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白夜
岑眠恨她自己没出息, 一脚跨出门槛,嗔恼道:“我才不教你。”
吃了晚饭,岑眠出去了一趟, 找余姐接了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
明天是白溪塘学校这个学期最后一天课, 上完课,就要开始放暑假。
最后两节语文课, 岑眠想要上得有意义一些。
她记下了班上十二个学生的每个梦想, 打算联系她认识的画家、工程师、律师等等。
让学生们真正接触到那些已经实现了梦想的人,通过视频,面对面的沟通, 让他们更加具象化的了解自己的梦想。
还有一个叫纪朗的学生, 什么也没写,交了空的作文。
岑眠也记了下来,但不打算去说他, 谁规定人在十几岁的年纪, 就一定能早早找到梦想呢。
晚上的天气闷热, 岑眠搬来吃饭的木桌,在院子里乘凉,桌上面放着笔记本电脑, 她打着电话。
岑眠摇着沈平山给她的蒲扇,手伸到桌子下面, 去抓被蚊子咬了的腿。
“徐路遥,一句话的事儿, 你来不来, 用不了你几分钟。”
电话那头, 徐路遥不情不愿:“你让我去跟人说梦想,这不是扯淡呢吗?劝人学土木, 媳妇保不住,这年头,谁还往土木坑里跳啊。”
“哎呀,那你就照实说嘛,所有的工作,肯定都是有两面性的,有好的地方,自然也有坏的地方。现在土木工程确实是不景气,你把现实摆出来,他们也能更早去思考要不要重新选择。 ”
岑眠也不想课堂上都是一些虚假的鼓励,那样很没劲。
“还能这样?那我可要大说特说了啊,能劝退一个也算是救一个。”
岑眠被他的说法给逗乐了,噗嗤笑出声:“行行行,你劝你劝。”
“徐路遥,说好了啊,明天要是放我鸽子,我回去找你。”
程珩一去地里浇完水回来,就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看见趴在桌子上打电话的岑眠,略略撅起嘴,笑容满面,糯声糯气地喊徐路遥的名字,假装凶巴巴地威胁对方。
程珩一的眉心不自觉地皱了皱。
他走过去,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岑眠感觉到动静,微微抬起眼,瞥他一下。
程珩一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喝起来。
他出了一身汗,晶莹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下,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徐路遥在电话那头应道:“放心吧,你把连视频的时间发我,待命着。”
岑眠盯着那一颗水珠,水珠滑进了程珩一的衬衣里,衬衣最上的两颗扣子被解开,深邃锁骨若隐若现。
她有些心不在焉,敷衍“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你浇完水了?”岑眠没话找话。
程珩一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清了她脸颊上浮起的淡淡粉色。
他不咸不淡地问:“聊什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就是今天我让学生们写了一篇关于梦想的作文,明天想请那些实现了一样梦想的人来分享经验。”
“徐路遥也是?”
岑眠点点头:“是啊,他现在是土木工程师。”
桌上有一张纸,程珩一拿起来,看见上面写了十二个学生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跟了一个职业。
岑眠记录得仔细,找到对应职业分享人的都写上了对方的名字。
程珩一问:“医生你要找谁?”
列表里,就只剩下梦想是医生的没有写名字了。
岑眠看他一眼,抿抿嘴唇,故意说:“没想好呢。”
“这还用想。”程珩一将纸还给她,“你连徐路遥都叫了,不叫我。”
岑眠莫名觉得他的语气里,似乎有那么一点吃味。
她笑了:“怕你忙嘛。”
程珩一:“明天什么时间上课?”
岑眠:“上午三四节。”
程珩一思索片刻:“那我义诊结束了来,第四节 课最后给我留十分钟。”
“好。”岑眠埋头,在纸上写下程珩一的名字。
程珩一垂眸,望着她长长的黑色睫毛,在光线照射下,洒下一片阴翳,鼻尖挺翘,沾着薄薄的汗。
“这段时间,当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岑眠将圆珠笔头抵在唇边,开始给邀请来的每个人安排时间,漫不经心地说:“就那样吧。”
她抬起头,耸耸肩:“你是知道我的,就我这样的,能把学生教成什么样。”
毕竟她上学的时候,考试次次倒数,现在当老师,教学生,实在没什么公信力。
程珩一的食指在桌上轻点,盯着岑眠看了几秒,眉心微微蹙起。
“岑老师。”他忽然很认真地唤她,嗓音低缓沉沉。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岑眠怔了怔,对上他的眸子,如曜石般漆黑深邃。
除了白溪塘的学生,程珩一是唯一喊她“岑老师”的,也是唯一一个,说她是个好老师的。
即使她只是一个非常临时的代课老师,明天就要卸任。
岑眠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嘟囔说:“我就是闹着玩。”
“我不认为你是在闹着玩。”程珩一毫不吝啬他的肯定,“你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岑眠的耳根发烫,埋着头,圆珠笔在纸上画圈,没再吭声。
第二天,一二节课下课的大课间,岑眠直接去了教室,进行课前的准备。
其他的学生们都在操场上玩,吴柯一个人待在教室里,埋头写题,看见岑眠抱着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进来,起身过去帮忙。
“岑老师,这些是做什么?”他问。
岑眠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讲台上,卖了一个小小的关子,只解释说:“一会儿上课要用的。”
吴柯歪着脑袋,不懂上课为什么会用到这些,也没再问,默默帮她。
投影设备架好以后,岑眠走到教室最后,看投影仪的画面是不是调正了。
经过吴柯的座位时,她愣了愣,注意到语文课本盖住的桌子下方,被鲜红色的油漆画了什么。
岑眠推开课本,看清了桌子上写的四个醒目大字:欠债还钱。
她眉心紧皱,问吴柯:“这是谁写的?”
吴柯面色一滞,微微低头,沉默了两秒,才小声地说:“林皓。”
岑眠无奈,林皓针对吴柯,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欠过他钱吗?”
吴柯摇摇头:“他应该是为了夏夜。”
岑眠疑惑:“夏夜?”
吴柯指了指前排角落里的一个空座位,“夏夜坐在那里,因为总是生病,很少来上学。”
“夏夜她爸爸以前在我爸的建筑队里干活。”吴柯顿了顿,“出了事以后,建筑队里就发不出钱了。林皓和夏夜的关系好,可能想帮她要回钱吧。”
吴柯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我们家现在,实在是没钱了……”
听完,岑眠的心情复杂,她拍了拍吴柯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等林皓来了,我跟他聊一下。”
岑眠在教室里找来湿抹布,擦拭桌上的痕迹,红字是早上刚写的,还算好擦,灰白色的抹布很快晕染成红色。
上课铃响,在操场上玩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回教室,懒懒散散,不太积极。
岑眠站在讲台上,环视一圈,发现还少了一个人。
“林皓呢?”她问。
有学生答:“他今天没来。”
“被他爸打了。”另一个学生笑嘻嘻补充,他跟林皓是邻居,知道的清楚。
岑眠:“为什么打他?”
“因为偷他爸钱。”
“……”
岑眠没有再问下去,她垂眸,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上课。
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让学生们亲自接触到他们梦想成为的人,了解梦想的职业。
这样的讲课方式,效果反馈很好。
比起以往上课时的懒散,漫不经心,学生们变得格外认真,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时不时举起手问问题,漆黑的眼睛里盛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一扫之前的颓丧。
倒数第二个讲的人是徐路遥。
徐路遥实在是太能说了,对着这些学生们,大倒苦水,细数土木工程的辛苦。
学生们像是听乐子似的,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课堂气氛活跃。
徐路遥讲得起劲,分给他的十分钟讲完了,还舍不得下线,非要再说一个他遇到的奇葩甲方,好好骂一骂。
在他说的时候,程珩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教室的后门。
岑眠的目光和他对上。
程珩一双手抱臂,靠在门上,右手食指在左腕手表的表盘上轻点,无声催促。
“……”岑眠微微俯身,对着笔记本电脑催徐路遥说:“差不多得了,你时间到了,我要请下一位分享人了。”
徐路遥的表达欲正浓,被打断,不满道:“我还没说够呢。”
他的视线瞥向电脑屏幕,想看连线那头学生们的反应,忽然,他的视线凝在了教室最后的男人身上。
徐路遥以为自己看错了,眯了眯眸子,凑得屏幕更近。
“哟。”他挑了挑眉,颇为吃惊,“这不是程珩一吗?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啊。”
“……”岑眠觉得他可真是够了,劝退土木不够,还要来劝退学医,她直接挂断了和徐路遥的连线。
到程珩一分享的时候,出乎岑眠意料的是,程珩一还做了PPT,列出了国内外著名的医科大学,以及学医后的细分领域,事无巨细,讲解的极为认真,条理清晰。
岑眠靠在门边,和其他学生们一起,听他的讲解。
程珩一站在讲台上,白衬衫干净整洁,深色西裤将他的腿衬得笔直修长,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字正腔圆,声音纯粹清冽,浑身透着一股斯文儒雅的气质。
岑眠的目光无意识地紧随他。
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震动一下,扰人专注。
岑眠收回目光,摸出手机,看了眼,徐路遥微信给她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徐路遥:【???】
徐路遥:【不是,我才反应过来,程珩一怎么也跟你在一起支教?】
徐路遥:【你们俩什么情况?】
“……”
岑眠锁上手机,暂时当作没看见,这要解释,可得废许多口舌。
PPT讲到最后一页,是一张空白页,只有一行黑字。
“以前我的硕士生导师,教了我这么一句话。”程珩一的声音纯粹清冽,一字一顿道——
“无恒德者,不可以作医。”[1]
“医护行业的辛苦,跟土木行业比,不相上下。”
他看着讲台下的学生,淡淡说:“如果你只是想要赚钱,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一行,它赚不到你们想象中的那些钱。”
台下的学生们不知不觉,坐姿变得端正,受到程珩一的影响,懵懂地激起了他们对医护行业的敬畏之心。
有学生举手问:“程医生,那你为什么要当医生?”
岑眠屏息。
她也很想知道。
程珩一沉默片刻,缓缓地说:“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替她学医。”
第42章 白夜
“……”
岑眠眼睫颤了颤, 低下头,不敢去看讲台上的程珩一。
她咬住嘴唇,没想到真的因为她的一句玩笑话, 影响了他的人生。
真是……
压力太大了啊。
岑眠的最后两节语文课, 反响很好,下了课, 学生们没有像往常一样, 铃声一响,就往食堂跑,而是留在教室, 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问题。
一直拖到了刘校长在食堂里发现学生都不在, 到教室里来催。
刘校长扫一眼讲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他以前上城里去学习,知道城里有条件的学校, 老师上课都用PPT讲课, 很少用板书。
刘校长看见程珩一在帮岑眠收拾器材, 招呼道:“哟,程医生,来接岑眠下班啊。”
刘校长是邻村人, 工作在白溪塘,不似村里其他人与程珩一那般亲近, 同唤其他医疗队的医生一样,并不叫他名字, 但刘校长也是知道岑眠借住在程珩一家的。
“……”岑眠面色一滞,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刘校长这话说的耐人寻味。
程珩一正在收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轻笑, “嗯”了一声
刘校长见他们要离开,还有些不舍,对着岑眠感慨:“哎呦,总算这个学期要过去了,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了啊。”
岑眠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也没做什么。”
“哪有,做的可多了,你平时很少在食堂吃饭不知道,孩子们都很喜欢你,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聊起你。”
岑眠代课没有多久,倒是没想到原来学生背后还会提起她。
她玩笑说:“聊我好还是坏?”
刘校长:“当然是好呀,还有人说想要你一直给他们当语文老师呢。”
岑眠自觉她不是一个专业的语文老师,临时代课,教肯定是教不好的,却能得到学生的信任,受宠若惊。
她的目光和程珩一的不期而遇。
程珩一看着她,眉眼里有很淡的笑意。
岑眠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别过了脸。
“对了。”刘校长想起什么,“你下午是不是就没课了,林皓的暑假作业能帮忙带一下给他吗?”
岑眠点点头:“好。”
走到白溪塘学校门口时,岑眠回过头,望着学校破旧的大门,看了许久。
程珩一走出几米远,发现她没跟上,停下脚步,“怎么了?”
岑眠收回目光,摇摇头,跟了上去。
林皓家在白溪塘中心的位置。
林皓的爸爸是村医,在村子里开了一间小诊所,诊所就开在自己房子的一楼。
村里人有什么感冒发烧的小毛病,都习惯了来诊所看。
岑眠跟着程珩一到了林皓家,远远看见一个白底红字的牌匾,写着林氏诊所。牌匾用了多年,其中“林”字掉了半个木。
诊所的光线昏暗,中午不是忙的时候,没有人。
他们还没走进,就听见了诊所里面传来男人的怒骂声。
“鬼崽子!刚才老梁付的药费,是不是你偷走了?”
“老子没拿!”林皓大声说,在男人粗犷的音色衬托下,稍显稚嫩。
“你他妈跟谁叫老子?”林父气急,抄起旁边的苕帚,朝他抽过去,“没拿你攥着手干什么?”
林皓躲闪不及,肩膀被苕帚打到,他瞪着眼睛,从药柜上抢走一盒药,撒腿跑出了家。
岑眠和他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叫他,一阵风过,林皓已经跑没了影。
林父举着苕帚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你他妈有本事别回来!”
“……”岑眠没料到会撞上眼前的场景,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林父气得跳脚,骂完了,才注意到有外人站在诊所门口,他尴尬地放下笤帚。
“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岑眠从包里拿出暑假作业:“我是来给林皓送作业的。”
林父的手撑在额头上,摩挲两下,像是被林皓气得头疼,然后扯出笑脸,一边接过作业本,一边同岑眠道谢。
“你是新来的代课老师吧?我听刘校长提起过。”
林父翻着暑假作业本,被林皓惹出来的那一股气没地方发,他重重长叹一声:“混账东西。”
岑眠知道他是在骂林皓,抿了抿嘴唇,问道:“林皓他拿你钱是做什么去呀?”
林父将作业本阖上,冷哼:“还能做什么,肯定打游戏去了。”
白溪塘学校旁边开了一家黑网吧,七八台电脑,很多年轻人排着队往里扎。
“等他回来,老子打断他的腿!”
岑眠:“……”
告别了林父,岑眠和程珩一往老屋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她扯了扯程珩一的衣角。
“要不去网吧看看?”
程珩一垂眸,对上岑眠澄澈目光,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
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她那么有责任感。
“走吧。”他说。
到了网吧,岑眠没有找到林皓。
反而有班上其他在打游戏的学生认出了岑眠,吓了一跳,以为又是老师来抓人,直接撒开键盘,丢掉鼠标,双手抱住头埋进桌子里,背弓成了乌龟,好像这样就看不见他似的。
旁边的学生罗延皱起眉,出声道:“纪朗,你他妈在干什么,团灭了要!”
他一边说,一边视线看向旁边,余光瞥见了岑眠,下意识说了一句:“卧槽。”
下一秒的反应跟那个叫纪朗的男生一模一样。
岑眠觉得好笑,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宽慰道:“你们继续玩,打游戏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两个学生一动不动,明显不相信。
岑眠看一眼他们的电脑显示屏,正在玩的游戏很眼熟,是怀宇公司最新推出的一款MOBA类型的游戏《光明》,因为玩法在传统MOBA上做了很大的创新,洗牌了原本处于垄断地位的MOBA游戏。
《光明》在国内外都非常火,给沈镌白赚了盆满钵满。
岑眠虽然不管怀宇的业务,但自从她大学毕业,沈镌白还是会有意无意想要培养她,交代助理把公司每个月财报都发给她一份。
没记错的话,根据公司内部的数据,《光明》首月全球流水有2亿美金,而这也只是怀宇游戏商业版图之中很小的一部分。
她好心提醒:“再不继续,你们要输了,三塔已经被推了。”
闻言,纪朗和罗延坐不住了,趴在桌上彼此眼神交流,最后咬牙,猛地坐起来,抓起键盘和鼠标,就是一顿操作。
岑眠站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
纪朗和罗延的配合很好,明明是已经处于下风的局势,被他们逆风翻盘,偷掉了对面的家。
罗延得意忘形,忘记了后面站着的老师,嘿嘿笑道:“一群菜鸡。”
岑眠也忍不住夸道:“挺厉害啊你们。”
她一出声,罗延立刻收敛脸上笑意,摸摸平头脑袋,怀疑地问岑眠:“岑老师,你真不是来抓我们的?”
“抓你们干嘛,都放暑假了,不就该好好玩一玩。”
“对了,你们有看见林皓来网吧吗?”岑眠问。
罗延眼神躲闪,似乎是在纠结该不该告诉岑眠,但又觉得她跟其他老师不一样,从来不骂他们,于是他漏了口风:“我猜他可能去夏夜家了。”
纪朗一巴掌拍在罗延的脑门上,板着脸瞪他。
“谁让你说的。”
罗延捂住脑袋,缩了缩脖子,意识到自己卖了朋友,赶紧找补说:“岑老师,林皓和夏夜没有早恋。”
岑眠:“……”
她也没往谈恋爱去想。
纪朗看向岑眠,解释道:“夏夜身体不好,爸妈在外面做工,林皓偶尔会去她家帮忙砍下柴,没别的。”
是真没别的。
就是学校里老师们烦得很,看到男生和女生走的近了,就要一惊一乍,他们不想给林皓惹麻烦。
岑眠好笑,觉得他们俩这么说反而越描越黑,倒不如不解释。
“嗯,我知道,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根据罗延的描述,岑眠和程珩一转道去了夏夜家。
夏夜家在白溪塘很外围的位置。
岑眠发现,即使小小的白溪塘,也有很细微的等级差异。
越靠近白溪塘中心的人家,房子盖得越气派,穿衣打扮看起来越富足,反之,越是边缘的位置,房子就越破败,住的人家也越贫穷。
尤其是沈家这样的大姓,基本都聚集在村子中心住。
就算是沈平山现在住的老屋,虽然现在看着不行,但放到三四十年前比,也是很值得炫耀的。
岑眠走到夏夜家,不确定地看向程珩一,小声地问:“是这里吗?”
眼前的屋子,外墙是用黄土堆起来的,半面墙已经倒塌,一棵梧桐树从房子里长出来,枯枝败叶仿佛将房子掩埋,破败程度,完全不像是能住人的。
程珩一也并不确定,他少小离家,偶尔回来,跟除了沈家亲戚之外的其他人来往并不算密切。
就在这时,从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不要你的钱,你是不是又偷拿你爸的,被他知道,你又要被打。”女孩的声音透着不高兴。
男孩笑了笑:“没事,我爸他要脸,打的都是看不见的地方。”
岑眠听出了是林皓的声音,她迟疑一瞬,迈过断了的门槛,走进去。
阴冷的厅堂里,光线很暗,自然光被丛生的杂草挡住,透不进来
厅堂空空荡荡,水泥浇成的地板和墙面,装修的像是一件半成品,只有一张木桌摆在中心。
夏夜坐在桌边,身板瘦弱,薄得像是一张纸。
她急得有些气喘,脸颊升起不正常的红色,抓着桌上的钱丢到地上。
“我就是不要,你再这样,就别来看我了。”
地上的钱五颜六色,五块、十块、二十块,加起来不到一百。
林皓弯腰捡起钱,挠挠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药。
“那这个药给你,我看我爸给人看发烧,就开这个药。”
夏夜接过药,余光扫到门口,才发现岑眠和程珩一进来,她愣了愣,脸上露出怯意。
“你们是谁?”她怯生生地问。
林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是岑眠,眼神里露出一股戒备。
面对林皓和夏夜,明明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岑眠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她是一个贸然的闯入者。
“抱歉。”她下意识道歉,“我们看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
夏夜望着走进来的女人,皮肤雪白,眼睛清澈明亮,比她在白溪塘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
但却美得没有一点攻击性,温柔恬静,让人没来由就心生好感。
跟在岑眠后面的男人,夏夜是认识的,沈太爷爷的孙子。
每年过春节,白溪塘的男人们会组织舞龙灯。沈平山德高望重,永远坐在看台最前最正的位置,程珩一总是陪在他旁边,对于其他人的招呼,不热情也不疏离,好像和谁都保持得体礼貌的界限。
但只要他一出现,整个白溪塘,所有人的焦点都有意无意落在他的身上。
林皓挡在夏夜面前:“岑老师,你有什么事?”
岑眠对上他戒备眼神,开口道:“我听同学说夏夜生病了,带了医生来看看。”
她扯了扯程珩一的衣服。
“……”程珩一无奈看她,他是眼科医生,不是全科医生。
林皓知道白溪塘里来了北京的医生,也认得程珩一,他眼里的戒备散去一些,让出位置。
医学是一整个大系统,虽然程珩一主攻眼科,但简单诊断也不至于难倒他。
他在夏夜对面坐下,在观察到夏夜苍白脸色时,薄唇轻抿。
“平时有哪里不舒服?”
“她总是发烧。”没等夏夜自己说,林皓就在旁边插嘴道。
“高烧还是低烧,持续多久了?”
林皓答:“低烧比较多,有时候发高烧,一年多了,断断续续的。”
闻言,程珩一的眉心微皱:“除了发烧以外,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林皓看向夏夜。
夏夜想了想,手缓慢地伸到后背:“最近后背会很疼。”
“现在还疼吗?”
夏夜点点头。
“什么样的疼,刺痛、胀痛还是酸痛?”
“胀痛,胳膊和腿有时候也会疼。”
程珩一掀起眼皮,在夏夜的脸上停留。
岑眠站在一旁,近距离的看程珩一问诊,虽然他此时没有穿那一身白大褂,但眉眼里的认真严谨,让人不自觉的信任和依靠。
程珩一继续问:“有流鼻血或者牙龈出血的症状吗?”
林皓抢答:“有。”
他指了指角落,角落里有一团沾血的卫生纸。
“刚刚就流鼻血了。”
程珩一沉默,根据这些症状,虽然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但仅仅是问诊并不能够进行最终的诊断。
他眼眸抬起,看向岑眠。
岑眠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看他,一副懵懂模样。
“……”
林皓见他不再问问题,拿过那一盒从家里诊所带出来的药,“这个药是不是可以吃?”
程珩一没看那药,转头问夏夜:“你父母呢?”
夏夜小声地说:“他们都在外面打工。”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夏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微微点了点头。
程珩一问:“能叫他们回来吗?”
闻言,岑眠一愣,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突然明白了刚才程珩一看她那一眼的意思。
那是属于医者非常隐晦的表达,暗示了夏夜的病可能不是什么简单的感冒发烧。
岑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跟着问道:“你父母的联系电话有吗,我来打。”
夏夜犹豫片刻,报了一串数字。
岑眠拨出电话,跨过门槛,走到屋外去打。
电话接通,传来一道中年妇女的声音,夹杂着人声喧嚷。
“喂?”
“请问是夏夜妈妈吗?”
中年女人像是反应了两秒,才回道:“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夏夜她生病了,想请你回家一趟看看。”
夏母的语气紧张起来:“她什么病啊?严重不?”
“还不清楚,现在是有些发烧,可能要请你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
闻言,夏母迟疑:“哎呀,但我们回不来啊,一趟路费来回要一千多了。夏夜这孩子,一直身体就比较弱,肯定又是着凉感冒了。”
岑眠听出她的絮絮叨叨里,表达的意思无外乎是不想回来,她反驳道:“可是夏夜一个人在家也没人照顾她啊。”
夏母没有在意:“她都那么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
像是怕被岑眠指责不关心女儿,她做出让步:“实在不行,我打电话给她三舅,叫她舅舅带去老林的诊所看看。”
电话那头,有人在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喊道:“菜怎么还没上啊!”
夏母手忙脚乱,锅铲在锅里翻炒,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现在太忙了,等我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啊。”说完,她径直挂了电话。
“……”
岑眠回到屋子里时,夏夜像是小兔子似的抬起头,眼神里有不确定的期盼。
“你妈妈有事很忙,回不来……”她虽然不忍心,却也只能如实相告。
夏夜眼里的光微弱了,垂下脑袋。
程珩一的脸色凝重。
岑眠看向他,两人的眼神交汇,进行了一场无言的对白。
程珩一换上了亲切的表情,语气温和地对夏夜说:“没事,我们带你先去镇医院检查一下。”
从白溪塘到镇上,没有公共交通,不过正好刘校长开车,要回镇上的家里。
刘校长的车里,坐了他的老婆,丈人丈母娘,最多只能再坐一个人。
程珩一让夏夜坐车,他自己找沈二借了摩托车。
林皓闹着要一起到镇医院。
程珩一动作利落地跨上摩托车,“坐不下了。”
林皓坚持:“那岑老师不去,我想陪夏夜。”
“不行。”程珩一把挂在车把手上的黑色头盔递给岑眠。
他淡淡扫一眼林皓,“岑老师要陪我。”
第43章 白夜
“……”
听到程珩一直白而不知道遮掩的话, 岑眠戴头盔的动作顿了顿,一巴掌打在他的背上,羞恼地瞪他一眼。
当着小孩的面, 胡说八道什么。
沈二的摩托车头盔买来纯粹是为了耍帅, 他自己反而没戴过几次,跟新的一样。
岑眠戴上头盔, 像是顶了一个厚重的大脑袋。
她掀开头盔前面的挡风板, 嘟囔说:“太沉了,我不想戴。”
程珩一盯着她从头盔里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睛,明亮清澈, 如桃花灼灼, 不经意地撩人心弦。
他伸手,将岑眠的挡风板放下。
“路上山路多,不太安全, 戴着吧。”
与对林皓的直接拒绝不同, 程珩一对着岑眠, 耐心仔细得多,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
林皓站在一边,歪着脑袋, 也发现了他的区别对待。
于是,他很清醒地判断出来, 不管他再怎么闹着要去镇医院,程珩一都不会带他去了。
林皓从裤兜里抓出一把散钱, 一张一张叠好, 对折, 递给岑眠。
“岑老师,这些钱给你, 给夏夜看病用。”
岑眠望着那十块、二十块的零钱,皱皱巴巴,她没接林皓的钱。
“我这有钱,你把钱还给你爸。”
林皓不肯,执意要给,往她手里塞,“万一钱不够呢。”
哪有大人被小孩儿硬塞钱,岑眠向后退了一步,摆手,坚持不要。
林皓见状,索性把钱丢在了摩托车上,扔完了,撒腿就跑,像是后面有人追他,一溜烟便没了影。
岑眠望着车座上的钱,无奈,只能把钱收起来,想着等带夏夜看完病回来,再还给林皓。
摩托车的发动机发出轰鸣声。
程珩一双手搭在车头,修长笔直的腿撑在地上,朝她示意,“上来吧。”
岑眠望着摩托车的后座,抿了抿唇,磨磨蹭蹭地爬了上去。
她坐在程珩一后面,摩托车上位置狭小,他们两个人挨得很近,腿碰到了腿。
岑眠双手撑在后面,身体往后靠,尽量和他保持着距离。
去镇上的山路崎岖,弯弯绕绕,路面年久失修,多是坑坑洼洼。
她以这种姿势坐着没多久,很快在颠簸里坚持不住了。
从一开始只是揪着程珩一的衣摆,到最后双手圈住了他的腰。
“……”程珩一感受到柔软的身体贴到他的后背,握住车把的手紧了紧,手心里亦渗出薄薄的汗。
岑眠的胳膊抵在他的腰腹上,隔着单薄的衣服布料,传来炽热的温度。
她的脸颊也跟着发烫,热得戴不住头盔。
岑眠掀起玻璃挡风板,温热的夏风扑面而来。
她眯了眯眸子,适应了刺眼的阳光。
“夏夜得的是什么病啊?”岑眠趴在程珩一的肩头问。
呼啸而过的风声很大,将她的声音掩盖,显得遥远而模糊。
程珩一降低了车速,回道:“我也不是很确定,需要到医院做一些采血检查,等结果出来了才能判断。”
岑眠犹疑片刻,“是很严重的病吗?”
程珩一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会轻易下结论。
“不一定,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过了一会儿,见岑眠没有再问,程珩一将车速提高。
路上经过了一大片荷花田,粉白色的荷花开得热烈,空气里有隐约淡香。
刘校长的车比他们早到镇上,他把夏夜放在镇医院门口,便离开了。
夏夜在镇医院门口等了十几分钟,看见程珩一载着岑眠到了。
沈二的摩托车被他改装过,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很大,出现在镇医院时,频频引来侧目。
然而,夏夜却觉得,坐在车上的程珩一和岑眠,比那摩托车声还要吸引人的视线。
风吹乱了程珩一的头发,碎发散乱,垂于额前,他单手搭在摩托车头,另一只手帮着岑眠摘她的头盔。
沉沉的头盔拿下来,被他随手夹在胳膊肘里。
岑眠的头盔戴久了,脸涨得通红,像是熟透的苹果,渗出细密的汗,有一缕头发沾在侧脸。
程珩一伸手,将她那一缕头发别至耳后。
岑眠浑身微微颤了一下,垂着头,没有抗拒。
程珩一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眉眼是含着浅淡的笑意。
夏夜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意。
即使在她印象里,知道程珩一是个很温和的人,每年回白溪塘时,对村子里的人都是谦逊有礼。
不像有些走出白溪塘的人,回来时,总是眼高于顶,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
但夏夜远远观察时,总觉得他的谦逊有礼中,始终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漠,这一股淡漠,只有对着沈老村长时,才稍稍减轻。
镇里的医院没有自助挂号机,窗口挂号排队的人很多,程珩一叫岑眠带着夏夜在一边等,他去排队。
镇医院的科室划分得不那么细致,没有血液科,程珩一挂了内科。
旁边窗口有一个老大爷,说话含含糊糊不清楚。
因为排队的人太多,挂号的工作人员没什么耐心听,反复问他要挂什么科。
老大爷弄不明白,问工作人员要挂什么号。
镇医院太小,没有导诊的护士,工作人员也不知道要挂什么,只问他有没有家属,叫家属上网查一下。
老大爷站在原地,没有明白过来,工作人员已经叫了下一个人。
后面的人站上来,老大爷让到一边,佝偻着背,手里拿着钱,浑浊的眼睛里透着迷茫。
程珩一交完费,拿了挂号条,径直走过去,用当地话问老大爷是哪里不舒服。
老大爷抬起头,见有人帮他,絮絮叨叨,一会说眼睛看不清楚,一会说骨头疼,睡觉睡不着,好像浑身哪里都有些毛病。
岑眠牵着夏夜的手,中间隔了两排队伍,看见程珩一在跟老大爷讲话。
程珩一微微弯腰,侧耳倾听,很有耐心,也不曾打断老大爷说话,偶尔点头回应。
最后他转身对窗口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很快,工作人员开出了三张挂号单。
程珩一拿着那三张挂号条,一张一张跟老大爷讲解,教他去几楼,看什么科室。
老大爷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不停道谢,而后才拄着拐杖走远。
岑眠默默地注视他们,觉得虽然程珩一不是这里的医生,也没有穿着那一身白衣,但言谈举止,始终带有一种医者的责任感,为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患者提供支持。
内科看病的病人特别多,镇医院还没有接入排队叫号的电子系统,许多人没等叫到他们,就扎进了诊室里,拿着病历本,叫医生给看病。
医生皱起眉头,不停地强调,一个个来。
程珩一带着岑眠和夏夜,在离诊室很远的地方,才找到了两个空的座椅,让她们坐着,他自己则站在诊室门口等,快叫到号了,才让她们过来。
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小时,中途,诊室门口还有人吵架,声音传得老远。
岑眠没想到看个医生,要排那么长时间的队伍。
以前她自己看病,要么是去私立医院,接受高端医疗,要么就是挂特需号,基本上按照挂号时给出的就诊参考时间,到了就能看。
“在北京看医生,也要等那么久吗?”岑眠忍不住问程珩一。
“有时候也要。”程珩一像是早就习惯。
京北医院的号难挂,常常提前一个礼拜,号一放出就被抢光。
没抢到号,又着急看病的患者,只能在医生出诊当天,早早来到医院,请医生加号。
加号的名额有限,来晚便没有了,而加号的就诊序号又排在最后,一等就是大半天。
终于轮到夏夜看诊。
夏夜坐在木凳上,内科医生例行问诊。
虽然程珩一之前已经进行过问诊,但是此时他没有出声,交给内科医生去诊断。
岑眠注意到,内科医生问夏夜的问题,和程珩一之前问的,几乎重合。
内科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问诊结束,她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摘下,观察夏夜的脸色。
半晌,她重新戴上眼镜,语气和蔼地对夏夜说:“小姑娘,你去外头等一等,我跟你家长说两句。”
夏夜乖巧地点点头,出门时,目光流连地看一眼岑眠。
岑眠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交代说:“别走远了。”
夏夜一走出诊室,内科医生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去年你们是不是就带小孩来检查过,我应该有叫你们去市里大医院再看,怎么还是拖到现在?”
闻言,岑眠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程珩一。
程珩一也没想到,顿了顿,问内科医生,“去年的检查报告还有吗?”
内科医生刚才问诊的时候,正好在电脑里翻到了之前夏夜的采血报告,她将显示屏移到程珩一面前。
程珩一靠近屏幕,只看了一眼,眉心便紧皱起来。
内科医生似乎话都不愿意跟他们说了,板着一张脸。
岑眠看不懂报告里各项指标代表的意思,扯了扯程珩一的衣摆,“怎么样啊?”
程珩一抬眸看她,抿唇道:“情况不太好。”
“你也知道情况不好。”内科医生气地拍了拍桌子,训斥道,“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小孩的事情那么不上心!”
诊室里还有其他人,因为内科医生的话,纷纷侧目而视。
第44章 白夜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说, 岑眠刚想解释,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哎呀, 谁家小孩晕倒了!”
岑眠与程珩一对视, 赶紧跑出诊室。
在混乱的人群里,夏夜倒在地上, 脸色白得像纸, 鼻子里有血流出来,红得刺眼。
所有人都像是害怕惹上事,频频后退, 只剩她孤零零一个。
夏夜的化验报告在她昏迷后的两个小时内出来, 异常指标的数值高得惊人。
她在镇医院接受了基础的治疗后,医生判断患者的病情危急,镇上的医院没有办法提供更为系统的治疗, 转院去了临市的医院。
岑眠和程珩一跟车去了临市。
救护车里, 夏夜躺在蓝色的担架床上, 闭着眼,嘴唇惨白。
程珩一将手里的化验报告重新翻了一遍,他薄唇轻抿, 问:“夏夜父母的电话打通了吗?”
岑眠握着手机,摇摇头, “没人接。”
程珩一皱皱眉,接过手机, “我来。”
一连拨了十几个电话后, 他终于联系上了夏夜母亲。
夏母认得岑眠的手机号, 没等程珩一开口,便颇有些不耐烦地说:“哎, 姑娘,我们是真回不去啊。”
程珩一的语气冷静而克制:“请问是患者夏夜的家属吗?”
听到对面传来的是一道男声,夏母愣了愣,不自觉地正色道:“我是。”
“患者夏夜经过镇医院治疗后,正在转院至临市的路上,她的病情相对危急,之后采取手术或特殊治疗时,必须家属同意并签字。”
“为了不耽误治疗,家属还是尽量来一趟医院吧。”
程珩一的语言组织缜密,逻辑清晰,三言两语就把夏夜的情况,以及需要家属到场的原因讲清楚。
岑眠扭头,静静看他,不知道夏母那边是什么反应。
十几秒的停顿后,程珩一道:“嗯,我把医院地址和具体情况短信发你。”
快到医院的时候,夏夜的意识短暂清醒,她半睁开眼睛,望着救护车雪白的车顶,迷茫不解,而后转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岑眠和程珩一。
夏夜脸上的迷茫和不安散去一些,她的嘴唇蠕动。
岑眠俯身,耳朵凑到她嘴边。
夏夜艰难而费力的发声,声音嘶哑而微弱,好像一从她口中说出,便随风散了。
她问:“岑老师,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死了……”
岑眠心中酸涩,不敢看夏夜像是小鹿一样的眼睛。
她拿着攥在手里的湿纸巾,擦了擦夏夜脸上沾着的血迹,微笑安慰:“没事的,不严重,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要来了。”
夏夜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失去意识。
“……”
市里的血液科医生在看到夏夜的化验报告后,脸色凝重,立刻通知要进ICU。
护士拿来一叠的告知单:“你们谁是患者家属?来签下字。”
夏父夏母还没有到医院,患者家属签不了字,进不了ICU。
岑眠没想到,在救治夏夜的过程里,会卡在这种流程上。
她给夏母打电话催,但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夏母了。
程珩一在医院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形,安慰她:“可能他们是在路上,再等等吧。催多了他们也着急,路上不安全。”
“那怎么办?”岑眠仰头看他,眼睛急红了,略带埋怨的语气说,“就不能先治疗吗?”
程珩一比她冷静耐心:“所有的治疗都存在人力所不能及的风险性,家属知情并签字,也是为了避免医疗纠纷。”
岑眠理解他是站在医院的角度,医者在救治患者之前,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她攥紧了手里的湿纸巾,此时湿纸巾已经干了,血迹斑驳。
岑眠想起夏夜,依然觉得医院的这种规则显得不近人情,她抿着嘴唇,执拗而倔强。
“借过借过——”远处有几位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快跑过来,架势像是打仗。
程珩一拉着岑眠的胳膊,将她带到靠墙边的位置,让出走廊的通道。
岑眠不高兴,甚至对他也带了怨念,甩掉他的手。
“放心吧。”程珩一继续跟她解释,“如果她父母赶不及,医院会走特殊流程,过相关负责人的审批,为她治疗的。”
岑眠低着头,他的声音低缓徐徐。
走廊狭窄,推着病床经过的医护人员还是不慎撞到了程珩一。
岑眠被他护在里面,程珩一的胸膛碰上她的鼻尖。
清凉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盖住了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头顶上方,程珩一问她:“撞到你了吗?”
岑眠摇摇头。
“行吧。”她小声地说,“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等了两个小时,夏夜的父母终于赶到。
岑眠到医院门口接,在人群里,一下看见了那个正在东张西望的中年男女。
女人满脸愁容,焦急不安,腰间还系了一条沾满油污的围裙,忘了摘下来。
男人穿着印有某地产商名字的T恤,军绿色的裤子很长,裤腿被磨破,衣服上灰蒙蒙的。
夏母见到岑眠,便开始询问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中午打电话,不就只是发烧吗,怎么就病重了啊?”
岑眠已经了解了夏夜的病情,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夏夜父母说。
程珩一开口:“具体情况等见了夏夜的主治医生再说吧。”
血液科在三楼。
夏父夏母跟医生谈话时,岑眠他们没有进去,既然夏夜的父母来了,他们作为局外人,没有再掺和的必要。
中途有别的患者敲门进到办公室找医生。
透过打开的门缝,有女人的哭声传出来。
“现在哭有什么用。”医生无奈,“知道小孩是这样的情况,就该早点带来看病,现在发展到白血病晚期,更难治了。”
他的话无异于杀人诛心,程珩一坐在外面,皱了皱眉。
果然,女人哭得更大声了。
血液科的医生非常繁忙,和夏夜的父母谈了二十多分钟后,就被来来往往的护士和患者家属叫走了,多得是紧急的病例要他处理。
夏母哭得没有力气靠自己站住,被夏父搀扶着走出办公室。
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拍打旁边的丈夫。
“我那时候都说了,叫你带夏夜去市里看、去市里看,就你舍不得那点路费和检查费。”
夏父的表情颓唐,一言不发。
夏母哭得歇斯底里。
程珩一上前去劝:“已经过去的事情,后悔也没有用了。夏夜现在的情况,及时接受治疗,不是没有希望。”
他的语气温和而理性,让人没来由的信任。
夏母抓着他,不停询问,程珩一耐心安抚,夏母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岑眠望着程珩一,觉得比起夏夜主治医生的埋怨和愤慨,程珩一对待家属的态度,更像是春风徐徐。
她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去过纽约的萨拉克湖度假。
偶尔在湖畔散步时,经过特鲁多医生的墓碑,在他的墓志铭上写着——
“To Cure Sometims,To Relieve Ofen,To Comfort Always.”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这一句话,至今仍然常被医学界各方引用。
岑眠以前不太懂,现在看着程珩一,她好像有些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护士听说患者的家属来了,重新拿着告知书过来。
“签完字,先去把钱交一下,小孩有医保吗?”
夏父接过签字板,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地说:“没有医保。”
护士打量了两人的穿着,思索片刻,提醒说:“没有医保报销的话,ICU的费用会比较高,一天大概要七八千。”
“……”
夏父签字的手顿了顿。
夏母眼泪汪汪,望着他:“夏有生!”
长久的停顿后,男人放下了签字板和笔。
“……”
岑眠的视线凝在他身上。
夏有生的背微微佝偻,单薄而瘦弱,像是一个懦弱的生存者。
他一步一步,朝楼梯口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
“喂,二哥。”
“没什么,就是家里孩子病了,想问问你那有没有余钱能借一点……”
“你也没有多少啊,一千、一千也行,多谢啊哥。”
男人的语气卑微,楼梯口的阴影笼罩住他,显得更加渺小。
他的影子却拉得很长,很长,像是一个巨人,经过夏母的脚边,连接到了夏夜的病房。
夏有生的电话打了好几个,回来时,拿起签名板,在告知书上签了字。
男人的字写得难看,歪歪扭扭,但很有分量,力透纸背。
夏母坐在冰凉的金属椅里,仰头问他:“刚才医生说,要治病,得准备多少钱啊?”
夏有生的手颤抖,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包香烟,“要多少钱都治。”
他点了烟:“大不了我去借高利贷。”
夏母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胡说八道什么,高利贷是能借的,日子不过了?”
夏有生猛吸一口烟:“老子就这一个女孩子。”
他们夫妻两个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工,为的不是给夏夜更好的生活吗。
夏夜没了,钱有什么用。
护士走过来:“医院里不允许抽烟。”
夏有生赶紧手忙脚乱地掐灭了烟,抱歉道:“不好意思。”
“……”
岑眠听着,觉得心口堵得慌,恨不得她自己把医药费给垫了,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ICU里家属是不能进去探视的。
夏夜进ICU之前,夏父夏母站在她的病床边最后看她。
仿佛是感知到了爸爸妈妈的到来,昏睡的夏夜醒来。
岑眠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望见夏夜露出了虚弱但灿烂的笑容。
从市里回镇上,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陪夏夜这一趟,他们要离开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所幸赶上了最后一趟去镇里的大巴。
上车前,程珩一去药店买了晕车药。
一下午的周折,岑眠自己都忘了她晕车的事情。
因为药吃得晚,起效慢。
岑眠上了车以后就开始昏昏沉沉,难受极了,还好他们没吃晚饭,不然指定要吐出来。
她将脑袋靠在窗边,半睡半醒。
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里,开得跌跌撞撞,时不时玻璃撞击她的头。
忽然,玻璃的触感变得柔软起来,一只温柔的手抵在她的脑袋上,十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摩挲。
头疼欲裂的感觉轻了,岑眠的眉心渐渐舒展。
到了镇上,已经是晚上九点,骑摩托车回白溪塘,还要半个小时。
程珩一看着岑眠因为晕车惨白的脸色,道:“先吃饭吧。”
镇上的店关门早,此时已经没什么饭店还开,只有镇医院门口还支着的一家馄饨摊子。
此时馄饨摊子里的生意还很好,都是从医院里出来的患者或者家属。
馄饨摊子只有老板一个人,顾不过来,馄饨做好了,顾客自己端走。
岑眠坐着占座,程珩一端来两碗馄饨。
她注意程珩一右手的手背泛红,不知道怎么磕到的。
馄饨鲜香,热汤暖人,不过没有程珩一做的馄饨好吃。
岑眠吃着,有一瞬间感慨,人活着,不过就是为了这一日三餐。
快吃完的时候,她忍不住问:“治夏夜的病,要多少钱啊?”
程珩一回答道:“至少要准备二十万。”
二十万是他保守估计,白血病发现的早,在早期控制住,二十万能治疗下来,但夏夜的情况,如果病情发展不乐观,在ICU里住上一个月,二十万就像流水一样花完了。
岑眠到了白溪塘以后,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的何不食肉糜。
原来是有家庭,拿不出一个二十万的。
二十万,不过是她衣柜里,一个普通的手提包的价钱。
突然一股羞愧感朝她袭来。
岑眠垂眸,盯着面前的空碗,馄饨已经吃完,汤凉了,猪油凝成白色的脂状。
晚间温度微凉,骑摩托车在山间盘绕,风一吹,更显得寒冷。
岑眠抱紧了程珩一,脑袋靠在他的背上躲风,他的后背宽厚结实,像是火炉般温暖。
路上,谁也没说话。
回来时的心情比去时要更糟糕。
到了白溪塘村口,程珩一的车速放缓停下。
岑眠抬起头,才看见摩托车灯打至的前方,站着一人影。
林皓双手抱臂,一瘸一拐走过来,不知道他在村口等了多久。
“你们怎么才回来。”
他探着脑袋,朝摩托车后面望去:“夏夜呢,她没有回来?”
岑眠不知如何告诉他夏夜的病情,沉默不语。
“她住院了。”程珩一开口。
闻言,林皓着急问:“要不要紧啊?”
程珩一:“医生会给她治疗,不用担心。”
林皓松了口气,他咧嘴笑:“岑老师,我给的钱用上了吗?”
借着昏暗的光线,岑眠看见林皓手臂上被苕帚抽打的红痕。
她张了张口,嗫嚅了两下。
“用上了。”
“帮了大忙呢。”
第45章 白夜
医疗队在白溪塘义诊的时间, 只剩下最后两天。
在白溪塘的日子,比起城市里,有诸多不便, 大家虽然嘴上没说, 但一个个都非常想念城市的便捷生活。
山区里的义诊都已经走完,医疗队最后两天的工作安排很是清闲, 志愿者更是没什么事情。
岑眠早上结束了工作, 下午就回了老屋。
沈平山知道他们很快要走,这两天的情绪明显低落,就连骂程珩一的次数都少了。
“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吃饭的时候, 沈平山又问。
这几天他问了岑眠许多遍。
岑眠回答道:“后天就走了。”
“哦, 那么早啊。”老人的语气平静,但她却从中听出了不舍。
岑眠觉得难受,不敢看他, 默默地吃饭。
午饭吃完, 岑面收拾洗碗。
沈平山背着手, 慢腾腾地走到里屋,坐在一张木头椅里,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 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
岑眠洗完碗,甩了甩手里的水, 也进了里屋。
程珩一平时忙,到了晚上才回来。
他在白溪塘的义诊结束, 跟王主任去了镇上, 执导镇医院的医生学习, 进行医学交流。
待在白溪塘的时间不多了,岑眠想着尽可能多陪陪沈平山。
“阿公, 您在找什么呢?”她问。
“找照片。”沈平山戴上老花眼镜,腿上放了厚厚一本的相册。
岑眠坐到他旁边,目光落在相册上,相册很有年头,许多相片还是黑白的。
她看到了沈平山年轻时候的样子,穿一身笔挺军装,英俊潇洒,仔细对比,能够发现程珩一的眉眼里,有几分像他。
“阿公,你年轻的时候好帅啊。”岑眠一半发自内心,一半是为了哄老头开心。
沈平山果然很高兴,呵呵笑道:“那是。”
相册一页一页地翻。
岑眠看着相册,仿佛看到了沈平山的一生经历。
在白溪塘长大,在镇里求学,高中毕业进了部队,退伍后沈平山没有选择在外发展,而是回了白溪塘,当了半辈子的村长。
岑眠还看到了许多白溪塘里熟悉的面孔。
年轻时候的梁叔,意气风发的张疯子,也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村里人。
随着沈平山的年岁渐长,照片却越来越少。
到最后,只剩下每年过大节时,沈氏家族在祠堂里,正襟危坐的合照。
岑眠注意到,这种合照,在某一段的年份里,似乎缺失了。
再一次有家族大合照出现时,沈平山明显比上一张要老了许多,而他怀里,也多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岑眠眨了眨眼睛,问:“这是程珩一?”
沈平山翻到下一页,故意逗她说:“不是。”
岑眠歪着脑袋,继续看。
小婴儿每年都在长大,从被沈平山抱着,再到乖乖站在他身边。
随着他逐渐长开,眉眼里像是程珩一的地方越来越多。
岑眠猜到沈平山在蒙她:“这就是程珩一嘛,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沈平山笑:“你还知道他小时候长什么样呢?”
“当然了。”岑眠自然而然地说,“我跟他从小学起就是同学。”
程珩一是那种从小好看到大的类型,到哪都招人喜欢。按她的审美来看,她就没见过比他长得还好的男生。
沈平山扶了扶老花镜,瞪着眼睛打量起岑眠,隔了好久才悠悠道:“难怪一见面,我就觉得你眼熟呢。”
岑眠一愣:“阿公您见过我?”
沈平山:“幺儿每次寒假回来,会给我看在外头拍的照片。”
岑眠记得,程珩一的爸爸是个很喜欢拍照的人,每次学校里有什么活动,都会带个照相机来,拍了不少照片。
沈平山继续打量岑眠,像是在跟记忆里对比,“你跟小时候比,没怎么变嘛,不像沈幺,越长越不可爱了。”
“那些照片也在这里吗?”岑眠有些想看看。
沈平山摇头,轻嗤:“都被他锁在自己柜子里,当宝贝呢。”
“……”
沈平山轻飘飘地揶揄,却让岑眠忍不住想多。
她甚至想起了之前,在程珩一办公室里看到的,摆在他桌上的那一张她的照片。
厚厚一本相册,不知不觉翻完,沈平山嘟囔道:“怎么没有合适的?”
岑眠回过神来,“什么合适的?”
“合适做遗照的。”沈平山看一眼岑眠,想起来,“要不你来帮我拍一张。”
岑眠赶紧说:“呸呸呸,阿公你说什么呢,哪有现在就拍遗照的。”
死亡这件事情,令她下意识的忌讳,尤其是在一个老人面前。
沈平山的反应倒是比她淡然。
“我都一把年纪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
“走之前把后事先准备好,省得到时候慌慌张张。”
沈平山坚持要拍,没办法,岑眠上楼找出她的相机。
老屋里没有纯色的白墙,沈平山带她去了梁叔家。
梁叔家去年新盖的三层楼房,刷了白漆,干干净净,宝贝得很。平时干了活,他连手都不敢摸墙,生怕留下巴掌印。
下午的时候,梁叔家总是很热闹,村子里闲来无事的老人聚在一起,围着一张棋桌。
有人看见沈平山后面跟着的岑眠,还有她手里的那台相机,玩笑道:“沈老村长,又有记者来采访你啊?还穿那么正式嘞。”
以前沈平山当村长时,评了一个什么贡献奖,有段时间,总有镇里市里的记者来采访他。
今天为了拍照,他出门时,特意换了一身立挺的中山装。
沈平山摆摆手:“哪来什么记者。”
老梁从屋子里端出两杯泡好的茶,放在院子的圆桌上,他对岑眠笑笑,“来,喝茶。”
沈平山:“老梁,用下你们家的白墙。”
老梁一愣:“用墙做什么?”
沈平山站在白墙前,理了理衣领:“拍一张我以后的遗照。”
岑眠没想到沈平山在外头也说得那么直接。
老梁反应了一会儿:“哎哟,你想的周到啊,要不给我也拍一张。”
其他老人听了,棋也不下了,凑到白墙前,你一言我一语,都要拍遗照。
“那老梁你拍完,轮我拍。”
“我回去换件能看的衣服,你们别走了啊。”
岑眠惊讶于这些老人对死亡的看淡,她摆正心态,格外慎重地对待这一次拍照。
沈平山拍照的时候,板一张脸。
旁边梁叔揶揄他:“老村长,笑一下嘛。”
沈平山没理他,依然不苟言笑,望着镜头。
一张照片,反映出了每个人对待自己一生的态度。
有人严肃而认真,有人笑得随意而自在。
在等回家换衣服的老人时,听其他人闲聊,岑眠才知道,原来沈平山想要拍遗照,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天,沈平山去隔壁村吃酒,吃的是白喜事。
去世的老人,子女都在外面打工,老人一个人留在老家,突发疾病,死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
因为老人死的匆忙,子女回来办丧,才发现竟然一张能够当作遗像的照片也没有。
在白溪塘村,年轻的都在外面打工,老人留在家里。
“哎,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只要不给子女添乱,就好了。”
“最多啊,趁着腿脚还利索的时候,再帮忙带带小孩。”
“眠眠找男朋友了吗?”不知道是谁,把话题扯到岑眠身上,拍完照以后,老人们都开始跟沈平山一起,喊她眠眠。
岑眠捧着茶杯,面色一滞,摇了摇头:“没有。”
闻言,一旁的沈平山侧目看她。
梁叔坐在对面,笑了笑:“哎呀,怎么还不找一个啊。”
他看一眼沈平山,“幺儿是不是也还没有女朋友呢,怎么不见你着急啊。”
沈平山吹了吹杯子里浮在面上的茶叶,“小孩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弄。”
“梁叔,你为什么留在村子里呀?”怕他再就着找男女朋友的事情说,岑眠转移话题。
一院子的老人里,梁叔只有四十来岁,出去打工多挣些钱,应该不成问题。
梁叔换了另一边腿翘二郎腿,脸上勾起一抹无奈地笑:“生病了,不如留在村子里再享几年福。”
岑眠怔怔望他,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什么病啊?”
梁叔:“尘肺,进场打工的时候得的,现在干活也没力气。”
沈平山问:“你还上医院去看不?”
梁叔弓着背,腿夹着手,摇了两下头:“哪还看得起,一个月光吃药就要一两千。”
有人出声:“我听说隔壁村有个老中医很厉害,你要不试试喝中药?”
梁叔低着头,盯着裤子,拍了拍上面的灰。
“算了,算了……”
“给家里留点钱吧。”
梁叔回过头,望着那三层楼房,“就是为了盖它啊。”
“现在想想,还是身体最重要。”他看着岑眠说,“你们这些孩子,在城市里工作,很辛苦的,但千万别累坏了身体。”
梁叔叹气:“不值得。”
岑眠默默地听,望着梁叔,心中一阵酸涩。
拍完照,梁叔留他们吃饭。
正好程珩一去了镇医院,发了消息说晚上不回来吃饭,沈平山便没有推辞,带着岑眠一起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的时候,梁叔开了一瓶白酒。
岑眠没劝住,让沈平山喝了两杯,老头喝酒上头,脸上红红的。
她一个小辈,在都是长辈的桌上,叫她喝酒,实在不好推辞,也跟着喝了不少。
沈平山喝醉了,走路晃晃悠悠。
岑眠扶着他,往老屋走。
此时,天已经全黑,她手里拿了一只梁叔给的手电筒。
因为怕沈平山摔到,岑眠走得很慢。
沈平山醉了以后,变得格外沉默,背佝偻得更加厉害,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路过一道堤坎时,岑眠先跳过去,手电筒照着路:“阿公,你小心点。”
沈平山站在堤坎那一边,抬起头,迷糊地睁着眼睛。
昏黄的光线下,岑眠的脸隐在阴影里。
“小琴啊。”沈平山突然开口,对着岑眠喊,“你怎么来了。”
岑眠愣了愣,知道他是把她认错成了谁。
“这么多年不晓得来,现在才知道来了?”沈平山语气里带着怨愤。
“你放心吧,我没亏待你儿子,幺儿争气,现在很好。”
沈平山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年幺儿给我的钱,我都替他存起来了,够他娶个媳妇了。就是别找条件太好的,太好的嫁过来,亏待人家。”
话听到这里,岑眠大概明白,沈平山是把她认成程珩一的妈妈了。
她以前见过程珩一的妈妈,印象里,是个非常漂亮明媚的女人。
“你在下面慢点走,我很快也要去找你的。”
沈平山说着,跨过了那道堤坎。
岑眠愣住了。
她从来没听谁提起过,原来程珩一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沈平山回到老屋,还能自己料理自己,洗漱完,进了里屋。
“眠眠,我先睡了。”
岑眠站在院子里发呆。
“眠眠?”沈平山唤她。
岑眠回过神来,对上沈平山的眼睛,老人已经恢复清明。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沈平山关上门,熄了灯。
老屋里,只剩下院子里一盏微弱的灯还亮着。
岑眠喝了酒,头疼得厉害,留在了院子外面吹风透气。
程珩一从外面回来,轻轻推开栅栏,看见坐在竹椅里的岑眠。
他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已经十点。
“还没休息?”他问。
岑眠在想事情,闻言,眼眸颤了颤,抬起头来。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程珩一走到井边洗手:“镇医院的领导请吃饭,就耽误了。”
“王主任喝酒喝大了,路上又吐又闹,折腾了一路。”
安静的院子里,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社交过后的疲惫,却还是愿意把他在外面的事情说给岑眠听,平平淡淡,像是在聊家常。
岑眠望着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却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很孤独。
半晌,她轻声问:“这样啊,那王主任现在怎么样了?”
“回去睡了。”程珩一拿毛巾擦了擦手,朝她走过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岑眠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脸颊泛起绯红。
程珩一皱眉:“脸怎么那么红。”手背抵在她的脸颊、额头。
男人的手背温度微凉,仿佛一阵清凉泉水。
岑眠不躲不闪,由着他碰。
“我也喝酒了。”她说,腔调里温温懒懒,夹杂着粘稠的醉意。
程珩一:“喝了多少?”
岑眠歪着脑袋想了想:“没多少,就一点点。”她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手势,一只眼睛眯起。
程珩一在她眼前比了一个一。
“这是几?”
岑眠盯着男人修长的食指,骨节分明,冷白好看。
她咧嘴笑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糯声糯气地说:“一。”
“我才没有醉呢。”岑眠得意洋洋。
就她这冒傻气的样子,还说没醉。
程珩一无奈地拧了拧眉:“早点休息吧。”
“不要。”岑眠攥紧了他的手指,“昨天去镇上的时候,我看到一片荷花,想去看。”
“现在?”
“嗯。”岑眠想一出是一出。
“太晚了,明天吧。”
“不好。”岑眠不高兴地看他,“还说你要追我,但你什么也没做嘛。”
看个荷花也不肯带她去。
程珩一:“……”
这话说的。
程珩一出门,找沈二借了摩托车,载着岑眠去了荷塘。
月光皎洁,荷花莲叶影影绰绰,空气中有隐约淡香,优雅而内敛。
寂静的荷塘,只有他们两个,坐在塘边。
“小心别掉下去。”程珩一抓住岑眠的后衣领。
岑眠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晃着两条悬空进池塘的腿。
盛夏的风,到了晚上,热度散去,变得微凉。
程珩一脱了外套,搭在岑眠的肩膀上。
男人的外套宽大,将她整个人罩住,温暖的热气在她的后背透入身体。
岑眠喝醉以后,不怎么发酒疯,就是情绪忽而高涨忽而难过。
到荷塘以后,望着这宁静的夏天夜晚,她又低落起来。
“得了尘肺病的人,能活多久啊?”岑眠问。
程珩一微怔,回答道:“看个体和病情,有些人可以活十到二十年,有些人只有一两年。”
“治不好吗?”
“嗯。”
“那梁叔呢?”
程珩一沉默不语。
岑眠懂了他的沉默。
医者的无奈大概是,他竭尽所能救治患者,却没办法帮助到每一个人。
不管是因为财力物力的有限,还是因为他所学知识的边界、医学的边界。
“夏夜的病能治好吗?”岑眠不死心地问。
程珩一:“有希望。”
岑眠不敢想更多,有希望就够了。
她耷拉着脑袋,不再问问题。
程珩一看出了她的沮丧,薄唇轻抿,安慰道:“你看这些荷花,出生在泥潭里,但从来没有不屈服,相信夏夜也能挺过去。”
他的声音低缓而平静,岑眠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仰起头,望着程珩一。
“那你呢?”
程珩一垂眸,对上岑眠清澈的眸子。
“为什么这么问?”
岑眠摇摇头:“不知道,就是感觉,你一直不开心。”
一开始她只是模糊的感觉,并不确定,但今天从沈平山那里,好像找到了原因。
“没有啊。”程珩一轻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很开心。”
岑眠不信,歪着脑袋问他:“真的吗?”
程珩一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至耳后。
“真的。”
男人的动作温柔,指尖在她耳后轻触,痒痒麻麻。
岑眠的眼睫颤了颤。
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什么,她张开双臂,勾上程珩一的脖子,在他的唇畔轻吻。
如蜻蜓在荷花池里轻轻一点,却激起了层层波澜,起起伏伏。
程珩一的瞳孔浸满错愕,顿在那里。
岑眠笑起来,眼睛弯起,像是皎洁无瑕的弦月。
“这样有没有更开心一点?”
第46章 白夜
程珩一的眸色渐沉, 比那无垠的夜色还深。
“你喝醉了。”
岑眠皱眉,略撅起嘴:“说了我没有,不然你闻闻。”
她凑近男人, 叫他闻她身上有没有酒气。
空气里有隐约的淡香, 甜腻得他心脏发痒。
程珩一屏住了呼吸,害怕他失了理智, 趁她醉得不清醒, 做出逾矩的行为。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岑眠觉得他在敷衍,勾着他脖颈的手不放开。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你更开心了吗?”
女孩的身体温热而柔软, 像她的嘴唇一样,贴在他的身上。
程珩一抬起双臂,十指轻微地颤抖, 他虚抓了一把空气, 迟疑片刻, 圈住了她的腰。
岑眠眨了眨眼睛,感觉到眼前的光线更暗了,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唇上停留。
轻柔而缓慢。
程珩一的吻耐心而有礼, 一点点的试探,一点点的招惹。
招惹她自己主动张开嘴, 缴械投降。
男人的手搭在她的腰窝,指腹打着转地摩挲。
摩挲的触感好像过电一般, 沿着她的腰窝蔓延开来, 岑眠浑身软得不像话, 身体全部依附在他身上。
荷塘寂静,就连风声也隐去了。
时间的相对速度在此刻失去意义。
一只尚未入眠的布谷鸟从荷叶莲花间掠过, 发出的声响打破了静滞。
终于,程珩一放开她。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岑眠舔了舔嘴唇,唇边还沾着润泽痕迹。
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垂下眼,不敢看他。
得意洋洋的小兔子偃旗息鼓。
程珩一见她这副样子,轻笑。
“确实是更开心了。”
岑眠的脸上火烧火燎,像是脑子被烧坏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程珩一回的老屋,又是怎么回的房间,如何入睡。
意识朦胧里,月色荷塘里发生的事情,好像是酒神蛊惑下的一场纵情与肆意。
岑眠喝酒不断片,早上醒来,昨天晚上还朦胧模糊的事情,反而变得格外清晰。
她羞愧地想死,不肯出房间。
楼下院子里传来窸窣的声音,程珩一做好饭,推开栅栏,出门工作去了。
栅栏的声音悠悠绵长,却像是针一样扎在岑眠心上,她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滚,像是蠕动的蚕,嘴唇滚烫发麻。
岑眠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到沈平山从院子里催她下去吃饭。
她磨磨蹭蹭下了楼。
沈平山从厨房里端出饭菜,余光扫一眼墙上挂的旧闹钟。
“睡得那么晚,真是酒喝多了。”
“正好今天有葛花汤,眠眠你也喝点,这个醒酒的,你昨天也喝不少吧,脸这会儿还是红的。”
岑眠的脸更烫了,从楼梯上跳下来,进厨房盛了两碗饭。
她从厨房出来时,看见李主任站在栅栏外,胳膊肘下夹着一叠的文件,后头还跟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李主任推开栅栏进来:“哟,要吃饭啦?”
沈平山从岑眠手里接过碗筷:“是啊,要一起吃不?”
李主任摆摆手:“不了不了,我们还有正事。”
“这是保险经纪人,小王,他来给咱们全村人上保险。”李主任介绍他后面的男人。
闻言,岑眠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助理的效率那么高,昨天下午她给对方发消息,今天就有保险经纪人上门了。
沈平山一愣:“什么保险?”
李主任解释:“得根据你的年龄和身体情况去定制,这我也不太懂,让小王跟你说吧。”
沈平山皱眉,对于莫名掉下来的馅饼,抱有天然的警惕:“为啥突然要给我上保险啊?”
李主任笑道:“有一个匿名的资助人,给了白溪塘一大笔的资助费用,以后生病了都给免费治,还给上保险。”
沈平山不信,摆了摆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是不是你又遭人忽悠了啊?”
李主任抬腿跺了一脚,“哎呀,哪能啊,我都当那么多年村主任了,老师你还不放心我呀,资助的钱都打到公账里了,以后就是专款专用。”
沈平山还是不信,端起碗,慢悠悠地吃饭,他轻嗤,“给全村人免费治病,那得要多少钱。”
李主任想起公账里的那一大笔钱,第一次看的时候,差点没把眼睛瞪出来,一串数字他和负责财务的同事来回数了十几来遍。
“有钱人嘛,不在乎这些,而且现在做慈善还能抵税的。”
沈平山不为所动,继续吃他的饭,“白来的好事我不要,保险我也不上,你找其他人去。”
李主任没想到老头那么坚持,有些尴尬。
岑眠歪着脑袋,出声问:“都有什么保险啊?”
“阿公,先了解一下嘛。”她劝道。
“不要不要,幺儿给我买过了。”沈平山说。
这时,保险经纪人出声问:“能方便问问都买了些什么保险吗?如果保险已经有了合理的配置,确实不需要重复购买。”
沈平山放下碗筷,走到里屋,翻找了几分钟以后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文件包。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我叫他不要买,偏要买,一年要交老多钱了。”
保险经纪人翻开沈平山的一叠保单,看完了道:“您这保险配备,很齐全了,还是家里小孩孝顺啊,帮您考虑的周到。”
沈平山当着外人的面,倒是乐意夸程珩一。
“是啊,小孩对我好得很。”
许是保险经纪人的话夸到他心坎里去了,沈平山站起来,“你们一会还要跑其他家吧,先喝两口茶吧。”
李主任推辞:“不用不用,不麻烦。”
沈平山坚持,要他们喝了茶再走。
喝茶的功夫里,林皓来了一趟。
林皓没想到院子里坐了其他人,怯怯地站在门口,小声喊:“岑老师——”
岑眠一看见林皓,便知道他来是为什么,肯定是想问夏夜的情况。
她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叫他进来说,李主任倒是先发了话。
“林皓,你来得正好,刚去你家没碰到人,你爸妈不在诊所?”
“他们去镇上买东西了。”
“什么时候回来?”
“过一会就回。”
“行,那你回去跟你爸妈说一下,叫他们在家里等我上门,顺便把身份证准备好,你的也要。”
林皓听说要身份证,皱皱眉:“什么事啊?”
“给你们上保险,有好心人资助,以后村子里看病啊,免费给治。”
闻言,林皓眼睛一亮:“那夏夜是不是也能上保险?她现在在镇上看病,不在村里,李叔,你别把她忘了。”
李主任摇摇头:“她上不了保险,她得的是大病,保险公司不会承保。”
上午他已经把不在村子里住的人联系过了一遍,从夏夜父母那边得知了夏夜的情况。
林皓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盯住:“什么大病?”
李主任压低了声音,像是对疾病有一种下意识的忌讳。
“白血病。”
林皓的脸色大变。
李主任絮絮叨叨:“不过她运气好啊,刚好赶上了慈善资助,能帮她出医疗费,不然啊,真是倾家荡产也治不起。”
没等李主任的话说完,林皓撒腿便跑远了,地上的石头被他踢得四散。
李主任也愣了,伸长脖子喊道:“跑那么快干什么,记得叫你爸妈在家等啊——”
“小孩子,做什么事都火急火燎。”李主任无奈摇摇头。
茶喝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杯子,“沈老师,您好好休息,我就继续忙了。”
沈平山起来送客:“慢走啊。”
“对了,”李主任想起一事,“晚上在村委会门口摆酒席,我请全村的人吃饭。”
沈平山笑:“没听说你家什么喜事啊。”
李主任晃了晃手里的名册:“这还不算喜事啊?”
“虽然资助人不肯透露姓名,但是不妨碍我们为他摆个酒嘛。而且医疗队不是也马上要走了吗,也算是为了感谢医疗队,为他们送行。”
“您可一定要来啊,主桌少不了您。”李主任嘱咐。
沈平山点头答应:“好好好。”
晚上吃酒,沈平山带岑眠一起去。
说来也怪,明明岑眠来的时候是跟医疗队一起的,按理出发参加集体活动也该是跟医疗队走。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沈家老屋,吃饭觉得嫌麻烦要跑来跑去,也不跟医疗队一起吃,吃酒的席上,李主任安排的医疗队那两桌,忘了给她留位置。
沈平山招招手:“眠眠你来跟我坐。”
李主任给程珩一安排的位置在沈平山旁边,因为镇医院今天有几场眼科手术,程珩一回不来。
沈平山坐的是主桌,坐着的其他人也都是在白溪塘德高望重。
岑眠注意到林皓的父亲也在这一桌,他跟旁边的人骂骂咧咧。
“鬼崽子,拿了老子的钱包,离家出走去了。”
林父气得脸红脖子粗,“林皓要是敢回来,老子打死他。”
旁边的人问:“他离家出走上哪去了啊?”
林父:“鬼晓得,他妈到处找了都没找到,算他会躲。”
岑眠敛下眸子,默默地吃菜。
她大概知道林皓去哪里了。
主桌时不时有人来敬酒。
沈平山又是村里最有声望的,敬他酒的人最多。
就连之前因为周巧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的张胜母亲也来了。
周巧的案子,会在下个月开庭,岑眠替周巧请的律师,是业内打这方面案件最为出名的律师,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张胜的刑期至少是十年往上。
这段时间因为张胜的事情,刘清几乎天天往镇上跑,一开始闹得凶,但随着各种证据出现,她渐渐也没了声音,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刘清一下瘦了很多很多,戴了一条头巾,将大半的脸遮住,驼着背,仿佛隐形人一般。
周巧也在没有回过村子,听说打算等案子结束,要跟父母出去打工。
刘清来敬酒时,没人喝,都在看沈平山的态度。
沈平山叹一口气,最后还是承了她的酒。
酒席吃到快结束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家鸟作群散,冒着雨各自跑回了家。
沈平山年纪大了,走不快,李主任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把伞。
岑眠打着伞,扶着他回了家。
沈平山连着两天喝了不少酒,早早睡下。
程珩一外出还未归。
岑眠搬出一张竹椅,靠在屋檐下等他。
雨声滴答,凉风习习,扫去了白日的炎热,空气清爽,夹杂着青草泥土的味道。
她看一眼手机时间,打了个哈欠。
突然,眼前一亮,一道闪电在院子里落下,紧接着是轰隆雷声。
岑眠吓了一跳,往屋檐里又缩了缩。
水汽氤氲里,院子里唯一的那盏灯泡,光线变得微弱,照不到栅栏外的路。
尽头仿佛是无垠的漆黑。
岑眠起身,拿了桌上的手电筒和雨伞。
她把手电筒夹在栅栏中,雨伞为手电筒挡雨,手电筒将远处的路照亮。
放好手电筒以后,岑眠双手挡在头上,跑回了屋檐下。
等了不知道多久,岑眠搓了搓手臂,觉得有些冷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
岑眠坐直起来,看见手电筒照射到的地方,有另一束光从对面过来。
她站起来,冒着雨,跑回了楼上,关上房间门。
房间黑暗,她靠在门上,咬了咬嘴唇,想起昨晚的事情,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自若地同程珩一面对面相处。
摩托车在老屋门口停下,程珩一跨下摩托车,雨衣上的积水滑落。
他的目光落在栅栏里的手电筒上,愣了愣,视线下意识地抬起,望向了楼上的房间。
靠里的房间,窗帘被掀起一个小角,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窗帘很快落下。
程珩一凝着那轻晃的窗帘,半晌,拿起伞和手电筒,进了院子。
雨下得更大了,电闪雷鸣。
岑眠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开了灯,雷声雨声掩盖住了外面的动静。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轻叩两下。
岑眠盯着门,犹豫片刻,起身开门。
湿润的水汽涌了进来。
程珩一站在外面,他的黑发湿漉,吹落于额前,眼眸深邃而幽沉。
岑眠怔了怔,不自在的别过眼,不敢跟他对视。
“什么事?”她问。
程珩一解释:“屋顶的防水涂层没涂好,晚上会漏雨。”
岑眠:“所以呢?”
程珩一:“上我那儿睡。”
岑眠:“……”
她没想到程珩一能把这话说得那么直接坦然。
“不了,我能克服。”她红着脸拒绝。
程珩一垂眼,漆黑一团的眸子和她的对上。
“我不行。”
许是夜深的缘故,他的声音也轻了,携着撩人的磁。
他缓缓开腔,“我害怕打雷,你陪陪我。”
第47章 白夜
岑眠没想到, 程珩一主动起来,那么不要脸。
屋顶一滴冰凉的水落下,落在她的脑袋顶, 像是给了她可以妥协的理由。
“那好吧。”岑眠撇撇嘴, 好像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显然,她也没那么有骨气。
岑眠抱着被子和枕头, 磨磨蹭蹭跟在他后面。
虽然只有一会的功夫, 雨从走廊外飘了进来,程珩一拉着她的胳膊,让她靠里, 他自己站在外侧, 胳膊湿了一片。
为了躲雨,岑眠跑得飞快,一下钻进了他的房间。
房间门关上。
外面的风雨在瞬间好像消失。
橙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 氤氲雨雾里, 空气变得有些黏稠。
岑眠抱着被子, 站在床边。
房间里格外的安静,她能清晰的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岑眠放缓了呼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过于黏稠的缘故, 她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又开始后悔答应得太轻易。
程珩一拿过架子上的毛巾, 擦了擦胳膊上的雨水,他抬起眼看向岑眠, 见她拘谨地站着, “被子放床上吧。”
男人的声音低沉缓缓, 仿佛大提琴的弦在轻颤。
岑眠觉得她的心弦也跟着共振了一下。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她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发烫。
岑眠低着头, 听话地把被子在床上放好。
在她那一床粉色被子旁边,程珩一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放被子的时候,她被子的一角落在了他的被子上。
岑眠伸手,把被子扯了回来,没什么意义的划清界限。
程珩一注意到她发尾凝聚的水珠,问:“头发湿了?”
岑眠抓了抓头发,是有些湿,应该刚才她从楼下跑回房间的时候淋的。
程珩一走到书桌边,拉开最上一层的抽屉,拿出吹风机,他的手搭在一边的椅子上。
“过来。”
岑眠站在房间的另一角,他们两人的距离在狭窄房间里已是拉到最大。
她抿了抿唇:“不用吹了,等会就自然干了。”
程珩一将吹风机的电源插上,“晚上湿气重,不好干。”
“……”岑眠也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吸了一口气,慢慢吞吞走过去。
她靠进椅子里。
耳畔传来吹风机呜呜的风声。
岑眠感觉到男人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动作温柔的撩起,又抖落。
温热的风拂过,带走了藏在发间里的水珠。
岑眠浑身僵硬,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她的眼睛四处乱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程珩一房间里的书桌很旧,外面的一层漆皮斑驳。
她看见最下面的一个双开门的柜子,柜子两边的把手上,用一把锁锁着。
岑眠想起之前沈平山说,程珩一自己的照片,被他锁起来,当宝贝。
她伸手指向那个柜子,故作不知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有点想看看宝贝到底有些什么。
程珩一的余光扫一眼那个柜子,不咸不淡地说:“一些杂物。”
岑眠追问:“什么杂物?”
“照片之类的。”
岑眠仰起头:“以前的照片?我想看看。”
程珩一摸了摸她的头发,确认头发吹干以后,关了吹风机。
他从书桌的下方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
岑眠迫不及待地蹲下来,探着头看柜子里面。
小小的一个柜子里面,塞满了一本本的相册,像是书一样排列整齐。
她抽出其中一本,坐到椅子里翻看。
程珩一的手指在相册掠过,抽出某一本,靠在墙边,也跟着一起看照片。
岑眠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第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程珩一只有六七岁大小,穿着蓝白色的小学校服,稚嫩可爱,站在小学门口。
程珩一小小的眉头皱起,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岑眠看得认真,注意到他膝盖上贴了一个粉色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她抬起头看向程珩一,揶揄道:“你小时候还喜欢这种女孩子的风格啊?”
程珩一:“什么?”
“这个。”岑眠把相册举起来,指了指那个创可贴。
程珩一合上手里的照片,微微弯腰,他眯了眯眸子,凑近了看。
“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岑眠一怔:“我给你的?”
程珩一从相册里抽出这一张照片,好方便他更仔细地看。
“这是小学开学第一天拍的,早上我在操场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就把创可贴给我了。”
他叙述的详细,连时间和地点都记得清楚。
岑眠眨了眨眼睛:“是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程珩一掀起眼皮,对上她清澈懵懂的眸子,轻扯唇角,“你能记起什么。”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雅,钻进了她的耳朵眼,痒痒麻麻。
岑眠不吭声了,低下头,继续翻照片。
她发现程珩一小时候的照片真的非常多,几乎每一岁都能拍出一本的相册的量。
岑眠记得这些照片,应该都是程珩一的父亲拍摄的,虽然也许是继父。
在她的印象里,程珩一的父亲总是很积极的出席学校里组织的各种活动,同时也很严格,总是要程珩一做什么事都要拿第一。
就像是他给程珩一取的名字。
程珩一也很争气,不管是学习,还是运动会,或者是任何比赛,都拿第一。
好像与生俱来就拥有优于他人的天赋。
但是岑眠知道,为了拿这些第一,程珩一也付出了许多的努力。
虽然程珩一笑她什么都不记得,但她至少还记得一件事情。
那时候他们初三,程珩一为了准备奥数竞赛,明明发着高烧,打着吊针也要学习。
岑眠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非要那么努力。
程珩一埋头,写奥数卷子上的最后一题,只轻轻说了一句:“有些东西想得到是有条件的,需要去争取。”
到现在,她可能多少明白了程珩一的意思,他想要在程父面前表现出他是值得被培养的。
像是一支股票。
要让投资人满意。
岑眠不敢多问,没有忘记上次她问完以后闹出的不愉快。
关于家庭方面的事情,在程珩一这里,仿佛成了一种禁忌。
就像她翻完了整本相册,不知道什么原因,照片里很少有程珩一的父母出现,甚至没有她的照片多。
岑眠合上相册,抿了抿唇,她蹲下来,将相册放回。
一道亮得吓人的闪电照亮了窗户,伴随而来,是剧烈的雷声。
一本相册掉到了她脚边,是程珩一拿的那本。
岑眠捡起相册,抬头问他:“你还看吗?”
程珩一垂首,黑发落在额前,侧脸隐匿在阴影里,微微摇了摇头。
又一道闪电落下。
雷声响起的同时,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
岑眠一向不怕这些,她仰起脸,朝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一会。
程珩一站直起来,摸黑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手电筒:“应该是电路烧了,我出去看一下。”
手电筒亮起来,光线微弱。
岑眠:“我跟你一起。”
程珩一走到门边,“不用,雨太大了,你在房间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好吧,”岑眠没有坚持,怕自己跟去了也是添乱,“那你注意安全。”
程珩一打开门,风带着雨吹进来,侵入一阵的凉意,他走出去,很快关上门。
雨打湿了窗户,玻璃上的水珠让岑眠看不清外头,视线只能跟着那一束模糊的手电筒光,直到那光消失在视野之外。
明明刚才不怎么害怕,程珩一走后,房间里仿佛变得死寂,冷气浸透她每一寸肌肤。
岑眠脱了鞋,踩在椅子上,将自己蜷缩起来,耳朵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过了五六分钟,那束模糊的光重新映在玻璃上。
岑眠松一口气。
风雨更大了,一股力顶着门,不让人关上,程珩一将身体压住门,才将门阖上。
“怎么样?”岑眠问。
“应该是雷击线路导致的跳闸,没什么太大问题,以防万一,晚上就先把电闸关了。”
手电筒的光线微弱,程珩一隐匿在黑暗里。
岑眠拿出手机,打开了手机自带的照明功能,光线照到他身上,程珩一出去这一趟,浑身被雨浇湿。
“你身上都湿了。”
“嗯。”程珩一打开衣柜,旧衣柜发出咯吱的绵长声响,他从里面拿出一件 T恤。
手电筒被他关了,就近扔到床上。
感受到来自另一边的光线,程珩一抬了抬眼,看向她:“我要换衣服了。”
岑眠歪着脑袋,怔了怔:“那你换啊。”
“……”
程珩一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岑眠的目光清澈见底,坦然自若,好像他考虑要不要避嫌之类的是多余。
半晌的停顿后,程珩一当着她的面,换起了衣服。
岑眠望着男人慢条斯理地掀起衣服,露出平坦小腹,斜斜的人鱼线在昏暗里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程珩一是什么意思。
手机发出的光线明亮,晃目刺眼。
岑眠觉得眼睛和耳根一齐发烫,赶紧别过脸。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刚才的画面,还在她脑子里停留,那线条优美的人鱼线,诱惑着她,想看又不敢。
岑眠突然庆幸此时的黑暗,藏住了她一直红到脖子的绯色。
衣柜的门被重新关上。
“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在安静漆黑的房间里,程珩一的这一句话,被水汽裹上了潮湿的暧昧。
程珩一从衣柜上面取下竹席。
“你到床上去吧。”
房间里的空间狭小,岑眠把椅子往书桌里放了放,坐到床上,书桌和床之间腾出了半米宽的位置。
白溪塘今晚的雷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浩大,仿佛天崩地裂。
雨水像是瀑布一般倾倒下来,雨水从门缝里漏了进来,地板也是湿漉漉的,根本没办法让人睡个好觉。
岑眠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小声地说:“要不你睡到床上来。”
程珩一铺竹席的动作顿了顿,直起身,看向她。
岑眠将照在男人身上的手机光移开,将手机丢在被子上,别别扭扭地解释:“地板都湿了,你睡地上会感冒的。”
手机发出的光被蒙住,房间里更加暗了,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坠入无垠的夜色。
短暂的静滞。
岑眠感受到木床轻轻晃动发出的声响。
“过去一点。”程珩一的嗓音低沉缓缓。
“……”岑眠眼睫颤了颤,往靠墙的那一边挪了挪。
旧木床年久,躺在上面的人,只要有细微的动作,就能引起一阵的咯吱声,在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岑眠躺下,将被子扯到盖住下巴,眼睫睁着,凝住面前的黑暗。
旁边程珩一也躺了下来。
睡了两个人,岑眠才发现这张床原来那么小,她的肩膀紧挨着程珩一的。
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温热的触感传了过来。
她的呼吸轻了,没有动,将那温热的触碰感受得更加清晰。
“今天阿公问了很多次,我们什么时候走。”岑眠说。
“……”程珩一停顿了两秒,“嗯”了一声。
说来奇怪,沈平山在对着程珩一的时候,从来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极为克制的隐藏住自己的情感,不肯在孙子面前露出一点不舍。
岑眠望着仿佛无边无际的夜色,突然说:“我不想走了。”
“别说傻话。”程珩一不咸不淡道,没往心里去,好像她是一个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的孩子。
岑眠皱眉:“我是认真的。”
因为拥有和得到太过容易,她始终被一种人生的无意义感所包裹,日子过得散漫随意,无所事事。
在白溪塘的这段时间,岑眠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过得充实。
以前她对于钱没有概念,只知道家里的钱多得她几辈子也花不完,也就这样了。
但是现在,她发现她可以用钱,换到教育,买来健康。每一件事,都无比有意义。
程珩一还是没把她的话当真。
“你不属于这里。”
“白溪塘的大多数人,都想要挣脱这个泥潭。”
岑眠不高兴他一直否定她,反问:“你也一样吗?”
程珩一抿唇:“这里对我来说,不是泥潭。”
“那对我来说,这里也不是泥潭。”岑眠回道。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窗外的闪电亮起,惊雷落下。
挨着她的肩膀却远离了。
程珩一掀起被子,将自己裹了进去,他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她。
“休息吧。”他淡淡地说。
“……”
不知道为什么,岑眠觉得程珩一的情绪似乎变得很低落,仿佛周身多了一道透明的墙,和她拉远了距离。
岑眠敛下眸子,升起有一股失望的情绪,她蹬了蹬被子,负气地翻身对墙。
岑眠双手环抱放在胸前,用力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不断地敲打着窗门,让人不得安生入眠,亦或是和雨无关。
岑眠克制住自己想要来回翻身的欲望,却越躺越烦躁,最后无奈地睁开眼。
她翻了个身,迎着闪电的光,盯住程珩一的背,轻轻问:“你睡了吗?”
话音刚落,又一道雷声轰隆响彻云霄。
程珩一没有出声,一动不动。
岑眠知道他肯定没有睡,却不理她,起了脾气,伸手去扯他的被子。
正好一道闪电经过,迎着闪电的光,岑眠看清了程珩一的脸。
他紧闭着眼睛,眉心紧紧皱着,明明夜凉如水,此时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
岑眠怔了怔,想起上一个雷雨天,好像他也是这样。
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身体蜷缩,微微颤抖,透露出一种无助和恐惧。
“程珩一。”她轻声问,“你真的怕打雷啊?”
“……”
许久的沉默,岑眠的话淹没在了巨大的雨声之中,程珩一没有回答,将被子重新拉起,拱起一团山。
好像整个人处于梦魇之中,隔绝了外界的世界,也听不见岑眠在说什么。
他的个子很高,被子长度不够,尾端露出一只瘦薄冷白的脚背。
岑眠抿唇,扯了扯自己的被子,盖住了他的脚。
她的手悬在半空,停顿了两秒,然后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那一座耸立的孤山。
孤山不动如钟。
岑眠能够感受到他的僵硬与紧绷。
她努力去回忆,并不记得程珩一过去会害怕打雷。
岑眠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动作温柔。
“没事的啊。”她温声细语地哄。
“打雷的时候,其实是你的家人在想你,雷公在替他们传话呢。”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岑眠觉得那山的背脊变得柔软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默,但没那么紧绷。
岑眠就那么一直安抚着那山,不知道拍了多久,久到暴雨停歇,黑云散去。
耳边没有了那饿鬼扑食般的喧嚣雷声,程珩一睁开眼,眼前不再是那一片挥之不去的血红,五感恢复正常。
他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他的背上轻拍。
拍一下,停顿三秒,离开时,柔软指尖抚摸过他的脊背。
程珩一屏住呼吸,贪恋那温柔触碰。
岑眠打了一个困顿的哈欠,眼泪从眼角渗出,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
她听见被子里发出沉沉低哑的声音,“好了。”
程珩一迟缓地伸展身体,而后缓慢地坐起来,像是长眠不醒的山重新恢复成了一头巨兽,阴影将岑眠罩住。
岑眠眨了眨眼睛,仰头望着他,漆黑的房间里,看不清程珩一的脸。
忽然,巨兽向她倾倒。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落进男人的怀抱。
一股淡淡薄荷味道扑面而来,透着清冷的凉意。
比他的气息更凉的,是他像冰块一样的身体。
程珩一的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两条手臂箍着她的腰,肌肤相触的地方,仿佛刺骨严寒。
岑眠条件反射的瑟缩了一下。
因着她的这一下瑟缩,程珩一箍她却更紧,腰上被他的胳膊像锁般扣着。
岑眠整个人被他嵌进身体,仿佛深入骨髓。
第48章 白夜
周围的环境安静无声。
窗外的雨仿佛也识趣的静谧了痕迹。
程珩一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窝, 痒痒麻麻。
岑眠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得很快,好像随时要跃出身体。她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却也不动不反抗。
只静静由着程珩一那么抱住她。
两个人拥了许久。
久到月色浸透窗檐, 雨停风歇。
程珩一的身体重新恢复温热。
禁锢着她的双臂稍稍松了。
岑眠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感受到他紧绷肌肉的松弛,凝视眼前黑暗。
她张了张口, 犹豫半晌, 轻轻出声问:“你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打雷?”
害怕到不像是寻常人害怕的反应。
更像是一种恐惧。
良久的沉默,程珩一哑声道:“我妈妈是在雷雨天去世的。”
在那个雷雨天,伴随一声巨响, 血在雨水里蔓延开来, 满目猩红。
“……”
岑眠怔住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又好像能猜到。
雨后的空气沉闷, 她觉得呼吸不畅, 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了。
虽然她已经从沈平山那里知道的事情, 但是从程珩一自己嘴里说出,更加令她难过。
“对不起……”她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程珩一摇头:“和你没关系。”
岑眠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是高一开学没多久, 你请假的那几天吗?”
程珩一:“嗯。”
岑眠鼻子酸酸的,从他怀里抽出手, 回抱住他,两只手抵在男人的背上。
明明跟她没什么关系, 听到他故作平淡的语气, 她却难受极了, 眼眶泛红。
岑眠抱紧了他,攥住他的衣服。
“你肯定难受死了吧。”
有一滴眼泪落在他的侧脸, 滚烫温热。
程珩一浑身的冰凉,因这一滴泪,活络了过来。
他轻扯唇角,闻着岑眠身上淡淡的清香,好像午后的阳光,声音低缓沉沉,“Everything will be fine.”
早在那时候,他的小太阳,就已经安慰过他了。
医疗队离开的那一天,几乎全村的人都要村口来送,只有沈平山不在。
他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不出来。
程珩一站在院子里等了很久,最后没有办法,隔着那道木门说:“阿公,我们走了。”
“……”
他的话像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程珩一像是早就习惯,无奈地轻叹,继续说:“降血压的药,您记得按时吃,剩饭剩菜隔夜了,就倒掉别吃了。”
岑眠拖着行李箱,看着他事无巨细地叮嘱,有些不忍心,转过了身。
等他们到医疗队集合的地方,大家已经纷纷上了大巴,车上的位置几乎坐满。
前排没有位置,只有林瑜坐的第一排,旁边空了个位置。
她看见程珩一上来,主动靠里挪了个位,主动招呼说:“程医生,这里有空位,你坐这里。”
岑眠跟在程珩一后面,看了林瑜一眼,撇撇嘴。
真是晦气。
程珩一的目光在林瑜脸上停留了一秒,转过身,对岑眠说:“你坐前面,免得晕车。”
林瑜笑了笑,接话道:“大巴里面空气不流通,确实容易晕车,你坐不习惯,怎么不叫家里司机开车来接你?”
岑眠发现,林瑜这个人,不阴阳怪气就好像不会说话了。
她懒得搭理林瑜,看向程珩一。
“你自己坐吧,让开,我要到后面去。”她的语气不善,把对林瑜的不爽迁怒到了程珩一的身上。
程珩一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将她表情里的不爽看在眼里。
他疑惑,察觉出岑眠对林瑜的反感,只是不知道其中原因是为什么。
记得以前上高中时,她们两个的关系很是亲密。
在医院的时候,林瑜总是找各种各样的事情来麻烦他,因着岑眠的原因,他能帮基本上都帮了。
虽然程珩一对林瑜这个人,本能反应里没有多少好感。
程珩一淡淡道:“林瑜,你让一下吧。”
林瑜语气颇为无辜地说:“我给她让座了呀,她自己不坐。”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麻烦你坐后面,岑眠她晕车,我也要坐前面给司机师傅指路。”程珩一解释,他的语气斯文有礼,客客气气地赶人。
林瑜:“……”
岑眠:“……”
林瑜愣了好一瞬,但程珩一话说到这样的份上,她不好意思不让,拿起包站起来,脸色一般。
岑眠坐进前排,程珩一安然自若地坐她旁边。
张疯子腰间别着刀从田埂上跑来。
司机看见了,忙关上车门。
张疯子两只手拍了拍岑眠位置旁的玻璃,隔着玻璃喊:“你别忘了!有结果告诉我!”
岑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为了他那些诗的投稿结果,张疯子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去老屋晃一晃,明示暗示着提醒她。
岑眠推开玻璃,回道:“知道啦!你快走到边上去,一会儿车要开了。”
张疯子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莲蓬,丢进窗户里,落到了岑眠腿上,“你和程珩一路上吃。”
大巴车缓缓开出,离开了白溪塘。
岑眠透过偌大的车窗,望向前方,田野连绵不断。
程珩一给她剥莲子吃。
白白嫩嫩的莲子清甜,岑眠咬着莲子,冷不丁问:“林瑜是不是喜欢你?”
程珩一双手抱臂,将整个人陷入靠椅里,像是没睡好,他的眼眸低垂,半晌,才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岑眠侧过头,程珩一向来聪明,反应如此平淡,肯定是早就察觉。
“那你那么对她?”还把人赶到后面去坐。
程珩一的眼皮掀起,漆黑一团的眸子对上她的。
“我又不要她喜欢。”
男人的目光灼灼,烫得岑眠的眼睫颤了颤。
她别过脸,不去看他,压着控制不住要勾起的唇角。
医疗队回到北京以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岑眠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卧床不起,一病就是两个礼拜。
这两个礼拜里,程珩一每天下班就来看她,做饭打扫卫生。
为了方便,程珩一拿了她家里的钥匙,没敲门,直接开门进来,手里提着在超市里买的菜。
岑眠身上盖着薄毯,恹恹地半躺在沙发里,她听见动静,浑身没有力气,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瞥,而后就往沙发里陷得更深。
程珩一在玄关处换了鞋进来,看见她绯红的脸颊,薄唇抿了抿,走过去。
“还在烧?”他的手背碰上岑眠的脸颊和额头。
男人的手背冰凉,驱散了她的躁意,岑眠的脸下意识地往他的手背上靠,贪恋那一丝冰凉。
她眯了眯眸子,懒懒散散地说:“嗯。”
“体温测了吗?”
“没有。”
程珩一从茶几下面的收纳架里取出体温枪,放在岑眠的额头上。
他微微弯腰,领带垂在半空,尾端在岑眠的手臂上轻扫。
岑眠悄悄伸手,指尖摩挲他的领带,揉来捏去,攥得领带皱皱巴巴。
程珩一看一眼体温枪上显示的温度,“还好,是低烧。”
他直起身。
岑眠忙悄悄松开他的领带,像是个做了小小坏事的小孩一样心虚。
程珩一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她。
“林皓寄给你的。”
岑眠愣了愣,接过那封信。
打开牛皮纸的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画的是蔚蓝大海里,一座红色灯塔。
岑眠翻到背面,上面用黑色水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林皓的字真不好认,歪歪扭扭,像是蚂蚁爬。
她皱着眉一行行读,很快又展开眉。
岑眠明信片还没读完,就抬起头,兴高采烈地跟程珩一说:“夏夜接受治疗以后,病情控制的很好,夏夜的父母打算再怀一个孩子,用脐带血救夏夜。听林皓说,已经怀上了。”
程珩一卷起衬衫的袖子,走进厨房准备做饭,他轻笑附和:“那还挺顺利。”
岑眠重新靠沙发里,一边继续读信,一边感慨,“是啊。”
她的目光落在信的最后一行。
林皓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上面写着:“岑老师,谢谢你。”
岑眠盯着那一行字,看了许久,然后裹着针织披襟,跳下沙发。
因为动作太大,身体吃不消,有些头晕,岑眠站着缓了一会,又小跑到了厨房。
她病怏怏地靠在门边,脸色泛着比刚才还要热情的红色。
“你说,我真的去当老师怎么样?”
程珩一在流理台边洗菜,水流声哗哗,听见岑眠的声音,他关了水龙头,转身看她。
岑眠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兴奋不已。每当她找到新鲜可玩的事情时,就像现在这样。
他笑笑,以为这又是她的一次心血来潮,但鼓励得倒是认真。
“想做就去做吧。”
“岑老师一定可以的。”
岑眠仰起下巴,像是个充满干劲的小斗士,到厨房来,就是向他宣布自己的决心,然后拿着她的明信片,重新躺回了沙发里。
程珩一余光撇见她,懒懒散散,像是决心只停留在口头,他走到门边,揶揄道:“你就这样赖着当老师吗?”
岑眠手撑着脸颊,按下遥控器,换了个电视台:“那要怎么当?”
难道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吗,跟在白溪塘学校里一样。
程珩一解释:“教师资格证考试在两个月后,你得先拿到资格证,才能从事教师行业。”
闻言,岑眠讷讷地问:“当老师还要考试?”她对一些相当基础的信息非常缺失。
程珩一:“当然了。你打算考什么老师?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不同学段要考的内容不一样。另外你要想好之后准备教学的科目,不同的科目,笔试内容也有区别。”
程珩一越说,岑眠的头越大,要说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考试了。
岑眠想了想自己上学的时候,就没有一门喜欢或者擅长的,她现在跟以前唯一长进了的,大概就是在外留学多年,英语能力比较强吧。
她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不耐烦地皱皱眉:“哎呀,我还在生病呢,等我病好了再说。”
程珩一望着她,刚开始遇到一丁点儿的困难就开始拖延,轻笑摇头,习惯了她一直那么小孩心性。
晚上吃饭的时候,岑眠吃得心不在焉,一边吃,一边埋头看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看得投入,皱眉抿唇的。
她在网上查了关于考教师资格证的相关信息,才知道距离下一次考试就剩下两个月,得抓紧时间了。
程珩一怕她边玩手机边吃饭影响消化,伸手盖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别玩手机了,先吃饭。”
岑眠咬住筷子,乖乖地锁上屏幕,锁完屏幕她在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那么听程珩一的话?
吃过晚饭,岑眠碗筷一放,爬回了沙发上,习惯性地当个废人。
程珩一收拾完厨房,端了水出来。
“起来吃药。”
“……”
岑眠趴在沙发里不肯动,脸埋进抱枕里,想要假装没听见,程珩一给她吃的药,都齁苦齁苦。
“快点。”程珩一知道她是在逃避,抬腿轻轻碰了碰她悬在沙发外面的小脚。
岑眠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哼唧说:“我不要,太苦了。”
“苦也得吃。”程珩一蹲下来,“乖,听话。”
岑眠扭头,看着他,觉得他此时讲话的语气,像极了他在跟小朋友患者讲话的语气,轻声细语,温柔耐心。
她撇撇嘴,让了一步:“那我要吃糖。”
因为岑眠感冒的时间太久了,程珩一觉得是她抵抗力差,把她家里的零食全都没收,不让她吃。
“好,吃了我给你去买。”程珩一让步很快,他把药冲进水里,搅拌均匀。
空气里立即散发出一股苦涩的中药味。
岑眠腮帮子微微鼓起,晓得他又是在敷衍,亏他说得出来,吃完药再去买,她嗓子眼都苦掉了。
程珩一端着药到她嘴边。
岑眠对上男人漆黑深邃的眸子,她抿了抿唇,张开嘴。
她皱紧眉头,一股脑把药灌了进去。
胃里瞬间冒出一股苦气,沿着嗓子眼反上来,胆汁一样苦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见她把药喝完,程珩一将杯子放到茶几上。
“我的糖呢?”岑眠问。
“等你病好了带给你。”
“……”
看吧,就是在敷衍她。
岑眠也不恼,伸手拽住男人的领带,用力一扯。
程珩一猝不及防,被她扯到面前。
水杯不慎落到地上,悠悠滚远。
岑眠仰起头,另一只手勾住他的后脖颈,然后,在他单薄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
程珩一睁了睁眸子。
岑眠望着他错愕的模样,得意洋洋,笑嘻嘻地说:“这也算是糖。”
程珩一敛下眸,目光灼灼凝视她,半晌,轻笑出声:“这么一下哪够?”
程珩一倾身,将岑眠整个罩进怀里,困在沙发角落。
让她含着一颗糖吃了许久,攫取每一滴甘甜。
第49章 白夜
客厅里很安静, 只有微弱的水渍声,光听着就足以让人耳膜发痒,浑身发烫。
岑眠觉得肺里的空气全部被抽走, 脸颊涨得通红。
下巴被人掐住, 闭不上嘴,只能发出呜咽声。
她松开攥住男人领带的手, 领带已经被她捏得满是褶皱。
岑眠用力捶了捶他的胸口。
终于, 在她快要窒息之前,程珩一放开她。
岑眠的胸口上下起伏,心脏跳动剧烈, 在客厅极为安静的环境里, 却不敢发出喘息,只能压抑着呼吸。
嘴唇上发麻的触感持久不散。
她低着头,眼睫湿润了, 缠结在一起, 不敢去看身前的男人, 即使那如黑云压城般的阴影让她难以忽略。
程珩一凝着她,指腹在她唇畔轻轻摩挲,擦去上面润泽的水渍。
“糖吃够了吗?”他的声音低哑沉沉, 携着撩人的磁性。
岑眠羞恼地瞪他一眼,扭过头, 把脸埋进靠枕里,嗔恼, “滚啊。”
明明先撩拨的是她, 这会儿倒是不好意思吭声了。
程珩一看她像是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 觉得好笑,抬手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 然后起身,捡起刚才滚远了的杯子。
他在厨房里洗完杯子,拿上厨余垃圾,回到客厅,看向沙发里软乎乎的一团。
“我先走了,晚上还有值班,你早点休息。”
岑眠不想看他,从靠枕里发出闷闷地一声“嗯”。
直到听见关门声,她才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气息,清爽好闻,侵占了客厅里每一处角落。
虽然岑眠嘴上哼哼唧唧,嫌考教师资格证很麻烦,一副摆烂的样子,但等程珩一走后,又打开手机,很快就买了考试要用的学习资料。
她学习得鬼鬼祟祟,程珩一在的时候,就把书藏起来,不想叫他看见。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怕她没考上,丢脸。
岑眠的重感冒前前后后拖了快一个月才好。
程珩一提醒她,记得去医院复诊她的腿。
要不是他提醒,岑眠真就给忘了,王主任让她三个月后复查,这一晃就到三个月了。
岑眠是在京北医院的官方APP上挂号的,王主任是骨科权威,一周就出诊两次,就连特需的号也非常难挂,放号的时间点一到,很快就会被抢没。
前两次复诊,岑眠也是折腾了好几次才抢到,她有了经验,这次挂号提前十分钟就在APP里守着了。
等待的时间里实在无聊,岑眠盯着挂号界面里王主任的头像,忽然想到什么,她抿抿唇,退出了骨科的界面,划到眼科。
眼科已经放出来的号是周三到周日,早就都被挂满了。
岑眠点进周三的号,在周三的门诊信息里划了划,然后切换到周四、周五。
终于,她在周五的门诊列表里,找到了程珩一的门诊。
京北医院的门诊挂号,除了普通号是医生轮流坐诊,没有医生头像外,其他有名字的医生,都显示了一张证件照。
岑眠盯着程珩一的证件照,蓝白底的照片,将他的皮肤衬得冷白,干净整洁的西装衬衣,正襟危坐,浑身透着斯文儒雅的气质。
漆黑的头发微微垂于额前,深邃的眸子凝视镜头,薄唇轻抿,仿佛如月光那般清泠泠。
明明就是一张普通证件照,却也拍得那么好看。
岑眠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直到手机闹铃响起,她才反应过来,到放号的点了。
等她手忙脚乱点回到骨科,王主任的号已经挂满了。
岑眠:“……”
她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脏话。
真是美色误人。
知道岑眠今天抢号,程珩一过了半小时还微信问了她,挂没挂到号。
岑眠没理他。
终于在下一次放号时,她终于抢到了王主任的号。
而程珩一的工作似乎特别忙,在她病好以后,除了日常微信里发消息,就很少再来找她了。
不过岑眠倒不怎么在意,他忙他的,她自己也有事情要忙。
复诊那天下午,岑眠知道程珩一也有门诊。
这段时间,京北医院的APP她可没少上,他一周那几天的门诊,她都记清楚了……
从骨科出来,岑眠看了眼时间,距离医院的门诊结束时间还剩下一个小时。
她想了想,站在走廊里犹豫了一瞬,迈开腿,往眼科去。
岑眠站在眼科候诊大厅里,抬头看墙上偌大的显示屏。
显示屏里是每个诊室对应的医生,以及目前叫到的号。
岑眠却没有在上面看到程珩一,她疑惑了半晌,沿着诊室门口一间一间找。
路过其中一间时,诊室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
陈甫舟来眼科会诊,出来就见到站在门口往里探头的岑眠,他挑了挑眉。
“你来找程珩一?”
岑眠一愣,抬起头,才看见陈甫舟。
她点点头,没遮掩:“是啊,你知道他在哪个诊室吗?”
陈甫舟:“他今天请假了,不出门诊,现在应该在宿舍楼吧。你要找他,可以上宿舍楼看看,他住402。”
医院的宿舍楼在住院部后面,岑眠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京北医院,已经熟门熟路。
她经过住院部楼下的花园时,找了条小路,想要就近插过去。
小路偏僻幽静,平时少有人走。
岑眠不赶时间,走得很慢,一路看看风景。
走到一半,忽然她发现不远处的凉亭里,站了两个人。
岑眠眯了眯眼睛,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林瑜。
对面的男人递给她一个红包,点头哈腰,笑得殷勤。
林瑜伸出手接了他的红包,对折一下,正要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不经意里,对上了岑眠的视线。
岑眠站在原地,静静地看她。
“……”
林瑜的手顿了顿,将红包还给男人。
男人以为她是客气,推托不接,将红包推回她。
林瑜索性直接松了手,红包掉在地上,她看一眼红包,转身离开。
经过岑眠时,林瑜停住脚步,睨她一眼:“你别多管闲事。”
岑眠轻扯唇角,耸了耸肩。
收受患者的红包,确实像林瑜干得出来的事情。
岑眠没理她,继续往宿舍楼走。
医院的宿舍楼是个砖红色的四层小楼,现在还是上班的时间,楼里安静无人。
陈甫舟借了她门禁卡,岑眠从正门很顺利地进到了宿舍楼里,到了陈甫舟跟她说的房间门口。
她敲了敲门,却许久不见有人应门。
岑眠疑惑,拿出手机,决定还是直接给程珩一打电话。
电话拨通的同时,从门里隐约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然而也一直没有人接。
岑眠觉得奇怪,难道是程珩一出门忘记带手机了?
她按了按门把手,发现门没锁,漏出一条缝。
透过缝隙,岑眠看见了房间里面的情景。
十来平米的房间,摆了两张上下铺,跟大学宿舍的条件差不了多少。
程珩一躺在其中一张单人床的下铺,他戴着口罩,双眸紧闭,眉心皱起,一副不舒服的样子。
岑眠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床边。
她蹲下来,轻轻把手盖在他的额头上,温度滚烫。
程珩一睡得迷迷糊糊,感受到额上的那抹清凉,抬起手,压住那一只柔软的手。
“眠眠。”
他闭着眼睛,低声地唤,嗓音微哑。
岑眠惊讶,他甚至没有睁眼,怎么就知道是她来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感冒了。”程珩一说话的时候带上了明显的鼻音,他的语气里携着控诉,“你传染我的。”
“……”岑眠不由自主想起上次喝完药以后吃的糖,面色一滞,“你活该。”
因为程珩一戴着口罩,看不清脸,露出的半截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睫毛像是鸦羽般密长。
“怎么在房间里还戴口罩,不闷吗?”岑眠扯了扯他口罩的带子。
程珩一咳嗽了两声,听得出来在尽力克制。
“怕传染给其他人。”
毕竟宿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住。
岑眠环顾四周,在这样逼仄昏暗的环境里休息也不是办法,她开口道:“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哪里?”
程珩一缓缓睁开眼,对上她的目光,半晌,才淡淡地说:“我没有家,就住在这里。”
岑眠怔住。
她之前在医院住院时,和吴轻关系好,平时也会闲聊,所以知道吴轻每次值完夜班,就会去宿舍楼里休息。
宿舍楼里给医生都准备了休息的床铺,但基本上都是午睡或者值完夜班的时候睡一下,大部分医生还是在外面租房子住。
岑眠更加认真地打量起四周,发现只有程珩一床铺边的那张桌子上,东西最多。
虽然东西多,但摆放整齐,不显得乱。
不过如果这些东西是一个人的全部家当来说,又显得那么少,除了生活必需品,和一落大部头的医学书籍之外,就别无他物。
好像孑然一身的隐士,既无归处,也无去处,随时可以一走了之。
虽然住在医院宿舍里,不至于说是潦倒,但总归是有些拮据。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程珩一的语气平静,岑眠却觉出一阵酸涩。
单人床狭窄,程珩一的身形高大,躺在上面很是局促,他微微蜷缩,整个人浸在昏沉的阴影里,仿佛被遗弃了的动物。
岑眠心软,推了推他的胳膊,小声地说:“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程珩一身处黑暗之中,幽沉的眼睛睁开,静静地凝视眼前的人。
阳光透过对面的窗户照射进来,皎洁无瑕的白光笼罩在岑眠的身上,她仿佛是悬于天幕里的一道霓虹,发出斑斓光彩,连带他的黑暗也明亮起来。
许久。
程珩一轻扯唇角,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第50章 白夜
程珩一感冒得相当严重, 一路上垂着眼,昏昏沉沉,岑眠拉着他的胳膊, 带他回了家。
到家以后, 他整个人便无力地靠进沙发里。
岑眠从茶几下面的置物架里拿出装药的盒子,在里面翻找, 拿出之前她生病时, 程珩一给她吃的药。
“这些药你能吃吗?”
程珩一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一眼她手里的药。
“可以。”
岑眠去厨房,兑了一杯温水, 把药冲了进去。
熟悉的苦涩味道蔓延开来。
她端出去, 递到程珩一面前:“喝药。”
程珩一喝掉一半,皱皱眉:“好苦。”
岑眠轻哼:“你终于知道了。”
程珩一看着她,慢悠悠地说:“我也想吃糖。”
岑眠对上男人漆黑深邃的眸子, 耳根忽地泛起红。
“没有糖。”她羞恼地白他, “你别又传染回我。”
程珩一抿了抿苦涩的嘴唇, 捧着杯子喝完了药,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说:“你不公平。”
“……”岑眠发现,程珩一生病以后, 可真能黏糊。
她倾身,手掌压在他的唇上, 隔着一只手,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快速地亲了一下。
“先这样吧。”
岑眠的眼神飘忽, 不敢看他, 耳根红得彻底, 拿过他喝完的杯子,逃回了厨房。
程珩一望着她一闪而过的背影, 勾了勾唇,缓缓阖上眼,继续闭目养神。
岑眠洗杯子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徐路遥。
岑眠接起来,“喂。”
徐路遥问:“你在家不?”
岑眠洗完杯子,把杯子晾在旁边,回道:“在啊。”
“那正好,我最近从法国酒庄定了一箱酒,叫上其他人,上你家去喝酒啊。”
岑眠一愣,抿抿唇,“今天不方便。”
徐周旭:“怎么不方便了?你最近真的很难约诶,之前说是生病,现在都好了,怎么还是不方便。”
“嗯……”岑眠含含糊糊,“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徐路遥又不是不知道她刚回国,还是一个待业青年,更何况就凭她的家底,确实也不需要从业。
“我今天可是好不容易有假,难不成是家里被你造太乱了?我叫个阿姨先去打扫。”
徐路遥要真带朋友来喝酒,可得好一阵闹腾呢,程珩一肯定休息不好。
岑眠赶紧说:“真不行,我家现在有其他人。”
徐路遥发出一声疑惑:“谁?”
岑眠沉默。
突然,徐路遥某一根神经搭上。
“岑眠。”他拖腔带调,“你不是吧。”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岑眠面色一滞:“什么跟什么啊。”
她的目光略过客厅,默默将厨房的门带起。
“什么什么跟什么,你少装了,我还不了解你。”徐路遥像是拿准了她。
“你和谁谈恋爱啊,程珩一?”
“……”
岑眠觉得徐路遥这个人真是像狗一样敏锐。
见她半天不回答,徐路遥更加认定了,“你可以啊,下手挺快,回国没多久就搞定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上次的事情我还没找你问清楚,我说你怎么去支教了,程珩一也在呢。”
“那时候你们就在一起了?”徐路遥跟连珠炮似得一通说。
“哎呀,你别瞎猜了。”岑眠心虚地撒谎,“在我家的也不是他,就是个女生朋友。”
“屁嘞!”徐路遥才不信她。
“你不承认是吧,那我现在就上你家来了。”
岑眠着急道:“你别来!”
徐路遥笑了,“你就说在你家的是不是程珩一吧。”
“……”岑眠迫不得已地承认,“是是是,行了吧。”
徐路遥得意地哼一声,“就你这小样儿,还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岑眠不吭声了。
徐路遥却忍不住感慨,“你这眼光,也太十年如一日了吧。”
岑眠没好气地说:“你管我什么眼光。”
“哟,还恼羞成怒了。”徐路遥继续逗她。
岑眠被他调侃的脸颊涨红,“烦不烦,我不跟你说了。”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要不我还是带酒上你家去呗,这不得见见朋友。”
徐路遥心里打起主意,非得把程珩一往死里灌。
岑眠盯着流理台上的玻璃水杯,夕阳从窗户透进来,洒在杯子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斑。
变幻莫测的光斑。
她伸手,挡住阳光,那道光斑,也就不见了。
“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没到时候。”她推辞。
岑眠觉得,她和程珩一现在的关系,就像这个光斑,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明明她叫程珩一追她,他也的确变得主动了。
但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其他言语上更加明确的表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岑眠隐约感觉到在他周围,仿佛有一道看不清摸不到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始终有所顾虑。
“怎么还再说呢。”徐路遥不满,“就你这没什么定性的性格,指不定过两天就腻了。”
“……”
岑眠食指转了转水杯,问他:“我很没定性吗?”
“不然呢,你说说你有对什么东西的热情超过三个月吗?”
岑眠思索半天,没想出一件事来。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当她想要做什么事时,总是充满热情,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扑在上面,但当她没劲儿了,又比谁都厌倦得快。
难道程珩一顾虑的是这个?她不敢确定。
“但我喜欢程珩一,就喜欢了很久啊。”她与徐路遥辩论,说得小声。
徐路遥不甚在意:“谁知道呢,我还说我惦记林瑜惦记了好多年。”
“这些都没用,全是自我感动。”徐路遥想得很清醒,“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得到了,也就那样了。”
他顿了顿,转念道:“说不定程珩一也是这个想法。”
岑眠听不下去了,骂他:“你自己渣就别带上其他人。”
程珩一在客厅里,等了许久不见岑眠从厨房里出来,慢腾腾地起身,踱步到厨房。
他推开门,没力气地靠在门框上,喃喃道:“眠眠,你怎么不陪着我。”
“……”
即使岑眠很快捂住手机收音的地方,徐路遥还是听到了程珩一这声温懒的话。
虽然男人的嗓音低哑好听,但他依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以前他怎么不知道,程珩一那么会腻歪。
岑眠不再跟徐路遥废话,直接挂了电话,跟程珩一回了客厅。
程珩一躺进沙发里,岑眠盘坐在毯子上,后背抵着沙发,两个人离得很近,她的耳旁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沉缓而疲惫。
岑眠转过头,伸手在他额前摸了摸,还是滚烫。
“你要不先睡一觉吧?”
沙发里的空间,对于程珩一来说,还是显得局促,睡得并不舒服。
岑眠抱住他的一条胳膊,把人从沙发上拖起来,“上我房间去睡。”
程珩一刚刚喝了药,容易困,借着她小小的力,站了起来,然后又像没骨头似的,胳膊搭着岑眠的肩膀,赖在她身上。
岑眠扶他去了卧室。
程珩一出了许多虚汗,刚才岑眠扶他的时候,摸到他衬衫后面湿透了。
岑眠犹豫了两秒,开口道:“衬衫要不脱了吧,都汗湿了,回头被子一捂,感冒要更严重了。”
程珩一坐在床边,低着头,大脑好像没有在转,听她说什么,就做什么。
他一颗一颗地解衬衫的扣子,露出白皙的锁骨,紧致的肌肉,线条流畅完美。
岑眠悄悄屏息,别过了眼。
程珩一把衬衫脱下,抬头看她,“好了。”
岑眠摊开手,还是不敢看他,说了一句:“那你睡吧。”
程珩一:“哦。”
语气里乖得好像是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掀开被子,要躺进去。
趁他上床的时候,岑眠的视线终于移回来。
程珩一背对她。
岑眠目光落在他的背上,突然愣住了,发现在他左边肩胛骨的位置,纹了一枚黑色纹身,纹身的图案她看得并不真切。
岑眠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凑近想要再仔细看时,程珩一已经躺进床里,压住了后背。
印象里,程珩一是那种很斯文儒雅的人,岑眠怎么也想不到他也会去纹身。
她半趴在床边,歪着脑袋,凑到他耳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程珩一,你什么时候纹的纹身?”
程珩一的眉心微微皱着,从仰躺换成侧躺,面对着她。
两个人的脸一下离得很近,鼻尖几乎碰着鼻尖,岑眠的呼吸一停。
程珩一吃了感冒药,精神涣散,闭着眼睛,没听清她的话,轻轻“嗯”了一下,“你说什么。”
随着他翻身的动作,薄薄的夏被滑落,露出他半边肩膀。
“……”岑眠顿了顿,“没什么,你继续睡吧。”
闻言,程珩一把侧脸在柔软的枕头里蹭了蹭,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入眠。
岑眠轻手轻脚绕到床的另一边,爬上床,终于看清了他肩胛骨上的纹身。
纹身是一只微微曲折的翅膀,翅膀的构图简单明了,特别的地方是,翅膀的中间拢着一颗橙色的小太阳。
太阳的颜色晕染开,仿佛耀眼的光芒。
岑眠盯着那抹纹身,越凑越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
她的指尖刚刚触到程珩一的背,他忽然转了个身,把她的手压住。
岑眠一阵吃痛,顺着他的力道,只能半躺下来,头枕在另一边枕头上。
程珩一压着她就算了,他在睡梦里,好像把她当成抱枕,两条沉沉的胳膊搭上来,将她搂住。
岑眠的脸埋进男人的胸膛,差点没被憋过气去。
因为发烧的关系,程珩一整个人烫得像是火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激得她浑身发麻。
岑眠挣扎了一下。
程很一却抱她更紧。
“眠眠。”
“我好难受啊。”
他的声音嘶哑,难得一见的示弱。
“……”岑眠的眼睫颤了颤,最终放弃了挣扎,由他抱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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