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外的?长?廊冷气十足, 白炽灯投下清冷的?光,像是钢筋水泥浇筑的皑皑冰原。
林知言站在原地,一瞬的?失神无措, 突然就忘了自己刚才愠怒的源头。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竟然这么简单, 对方的?一次妥协退让,就能让她忘记抵抗。
这几年来,她偶尔没缘由地梦见那一天?, 霍述用高高在上的冰冷语调问她:“你在观察一朵花或者一只白鼠前, 会经过它的同意吗?”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拥有平等选择的?权利, 而不是?被欺骗,被威逼利诱, 被监视管控。又或者霍述能认真听一听她的?声音,而不是?将愤怒的?拳头挥向她身边的?朋友……
他们之间?, 也许就不会走向无可挽回的?分?崩离析。
诚如霍述自?己所说,解剖一只小白鼠不需要?经过它的?同意。个人的?想法重不重要?, 取决于对方愿不愿意将她当做平等的?人对待。
有时候连林知言自?己都忘了, 她到底在固执地坚持些什么。此刻方如梦初醒, 她汲汲以?求的?, 不过是?一点“人”的?尊严。
很?简单的?要?求,只是?霍述从来都懒得去听。
她不知道是?霍述自?己想通了,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总之两人间?那点剑拔弩张的?气性,就像冰火相淬的?蒸汽一般, 嗤地一声蓬开,消散没影儿。
研究所外种着大片的?银杏, 此时尚是?一片浓荫油绿。林知言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身边跟着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她知道, 霍述在等她的?答案。
“飞机,赶不上了。”
林知言喃喃,缓缓停下脚步。
她转身,阳光下挺拔的?青年,有着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镇定,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狼狈。
【你说得对,我的?确想做手术,可这并不意味我可以?毫无原则地被别人安排。】
林知言还是?习惯于用手语和他沟通,那是?她的?“母语”,是?她的?主场。
霍述大概被那句“别人”刺到了,眸色微暗,又很?快归于平静,等她继续“说”下去。
【有两个我能接受的?解决方案:一是?我自?费做手术,我了解过你们预设的?价格,在我目前能承受的?范围内;二是?你们拿我当真正的?志愿者对待,我承担所有受试者应承担的?责任,不搞特殊化?。】
手语还没打完,霍述已皱起了眉头,对林知言提出的?方案相当不满。
林知言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头,继续坚定清明地将手语打完:【你说过,只有站在更高维度观察动物?时,才不需要?征求它的?同意。如果你真的?没有把我当做‘实验对象’看待,就请征求我的?意见,尊重我的?想法,我会很?感谢你。】
银杏叶打着旋落下,霍述站在光影交错的?浓荫下,很?久没有说话?。
林知言以?为他没听懂,毕竟方才的?那一长?串手语的?确有些复杂。
她正迟疑要?不要?用蹩脚的?口语再复述一遍,就听霍述冷沉的?声音传来。
“受试者的?测试项目,会有一定的?风险。可能头疼恶心,或者身体损伤。”
林知言就知道,之前拾一给她做的?那些“测试”,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受试者测试。
【这是?我享受志愿者的?既得利益后?,应该做出的?贡献。】
“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什么?
林知言以?为霍述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若无其事低头,很?轻地嗤笑一声。
良久的?静默,久到林知言要?放弃沟通的?时候,霍述终于松口。
“我会给你应有的?知情权,手术流程照旧。”
林知言脚步一顿,堵在喉间?的?棉花仿佛一下抽离,呼吸都变得轻松起来。
“谢谢。”她说。
……
正好赶上下一批受试者,林知言的?手术时间?提前了一周。
和霍述达成共协后?没多久,她就住进了二医院的?病房,为三天?后?的?手术做准备。
不知道是?不是?沾霍述的?光,原本三人位的?病房,此时只住着她一个人。
林知言也没再强求和别的?志愿者挤一间?病房,以?霍述惯于掌控一切的?性格,偏执是?刻入骨子里?的?,能做出一点让步实属不易。
手术前一天?,阳光不热不燥。
林知言戴着鸭舌帽,散步去医院外的?理发店洗了个头,然后?让托尼小哥帮忙将双耳后?的?头发剃掉一片——剃了大概两三指宽的?范围,托尼小哥约莫不是?第一次为人工耳蜗植入者剃发,手法相当熟练,披着头发基本看不出来异样。
“……麻醉醒了后?会很?疼,医院晚上没人开止痛药,你自?己提前去药店买点备着。哦对了,还有洗漱用品和睡衣,睡衣不要?买圆领的?那种,术后?不好更换。还有呕吐袋也准备一些,可能会头晕恶心。”①
林知言用助听器的?蓝牙功能和凌妃通话?,将要?准备的?东西一一记下。
记到一半才发现,里?头的?东西大部分?都有人准备齐全了。她轻叹一声,最后?只好逛到药店,买了盒布洛芬。
“妃妃,我到病房了,先不聊。”
林知言手上提着一只小小的?塑料袋,对着手机说道。
“那行?,你好好休息。”
凌妃爽利地说,“我买好机票啦,今晚飞过来陪你。给你带了惊喜小礼物?哦!”
林知言笑着挂断电话?,推开病房的?门,就见霍述坐在陪护椅上,两名医生和拾一呈扇形围站在他面前,正低声汇报着什么。
见到林知言立在门口,霍述抬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起身问:“回来了?”
林知言双手抄兜,眯着眼睛看他。
弯起的?干净眼眸像是?在质疑:你又在搞什么大阵仗?太医院会诊似的?。
霍述唇线轻轻上扬,气定神闲地告诉她:“我可没有行?使什么特权,只是?作为病患家属,确认一下手术细节而已。”
好一个“家属”。
林知言无言,他就是?欺负自?己没有家属,不会有人同他争这个名额。
林知言将买来的?止痛药搁在床头,弯腰时后?脑的?头发分?散开来,露出耳后?被剃的?轮廓。
霍述看到了,抬手撩开她细软的?发丝,试图看得更真切些。
男人的?指腹穿过发丝,带起一阵过电般的?酥麻。林知言后?脑的?头皮特别敏感,当即打了个颤,下意识后?仰躲开,警觉地盯着霍述。
【秃了,难看!】
有外人在,林知言换了手语和他交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霍述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些,颇有点初见时那股朝气蓬勃的?意味。
“不难看。”
他含着笑低声说,“你就算头发全剃光了,也是?最好看的?。”
天?生的?一把好嗓子,最适合说情话?,林知言四年前就领教过了。
她提了提唇角,在床上坐下。
他们多久没有这样相安无事过了?记不清了。
得了霍述的?默许,一旁目不斜视的?医生护士这才陆续走过来,为林知言测量血压和体温。
拾一单手插兜,一手撩开林知言的?头发检查了一番,确认剃发范围符合手术标准。
她弯着腰,脖子上挂着的?科研人员工牌坠出,微微晃荡在半空中。
林知言这才看清楚她的?全名:姚屹,一个如高山般巍峨挺拔的?名字。
姚屹,拾一……
两个名字好像全然无关,又似乎带点关系。
“体温正常,身体指标正常。”
拾一单手插兜,一边飞速记录,“这边要?和你确认一下,C3人工耳蜗芯片受试者,林知言是?吧?”
林知言点头:“对。”
“有没有在生理期?生理期期间?不能手术,要?延迟。”
“没有。”
拾一拿来一叠厚厚的?资料,为她讲解人工耳蜗植入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以?及术后?要?配合研究人员做哪些测试。
霍述拉了把椅子坐下,一边听一边批阅助理送来的?文件。他一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十足的?上位者气势,颇有种“监工”的?意味。
“……术后?会有一定概率局部感染、颅内感染,或者是?面神经损伤,也就是?常言所说的?面瘫。不过我们的?技术很?成熟,术后?引发后?遗症的?概率远不及一成,你不用过于担心。”
不知道是?拾一的?哪句话?戳中了霍述的?痛处,他签字的?笔锋一顿,抬起头来。
“一成也不行?。”
他眸色深暗,语气里?有不容置喙的?锋寒。
两个医生慑于他的?气势,都不敢做声,倒是?拾一有种不畏权贵折腰的?气魄,冷静回复:“霍总,您是?圈内人,应该知道任何生物?医学手术都不可能做到绝对的?零风险。这边只是?走流程将可能存在的?风险告知清楚,病人有知情权。”
霍述慢悠悠转动手中的?签字笔,黑色的?金属笔杆在霜白的?指间?上下翻转,这绝对是?他不爽的?前兆。
林知言躺在床上看他,投过去莫名的?视线。
霍述的?目光与她有短暂的?交接,然后?移回,朝着拾一等人说:“你们出来。”
竟然就这么起身,班主任训学生似的?,将一众医护人员叫走了。
林知言完全搞不懂霍述在介意什么,上一秒还是?春风和煦的?样子,下一秒就变了脸色。
难道拾一哪句话?触他霉头了?
晚上七点,林知言吃过手术前最后?一顿饭,凌妃就抱着一束鲜花赶到了病房。
彼时霍述正拉了帘子倚坐在靠窗的?陪护椅上,和山城的?高层打视频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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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易不说话?,都是?下属在汇报工作事宜,是?以?凌妃刚进门时并没有留意到他,环顾一眼病房环境,娇滴滴嫌弃:“噫,那个人不是?阴魂不散地缠着你吗?怎么不给你弄间?VIP病房啊?这床栏杆都掉漆了,连个伺候吃喝的?人都没有,小气死了!”
视频会议里?的?声音明显卡顿,林知言一口粥险些呛住,忙竖起食指压在唇上,比了个安静的?动作。
她指了指帘子后?坐着的?高大轮廓:本尊在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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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妃大概没想到霍述这样的?响当当人物?,会屈尊窝在角落里?,不由眼睛瞪得老大。
她放下花束和背包,坐在林知言床沿,换了手语:【他在我也要?说!仗着有权有势,就搞温水煮青蛙这一套,我可没忘记他当年的?手段,吓死人!现在倒是?装得像模像样的?,你千万要?擦亮眼睛,别又被他哄骗了!】
林知言无奈,用手语道:【妃妃,他现在看得懂手语。】
“……”
凌妃心有余悸地放下手,小声咕哝,“这还怎么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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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言朝她身后?看了眼,转移话?题:“骆一鸣呢?没送你过来?”
凌妃一僵,撇撇嘴说:“管他呢!我来见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林知言直觉他们俩有猫腻,刚要?问,就听凌妃兴奋道:“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当当!”
她从包里?摸出一只长?方形的?扁平礼盒,打开一瞧,里?面是?一个木质的?台灯基座,并一块“柿柿如意”的?掐丝珐琅玻璃画。
将玻璃画和木质的?船型基座组装在一起,按下开关,便是?一盏橘黄色的?温柔小夜灯。
“样品?”
林知言眼底盛着明亮的?暖光,爱不释手地看着这盏掐丝珐琅玻璃画夜灯,“比我想象中,要?好看。”
“对,我招了四个员工,是?我单位毕业的?听障学生,送去培训了一个月,现在已经能给我们的?工作室出工接活了。除了做高端的?挂画、宫灯、屏风,也做中端的?钥匙扣、手机壳和小夜灯,再有你这个大画家的?联名款加持,市场反响还不错。”
凌妃又拿出一块掐丝珐琅玻璃画钥匙扣——是?林知言《鹤雪》联名款,笑吟吟挂在她的?手机上。
“你呢,只管安心手术,痊愈了后?只管画画出图,幕后?有我操持。”
两人聊得兴起,凌妃提出要?在病房的?空床上睡下,反正明天?还得赶飞机回学校上课,省得去酒店麻烦了。
就是?病床上的?被褥令人不满意,凌大小姐拿着被子翻来覆去地瞧,总疑心消毒不干净,弄伤她娇嫩的?皮肤。
林知言自?然愿意好友相伴,毕竟一个人住空荡荡的?病房,还是?挺怵的?。
角落里?传来视频会议挂断的?声响,继而帘子哗啦一声拉开。
霍述那张无甚表情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通知的?语气:“晚上我留下。”
凌妃瞠目:“不是?……你一男的?,留下来干嘛?”
霍述靠在椅中,微笑说:“先来后?到,凌小姐。”
林知言从霍述的?笑容中品出了几分?城府的?意味,心下一紧,在身边小幅度比划手语,无声沟通:【你答应过我什么,不作数了吗?】
霍述果然蹙了蹙眉。
半晌,他收拾东西起身离去。
凌妃大概以?为是?自?己的?气场起了作用,颇为得意地一甩头发,轻哼道:“算他识相!”
夜间?十点,凌妃已经在隔壁的?小床上熟睡,病房里?冷冰冰的?一片蓝,唯有床头的?掐丝珐琅玻璃画夜灯泛出一圈晕黄的?暖光。
“骆一鸣,你个狗东西……”
凌妃翻了个身,含混呓语,像是?在梦里?和小男友吵架。
林知言微微一笑,摘下助听器准备睡觉。
有点失眠,辗转了二十分?钟,枕边手机震动。
她拿起来一瞧,是?拾一发来微信消息。
拾一:【事情是?不是?没你想的?那么坏?】
林知言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前几天?自?己拒绝人工耳蜗植入的?事。
拾一姐总是?这样,白天?见面她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多说,私下聊天?时才会涉及几句私交。
林知言翻了个身,侧躺着玩手机:【我说实话?,你会告诉你们老板吗?】
拾一顿了顿,回答:【不会。】
林知言这才如实回答:【说实话?,的?确没那想象中那么糟糕。我以?为谁都不会退步,只能鱼死网破。】
她说得没头没尾,拾一居然听懂了似的?,发过来一个“亲亲”的?表情包,带有安慰的?意思?。
林知言被这个“亲亲”给吓到了,这还是?她那高冷的?拾一姐吗?
拾一:【早点休息,补充睡眠。明天?手术顺利,晚安。】
林知言不自?觉翘起嘴角:【谢谢拾一姐,晚安![亲亲]】
放下手机,林知言强迫自?己闭眼。
不知道是?不是?术前神经紧张,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只看得见无影灯模糊的?白光。
一群医生围着她,神情凝重地叹气摇头,俨然手术失败。
林知言什么也听不见,急得不行?,想大声说:“我还活着,别放弃啊!”
可声带像是?被人拿走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林知言一激灵,从梦中挣醒。
醒来一看,窗外染着纤薄的?一层白,手机时间?显示晨间?六点二十一。
隔壁床的?凌妃还睡着,一条瘦长?的?腿大剌剌从被褥下伸出来,挂在床沿。
林知言辗转了片刻,紧绷的?神经实在毫无睡意,只得轻手轻脚起身,准备去走廊上散散心。
戴好助听器,刚推开门,就见霍述背对她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和主刀医生低声交谈。
他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根烟,闪烁幽幽的?一点红。
顺着医生的?视线回首,霍述微微一怔,下意识摁灭了指间?的?烟。
“怎么就起来了?”他若无其事地走来,问道。
【你不也一样。】林知言回复。
她九点半的?手术,霍述六点半就赶到了医院……不,或许更早。
他自?己说过,手下研发的?人工耳蜗芯片植入技术很?成熟,风险极低。他这么理智自?信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因为一场四个小时的?小手术,而拉着主治医生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细节。
林知言没办法否认,那一瞬的?心软。
三年多的?距离仿佛在此刻消弭,裁去痛彻心扉的?那一段记忆,只余眼前此景,此人。
她没有开口说话?,而是?继续用手语。因为手语鲜少有语气词,不会暴露她多余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了?】
“偶尔,提神。”
霍述惜字如金,他在回避这个话?题。
林知言点点头,又问:【如果我面神经坏了,怎么办?】
“不会。”
霍述几乎立刻打断她,深眸里?满是?近乎自?负的?偏执,“我不会让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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