而惠妃评估般地盯着她,似乎被她脸上那自信所动,再次开腔说道:
“今日你与本宫说这些,可是有所求?”
话至关键处,齐东珠心下惴惴,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说道:
“娘娘有所不知,奴婢此行前来是听说皇长子遭难。奴婢自知身份低微,却也得了通灵老者庇佑,琢磨着若能为娘娘排忧解难,奴婢一定万死不辞。”
她生怕这话儿说得太隐晦,连忙又赘述道:
“奴婢愿照料大阿哥,待大阿哥病愈,奴婢还恳请娘娘重视牛痘法之能效,与皇上进言,广泛传播此法。”
惠妃半晌不语,而齐东珠额上又敷了一层汗,心因为紧张而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她垂着头,耳边传来惠妃带着雕花镂空金甲的手指拨弄着她的翡玉环,发出金玉相撞的清脆响动。
“接赏吧。”
惠妃轻声说道,声音里又恢复了那股冷淡的漫不经心。齐东珠愣了半晌,连忙“喔”了一声,接过了清露双手捧来的赏赐。沉甸甸的二十两银锭子压在了她的掌心。
惠妃抬眼扫了一眼清露,那安静沉稳的大宫女便无声地与殿内伺候的其他几个婢女一道退了出去,独留惠妃和齐东珠在殿内。
“倒是看不出,你对本宫的大阿哥还有这般信心,竟是笃信他能撑过这一遭。”
再开口时,惠妃话语中的锋锐直指齐东珠。她这回儿彻底的抬起了那一向寡淡的眉眼,将锋利的眉目全然袒露出来,而这使齐东珠心如擂鼓,额角发汗。
齐东珠张口想要辩解,想再度提及她那牛痘治天花的“妙法”,可谁知下一瞬却被惠妃直截了当地打断了:
“你说的那法子,就算真有其事,恐怕对已经感染人痘之人也是无效吧?患天花者不会再得,这便是连黄口小儿也知道的道理,我儿已经得了天花,便是再得牛痘也百无用处。”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她那双漆黑直白的,如箭簇般的眸子审视着齐东珠,见齐东珠面色泛白,神色惊慌,额角带汗,便知自己猜准了。
齐东珠被当面拆穿了把戏,浑身冒汗,宛如虚脱,心中更是羞愧交加。她本来就是想利用惠妃的爱子之心走这个捷径,可谁知惠妃全然不像一般忧心子女,方寸大乱的父母,反而机敏清醒至此,倒显得齐东珠宛如跳梁小丑,丑态毕露了。
她有心想将此事推脱到神佛之力,说若是得了神明庇佑,皇长子一定逢凶化吉,也为深陷天花泥淖的大清开万世太平,可话至一半,她便有些扯不下去了,只因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现代教育,实在无法将此事与神佛之力相关联,借此欺瞒一个忍受悲恸,冷静睿智的母亲。
她羞惭又突兀的沉默终究引来了惠妃轻而急促的一声嗤笑。齐东珠抬眼看向惠妃,只见她眉梢带着笑意,眼底却没多少嘲讽,似乎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笑。
“你倒也胆大。”
惠妃的声音再度变得乏味而散漫,她垂下眼眸,冷淡地看着桌角搁了许久的冷茶静谧的水纹:
“不过本宫可以将你引荐给皇上,为你争取进言之机。你若真有此心此胆,今日便出宫伺候大阿哥,待大阿哥痊愈,你自有由头回来请见皇上。但是,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你本可以待在四阿哥身边儿事事顺遂,若是执意走这条路,便是拿四阿哥身边儿的地位冒险了。你自个儿盘算好了,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罢,她又勾了勾略显苍白的唇角,笑中透露着一股讽意:
“况且皇上可与本宫不同,皇上忧心天花之事许久了,你这套法子若是经不起推敲就拿去皇上面前显眼,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齐东珠的身子轻轻颤抖片刻,垂头应是。她知道惠妃这番话说得全无半点儿虚假,反而十分推心置腹。齐东珠虽然不知惠妃为何会愿意帮她这一回,但这件事峰回路转,竟然是成了:
“奴婢多谢娘娘指点。奴婢即日便去照料大阿哥,若是此法成,那日后宫中的主子们便再也不必忧虑天花之事了。四阿哥也定会平安康健,事事顺意。”
她内心感激,带着心绪大起大落后紊乱的气息对着惠妃福身行礼,连声称谢。惠妃不再看她,只用茶盏磕了磕桌沿儿,殿门即刻被推开,清露又走了进来,躬身引齐东珠出门。
“纳兰姑姑,请,我这就着人将您送出宫,去大阿哥休养处。”
清露说道,一边将齐东珠引了出去。齐东珠心知事不宜迟,便不再推脱,抬手取了出宫的腰牌,跟着延禧宫的宫人向宫外走去。
此刻她心里唯一挂念的,就是今早匆匆道别的比格胖崽。这一去少说也有十天半月见不到了,她只盼望比格阿哥安然无恙。
不过此事若是事成,比格阿哥也再不用受天花的威胁了,全天下的幼崽,也都可以免除一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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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哈士奇即将上线
第27章 二哈
◎等那几人退了出去,齐东珠动了动手指,垂眸再次看向榻上病蔫蔫的哈士奇阿哥,却恰巧对上了他一双冰晶般带着冷意和防备的眼睛。◎
齐东珠走后不多时, 走路无声的清露回到了延禧宫主殿,为惠妃重新斟了一杯茶。
延禧宫内鸦雀无声,前几日跟在惠妃身后拌腿的卫双姐也不见了踪影, 唯有惠妃浅淡的身影,纹丝不动地高坐在那雕花梨木的座椅上。
“娘娘, ”
清露轻声开口, 扰乱了这一殿的静谧:
“今日为何冒这番风险,送那不知所谓的奶母出宫?难不成, 娘娘真信她那番以牛痘治人痘的说辞不成?”
惠妃带着镂空甲套的指尖儿轻轻划过青瓷杯沿儿,声音平淡:
“本宫幼年时, 家里也有仆役染了天花。那时阿玛额捏带我们出京避祸, 再回来时,唯有那侍奉牛马的牛倌一家不曾有半分折损。”
清露眼神微动, 面儿上却还是流露出不信服的神色, 惹得惠妃视线轻扫过来, 眉梢带上了几分笑:
“再者说, 信又如何, 不信如何。天花频繁屠戮皇子皇女, 皇上已然不能再有片刻容忍了。淮南两广更是天花肆虐的温床,就算三藩之乱能平, 朝廷胆敢驻兵, 胆敢南巡?无论是为了江山还是子嗣, 就算是再不着边际的途径,皇上也不会懈怠尝试, 但凡是成了…”
惠妃眼底划过一抹极深的幽光:
“但凡是成了, 也算给我儿积福, 若是不成, 此时念在我儿罹难,本宫就算行径失当,皇上也并不会惩戒延禧宫。”
清露听着,脸上的神色平和下来,轻声道:
“还是娘娘思虑周全,清露多谢娘娘提点。那纳兰奶母虽不着调,但据说是极会照顾他们家小主子的,想来一定会精心服侍大阿哥。”
“嗯。”
惠妃似乎不以为意,淡淡应了一声,转眼望向窗外去了,过了半晌才道:
“她倒也是特别之人,心有所求却难得纯质,没有半点儿恶念,这般心思本宫也就在…”
话至一半儿,她突然转了话头,问道:
“双姐呢?”
“回娘娘的话儿,卫常在还在自个儿屋里呢,门窗都关着,也不肯点灯,膳食也都没叫过。”
惠妃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轻声说道:
“她这是跟本宫闹了脾气,明明只叫她在皇上来时侍杯茶水,便将她骇成了这样,真是…”
她说着,便觉得话儿有些过了。宫中这些年,她到底收敛惯了,此刻竟也立刻止了话头儿,转而说道:
“看紧了她,别让她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到处乱跑,吩咐小厨房做些桂花牛乳羹,再备些甜口的松鼠鱼给她送去。若是她不肯点灯,也得看着她屋里的奴才点上炭盆,莫冻着她。”
未等清露领命,她又说道:
“她屋里银丝碳也快烧完了,将本宫房中的送去。”
“娘娘,”
清露终是没有忍住,神色中流露出些许不满,轻声道:
“就算娘娘宠她,这宫中也有规矩,银丝碳怎是她常在品级可用的?延禧宫其他的妃嫔可还看着,若是有个多嘴多舌的,岂不给娘娘招了祸。”
惠妃声音淡淡:
“你照做就是了,本宫若是连延禧宫里之人的口舌都管不住,倒也不配做这一宫主位。”
清露见劝不动自家主子,便只能领命退下。
——
齐东珠经由延禧宫一个太监引路,一路平顺地穿过冬日里略显萧索的宫墙,向宫外走去。
与她同行的太监是个极为年轻健谈之人,等过了贵人云集,不得高声谈笑的地界儿,他便主动与齐东珠攀谈起来,一口一个纳兰姑姑,叫得极为亲热,哪怕齐东珠回应了了,也依然滔滔不绝,活像几辈子没讲过话儿一般。
他自顾自地絮絮讲完了居住延禧宫的各位小主,又八卦了这几日皇帝似乎是为了安抚惠妃之心,频频莅临,与惠妃娘娘话至深夜,最后又说乾清宫那边儿的奴才传来消息,说皇帝为了大阿哥的病情,已经整整六七日没有料理政务了,这在康熙皇帝亲政以来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更别提此刻正值平三藩的要紧时刻。
这位自报家门,名为淮德的太监就这么说了一路,倒也缓和了齐东珠紧张的情绪。从他那儿,齐东珠得知大阿哥此刻被安置在离皇宫不足十里的一个皇家庄子上,养育大阿哥的臣子上书连连请罪,道自家照管不利,导致大阿哥这样的天潢贵胄横遭祸事,皇帝却并未苛责,反倒是降下抚恤。
这些年养在宫外的阿哥公主何其多,立住的却真没几个。许多大臣因没能养成阿哥公主,纷纷上折子请罪。皇家却并未因此而动干戈,多数以抚恤大臣为主。
说来格外唏嘘,那些没有成活的皇子皇女,虽然出身尊贵,若是自己没有命熬过头几年,便也悄无声息地成为一捧黄土,到头来和泥淖中挣扎的贱民无甚区别。
出宫登上马车,齐东珠和淮德快马加鞭行了一个多时辰,便来到了京郊处的皇庄。
皇庄之中人丁落寞,唯有靠近大阿哥休养的庭院,才看到太医奴婢往来络绎。淮德主动上前与勘查他们的侍卫攀谈,不多时将那眉目严肃的侍卫说得缓和了面色,将他们送了进去。
时至午后,两位常驻此处的太医长吁短叹地离开了大阿哥的卧房,面色凝重,往来照顾的仆役虽说都是得过天花的,并不会被感染,却一个个脸上面带衰色,如丧考批。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即便是再尊贵的天潢贵胄,在死亡面前也并不会有什么特权。更何况,被派来照顾患病的皇族,稍有不慎便会吃上挂落,想来没几个人心甘情愿前来冒险。
听闻齐东珠和淮德是惠妃娘娘派来的人,那几位奴婢皆没怎么阻拦,便将他们让进了屋。
齐东珠刚刚踏入屋内,便被屋内浊气熏了个倒仰。此刻正值冬日,窗外寒风呼啸,为了保持屋内的温度,免得大阿哥再患上风寒,窗户闭合了有几日了,这使屋内的药味儿混合着腐败浊气挥之不去。
装满了热碳的火盆在入口处灼烧着,火星子爆出来,发出一声细微的闷响。齐东珠抬手用一块儿布巾围住了口鼻,布巾下隐藏着从系统中兑换来的医用口罩。
齐东珠径直向榻前走去,正赶上两个缩手缩脚的奴婢取下粘着药液和疮液的被褥,拿去屋外焚烧,新的被褥刚刚换上,而那被褥之上,侧卧着一只因皮毛凋零而显得十分斑驳的半大哈士奇。
即便是齐东珠已经经历过比格和边牧的考验,乍然看到这只病歪歪的半大哈士奇躺在榻上,还是使她头脑一懵。不过宠物医生的本能即刻占据了上风,齐东珠毫不犹豫地上前,在还未来得及撤走的其他奴婢和婆子诧异的视线之中以下犯上,毫不见外地翻弄起这只看起来有六七个月大的哈士奇斑驳的皮毛,查看起他的发红流脓的皮肤来。
这显然深深冒犯了这只全天下最尊贵的哈士奇。哈士奇竖在头顶的耳朵微微转动了些许,在齐东珠的注视里睁开了一双冰川蓝色的眸子。
比起边牧阿哥那澄澈又湛蓝的眸子,哈士奇的眸色并不晶莹剔透,反而像是极北之地的冰川在春日微微融化,被混沌的海水侵蚀过,泛出一种独特的,厚重的乳蓝色。哈士奇已经不是边牧阿哥那种走路都磕磕绊绊,绵软肥胖的幼崽了,他的耳朵已经全然立了起来,机警地微微颤动着,捕捉着周遭的声响。
而此刻,他那双自带霜色和冷意的,像极了狼瞳的眸子盯着齐东珠,无形的压力让齐东珠身旁的奴婢都垂下了眼。其中一人低声说道:
“主子,这是惠妃娘娘派来照顾您的姑姑纳兰氏。”
哈士奇缓缓眨了眨眼,并没有任何表示,不多时又将那双野性难驯的眸子闭合了。他脸上出痘不算严重,仍然被完好的覆盖在黑白分明的毛发之下,这使他看上去依然俊朗无匹,还未完全长开的毛毛脸已然透露出西伯利亚狼般锋锐的野性。
而这无不让齐东珠心折,也让她更加怜惜哈士奇阿哥。她开口向侍立一旁的奴婢讨要烧开的热水和烈酒,闷头研究起哈士奇阿哥身上的创口来。
就临床表现来看,哈士奇阿哥此刻已然处于岀疹期后段,丘疹周边隆起泛红,中心内陷,疱疹破损处渗出浑浊的脓液,身体也正发着热。
太医显然处理过哈士奇阿哥身上的创口,可齐东珠却皱着眉看着那些与哈士奇的毛发混在一起的乌褐色药液,心中有些忧虑这会不会使细菌滋生。
就在这时,又有婆子端着食盒走了进来,几个婢女将食盒打开,露出其中还温热着的饭食。齐东珠打眼一看,便见全是滋补的浓汤和肉食,虽然看着可口,却都不是适合哈士奇阿哥此刻进用的食物。
果不其然,那本来安静躺在榻上,腹部悄然起伏的哈士奇闻到这股饭味,便从喉咙里吐出不耐的沙哑吼声,因病而失去了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痛苦和燥意:
“滚!”
奴婢连忙跪下请罪,几个年长的嬷嬷连声说着:
“小主子,小主子!奴婢求您进些饭食吧,您已经两日不曾用膳了,若是再这么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啊!”
榻上的哈士奇阿哥皱起了鼻子,那张半大不大的毛毛脸上被无处安放的痛苦逼出了一点儿狼似的凶相,他再此睁开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声音沙哑地吼道:
“给爷滚!”
实话实说,听到一个半大的哈士奇狗崽子哈人的场面还是让现代人齐东珠生不起半点儿的敬畏之心,可看到这些嬷嬷和婢女又忧虑又胆战心惊的模样,还是让齐东珠有些感同身受。
对于这些照顾皇族的奴婢来说,小主子若是出了差池,她们可是半分都别想好过了。
齐东珠见她们手足无措,其中几个胆小的甚至被吓得红了眼眶,害怕得哭了起来,便开腔说道:
“小主子此刻发热咽痛,吞咽不易,想来确实不愿吃这些荤腥食物,劳烦你们将热水和纱布留下,我自会照料小主子。”
说完,见那几个奴婢踌躇着不敢挪动,齐东珠狐假虎威道:
“几位不必担忧,惠妃娘娘乃是大阿哥生母,特意遣我前来便是知我略通医术,可以照顾大阿哥痊愈。”
那几位嬷嬷听罢,又看了看榻上因痛苦而喘息着,没说什么的小主子,便也对其行了一礼,尽皆退下了。
等那几人退了出去,齐东珠动了动手指,垂眸再次看向榻上病蔫蔫的哈士奇阿哥,却恰巧对上了他一双冰晶般带着冷意和防备的眼睛。
“你从惠妃娘娘处来,又如何?给爷滚出去。”
他声音很哑,几乎带着一股血腥气,想来是喉咙肿得不行,却还费力讲着话儿,毛毛脸都因用力而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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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倔崽
◎“娘娘把她身边儿最得用的我派来照顾你了,你额捏心有所感,说你不出三日便能大好,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
齐东珠不理会一个毛孩子的发号施令。她将洁净的纱布用热水浸湿, 自顾自地在榻边儿坐下,开始重新擦拭起哈士奇阿哥身上渗出的疮液。
哈士奇阿哥睁大了他蓝色的眸子,显然被齐东珠不听命令, 反而坐在他床边儿的胆大包天震惊,半张着小狗嘴, 露出几颗小狗牙来。
这时候他就全然失去了西伯利亚狼般的狠辣, 露出独属于哈士奇的那股清秀外表也掩饰不住的憨气来。
齐东珠看着好笑,却无心逗弄他, 毕竟这个小哈士奇病得有些重,就算他尽可能地对着人们呲牙咧嘴, 也难掩被病痛折磨的疲态和濒临极限。
实际上齐东珠心疼坏了。现代那些备受宠爱的小狗崽们被主人带来宠物医院打个疫苗时, 还要哀嚎半天,光打雷不下雨, 小毛脸儿钻进主人的臂弯里当小鸵鸟。可如今这几个月大的小哈士奇躺在榻上病得这般重, 却半点儿不肯示弱, 即便是喉咙里渗血, 还呲着小奶牙坚持哈人, 小毛脸儿上半点儿不肯露出疲弱之态。
他像是知道旁人帮不了他什么, 唯有自己面对这病痛的折磨。
哈士奇阿哥毛发纠结,侧卧在榻上以免压倒背上的创口, 即便是努力忍耐, 还是在每次呼吸张弛之间簌簌发抖, 半大的崽子其实看着也只有小小一团儿。
齐东珠手上更加迅速地清理着他的创口,心里泛着酸涩。她不知道哈士奇阿哥知不知道, 他在宫中的父母都为他而担忧, 他那贵为九五之尊的父亲为他殚精竭虑寻医问药, 甚至懈怠政务, 他那高贵典雅的母妃为他而神志消沉。
他是被爱着的,即使他或许从未与他的父母亲近过。
或许是在极痛的时刻,一双温柔坚定的、跨越规矩体统束缚的手到底诱人,哈士奇阿哥不再凶巴巴地哈人了。他闭上一双染着黑色毛毛眼线的眼眸,泛着白的浓密眼睫落下,随着呼吸的频率簌簌地抖。
过了许久,待齐东珠温柔又强势地梳理过他满身病得斑秃的毛发,清理了创口和脓血,齐东珠便用纱布蘸满了烈酒,擦拭着小哈士奇的耳朵和脖颈儿,帮助他散热。
哈士奇阿哥烧得有些厉害,喉咙肿胀难忍,呼吸都带着滞重的闷响,但他一声不啃吭,死死闭合的眼眸带着一种难言的执拗之态,即使他裹着一层小狗皮,齐东珠还是莫名笃定他就是惠妃生的崽,只因他们眉眼间那近乎锋利的倔强如出一辙。
过了许久,就在齐东珠以为小哈士奇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昏睡过去时,突然听到把小毛脸儿埋进被褥的小狗崽沉闷的声音:
“惠妃娘娘派你来做什么?”
齐东珠微微一愣,继而心下绵软,轻声说道:
“娘娘派我来照顾你,她是惠妃娘娘,也是你的妈…你的额捏。”
“爷知道。”
那哈士奇崽老气横秋地闷声说道。这话儿本来听上去挺欠揍的,特别是他还顶着一张哈士奇斑秃的毛毛脸,看上去格外荒诞,可齐东珠却笑不出来。他们都知道,哈士奇阿哥知道自己的母妃是谁,却也只是知道她的名讳和封号而已。
“她很担心你,你的父…皇阿玛也很担心你。”
齐东珠尽力改着自己的口癖,换上了这个时代旗人可以听懂的词汇。
“皇阿玛给爷寄了信儿来,若不是宫里有太子,就会来看爷了。”
斑秃的小哈士奇蓦然睁开了冰蓝色的眸子,定定看着齐东珠:
“惠妃娘娘呢,有没有托你待信儿给爷。”
他声音干涩难辨,话音还没落,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丝丝缕缕的血液被咳出来,沾在了他嘴边雪白的毛毛上。
惠妃没有。
齐东珠想着惠妃那冷静到几乎漠然的态度,难以抑制地感到心酸。作为女性,她是理解惠妃的,从哈士奇阿哥孕育在她的身体内,到他呱呱坠地,惠妃都清楚自己无法亲自教养照顾他,而这个孩子属于皇家,属于大清,却唯独不属于他的生母。惠妃可以凭借生育一个健康的孩子坐稳妃位,却不能得到一个承欢膝下的亲子。
而这小小的哈士奇自打出生以来便被送到宫外,照顾他的奶母奴婢乃至大臣的家眷,全都是他的奴才,他享受着这个王朝和这个时代最雍容的待遇,却没法儿得到亲生母亲的怀抱。
他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却因为那砖红的宫墙和迫人的规矩互不相识。
齐东珠不顾哈士奇阿哥虚弱的躲闪,温柔却又强势地掰过他的嘴筒子,用站着酒液的布巾揩去他嘴角的血丝:
“娘娘把她身边儿最得用的我派来照顾你了,你额捏心有所感,说你不出三日便能大好,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齐东珠一边毫不羞耻地自吹自擂,信口胡说,一边用被褥将哈士奇小小的身躯盖住,只露出一个竖着耳朵的毛毛脸来。
“骗人。”
那小狗浑身都烧得发软,嘴却还硬得很,对齐东珠的满嘴跑火车嗤之以鼻:
“你这么没规矩,见了爷都不下跪,怎么可能最得用。”
这话儿忒得罪人,若是一个大老爷们儿说,恐怕能让齐东珠气上好久,可是被一个虚弱的半大毛崽崽说出来,却没法儿让齐东珠如何生气,只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我是没规矩,可是你额捏已经把你交给我啦。”
她怜惜地捋着哈士奇阿哥有些麻麻赖赖的头毛,又揉了揉他发烫的耳朵,寻思一会儿这烧如果还降不下来,她便用系统兑换来的退烧药混在汤水里喂他吃下去。
哈士奇阿哥被揉得诧异万分,睁大一双冰蓝色的小狗眼瞪着齐东珠,一张哈士奇毛脸上写满震惊,似乎在质问齐东珠一区区奴婢怎敢如此亵渎地揉他尊贵的狗头。
对此,齐东珠唯有毫不留情地将他揉得眯起了眼睛,方才轻声说道:
“膳食太荤,虽然滋补,你现在却还不能吃,我去重新备些来。”
“爷不吃。”
小倔狗有些欠揍地说,见齐东珠不予理会,他还强撑着疲惫得几乎抬不起的眼皮,声音粗嘎道:
“就算你是惠妃…额捏的人,你也得叫我小主子,没规矩的奴婢!”
齐东珠看他这副病蔫蔫的斑秃小狗样儿,也懒得跟他置气,深受揉了揉他诡异发热的喉咙,便拎着丝毫未动的食盒,转身离开了气息浑浊的屋内。
候在房门外,小声交头接耳的嬷嬷婢女见她出来,纷纷对她行起了注目礼,其中一人问道:
“小主子可用膳食了?小主子高烧了两日,太医说了,若是小主子再不肯用膳,便难撑得过三日了。您是宫中来的姑姑,您一定有法子!”
其他几位婢女轻声啜泣着,几个小太监顶着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来来回回挑着井水,去厨房烧热,所有人脸上都带着茫然和惊惧,不知所措地等待着肆虐的疾病带来的未知命运。
齐东珠对她们点了点头,尽力挤出一个安抚人心的笑容来,声音笃定道:
“小主子眼瞅着就见好了,诸位不必忧虑,我去给小主子做些适口的吃食,还请嬷嬷看护一下小主子。”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多谢姑姑。”
几位婢女应着,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看护大阿哥了。而齐东珠打探了厨房的位置,和守在门外的淮德一道向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到了小厨房,齐东珠让淮德劝走了一众守在厨房内的奴才,而淮德自告奋勇,亲自去为齐东珠烧起了柴火,点燃了炉灶。他是个生手,显然之前没干过这等事,将自己搞得浑身黑灰,却仍然兴致不减,大有一副齐东珠指哪儿他便打哪儿的模样,俨然把齐东珠当做了自己的管事伺候。
齐东珠也没想到他是这么自来熟的性子,但看他性子跳脱,态度和善,时不时对齐东珠挤出两个讨好的酒窝,实在不惹人厌烦,便也任由他跟在身边儿忙前忙后,时不时搭把手。
厨房为大阿哥备下的餐食显然是极为用心的,人参鸡汤,佛跳墙,碳烤羊腿,鹿茸蒸熊掌,羊奶馒头,八珍豆腐,样样精细,却也样样看着让人上火。齐东珠只留下了那一道八珍豆腐,用火重新煨上,其余的菜肴尽皆撇到一旁。
时间紧凑,为了让哈士奇阿哥尽快吃上一口,她没法备其他菜式了,只能用现有的菜肴加工一二。齐东珠取过那道人参鸡汤,将里面的鸡肉和人参滤了出来,取了一半汤汁混合了蛋液,上锅蒸了一道嫩滑的鸡汤蒸蛋,末了又点上葱花和酱油,便算做一道适合病患入口的荤菜。
趁着锅内水沸之时,她又取了面粉和面,飞快的擀出薄薄的面片儿。她将又薄又软的面片儿下入沸腾的鸡汤里,又将洗净的白菜叶和嫩豆腐放入鸡汤中滚熟,不多时便煮好了一锅朴实无华却香气四溢的面片儿汤。
她将这两道简单的菜重新装入食盒,又取了羊奶馒头掰成小块儿,裹上了一层蜂蜜。她就这么提着减重许多的食盒再度回到了哈士奇阿哥下榻的小院儿里,将那食盒摆上了桌。
见她从食盒里拿出这么几道简朴至极的菜肴,几个婢女和嬷嬷无不睁大了眼眸,楞楞地看着她动作,而那榻上饱受病痛折磨的小哈士奇无声地睁开了眼,声音沙哑地喝道:
“爷不吃!都给爷…咳咳,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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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逼迫
◎他可是皇子!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有谁敢怼他的尊贵的鼻子!◎
——
听闻自家小主子歇斯底里的命令, 几个嬷嬷急红了眼,劝慰道:
“小主子,还请您多少进些食水吧!您若是不吃这些简陋吃食, 奴婢再吩咐厨房给您做些您爱吃的,您尚在病中, 可断断不能饿着自己啊!”
哈士奇阿哥不为所动, 又对着几个嬷嬷竖起了耳朵,并不尖利的牙齿若隐若现, 俨然一副小狗哈人的凶相。
他又咳又吼,命令嬷嬷和婢女滚出房间, 让那些侍奉他的人纷纷无可奈何地哭求, 有些年轻些的婢女红了眼眶,啜泣起来。
齐东珠深深皱起眉头。她拿起一碗温热适口的鸡汤面片儿, 对哈士奇阿哥沙哑的呵斥声充耳不闻, 径直靠近了床榻。哈士奇阿哥未曾想她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和那些一被呵斥便战战兢兢的奴才截然不同, 当即有些乱了分寸, 一双直直竖立在头顶的黑色耳朵颤动几下, 爪子上的指甲悄然无声地弹了出来,冰川蓝色眼眸瞪着齐东珠因下半张脸围着古怪布巾, 显得有些冷淡的面容。
在哈士奇阿哥恼怒中夹杂着一丝惊恐的目光里, 齐东珠将碗放在了榻边儿, 毫不留情地伸出手捏住了哈士奇的嘴筒子,舀起一勺正适口的鸡汤面片儿, 塞进了这倔强的小哈士奇嘴里。
一个婢女不由为齐东珠的胆大妄为的举动发出一声惊呼, 而那小哈士奇也愤怒地皱起了毛毛脸儿, 似乎立刻要将嘴里的食物吐出来, 却被齐东珠一把合上了嘴筒子。只见齐东珠动作迅速地顺了顺小哈士奇的喉咙,致使他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口中温热的汤水。
哈士奇阿哥气得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星子来,他虽然年纪尚小,却是天潢贵胄,何曾被这么冒犯过?他有些发抖,不知是被这不知所谓的奴婢冒犯的愤怒,还是因为高热和寒冷而产生的虚弱。
不管是哪一种,都像火焰一样在他的身体之中焚烧着,搓磨着哈士奇阿哥被病痛折磨得岌岌可危的尊严。他费力地抬手去掰齐东珠那纤细却格外稳健的手,可那当然是无力撼动的。这半张脸笼罩在白色布巾之下的女子此刻像一颗根系稳健的青松,牢牢盘踞在哈士奇阿哥为自己精心圈下的领地,扰乱着哈士奇阿哥迷茫的苟延残喘。
他被迫吞下了一口食物,接下来又是另一口,根本没有开口喘息的时间。而当他终于从愤怒和被摆布的惊恐中挣脱出来,想喝令那些听他话儿的奴婢将齐东珠拖出去时,却被齐东珠再次娴熟地握住了嘴筒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齐东珠转向那些吓得瞠目结舌的嬷嬷和婢女,声音平和道:
“你们先去外殿守着吧,惠妃娘娘既然派我下来照管大阿哥,诸位便不必担忧,若大阿哥有吩咐,我自会寻各位相助。”
她说得虽然客气,话音儿却十分笃定,这使本来有些迟疑不定的奴婢纷纷觑了一眼被捏着下颌的大阿哥气得通红的眼,深知留下来看更多是半点儿都讨不到好处,便一个个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出了。
见嬷嬷和婢女相继离开,这因为久日封窗而显得格外浑浊的室内终于不那么拥挤不堪了,齐东珠寻思着一会儿想法子开会儿窗户通通风,再燃几片草药驱散屋内驳杂血腥的气息。
她垂下头,正对上哈士奇阿哥又凶又气的冰蓝色眼瞳。哈士奇是外表酷似西伯利亚狼的犬种,而哈士奇阿哥看上去血统又纯粹,竟有七八分像半大的狼崽子,皱起毛毛脸哈人的时候,不太尖利的牙齿因掀起的嘴皮子裸露,还有几分唬人。
可他哈得了别人,却半点儿哈不了对他全无敬畏,看他就像在看在闹脾气的半大狗崽子的齐东珠。她没有半点儿迟疑地用手掌抵住了哈士奇阿哥有些干燥的黑鼻头,让他满是威胁的眸光一顿,继而因为鼻头的酸涩而渗出水光来。
鼻头不管对于什么物种来说,都是极端脆弱的位置。此刻哈士奇阿哥被齐东珠狠狠拿捏,生理性的泪花儿伴随着委屈席卷而至,当即让这面露凶光的哈士奇崽气势骤减,原本机警地向前伸展的尖耳朵此刻也塌了下来,一张哈士奇狗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震惊,
他可是皇子!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有谁敢怼他的尊贵的鼻子!
·哈士奇阿哥又恨又委屈,心里甚至还泛出几分他从未体会过的惧怕之情。他只是个半大的幼崽,此刻又身在病中,万分孱弱,他虽不愿承认,但他却是被这虚弱折磨得筋疲力尽了。
他还稚嫩的头脑想不明白疾病和苦难的来源,却已经明白生和死的区别。病中这些时日,他因为高烧和痛楚迷迷糊糊,往来的太医和嬷嬷偶尔露出的神色里带着沉重和忧虑,还偶尔有婢女因为担忧他撑不住,自己被皇帝牵连吃挂落而连连饮泣。
他听到那些下人低声啜泣,彼此安慰,面对他时又换上了一副副难看的、强撑着的笑脸。先前那些对他偶尔流露出慈爱的嬷嬷此刻让他觉得陌生极了,他知道自己病得越来越重,心中也愈发焦躁不安,他感到生气和活力在他的身体里一定一点儿的流失,而他却无能为力。
当那些奴婢被他驱赶,惊恐却又无奈的离开时,他才能在一片静谧和虚弱中免于被不知所措吞噬。那些奴婢还是要听命于他的,只要他还能说话,还有气息,他就是皇帝的长子,是他们的主子,这一点绝不会变。
可这他唯一还能把握住的笃定在齐东珠这里彻底的失了效用。这带着古怪布巾的女子只露出平滑洁白的额头和一双平和的眼,眼神之中不见半分狂乱,却莫名让哈士奇阿哥感受到压力。
哈士奇阿哥并不知道,那是每一个来齐医生的小诊所打针或者检查的狗子和猫猫都感受过的压力。
“大胆奴婢,放肆!”
眼看一碗鸡汤面片就要见底,哈士奇阿哥勉强在齐东珠塞饭的间隙里吐出几个字。此刻他肿痛的喉咙被鲜香适口的鸡汤润过,声音不再那么沙哑了,属于孩童的娃娃音见缝插针地冒了出来,再加上小哈士奇此刻狼性骤减,小耳朵都有些怂哒哒地软了下来,让他看上去有点儿可怜。
齐东珠心中酸软,却知不能任由这小哈士奇继续胡闹,还要让他尽快进食,多多休息才是,于是手下动作不停,出声敷衍应付道:
“嗯嗯嗯嗯,奴婢放肆。”
这可把哈士奇阿哥气坏喽,小白爪子上的尖指甲都弹了出来:
“爷要,爷要告诉皇阿玛,让他砍掉你的脑袋!”
“哦。嘴里苦不苦?要不要吃点儿甜的。”
齐东珠将空碗放到一旁,拿起小一块儿浸透了蜂蜜的羊奶馒头,塞进了小哈士奇呲着小牙的嘴里。
在她镇定自若的注视下,小哈士奇的怒气一滞,小耳朵又向脑后背了背,牙齿不由自主地咬住馒头嚼了嚼,咬出满口的清甜和奶香。
他口中不再弥漫着带着点儿腐味儿的血腥气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鸡汤鲜香之气和蜂蜜沁人心脾的甜味儿,这让这又倔又凶半大小狗儿安静片刻,嚼了嚼口中绵软的羊奶馒头,这回儿不再需要齐东珠强捋他的嗓子眼儿,他自个儿便将嚼得软烂的羊奶馒头吞咽下去。
可即便是蜂蜜润喉,馒头绵软,还是让哈士奇阿哥的嗓子火烧火燎地疼痛,使他忍不住打了个颤,搭在榻上的小爪子都有些发抖,可他还是一声不吭,
齐东珠心疼坏了。她很少见到这么倔的幼崽。哈士奇阿哥也就六七岁大,本该在父母亲人怀中撒娇的年纪,却不知怎么养成这幅半点儿不肯露怯的模样,即便是自己都疼得发抖了,却还是连哼都不哼一声。
齐东珠又将那蒸得嫩滑无比的鸡汤蒸蛋一点儿点儿喂进了哈士奇崽的嘴里,看着他慢慢将整碗蛋羹都咽了下去。哈士奇阿哥似乎是感受到了食物入口后那从腹中蔓延出来的温度,也不再挣扎,低着小毛脑袋一点儿点儿将软烂的食物混着喉咙里的血丝吞咽下去。
“现在喉咙还肿着,吞咽确实困难,但总得是肚子里有些食物,才能舒坦些,是不是?”
齐东珠柔声说道,将最后一点儿蛋羹塞进了小哈士奇的嘴里,便把汤匙和空碗搁在一旁。哈士奇阿哥艰难的抻了抻他斑秃的小脖子,勉力将食物吞下去,眼神冷傲地瞪了齐东珠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不屑的哼声。
可是他的小耳朵却不再具有攻击性的前倾了,而是软软地弹动一下,耸立在头上。
齐东珠看着他的小肚子鼓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哈士奇阿哥肚腹上的脓疱处,抚了抚他萎靡的白色绒毛。
会好起来的。齐东珠想着,短暂地沉浸在将小哈士奇喂鼓了肚子的欣慰里。对于齐东珠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喂饱一只小奶狗更有成就感的事情了。
哈士奇阿哥显然还不适应齐东珠这种毫无边界感的“亵渎”,不自在地挪了挪爪子,却也发现自己拿这不知规矩的奴婢半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自顾自地生起闷气来。他心中愤愤地想,等爷病好了,一定将这奴婢的放肆行径告诉皇阿玛,皇阿玛一定会龙颜震怒,狠狠地惩治这个不知尊卑的奴婢!
小哈士奇这么想着,秃了毛的尾巴尖儿轻微地摇了摇。他想起在健康的时日里,此刻他应该在上下午的骑术课,他皇阿玛亲手给他挑选了一只浑身赤红的小马驹,她美极了,毛发在日光里流动着鸽血一般的光泽。
他如今已经能射兔子和山鹿,教他功夫的御前侍卫说了,不日他就可以射下飞鸟,而不局限于这些在地上跑的畜牲了。
可缠绵病榻近十日,他都快要忘了那驰骋马背的感觉了。他看着自己苍白的,微微颤抖的手指,全然已经无法想象这双手曾经还可以弯弓搭箭。
他还能收到皇阿玛的下一封书信吗?还能…还能见一次额捏吗?如果额捏知道自己根本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会责怪他吗?
他不想死。小哈士奇勉励压下喉咙里的哽意,在齐东珠担忧的视线里将小毛脸儿埋进了两个毛爪爪之间,从发堵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儿来:
“滚!”
第30章 怀抱
◎齐东珠当然不能笑,就怕笑垮了这极好面子的小狗崽的脸面,便轻轻用柔软的指尖儿抚摸他毛乎乎的背脊,低声说道:“奴婢多谢大阿哥提点。◎
齐东珠安抚地“喔”了一声, 手脚利索地将碗碟放回了食盒,又拿给了候在门外的婢女和嬷嬷。
在对方叠声询问里,她弯了弯眼睛, 说道:
“小阿哥已经将饭食尽数用了,诸位不必担忧。”
听闻此话, 那些嬷嬷和宫女都松了口气, 其中几人对齐东珠福身行礼道:
“纳兰姑姑不愧是惠妃娘娘身边儿的人,果然是宫里贵人法子多些。”
齐东珠一晒, 说道:
“惠妃娘娘毕竟是大阿哥亲生额捏,他们母子连心, 大阿哥一听到惠妃娘娘的殷殷嘱托, 自然心有所感,勉力用膳了。”
几位嬷嬷连忙连声应是, 齐东珠又道:
“诸位也知, 惠妃娘娘派我前来正是因为我略通医术, 如今我见大阿哥寝殿气息污浊, 实在不堪贵人修养, 想请各位帮我一个忙。”
那几位嬷嬷和婢女见过齐东珠“强硬”手段, 自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儿,以她为马首是瞻, 自然无有不从。可待听完齐东珠要将室内通风的意图后, 其中一位婢女低声说道:
“纳兰姑姑, 此行可要先问过太医?那太医院的院正之前嘱托过,大阿哥染病乃是身体虚弱之时, 最忌讳邪风入体, 否则药石难医。”
“呸呸呸, 你这小丫头片子, 说什么晦气话儿!”
一位年长些的嬷嬷当即拍了那小婢女的脑袋,旋即对齐东珠挤出一个有点儿难看的笑容,说道:
“这小丫头嘴碎,不过说的也确有其事,纳兰姑姑有所不知,好几位为大阿哥问诊的太医都说过,冬日天气酷寒,殿内不得轻易开窗散气,若是大阿哥着了凉,那我们这些做奴婢的…”
她话儿未进,齐东珠却是明白她的意思。病人确实吹不得冷风,在大阿哥这身体薄弱的时刻,一场小小的风寒或者感冒便能要了他的命。可那并不代表这殿内门窗应该无休止地闭合着,将屋内血腥气和浊气囚困在其中,不得消散。
或许对于这些奴婢来说,她们即使知晓殿内气息难闻,于大阿哥修养有碍,却也当作不知,以避免需要开窗通风承担风险。齐东珠是理解她们的,对于认知有限的清朝人来说,风寒的危害远超过屋内浑浊的气息,可她们不知道的是,厚重的血腥气滋生细菌,污浊的空气又极端压抑,令人意志消沉,莫说是一个年仅六七岁的幼崽了,就算是意志坚定的成人,独自卧在昏暗腥臭的房间几日,也会日渐消沉,难以为继。
她自然也怕如今还在发热的哈士奇阿哥再染上风寒,于是对嬷嬷和奴婢连声嘱托道:
“莫忘了先给大阿哥裹上裘衣,将卧榻四周用厚被褥围起来,再将炭盆拿近些。待我们点燃安神香,通风驱散屋内浊气,便再度将窗户闭合,这样一来,我们也不必担忧大阿哥染上风寒了。”
见齐东珠态度十分笃定,那几位下人交换了视线,有些踌躇不定,直到以为年长些的嬷嬷咬了咬牙,对齐东珠福身道:
“纳兰姑姑自宫中来,自然比我等要见多识广些,我们谨遵姑姑吩咐便是了。”
几人备好了厚褥香炉,又重新进入了幽暗的内殿。哈士奇阿哥已经烧得有些昏昏沉沉,乍然睁眼见这么多奴婢围在他四周,当即就要哈人,可看到齐东珠平静的眉眼和她大半掩藏在面巾下,显得有些捉摸不透的冷淡面容,哈士奇阿哥的声音莫名一顿,平生头一次感受到一种类似于“怂”的情绪,有点儿无所适从地将毛毛脸上的凶相收敛了起来。
他获得了齐东珠落在他斑秃头毛上的一只温柔的手。那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毛,掌心温暖的热度让他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安宁。他还太小,并不明白这是女性独有的,安抚人心的力量,是曾经那些照顾他的奶母和婢女不会或者不敢给予他的怜爱和温柔。
几人通力合作,有条不紊地将屋内污浊的气息驱散了。哈士奇阿哥在包裹着他的厚重皮裘之中探出一个肉肉的黑鼻头,轻轻抽动两下,似乎闻到了殿内终于干净起来的气息,呼吸渐渐平缓安稳起来。
浊气散去,门窗重新被封好,炭火烧得很旺,迅速驱散了屋内的寒意。齐东珠又讨要了几个装着橘皮和丁香的香囊,挂在床幔四周。她对那些帮忙的嬷嬷和婢女道过谢,又细细过问她们大阿哥何时要用下一次药,便请她们去外殿歇着了。
离下一次太医诊脉问药还有足足一个半时辰,齐东珠看着床上萎靡的哈士奇幼崽,捋了捋他干燥的头毛,终于耐不住心中的怜爱,侧身倚靠在榻上,将哈士奇阿哥揽进了怀里。
哈士奇阿哥突然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臂温柔地揽住,纳入一个馨香的怀抱里,登时瞪大了一双冰川蓝的眸子,震惊地瞪着这遮着半张脸,胆大妄为的婢女。
“你…放、放肆!”
因为过度震惊,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可等来的却是齐东珠垂首,用额头轻轻抵住他发热的毛绒绒的前额。那双温润的鹿瞳泛着柔和的水光,近在咫尺,一下就让这个烧得稀里糊涂的小狗崽失去了言语。
“还是发热。”
齐东珠喃喃道,又像往日里亲亲比格胖崽一样,隔着口罩和布巾亲了亲哈士奇崽覆盖着黑色毛毛的头顶。
这举动着实惊傻了不久前还在逞凶的哈士奇崽,让他的尖耳朵怂怂地背到了脑后,从鼻腔里挤出一个软弱的气音。这若是放在往日里,能让这个注重脸面的倔崽大发雷霆,可如今他却楞楞地睁着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呆呆地看着这只露着半张脸,却眉目温柔坚定的女子。
在他短暂的几年生命中,他还没见过这样的人。
他想要挣脱这不听话的奴婢胆大包天的触碰,四肢却软绵绵地耷拉在她的怀抱之中,半晌不能挪动。哈士奇阿哥倔强地将这归因于他患的天花,气鼓了雪白的腮帮子,半晌不肯抬起小毛脸儿。
“爷不跟皇阿玛告你状了。”
不知过了多久,齐东珠听到自己怀中传来一个闷闷的娃娃音。
“你这奴婢好自为之,哼,不要仗着母妃纵容你,就如此…如此败坏风气!”
那小娃娃音老气横秋道,配上半大的哈士奇特有的清秀中透露着一丝滑稽的小毛脸儿,格外让人忍俊不禁。
齐东珠当然不能笑,就怕笑垮了这极好面子的小狗崽的脸面,便轻轻用柔软的指尖儿抚摸他毛乎乎的背脊,低声说道:
“奴婢多谢大阿哥提点。”
“哼。”
哈士奇崽傲娇地哼了一声,换来齐东珠在他背上更为轻柔的抚摸,这让他紧绷的小毛脸儿都舒缓不少,跻身于怀抱的温暖和发热带来的昏沉驱散了他创口的痛和痒,神志模糊时,心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这让他一反常态地用没有生出脓泡的半边儿小毛脸儿蹭了蹭齐东珠的手臂,哑声问道:
“额捏真的很看重你吗?”
“真的。”
齐东珠避开他挣扎流脓的疮口,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那额捏知道,我一天已经能射到二十只兔子了吗?”
即便是身在病中,谈及这让他开心的往事,哈士奇崽的尾巴尖儿还是费力地支了起来,微不可查地摇了摇。
“我专门射了白毛兔子,”
哈士奇阿哥不顾嗓子的涩痛,继续说道:
“谙达说了,宫中的娘娘都喜欢纯色的披风,我也想给母妃猎一件白色的兔裘,可庄子里的兔子总是灰扑扑的。”
他抱怨着,声音中那浓浓的娃娃音再也难以掩饰,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齐东珠耳中,暴露着他的年幼和稚嫩。齐东珠抚摸着他背毛的手一顿,继而又轻缓地顺着他的背脊滑下去,嘴里轻声说道:
“娘娘知道大阿哥一片爱母之心,一定十分欣喜。她就在宫中盼着大阿哥早日痊愈,亲手为她猎兔做裘呢。”
“哼,我就知道母妃喜欢,”哈士奇阿哥闷声说道:“可我只猎了十三只纯白的兔子,还不够做大氅的。只能做个帽子和手筒,那穿戴起来不够排场。”
齐东珠温柔地抚摸着哈士奇阿哥软塌塌的头毛,没有阻止他絮絮的话语,即使她知道他此刻喉咙一定疼痛难忍,不应多言。
可总有些时刻,与人倾诉的效果胜过世间万千灵丹妙药。
“无论大阿哥做什么,娘娘都会欢喜。”
“爷只做最好的。”
小哈士奇缩了缩小白爪子,骄傲地说:
“冬日兔毛绒多,谙达和我每日出猎,在开春兔子褪绒前便能攒够,可我和谙达都得了天花,前几日我听到一个嬷嬷在外殿哭,她说谙达死了。”
哈士奇阿哥的小毛脸儿是平静的,几乎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似乎并没有为失去伙伴这件事而哀恸,又或许他太过年幼,还不明白什么才是诀别。
“我可能也会死,届时便没人能将兔裘带给额捏了。”
他撑开毛绒绒的眼皮,看向齐东珠,似乎在等齐东珠像其他奴婢一样,为他这么毫不忌讳的言辞而惊慌失措。他知道那些奴婢忌讳“死”这个字,却又无时不刻不在担忧他会熬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在痛苦之中悄然死去。
然而齐东珠却没有露出半点儿惊慌神色,也不像其他奴婢一样面露为难和恐惧。她抚摸着哈士奇阿哥脊背的手都毫无停顿,眼神和声音安稳平静:
“不出几日,大阿哥便会大好了。”
她声音中又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像荡漾的水纹一般和缓柔软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力:
“届时大阿哥将兔裘做好,亲自进宫送到娘娘手上。娘娘会说,大阿哥是最贴心的阿哥,是最让她骄傲的儿子。”
她抱着怀里虚弱的哈士奇幼崽,温柔的眉眼低垂,看着哈士奇阿哥缓缓地合上了眼眸,陷入酣睡。
他难得在满身疼痛折磨之下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衣着华贵的母妃接过了他捧上的狐裘,用一双柔软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轻柔地说,他是最让她骄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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