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然是将要天亮,远处的天空泛着鱼肚白,将那覆盖着吞噬草原的漆黑慢慢的驱散,青草地上的点点如星光的晨露滴滴落入泥土之中。
穿越过小路,在那伴随着阵阵的水波声之中,衮代瞧见了哈达部,在那哈达河畔驻扎着绵延不绝的帐篷。
此刻,阿古巴颜一行人披星戴月,满身带着炮火残留的抵达了哈达部的边缘。
衮代急不可耐的就想要驾马前往,却忽地被身边的努尔哈赤一把给拉住了。
“?”
衮代回首,看着努尔哈赤,说道:“怎么了?”
“不对劲。”努尔哈赤伸手指着哈达部,低声说道:“在这个时候本是女人和孩子们挤奶和放牧的时候,但现在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的动静。”
衮代顺着他的手瞧了出去,顿时浑身一凛。
从她大哥的视线瞧去,应该是发现不了异常的,或者是现如今来说,即便是发现了异常,恐怕也是被包围了的。
衮代身下的骏马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也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踢了踢脚下的泥土。
哥哥怕是就在哈达部被人逮住了的。
“哈达部可能是投诚了明朝廷。”
一旁的努尔哈赤低声说道。
衮代一愣,看向了身边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来不及感慨少年英杰,就瞧见少年忽地转头说道:“格格,你可信任我?”
衮代的目光落在少年那张越发深邃俊朗的面容上,那双漆黑的眼眸带着笃定和凌然。
“你有多少把握救回我哥哥?”
她开口问道。
少年嘴角扬起几分肆意的笑,说道:“定能将你哥哥救回,只是需要借您骏马一用,然后还需要格格您就在此地等我,无需派任何人前往。”
“好。”
衮代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了一旁的少年。
“格格.....”
佐佐犹豫的唤道。
衮代抬手,制止了佐佐接下来的话。
她那双明亮如天间明月的眼眸望着少年,一字一句的说道:“努尔哈赤,劳烦你了,若是能救回我大哥,富察家族欠你人命的人情,若是救不回,富察家族也感恩你的恩情。”
高大的少年背脊之上背着弯刀,微微颔首,说道:“格格且稍等片刻。”
他利索的翻身上马,就这么直接的打马而去。
衮代牵着他留下的马,翻身上马,沉默的看着少年飞驰的身影。
当天,那一战,几乎是惹得努尔哈赤瞬间轰动了整个草原。
当天本是哈达部于瓮中捉鳖,哈达酋长王台想要将阿古巴颜拿下交与明朝廷,却就在这此时,一个少年手拿弯刀,竟是于人群之中飞驰而过,直接一刀砍杀王台,令哈达部瞬间失去首领。
而已然发现了异常的阿古巴彦此刻抓住了机会瞬间反杀,顷刻,哈达河畔的水被血色沾染,染红了一片的草地。
但衮代几人尚未来得及高兴,远远的就瞧见了远处追赶而至的明军。
“糟了。”
衮代顿时打马朝前飞驰,带着队伍去支援他们。
就在此刻,她瞧见努尔哈赤先是朝着明军看了一眼,仓促的对着明显有些受伤的大哥说了些什么,大哥明显有些不愿,但努尔哈赤不由分说的用力拍了大哥的骏马。
阿古巴颜此刻已然是像驽之末,只能牵着马缰带着残留的部下,朝着衮代奔驰而来。
衮代接住了大哥,便转身就朝着另一个地方跑。
“努尔哈赤。”
阿古巴颜脸色呈现不正常的赤红色,双眸也是发亮的吓人。
衮代这才恍然的想起,方才努尔哈赤并没有跟着走来。
她转过头,看见了背对着她的努尔哈赤手中拿着那沾满了血水的弯刀,背脊高大,就像是一座可靠的高山一般为他们的逃跑筑起了高墙,而他的正面,则时背着旭日光亮踏着血水纵马飞驰而来的明军。
“努尔哈赤。”
衮代也低声唤一句,随后毅然转过头,护送着自己的大哥奔驰离开。
1573年至1574年对于富察家族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富察家中长子阿古巴颜和明朝廷一战,功败垂成,即便是有其幼妹衮代全力救治,却至今昏迷不醒。
古勒城被其子艰难的维护,战战兢兢,深怕明朝廷此刻反扑。
而那于千人人群之中取哈达部首领王台首级的努尔哈赤不幸被明朝廷降伏。
但令人震惊的是,那爱新觉罗努尔哈赤竟是未被刺杀,甚至被李梁成留于明军之中。
得到此消息的衮代此刻正在莽思寨内拿着小小的蒲扇,轻轻的扇着火给大哥熬药。
她原本内疚而又担忧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是变得平缓了起来。
“这便是令人放心了。”
衮代将蒲扇递给一旁的佐佐,转而是拿起一块凉帕子捏起熬药的盖子,慢慢的掺了些凉水,说道:“咱们富察家族,欠了努尔哈赤一条人命的恩情。”
自从阿古巴颜战败之后,如今整个草原都在说着明朝廷军队的凶残,甚至如今的古勒城还依旧处于恢复的期间内。
现如今富察家除了大哥的儿子阿泰在古勒城维持秩序,四哥昵勒哈、五哥昵勒尼哈也前往古勒城帮助侄儿。
那夜等着她将大哥带回家中时,整个莽思寨前段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直到半年过去,才渐渐的恢复了秩序。
药熬好,衮代仔细地盯着佐佐将药水倒了出来,这才转身朝着阿古巴颜休息的屋子内走去。
屋内宽敞,半开的窗户通着风,带着几分草原泥土的芬芳。
男人的身形高大,就是睡着的榻子也宽敞。
阿巴古颜也不是一直长眠,偶然有醒来,却每日都醒不了多久,便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衮代刚进门,就瞧见了坐在榻子上,目光看向窗外的男子。
阿古巴颜面容依旧是带着久病的苍白,目光也不见了往日雄鹰一般的桀骜。
“大哥,可不能久坐,你伤在腰腹处,现如今才恢复不久呢。”
阿古巴颜错开了眼眸,伸手轻轻的摸上了腰间那横梗着的伤疤。
当时他是以为自己死定了的。
王台儿子一斧几乎将他半个腰腹都砍断了,可当时他却依旧是记得小妹救弟弟的场景,将自己的内脏全都拢在了怀里。
奔驰一夜,甚至来不及回到莽思寨,就在半路的一户牧民的家中,妹妹用那犹如神一般的医术救活了他。
他为此感到骄傲、庆幸、又或许是有不甘、到后来甚至有些后悔当时就那么将内脏拢在怀里。
有时候是他没醒,但有时候他醒来了却也不愿睁开眼眸。
这样的战败......
阿古巴颜不是没想过,但如果是这样的战败,他以为这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避开了小妹的视线,目光落在那浓稠的药汁上。
“给我吧。”
男人干哑的嗓音响起。
按照一般人来说,此刻知道他想要独处,或者是不想见自己,应当是避开的。
但衮代,她不是。
她接过了佐佐奉上的药汁,随后挥了挥手。
屋子里的侍女,包括佐佐都悄然退了出去。
阿古巴颜转头,倒是带了几分笑意。
“你这样的派头和威严,倒不像是富察家的小女儿,像是草原上的神女。”
衮代不语,将手中的药汁轻轻的晃起来。
“你这命,是我亲自将你杂乱的肠子卷进了腹腔,在春夜里,一针一针的给你缝上。”
“入了你口的药,每一颗草药,每一滴水,都是我亲力亲为。”
阿古巴颜远远的望向远山,眺望着山边渐渐西斜的日光。
偶尔顺着山谷落入房间里的微风吹动着他的发髻。
衮代缓缓的将那药汁递到他的面前,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眸带着几分执拗的认真低声一字一句说道:“如果你和前面一样,不喝,倒入草地里,那就当着我的面倒,好了。”
阿古巴颜浑身一震,那原本僵直的背脊却缓缓地松缓下来,直到那昏黄的日光落在屋子里,落在妹妹那依旧不肯垂下的手时,他慢慢的转过了头,说道:“衮代,你可知哥哥当时在哈达部看见你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
“我在想,你究竟是幻影,还是真的。”
“.........”
似乎是察觉到了衮代的疑惑,阿古巴颜轻笑了一声,但那嗓音因着长久不开口和病重的缘故,显得那样的干哑萧瑟。
“你啊,自幼便是聪慧的,甚至到后来开始干预我做的决定,甚至敢在我踌躇满志的时候告诉我战败的下场,告诉我明朝廷对我定然是要下血本针对的。”
“我不听,那你就守着我,甚至在我逃跑的最后关头,都是你救了我这本该和战士们一起死的人。”
话至此,阿古巴颜长长的叹了口气。
“衮代,实话说,大哥这一战要么名扬整个女真,要么马革裹尸。”
“可未曾想到,我竟是会以这样的情况下活着。”
“而你,似乎是知道我所想,就连阿玛都不敢来劝慰我,你今日就这么自然而来的来了。”
“甚至在重伤的日日夜夜里,我做了个梦,那梦惆怅绵长却又那样的急促,我梦见你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天真烂漫的活在父兄们的庇佑下长大嫁人,而我战死,我的儿子,我的弟弟们全都战死,只有你,只有你活在了人世间。”
衮代缓缓地放下了手,将那药汁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看向了大哥那消瘦的面容。
“大哥,无论我是谁,是你口中的幻影,是草原上人人敬仰的神女,又或是....你梦中的那个女子,都不重要。”
“我活在这里,学了医术,看见了我所看见的,说了我想要说的,也尽力的不要命的救你,救我阿玛,救哥哥们。”
“你们死一个,就是要我一次心血,你们走一个,就是我衮代枉费这一身的医术,若是你们都死了,我衮代活于世间又有何意思?”
“救你们,也就救了一次我。”
阿古巴颜闻言,第一次转过了头看向了自己的小妹。
他依旧凌烈的剑眉皱起,看着一脸淡然的小妹。
“胡闹!”
“我胡闹,我胡闹!”
衮代猛地起身,她今日穿着一身杏色的窄袖对襟暗绣格桑花的衣裙,这一身衣褥本将她显得高雅而又温柔,可在此刻她那张明艳的面容却骤然凌然,使得她如一朵艳丽却又冷淡的冷剑一般。
“阿古巴颜,你活了这么四十几年,什么没见过?”
“你大可以试一试,我看你很想和梦中一般死去,那你尽可去试,看我衮代是否苟活于世,还是一弯刀割了这世间的牵绊。”
她语气冷冽,阿古巴颜色的脸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你是在威胁我?衮代,你觉得说了这一番话之后,我就会像是这场战事没有发生一般的生活?又或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苟活于世间?!”
“大哥,我且问你一句话。”
衮代忽然冷静下来,她开口说道。
“若是我幼年时没能救活三哥,我是不是也该去死呢?”
阿古巴颜脱口而出:“怎么会?!”
“我本就是草原上最好的医者,甚至有人传言我能和恶鬼抢人命,可若是我救不了自家百般疼爱自己的哥哥,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这一身的医术又有什么用?不如一剂药弄死自己算了。”
话说完,衮代便不说话了,那双明亮的眼眸瞪着他。
阿巴古颜被说的一噎,吃惊的看着她,嘴巴动了动,竟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
时间就在两兄妹之间的瞪视之中慢慢的消散,直到最后一抹光晕从狂野的草原上抹去时,男人终于是端上了药碗,一口将那发苦发冷的药汁喝了下去。
一个仰头,似乎是极为艰难一般,男人的眼角发涩,最终咽下了药汁。
“哥哥,你是草原上的雄鹰,也是富察家族最为坚实的护盾,但并非是你从始至终都牢不可破,你也可以柔软,可以有颓败,也可以认输,但却不能永远只能不起来,永远颓败,永远认输,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之中,不断地朝向光明,最终顶天立地,无愧于天地。”
“这才是我们富察家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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