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剧情又乱套了。◎
好。
剧情又乱套了。
虞沛脸上没什么表情, 实则思绪万千。
原书里根本没有什么与妖族相关的任务,更没有请妖来授课一事。准确说来,银阑就没在原书里出过场。
按原著时间线, 因为古墓寻宝时被闻守庭陷害,姜鸢和闻守庭都受了重伤, 宗门大比前一直在养伤。又恰好撞上去往蛟背山的几名弟子接连丧命, 闻云鹤便趁这空当找起了丢失的千机匙。
而现在剧情全变了。
想到这儿,虞沛下意识看了眼姜鸢, 却恰好与她撞上视线。
后者瞳孔一紧,慌忙移开目光。
但她显然不擅长伪装情绪,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眼神也乱。
虞沛:?
脸红什么?
她的打量太过直接,姜鸢不大自在地瞥她一眼, 主动挑起话茬:“之前在蛟背山见过那妖。”
虞沛点点头:“是,我也记得。”
姜鸢默了一瞬:“他帮了我们不少忙。”
对上那平静视线, 虞沛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在思索赵师姐先前说的那话——妖族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
那边,银阑已经开始讲授妖与人族的区别,从气息到外形都说了些,但在提及妖术对人族的吸引力时, 引来了好些笑声。
虞沛瞥过视线, 恰好看见闻守庭和秦东苓两个捂嘴偷笑。
银阑一顿,问道:“何故发笑?”
闻守庭有些惧他, 登时住声, 躬低身板避开了他的打量。
倒是他旁边的秦东苓口快, 说:“没什么, 就是觉得师父您说的话有些荒谬。”
他特意咬重了“师父”二字, 显得滑稽。
银阑:“如何荒谬?”
秦东苓:“我们好歹也修炼了数年,怎么可能随意受妖族蛊惑。要真这么邪门儿,天下岂不让妖物占了去。”
银阑却未应话。
书斋渐渐陷入一片死寂。
他本就生得凶,眼下又不说话,一双三白眼压下来,让所有人都噤了口。更有许多人都摄于那股充斥房屋的威压,脊背发着颤,不大敢抬头。
就在他们以为他要动怒发火时,他忽语气平和道:“你叫秦东苓?”
秦东苓也在这安静中察觉到异样,不大自在地应道:“是、是……”
银阑双手环胸,往后一靠。
“出来。”他语气不善,“再蹲跳着去摘些野梨。”
话音刚落,秦东苓周围的好几个人都低笑出声,掩着嘴和身边人窃窃私语:“传闻中的妖魅之术竟这般直接吗?那我小时候在学堂遇上的夫子也会,还更有效,因为他手里拿了戒鞭。”
另一人应和:“那新来的仙师肯定是不了解那姓秦的,脾气上来了连赵师姐都敢顶撞,怎么会听他的吩咐?”
“就是,还是人、妖两族差别太大——等等!那秦东苓怎么站起来了?”
窃语的弟子纷纷停住,看向陡然起身的秦东苓。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双手撑着木桌。
其余弟子自然没往妖术上想,只当他要发难回怼银阑。可他忽然往下一蹲,随即紧绷着脸,朝外蹲跳而去。
这一动作引得众人瞠目结舌。
怎么会这样?
有人在惊愕中试探叫道:“秦东苓,你干什么呢?”
但秦东苓恍若未闻,反而跳得比之前更快了,青蛙似的往外蹦。
直等他蹦出书斋,他们才惊觉,他这是中了妖魅之术。
可怎么会这么夸张?!
不过是说了两句话而已。
要是方才那妖让他自我了断,难不成他也会照做?
这么一想,众人看向银阑的视线里多了些许惧意。
没过多久,秦东苓就回来了,还带了一满兜野梨。
将野梨放在最面前的案几上后,他身形一晃,眼神渐渐清明。
“嘶……疼……好疼!”他面容扭曲地蹲下,捂着小腿肚抖得厉害。
银阑在旁道:“若中了妖魅之术,看似能动能走,实则五感尽失,也无记忆。”
对上其他弟子含惊带惧的视线,秦东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中了妖术。
他面露骇意,忍着痛往旁避了两步。
一个方脸弟子高举起手:“那请问该如何化解?”
银阑:“若修为低于施术者,难以化解。”
方脸弟子还举着手:“那就是与修为高低有关了,可这天下之大,修为高于我们的妖不知有多少,岂不是碰着一个就中招一回?”
坐在姜鸢身旁的陶嘉月呆呆道:“不会吧,要是只有提升修为一种法子,那就不必请师父了。”
毕竟他们的修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提升起来的。既然银阑在讲这一点,就必然有应对的法子。
银阑道:“让妖寻不出潜入识海的空隙,亦可。”
方脸弟子听得懵懂:“识海空隙?请教仙师,具体要怎么做?”
虞沛也听得认真。
小时候她不听话,带她修炼的鲛师就常拿这办法罚她。
挨罚的次数多了,她也渐渐琢磨出了如何应对——拿内息强行锁住识海。
但归根到底是靠“防”,防一时可以,却没法时时防备。
也不知道银阑能不能说出其他办法。
却听银阑说:“以灵息构建屏障,屏障愈厚,效果便愈好。”
好吧,还是得造墙。
虞沛没了兴趣,蔫蔫儿地趴回桌上。
见大家还是似懂非懂的模样,赵师姐开口道:“往后几天会有一对一修习,大家可以在修炼时逐步摸索,有什么不懂的再请教仙师。”
如她所说,银阑没给他们留下多少思考的时间,简单讲完人妖两族的不同后,就点了好几个弟子随他出了书斋,其余的人则留下看书。
虞沛翻完诀书,突然想起攻击值一直没什么进展,于是轻轻戳了下姜鸢的后背。
“姜师姐,”她小声说,“待会儿你有时间吗?”
姜鸢点头:“怎么了?”
“咱俩一块儿训练吧,我看好些练功房平时都空着,也问过赵师姐了,说是可以用。”
但姜鸢陡然一僵,手攥得死紧。
“训……训练?”
“嗯嗯!”虞沛的头点得飞快。
姜鸢不解:“可我修的是医道诀。”
“我知道。”
以后要做大医师的嘛。
但是……
“姜师姐你在看御术诀方面的书吧,看了书总得找人练练手不是?”
姜鸢是水灵息,按理来说更适合修习御术诀。而御术诀看似以防御为主,其实也有很多攻击性极强的诀法。
被她一语点破,姜鸢神情稍变。
她错开视线,指腹摩挲着另一手的虎口。
“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罢了,而且……”
她又想起上回在蛟背山时看见的那幕。
万鬼拔地而生,遮天盖日。
尚不论那是不是禁诀,分明只有大灵师才有可能使出这等诀法。
到底是她受鬼魄攻击,一时昏头生了幻觉,还是……虞师妹当真使出了此等诀法?
可不管如何,她也清楚对方的修为远高于她。
她的话止在半茬,虞沛接道:“而且什么?”
姜鸢回神:“而且我的灵力还不算高,就算对练,对你可能也没什么用处。”
虞沛:“不!用处可大了去了!有没有效也得试过了才知道,你就把我当成木头桩子、稻草人,随便往我身上甩灵诀。好不好嘛,姜师姐?”
她趴在桌上,拽着姜鸢的袖子。
“就练一小会儿,你要不喜欢随时可以叫停的。”
一旁的晏和移过冷淡目光:“你这样很像泼皮无赖。”!
“小心我告赵师姐你上课偷看话本!”
这人把诀书、符书的封皮全撕了,然后黏在话本外面从早看到晚。
晏和推了下水晶镜,唇角勾起一点儿,挤出声不算客气的轻笑。
虞沛又看向姜鸢,问她:“姜师姐,等会儿练不练?”
姜鸢捏着手指。
说实话,她很想与她对练。
如果错过,就很难再遇上这样好的机会了。
可她来学宫到底是为了修习医道……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紧拧起眉。
瞥见她这般神情,虞沛只当她不喜欢修习御术。
也是。
她在御术道上的天分很高,如果真的喜欢,如何会改学医道?
她虽然很想要攻击值,但也不喜欢强人所难。
由是,她松开了手。
可不等她开口,姜鸢就说:“好。”
“啊?”
“对练吧。”姜鸢抬起头,定定看向她,“午后吃过饭了,我来找你。”
中午,姜鸢果真找上了门。
她虽然提前看过一些御术诀书,平时也试过布施结界,但刚开始上手时仍然很不适应。
两人足足对练了四五十个来回,她终于能施展出一个完整的诀法-
下午两人回到天录斋时,几个一对一修习的弟子已经回来了,个个跟见了鬼似的——
“我刚进门,就跟被人砸晕了一样,等回过神,已经扒在窗户上抓得手都麻了。”
“你这还算好的,我就听见他问‘千卷藏里可藏了什么东西?’就把里头的宝贝全给掏了个干净。这要遇上个恶妖,还不得倾家荡产?”
“你们都别提了,这是我这辈子头回吃草!不过也能接受,仙师说这草能明目。”
其他人越听,神情越发惊恐。
偏在这时,门口出现了赵师姐的身影:“闻守庭,过来。”
闻守庭慌张道:“赵师姐,我之前出去历练时受的伤还没好,能不能……”
“不能。”赵师姐厉声道,“快随我来,别耽误了时辰。”
闻守庭只好磨磨蹭蹭地出去。
没一会儿,就顶着青紫的额头回来了,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
又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虞沛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跟着赵师姐走到了旁边的小屋,进门前,师姐拍了拍她的肩:“放轻松,就当作是平常的训练。”
虞沛点头应是。
赵师姐暗在心底慨叹,前面进去的弟子大多紧张得很,一两句话也安抚不下,不想这小师妹看着倒冷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虞沛进了门,看见银阑大喇喇坐着,神情比早上臭多了——难怪那些弟子就跟和妖魔打过交道一样,就连素来沉稳的姜鸢都有些发怵。
看见是她,银阑的脸色好转不少。
等她关了门,他道:“你平时修习颇多,无需担心寻常妖术。”
见她警惕瞥门,他又补了句:“这屋外设了禁制,外面听不见。”
虞沛这才放心,眉眼间也露出点儿神气。
“那当然!一般妖术也奈何不了我了。”
她知道自己厉害,也从不刻意加以遮掩。
银阑似是很满意她这番不驯模样,道:“如今虽在外,行事也无需拘束。”
虞沛颔首以应,又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阿兄,一般术法我已经能防住了,要不要再使些更厉害的?”
银阑一时犹豫。
虞沛:“就试一回!”
“那好,仅一回。”
话落,银阑抬起眼睫。
虞沛记得以前鲛师常是借助“声音”施展惑术——就跟银阑之前一样,因此做好了先隔绝外音的准备。
不想,她陡然撞上了银阑的眼睛。
那双与人类无甚区别的瞳孔,眼下却跟强光下的兽瞳似的,急速缩成一条尖锐的细线。
对上那藏青尖瞳的瞬间,虞沛竟感觉心脏顿停。
与此同时,她听见银阑道——
“沛沛,过来。”
是和平时差不多的嗓音。
但更低、更沉。
宛若缓游在深海的乐音,从四面八方朝她拢来。
她被浸在了那声音织成的网里,浑然不觉间,便往前迈了一步。
又一步。
迈得迟而缓,连呼吸都变得绵长。
银阑看见,开始思忖起该让她写下几个字,还是从旁边书架拿一本书。
可就在这时,那缓步上前的人忽然抬起手臂,扑抱住了他。
霎时间,银阑浑身僵冷,仿佛浸入寒池。
怀里的人并未察觉分毫,反倒蹭了下他的侧颈。
银阑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弄得动弹不得,血阵阵往回涌着。
头开始发烫,身体却冰冷异常。
他的手还抬在半空,几乎是情不禁地缓慢垂下,似乎想要回应这个拥抱。
可就在他快要回抱住她时,却听见她在耳畔低低唤了声:“银阑……”
脑中仿佛有银针拨动,银阑忽地抬眸,瞳仁在一瞬之间扩散,恢复如初。
亦是同时,木屋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又大力合上。
“你在做什么!”烛玉大步流星地闯进,戾眼紧盯着银阑,周身气息混乱得像是乱飞的箭矢。
虞沛眨了下眼,意识逐渐清明。?
她刚刚不还站在屋子中间吗,怎么就抱住银阑了?
她抬起脑袋,手却没松:“阿兄!你是怎么做到的?!这术法灵修能学吗?”
银阑斜过眼瞥向紧绷着下颌的烛玉,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将虞沛鬓边的碎发压至耳后。
“惑术属妖,灵修修不得。”
虞沛有些泄气:“行吧。”
她身后的烛玉咬紧了牙,气血倒涌,脑仁跳得生疼。
他忍了又忍,勉强压下怒意,语气却仍生硬:“该到我了。”
虞沛松开手,回身看他一眼,疑道:“你不也是妖吗?难不成妖也会中同族的惑术?”
银阑往后一倚,单手撑脸道:“同为妖族,何须练习这些。”
虞沛跟着点头。
就是。
烛玉心梗到半晌没说出话。
好半晌,他才硬生生开口。
“那就让下一个来。”他看向虞沛,“沛沛,我们去叫沈仲屿。”
虞沛应好,临走前被银阑拽了把。
“晚上我去找你,有些书要给你。”
虞沛神情自若地点头。
反倒是烛玉,目光像飞出的箭矢般钉在银阑手臂上,已恼得快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
他缓过呼吸,道:“沛沛,你先回去。我再待一会儿,省得叫人生疑。”
虞沛应好,只不过出门时顿了步。
“不能吵架。”她提醒道。
这两人看着交好,可一旦到了私底下,就跟斗气的小孩儿一样。
烛玉忽舒展了眉,朗笑:“我与他能吵什么架,又非三岁小孩儿。”
虞沛还是不放心,又看向银阑:“阿兄?”
银阑姿态随意地斜坐在椅上,闻言掀起眼皮。
“嗯。”他语气淡淡地应了声。
得到了两方的保证,虞沛这才放心,转身离开了小屋。
但门刚一合,烛玉就冷下神情。
他抱剑而立,压下冷睨:“你方才意欲何为?”
“有话就直说,我没那工夫与你猜哑谜。”银阑没看他,意识不知飘在何处。
“猜哑谜?”烛玉哼笑,“你我最应清楚,惑术之下,中术者的一举一动皆受术者引导。”
眼皮稍颤,银阑抬眸,眼底是暴涨的怒意。
眨眼之间,他腰间的短剑就已出鞘。
“铮——!”
烛玉拔剑,横刃作挡,与猝然逼近身前的短剑相撞。
随那短刃一齐闯进眼帘的,还有银阑毫不压抑怒戾的双眸。
烛玉移过视线。
只差一寸,那短刃就要割开他的喉颈。
若不作挡,只怕眼下已人头落地。
银阑道:“少君谨言慎行才是。”
烛玉扯开嘴角,眼底却无笑意,掌心已不受控地释放出妖息,附在剑身,如赤红火焰,须臾就令两剑滚烫难握。
“那鲛族老儿任你远赴天域照应沛沛,那他可知,他一手养大的儿子在想些什么?”
银阑又将短剑压近半寸。
放出的鲛息如水似冰,试图压回对方的妖息。
“一派胡言!”他寒声道,“你若听不懂人言,割去双耳便是!”
最好将那烂嘴也撕了,省得胡言乱语!
两人已在杀意偾张的边沿,可突地,门外传来阵脚步声。
几乎是瞬间,烛玉收剑回鞘。
银阑也将短剑藏在身后。
门被推开,虞沛探进脑袋。
“我还是觉得得回来看看——你俩没吵架吧?”她的视线在两人之前来回游移着,隐含狐疑。
怕他俩在里头吵起来,她还提前把赵师姐支走了。
“自然没有。”烛玉环胸,端的通脱。
虞沛又看向另一人:“也是,毕竟现在不是在和绛海域,要是闹出什么事总不大好——对吧,阿兄?”
“嗯。”银阑应了,只不过身后握剑的手攥得更紧。
“那就行。”虞沛合上门,“你俩再待一会儿,我去叫沈师兄。”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上鸢 10瓶;骑鸭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25%◎
傍晚, 虞沛打算往烛玉那儿走一趟——毛团已经在他那儿待了两三天了,她得去看一眼。
去寝舍的路上,她远远望见了尺殊。
不光她, 周围好些弟子也看见了他,投去的视线里满是压不住的惊羡。
倒不稀奇。
他离大灵师仅有一步之遥, 这学宫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将他视作目标。
不过这人性子太疏冷, 大多弟子只敢远远看着,偶尔冒出一声“尺师兄”。
虞沛原本也只想唤声师兄了事, 不想尺殊突然停下,主动与她搭了话:“新来的师父可还能适应?”
他的行径引来不少打量,虞沛能感觉到好几道视线齐齐落在自己身上。
她倒落得自在,说:“挺好,大家也都学得认真——听说是尺师兄请来的, 有劳师兄了。”
“也是便于往后行动,再者——”他顿了顿, “若不是他提起此事,我也想不到此处去。”
他说得含糊,但虞沛却听明白了。
她原以为银阑是抹不开情面,才会答应尺殊来学宫。
毕竟比起这种场合,他更喜欢在外打杀。而且在她记忆里, 他也从不和人族打交道。
可如今听尺殊的意思, 还是银阑主动要求来学宫的了?
这倒是稀奇。
尺殊又说:“现下其他几组也都回来了,过不了几日, 道君便会回学宫。时机难得, 还要勤思勉学。”
虞沛应好。
想起毛团儿还在自个儿身边, 她心下一动, 旁敲侧击道:“尺师兄, 听说你这次回来是为了灵师考核,那这些时日你都在忙这事吗?”
谈及考核一事,尺殊的神情仍作平静,瞧不出丝毫慌急紧张。
他淡声道:“灵师考核还在明年,提前回来不过是做些准备。”
看来这考核的难度还不小,他竟然要提前一年来做准备。
虞沛又问:“尺师兄,如今你回了学宫,云涟山那儿不打紧吗?”
尺殊:“云涟山有人看管,无需担心。”
虞沛点点头。
看他这样,宿盏心脏丢失的事应当还没有被发现。
虽然现在还没被发现,但一直任由毛团子在外面也很危险,还是得想办法尽快送回去。
想起那小毛团,她忍不住多问了句:“尺师兄,我之前就听人说云涟山上布设了结界,要是将那怪物的心脏贸然带出,就会被结界重创——也不知是真是假?”
尺殊驻了步,斜过的视线锐利如箭:“你很在意那邪物?”
这人也太谨慎了。
虞沛神情如常道:“就是好奇,我听好些人聊起过这事儿了。而且要是有那不知内情的闯上山了,又受邪物蛊惑,把它带出结界了怎么办?”
“不会。”尺殊稍顿,“除非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虞沛心紧。
尺殊:“那人接纳了宿盏本人的气血。”
怎么可能?!
她跟宿盏都没见过面,顶多是用复影镜与他联系过,可那也没法达到接纳气血的功效吧。
虞沛一时说不出话,好半晌问道:“只有这一种可能吗?”
尺殊“嗯”了声。
虞沛心乱如麻,快将面颊挠出红痕了,才又跟了句:“尺师兄,书上都说宿盏不知从何而生,当日大战后也不晓得去了哪儿——那这些年有没有追查到过他的下落?”
两人恰好走至分岔路口,尺殊停住,头上一柄骨钗折出温润光泽。
“虞师妹,”他语气平静,“你出来不久,或许尚不了解一些规矩。宿盏一事为天域密辛,旁人打听不得。如今鬼界担下此责,亦不会出现分毫差错。”
虞沛:“……”
不会出现分毫差错是吧。
到时候看见空空荡荡的石阁了,可别蹲在门口抱头痛哭。
她忍住与他斗嘴的冲动,放缓了呼吸。
不能操之过急。
如果引起了他的注意,反倒更麻烦。
“尺师兄说得对。”她面无表情地送出一句夸赞,“如今鬼界驻守,还怕出什么意外?料想也没人能把那邪物带出去。”
尺殊反应冷淡:“鬼界接手不久,也还需事事小心。”
对哦!
原著里根本不是鬼界在守云涟山,之前她也听说过了,尺殊是十多年前守在那儿的。
虞沛尽量问得自然:“在这之前还有其他人守过云涟山吗?”
“嗯。”尺殊道,“若非意外,此事本不用鬼界经管。”
虞沛本想问问是什么意外,但今日打听得实在太多,况且他已经有了些许疑心。
下次再找机会吧。
她往左迈了步——那儿直通寝舍。右边则是去往藏书阁。
“那尺师兄,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耽误你不少时间。”
“无碍。”尺殊丢下两字,提步便走。
***
虞沛赶到烛玉的寝舍时,他正在拿软布拭剑。
她的储物囊就放在一旁桌上,袋口的绳子系得紧紧的,不叫一点儿气息漏出。
她关了门落了锁,匆匆上前。
“来的路上遇见尺殊,多聊了两句。”
“尺殊?”烛玉动作一顿,“他来做什么?”
天录斋地方偏僻,与其他学院离得远,他又并非新弟子。
“不知道,我看他往藏书阁去了。兴许是去找书,也兴许是找我阿兄。”虞沛坐下倒了杯茶水,“也不知道他和阿兄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
银阑的朋友她也认识许多,无一不是洒脱性子,向来不拘礼法。而规矩板正的好友,倒只见尺殊一个。
烛玉:“或许是鲛、鬼两族的交情,鲛宫附近不是就有一处鬼界大门吗?”
虞沛想了想:“倒也是。”
那鬼界大门属于禁地,死气太盛,从小爹娘就不允她靠近。
银阑却是去得多。
“对了,”她拿过储物囊,散开系绳,“那毛团子这几天怎么样,那退热的药吃了有效吗?”
烛玉收剑回鞘,顺手将剑放在了一旁剑架上。
“多半时候都待在你的储物囊里不愿出来,唯有吃药的时候才肯往外冒头。”
话落,那蓬松的毛团子挤出袋口。
它早便听见了虞沛的声音,摇甩的尾巴在布袋子上拱出一道来回起伏的弧线。
由于摇得过快,几乎整团毛球都在扭动。
“啾——!”毛球挤开系绳,像小炮弹一样弹出布袋,跳进虞沛怀里。
虞沛一把揪住它,上下打量。
“好像好了许多,也没之前那么烫了。”
头顶上的大包也消了,就连那朵小花都比之前精神。
毛球忽地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
好了许多?!
那是不是就要把它送回去了!
它慌忙看向烛玉。
“叽!”
——它还想再多留两天的。
不行。
烛玉微睇着它。
若再待下去,只会招来麻烦。
他的态度强硬,瞬间便叫小毛球眼中有了泪意。
它哼哼两声,往虞沛怀里虚弱一缩。
“怎么又掉泪珠子了,还是不舒服?”虞沛摸了把它的头。
也不烫啊。
这毛团儿瞧着可怜兮兮的,但如今它已好了许多,自然还是得尽快送回石阁。
由是她问:“烛玉,你那儿还有瞬移符吗?”
“要多少?”
虞沛想了想:“十张有没有?我拿鲛珠或者灵石跟你换。”
“你先拿着用,往后再说。”烛玉转身开了柜子。
但足过了半刻钟,他还在柜子里翻找着。
虞沛察觉到不对:“烛玉,没找着吗?”
不应该啊。
他是个爱收捡的性子,平时要什么东西眨眼就能找见。
“我记得就放在这儿。”烛玉把那箱箧翻了又翻,翻至第三遍时,他忽想到什么,转身睨向虞沛怀里的毛团儿,蹙眉。
毛团儿心虚地移开视线。
“咕叽……”
看它做什么。
它可没吃他的符。
烛玉:“……”
他用力合上箱盖:“险些忘了,上次就把瞬移符用完了——要不去外面集市买?”
虞沛:“我之前去集市打听过了,瞬移符这样的高级符箓得先预订。从预订到制符,至少得半个月。”
烛玉:“那——”
“没事。”虞沛揉了把毛团子,“我再去问问别人。”
也不能问得太多,免得招来疑心。
“好。”
虞沛又问:“它这几天没闹出什么事吧,可还算听话?”
小毛球险些炸毛,慌忙看向烛玉,摇头摆尾。
“咕叽!咕叽!”
——快夸夸它啊!
夸什么?
烛玉冷笑。
胃口好吗?连纸都吃。
“还算听话,与普通猫犬没什么区别。”他顿了顿,“你要是喜欢,我便让人留意一番,看哪处有乖巧听话的小宠。”
毛球耷拉下尾巴。
“呜……”
沛沛说过喜欢它的。
“再说吧。”虞沛没捏两下就把毛球放回了储物囊里。
一进储物囊,它便慢吞吞拖过那条草绿色的帕子,窝在里面,乖乖儿地听他们聊天。
虞沛:“烛玉,你是不是也会阿兄那种惑术?”
烛玉“嗯”了声,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他又补道:“但从未施展过,若贸然使用,太过危险。”
“好吧。”虞沛蔫了下去。
她还想他帮她训练来着。
这时,她忽借余光瞥见他的床铺。
“你还是没找到枕头?”她忽问。
上回他说枕头不见了,现下放在床铺上的,明显不是之前那只。
“没找到,索性重新买了——模样瞧着如何?”
“挺好看。”虞沛说。
好看归好看,她还是喜欢她那只枕头,睡着很是舒服。
两人聊到天色已黑,虞沛才走。
不过没把毛团儿带回去——之前银阑说晚上要来给她送两本书,他太过敏锐,她怕叫他发现。
烛玉送了她一段,回去坐了小半时辰,门就又被人敲响了。
那人显然是个没耐心的,敲了两三下不见门开,就又加重了力度。
他拉开门。
已至深夜,放眼望去灰沉沉一片,不见丁点光亮。
唯有门口那人眼睛亮得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烛玉视线一落,轻笑出声。
“沛沛,怎的又抱了只枕头?”
他还特意按她的喜好挑了只新的,不想还是招不了她喜欢。
虞沛没应,直接进了房门。
进去第一件事,便是拎起烛玉的枕头甩至一边,然后抱着自个儿的滚上了床,还好心与他分出一半。
嗅见她的气息,毛团儿一下挤出了储物囊,蹦蹦跶跶地往床上跳。
跳至半空,一只大手从斜里伸过,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它。
“叽?”毛团晃了晃,呆住。
烛玉毫不留情地将它丢回布袋子里。
他沉声道:“今日做了错事,竟还不知反省?”
毛团儿头顶的小花耷拉下去。
“咕叽……”
它只是想再多留两日,不会惹麻烦的。
“如今你得了她两分喜欢,也不当随心所欲。”烛玉拉紧系绳,“恃宠而骄只会招来厌嫌。”-
凌晨。
天际已浮出一线鱼肚白,半空漂浮着潮冷的雾气。
银阑推开练功房的门,晨风扑打在汗湿的身躯上,使人神清气爽——他不常睡觉,一连两三月不闭眼也是常有的事,大多时间都花在修炼一事上。
他拎着长戟大步走过,走至一分岔口时,忽瞥见一道人影。
那身影熟悉,一见就是虞沛。
步态却陌生。
步伐虚浮,慢慢吞吞地往前踉着。
还有……
银阑目光一转,落在她手里。
她竟满满当当地抱了两个枕头。
那两只枕头的花色与样式皆有不同,但一眼就瞧得出她的喜恶——
右手那只用臂弯紧紧扣着,抱在胸前。
另一个则随意许多,单拿手指拎着,时不时还嫌重似的,要甩动一阵。
银阑扫了眼四周。
现下寅时过半,天边虽有隐约亮色,但到底还是歇息的时候,根本看不见一个人影。
天还没亮,她出来做什么?
乱逛也就罢了,怎还抱着两个枕头?
“虞沛。”他提声唤道。
可那人一步没停,直冲冲地朝前走。
他蹙起眉,又唤一声:“虞沛?”
她仍不应,只用力甩着左手那只枕头,借着它的力道往前走。
银阑再次扫向周围,同时放开感官。
确定无人,他才压低声音叫道:“银弋。”
虞沛还是没理他。
银阑察觉到不对。
他快步上前,并没靠近,停在半丈之外看她。
却见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眼也不眨。
银阑有所了然。
是梦游吗?
可她以前似乎没这习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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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黄粱城◎
第二天, 又有一批人去了练功房打坐,剩下的则留下练习对抗惑术。
虞沛再去时,发觉银阑投向她的视线总带着几分审视。
被他看过几回, 她终于忍不住问:“阿兄,你总拿这种眼神瞧我干嘛?”
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银阑回神, 一手搭在桌上, 轻敲着。
“你……”他忖度着问,“离开家后有没有何处不舒服的地方?”
虞沛瞬间警觉。
他是不是发现“乱灵”的事了?
应该没有。
他并不是个能沉下心的, 如果发现了,只怕早就与她摊牌了。
但又不像是寻常普通的关切。
短短几息内,无数种可能从虞沛脑中闪过。最后,她平静应道:“没有,怎么了?”
银阑:“没什么, 只是你鲜少在外这么长时间,娘忧心你会不习惯。”
这倒是。
想起娘亲满眼含泪关心她的样子, 虞沛无奈叹气。
她都已经十七了,还把她当小孩儿一样。
“草籽落在石头缝里都能生根,娘亲思虑过重了。”虞沛说,“没关系,赶明儿我给她写两份信。而且中秋也快到了, 到时候我看看能不能回去一趟。”
“嗯。”银阑从身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金丝镶边的箱箧, 递给她,“我让人抓了些安神药, 还有几盒安神香, 助眠的效果都不错, 对身体也无弊处。”
“哦, 谢谢阿兄!”虞沛分外自然地接了。
以前银阑就常给她塞东塞西的。
不过这些药怕是没处用了, 她每晚睡得可好!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银阑开口提醒。
“无论睡得好与不好,也记得吃,还有……”他稍顿,“若是压力过大,要记得与为兄说。即便帮不上什么忙,也能解两分忧。”
“我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破解你的惑术。”虞沛背着手,绕着他打起转,“以前鲛师说过,惑术的施展需要一个‘介质’。要想化解惑术,就得先破开介质,再寻找机会封住识海。”
她停下,正好站在他身前。
“那几位鲛师施展惑术时,常拿声音作为介质。你之前对付秦东苓也是这样——可上回明显不同。”
上次他对她使用惑术时,不光在通过声音入侵她的识海,还有其他的东西。
她正想着,外面忽有人敲门。
“银仙师,虞师妹,打搅。”是赵师姐的声音。
虞沛走过去,开了门。
在书斋之外,赵师姐的面色通常会温和许多。
“银仙师,打搅了。”她细声道,“祖晔道君回来了,说是有些事要讲。还请仙师歇息片刻,两刻钟后再继续修习。”
“无妨。”银阑起身,“道君先前就传过信,我与你们一起去。”-
三人赶去天录斋时,去练功房打坐的几个弟子也都回来了。
书斋里不算安静,大多在窃窃私语。祖晔道君笑看着他们,并不提醒。
虞沛看见他身前的案几上放着好几样东西——是之前他们几组去寻的秘宝。
恶鬼的鬼牙。
能打开一切结界的千机匙。
可以养出灵兽的种子。
还有万年古木雕成的童子像——据说这木像可带来好运,且效果奇佳。
虞沛不由得多看了那木像几眼。
几人落座后,祖晔道君道:“诸位之前或许就听说过,新弟子头半年里要待在学宫,不得擅自离开。”
“道君!”闻守庭高举起手,衣袖落下,露出胳膊上深浅不一的伤痕,“那就是说现在有意改变了修习的方式?”
“算是,可也不尽然。”祖晔道君说。
话落,大半弟子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这次外出探宝的人,还不到总人数的一半。
这样看来,倒像是在拿两方作比。一些人依照以前的模式修炼,另一些则从入学宫开始就外出历练。
那些留在学宫的弟子原本还庆幸自己不用在外奔波劳累,也没有对上妖魔邪祟的危险。可听了祖晔道君的话后,他们不免心生别意。
就这样按部就班地修炼的确舒服,但总像是落人一步似的。
祖晔道君又道:“这次共有二十人外出寻宝,三日后,我会从中再挑选九人,继续进行下一轮试炼。”
再挑选九人?
众人皆变了脸色——尤其是那些没参加寻宝的弟子。
也就是说,从上回的历练开始,他就在进行层层筛人。
而他们竟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这叫人如何甘心?!
“道君!”坐在闻守庭旁边的秦东苓高声道,“为何要这样筛人?上次木塔试炼时,您似乎没有说过。”
祖晔道君笑得慈和:“你们来学宫不是为了踏青休假,从进来的那刻起,就处处是试炼。哪怕平常小试,也当尽力而为。”
他这话说得重,却有道理。
可是……
“弟子不服输!”秦东苓皱眉道,“那降妖除魔的苦头我也吃得!若再来一次,我也能行!”
祖晔道君放声大笑。
“好,好!”他捋了把白须,“既然有这份劲头,不妨用来潜心苦修。此回虽要从这二十人中拔选出九人,可往后也说不准会有何种变动。”
这话起效颇大,那些弟子还愤慨不平,眼下怒火顿消,个个憋着鼓劲儿,暗自攥拳。
唯有晏和立起书遮住视线,眼底有几分反感。
“老狐狸。”他低声自语-
三天后,天录斋。
赵师姐神情严肃道:“依道君所说,明日起你们几个就要前往黄粱城,完成下一项试炼。”
坐在最前头的是闻守庭,他左右两瞥,目露不快。
去蛟背山的五个人都被挑中了,这倒不稀奇。他们回来得最快,也几乎没受什么伤,听说同行的尺殊师兄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不过……
“赵师姐!”他剜了眼侧后方傻笑的闻云鹤,眉头紧蹙,“道君挑人的标准是什么?他为什么也在这儿?”
他记得闻云鹤找的是能种出灵兽的种子。他们那组回来得最慢,还有两个被妖怪追杀受了重伤。要不是带队的师姐出手相助,早就送了命。
赵师姐:“道君自有他的道理。”
“师姐这解释未免太糊弄人。”闻守庭双臂环胸,“如果挑了去找童子像的那几个,我还能理解,毕竟他们只慢我们一步。”
“道君从你们组里挑了三人,是因其他两人受了重伤,不便出行。至于那童子像……”赵师姐叹气,“虽然任务做得不慢,但他们找到的童子像是赝品。道君说了,不能算他们完成历练。”
“赝品?”闻守庭愣住。
“是,赝品。”赵师姐说,“就此打住,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此次试炼,你们需要护送一些人去往黄粱城。”
听到“黄粱城”三字,陆照礼神情陡变。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师姐,您所说的黄粱城,难不成是那传闻中的半妖城?”
半妖城?
虞沛偏头看他:“什么半妖城?”
她在妖族待了多年,还没听说过这地方。不光如此,她也从没见到过半妖。
陆照礼说:“就是半妖居地。半妖向来为人族与妖族所不容,几百年前有十好几半妖犯了重罪,本该押去千妖门问罪,但中途逃跑了,此后就失去踪影。听说他们在靠近魔域界门的苦寒之地修建了城池,便是黄粱城——不过这都是没什么根据的传闻罢了。”
虞沛下意识看向烛玉。
后者摇了摇头。
她心生错愕。
他竟然也不知晓?
赵师姐接过话茬:“陆师弟说得不错,你们这次要去的黄粱城,正是半妖居地。”
虞沛问她:“赵师姐,天底下所有的半妖都住在黄粱城里吗?”
“并非。”赵师姐说,“天下半妖颇多,黄粱城里也不过两三成。”
那就好。
虞沛勉强松了口气。
原文里提到的半妖很少,按理说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但着墨较多的那半妖,却是杀死女二的最大嫌疑人,也是她最为提防的存在。
等会儿。
按原著的时间线,那半妖要在宗门大比后才会出场。
那他出场之前,是住哪儿来着?
她拧眉细思起来。
原书里好像没写,但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正想着,她听见陆照礼问:“赵师姐,我们要护送谁去黄粱城?”
“给——”赵师姐拿起桌上的三页纸,递给最前面的闻守庭,“这上面是那三人的信息,你们传递着看。”
趁他们翻看的空当,她道:“这三人去黄粱城,是为了祈愿。”
姜鸢:“祈愿?”
“是。”赵师姐说,“传闻那半妖城里有一位黄粱神,无论向他许下任何心愿都会实现。但对寻常凡人而言,黄粱城太过凶险,所以多半会雇些修士同行。”
闻云鹤乐呵呵笑道:“要是求神拜佛就能事事如意,那我们也不用坐在这儿了,只要每天许个愿望就成。”
赵师姐颔首:“所以才会让你们走这一趟。”
虞沛顿住,倏地抬眸:“黄粱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上月有四人去了黄粱城,随行的还有十好几散修。”赵师姐停了半晌才道,“近二十人,至今无一人回来。”
闻守庭头皮炸麻,把手中的纸往桌上一摔。
“那还去个屁!摆明了送命的事,不能让什么长老道君去吗?”
虽说学宫要锻炼他们,可这也太夸张了些吧,竟要他们去送死?!
赵师姐:“……你以为试炼就是送你去石头墩子上蹦两下吗?”
“可——”
“你若不想去,我会转告道君。”赵师姐道,“既然走了灵修的路,往后只会一日比一日凶险。”
闻守庭咬牙,最后“嘁”了声。
“那我要护送这人!”他高举起手里的草纸,甩了甩。
虞沛倾过身,仔细盯着那张草纸。
上面画了小像,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旁边还简单罗列了他的信息——
钟福易,商贾,常年四海为家。
她下意识问道:“为什么选他?其他人你还没看呢。”
“不用看了!我家大业大,他瞧着也有些钱,比较有共同点。”闻守庭煞有介事道,“而且这人面相不错,天庭饱满、耳垂厚大,应该是个命大的,用不着我操心。”
虞沛:“……”
考虑得真周到啊。
“虞师妹,还是少与他搭话为好。”沈仲屿笑眯眯道,“恐染上痴傻之症。”
闻守庭:“你!”
“哈哈哈哈!”闻云鹤突然大笑出声,摸着后脑勺道,“沈师兄好厉害,你是如何诊断出此类病症的?”
虞沛:“……”
沈仲屿:“……也离他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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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50%◎
见闻守庭抓着那富商的纸不放, 赵师姐提醒:“还是要考虑到同组和其他人的想法,再作挑选。”
闻守庭反问:“我跟谁一组?”
赵师姐翻开一个蓝皮簿子,手指在上游移:“闻守庭……闻守——找到了, 你、云鹤师弟,还有照礼师弟同组。”
闻守庭登时皱起眉, 面部肌肉都似在抽搐。
“有陆照礼就行了, 要闻云鹤来凑什么热闹?”
陆照礼先是看了眼闻云鹤,确定他神情如常才开口:“既然同在一组, 又何须起些不必要的争执?况且云鹤道友也很好。”
“好?你是金灵息吧?”闻守庭眼尾朝旁一挑,“他是木灵息,修的医者道,打不能打,防不能防, 能帮上什么忙,又有何处好?”
陆照礼那古板神情里渐有怒意:“你实在太过无礼。”
“我无礼?”闻守庭神情大变, “实话实话也叫无礼?”
陆照礼坦然道:“不合时宜的话可以不说,这是最为基本的礼节。”
闻守庭自小被养坏了脾气,在家中根本就没人敢驳斥他。一时之间,他气得脸上涨红,却无从开口。
偏偏陆照礼又跟了句:“不过你年纪尚小, 从头开始学也无妨。”!
这不就是在说他又幼稚又不懂礼貌吗?
闻守庭咬得牙关直响, 狠瞪着他。
虞沛默默移开视线。
果然。
像闻守庭这种的,还得直性子来治。
“好了, 有什么事私下去讲。”赵师姐及时打断他俩, “虞师妹, 烛师弟还有小承师弟, 你们一组。姜师妹, 沈师弟和曲师妹三人一起——你们可以先换下位置,就按组别来坐。”
几人照做。
换好位置后,赵师姐口中的“小承师弟”坐在了虞沛左边。
是个圆头圆脑的少年,脸上的稚气还未甩净。
“我叫霍小承。”他声音发紧,“我们见过的。”
虞沛点头:“我知道啊。”
他们不是每天都见吗?
霍小承看出她所想:“是入学宫以前就见过,我是风律岛弟子,那会儿跟着薛从煦师兄一起住在池隐城的客栈里。”
哦!
虞沛想起来了。
刚到池隐城时,与他们同住一家客栈的大半都是风律岛弟子。对付沈仲屿的哥哥沈伯屹时,他们还帮了不少忙。
“原来是你。”她说,“那会儿时间太紧,还没来得及多言谢。”
霍小承慌忙摆手:“不不不,当是我们言谢才对!我薛师兄是个爱较真儿的,当时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没事。”过往的事她早忘了。
话落,那几页纸恰好传到虞沛手上。
她接过一看,除了那富商,另外还有两人,都没贴小像。
卞映禾。
刚满十五,是某县令独女。
后面还特意注明了,这人身子骨弱,患有腿疾,需时刻照料。
另一人的信息十分简单,只写了名姓和年纪——
虎子,十二岁。
闻守庭哼了声:“一个病秧子,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所幸我抢得快,不然还得担上大麻烦。”
他咬死了那富商不放,剩下两组倒都不在乎护送谁,索性抓阄。
最后虞沛他们抓着了“虎子”,沈仲屿三人则负责护送卞映禾-
翌日一大早,赵师姐就领着一行九人乘飞槎离开了学宫。
行了约莫三个时辰,坐得他们腿脚都麻了,飞槎终于有了落地之势。
虞沛隔着云雾朝下望去,远瞧见好些豆丁似的人影——不出意外就是钟福易他们了。
她坐得头晕,却也发现底下的人有些对不上数。
一、二、三、四、五……
怎么不止三个人?
从哪儿多冒出来的?
随着飞槎离近地面,她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银仙师怎么也在?”虞沛捏紧了储物囊的袋口。
她还没找着机会把毛团儿送回去,只能带在身边,希望不要叫他发现。
“银仙师?”原本愁眉苦脸的闻守庭听见,登时跳起,语气兴奋,“在哪儿?他是不是也和我们一起去?太好了!我可听说他是鲛人一族,有他在,还有什么妖敢近我们的身?!”
虞沛睨他一眼。
敢近你身的妖可多了去了,你后面就站着一个。
赵师姐说:“银仙师的确会带着你们去黄粱城,但他不会干涉你们的行动。”
不会干涉?那能起什么用!
闻守庭瞬间苦下脸,恼捶了下船沿。
待飞槎落地,他最先跳下船,生怕被人抢了似的,拔开嗓子就喊:“钟福易在哪儿?”
“诶!在这儿!”一个抱着小孩儿的男人站出来了。
“你是钟福易?”闻守庭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瘦长男人,面露狐疑。
穿得倒富贵,但面黄,双颊往下陷得厉害,耷拉的眼尾将无神的眼遮去大半。
跟那小像上的富贵相沾不上半点干系。
“是嘞,正是!仙家有啥子事?”
他口音杂,乱七八糟地搅在一块儿,让闻守庭愣了一愣。
他不快皱眉:“怎么回事?你与这画像上天差地别!”
钟福易干笑两声:“仙家莫怪,这不走南闯北,画得俊些更招人信嘞。”
闻守庭暗啐一口奸商,又看了眼他怀里的娃娃。
估摸着四五岁,胖乎乎的。周围这么多些人,他也不怯,低着脑袋玩颈子上挂着的财神爷金坠。
他道:“倒稀奇,头回见不挂平安锁,挂财神爷的。这么个小娃娃,你要他发什么财?”
钟福易又好脾气笑道:“仙家莫怪哩,打小这样养着,长大才坐着趁钱嗦——小秤儿,快叫速速!”
闻守庭听得头都大了。
小孩儿抬起脑袋,糯糯唤了声:“速速好。”
闻守庭:“……”
原来是叔叔。
“你!”
算了算了。
想着面前两人皆是寻常百姓,他硬生生压下怒火。
“这小孩儿你也要带去?”他问。
“对嘞。”钟福易客客气气的,“屋里头没人看着娃娃,不放心。”
闻守庭欲言又止,心底不断默念着“算了算了”。
至少比那两组省心。
他斜过视线,落在另两人上。
那叫卞映禾的小姑娘窝在轮椅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搭在扶手上的胳膊活像截削了皮的竹枝子,又白又细,看得人心惊。
许是出行不便,她还带了个丫鬟和侍卫。
另一个叫虎子的男孩就更不用说了,那草纸上写着他十二岁,可眼下一看,跟七八岁的小孩儿差不多。
瘦、黑、矮,浑身的肉估摸着还没小秤儿多。
闻守庭心觉奇怪。
之前听赵师姐说过,去黄粱城许愿得先寄钱,至少也得十两白银。
这么个衣服都要打补丁的小孩儿,哪儿来的钱?
没作多想,他便抛之脑后,心底生出几分快慰。
还好选了那商贾,相比起来还是最轻松的了。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啊?”闻守庭忽觉神清气爽,“早些到了也好先歇息歇息。”
银阑走至溪旁,吐出两字:“即刻。”
即刻?
闻守庭一愣,随即看见那条溪流竟像被人劈裂一般,纵生出一条漆黑的长洞。
“走罢。”银阑没多作解释,抬步踩进了那洞里,身影逐渐消失。
等、等等!这黑洞是怎么回事?
里头是什么东西?
闻守庭傻了。
但虞沛已经紧跟而上,轻巧跃进洞里。
再后面便是烛玉。
有前几人做了示范,其他人也都稳下心神,接连跟上。
“等等我!”眼见洞口逐渐变窄,闻守庭撒开了腿往前跑,赶在那洞口闭合前跳了下去。
跳下的瞬间,脚底陡然窜起一股凛冽冷意,又攀上小腿、脊背,最后刺进头顶,冻得他浑身一哆嗦。
他缓睁开眼,这才发现周身景象已变。
放眼望去,天地共色。
两侧雪山连绵,脚下是宽阔雪原。雪原尽头隐见袅袅青烟,应有人户。
他冻得手脚发麻,忙掏出赵师姐之前给他们的御寒符,往衣服里贴了好几张——据说黄粱城天气多变,没到那儿谁也说不准是冷是热。
体温渐渐回暖,他长舒一气。
“黄粱城周围设了结界,最近仅能到此处,再往前走一里地就到了。”银阑言简意赅,“暂且用御寒符顶着,等进了城再更换衣物。”
其他人应好,顶着风雪往城里赶。
银阑在前开路,他生得高大,小虎子紧跟着他的鞋印儿踩,风雪也被挡得干净,走路倒不费劲儿。卞映禾由侍卫背着跟在后面,轮椅早被银阑收到了储物囊里,也行得稳妥。
但这印子叫好些人踩过,压得紧实,后面的要再走不免打滑。
滑过两回后,压尾的虞沛索性往新雪上踩。
一步下去,能没过半截小腿。
没走多远,那御寒符似也失了效,冰水一阵阵往里沁。
一点雪也想为难住她?
做梦!
她抬腿使劲儿往雪上踩去,嘎吱嘎吱的声响淹没在呼号的风中。
一旁的烛玉扫了眼她打架式的走法,笑出声:“使这么大的劲儿——你这是打算把腿种进地里?”
“我——”虞沛刚张口就接了满嘴雪,只得拎起衣领挡住嘴,“我力气足得很!”
说着,又往前快跑了两步。
烛玉突然拉她一把,两人本就走在后面,这会儿更是慢了一步。
“怎么了?”虞沛警觉,四下张望。
是不是发现什么异常了?
“不好走?”烛玉松手,低声问她。
虞沛摇头。顿了半晌,又诚实应道:“其实有点儿。”
她实在没想到黄粱城是这等严寒天气,雪也厚,她穿的是平日里修炼用的鞋子,鞋口浅,着实不好走。
烛玉伸出手去,掌心平摊:“我也不好走,牵着走要好上许多。”
虞沛面露狐疑:“你是不是往手里藏冰渣子了?”
烛玉:“……”
他哼笑一声,突地抬手贴上她的后颈。哪怕还有头发隔着,虞沛也感受到了彻骨寒意。
“嘶——”她被冰得跳起来,随即抓了捧雪往他袖口里一塞,“新年礼提前给了不用谢!”
说着,又往前快跑了两步。
烛玉抖干净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还没有所动作,耳畔陡然落下一声:“就快到了,跟好。”
两人齐齐抬头。
说话的是银阑,看似在提醒大家,实则那双戾眼正冷冷盯着他俩,脸臭得要命。
虞沛:?
可他们一直跟着的啊。
跟得紧紧的。
见他俩没打闹了,银阑才回身。
只是那股郁结之气仍未消散,堵在心口。
这时,他听见闻守庭小声埋怨:“早知道就不把那些衣物送去洗了,这样还能多带两件,也不知道这黄粱城里有没有衣坊。”
银阑记起前天碰到过他一回,是在从虞沛寝舍出来的路上。
他看见闻守庭支使几个奴仆抱着竹篓子往东赶,原是要去清洗衣物。
银阑想起那只被虞沛甩来甩去的枕头,上面沾了灰尘,想必也要濯洗。由是,他问:“学宫里男女浣衣在一处?”
“怎么可能?!”闻守庭大惊失色,“我们都住在东边儿,女弟子皆在西边。各有各的居处,哪有通用之说?”
西边?
银阑稍怔。
可那日沛沛不是打东边来的吗?
他低声问道:“东西之间,可有什么界线?”
“有啊。”闻守庭答得自然,“就那岔路口,往左走是寝舍,前面再分岔,就是东西两处。”
如此,她竟真逛到那边去了?
银阑眉头稍皱,看来这梦游之症,还是个不小的麻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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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他怎么就答应了?◎
快到城门时, 远远就有人相迎。
领头的是个面善瘦高的灰袍老人,身后跟了十好几侍卫。
他笑着上前,拱手道:“殿下远来辛苦, 只是唐大人近些时日在闭关修炼,一时难以离开, 便令我来迎殿下进城。”
“无妨。”银阑向来任达不拘, “你是唐管家?”
“是。”唐管家又一拱手,“前些年随大人去了趟和绛海域, 实有幸焉。”
银阑不欲周旋,直言:“若要上山祈愿,当如何?”
唐管家:“请殿下和各位仙家先随我去。祈愿之前还需花些时间做准备,今日不若暂在府中歇息。”
银阑应好。
一行人入了城,直奔城主府。
虞沛还没忘记赵师姐说过黄粱城里可能有异, 没休息多久,就约着烛玉和霍小承出了府。
城主府坐落在黄粱城的东方, 背靠高山。
白雪漫天,唯有城主府后的那座高山一派葱茏,鲜绿如春。
黄粱城不大,仅一条主街,两侧如叶脉般横生出不少小巷, 衣坊客栈、酒肆茶铺……店铺林立。
乍看之下, 与寻常可见的边陲小镇没什么两样。
镇子虽然不大,但要从中找出异常也比大海捞针简单不到哪儿去。
三人索性兵分三路, 分头行动。
虞沛去了西街。
黄粱城内的风雪比外面小了许多, 人群攒动间, 地面很难积起雪。
没走多远, 她就发现了不对劲——这城里的居民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她自小在鲛宫长大, 像什么水妖、鱼妖,总爱以原型示人。
而常化作人形的鲛妖,也会保留些许妖貌——比如眼尾的浅蓝色鲛纹、尖耳、利牙。
即便是现在隐瞒了身份的烛玉,在和绛海域的时候也时不时会露出龙角或是鳞片。
但这整座黄粱城里,竟没有一个人露出妖貌。
要是外人不小心闯进来,根本不会把这里与妖城扯上半点干系。
看着平静无常,反倒让人觉得怪异。
她又往前行了一段,正犹豫着该不该找人问问,忽听见一声尖叫——
“啊——!别打了,别打!”
她循声望向右侧的一道狭长小巷。
哀嚎声从最里头传出,但巷子里挤了四五人,没法看清。
那痛呼尖利,可来往人群就像没听见般,连步子都不曾放缓。
虞沛不作犹豫,快步上前。
“你们都在凑什么热闹?”她神情自若地往里挤,“也让我瞧瞧。”
“挤什么挤?!滚!!”最外围的一个高大男人不快转身,正要推开她,却神情陡变。
“抱……抱歉,我不是有意冲撞。”他往旁避了两步,还不忘拍了下同伴的肩,“是外头来的修士。”
他有意压低嗓音,但这宛若蚊蝇的一声还是成了掷进湖泊的碎石。
几人齐刷刷看向她,就连正落着拳头的两人也僵怔抬头。
倏地!好几个半妖扶着墙往后退了几步,眼底的惊恐不作假。其他几人也接连站起,争相仓皇往外逃去。
短短几息,巷子里就只剩下了痛苦的沉闷喘息。
虞沛:“……”
她连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
不过好像的确是这样,这一路上遇着的半妖,看见她时多多少少都像遇着了瘟神,或避或逃。
——这座城里的半妖似乎都不怎么喜欢修士。
对。
是不喜欢,而非纯粹的惧怕。
想到这点,她没急着上前,而是停在原地问:“你怎么样?”
那人被揍得很惨。
蜷成一团,露出的半边胳膊满是淤青,痛吟从刚开始到现在就没停过。
地上也是,白皑皑的地面洒了不少梅花似的血点。
听见虞沛的声音,他一僵,随即抬起脑袋。
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肤色偏深,眼睛却亮,尖尖的牙抵着下唇。
还有……
虞沛目光一移,落在他的头顶。
那头蓬松的乌发里,竟长了一对软乎乎的耳朵。半圆状,黑茸茸的,边缘则是浅黄色,隐见褐色斑点。
两边的耳尖还各穿了个银环,随着身体的颤抖而轻晃着。
……
是猫?
豹子?
还是老虎?
不过,好可爱……
在她打量之际,那半妖捂着左臂站起,身量颇高,一条细长的毛绒尾巴拖在后面。
他甩干净头上的碎雪,脸上不见丝毫难过或是害怕,反倒带着灼目的笑。
“是你救了我!”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儿,不知疼似的往前快走两步,“你是灵修?要带人去神山上祈愿吗?”他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虞沛竟不知该从何处答起。
他也不像是盼着她回答的样子,眼底迸出小雀儿似的欢欣:“灵修姐姐,你的修为好似很高,比我之前遇见过的人都要厉害——你也要跟着许愿的人一起上山?”
他太有活力,但虞沛除了修炼或打杀,平日里多半在发蔫,鲜少能对什么提起兴致。
她有些难招架这生龙活虎的劲儿,半晌才挤出声“嗯”。
她的任务就是护送虎子,如果祈愿要上山,那她自然得跟着去。
“果真!我就知道!”半妖的眼睛更亮了,“灵修姐姐,你既然要上山,那到时候可不可以挑我?”
挑他?
虞沛没听懂:“什么意思?”
但那半妖突然“啊”了声,躬身去刨被埋在雪里的布包,看着很是着急。
“竟然被耽搁了这么久,早知道就把耳朵藏起来了,也省得惹上那些人!”他边刨边说,“灵修姐姐,我是偷跑出来的,还得赶着回去呢。好可惜,不能与你多聊了。”
“偷跑?”虞沛问他,“从哪儿跑出来的?”
“妖月楼啊。”半妖应道。
虞沛正要问那是什么地方,但半妖已经拎起了布包背在背上。
刚往上一拎,就有只拨浪鼓从中掉出,砸在雪里。
虞沛下意识躬身去捡。
半妖抢先一步拿起。
“不干净,都是血。”他不大好意思地转了下拨浪鼓。
虞沛这才发现那拨浪鼓上也溅了些血点子。
她收回打量:“你也是半妖吗?”
“嗯。”
半妖的脸上渐渐浮出些许薄红,半圆的毛绒耳朵也一抖一抖的,眸中的期待已快要漫出。
他嗫嚅片刻,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不过呼吸有些抖。
“大人,你要是也来妖月楼,可不可以……挑我?”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可不等她开口,半妖就着急忙慌地往头上缠了块布,又抓起尾巴藏进袍子。
“不行,时间来不及了,我得快些回去,免得被发现!”
话落,他小心越过她,不敢碰着她半点。
等出了巷口,他回身看她。
他静立在斜飘而下的风雪里,出挑的脸并未因淤青折去颜色。那张还没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庞上尽是明朗笑容,仿佛方才挨打的不是他一样。
“今日谢谢你了,妖月楼再见。”
“等——”
那人一下就没了影儿,徒留虞沛在原地发怔。
不是。
所以妖月楼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
一下午虞沛都没逛出什么名堂,回府后,天际刚擦出抹暗色,她就揣着储物囊找去了烛玉的房间。
找去时,烛玉正有一阵没一阵地拨弄着小炉子里的炭火。
她往桌旁一坐,开门见山道:“烛玉,要找你帮个忙。”
烛玉顿住:“什么?”
虞沛解开系绳。
一团毛茸茸从中挤出,抖了抖身子。
“咕叽!”
——它又来啦!
烛玉放下火箸,毫不客气地戳了下那毛团子。
“这什么?”这毛团子的头上竟然扣了顶拳头大小的毡帽,就连拴在身上的银链子都被细心地裹上一层软棉。
“帽子啊。”虞沛语气自然,“它本就发热了,要是再冻着,不得更麻烦。”
“……你倒想得周全,那储物囊里连丝风都溜不进,能冻着它什么?”
“以防万一嘛。”她把毛团往前赶了赶,“烛玉,今天能不能让它在你这儿待一晚?”
“不行。”烛玉拒绝得干脆。
毛团儿的触手上下挥舞着:“叽!啾啾!哇——!”
它也不要!
虞沛把它头顶的毡帽往下一拉,遮住那双圆溜溜的眼睛。
毛团儿抬起触手往脑袋上一拍。
“咕……”
看不见了……
虞沛:“总麻烦你是不好,但我真找不着别人了——我带的敛息符不太够,画符还需要些时间,阿兄又睡我隔壁,离得这般近,很可能叫他发现。”
烛玉拧眉:“我并非在嫌麻烦。”
“那为什么?”虞沛捂住毛团儿的脑袋两侧,将声音压到近乎耳语,“你不喜欢它?”
“不是。”
虞沛松开手:“那是……?”
烛玉无从开口。
就是因为她与银阑的房间紧挨着,才不行。
她要是留着这毛团儿,夜里还不至于乱跑。但如果把它放他这儿,银阑又是个夜里不闭眼的,极有可能发觉什么。
他思忖半晌才说:“它更亲近你,养在你身边自然更妥当。”
“你竟是怕它不喜欢你?不会的,当初还是它自己挑的你。”虞沛恍然,推了下小毛球的背,“快,亲亲他。”
毛团儿瞬间僵住,倏然扭开脑袋。那素来只见萌态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嫌弃之色。
“呱——”
它不要!
“倒用不上这等恶心的法子。”烛玉拎起毛球丢在一旁。
“烛玉,留它一晚罢。”虞沛握住他的手,“就一晚,真的,我抓紧画敛息符!”
手掌两侧陡然贴来温热的触感,烛玉瞬间僵住,一旁的毛团子陡然蹦跳起来,高度直冲房顶。
“嗯。”
“就知道你靠谱。”虞沛看了眼跳得奇高的小毛球,慨叹,“你看它也高兴得很。”
烛玉这才回神,眼皮重重一跳。
他怎么就答应了?
第86章
◎比较◎
深夜。
银阑结束了日常晚练, 盘坐在床上调整内息。
雪风渐止,这无边无际的静谧中,陡然响起一下微弱的咔嚓声。
是在隔壁。
银阑敏锐抬眸, 原本平稳的内息乱作一团。
那响动经过片刻的放大后又猝然终止,不过几息, 就换作了脚步声。
拖得慢, 也不算平稳——跟虞沛平时的落步方式出入极大。
银阑关注着那动静,同时快步出门。
他在虞沛的门口站定, 里面的声响也变得清晰许多——
她应是在房里打转,嘴里还碎念着什么:“在……哪儿?在……哪儿……”
银阑的神情算不上好。
先前他帮她点了些安神香,安神药也是他亲眼看着她服下的。
但目下看来,效果欠佳,甚而可以说很差。
而且……她似在找什么东西。
他知晓梦行症不能轻易搅扰, 由是打算只推开一条缝,以随时确保她的安全。
不过手指刚抵着门, 他的注意力就被后面陡起的踩雪声吸引而去。
他转身,烛玉突然出现在庭院正中,步子迈得大而快。
未等银阑开口,他就抢先道:“我白日里出去逛了趟,发现一些事, 你现下可有空——”
现下?
银阑扫了眼暗沉沉的天。
接近子时, 这小混账才来寻他,说是有事?
“再说。”银阑不欲拆穿, 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作势推门。
烛玉又道:“事关黄粱城, 并非虚言。”
过后的短暂静默里, 门口前的高大身影被窸窣落下的雪筛得零碎。
很快, 银阑偏过头。
是锐利含锋的一眼,料峭尖刀般剜来。
“各尽其责,烛玉。”他道,“你该离开了。”
烛玉明白他话里的别意。
他是因在意虞沛的处境才挑起仙师的责任,亦是出于对她的不放心,才会来这黄粱城。
这种将私心放在明处的做法,让烛玉几乎遮掩不住心底的厌烦。
他早该想到,这人被习惯性的快战磋磨了不少耐心,唯独在与虞沛相关的事上,才总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
着实叫人心烦。烛玉抖落剑柄上的雪,借此勉强平复住心头的躁戾。
“我该尽什么责,似乎还轮不着你来定论。”他笑道,眼中没有丝毫暖意。
话落,门忽然从里推开了。
虞沛的身影出现在狭窄门缝里——她没披外袍,搭在门上的手指不见多少血色。
许是感受到他俩的气息,她的视线缓慢游移着。
银阑让开路,同时解开了大氅的绳扣。他正思索着该如何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却见她突然顿停在台阶上。
台阶之下,烛玉与她迎面而对,垂眸看她。
银阑动作一顿,忽斜睨向烛玉,眼神里压着审视,如飞箭离弦。
烛玉却是动也不动。
直到虞沛慢吞吞抬起胳膊,要像往常一样抱住他时,他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储物囊,往前一递。
那里面的气息比烛玉身上的更为纯粹,瞬间就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毫不客气地抱过储物囊,又转身循着来路回了房间。
一步没停。
房门紧合。
片刻后,里面的响动彻底消失。
银阑紧盯着烛玉,这才开口,质问一句跟着一句——
“那是银弋的储物囊,怎会在你手中!
“你早知道梦行之事?从何时起?在何地?
“那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又——”
“银阑,各尽其责。”烛玉轻笑,“我能解决的问题,自然无需你伸手。”
银阑不语。碎雪纷扬,有如银霜覆眉,那眸中又沉着天将明时浮动在山际的暗蓝,使他的神情看着更冷。
良久,他道:“你切莫忘了,我始终为她兄长。”
烛玉笑容渐敛。
“我自然清楚。”
沛沛平日里看着对何物都不关心,实则比谁都要在乎亲缘。
在她心底,只要银阑一日为她兄长,便一日在他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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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她挑的人,是我。”◎
第二天, 虞沛终于明白了那半妖话里的意思——
唐管家说,祈愿所在的妖神山只接纳半妖进入,故此, 上山者需先去妖月楼挑选黄粱奴随行。
晏和常看的话本里偶尔会写到一些神秘组织,虞沛起先以为妖月楼也是这种地方。但等到了才发现, 这妖月楼更像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楼内中空, 四周有回形走廊,概高五层。每层都像牢狱一样, 分出数十间隔间。隔间内至多有五妖,至少两妖。
这些半妖与她当日撞见的那个一样,都保留了妖貌。但这么多半妖挤在一栋楼里,她竟没感受到丁点儿妖力——比起妖,他们更像是没完全化形的兽人。
在楼门大开的瞬间, 就有好些半妖挤到隔间门口,扒着栏杆往外张望。
“各位仙家请放心, 这些半妖大多没有妖力,断不会伤人。”唐管家道,“黄粱奴只起个引路的作用,可随意挑选。”
钟福易挨个扫了转,笑问:“不知这些奴才要几钱?”
要钱?
原还在好奇张望的小虎子顿时投来视线, 衣角也捏紧了。
“这品相不同, 价位自然也不同。”唐管家抬手一指,“像那最上头的, 模样出众, 有些许妖力, 至少得百枚上品灵石, 还需看他愿不愿跟着走。”
他又一垂手, 点了点最下面。
“而这下头的,有些未开妖智,有些缺胳膊少腿儿,自然也便宜许多——那最便宜的,二三十下品灵石就能带走。”
钟福易追问:“妖智都没开,怎么引路?”
“您放心,无论哪个半妖都能带路,不过……”唐管家稍顿,“要是这心愿太大,还是得挑个好点儿的半妖。往后这半妖跟您走了,也好吩咐做事。”
虞沛听得眉头紧拧。
这算什么地方?奴隶市场?
唐管家在旁窥见她的神情,突然开口:“诸位仙家,这地方看似荒唐,实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虞沛:“何意?”
“以往常有妖瞒了身份与人相恋,若夫妻和美、孩儿康健,也算佳话。可有些半妖生来就没有妖力,或是妖力太过微弱,无法化形,便被爹娘视作怪物弃之,甚而杀之。
“您瞧——那边那猪妖,刚生下来时就是个猪头人身的模样,险些被他亲爹丢进猪圈咬死,所幸有唐大人相助,带回了黄粱城。”
“起初这些半妖也同其他半妖一样,住在城里。但人族容不下的怪物野兽,到了妖族,又成了可随意欺贬的弱者。
“后来唐大人就修了妖月楼,让他们住在这儿。若有人去神山祈愿,就让他们到楼里挑个引路人。引完路,再带着离开,权当是买了个小奴小婢。对这些半妖而言,往后也有个谋生计的地方。
“至于钱……说来有愧,打理着妖月楼也得耗费不少心力银两。时日一久,难免入不敷出,这钱也实属无奈之举。”
虞沛想起了在巷子里遇见的半妖。
如唐管家所说,他的确被欺侮得不轻,毫无还手之力。
可她还是不喜欢这地方。
只将这些半妖当作商品一样保护、陈列在这儿,而不教他们如何自保,那即便他们被人从这儿带走了,不也照样过得提心吊胆吗?
虞沛对妖月楼没什么兴趣,这楼里的半妖又多,自然也就没发觉从中投来的一道视线尤为热切。
五楼的一处隔间里,那日被她救下的半妖兴奋扒着栏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伏诀!是她,她真的来了!”他回头望向角落,那里静坐着一个同他差不多大小的少年,看不清面容,手中正画着符。
伏诀没应。
半妖甩了甩长尾巴,又重复一遍:“伏诀!你听见了吗?那人果真来了,就在下面!”
被他小狗似的热烈眼神盯了许久,角落里的人才应了声:“谁?”
“还能有谁,昨天救我的人啊!我都和你说了四五遍了,你怎么还没记住?”半妖回身,眼巴巴地望着下面,“她肯定是来挑人的,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昨天的事。她的修为很高,要是能挑中我就好了。”
“伏月,人不可信。”伏诀抬眸,露出一点下颌,语调仍然懒懒散散的,“与其浪费时间琢磨自己会挑到一个什么样的主人,倒不如想办法找到修炼的路子。”
“像你一样?”
伏月瞟他一眼。
从几年前开始,他就照着本捡来的符书学画符了,但是……
“可伏诀,你画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我们根本没有妖力,符画得再好看也就是几张废纸。”
“如今苦学,盼的是有朝一日。”伏诀头也没抬。
“好吧。”伏月听不大懂,还在试图把脑袋挤过栏杆,以试图看得更清楚,“那你不会跟我抢吧。”
伏诀一手托脸,懒洋洋道:“我与你抢什么?”
“就是……”伏月摸了摸后脑勺,“来这儿的人都更喜欢你嘛。”
但凡来妖月楼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相中伏诀。
他模样生得太好,还有微弱的妖力,虽说没法打斗,但移动些小东西总没问题——不过他似乎并不想离开妖月楼,从未理会过任何人。
“我并无兴趣。”伏诀置笔,拿起符和符书走至他身旁,“——这几张写得如何。”
伏月对照着看了几眼。
“这不跟从符书上裁下来的一模一样吗?!”他惊叹。
“难免还有疏漏。”伏诀道-
楼塔里的空气不流通,充斥着各种异味。
钟福易已经抢先跑上楼,背着卞映禾的侍卫紧跟其后,小虎子则还在原地四处好奇张望着。
虞沛没跟他说过几句话,见他一动不动,才问:“你不去看看吗?”
陡然被她叫到,小虎子倏然站得笔直,很紧张似的。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选谁。”
虞沛蹲在他身前,双臂交叠着搭在膝上。
怕他没听懂唐管家的意思,她又解释一遍:“他们都认识去神山的路,请谁帮忙带路都可以。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面前的矮瘦小孩儿绞扭着扣子,点点头。
虞沛站起,余光忽瞥见高楼上的一道身影。
是在巷子里遇见的半妖。
他也恰好投来视线,正高举起手大力摆动着,生怕她看不见他。
一旁的烛玉瞧见,目露狐疑:“他好像在朝你挥手,你认识他吗?”
唐管家也看向她。
虞沛正要应是,忽想起半妖昨天说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便改口道:“没见过。”
唐管家跟着道:“仙家不若上楼去看看?”
“不——”拒绝的话戛然而止。虞沛忽看见半妖身旁的人,一时僵怔。
是个与那半妖年岁差不多的少年,不过还要高出一点。乌发半挽,露出的耳朵上坠着两枚雀羽状的赤金耳坠。
他也看见了她,一双眸子很像猫儿眼,但更窄、更长,瞳仁近于明黄。
匆匆一瞥后,他就移开了视线。!
虞沛紧盯着那副耳坠,问道:“唐管家,这些半妖都有名姓吗?”
“自然。”唐管家道,“便是没有,大人也会亲自给他们赐名。”
“方才挥手的那半妖——他身旁那人,叫什么?”虞沛问。
唐管家往五楼张望一眼,随即露出了然神情。
“仙家好眼光。”他笑道,“往常来这儿的贵人,十个有九个都要挑他——他名唤伏诀,自小就在这妖月楼长大。”
竟然真是他!
虞沛迫使自己移开视线,以免露出异样。
在系统说女二被重生者杀死后,她最先怀疑的人就是“伏诀。”
原剧情里,伏诀是在宗门大比后才出场。
那时闻云鹤查出是女二偷拿千机匙,女二也因此受了重罚,暂离学宫。
回御灵宗的路上,她恰巧碰上有人出售妖奴,便花高价买下。
被她买走的妖奴正是伏诀,他原以为就此得救,不想竟落进了另一个魔窟——女二买下他,不过是买了个泄愤的工具。无论在正反派那儿受了什么气,都要发泄在伏诀身上。
最后女二的死也与他有关。在她死后,他更是将她扒皮剔骨,以此报仇。
正想着,唐管家忽道:“仙家若是看中了他,我便让他下来一趟。”
“不是,我——”
但唐管家速度极快,已经作势上楼。
并笑道:“仙家,还是得当面相看才好。”
“这就挑中了?”从方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烛玉忽然开口,压着哂笑。
虞沛:“……倒也不是。”
算了。
原文里女二就是在那么多妖奴里一眼看中伏诀。
如今选他也不稀奇。
烛玉:“挑我不行?”
虞沛:?
“你凑什么热闹?”
四周无人,他直言:“我也是妖,同样进得了妖神山。”
虞沛:“你也是妖,那你也知道妖神怎么找?”
“我自有办法找见。”烛玉垂手,剑尾快要挨着地面,“听那管家的意思,买了黄粱奴,那奴就要随买家离开——你还想带着那妖走不成?”
虞沛当真犹豫起来。
她目前还不确定伏诀是不是重生者,随时带在身边许还安全一些。
见她不出声,烛玉忽冷睨向楼上那妖,笑意顷刻间就消失得干净-
楼上,伏月紧盯着快步上楼的唐管家,难压兴奋。
她果真来找他了?!
但唐管家却在伏诀面前站定,道:“你随我来。”
伏月神情僵凝,却无错愕。
几乎是瞬间,他便生出种果真如此的颓丧。
“伏……伏诀,”他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你会拒绝的吧?等拒绝她了,能不能替我说些好话?”
伏诀放下符书,看不出情绪如何。
“这般喜欢她?”他懒懒抬起眉眼。
“是!”伏月连连点头,“她救了我的性命!”
他的心底又重燃起欣悦。
对。
伏诀定会拒绝她的。
他向来如此——无论来人是谁,有多高的修为,都被他拒之门外,见也不见。
等伏诀拒绝了她,说不定她会稍微考虑下他。
不想,伏诀忽道:“她不适合你。”
什……
“你说什么?”伏月怔愕。
伏诀转身抬步:“另挑个吧。”
良久,伏月才勉强回神。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伏诀的肩:“等等——你分明答应过我!怎能反悔?!你明知,明知——”
“伏月,”
伏诀侧眸看他,目光寡淡,唯那枚雀羽状的耳坠亮得惊人。
“她挑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最后一个单箭头了,走的下克上的路子
第88章
◎“我没说要他。”◎
唐管家带着伏诀下楼, 向虞沛介绍:“仙家,他就是伏诀。”
原书里对伏诀的着墨不多,十次出场里有九次在写他如何百般忍受各种虐待。因此, 在虞沛心里他一直是个身材瘦弱的犟种。
现在走近了一看,才知晓是大错特错。
少年人的身量很高, 身上覆着恰到好处的薄肌, 使他看着不至瘦弱,也不会过分壮硕。
那双狭长的猫眼没瞧任何人, 给人以置身事外的疏离。
虞沛仅扫几眼,就挪开视线。
唐管家又道:“若是只有一人许愿,那么愿主挑个半妖,其他人再由一妖引路就好。”意思便是统共挑两个,一个给虎子引路, 另一个给他们仨带路。如果她挑中伏诀,那烛玉和霍小承就无需再选。
虞沛说:“看着是个寡言的性子。”
唐管家:“是不常说话, 不过寻常做事都听得懂,也办得好——他看着年纪小,但总归沾了妖的血脉,按人族的算法,如今已一百五十余岁了。”
他又转过去对伏诀说:“这位与先前来的那些贵客不同, 是天域仙家的人。你随了去, 说不定还能修炼得道。”
伏诀不语。
唐管家看在眼里。
先前有客人选中他,他是连楼都不下。现在好不容易下了楼, 又一言不发。
以为他中途变卦, 唐管家脸色稍变, 正要训他一句, 就听见他应了声好。
这回反倒是唐管家一愣:“什么?”
“我说好。”伏诀重复道, “我可以引她上山。”
唐管家大喜,笑道:“仙家,只需一千上品灵石,就能带他走了。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我去拿契书。”
一千?
这么贵?!
这不明摆着坑人吗,他是金做的还是玉打的?
“等等。”虞沛忽道。
唐管家顿住:“仙家有何吩咐?”
虞沛:“我没说要他。”
伏诀眼睫稍颤,抬眸,明黄眼眸里划过些许怔愕之色。
“不要?”唐管家傻了片刻,很快回神,“是他哪里没合上仙家的心意?咱们做买卖的讲究心诚,您可以直说。”
他瞧得出,她耳上穿的、头上簪的、腕上戴的,可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
一千上品灵石虽有可能让人肉痛,但绝不是拿不出手。
虞沛往后退了两步,顺势坐在身后的靠背椅上。
她一手托脸,不吝于摆出骄纵气派。
“好啊,我便直说了——你说这半妖值一千灵石,也得让我看看他值在何处。”
唐管家忙道:“这妖月楼里的半妖大多没有妖力,但他还有些——”
虞沛抬手作剑指,稍一动,一股赤息就顺着手指盘旋而上。
“他的妖力对我无用。”她直白了当道。
“是,是……”唐管家客气笑道。
比起他,伏诀倒是自在许多,眼睫又懒懒散散地耷了下去。
唐管家又说:“他也聪颖好学,实在不行,也可以等他引完了路,再让他回妖月楼。这样,价格上可折去七成。”
虞沛没出声,似乎真在考虑这法子的可行性。
但就在这时,伏诀忽然上前,半跪在了她身边。
他模样生得精致,眉眼低垂时,折去几分傲然,而透出温柔讨怜的玉态,实难让人挪开眼神。
虞沛被这突然的举动惊着了,一时半会儿没反应。
直到他往她腿上放了一方泛着淡香的布帕,她才突地跳起:“你这是干嘛?”
也是同时,从斜里伸过一把长剑,精确无误地挑开那帕子。
烛玉挡在她身前,同样的话又问一遍:“你做什么!”语气含戾,明显是动怒之兆。
伏诀从容不迫地起身,将捡起的布帕丢至一旁的竹篓。
他慢声道:“我无多少妖力,只能尽奴侍之责,还望仙长莫嫌。”
虞沛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书里女二经常打骂伏诀,却从来博不到一点好脸色。可眼下他不仅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竟还甘心做奴为仆,方才更是一副要替她捏腿的架势。
被夺舍了吗?
在她错愕的空当,烛玉不露声色地瞥来打量。他俩认识十多年了,常是眼皮子动一下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因此,这会儿他也一眼瞧出——
她被这半妖的言行吓得不轻,平时不见什么表情的脸明显僵凝着。
还有。
她动心了。
虽不知缘由,但她似乎真在考虑要带走这半妖。
烛玉眼珠一转,审视的视线落在伏诀身上。
为何?
这半妖生得是不错,即便放在多出美人的鲛群里也端的出众。
但她是个慢热性子,较之皮相,也往往更看重品性,断不会因为模样漂亮就突生好感。
又或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
不。
他很快又否定这猜测。
若是因为同情,也绝不会限于这一个半妖。
那会是出于何种缘由。
烛玉抿紧唇。
落不着边际的猜想使他心生不安。
似乎从离开和绛海域开始,她就有了许多秘密。
一开始是她没来由地改换身份拜入御灵宗,再是私闯云涟山,寻找宿盏的心脏,最后是现在,她正倾向于做下往常绝不会做出的决定。
他又想到上回毛团子说的那话——她在和一个他不知道的人商讨如何闯入云涟山。那人明显知晓她的这些秘密,可到现在他都没弄清楚那人是谁。
这桩桩件件一齐涌入脑中,令他口不择言地开口:“她想要什么样的奴侍没有?尚还不差你一个。”
语气生硬至极,夹了火药似的。
伏诀懒抬起眼帘,眼神平静,没有被他的话激起半点怒火。
他慢条斯理道:“仙长的灵力似乎很不稳定。一味用抑灵器压制,时日久了,只会适得其反。”
虞沛眉心一跳。
原剧情里伏诀对灵息的确很敏感。
她问:“你有办法?”
“仙长的灵息主火,附金。”
伏诀抬手,修长的指尖渐有褐色灵息漫出,凝结成一条细长的树枝。
“可用木灵调节。”
是了。
他是树妖,拥有比医修更纯粹的木息。而且目下看来,还知道该如何帮她稳定灵力。
虞沛心下一动,却道:“天底下有太多的木灵修,并非非你不可。”
“木修确多,可唯我知晓法子。况且……”伏诀稍顿,有断她后路的意思,“便是为奴,也无平白无故教人的道理。”
言外之意,就是在买下他之前,他不会告诉她这法子究竟是什么。
虞沛坐回去,一手托脸,指尖轻敲着面颊。
她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吸引力,能让他初次见面就誓死追随。
这份忠心来得太快,太强烈,反倒惹人生疑。
最后还是烛玉挑明:“听唐管家的意思,你先前拒绝过好些贵人,如今倒是自折傲骨了?”
虞沛瞟他一眼。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今天的攻击性有些过强。
伏诀应道:“仅是想更有几分效用罢了,若随旁人离开,也不过是赢得一时新鲜。”
虞沛忽一转话题:“我看你方才在看书,不知看的什么?”
伏诀神情自若:“寻常杂书而已,没什么用处。”
明显在敷衍她。
不过虞沛仅是随便问问,也不是真感兴趣。
她想,如果伏诀没撒谎,那他估计是真想通过帮她解决“乱灵”,来体现自己的用处。
要是说了谎,那他八九不离十就是重生者,且在通过这种方式试探她——毕竟按理说,“虞沛”已经死在了重生者手中,而现在,又有一个人顶着同样的名字和外貌出现在这儿,任谁来看都不免觉得奇怪。
细思之下,她最终定夺道:“先跟着走趟妖神山吧,往后再作打算。”
唐管家笑道:“既如此,就先交三成定金,若是仙家满意,再补足价钱可好?”
虞沛“嗯”了声,面不改色地翻起“小金库”——这全是她以前做任务攒下来的,都算得上是卖命钱。
最后她从储物囊取出张票子——灵石仅在修真界流通,也推出了类似人界钱庄的组织,以便随时兑换灵石。
“何处灵庄都能兑。”
“好!多谢仙家。”唐管家接过,并提点伏诀,“仙家大恩,还不快言谢?”
伏诀的视线在那灵票上一晃而过。
“多谢仙长。”他应得不卑不亢。
话落,唐管家便带着他拿妖契去了,顺便去找前些日子失踪半妖的资料。
四周仅有烛玉和虞沛两人,他便也无需顾忌什么,开门见山道:“那半妖不可信,他的妖力远不止于此。”
虞沛:“我知道。”
伏诀的力量并不薄弱,而是被封住了妖力,原书里,他也是在封印解开后才残杀了“虞沛”。
烛玉怔然:“那为何留他?”
“他这般想跟我走,总要有个缘由。”虞沛若有所思,“他自然不肯说,那就只好我来找了。”
第89章
◎75%◎
虎子最后挑中一只犬妖。
叫伏犬, 右眼斜横着一道刀疤,眼珠子是浑浊的白,还瘸了条腿, 走路不大利索。但性子很外向,黑茸茸的耳朵总竖着, 见人就笑眯眯地摇尾巴。
听唐管家说, 他刚生下来时和普通小狗儿没什么区别。不过没过几年,就变成了半人半妖的模样, 被吓破了胆的主人家给撵过几回,满身的伤也是那时落下的。
最后是恰巧路过的唐城主带走了他。
到现在,他脖颈上还留着条铁黑色的断链子。
虎子起先选了个最低价的,但也要十枚低阶灵石。为了能去妖神山许愿,现下他浑身都凑不出五枚灵石了。
最后是伏犬主动站出来, 说可以给他引路,且只要五枚灵石。
但有条件, 引完路他就回妖月楼,不会跟着虎子走。
虎子爽快答应,一行六人提前离开了妖月楼,直奔妖神山。
放眼望去天地共白,唯有妖神山上一派葱茏, 恰如春天。但等他们进了山才发觉这山上邪息很重, 山道被浓雾遮掩得模糊不清。
伏犬走在最前面开路,紧跟其后的霍小承打了个喷嚏, 忙披回刚解开的棉衣。
“这山里怎么这么冷, 扎得人骨头生疼!”他修的是御术道, 从感受到邪息的第一时间就下意识掐了辟邪诀, 以驱散四周邪气。
话落, 他看向衣着单薄的伏犬,好心问道:“你冷不冷?我的储物囊里还有多余的衣物。”
伏犬笑呵呵指着头上毛烘烘的狗耳朵:“我不怕冷,仙长无需管我。”
霍小承:“那你小心些,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可以说。”
伏犬应好。
许是为了方便人上山,这山道修得很宽,足能容下五六人并行。
虎子紧跟在伏犬侧后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摇来晃去的狗尾巴。
虞沛看见,小声提醒:“这地上石头多,小心路。”
虎子点头,过了半晌,忽说:“我家里原先也养了条大狗。”
不比钟福易的儿子,他要寡言得多。从昨天到现在就没说过几句话,这还是他头回挑起话茬。
虞沛问:“是什么样的狗儿?”
“跟他不一样——”虎子指了下伏犬的黑耳,“是黄色的,尾巴也短得多,不过都有很多毛,像簇蒲公英!它可厉害了,耳朵总竖得高高的,夜里还喜欢打小鼾!”
提起自家的狗,他忽然有了不少活力,走路连蹦带跳。
伏犬转过来问他:“取名字了吗?”
虎子连连点头:“叫柱子,因为它小时候老喜欢往村口的石柱子旁边跑——你呢?听唐爷爷说你以前也有主人,他们肯定也给你取名字了吧?”
“没有。”伏犬摸了下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如果要叫我,‘嘬嘬嘬’几声我就懂了。”
虎子跳上石阶:“我以前也喜欢这么叫柱子。”
“你出来这么远,你家里人能同意?”伏犬弯起圆眼,“以前我家小主人刚学会走路,老喜欢往外跑,每回都是我护送他回去。”
“能啊,当然能!我爹我爷凑了好些钱才送我来的。”
虎子伸进前襟,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是枚白净净的牙,牙尖微弯,像半截月亮。
“瞧——是柱子的牙!这样我总感觉它还在我后面跟着,就什么都不怕了。”
伏犬一怔:“你的狗……”
“没事。”虎子小心翼翼把那枚牙放了回去,“它年纪太大啦!娘说它看了十几年的家,现在得好好歇息了。不过它好像不大放心我们,不愿意走,夜里总能听见哼哼唧唧的小狗叫。我也舍不得它,但我爷说它要是留得太久,魂就散了。后来我爹四处打听,说是这妖神山上的妖神格外灵,所以才要去神像前头拜一拜,让它下辈子投个好胎。本来我娘我爹还有我爷都要来的,不过灵石不够,就让我来了,毕竟柱子最亲我嘛!”
伏犬顿住,甩摆的尾巴陡然僵在半空。
等所有人都因为他的驻足停下了,他才恍然回神:“不好意思,我也是头回上山,还有些不大熟悉路。”
霍小承讶然:“你是头回上山?!那你怎么引的路?”
伏犬想扯开笑,但试了两三回,嘴角也僵硬得没法动弹。
他只得放弃,如实道:“仙长放心,唐城主在我们身上放了行路引,能够感受到妖神庙的位置,不会带错路的。只不过这山上有五座妖神庙,需要小心辨别,不然容易来回打转。”
霍小承了然:“那你放轻松些,别紧张,我们都不赶时间。”
“好。”-
一行六人走了一个半时辰,终于快要爬上山顶——不远处有座孤零零的庙宇掩映在高大树木后。
看见妖神庙,伏犬停下:“伏诀,你在这儿守着诸位仙长吧,我带着愿主进庙祈愿。”
虞沛问:“我们能跟着进去吗?”
这妖神山上邪息太过浓厚,但目前为止他们还没发现源头,神庙自然不能放过。
“这……按规矩,只有愿主能进庙许愿。”
伏犬说着,忽想起在妖月楼时唐管家的话,听那意思,好像是黄粱城出了什么大事。
他犹豫片刻,改了主意。
“要来也可以,但你只能在庙外,不能进去,其他人得在这儿等着——人太多,恐会冲撞了妖神——可以吗?”
虞沛看向烛玉和霍小承:“你们觉得呢?”
“可以。”烛玉顿了顿,扫了眼一旁沉默不言的伏诀,“顺便让他带着我们在四周转转。”
霍小承:“我也没意见。”
伏犬便带着虞沛和虎子去了妖神庙。
虞沛停在庙门外的三步台阶下面,抬眸望向庙里。
整座妖神山的邪息都重得很,可这妖神庙却清净平和,感受不到什么邪祟之气。
妖神庙修得不大,神龛里满满当当挤了十几尊石像。石像外壳褪了色,又积一层厚厚的香灰,勉强掩住灰败残破的内里。
小型神龛后,一高大神像几欲冲破房顶。那神像高大面善,盘腿而坐,手持一支半开的莲荷。
庙里,伏犬从怀中取出三炷香。三根香长短不一,香身上也刻着不一样的纹路。
“这第一炷香叫‘问愿香’,等香点燃了,你就在心里默念自己的愿望。记着,愿望一定要具体。比方说要什么东西,就一定得在脑子里想想那东西的模样——你要是想替柱子祈福,便想着它的模样,最好还有声音,再是你家住何处,它又是在哪儿走的——清楚了吗?”
虎子听得认真,唯恐落下一个字。
“嗯!”他攥紧拳头,“这些我都记得。”
“挺好。”伏犬指着第二根香,“第二炷是‘还愿香’,你要想想自己能给妖神奉上什么东西,说白了就是贡品。不过这所求之物与贡品须得相称。要是只能奉上一两块铜板,哪儿能求到金山银山呢?”
虎子面露迟疑:“我怎么知道两物相不相称?”
“放心。”伏犬晃了晃第三炷香,“这炷香名为‘称愿’,听闻如果所求与所奉相称,妖神就会降下神旨。要是不相称,妖神也会直接说。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毕竟我还是第一次引路——到时候你见机行事就行了。”
虎子抬起脑袋,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浮现出更深的困惑:“见什么鸡?”
伏犬:“……”
他失笑道:“就是让你看着办。”
“噢!”虎子恭敬接过第一炷香,跪在神像前,背挺得笔直。
拜前两炷香时,他的身子虽绷得很紧,神情却还算冷静。但第三炷香刚点燃,他突变了脸色。
往常欢泼的小孩儿一下变得沉默僵硬,局促盯着那袅袅升起的白烟,眼也不眨。
渐渐地,他头上冒出肉眼可见的虚汗,手也在打摆。
偶尔瞥一眼伏犬,眼神畏缩,犹犹豫豫。
大概是十几息后,虎子双肩一松,浑身力气泄得干净,颓丧躬伏在地,趴成了一座小小山丘。
与此同时,第三炷香猛然从中折断,上半部分陷进半笼残灰。
香断了!
伏犬怔愕,快步上前:“怎么回事,哪儿出错了吗?”
虎子趴在地上不肯起来,连连摇头。
“没,”他张了口,可压在心底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没出错,就是——就是……”
伏犬蹲在他身边,耳朵也耷拉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真听见妖神说话了?”
说实话,来这儿之前他根本不信有什么妖神。
要是有神庇佑,他们这些半妖至于躲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吗?
但虎子点了头:“嗯,听见了。”
竟真有?!
伏犬大惊,再看向那尊大神像时,竟觉得脊背被压了又压,很重似的。
他不解:“那为什么……”
虎子慢吞吞直起身子,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他的眼梢就已经红了。
他揉揉眼睛:“没什么,是我还没想好就许了愿。”
伏犬扫了眼香炉。
断的是称愿香。
他以为虎子是拿不出什么还愿的好东西,便笨拙安慰道:“不用放在心上。每个愿主都有九炷香,咱们还可以再来两次。”
“不来了。”虎子往庙外走,“咱们回去吧。”
不来了?
为什么?
伏犬一怔,急匆匆跟上。
“再来也无需你给灵石啊,那五枚灵石是算的上三次山的价钱。如果是心愿太大,你也可以变通变通,换种说法嘛——之前的钱总不能全浪费了吧。”他语无伦次地安慰,似乎比虎子还急。
“没事。”虎子露出笑,脸颊红通通的,“本就是来撞撞运气,实现不了也没什么的。”
“可……”
可他明明那么在乎那只小狗,拿着全家人凑出的灵石,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找到黄粱城,再是选了他引路……怎么能说算就算呢?
不知怎的,伏犬忽觉鼻头发酸发痛。
是啊,一条狗而已,哪值得这番来回折腾?
“真不来了?”他狠揉了把鼻子,声音低了下去,“它兴许在等的。”
“快下山吧。”虎子加快步伐,“再待下去天都要黑了。”
两人打虞沛身旁走过,她没急着跟上去,而是看向炉里的三炷香。
在“称愿香”断后,其余两炷香也迅速熄灭,像是中断了某种联结。这三炷香没被动过什么手脚,是随处可买的普通香火。
香灰也正常。
她又抬眼望向那尊神像。
她在和绛海域常见人供奉海神。海神像也是模样高大,神情慈和。
但……
虞沛视线一移,落在那双石雕的眼上。
雕神像的石头是灰白色,瞳仁却是漆黑一片,几乎充斥整个眼眶。
仅这一处不同,就使神像显得怪异许多。
不过这神庙里氛围平和,并无邪佞之气。
打量过几阵,待伏犬回来催促,她才离开了妖神庙。
他们这组是最先回去的,到唐府时天还没黑。
伏犬和伏诀被安置在客舍,虞沛三人则跟着唐管家去书房翻查信息。
书房里,银阑正在翻看先前失踪修士的资料,简单打了招呼后,虞沛将在庙里的所见所闻说与了烛玉和霍小承。
闻言,霍小承道:“你去庙里那会儿我们也向伏诀打听过,他以前也没上过妖神山。”
虞沛问:“那些以前引过路的半妖呢,都没去过妖神庙?”
“不错。都跟着愿主走了,一个都没回来。”霍小承稍顿,“听是一旦离开黄粱城,他们身上的行路引也就自个儿断了。”
虞沛:“那他有没有提起上次来黄粱城的那批修士?”
是唐城主主动修书,天域才知晓黄粱城修士失踪一事。因为黄粱城周围灵气平缓,没出现什么异样,所以天域将这事儿定为丙等事件——可能存在危险,但还用不着天域出面。
而唐管家给出的资料里目前也看不出什么眉目。
“没有。那些半妖要是离开了妖月楼,就不会与他们联系了。”霍小承叹气,“唐城主都给天域写了信,现下怎么又闭关不出了?他什么都没说,咱们也没法往下查啊。”
烛玉:“既然未在信里言清,多半是不了解具体情况。”
唐城主在信里只提到有二十多人离奇失踪,怀疑是有人擅自打开了魔狱通道,其他的并没多说。
虞沛想了想:“等其他两组回来了再问问吧,我们先看看能查到什么。”
烛玉颔首,抬手去拿身旁书架上的蓝皮簿子——那上面记载了所有失踪修士的信息。
他今日没戴护腕,刚抬手,宽袖就顺势而落,手臂得以露出。
银阑恰好抬头,忽瞥见他手臂靠近肘弯处印着几道交错痕迹。
竟像是牙印。
银阑眉心一跳,正想要看得更仔细些,烛玉就已垂下胳膊。那些痕迹也一晃而过,被彻底遮掩在了袍袖之下。
第90章
◎黄粱枕◎
日头彻底沉下, 其他两组也前后回了城主府。
沈仲屿他们回得更早,卞映禾跑这一趟受了不少累,直接回房歇息去了。
问起她愿望许得怎么样, 姜鸢却说:“没有许成,我估计明天还要再去一次。”
“没许成?”虞沛问, “出了什么事吗?”
姜鸢摇头:“不清楚, 她不愿多聊,只说是今天没法许了——你们那儿呢?”
“也没许成, 不过小虎子说不想去了。要不是天太晚,伏犬——就是他选中的引路半妖——都打算直接回妖月楼了。”虞沛稍顿,“你们进妖神庙了吗?”
姜鸢说:“帮卞姑娘引路的半妖说不能进庙,我们只在神庙附近转了几转。”
虞沛问:“有没有什么发现?”
姜鸢和沈仲屿、曲锦对视一眼,然后道:“整座妖神山邪气遍布, 妖神庙附近却邪息稀薄。”
与她同组的曲锦说:“我们猜许是因为妖神庙净化了邪息。”
虞沛:“如果妖神像得到足够多的供奉,的确有可能化灵散邪。但问题是妖神山上的邪气又从何而来?别说邪祟, 我们在山上连只精怪都没碰见过。”
“明天再换条路上山,这样还能多去一处妖神庙,再作查看。”沈仲屿话锋一转,“除此之外,还需查一查那些失踪的人。”
烛玉把一本蓝皮簿子放在桌上:“失踪的二十多个修士都为散修, 灵力皆在中上阶。这些修士无门无派, 大多互不相识。”
“雇请他们的人也是个修士,修为不高, 也不知道许了什么愿。”霍小承接着道, “唐管家说他性子很急, 当天就许完了愿。本来打算直接出城, 但当晚下了场大雪, 实在没法走,这才在城主府留了一夜,结果第二天早上这二十多个人就都消失不见了。”
姜鸢问:“那个雇主住哪间房?”
霍小承默了一瞬。
这时,门外渐有脚步声响起。
赶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瞬,他道:“就是闻守庭住的那一间。我们去查过,没有找到丝毫灵力使用的痕迹。”
话落,门被推开。
雪风呼啦啦灌进屋子,闻守庭出现在门口,眉头紧锁。
“冷死个人!”他躁道,“往常只有别人服侍本少爷的份儿,如今倒好,竟还叫我来给别人当奴做仆了!”
他身后,钟福易抱着个瓷枕头走进房屋。
“仙家受苦,受苦。”他看向房内其他人,喜不自胜道,“诸位仙家也都辛苦了,有什么要求尽可向我提。”
“不必。”虞沛看向他怀里突然多出来的六角瓷枕。
样式普通,花纹也简单。
什么时候买的枕头?
“尽可向你提?”闻守庭横扫他一眼,不满道,“光是逛一趟那破庙,都能顺走人家庙里的枕头,敢向你提吗?”
从妖神庙里顺走的?
其他人皆作怔愕。
紧跟着进屋的陆照礼面露不悦:“闻守庭,休得胡说!”
“我胡说?”闻守庭冷笑,“你还真信了他的话,觉得这枕头是什么妖神送给他的?别笑掉人的大牙,要真有什么妖神,那山上至于这么邪门儿?”
其他人越听越糊涂,虞沛问:“什么妖神送的枕头?”
陆照礼还未从与闻守庭的辩驳中抽回神,面色一时难看。
他道:“我们跟着那叫伏月的半妖上了山,那半妖说只有钟大哥能进庙,让我们在外面等着。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钟大哥才出来,出来时怀里就多了这么个瓷枕头。闻守庭说他是从庙里偷的,总闹着要他放回去。”
虞沛又看了眼那枕头,钟福易察觉到她的视线,把枕头往怀里一藏,笑说:“这似妖神大人给的,降福的嘞!”
他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后头了,虞沛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那带路的半妖呢?他既然跟着进了庙,应当什么都看见了吧。”
她记得“伏月”就是她在巷子里救下的那半妖,还是伏诀与她说的,没成想跟着钟福易走了。
“跑了!”闻守庭重哼,“那半妖定是看出这厮没用,不想跟他走,偷偷从妖神庙后头溜走了,要不是本少爷也带了半妖上山,兴许明天!后天!都转不出那破山!”
虞沛又看向钟福易。
后者忙赔笑道:“那小妖等得叵烦,跑咧。”
虞沛:“你是许完愿了,才拿到了这枕头?”
钟福易连连点头:“这叫‘黄粱枕’,大人说枕一晚睡一觉,就能心想事成!”
“能给我看看吗?”
“我的神啊,这哪得行!小姑娘,这黄粱枕头别人碰不得,碰了就不灵了!”钟福易转身就往外走,“不说了不说了,我心愿已成,明儿个就走!”
虞沛视线一转,和烛玉对视一眼。
烛玉会意,忽朗笑道:“你这枕头的确灵气充沛,想来定能如人愿。”
钟福易顿步,又见笑意:“那肯定的撒,大人说了,莫说一个,四五个都能成!”
烛玉:“还不知妖神是如何送来了这枕头?”
在山上时,钟福易总被闻守庭指着一顿骂,饶是他面色好看,心里却不大爽快。
如今总算遇着个好模好样的,一时舒心许多。
他道:“当时我进了庙,上完三炷香,头脑子里就听见有人说话,说我‘心诚可贵’,还让我去神像底下摸一摸、探一探,诶!果不其然,里头装了个四方方的枕头!”
他口音怪得很,天南地北地打转,直听得人脑袋发昏。
虞沛尽量理清:“你是说拜完了三炷香,就听见妖神跟你说去神像底下找枕头?”
钟福易应是。
她便问:“是那大神像,还是前面的小神龛?”
“那肯定是大神像嘛。”
“大神像底下是何模样?除了枕头可还有其他东西?”虞沛追问。
“那就不晓得喽。”钟福易说,“我当时跪在神像前面,不敢乱跑,就请那小妖去摸一摸。结果他个小畜生,跑进坑里把枕头往外一丢,就跑了!”
虞沛狐疑:“你之后没上前去看看吗?”
“能看见啥东西,天都黑黢黢的喽!哎呀不谈了,我得赶快回去睡一觉,别白费那三炷香!”
话落,他便忙不迭跑了,生怕他们再揪着他问东问西。
“听他胡说八道地乱扯!”闻守庭睨了眼那消失在雪夜里的背影,“个老精贼,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唬人!”
虞沛:?
怎么只往山上逛了一趟,他对钟福易的态度就变成了这样?
概是看出她的疑惑,陆照礼僵着神情道:“我们在庙外等了一个半时辰,他出来后闻守庭说等得有些累,但他说拿了钱就该任劳任怨地办事。”
“谁拿他钱了?!”闻守庭怒道,“要不是学宫任务,本少爷会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耗着?还真把我当奴役使唤了,也难怪那半妖会跑,搁谁身上都待不下去!”
虞沛问:“你知道他许了什么愿吗?”
“谁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闻守庭没好气地说。
线索一时断了,众人只得先回房间,等第二日再上妖神山-
深夜。
钟福易刚睡下,一旁的儿子就嘟囔道:“爹爹,臭!”
“你个小兔崽子,还嫌爹臭了?”钟福易低声骂了句。
“不是爹爹臭,是这东西。”小秤儿作势去推瓷枕头,“好臭,熏得我睡不着!”
“诶——别碰!”钟福易抱走枕头,生怕他挨着,“小秤儿,你去窗边榻上睡。这枕头可金贵,别沾走爹爹的财气。”
小秤儿巴不得离他远些,“哦”了声,就抱着枕头跑去了窗边。
等他睡下,钟福易长叹一气,宝贝似的摸了把怀里的瓷枕头。
早知道有这么灵的神仙,就不该听那算命瞎子的话,要了这么个小娃娃。没冲到什么喜气不说,反浪费他不少银子。
他将枕头端正放在床头,这才心满意足地躺下。
大雪天,困意来得快。不一会儿,他就眼皮儿一合,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他坠入了梦境。
是片荒地,连天衰草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焦黑干枯,半空漂浮着灰白碎屑。而这片荒原的尽头,孤零零立着棵矮树。
那棵树着实矮,还不及他腰高,树叶子却生得茂,葱葱郁郁地晃着。
钟福易正看得出神,忽闻见股清浅的香灰味道,随即就听见身后有人道:“那是棵生钱树。”
“谁?”他猛地转身。
身后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笑面男人,着灰白长袍,肩上落了层薄薄的细灰,右手持一枝半开莲荷。
“来帮你如愿的人。”男人走近,袍下露出的足踝上系着三圈麻绳,绳尾拖地,断口参差不齐。
钟福易在他脖子上看见了同样的麻绳,也是绕了三转,断裂的一端垂在背后,随他走动偶尔晃出。
对比了下麻绳的长度,钟福易猜麻绳的两端本该是连在一起的,不过从中断开了。
实在是怪。
谁会把脚踝和颈子拴在一起?
扫了两眼,他移开视线,面上是客气的笑:“啥如愿啊,我没听明白。”
男人抬手,拿莲荷指了下不远处的矮树。
“那是生钱树。”他又重复一遍,笑得和气,“你可以试试去刮些树皮。”
钟福易乐了:“我没事刮树皮做什么?况且也没刀啊,总不能拿手刮的呀。”
男人道:“你不是许下了大富大贵的愿望吗?何不去瞧瞧刮下的树皮能变成什么。”
话落,他伸出手。横躺在掌心的莲荷竟变成一把薄弯刀,用来刮树皮再合适不过。
钟福易突地一抖,想起什么:“您是妖神大人?!”
男人笑而不语,耐心地等着他取过弯刀。
钟福易大喜过望,双手捧过弯刀。
“多谢大人,有劳大人。”他提刀走至树前。
虽认出男人是妖神,可钟福易还是心怀几分警惕。
他将信将疑地举刀,然后朝下一剔——
那矮树陡然爆出哭嚎,足像个小孩儿在哭闹,树叶子也晃得厉害。钟福易被吓了一跳,但转眼一瞧,被刮下的树皮竟变成了金片!
“奇了!!噫呀!奇了!!!”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金片。
金片上还沾着树液,摸起来湿漉漉的,有些粘手。
他粗鲁甩开,然后把金树皮放嘴里一咬——
能咬动!
钟福易顿露笑意,面部的肌肉几欲抽搐起来。
“是真金——啊!”
一句话没说完,他忽觉天旋地转。
男人不见了。
生钱树也没了。
荒原变回了昏暗的房间,面前,那个脾气似乎不算好的虞仙长正死死揪着他的衣领,眉眼间的怒火哪怕是在雪夜也看得一清二楚。
虞沛几乎是咬着牙问:“你在梦里遇见谁了?”
什么?
钟福易疲累抬眸,脑袋疼得活像连睡了一两天一样。
他怎的一个字都听不懂。
见他双目昏昏,虞沛使劲一晃,又朝他右颊落下一拳。
“我问你梦见谁了?!”这回的怒意更加明显。
钟福易半昏半醒地嗫嚅着嘴,却尝到股直往喉咙钻的血腥味儿。
奇怪。
咬破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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