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旧爪已不堪
雪泥旧爪已不堪
第二天, 舒瑾城起了一个大早, 推开窗户往外看,三五成群的学生在校道上走着,男生多着长衫围巾,也有穿西装的, 女学生则是各式各样的旗袍,外配大衣。一个个都满是青春活力, 看着十分养眼。
舒瑾城不由微微一笑, 心情也分外好了起来。
她这学期要开两门课, 今天要上的就是针对低年级学生的《人类学概论》。人类学是个冷门学科, 一个年级也只有三十位学生, 教学压力并不大。
十点钟开课,舒瑾城回到书桌旁翻译了两小时《梵岭天王传》, 才换上一件宽大如长衫般的银灰色夹旗袍, 围了条雪白的围巾,出门往教学楼走去。
初春的威风拂过路两旁刚抽新芽的垂柳,走在大学生中间, 舒瑾城有种自己也重回青春的感觉。
当年在燕京大学只念了一年便出国留学, 想想还是有些遗憾。
舒瑾城顺着楼梯往上走, 她分到了一间不小的教室,坐三十个人绰绰有余, 她估计教室里至少还有一半的空位。
可推开门,她几乎怀疑自己进错了房间。这教室里每张桌子后面都坐了人,甚至还有学生拖着凳子坐在教室后面的。
舒瑾城看了眼手上的安排表, 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
“舒老师上午好!” 早就占了前排一个好位子的悉雪萍朝她挥手,旁边的黄秋芳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舒瑾城朝她两走去,笑问道:“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您是我们学校第一位华人女教师,自然有很多人想要目睹您的风采,您瞧,秋芳不也是被我拉来的嘛。”
因为悉雪萍的那声问好,教室里的注意力集体转向了舒瑾城,她朝悉、黄二人点点头,稳着步子往讲台走去,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珍稀动物。
“咱们学校第一个华人女教员好漂亮。”
“再漂亮也怕她绣花枕头一包草,得看真才实学。”
“她昨天还在小礼堂演讲了,咱们校长、校董都听过她的演讲……”
在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中,舒瑾城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翻开教案,静候上课时间的到来。
门口偶尔还闪过几个学生,他们似乎只是想凑凑热闹,往里面瞥舒瑾城几眼就跑。
忽然,门口出现了一个穿法兰绒白西装的俊雅男人,他戴一副金丝框眼睛,头发用摩丝固定整齐,朝屋内的所有人一笑,一看就是一个家境殷实、家教良好的富家子弟。
他的出现将学生们的絮语都压了下去,许多目光打在了他的身上。女学生们你碰碰我我碰碰你,眼睛噙着好奇,都在打量这个不像学生的外来者。
只有舒瑾城将教案放下,觉得五内一阵无奈。怎么又是张泽园?她越不想见到的人,越要往眼前凑,难道重活一世,这人变成了狗皮膏药,还甩不脱了?
张泽园微笑着朝舒瑾城走来,彬彬有礼地对她道:“舒老师,早上好。”
“他们认识!”女生们望向彼此的眼睛里都写了一个内容。
舒瑾城抱起手臂,不动声色地说:“这位先生似乎不是我校学生吧?”
“是的,你说得对。我是教育委员会委员张泽园,应钱伯岑校长之邀,来考察贵校的教学情况。今后会经常来舒老师的课旁听,还请舒老师和同学们多多指教了。”
“张泽园”这个名字在金陵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名媛闺秀都想认识的青年才俊,“民国第一公子”。在座的学生们虽然家境都不错,但还没有谁亲眼见识过他的风采,因此就连对八卦最无兴趣的人也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考察你个先人板板!”
舒瑾城脑海里不由飘出边疆研究会老王最喜欢使用的脏话,但旋即控制住自己的心态和表情,冷淡地点点头,道:“那恐怕张委员找不到座位了,你看,我教室里已经没有空位了。”
许多同学已经蠢蠢欲动,准备发扬乐于助人的精神,张泽园只是朝舒瑾城摊摊手道:“舒老师,我坐在教室最后,那里还有一张空板凳,不会影响你上课的。”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舒瑾城也无可如何,她不去看张泽园和有些骚动的课堂,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漂亮的花体字“An Introduction to Anthropology” 。
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收回了学生们的注意力,毕竟能考取金陵教会大学,不可能是只关注八卦的草包。
“Class begins.” 舒瑾城道。因为是教会大学,舒瑾城要用英文授课,这自然难不倒她,反而让她介绍起人类学的概念、分支以及学派时更如鱼得水。
黄秋芳扶着腮听舒瑾城纯正而优雅的牛津腔,不由对悉雪萍小声道:“听舒老师讲课简直是一种享受。虽然她并不是学英文的,却听不出一丝口音,我学了那么久的专业,反而不如她。”
“那是,那可是舒老师啊。” 悉雪萍身为人类学系学生,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她一开口,就仿佛天然的吸铁石,让所有人都收回了旁的心思,转而认真听她上课。
张泽园没有带纸笔,将一双长腿交叠而坐,看着讲台上熠熠发光的人。
与听讲座的时候不一样,舒瑾城在课堂上更加幽默外放,和同学互动良好,当讲到早期一些人类学家在殖民地的轶事时,许多同学都笑出了声。
张泽园坐在台下,第一次有了仰望一个人的感觉。昨天梦里两人还手牵手买冰淇淋,为什么今天就那样的陌生?
总有一天,她会了解和看到他的煎熬与爱意。
张泽园两手交握,无声地拧了拧手指。
一个好老师上课,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直到舒瑾城说:“同学们,今天的课上到这里,我们周三见吧。” 他们才发觉竟然已经下课了。
看着舒瑾城和张泽园一前一后出门的背影,方才教室里压抑住的激动的气泡终于浮上水面。许多人干脆留在座位上开始讨论起来。
“你们说说,张泽园和舒瑾城是什么关系啊?他可是张鹤轩的儿子,虽然在教育部任职,也不过是图个资历罢了,没有别的原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做什么观察员?” 一个烫了头发穿紫色驼绒旗袍的女生道。
“我昨天去听了舒老师的讲座,张泽园也在,还给舒老师献了一束玫瑰花呢。” 她的同桌补充。
“真的假的?” 身边围着的人兴奋地问。
“当然了,你们不知道,记者的闪光灯都闪得疯了。可今天小报上愣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就显得事情更加暧昧了。”
“是啊,张泽园是留德回来的,舒瑾城不也在德意志留学过吗?说不定两人是旧日情人,但舒老师没有背景,就被张家棒打鸳鸯,一对妙人劳燕分飞。现在舒瑾城回到金陵,张泽园自己有了事业,就想再续前缘,把错过的恋人追回来!”
“是啊,看舒瑾城穿得那么朴素,光说家庭条件肯定比不上张泽园。”
“那不一定,她不是姓舒吗?另一个姓舒的可是要嫁进张家了。”
“此舒非彼舒嘛……”
“你们鸳鸯蝴蝶派小说看多了吧。” 悉雪萍忍无可忍,回过头道:“都已经读到大学了,还背后编排老师,无不无聊?”
“我们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其中一个女生诧异地说。
她们都是好奇第一位华人女教师是什么样子来旁听的学生,自然既不认识悉雪萍,也不在乎八卦舒瑾城。
“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如果你们昨天去听了那个讲座,就会知道舒老师是怎样的人,也还有机会学学她,不把心思都放在编故事上。”
经过昨天的事,悉雪萍早把舒瑾城当做了女神,她敏锐的察觉出舒瑾城对张泽园的不喜,自然而然的在别人面前维护舒瑾城。
“我们说我们的,和你有什么相干?” 卷发女生不屑地问。
“别和她们争了,说不明白的。” 黄秋芳不愿燃起战火,息事宁人地拉着悉雪萍出去了。
她们走了,另几个女生也觉得没趣,讨论没再进行下去。
舒瑾城往人类学系楼走,一回头又看到张泽园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忍无可忍地停下来问:“张先生究竟要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我躲开行了吧。
“我?” 张泽园走到舒瑾城身边,道:“我去我的办公室。钱校长给我在人类学系楼安排了一个房间,我在校期间若有公事可以在那里处理。”
万恶的权贵阶级。舒瑾城抿住嘴,快步走进了系楼,好在张泽园的办公室在一楼,并没有跟上来。
舒瑾城的办公室在人类学系楼顶层,和沃亚士的办公室相隔不远,门外有两只半人高的罗马风格石狮像,据说是沃亚士从希腊运到国内的。
她的办公室内部并没有过多的陈列,不到五平方米的小房间,几乎都被书架堆满了。舒瑾城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捏了捏眉心,不由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并不是因为今天的课有多么累,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出现,而且似乎还准备长期在她的课堂、办公室周围晃悠的张泽园让她十分心累。
不知不觉间,舒瑾城从抽屉里拿出那把赤松给她的刀鞘,开始把玩起来。
她尤爱这把刀鞘沉甸甸的手感,总能令她的心保持沉静。而上面红珊瑚、绿松石的明快配色,也总能让她想到雪域上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吐出一口浊气,舒瑾城将羟刀刀鞘放在自己的手旁边,拿出文献继续进行整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敲响了。
唯有人心不可量
唯有人心不可量
沃亚士推门而入, 他也是刚从教学楼回来的样子, 笑着问道:“密斯舒,第一天上课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 见是沃亚士进来,舒瑾城舒了一口气,微笑道。
沃亚士走近舒瑾城的办公桌, 快速扫了一遍她摆在桌上的文献,道:“还在整理白狼国的史料?”
舒瑾城点头, 疲惫又有些兴奋:“我收到了史社所的信, 暑假有可能就会对狼眼洞进行考察, 想先将资料再整合一次, 直接寄给夏鼎鑫博士。”
“暑假就去?” 沃亚士惊讶地问。
“是啊, 怎么了?” 舒瑾城不解地道。
“只是没想到华夏的考古发掘效率已经那么高了。” 沃亚士笑道:“你不会从下课后就一直坐在书桌前吧?”
舒瑾城点头,这才记得把手中的笔放下。
“密斯舒,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沃亚士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我可不想你成为金陵教会大学建校以来第一个饿晕的老师。”
沃亚士这么一提醒,舒瑾城果然觉得肚子咕噜作响。刚刚为了躲开张泽园回到办公室,一时忙昏了头, 竟然把吃午餐都忘记了。
食堂已经关门了, 看来只能到校外去随便吃点什么。
“密斯舒, 要不你去我的办公室一起喝下午茶吧,我那里有桃源村的蝴蝶酥, 玫瑰桃酥和红豆切糕,还有朋友送来的伯爵红茶。”
听了沃亚士的描述,舒瑾城已经觉得肚子在欢快的蠕动了, 她没有推辞,接受了沃亚士的邀请。
起身的时候舒瑾城有些没站稳,手拂开了桌面上散乱的文献,将桌角被淹没的羟刀鞘露出了一角。
“这是你从木喀带回来的羟刀吗?” 沃亚士饶有兴趣地问。
“是的。可惜只有刀鞘,没有刀了。” 见沃亚士很感兴趣,舒瑾城把那柄精美的刀鞘递给了他。
沃亚士将刀鞘拿到手中,反复翻看,越看越惊讶:“密斯舒,你知道你手中这把羟刀的价值吗?”
“我朋友从没有说过。不过看这木质和材料,必定也是价格不菲的。”
整把刀估计也值她两三个月的工资了吧。有时间还要找铺子替赤松把刀身配齐。
沃亚士对刀鞘爱不释手:“这刀鞘鞘身是极其稀少的紫楠阴沉木,上面镶嵌的红珊瑚和琥珀色泽莹润,品相完美,堪称极品。而且看这银纹款式,这把刀曾经属于土司或者大贵族,起码有200年的历史了。密斯舒,光这一柄刀鞘的价值就要超过一万大洋。”
“一万大洋?” 舒瑾城睁圆了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但她又隐约感觉这也没什么难以置信的,土司、贵族……赤松他并非普通人,这点自己不是早有所察觉了吗?
她有些慌乱地将羟刀接回来,锁进书桌柜子里,对沃亚士挤出一个笑容:“这刀鞘是朋友给我的,让我配一个刀身,没想到那么贵重。”
“那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知道一个金石古玩店可以做到,你需要的话可以问我。” 沃亚士道,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舒瑾城领进了他的办公室。
因为是系主任的缘故,沃亚士的办公室比舒瑾城大很多,推门而入,除了皮质沙发和宽大的木桌外,还有专门摆放古董的玻璃橱。
舒瑾城透过玻璃看去,里面琳琅满目的摆着一些陶器,瓷器,还有青铜的爵和尊,甚至还有羟族的面具。玻璃橱旁边有一个大缸,里面插了几幅卷起来的画作,看绢纱的材质颜色,也必是有年代的古物。“Warner先生你对古董很有研究?” 舒瑾城望着那些古玩,审慎地问。
“研究说不上,就是喜欢到处搜集,这些都是在琉璃厂和夫子庙淘弄的一些小玩意,不值多少钱。” 沃亚士用一只手轻轻按在舒瑾城的背上,把她引到办公桌前坐下。
舒瑾城看着玻璃橱里的东西,没有再做声,但心里却有些嘀咕。她虽然没认出乌木刀鞘的宝贵,但从小在舒家古玩堆里长大,也算见过用过不少珍宝,基本的眼力见还是有的。
沃亚士玻璃橱窗里的东西,如果是真的,加起来绝不会比她的那柄乌木刀鞘价值低。
一个人类学教授怎么可能有如此雄厚的经济实力?而且,古董行业的水那么深,他却一脚踏了进去,对羟刀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沃亚士也不简单。
舒瑾城面上不显,心里却记住了这个疑点。
沃亚士将蝴蝶酥等糕点摆在一个精美的铂金骨瓷碟里,又拿出一把鎏金珊瑚钮珐琅壶和配套的两个杯子,替自己和舒瑾城都倒了一杯红茶。
舒瑾城捻起一块蝴蝶酥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口茶,酥香薄脆的酥点充斥着整个口腔,而后又融化在醇香的红茶里,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听张泽园委员说,你们班上今天来了六十多个学生?” 沃亚士微笑着欣赏了一下舒瑾城吃东西的模样,说道。
听见张泽园的名字,舒瑾城觉得胃口不免有些倒,道:“是的,但估计也就是刚开始图个新鲜,时间久了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做学生的时候都是这样。还有,您知道张泽园为什么会突然来我们学校当观察员,时间持续多久吗?”
“我也不清楚,这是钱校长的决定。” 沃亚士道:“金陵教会大学教育权才被收归国有,教育部派专员来观察也是正常的。他平常就只是坐在教室里,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教学。”
舒瑾城无奈地笑笑,虽然不影响教学,但影响心情啊!可这话没法和系主任说出口。
她转而换了一个话题,把昨天遇见黄秋芳和她遭遇的困难告诉了沃亚士,并道:“这件事还是要重视,黄秋芳是一个比较柔弱的女孩子,我想和外国文学系的系主任也打个招呼,不能让黄秋芳的哥哥来学校代替她做任何决定。”
沃亚士郑重点头,道:“我会和William沟通的,金陵教会大学理当保障每一个在学学生接受教育的权利。正好我在招一个英语足够好,能够替我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的翻译兼助理。这位黄小姐和家里闹矛盾,可能也缺少经济来源,如果她愿意来面试的话,我很欢迎。”
“那真是太好了。” 舒瑾城惊喜地说道:“我会告诉她的,我想她一定会很感激你的好心。”
“好心谈不上,她也要业务能力过关我才会聘用的。” 沃亚士喝了一口茶,皱起了眉头:“英国人的茶和中国人的比简直是加了香料的锯末,怪不得他们一定要加牛奶。”
舒瑾城被沃亚士的怪样逗笑了。
从沃亚士办公室出来,靠近自己的办公室,舒瑾城的笑容便消失了,她方才强压着的烦闷心绪又浮了上来。
关上房门,她将被锁在办公桌里的乌木鞘拿了出来,盯着它出神。
自己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那乌木下隐藏的金色纹路呢?怎么没有发现这把刀曾经属于土司或者大贵族,拥有上百年的历史呢?怎么从来没有想过,它竟然可能值一万大洋呢?
一万大洋,即使是登家锅庄的锅庄主,也不会随意将这样一柄羟刀刀鞘送给自己。赤松他究竟是什么人?舒瑾城刻意忽略的诸多疑问又涌上了心头。
从登云阿佳对他过分客气的态度,到他杀狼时手段的纯熟,他偶尔流露出来的性格深处的黑暗与冷漠,还有最后,如果不是她阻止,赤松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虾尓土司的少爷和他的随从。
一个马帮的翻译,真的能将杀人随意到这种程度吗?
舒瑾城打了个寒战,那柄带给她安慰的刀鞘变得有些可怖。她将它再一次锁进柜子里,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事。
起码赤松从来没有害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设定1块大洋购买力约等于50元人民币
杨子饭店鸿门宴
杨子饭店鸿门宴
接下来的两周过得既充实又悠闲, 舒瑾城的两门课都受到了学生的欢迎, 和同系老师的关系也不错,一直关心的黄秋芳也通过面试顺利得到了沃亚士助理的工作。
除了张泽园时不时在眼前晃悠,一切都很美好。
张泽园这两周也没闲着,他请系里所有老师喝下午茶, 她没有去;得空就跟她闲聊,她也不冷脸, 只是总能找到方法让张泽园自动说不下去;张泽园送她电影票、戏票, 她全拒不接受。
这样一来, 就连系里的学生都知道, 张泽园在追求舒老师, 但是舒瑾城完全不为所动。
“真不知道舒老师怎么想的,张泽园要外貌有外貌, 要学历有学历, 要家世有家世,要事业有事业,这样的人物她都不放在眼里, 今后上哪里去找丈夫?”
“谁说舒老师一定要找丈夫, 我看她醉心于学术, 根本就不需要成家,就是她永远不结婚也没问题。”
“我看舒老师只是现在没心思谈恋爱, 但以后张泽园不来了,她还要后悔的。”
就这样,学生里分成了两派, 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
记者们也注意到了张泽园的动向,他一个政坛新秀,整天往金陵教会大学里跑算什么?再结合之前他之前在演讲上献玫瑰的举动,小报们敏感地嗅到了热点,甚至还有记者混入金陵教会大学去采访。
虽然张泽园曾经派人打过招呼,不要公开刊登自己演讲献花的照片,但金陵那么大,并不是每个报纸都听他的,所以很快就有小报出了新闻,有些含沙射影,有些则直截了当地说张泽园陷入“情海”。
可谁知这些报纸才刚出厂,就被沪上青帮全部买断,所有报社收到青帮头子杜青荣的警告,绝不允许刊登任何与舒瑾城和张泽园相关的新闻,否则后果自负。
报社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也自然不敢招惹青帮的成员,都将还没写完的稿件扔进了垃圾桶。只是一个两个都暗中惊奇,这舒瑾城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能引得张泽园魂不守舍,还能让这么大的势力暗中保驾护航。
但舒瑾城却对发生的这一切都不知情。她照常上课、吃饭,和悉雪萍、王秋芳在宿舍后的人工湖边喂鱼。
舒瑾城掰了块面包扔进一群鲤鱼中间,欣赏着它们急切抢食地模样,一边问道:“秋芳,怎么样,你给沃亚士先生工作还习惯吗?”
黄秋芳点点头,腼腆地道:“沃老师是个很好也很绅士的人。”
“最近家里没有找什么麻烦吧?” 舒瑾城问。
黄秋芳摇摇头,“找到工作后我就按老师你说的那样给大哥寄了一封信,告诉他我绝不会退学去结婚,也告诉他我已经找到兼职,以后都不会花家里一分钱了。他到现在还没回信。”
黄秋芳的老家在丹阳,离金陵很近,信件两三日内就能送达。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道:“你是舒瑾城舒小姐么?”
舒瑾城回过头,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花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髻,穿着考究精致,眼睛耷拉下来,两颊有很深的法令纹,一望而知不好相处。此外,她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
舒瑾城认出了这个人。这是陈妈,张泽园母亲的贴身女仆,从娘家起她就伺候着张泽园母亲,在张家的地位也很高。陈妈一直对舒瑾城的态度很冷淡,是她没办法融入张家的一大原因。
陈妈打量地看着她,眼神倨傲,没有一丝笑容。
舒瑾城便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我是。” 然后就不开口了。
陈妈没想到舒瑾城这么冷淡,停顿了一秒后道:“我们家夫人想找你。她是张少爷的母亲。” 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舒瑾城那张清丽的脸变颜色。
谁知道舒瑾城那双清泠的眼睛里只有不解,疑惑地问道:“张少爷是谁?金陵城里姓张的人那么多,我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位张太太。”
这可也太不识抬举了,金陵城,张姓,太太,除了张泽园的母亲还能有谁?这普通人家的女孩以为攀上了少爷就可以胡乱拿乔,眼皮子也太浅了一点。
她见过的名媛闺秀多了,谁不给自己三分薄面?谁不含笑问一句“陈妈好”?
她不屑地用目光扫过三个穿着棉长袍和旗袍的女孩,两个满脸写着戒备,一个只专心喂鱼,连看都没看她,心里不禁窝火。她道:“太太是张泽园少爷的母亲。”
舒瑾城就是那个喂鱼的,她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笑道:“阿妈不早说,原来是张监察员的妈妈。可她找我做什么呢,我和张少爷并不熟。”
陈妈努力压住火气,道:“少爷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你与少爷也共事了一段时间,夫人想请你吃餐便饭,聊聊天。舒小姐这就请吧。” 她比出了请的手势,身后那两个保镖也上前一步,大有舒瑾城不愿意就强迫她去的派头。
“你们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学校。” 悉雪萍见状,鼓起勇气道。
“太太没有恶意。” 陈妈耷拉的眼皮都不抬一下。
舒瑾城拍拍手站起来,笑说:“张太太果然十分热情,请我吃餐饭用上那么多人,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舒老师。” 黄秋芳有些不放心地拉住她的袖子,悉雪萍也道:“舒老师,我陪你一起去!”
“太太只请了舒小姐一个人。” 陈妈强调。
“没事。” 舒瑾城给两个学生一个安抚的眼神,笑道:“看来你们没有口福了,我相信以张太太的品位,一定会选金陵城里最有名的餐厅。我许久没吃过牛排了。”
陈妈:“……” 你还真当是去吃饭啊!坐上了张家的奔驰轿车,舒瑾城闲适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像聊天一样问坐在后面的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家餐馆啊?”
陈妈心里非常地不舒服,但想着这不知好歹地女子等下将要出糗,便吐出四个字:“扬子饭店。”
舒瑾城差点轻笑出声。
儿子和母亲一个品位,前世她和张泽园不就是在扬子饭店正式决裂了吗?她和张泽园的婚姻悲剧固然主要是张泽园的责任,他母亲在这里面可也出力不小。
从开始这位眼高于顶的婆婆就不满意自己,舒瑾城流产后更是时常冷言冷语,将丈夫不回家的过错都安在她身上,舒瑾城无论怎么努力都讨不到婆婆欢心,干脆就不讨了。
那天泼了张泽园一脸酒以后,舒瑾城在冷风中走回张家公馆。心累而疲惫地推开大门,张泽园固然是没有回来,婆婆却无声无息地坐在客厅,陈妈站在她身后,像一大一小两个鬼。
不等舒瑾城喘口气,她身旁的陈妈立刻开始挑刺:“少奶奶白相到这时候才回啊。少奶奶你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我也得劝你一句,你是大家出来的女子,不要学了外面那些歪七八糟的风气,深更半夜不回家。我们这等样人家也得有这等样人家的规矩。”
舒瑾城不语。
婆婆沉着脸开口道:“你看你这头发乱糟糟,衣服摆子也溅了泥,成什么样子!”
这一次舒瑾城没有再忍让,理都没理她们,径直从两个老的身边走过,回到卧室锁上门开始收拾东西。
从没有被舒瑾城这样对待过的婆婆气结,对陈妈道:“陈妈,你看这哪有个媳妇的样子?”
可没多久,舒瑾城就在两人诧异地目光中,拎着箱子走下楼梯,婆婆忍不住站起来道:“你要去哪?和你说两句话就对婆婆摆脸色,还出去!舒家怎么养得你,张家也没你这么个丢人的媳妇!”
“林佩玉,你说对了。张家马上就要没有我这么个丢人的媳妇了!” 舒瑾城回身直视她说道。这一次她出门后就没有回来。直到和张泽园离婚,都是在外面赁了个房子另住。
很快扬子饭店就到了,舒瑾城收回了回忆。
扬子饭店是鼓楼区宝善街的一家英国饭店,红瓦古堡,豪华宏伟,门口蹲的石狮子也是明故宫的老物件,就连砌墙的青砖都是从浦口点将台的明代城墙上敲下来的。
舒瑾城等人下车,立刻就有门童十分恭敬地迎接上来,
舒瑾城毫不怯场,虽只穿着一身棉夹袄配布裙,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与门童客气点头,走进店里的仪态却有着大家风范。
扬子饭店里面的布置十分精致,红砖铺地,考究的木桌上铺着雪白的餐布,摆放着盛开的鲜花。此时尚未到晚餐时间,餐厅里十分安静。
舒瑾城一眼就看到了林佩玉。她身穿香云纱旗袍,梳着平整的发髻,耳朵和手腕上都戴着能滴出水来的翡翠,身后还挂着毛色乌亮的灰鼠大衣,一望而知是个贵妇人。
舒瑾城嘴角翘起来一点,迈着有些轻快地步伐走到林佩玉身边。她有点饿了,这里来了一个冤大头,不宰她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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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取向明确,报复心极强,
而且出身不好,一点都不适合做郗家的太太
但是慢慢的,圈子里盛传郗聿深豪宠着个黑莲花,
甚至想把郗太太的头衔强加给她……
黎筝对着眼前的男人,冷冷一笑:我不会喜欢你的
男人勾住她的下巴:不可能
咫尺天涯如参商
咫尺天涯如参商
身穿棉夹袄灰布裙的短发女子朝自己走来, 上身臃肿的像一只要过冬的熊。
因着扬子饭店里开了电暖气, 舒瑾城一边走一边将那件内里都起球了的棉夹袄脱下来,让林佩玉皱起了眉头。
模样倒是个俏模样,不比金陵那些知名的名媛差,不然也不会吸引泽园。就是不知在塞外待了多久, 全身都散发着穷寒之气。
山珍海味品尝的多了,偶尔也会想吃点清粥小菜。
林佩玉不认为自己的儿子会对这舒小姐怀着多深的心思, 就当是品个新鲜罢了。可为了一个新鲜, 将好好的仕途抛在一边, 那就不是林佩玉能够容忍的了。
林佩玉将保养良好的双手矜持地叠放, 左手腕上系一支蒂芙尼镶钻蓝宝石皮带手表, 右手帝王绿翡翠镯子轻扣桌面。
眼见舒瑾城将她那寒酸的棉袄挂在自己的大衣旁,林佩玉才简单地道:“舒小姐请坐。”
“多谢林太太。” 舒瑾城依言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脚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动作也轻柔优美,看上去赏心悦目。
但她接下来不等长辈说话,就擅自开口也十分没有礼数了。舒瑾城盈盈笑道:“听陈妈说您今天是要请我吃饭。”
陈妈在饭店外等候, 并不在身旁, 林佩玉道:“除此之外, 我还想和舒小姐聊聊天。”
“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舒瑾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林佩玉闻言笑笑,道:“舒小姐那么饿的话, 就先点餐吧。”
舒瑾城不是没有听出林佩玉话里的讥讽之意,但她不甚在意,只是将菜牌拿过来, 认真地研究,就这么把林佩玉晾在了一旁。
果然是个不懂礼数的小蛮夷。林佩玉容长脸儿写满了不悦,但她要保持自己的风度,也没法打断舒瑾城的阅读。
见舒瑾城一直翻看餐牌,林佩玉心下了然。虽然舒瑾城是留洋回来的,但看她的穿着打扮,在国外的时候必然是个穷学生,说不定根本没进过这种高档的西餐馆,不知道什么是头盘、冷餐、正餐、甜点,或者早被这些法语绕晕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西洋侍应生将一小篮餐前面包和黄油、鹅肝酱、熟肉酱等配料放在了桌上。舒瑾城才用娴熟的法语道:“我要点餐。一份鲜蚝汤,一份红酒焗乳鸽,一杯桃红葡萄酒。”
林佩玉挑起细眉,看来她倒也不是不学无术。
“?a marche. Merci!(好的。谢谢!)” 侍应生又将头转向林佩玉,用法语问道:“太太,您要点什么呢?”
林佩玉娘家虽拥有江南最大的缫丝厂,自小却接受的是中式教育,英文尚且不会,哪里听得懂法语,当下脸一沉,一言不发地坐着。
西洋侍应生见舒瑾城穿得平凡,尚能说法语,以为对面这位阔太太定然也是要讲外文的。在这个年代,许多有钱人以能讲洋文为荣。倘若一个外国人和他们说中文,他们还要不悦。
但阔太太却不回答自己,西洋侍应生才知道自己理解错误,赶紧要换成蹩脚的中文,舒瑾城却已经开口了:“他问您要不要点东西。”
不回答本来没什么,但舒瑾城偏偏要翻译,显得自己倒低她一等似的。本来想要敲打舒瑾城,可她偏不按套路出牌,林佩玉觉得心中更是腾了一把火。
但她毕竟出身大家,又嫁给了财政部副部长,在外该有的架子都有,便冷然道:“舒小姐,麻烦你告诉他,只要一杯清水。”
舒瑾城依言告知,等侍应生退下后,她便开始吃起桌子上的法棍和鹅肝酱来。这可是扬子饭店的一绝,名声在外。所以舒瑾城动作虽然文雅,却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三片涂了鹅肝酱的面包。
林佩玉动了动嘴唇,实在忍不得,便道:“我听说你才从西川回来,那里是不是没什么好吃的?”
“也不是,各有风味吧。木喀的烤羊腿我就很喜欢,一次能吃一整只。”
“……”
“舒小姐,我这次是想和你聊一聊泽园的事情。” 林佩玉稍顿片刻,终于找回了此行的目的。
舒瑾城放下手中的刀叉,好整以暇地笑道:“张太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聊张监察员。我和他的交集仅仅限于课上,私下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但是他曾经当着诸多媒体的面送过你一束玫瑰。” 林佩玉道。
“一束花而已,我也没有收。”
这时候侍应生将二人的饮料和舒瑾城的鲜蚝汤端上,舒瑾城喝了一口桃红葡萄酒,决定也来敲打敲打自己这个眼高于顶的前任婆婆:
“送花这件事情也给我造成过困扰。坦白地讲,您应该先去找您的儿子,从他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来打扰被他介入生活的我。我做讲座,上课,放学,休闲,自问从来没有想要攀高枝的心。张泽园送的那些票我都拒绝了,您找我也是说不通的。”
就凭你这个行为举止,穿着打扮,如果不是你引诱,泽园怎会悄悄跑去做什么大学的检查员?如果不是王景都督的事,只怕老爷和自己都被他瞒在鼓里!
林佩玉对舒瑾城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她掀了掀嘴唇,道:“若舒小姐真的能够像你所说的这样做,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得,这女人从来只认定自己原本的想法,别的一概听不进去,她早该知道的。舒瑾城微微摇头,拿起小勺子开始喝汤。
鲜蚝汤是扬子饭店的招牌,不但没有海鲜的腥味,反而有种清淡又甜鲜的味道,尝一口简直能把人舌头鲜掉,温热的汤滑下肚子,舒瑾城的眼睛微眯,觉得虽然要再见到林佩玉,来这趟也挺值得。“舒小姐,泽园将要负责王景都督来金陵的一应事宜,不会有机会再去金陵教会大学了。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去找他,你可以做到吗?”
林佩玉的口气里含着骄傲。西南王的名声虽然一向很不好,但他的权势如日中天,是常凯石都要避让三分的人物。老爷只是财政部副部长,总被叶家压下那么一头,但若这次泽园能和王景搭上线,让老爷获得他的支持,那情势又不一样了。
“那真是太好了。希望您也能管住儿子,叫他别来找我。” 舒瑾城摊摊手。
侍应生从远处走来,手上端着红酒焗乳鸽,舒瑾城的注意力被正餐吸引,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
这时饭店门口忽然有小小地骚动,连老板柏耐登也从楼上下来了。
没过多久,大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男声:“咱们两家马上要成为亲戚了,你又何必跟我客气呢?” 接着又转换为法语:“柏耐登先生,我很好,这一向生意可还兴旺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舒瑾城身子一僵,这金陵城竟然这么小。
大哥。这是大哥的声音。
过往的事如潮水般涌来,这声音的主人曾对她那般温柔,那般回护,宠得她要星星就绝不会得到月亮,让她虽然失去了母亲,却从来没有少得到半分的爱。可也是这样一个大哥,最后将她逐出舒家,从此再没有见过一面。
抗战胜利后,她也曾往家里寄过一封家书,却再没等到回音……
她可以平静地面对张泽园、林佩玉,却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大哥。
正好侍应生挡在了她们身前,舒瑾城借着端过盘子,掩饰自己一瞬间的失态。
“瑜川兄,你这边请。我方才已经订好位置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赫然就是张泽园。
舒瑾城抬头,见林佩玉面色也颇有些尴尬,显然她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看到她和舒瑾城坐在一起。
好在侍应生将她们两人挡住,透过侍应生的身影,舒瑾城看到了自己的大哥,穿一身黑呢大衣,还和从前一样高大挺拔。
眼睛蓦然有些酸涩。
张泽园和舒瑜川坐到了离舒瑾城一桌远的卡座上,有座椅遮掩,两边彼此不相见。
舒瑾城和林佩玉各怀心思,一时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张泽园心里却有些烦闷。他昨日接到上头的通知,叫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专门负责王景来金陵一事。若按照以往他的脾性,自然是会踌躇满志,但现在……这意味着他不得不离开金陵教会大学。
好在还有与舒家的婚约。若不是为了舒瑾城,若不是舒家大哥是个有出息的,有结交的价值,他才不会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庶弟浪费时间。想到不是躺在烟塌上吸鸦片,就是烂醉在家的庶弟,张泽园心理暗嗤一声。
但他面上却带着笑,称舒瑜川为“大哥”,态度不可谓是不亲切近人,就像要结亲的不是两人的庶弟庶妹,反而是他们自己一样。
舒瑜川点点头,对自己这个准妹夫的哥哥多了几分好感。妹妹留学德意志时,他也正在柏林。要不是瑾城四年前不听父亲的命令,直接转学到了伦敦,又和家里断了联系,这也该是一对良配。
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小妹,舒瑜川心里叹了一口气。
舒瑾城埋头切肉,鲜嫩多汁的乳鸽入嘴如同干柴,食不知味。
张泽园的声音却不停:“瑜川兄,我今天要为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道个歉。他这两天生病了,身子不大好,所以才没办法同来。”
“哪里的话。有你出面,舒某才更加放心。泽园,你电话里跟我说张舒两家的婚礼要延期一周举行?”
林佩玉的眉头皱起,她不懂自己的儿子为什么突然对张鹤轩的事情上心起来。
“说来也巧,我近日被委派了负责王景入金陵的事宜,他前几日给常大总统拍电报,说要提前入南都,各大部长包括我父亲都要接待他,恐怕没有时间准备婚事。王景都督还要下榻中央饭店,和咱们的场地也有冲突。”
说罢他压低声音道:“我们是不想婚事仓促而就。况且——有关王景的传闻你是知道的。他护送常总统进金陵的时候我还在国外,但听我父亲说,那时候他可是杀红了眼,没一个人敢拦在他前面。我是怕他和他手下的兵唐突了二小姐。”
听了张泽园的话,舒瑾城割肉的刀重重下切,不由冷笑。你一个卖国求荣的汉奸,也有脸评论王景吗?
往后王景带领几十万西川男儿用极其惨痛的代价收复失地的时候,恐怕你正在伪政府里向太君们点头哈腰,舒舒坦坦地啃食同胞的血肉。
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因为张泽园“为新成立的全国统一政府尽绵薄之力”的鬼话,决定辍学同他回国。
“你说的有道理。” 舒瑜川的声音传入耳朵里:“珍湘是个外向的性子,冲撞了王景都督就不好了。珍湘和鹤轩都还是孩子心性,只希望他们二人婚后能收收性子,彼此都成熟些。”
“舒珍湘” 这个名字,刚离婚时听到舒瑾城是要咬牙切齿的,可现在竟然没有什么感觉了。她爱嫁谁就嫁谁吧,即使嫁给张泽园也没有关系。
她脸色不好只是因为大哥的声音罢了。
大哥平日里在沪上和港城两地做生意,却仍特意来金陵为舒珍湘奔走,如果他知道舒珍湘前世曾经对她做了些什么,如果他知道此刻自己就在金陵,就在他一桌之隔的地方,又会有何反应呢?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说我书名容易劝退,有什么好的建议吗_(:3」∠)_
圆钝妩媚舒珍湘
圆钝妩媚舒珍湘
听着大哥为舒珍湘的婚事操劳, 舒瑾城的心像被苦柠檬汁浸着, 又酸又涩。
可这一世是她自己先离家而去,又怎能再奢望大哥仍旧像从前那样爱她护她。
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地步,现在才发现对大哥的亲情永远是能扎透心脏铠甲的一根钢针,搅拌着她内里还未休养好的死肉坏肉, 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
她不想见到大哥,也不敢见到大哥。就连本来坦然自若穿着的布衣灰裙也变得令她不自在起来。大哥如果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是不是也会笑她落魄, 也会认为她离开舒家门庭后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永远别回来才好?
她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想大哥, 但近乡情怯, 算上两辈子的时间,她已经一十八年没有见过大哥一面了。
她将手中的刀叉放下, 鲜美的乳鸽只吃了几口, 方才还红润的脸上已经染上苍白。压低声音,她对林佩玉道:“张太太,我们该说的话说完了。我也要走了。”
林佩玉不想让儿子见到她们, 自然愿意舒瑾城早早离开, 于是道:“行, 你走吧。希望舒小姐记得你的承诺。”
舒瑾城没有回答,她匆匆走到衣架前拿下自己的棉袄, 背着身子将它裹在身上,头也没有回的离开了扬子饭店。
在舒瑾城将要走出扬子饭店的那一刻,舒瑜川如有所感, 向来精明的目光落到了舒瑾城的背影上。
陈旧的、落伍的、笨重的款式,将她的身材完全遮掩住了,一头短发也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这人倒有个性,穿着如此格格不入的衣服。舒瑜川心底里闪过一丝疑惑和一丝熟悉的感觉,但并没有多想,径直将目光转回了张泽园的身上。
走出扬子饭店,是繁华热闹的逸仙北路,不远处泛黄的长江奔流,轮船的汽笛声传入耳朵。舒瑾城只觉得脚有些发软,身上也有些发寒,但好歹是走了出来。
大哥没有认出我。舒瑾城释然又惨然的一笑,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走入了车水马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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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舒府。
舒珍湘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她的头发打理的极好,刚刚烫的时髦小卷蜷曲在她如天鹅般白嫩的脖颈边,衬得那块儿嵌着红宝石的金鸡心项链格外好看。除此以外,她每周都要上西洋理发店去修理自己细细弯弯的眉毛,在指甲上一层一层地刷上时下最流行的颜色。
舒珍湘的脸是妩媚而圆钝的,妩媚来自她大而上飞的眼睛,圆钝则来自小小的鼻子。
鼻子是舒珍湘对全身上下最不满意的一个器官,为了遮掩这个瑕疵,她只能勾勒出最精致的红唇,以让人忘记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缺点。
但舒珍湘很不高兴,十分非常地不高兴。
她身上的这身洋装虽然是今年新买的款式,却在前些日子的聚会中被梁家的女儿抢了风头。那梁家的女儿穿得是新成立而风靡沪上的“云裳”牌时装,受到了宴会上所有人的称赞。
明明她才是被金陵张家选中的媳妇,明明她才该是所有人的中心。
舒珍湘对着镜子做了个恼怒而不屑的表情,一双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秦氏。
况且北平也太无聊了。
作为昔日老大帝国几百年来的都城,北平注定被老旧的格局和传统拖累。那些连成片的低矮房屋,那些蒙着黄沙狭窄低矮的小街子下洼子,那些提笼架鸟穿长衫唱大戏的旗人,包括那偌大的死气沉沉的紫禁城,统统令舒珍湘厌恶。
她想要宽阔平整、车流如织的马路,想要高大壮丽有草坪花园的洋房,想要临着黄浦江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想要被鸡尾酒、香槟、奢侈首饰、摩登衣物包围的西式生活。
她想到沪上去。
说干就干,她下定决心,朝父亲书房里那部电话机走去。涂着丹蔻的手指捏起话筒,告知接线生自己要找沪上的舒瑜川先生,很快那头便被接通了。“大哥。” 舒珍湘的声音格外甜腻。
“你是?” 电话那头听上去很有些诧异。一听这带着广府南蛮口音的声音,舒珍湘就知道这是大哥的妻子赵英英。她曾是舒瑜川在港大的师妹,祖先下南洋积攒了家业,父亲现在是新港赵氏货运的东家。
也正因为她的家世,秦氏才一向对这个便宜儿媳既看不上又不得不好生捧着。
“大嫂,我是珍湘呀。我有事情找我大哥,他在家吗?” 舒珍湘手指绕着电话线,翘着红嘴唇,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语气却仍是笑意十足。
“Alvis,有人揾!(有人找你)” 赵英英在听筒旁高喊了一声,舒珍湘撇撇嘴,没过多久,一个沉着有磁性的男声接过电话:“喂。”
“大哥,是我啊。” 舒珍湘的语气里带着些小女生撒娇的味道。
“是珍湘?怎么了?” 舒瑜川问。
“大哥,北平真的太无聊了,闷在这里怪没有意思的。咱们也多久没见了,要不我去沪上看看你吧。”
“珍湘,你是要出嫁的人了,不能只想着玩。” 舒瑜川无奈地道。
“是呀,我马上要出嫁了,四月份过去和现在过去并没什么两样,总得留点时间适应一下南方的天气吧。我听说有不少北方人到南方后浑身起红疹子。我可不想结婚的时候变成个丑八怪。”
舒珍湘顿了顿,又娇道:“而且鹤轩也经常到沪上去,他约我早点去南方找他呢。”
“你结婚前不准和他私下见面。” 舒瑜川的声音严肃了一些。
他听过张鹤轩种种事迹,对他非常看不上眼,但是父亲已经将为舒张两家订婚,他作为儿子也只能照办。只希望结婚前不要出任何差错。反正金陵和沪上不远,珍湘嫁过去后如果有事,他也有能有个照应。
“我知道我知道。” 舒珍湘敷衍地回答,接着说:“总之我就是要去沪上,如果我来了,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招待我。”
“你必须先问过父亲,好好在家里准备嫁妆,最早三月份才能过来。” 舒瑜川道。
舒珍湘的婚期订的是五月初。舒瑜川在金陵有公馆,本也打算让舒珍湘和父亲、秦氏四月过来,在金陵这边送嫁,既然她定要来沪上,提前一个月熟悉熟悉环境也无甚不好。
“这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爸爸的。” 舒珍湘迅速说,“那大哥我们三月见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一点都不担心父亲会不会答应的问题,他本来就主张自己能早些与金陵、沪上的社交圈搭上关系,早点和张鹤轩增进感情,怎么会不乐意她提前过去呢。再说了,她还有妈妈,只要妈妈缠磨一下,父亲的骨头也就软了。
“Alvis,你对这个妹妹也太好了点。可她和她mom的那种做派……” 赵英英皱了眉。刚结婚时她有随丈夫到北平去,那时舒珍湘和她母亲可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也就只有这一个妹妹在身边了。” 舒瑜川揽住赵英英的肩膀:“她只在我们家住两个月,你就稍微忍耐点,嗯?”
“我才不和你那个妹妹一般见识。如果她太烦的话,我就走,去到别的地方住。” 赵英英小麦肤色上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嘴唇永远健康红润,有时候故意说起气话,也不知道是真得生气还是开玩笑。
舒瑜川俯身亲一口妻子的唇,赵英英嫌弃地躲开,最后又好笑地任他吻,舒瑜川在她耳旁道:“你若走了,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我打网球都找不到对手了。”
赵英英用一根手指推开他的脸:“少来,找你妹妹打去。” 说罢走出了客厅。
舒瑜川看着妻子娇小的背影,露出温柔的微笑,随即那笑容又淡去。
如果来的不是珍湘而是瑾城,她们一定能够相处的很好,能一起游泳,一起打网球,一起登山。
瑾城是那种活泼大方的性格,从小时候起就爱玩闹,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后来在他的教育下,性子才逐渐沉静下去,对外也有了淑女的样子。可他没想到,她再一闯祸,就闯了个大的,把自己给弄丢了。
瑾城在做什么呢?她在异国还好么?他作为大哥,此生还有机会亲自送她出嫁吗?
洋房外的花园阳光灿烂,可没有答案。
玉石俱碎管存亡
玉石俱碎管存亡
舒瑾城冒着寒风回到宿舍, 用那个缺了口的鸡缸杯泡了一大杯热茶, 一口气灌进肚子里。但她还是着了凉,头痛难忍,连骨头缝里都好像在冒凉气。于是除了上课以外,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期间张泽园来找过她, 被悉雪萍挡了回去。张泽园只好让悉雪萍带话,说自己虽然暂时没有时间来金陵教会大学, 但是舒瑾城可以随时找他, 还转交给她一张名片。
雪白的卡片上印着张泽园的职务, 地址, 家庭电话, 舒瑾城看都没看,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三天后, 舒瑾城好转, 又有精力像平常一样给学生上课,做研究。而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不去管它,过了一阵子之后也逐渐平息。
这天舒瑾城如往常一样下了课, 忽听得教学楼下有一个人在大闹, 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金大老师诱拐女学生”、“还我妹妹!”、“金大不交人, 我就和外国势力抗争到底!”之类的话。
爱看热闹是国人的天性,那人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学生, 都在看他表演。
舒瑾城朝楼下一探,见是一个穿灰色团花绸衫的瘦弱男人,那绸衫已经很旧了, 团花看不大清痕迹,边角也有缝补的痕迹。
黄秋芳却陡然变了脸色,悉雪萍今天闹肚子疼没来上课,她便拎着书包自己往楼下跑。舒瑾城见状哪里不明白,肯定是黄秋芳那个抽大烟的哥哥找上门来了,便也赶紧跟着黄秋芳下楼去。
黄秋芳惨白着脸站在人群外围,不知该怎么让哥哥停止胡闹,又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免得让场面更难堪,仿若掉进了一锅热油之中。
那脸色蜡黄的男人却越闹越起劲:
“叫你们学校的负责人出来!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进了校,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倒要看看,这里是不是中国的领地,这里还有没有王法!”
“大清国早亡了,这里自然没有王法。”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紧接着,黄茂东就看见一个穿素蓝长衫的高挑女子从人群中走进来。
“你谁啊?我要见你们学校的负责人。” 见那个女人十分年轻,黄茂东打了个哈欠,并不在意,准备继续大喊大叫。
“我是金陵教会大学的老师。这里虽然已经没有了王法,但有校规,有法律,请你不要在公众场合喧哗,有什么问题和我到办公室去解决。” 舒瑾城冷静地道。
“我偏不!” 那人一擤鼻涕,将它甩在地上,用脚擦了擦,混不吝地嚷嚷:“有什么事情不敢在青天白日里说,非要藏着掖着?把那个背弃家门的黄秋芳和包养她的洋鬼子给我交出来,我倒要看看那个小贱骨头背着她大哥都做出了什么不要脸的丑事!”
黄秋芳听见自己名字以这样的形式被唤出,大家又都在议论,不禁又羞又恨,浑身都在颤抖。
“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见男人还要再开口,舒瑾城凛然上前,一手扣住男人,一手将他的嘴巴堵住。
“唔唔……” 黄茂东和舒瑾城的身高差不多,因为长期抽鸦片身体早就垮了 ,又加上从老家赶到金陵,并没有休息好,所以根本无力挣脱。
舒瑾城长眉一挑:“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找保安把你从学校里丢出去,第二你老老实实的跟我去办公室。”
黄茂东却不老实的扭动着身体,舒瑾城忽然觉得掌心一湿,他竟然用舌头把一口浓痰顶到了自己的手上,那恶心滑腻的舌头还划过她的掌心。
舒瑾城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手却下了死力,她把嘴靠近黄茂东的耳朵,缓慢地说:
“捂住你的这只手,曾经把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拖出房间,任那肥白的蛆虫从嘴里不停地钻进钻出……这手曾经在草原上猎杀群狼,还曾经让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倒在面前,血留了一雪地……我劝你,好好听我的话,听从第二个选择。”
除了第一件事,别的她都只是目睹而已,但舒瑾城模仿着赤松的样子,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沙哑,竟然让黄茂东不自觉地打了好几个寒颤,觉得耳朵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来金陵教会大学前才吞云吐雾了一番,现在这声音又勾起了无穷无尽的诡异恐怖的幻想。
“放,放开我,我跟你去办公室。” 男人结巴道。
舒瑾城毫不废话地拖着他往人类学系楼走去,围观的同学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乖乖隆地咚!舒老师老结棍了!(舒老师太厉害了)”
“现在我有点儿同情张大公子了,如果他继续缠着舒老师,绝对被舒老师给好好教训一顿。”
“切,早说过张泽园配不上我们舒老师了,除了他吸民脂民膏的父母,他还有什么?”
“那个黄秋芳是什么情况?”
见舒瑾城和闹事的人离开,围观学生开始激情讨论。
黄茂东被舒瑾城教训了一番,似乎放弃了挣扎,乖乖地进了人类学系楼。舒瑾城敲响了沃亚士的办公室,把黄茂东带了进去,将满手污渍就手擦在了黄茂东的长衫上。
“怎么回事?” 沃亚士将手中的放大镜和兔毫盏放下,看着被舒瑾城身后那个鬼头鬼脑,四处打量的瘦弱男人。舒瑾城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黄秋芳的哥哥,他在教学楼前面闹事,我就把他带到办公室来了。”
沃亚士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客气地说:“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解决,黄先生请坐吧。”
黄茂东折腾了一番后早就累了,大咧咧地把自己丢到了宽敞舒适的皮质沙发上,屁股左腾右挪,懒洋洋地说:“乖乖,洋人的东西就是老舒服。”
然后他发现了茶几上的一盒雪茄,眼睛发亮,对着沃亚士,两只手指摆在嘴巴前做出抽烟的样子,发出啧啧声。
“在女士面前不应该抽烟。” 沃亚士用蹩脚的汉语道。
“她也能算是个女的?” 黄茂东小声嘀咕,但也没造次,而是把目光投向玻璃橱里的一件件古董藏品,咧开黄牙道:“看样子你这个洋人有钱的很啊。”
“咚咚咚”,办公室门又被敲响了,黄秋芳的声音传来:“e in (我可以进来吗)”
“是秋芳。” 舒瑾城去开门,见黄秋芳站在门口,头发蓬乱,眼圈通红而浸着泪水,单薄的身体有些发抖,似乎是刚从哪里跑过来的。
“秋芳,这件事你不用出面,老师会帮你解决的。” 舒瑾城低声对她道。
黄秋芳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他是我的哥哥,他来作孽,我不能躲。”
舒瑾城看着黄秋芳,从她沉默而倔强的姿态里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叹了口气,搂着黄秋芳进来,让她挨着自己在另一侧沙发上坐下。
黄茂东一听见黄秋芳来了,刚刚那还有些畏缩的样子立刻消失了,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她坐下来,立刻阴恻恻笑道:“秋芳啊,多久没见到哥哥了,你还想的起来有我这么个人,有黄家这么个家吗?”
他的语气骤然拔高,黄秋芳肩膀一抖,很久才道:“我在信上已经跟你写得清楚了。”
“什么信?” 黄茂东道:“你是说那封把姆妈气得卧病在床,阿爸几天不说话的信么?”
“爸妈怎么了?” 黄秋芳抬起头。
“很快就要被你气死了!” 黄茂东嗤一声。
“你是说你爸妈没被你败光家财气死,没被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知道抽大烟给气死,反而要被秋芳好好学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给气死?” 舒瑾城故作惊讶地问。
黄秋芳听了这话,扬起的脖子这才又低了下去。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 黄茂东刚刚被舒瑾城修理过,声音也没太多底气,于是调转枪头,对沃亚士道:“你就是那个每个月给我妹妹钱的洋人?”
沃亚士点头,说:“令妹是我的助理,我按照她的劳动开工资给她。”
黄茂东笑道:“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现如今那些女招待女服务生干的什么勾当,谁不知道啊?她一个小姑娘给你当助理,你能安什么好心?说不定早就给你吃干抹净了!”
舒瑾城注意到黄秋芳的脸色又白了一些,警告地瞪了一眼黄茂东,他撇嘴道:“你知道黄秋芳不履行婚约,我们家损失多少钱?五千大洋,整整五千大洋!”
说到钱,想到这些钱够他买多少鸦片,黄茂东的眼神又狠戾起来,他盯着黄秋芳:“早知道你还能这么有出息,当初就该把你的书全部烧掉,锁在家里,看你还敢不敢弄这些幺蛾子。”
黄秋芳闭上眼睛,将手掌紧紧地捏成拳,似乎在默默承受着黄茂东言语的侮辱。
“人生而自由,密斯黄有权利选择她想要的人生,没有谁可以强迫她出嫁。” 沃亚士反问:“你用嫁人换钱,和买卖人口有什么两样?”
“你还真说对了,我们黄家养了她那么多年,难道是白养的不成?今天就是5000大洋,要么交钱,要么交人!”
说完,黄茂东就跟所有的无赖一样,把身体瘫在沙发上,摆出一副反正我不走了,你们能奈我何的样子 。
“黄茂东,我的哥哥……” 黄秋芳喃喃道。
她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脸上尽是凄然地惨笑:“你真得和舒老师说的一样,就是一条永远不会餍足的吸血蚂蟥,一条下水道里的臭虫。这么多年了,我起早贪黑读书,省吃俭用干活,而你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全部榨干,还反过来咬我一口,你还有没有心?”
“黄秋芳,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黄茂东歪斜在皮沙发上,唾沫横飞,“你趁早跟我回去,要么就让你姘头把这五千块大洋交出来,不然我每天来学校闹,告诉每一个遇上的人你和你老师的好事,我看你怎么上学,看你怎么做人!”
黄秋芳盯着黄茂东,一双眼睛像是能滴出血来。忽然地,她道:“好,你要钱是吧,我给……”
忽然她从身上掏出一把水果刀,扑到黄茂东面前,指着他绝望地道:“你要是不走,我就和你玉石俱焚!”
“你还敢造反了?” 黄茂东怕谁都不会怕自己的这个妹妹,他知道她没这个杀人的胆量,于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争执起来。
这一下变生不测,舒瑾城和沃亚士这才反应过来,双双将两人分开,可已经太晚,当气喘吁吁地黄茂东被沃亚士扔到地上时,那把水果刀已经插进了黄秋芳的小腹,鲜血正从她月白色的褂子外缓缓流下。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黄秋芳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雪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萦绕着鼻腔。
她觉得小腹微痛,还有隐隐的清凉覆盖着伤口。
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进入脑海,最终定格在黄茂东浑浊泛红的眼睛上。
她捂着腹部挣扎着想坐起来,就被守在床边的舒瑾城按了回去, 她软语道:“先别起来,好好休息。”
“舒老师, 我怎么了?我……黄茂东在哪里?” 黄秋芳的嘴唇干裂发白, 像一朵褪色的枯萎花瓣, 她左右看看, 可这间病房里除了自己和舒瑾城, 并没有别人。
“你很幸运,水果刀只插进去了几厘米, 也没有触及要害。在医院里观察一天, 就可以出院了。至于黄茂东他被警察抓捕了,沃亚士老师在警察局配合调查。”
“哦。” 黄秋芳沉默不语,眼睛望着天花板微微失焦。
我竟然真的和他动手了……
那一刻, 她想到躺在垃圾堆里的咪咪的尸体。全家没有一个人要埋葬它。
“秋芳, 你以后绝不能再做这样冲动的事了。”
舒瑾城凝眉道:“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及时拉开你们, 如果不是黄茂东长期吸食鸦片手上没有力气,如果水果刀恰好偏了几厘米, 后果都是不可设想的。你知道吗?”
“……” 回答舒瑾城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已经在自毁了,可你不能为了他让你自己毁灭。” 舒瑾城道。
“不,您不懂……” 黄秋芳终于出声, 长久压抑的痛苦让她面容微微扭曲:“ 是他要先毁了我,他威胁我,他要让我不能上学,不能做人,他要毁了我辛辛苦苦才挣得的一切!他凭什么?他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该下地狱的臭虫!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想到黄茂东的指责,想到不知道怎么样的父母弟妹,黄秋芳心里又乱成一团麻,她的那些怨恨和痛苦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只能反过来狠狠地刺向自己,她恨道:
“就算要死,我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秋芳,秋芳你看着我。” 舒瑾城握住黄秋芳的手,另一只手替她将遮在脸上的碎发拂开。
她看着黄秋芳泛红的眼睛,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道:“我知道你觉得很不公平,但这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并没有绝对的公平,端看人怎样去解决它了。起码我和沃亚士老师都在,黄茂东现在也被送进了警察局,他不会再来破坏你的生活了。”
“那他出来以后呢?” 黄秋芳苍白着脸,“如果他再来找我,舒老师,我该怎么办?”
“He will never cobsp; (他不会再来了)
沃亚士从门外进来,将一张纸放在黄秋芳的面前:“他当着警官的面写了保证书,签了字。如果下次他再来金陵教会大学闹事,或者威胁你的人生安全,对我进行敲诈勒索,我就会通过美国领事馆严肃处理这件事。那就不止像这次一样在牢里拘留十五天那么简单了。”
黄秋芳接过那张保证书,上面的确有她哥哥歪歪扭扭的签字,保证书上写道,黄茂东代表黄家同意黄秋芳与蔡昱人婚事作废,黄茂东保证今后绝不再插手黄秋芳小姐的学习、工作云云。
“这张保证书是专门给你的。” 沃亚士道。
黄秋芳攥着那张纸,十分认真地去读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要把那些字刻进心里。很快,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险些将纸张洇湿。她用手飞快地去擦眼泪,又把那张纸妥善折好,藏在身上。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和舒老师不打扰你了。” 沃亚士对舒瑾城使了个眼色,舒瑾城随着他出去了。
两人在走廊的硬长凳上坐下,舒瑾城才问道:“怎么样,事情真那么顺利?”
沃亚士摇摇头:“没有。警察本来都要放他走了,是我出现,他们才又将他扣下的。”
“为什么?” 舒瑾城不解。
“密斯黄是黄茂东的妹妹,单这一点,就能让那些警察不想多插手。” 沃亚士无奈地说:“更何况,那把水果刀是密斯黄先掏出来的,警察就更认为黄茂东是占了理了。”
“岂有此理!” 舒瑾城皱眉,但她也十分清楚华夏警察对这种“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黄茂东前脚刚要走,我却赶到了警察局。” 沃亚士一笑:“他们见我来了,便又将黄茂东抓了回来,让他当面听我指控。我便把他闯进学校闹事,对我进行敲诈勒索的事情揭发出来,警方很重视,虽然没有证据,他们还是决定拘留他十五天,让他写下这个条子。”
期间自然伴随着警察对黄茂东一些拳打脚踢的暴力行为,但沃亚士并没有讲。
舒瑾城不知该为这局面高兴还是悲哀。
她顿了一秒,道:“总之秋芳是能放心了。在牢里没烟抽,就够黄茂东这个大烟鬼喝一壶的。看他那怂样,放出来后也没有胆量到大学里闹事了。”
黄秋芳的声音忽然从病房里传出:“舒老师,您能进来一下吗?”
“舒老师,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脱离我的家庭,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舒瑾城走到她身边后,黄秋芳道。
她突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倒令舒瑾城有几分惊讶。
“我让他坐了牢,我爸妈根本容不得我,就回去了他们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 黄秋芳苦笑,“就当是我不孝吧。以后我每个月都寄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们,只希望能留给弟弟妹妹一点,不要全部被黄茂东给拿走了。”
舒瑾城沉默半晌,道:“这是你的决定。但人生很长。”
黄秋芳道:“对,人生很长,我决定给自己挣一个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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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舒瑾城还忘不了黄秋芳腹部涌出鲜血,在黄茂东的疯狂大笑里倒地的模样。
鲜血滴落在沃亚士灰色的地毯上,也让舒瑾城回想起在木喀的日子,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血。
她将那柄价值一万大洋的刀鞘握在手心,在台灯下细细观摩。赤松在河流边给她讲述马帮旧事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两手支撑在身后半仰,看着木喀上空璀璨的星河。
热量从他包裹着手臂的黑豹皮袄中散发出来,是一种属于男子的纯粹的味道。这味道和夜间青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成为了一种令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像豹子。
舒瑾城不安地动了动,将注意力收回到那柄刀鞘上。
她还是决定去给它配上刀身,哪怕价值不符合,总是她答应赤松的事情。
说不定有一天,她和赤松还能再见面呢?
赤松在她身边的时候,真得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天他们脱离狼口以后顺着河流逆行,终于找到了一顶临河的硕大牛毛帐篷。
星光如泼洒的烂银,照出了一地雪白,那座帐篷却像是星光下一个巨大的坟堆,让人无端有几分害怕的感觉。
赤松在帐篷门口用羟语喊了几句话,可没有人回答,帐篷里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女人呻吟。
那声音已经几乎没气,但舒瑾城还是听懂了,她喊的是“救命”。
赤松护着舒瑾城进入帐篷,见羊毛毯上躺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她长袍的下摆已经全部被血水打湿,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帐篷。
看来是突然发作,却难产了。
不知道为什么妇女的丈夫不在身边,但舒瑾城和赤松没有废话,立刻从包袱里拿出医疗用品替妇人接生。
舒瑾城是第一次操作,心里也很忐忑慌乱。
但赤松却沉着稳重,一双手比北平城里最老练的接生姥姥还稳,不方便时让舒瑾城在旁边帮助他,竟然没过多久就从妇女的下体取出一个脸色发青的婴儿。
他倒提着婴儿的脚跟拍了一下屁股,那婴儿发出如幼猫一样细弱的哭声,赤松这才把他简单清洁后包进羊皮。那婴儿在他宽阔的怀里,就跟一个小老鼠一样。
舒瑾城站在旁边看他操作,颇有些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感觉。后来还是赤松要她去调一点羊奶喂婴儿,才总算找到了事情做。
舒瑾城跪坐在赤松身前用一只木勺喂奶,婴儿蠕动着嘴唇,一开始有些抗拒,等发现了羊奶的美味,才开始急迫地吞咽。
他的两只小拳头虚握,一只抵在赤松的胸口,一只轻轻靠着她的手臂,赤松忽然低低地笑了,胸膛发出的颤动让木碗里的羊奶跟着颤抖。
“你笑什么?” 舒瑾城抬起头,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在赤松的眼里却格外好看。
他将帐篷掀开一角,任星光洒在舒瑾城瓷白的脸上,开口道:“你以后肯定会是个好阿妈。”
“谁跟你阿爸阿妈了?” 赤松的轮廓隐在阴影里,身后便是无垠的草原和高大的玉崩雪山,舒瑾城无端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忙将头低下来专心去喂孩子,却不知道把自己一截柔顺如天鹅的脖颈暴露在有心人的眼底。
赤松的手忽然伸到她眼底,拇指擦过婴儿的嘴角,复又轻轻划过她的手背,是熟悉的粗粝的感觉。
“我刚刚说错了,你还有进步的空间。” 赤松道。
“嗯?” 舒瑾城放下勺子,赤松将拇指伸到舒瑾城面前,上面有几滴洁白的液体,是她刚才粗心大意的“罪证”。
“你看你,奶都洒出来了。” 赤松的薄唇轻扬。
舒瑾城假装无奈:“既然这样,你来喂好了。”
“好啊。” 谁知道赤松竟真将木碗接了过去。“我开玩笑的,你抱着孩子也不好喂奶。” 舒瑾城赶紧要将碗拿回来。
“好了,我有办法。” 赤松将木碗放在地上,一只手将孩子搂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喂他。
那小婴儿的两只小拳头下意识抵住他遒劲有力的手腕,赤松的手仍旧平稳,羊奶果然一滴不漏地都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真厉害一双手,打得了狼喂得了孩子,我看你才是个好阿爸。”
舒瑾城见状,抬起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里面带着调侃的笑意。不知怎么的,在赤松面前,她总是格外放松,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本来的性格。
“你去睡觉吧。” 赤松很想伸手去揉揉舒瑾城的脑袋,但他忍住了,淡淡地道:“今天又是探洞,又是打狼,又是接生,你肯定很累了。”
“可是……”
“听话。你答应过在高原上要听我的。你不适应这里的高度,要是因为熬夜生病了,才是我的大麻烦。”
舒瑾城眨了眨眼,似乎无从反驳,也只能从命。她拿出自己的羊毛毯铺在赤松身边,打了个哈欠道:“你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叫醒我。”
赤松点了点头,看着怀里的婴儿,似乎轻轻哼起了哄孩子的羟族歌谣。
舒瑾城一躺下就觉得浑身的疲乏都向她涌来,在歌谣里很快就人事不省了。
再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赤松正坐在她的身边和什么人说话,她朦朦胧胧地爬起来。赤松道:“想睡就再多睡一会儿。”
昨天的产妇正抱着孩子坐在褥子上,另有一个穿羊皮裘,长发分成无数小绺的羟族男子坐在灶台前,对着她不住地用羟语道谢。
“这是这家的男主人阿桑,他到虾尓土司官寨支差,四个月都没回来,是今天凌晨才赶到家的。还差点将我们当成了强盗。” 赤松介绍道。
那男人捧了一碗酥油茶送到舒瑾城的手边,不断地对她说着感谢以及吉祥如意的话。
她接过酥油茶喝了几口,帐篷外突然传来六弦琴的声音,就是这天,她第一次见到了在牧民中鼎鼎大名的“疯诗人”。
修罗走出欲界天
修罗走出欲界天
跟着疯诗人在玉崩草原和河谷间辗转了三个多月, 有一天他突然对舒瑾城道:“昨天我拉六弦琴的时候, 天上飞过三只乌鸦,它们的声音告诉我,我要离开这里,而你也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那里有将要了结的因果。”
舒瑾城问他什么是最初的地方,他答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彼时已是十一月, 天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离舒瑾城计算好的离开木喀的时间不远了。
她骑着马, 与赤松一同回到了最初见到疯诗人的那片草原。
可牛毛帐篷外, 不仅只有阿桑大哥, 金珠大姐和他们的孩子,还有一队身穿华服, 背双筒猎枪, 马背上绑着狐狸、羚羊等许多猎物的羟人。
为首的那个少年跨坐在一匹比普通羟马都要高一头的枣红色大马上,团花绸缎面袍子上镶着极其昂贵的虎皮,火红狐狸帽狐尾垂落于他的肩膀, 衬得他左耳上的绿松石银耳圈闪闪发光。
他左手握着一支极精美的长鞭, 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雪地上的牛厂娃, 冷笑着说了句什么。
阿桑极力分辩,那少年的鞭子便对着阿桑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金珠怀里的孩子吓得嚎啕大哭。
三个月前,舒瑾城和赤松亲手帮金珠接生。遇上疯诗人后,又在他们家的帐篷里住了两周。
这期间, 阿桑和金珠把他们当恩人看待,将舍不得吃的肉干、好茶、青稞酒全部拿出来给他们,带着舒瑾城到其他的牧人那里游荡和访谈,告诉她牧民们春夏秋冬四季的习俗与生活,按照羟人的规矩让新生的婴儿认她和赤松当干妈与干爸。
看到大哥一家这样被欺负,舒瑾城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她与赤松对视一眼,纵马从远坡奔来,用已经十分标准的木喀羟语问道:“你们是谁?凭什么随便打人?”
“多杰顿珠少爷在此,你们两个是谁,敢这么无礼?” 少年身后的一个面貌凶恶的高大汉子吼道。
多杰顿珠,这不是虾尓土司的儿子吗?他怎么会来这么偏僻的草原?舒瑾城美目一凝。
她今天穿得是羟人平常的砖红色长袍,腰系登云阿佳送的五彩氆氇方裙,随是冬天,也显得格外明艳动人。多杰顿珠只扫了她一眼,眼睛便像黏在舒瑾城身上一样,直勾勾地不肯放开。
赤松本来就阴沉的脸色更像是要滴出水一般,嘴唇紧绷,深琥珀色的眼睛也酝酿起危险的风暴。
“你是谁?你不是羟人。” 多杰顿珠将鞭子收起来,低着头笑问舒瑾城。
“我是汉人,” 停顿了一下,舒瑾城又补充道,“我是王景司令的人。你为什么要打阿桑大哥?”
“王景的人?” 多杰顿珠像是听见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和一众侍从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谁都知道,王景根本不靠近女人,还不知道有什么隐疾呢。你当他的人还不如当少爷我的人,起码我可以让你天天满足,每晚在青稞地里哭喊着求我!”
舒瑾城握紧了拳头,但无奈对方十几个人都背着长-枪,即使加上赤松也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瑾城阿妹,你别管了。多杰顿珠少爷只是来向我要几头牛羊而已,我这就给他。” 阿桑道,他早就发现杰顿珠看舒瑾城的眼神不对,这个少爷年纪不大,却不知和多少女人好过,他实在怕舒瑾城这么好的姑娘也给他玷污了。
“牛羊?阿桑大哥,你本身就没有多少牛羊,而且今年要支的差你都支完了,凭什么还要把牛羊给他?”
“这是上供给‘你的’王景司令的外差啊。” 多杰顿珠特意在“你的”上咬字重了些,然后又和手下大笑了起来。
舒瑾城眼睛眯起来,冷冷地道:“王景早就废除了支外差的制度。”
多杰顿珠收住了笑容,只傲然道:“这是我虾尓家族的地盘,我是白骨头的贵族,想要多少牛羊就要多少牛羊,想要谁的牛羊就要谁的牛羊。若是不想交牛羊也可以,你——” 他一扬手中的鞭子,指着舒瑾城道:“你跟我走。”
舒瑾城正待说什么,赤松打马而上,与她并肩而立,手虽按着袍下的手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朝着她微微点头。
三个多月来的默契让舒瑾城知道,赤松是要她先答应下来。
舒瑾城便道:“我跟你走,你给我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哈,好处那是多着!” 多杰顿珠驾马来到舒瑾城身边,绕着她转了两圈,完全不管赤松就在旁边,用鞭稍点点舒瑾城的腰,道:“你比我们的女人更美,只要你肯跟我回官寨,多少金珠玛瑙,绸缎皮毛,我都给你。”
眼见着那鞭子就要碰上舒瑾城,赤松忽然伸手,快如闪电地将鞭稍抓在了自己的手里,多杰顿珠往回一扯,竟然扯不动,刚要发怒,赤松却开口道:“顿珠少爷,这是我的妹子,我们汉人的规矩,妹子要跟人走,总要大哥来送一程。”
“哦?你是她哥哥?” 多杰顿珠狐疑地打量了赤松一番,他和这个美女两人都是高身材,鼻子有那么些相似,看上去也确实不像羟人。
“对,我可以跟你走,只要你不为难阿桑大哥一家。但是我哥哥也要跟我一起,这是汉人的规矩。” 舒瑾城盯着多杰顿珠,让他身上一阵酥麻。
“好好。” 少年看了一眼赤松,道:“你看上去倒也强壮,跟着我回去做个院子里劈柴拾牛粪的也不错。”
“瑾城阿妹,赤松,你们别去。这几头牛羊我给少爷就行。” 阿桑急道。他哪里不知道多杰顿珠的脾气,跟着他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住口!” 多杰顿珠的鞭子啪一下抽在了阿桑前面的土地上,“谁稀罕你那几头破牛羊?现在我不要牛羊,光要美人儿。”
“放心吧,阿桑大哥,金珠阿姐,我和赤松不会有事的。” 舒瑾城隐隐知道这就是疯诗人说得了结因果了,但她却不知道前路漫漫,该如何了结。总之,他们还是上路了。
多杰顿珠是到玉崩山脚下打猎游玩的,这下也不必再猎,一心只想回官寨的安乐窝,抱着美人好好亲热。
为了杜绝舒瑾城和赤松逃跑,他们被十几个护卫包围着,在队伍的中间缓缓向前。
这样走了几个小时,他们走出了草原的范围,来到玉崩山脚下。
天寒地冻,雪夹着冰珠子往下砸,山脚下的土路早就覆上了齐膝深的雪。赤松暗中拍拍舒瑾城的手背,她会意,便高声道:“多杰顿珠少爷,这雪下的这样大,我们歇一歇吧。”
多杰顿珠心中一动,将鞭子一挥,示意队伍停下。
这趟他是出来玩的,并没有带帐篷等物,但羟人们早习惯了这天气,素来是不在乎的。十几号护卫让马匹围成一个直径五米圆圈,为少爷挡住了风寒,又有人专门将火堆生起来,递过来硕大的酒袋。
“你们都出去,让我和这个草原猎来的美人姐姐好好聊聊天。” 多杰顿珠一声令下,所有的护卫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让马匹露出一个缺口,朝外面走去。
赤松却久久不动。所有人都走了,多杰顿珠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吼道:“你也给我出去!”
赤松道:“我这就出去。但这里太冷了,我给妹妹拿个毯子。”
多杰顿珠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那酒囊的塞子拔开,对被迫留下坐在他身边的舒瑾城道:“来,喝口酒暖暖身体。”
说话间,他的手便要搭上舒瑾城的肩膀。
赤松却已经捧着毯子过来,他不再掩饰自己阴鸷的目光,将毯子兜头扔向多杰顿珠,一只手抓住多杰顿珠的手腕,狠狠一拧,多杰顿珠就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他的胳膊已经被赤松卸了。
可赤松没有停手,他另一只铁钳般的手又按住多杰顿珠同侧的肩膀,靴子自上往下毫不留情地往手肘关节处踩下,多杰顿珠只觉一阵钻心的剧痛,骨头从中折断,瞬间人事不醒。
马匹外的侍从早已经大乱,纷纷要往里冲。
将多杰顿珠扔到地上,把毯子盖在舒瑾城腿上,赤松拿起多杰顿珠的长鞭,起身一甩,鞭稍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圈,仿佛分开了越下越密的雪花,准确地击打在各马匹的臀上。
他又补了三五鞭,不知用上了怎样的巧劲,让那些马匹都朝侍从的方向奔去。
侍从们虽跟着多杰顿珠耀武扬威,可也没有经过多少实战,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只顾着躲避,连解下背上双筒猎枪的工夫都没有。
赤松抓住多杰顿珠那匹枣红马的马鞍,一个翻身跃上马背,手枪已经拿在了手上。
舒瑾城坐在地上,只能看到赤松的背影,在马群中显得格外高大,他居高临下,枪-弹连发,到处是惊呼喊叫,不过五六秒的时间,几小时前还耀武扬威的侍从就已经都倒在了地上。
受惊的马匹已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奔向远处,那些人的鲜血在雪地上摊开,还冒着一股一股的热气。
赤松从枣红马上跳下,看都没看那些侍从,执着枪往多杰顿珠这边走来。
黑袍,白雪,红血,染着杀戮之意的暗色眸子,微微有些凝滞的步伐,竟有妖异的美感。
赤松像是从忉利天走出的阿修罗,只不过有天人都嫉妒的外貌。
他边走边将那枪管已发烫的勃朗宁M1903插在腰带上,走到多杰顿珠的身边,抽出他的羟刀。
这只手,企图碰他的瑾城,已经被废了。
这双眼睛,在瑾城身上来来回回,很该剜掉。但眼睛只是用来视物,他的头脑里装得龌龊想象,才该被化为齑粉。
刀尖在多杰顿珠全身各处游走,在王景心中,这个人已经和一头躺在架子上的猪没什么两样了。
还是从眼睛开始吧。
“赤松,你要做什么!” 舒瑾城的声音让赤松全身散发的戾气猛然一收,他垂眸静静看着舒瑾城,却仍旧让舒瑾城心惊胆战。
“赤松,你杀人了吗?” 舒瑾城觉得脚发软,仿佛在一个梦里,怎么这一瞬间,十几个人就……
她的睫毛真浓密,有些害怕的样子比平常更可爱几分了。若是在这个大雪覆盖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该怎么从头将她吻到脚……
杀戮最能引出心底黑暗的压抑的欲望。
“赤松?” 舒瑾城心中一颤,微微向后挪了一点,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认清这个相处了几个月的翻译。
“我没杀他们,只是打中了他们的腿,他们大多数是痛昏的。” 赤松似乎回过神来,他将羟刀扔到地上,又恢复了给舒瑾城摘野草莓、烤蘑菇、晚上一字一句地纠正她羟语发音的模样。
可舒瑾城知道,刚才那个样子,或许才是赤松的真面目。
何须揉碎了别肠
何须揉碎了别肠
接下来便是一段逃亡。王景的大军已经进驻了霍塘, 只要到了那里, 他们便安全了。
但因大雪难行,到霍塘起码有五天的路程。
这一路上,舒瑾城变得沉默,虽然和赤松同乘一匹马, 两人却几乎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他们躲避着土司家派出的追兵,避开村寨和城市, 只走人烟稀少的山路。但越靠近霍塘, 走小路就越不现实。
就在离霍塘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 他们发现前路被盘查之人封死, 打算掉头时, 竟然遇上了二郎山上救助过的背夫们。
他们还和从前一样,背着小山一样高的茶包, 拄着丁字拐, 气喘吁吁地行走在木喀的各大城镇之中。
李老三等人讲义气,二话不说就让舒瑾城和赤松换上背夫的衣服,将行李书籍分装入空的茶包, 扮作背夫和他们一起通过关卡。
“这趟路上有两个兄弟伙冻死了, 背夹子、拐杖都是现成的。” 李老三用最平常的语气道。
“狗子好吗?” 舒瑾城没看到小男孩, 特意问道。
“要感谢舒小姐的那两块银元,他老子娘的病治好了, 自那以后就留在村子里了。” 李老三回答,沧桑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盘查之人对一群穷背茶的没什么兴趣,想来伤土司少爷的人也不可能在他们之中, 随意打量了两眼后就让他们过去了。
当夜,一行人在山脚下的一间幺店子里住宿,一间昏暗的大房里摆着整整两排大通铺,李老三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啊,舒小姐,让你住在这样的地方。”
“没事,老李,我真不在乎住哪里,是我要感谢你们才是。” 舒瑾城真诚地说。
“哪里的话呢。” 李老三局促地挠挠头,给舒瑾城和赤松拿来了梆硬的玉米馍馍。舒瑾城现在吃这种干粮也是吃出了经验,将它在热茶里泡泡再吃,就能比较容易地咽下去。
背夫队里全是男人,舒瑾城虽然表示不介意,但大伙儿还是让她睡在了最靠墙壁的位置,赤松就睡在她边上,以便将她与其他人隔开。
其实舒瑾城倒宁愿睡在两个浑身酸汗的背夫中间,但这话不好说出来。
寒冬腊月,这青瓦幺店子的被褥冷硬得像一块寒铁,用体温也捂不热。
躺在赤松身边,舒瑾城丝毫没有想要入睡的心情。
背夫们都背了一天茶,没过一会儿,鼾声就像海浪般在不大的屋内此起彼伏,舒瑾城更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她下意识地翻了一个身,想看看赤松有没有睡着,却发现赤松也正在看她。
明明屋内就一片漆黑,但她就是能看见赤松那双眼睛,就是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正在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舒瑾城瑟缩了一下。
明明已经很熟悉的人一下变得陌生,舒瑾城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释然。她从上一世起,不就是不断地在发现人性的多面与易变吗?
所以这一世,她可以对人热情,可以对人真诚,可以不计报酬地帮助别人,但绝不再完全地相信一个人,将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了。
王景望着她的瑟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握住。
他一向被世人视为恶鬼一样的人物,弑父杀弟,血洗都督府,毫无人心。他懒得辩驳,那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并非由来无据,凝望深渊的人怎能不被深渊侵蚀。
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只在回忆中存在的些微光明,竟能如此长久地照亮一个卑微阴暗的灵魂。
从此他向着光,踩着尸山血海向上走去,终于从一个野蛮阴郁的塞外男孩成长为一个手握重权、让所有人都敬怕三分的男人。
可越靠近光,所有的黑暗与不堪也越无处遁形。他没有被深渊吞没,手上却还是沾染了太多的血腥。
他得承认,他竟然害怕了。
一个狠厉而决绝的人,在对待她的问题上却如同懦夫,赤松在黑暗中露出了自嘲的笑。
他不能将她拴在身边,他的手又要沾满血腥,该是暂时告别的时候了。
“瑾城,” 他叫她的名字,“明天送你到霍塘,我就会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里?” 舒瑾城本来想闭眼装睡,听见这话又睁开眼睛,诧异地问道:“你不回登家锅庄吗?”
“不回。” 赤松回答,没有解释为什么。
舒瑾城陷入沉默,也不再问。何必问呢,其实她早知道,赤松不会是个普通的翻译。可一旦问出口,这几个月来两人建立的所有默契与感情就可能全部被摧毁。
“注意安全。” 过了好一会后,舒瑾城才憋出了这四个字。“我会的。” 赤松答。
一时两人又没有话。
“还记得赛马节的时候吗?” 过了很久,赤松再次开口。
赛马节……“记得。” 舒瑾城的声音仿佛很远。
她不会忘记,那是个躁动的、欢闹的、人心浮动的夜晚。
裙摆与酒水在舞蹈和火焰中旋转飞扬,当它们变成远处的背景时,长草中男女们的暧昧声音就无限放大。
一切都与原始与本能理直气壮地挂钩,那是不屑于遮掩的酒气和热腾腾的狂欢,古希腊酒神节的东方幻影。
那天像五里雾中,一个虚晃不明的梦境。
“你还记得我说过得话吗?” 赤松问。
“没忘。”
“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有汉人的血,倒和他们不一样。” 赤松是这么说的,舒瑾城心想,无非仍是与本能与情欲相连的东西。
她稍微扭头,听见略微沉重的呼吸声,赤松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她近了。
他的鼻尖距离她十公分远远,停了下来,或许是给她后退的时间。
舒瑾城想,她准是被潜藏在人类心灵深处的kollektives Unbewusstes(集体潜意识)影响,意识和酒神节、赛马会上那些酣醉的灵魂相连,所以才像被钉在原地一样,没有试图躲避。
赤松的鼻尖先触到她的脸,然后是睫毛,她听见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发自于谁的胸膛。
然后一个凉而薄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耳垂上,他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朵旁炸开,“我还是有一点羟人的血。”
声音还未全部入耳,他人已然抽身远去,复归原位。舒瑾城忽然清醒了。
“我睡着了。” 她双手交叠轻声道。
“什么?” 赤松问。
“我刚才是睡着了。” 舒瑾城强调一遍。
“……好。” 赤松平躺着,没有反驳。
一瞬间舒瑾城心里竟有些酸涩,可她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将今晚的一切又再次沉入心灵的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她真得睡着了。
方才一动不动地赤松却翻过身,用一只手臂枕着头,看了她很久很久。
第二天起床,他们两个的氛围非但没有变得更奇怪,反而又和从前差不多了。
到了霍塘的城墙外,舒瑾城将自己的羟刀递给赤松,道:“我还欠你一把刀,这把你先拿着,到时候再换回来。”
赤松接过那把在市场上买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刀,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将刀仔细别在腰间,他从袍子里解下那把总是随身携带的勃朗宁M1903,不容拒绝地递给舒瑾城。
奇怪,那天他们很平常地告了别,连再见都没有说一声。她甚至没等到赤松的身影消失,就转身进了霍塘城。
好像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什么事,却都没有戳破。
或许是那个晚上的缘故,再回忆和赤松在一起最后几天的事情,都朦胧如披上了一层梦境般的轻纱。
……
舒瑾城将新配好的羟刀拿回宿舍。
乌木做柄,精钢为刃,能严丝合缝地插入赤松的那把刀鞘,就如同原装的一样。托了沃亚士的关系,这刀“只”花了舒瑾城400块大洋,虽然与刀鞘的身价不能想比,但也足够让舒瑾城省吃俭用的了。
她将刀与勃朗宁统统锁进宿舍的一个铁盒子里,近期不打算拿出来。
吃了几天食堂后,舒瑾城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
她翻译的《梵岭天王传》第一卷被沪上的出版业巨头环球书局选中,将于今年付梓。这部二十万字的书将带给她一千大洋的稿费收入,只是在这之前,她要到沪上参与一些文化沙龙和讲座,打响名气。
能赚钱的事都不是事。
舒瑾城立刻和出版社的编辑约定了3月10日抵沪,11号在环球书局对面二楼的咖啡馆里先办一次沙龙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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