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坐在朱元璋肩上,被带着走。
朱元璋全程用一只手虚托着儿子,以防儿子不小心从他肩膀上摔下来。
朱元璋边走边说道:“你英哥今天回来。”
朱标很开心,“英哥要回来了?!”
英哥说的是朱英[注1],朱元璋的义子,以前姓李,后来跟朱元璋姓了朱。
朱英幼年丧父丧母,早年过得颠沛流离。
他8岁在濠州乞讨时被朱元璋收养为义子,马夫人把他当做亲儿子一样抚养,朱元璋也十分爱重他。
12岁时他开始跟着朱元璋上战场。
现在刚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已经是在沙场征战了三四年的老兵。
马夫人时常会在朱标面前提到朱英,朱标对这个小小年纪就在战场上厮杀的义兄很是佩服。
朱英这个做大哥的非常敬重马夫人和朱元璋,寻常士卒得了饷银,可能会吃喝玩乐花掉,毕竟过得是朝不保夕、刀尖舔血的生活。
而朱英获得了饷银,并不花出去,而是攒起来,给马夫人购买布帛、粮油、日用品。他打仗时分得的战利品,也大多献给了马夫人。
朱英从小受朱元璋和马夫人的恩惠和教养,心里头早就把他们当成亲爹亲娘来看待,自然而然把朱标看的比亲弟弟还亲。
朱标也收到过一些朱英送来的礼物。他脖子上挂着的银质长命锁就是朱英送的。
说起这个长命锁,倒是有些来头。朱英听说若是找一百户人家筹集银钱,再铸成长命锁,就能保佑小孩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于是他一边跟着军队打仗,一边登门拜访多子多福的人家,通过给人家做工或者直接拿饷银来换银钱,历时大半年,终于在朱标三岁生日的时候,送了这个长命锁。
这个长命锁背后蕴含的心意和祝福实在是难得。
朱标日日都带着它。
这时候有下人来禀报朱元璋,“老爷,英少爷回来了。”
朱标很高兴,“他现在在哪?”
下人说:“说话的这功夫,人应该已经到前厅了。”
朱标等不及,让朱元璋把他放下来,一路跑着去见他的英哥,朱元璋在后面稳稳跟着。
还没走到前厅,就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蓝色土布衣服,捧着一个扁平宽大的木盒子。
“英哥!英哥!”朱标像只小鹿一样跑到了朱英跟前。
朱英蹲下来和朱标说话,“瞧你跑得满头大汗,累不累?”
朱标摇摇头,“不累不累,见到英哥,我一点都不累。”
朱英:“标弟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吃了吃了,每餐都吃得饱饱的。”
“有没有好好听父母的话?”
“当然了!”
朱英伸手摸了摸朱标的头,又将木盒子递过去,“哥哥给你带了件礼物!”
朱标正要接过,朱英却移开盒子,逗弄朱标道:“你先猜猜是什么?”
朱标想了想,看这盒子的大小和形状,有可能放了一些益智玩具?
于是说道:“九连环?”
朱英神秘地摇摇头。
“七巧板?”
“再猜。”
“猜不到了。到底是什么呀?”
“这东西,可稀奇着嘞!你保准没见过。”
朱标被勾起了好奇心,盯着那个木盒子陷入深思。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麻布缝制的小人?不,他早就过了玩布娃娃的年纪。
好吃的?似乎没有什么好吃的能被称得上“保准没见过”。
此时此刻,他无比想要看穿这个木盒子。
一瞬间,他的视觉系统发生了变化。
他的目光像x光一样扫过木盒子——
一瞬间,他看清楚了木盒子表面的毛刺、内部的解构、以及里面的东西。
是叠在一起的一些纸张,上面绘着精美的图案,配有文字解说。
这是一部给小孩看的连环画,以神话为主题,分为20个故事,分别是《盘古开天》、《夸父逐日》、《女娲造人》、《精卫填海》等等……
这是朱英的顶头上司打胜仗后分到的战利品,顶头上司不识字,看不到这东西的用处,朱英用一石米的兵饷从他手里换了过来,打算送给朱标。
这东西果真十分稀罕和珍贵,怪不得朱英说朱标没见过。这个年代,平头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谁还会给孩子准备精美的连环画?也只有豪强大族才会聘请画师给小孩画连环画。
“是不是连环画?”朱标笃定地说道。
朱英惊愕,没想到朱标竟然猜中了。
“你怎么猜到的?”
“我没有猜,我亲眼看到了。”
奇怪,他是怎么看到盒子里面的东西的?这也太离奇了……
目光从盒子上转移,他忽然发现,眼前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他看透了朱英拿着盒子的手,看到里面青色的血管和白森森的骨头。
再一抬头,朱英也不再是那个温和的大哥了,取而代之的,是肌理分明的肌肉和一具白花花的骨架。
“啊!!!”
朱标吓得后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什么情况?英哥变成了怪物?
“标弟!你没事吧?”
一道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朱标看见一具白骨蹲在他面前,发出了英哥的声音。
朱标:“!!!”
他转身就跑,没两步就被一截臂骨捞了起来。
“标弟!!!到底怎么了?”
朱标听到朱英大声吼道。
“走,走开!”朱标疯狂地挣扎着,朱英竟然也控制不住他,只能松了手!
朱标夺路而逃。
他本来是越遇上事情越冷静的性子,但是今天所见,实在超出一个四岁孩子的所见所闻,他在梦里都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不知所措。
英哥变成了怪物?!
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自然也没有应对经验,此时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应对策略,就是逃跑。
他发现,逃跑路上遇到的全都不是人,而是森森的白骨和红色的肌肉组成的怪物!那些怪物见了他,微微躬身,表示出恭敬的意思来。
朱标肌肉紧绷、牙齿打颤!
太、太可怕了!
爹、娘,你们在哪?
他只想回到爹娘身边!
一边跑着,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府里被怪物入侵了吗?那发出英哥声音的怪物是怎么回事?英哥被怪物吃了吗?
想到这,他的眼角飙出了一滴泪水!
英哥!!!
“标儿!”
这时候,他的背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泪水夺眶而出,刚才所感受到的惊恐全部化作委屈。
朱标只想埋进爹爹的怀里,再也不出去。
爹爹来了,一切都能解决。
爹爹的怀抱就是他最安全的港湾。
爹爹会保护他。
“爹!!!”
朱标哭着转身,在看清爹爹的脸的那一幕,脸上看见救星的表情僵住了。
那个发出爹爹声音的东西,也是一具由白骨、肌肉、血液、脏器所构成的怪物。
冷汗从朱标额头留下来,他心中发冷,立刻向后跑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怪物在模仿爹爹的声音,还是怪物吃了爹爹,吞噬了他的声音?!
娘亲在哪?!娘亲还安全吗?
身后的怪物紧紧追着他,一边追一边用爹爹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
也许是命运的指引,他抬眼一看,自己已经跑到了柴房的跟前。
柴房里暂存的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因此也不再上着锁。
朱标连忙跑进柴房,放下木质门栓,把怪物锁在了外面。
奇怪的是,即使隔着门,只要他想,他就能看到那怪物在门前停住没动。
朱标心如擂鼓。
怪物站了一会一直不动,朱标意识到,怪物是进不来的。
他松了一口气,毫无形象地坐在了泥地上,开始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外,一直追人的朱英和朱元璋汇合了。
朱元璋担心地火急火燎的,张口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朱英也十分担忧和困惑,“我正和标弟说着话,他脸色突然就变了,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然后就跑了。我去抱他,但是他发狂了一样挣扎,我拦不住,他就越跑越远,路上看到了下人,也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朱元璋思忖着,难道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隔着门,朱元璋试图和儿子对话,“标儿?我是爹爹,你别慌,你现在很安全,爹爹在这呢……”
好说歹说,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朱元璋皱着眉头,“英儿,你快去建初寺[注2]请住持来。”
朱英听了,急急忙忙跑去请人。
不一会儿,马夫人也在下人的通知下赶到了柴房门口。
马夫人一脸忧心,“你是说,标儿忽然发狂,跑到柴房把自己锁起来了?”
朱元璋叹了一口气,“他和英儿正说着话呢,忽然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路跑到这里,不肯出来,也不肯说话。”
马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天生有不凡之处,若说看到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是很有可能的。
儿子看到了恐怖的东西,而他们这些肉眼凡胎的人却什么都看不到,不仅理解不了儿子的苦难,更是无法帮助到他,想到这,马夫人的牙齿几乎咬破了嘴唇。
最关键的是,儿子现在有危险吗?
是否是昨夜那些被处死的叛徒化作厉鬼回来了,想要纠缠自己的儿子。
早知如此,她说什么也不会让老朱那样残忍地处死那些叛徒……
这些厉鬼,怎么不来缠她?偏偏去找她年幼、弱小的儿子?
马夫人急出了眼泪,轻轻扣门,“我可怜的儿啊……你现在安全吗?你看到了什么?和娘亲说说行吗?别害怕,你爹已经去建初寺找高人相助了……”
屋里头没动静。
朱元璋自认为杀孽很重,却从来没见过厉鬼来报仇,因此对厉鬼之说嗤之以鼻。
但是现在的状况,让他想到,难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亲爹做的孽,全都应到儿子身上了?
想到儿子可能是在为他做的孽而受苦,朱元璋就自责悲痛极了,心脏被火煎烤着一样疼痛。
他恨恨道:“你们这些小鬼,活着的时候是死在咱的刀下的懦夫,死了之后照样是软蛋!有什么仇什么怨都冲咱来啊?!欺负小孩子算什么?”
“有本事冲咱来啊!”
朱元璋大声叫着,仿佛这样就能将无形的鬼的注意力从自己儿子身上转移过来。
马夫人仔细端详着小小的柴屋,见儿子很久不出来,也不发出声音,想到柴屋里黑咕隆咚什么都没有,就连忙吩咐下人拿水拿吃的来。
她从门槛和门扇之间的缝隙里把一碗热水和一块布裹着的炊饼塞进去。
“标儿,你若是觉得柴房里安全,多待会也没事,这里有水和炊饼,你别渴着饿着。”
朱元璋立刻吹胡子瞪眼,“若是他饿了渴了,说不定就自己出来了!现在给他水和炊饼,你这是想让他在这里面过个夜吗?”
马夫人一点也不怕她夫君发怒,“万一他不出来呢?标儿若是在里面饿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朱元璋转念一想,觉得马夫人说的很有道理,于是默许了送食送水的事情。
柴屋中,朱标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一直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分析着他收集到的信息。
怪物们暂时进不了柴房。这里是相对安全的,朱标舒了一口气,开始仔细地观察。
意念微动,透过门,他看到了白骨和肌肉构成的人形。
娘亲和爹爹的声音絮絮叨叨说着很多话,里面一如既往是对他的关心和爱护。
娘亲还塞进来一碗清水和一张炊饼。
他们不像是怪物。
冷静思索之后的朱标,认为他们就是自己的爹爹、娘亲。
只有他们才会这样对他,这种发自内心的爱护是伪装不来的。
那么,爹娘怎么变成了怪物?
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怎么全府的人都变成了怪物?
更重要的是,爹娘变成了怪物,该怎么办?
变成怪物的爹娘,还算是他的爹娘吗?朱标陷入了对这个哲学问题的思考。
但是没一会儿,他就得出了结论。
当然算他的爹娘了!
爹娘就算变成怪物了,也不忘给自己送食送水。
朱标胡思乱想着,爹,娘,虽然你们现在外貌改变了,但是你们还是我的爹娘!我不会不孝顺你们的。
然后,朱标在胸前握紧了拳头,他一定要想办法帮助爹娘变回来!
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够帮助爹爹和娘亲变回人形!
于此同时,他的眼睛在看到自己握紧的双手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白色的骨骼、红色的血管、结实的肌肉……
朱标心念一动,忽然意识到,不是府上的人变成了怪物,而是自己眼里的世界出了问题。
这件事情太过离奇,以至于他一开始没有想通,并且被白骨吓到了。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
原来如此!
他能透过物体的表面,看清物体的本质以及物体后面的东西!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转移,看向地面,动用意念,试图看穿!
地面以下,老鼠正晰晰索索地打洞,青蛇在冬眠的洞里睡得正香,蚯蚓、蚂蚁、蚰蜒等昆虫自由地爬行……
地下河在暗道中静静流淌,无法被人开采的深层矿石静静沉睡在地底。
而更深处,由液态的矿物质和金属构成的超高温岩浆流淌着,永不停息。
而地面以上,屏息凝神之时,他能看到最细小的灰尘,他能看到门栓上自己留下的指纹,他能看到秋后虚弱的飞蚊每一次扇动翅膀,他能看到木柴上老鼠留下的齿痕……
所有的一切都映入了眼帘!
他看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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