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品官觑着她,眼神玩味。
“除非……你日后就跟着我了。”
他的扇子又摇了起来,准备欣赏柳青的表情。
他对女人可是挑剔的很,多少女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他怀里扎都找不着缝,她能得他的青眼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对着他向来都是板着一张脸,现在他给了她这么一个大好机会,也不知她会是感激涕零还是娇羞满面。
柳青一听这话,都没仔细琢磨他的意思,就赶忙行了一礼。
“下官能得大人垂青实属三生有幸,不过下官才刚刚到任刑部,此时就想着另谋出路实在有违本分。待日后下官有所长进,才配在大人鞍前马后效劳。”
刑部有她想要的东西,又是当年的案发现场,她就在刑部待着,哪也不去。再说眼前这位她是最怵头不过了,怎么可能跟着他。
二品官摇扇子的手微一抖。
谁要她鞍前马后了,跟了他还不是金尊玉贵地养着。
他原本看她急吼吼的来,为了一点芝麻大的小事对他又是恳求又是拍马屁的,一时兴起想逗逗她。她和旁的女人不一样,真要养在身边也挺有意思的。
谁知她居然一口回绝。
“......”他干咳了两声,“罢了,你也算是懂事,不过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日后可别后悔。”
他那原本只是句玩笑话,可是人家表现得半点不稀罕,他突然就有种极为少见的不舒服的感觉。虽然说不出是什么,但是抓心挠肝的,让他浑身不得劲。
柳青出了顺天府,失望之余还是跑到广德侯府试了试。这回她虽也打着沈延的名号,但侯府的门房已经认识了她,果然是连门都不让她进。
她与那门房交涉之际,朝里望了望,却发现那院子里是一派奇异景象。
树上、廊下,房檐上,到处垂落着一条条的黄纸,有的地方还挂着铃铛。
风一来,黄纸在空中上下翻飞,铃铛在廊下叮叮当当,若不是门房的态度依旧傲慢,她都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她猛然想起上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三公子就有些神神叨叨,听见猫打架都要哆嗦好一会,还求广德侯在家里做法事。
这些个零零碎碎怕也是因他才挂的,就为了让他安心。
广德侯看上去那么好面子,为了儿子的一块心病却不惜把府里弄成这样,想来往日是没少纵着儿子的。
当初他儿子在府里公然调戏婢女的时候他若能及时劝诫,事情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自己的儿子养成了废物,还祸害了人家闺女,惹出一连串的人命官司不说,还毁了人家好好一个家。
不论这三公子能不能定罪,他心里这病根怕是种下了,最好日后能时不时地生出芽来,好好地折腾他。
不过,良心上的痛苦就只是良心上的,她还是不想放过恶人。
现在难就难在,只有少年一人的证词,并不能直接在结案陈词里将这三公子写成罪犯。她回了刑部后,绞尽脑汁写了一篇既能凸显三公子过往恶行,又不用言之凿凿说他曾奸|污珠珠姐姐的陈词。
这桩案子里,少年谋杀三人,误杀一人。依据本朝律法,即便是误杀这一项,也要判绞刑,所以他恐怕是难逃一死了。至于那三公子的恶行,因证据欠缺,她便在陈词中申请立案调查。
待她终于搁笔,写废的草稿已经堆成了小山,方钰让书吏给她带过来的午饭早已经放凉了。
她顾不上填肚子,将陈词读了两遍就放进卷宗里,然后拿着卷宗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刑部郎中张大人。
张大人一见她拿着卷宗进来,就知道所谓何事,直接朝最后一层院子的方向指了指。
“这案子,沈大人说直接提报给他。日后你的案子,也是沈大人直接分配。”
张大人含笑看了她一眼,似乎颇有深意,在她临出门的时候还补了一句。
“柳主事,好好干。”
柳青一怔,这是何意?
不过她惦记着那三公子的刑名,来不及细琢磨这些就直接去找沈延了。
午后,日光正足。第三层院子的值房微掩着槅扇,这间值房原是父亲做刑部尚书时的值房,是她噩梦里重回无数次的地方。
柳青敲了敲门,沈延让她进去。
她轻轻一推那槅扇,天光从她身后一下子涌了进去,空中的灰尘飞舞得正欢。
她的心突然一颤,瞬间跳得快了起来。五年前,那个苦难开始前的时刻,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从这里再往前走两步,看到的便是父亲倒在血泊里。
她心里一慌,赶忙小碎步迈进门去吧嗒将门合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回身却见沈延正一脸莫名地望着她,手里还提着笔,似是写到一半忽然被她这番动作吸引了注意。
“......大人,下官写好了结案陈词,给您送卷宗。”
此事无从解释,他要是觉得她怪就让他觉得好了。
沈延又看了她两眼,将笔搁到笔山上。
“拿来吧。”
柳青恭恭敬敬地上前,递过卷宗之后就找了个最昏暗的完全看不到灰尘飞舞的角落站着。
沈延接过卷宗之后,正要翻看,余光却瞥见她滴溜溜一路站到了柱子后面。
“......柳主事。”
“下官在。”柳青从柱子后探出脸来,一脸的恭敬。
沈延抬手指了指他书案旁的那块空地,让她站过去。
一般而言,衙门里的各种小事他是从不在意的。比如在他审公文的时候,他的属下要站在哪。
可是今日,这个柳青实在是......
柳青无奈,只好低头站了过去。
他身边日光最足,无数的灰尘在她四周各处飞来飞去,就像是故意向她挑衅,她越不愿想起的事他们就越要提醒她。
她的目光无处安放,干脆放在了沈延身上。
他正低着头看她送来的卷宗,看得极认真,一只胳膊抵在书案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地翻过一页。虽是伏案而坐,他还是能坐得端正又舒展,
暖黄的日光偎着他的侧脸,勾勒出利落、优雅的轮廓,面庞上那一双眉眼舒朗、清俊,足以入画。
虽然柳青对他的情绪有些复杂,不过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平心而论,沈延都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
特别是他专心看书写字的时候,有种融了书卷气的俊朗,让人觉得周围的一切喧嚣都沉寂和模糊起来。
她十二三岁的时候还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却已经觉得他看书写字的时候煞是好看。
有一回趁他写得认真,她在一旁给他画了小像,之后还大大方方地拿给他看。
她还记得当时他捧着那张小像看了许久,她仰起头看他,觉得他目光熠熠,带着一种很特别的情绪。
他看了半晌也没说话,她还以为是她画得不好,伸手要拿回来。他却把手一举让她够不到,还问她为何要画他。
“因为觉得你好看啊。”她答得认真。
她自以为实话实说没有什么不对,却发现他微微抿着薄唇,从耳根子开始红遍了整张脸。
他一直都是个波澜不惊的性子,她那还是头一次见他脸红,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好在他当时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半晌又突然放下书,问她那张小像是不是送给他的。
她很直接地告诉他不是,她画得那么好,要自己留着的。
他当时似还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呢,就算是给了他,他也不会好好留着。
沈延手里拿着她的结案陈词,眉间的皱褶越来越深,看到后来干脆吧地一下扔到书案上不看了。
柳青看得心里一震,思绪被拉回了眼前。
“柳主事,你怎么连最基本的结案陈词都不会写了。你看看这些模棱两可的措辞,你从前在大理寺的时候都是这样写评述的?”
什么叫不会写,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特意写成这样的。他这个上司做的,说话老这么不留情面。
“大人,下官只是想让大人注意到广德侯府三公子的恶行。虽然他欺侮那少年的姐姐一事尚且缺乏证据,但他在何道姑的医馆显然已经做了类似的事,我们应当……”
“你告诉我,”沈延打断她的话,“主事的职责是什么?”
柳青一怔,随即答道:“查清案情,拟定刑名。”
沈延抬头看她:“既然如此,查到什么就报什么,没有充足证据的臆测为何要写进去?”
“但是,如若只谈那少年的罪行,未免有失公允。”
沈延听她这么一说,忽然停下来,沉吟了半晌。
等他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
“柳主事,你总是既想做一个主事,又要扮演一个侠客,这是行不通的。”
柳青一愣,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沈延想了想,问道:“就拿这桩案子来说,你就因为总想要做侠客,至少犯了三个错误。你可知是哪三个?”
他平日极少和属下说这么多,因为觉得没必要。
然而经此一案,他发现柳青此人与旁的下属极为不同。这人做起事有灵气,且从不瞻前顾后,有种一往无前的劲头。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块璞玉,好好雕琢,能成大事。但若不好好调|教,又极容易钻了牛角尖,反而误人误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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