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与孙医生的接触并不算多，至少比不上从小陪伴他的家人和朋友，但作为一个病人，他医治的时间也算长了，因此他们有过很多很多次的对话，很多话语江时是聊过就忘，毕竟到了后期他只是把孙医生当成一个单纯的倾诉者。
他不认为自己的病会好。
这并非是对医生的不信任，只是江时清楚自己的状态。
说起来，他当时是因为什么需要去找心理医生的呢？
“江哥……江时！”发小的声音将江时的理智拉回现实，他们坐在别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不少资料，上面是各种望隆山的照片，还有一些文字资料。
缪嘉驰看向江时，江时现在的状态很差，长期没有修剪的头发偏长而杂乱，嘴上也冒出了胡茬，桌面上还有散乱的烟头，香烟难闻的气味在别墅内弥漫开来。
“别抽了！阿姨不喜欢烟味！”
江时缓慢地抬眼看他，乌沉的眼中带着浓浓的死气，眼下的青黑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猝死，他发出如同朽木一般的声音：“我宁可她回来骂我。”
缪嘉驰咬紧了牙：“江时，叔叔阿姨已经失踪那么久了，他们恐怕已经——”
“他们还活着。”江时打断了他的话，有些麻木地扭过头，“我在望隆山找到了一些痕迹，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放弃。”
“可是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也会拖垮的！”缪嘉驰放柔了声音，“叔叔阿姨他们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走到江时身前，认真地同他说：“江时，你听好了，我不知道当初你母亲和你的那通电话里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现在这样很不对劲。”
“你把你创建的公司交给了别人代理，什么都不管一个人跑到望隆山去找人，这太奇怪了！”
“奇怪？”江时的声音宛如幽灵一般响起，“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缪嘉驰定定地看着他：“你应该找专业的团队，让他们去寻找，你以前也说过，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办，这不是一件你必须亲力亲为的事情。”
“江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很了解你，所以我也清楚。”
“你潜意识也意识到了吧？你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只有让自己一直奔波在寻找你父母的路上，你心中的负面情绪才会稍微减轻，可是江时，这是不对的。”
“你的父母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你，我也不希望看你做出这种自毁一样的行动。”
“我的新女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心理医生，你去找他看看吧。”
……
过往的记忆令人怀念，江时就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过去的景象。
和自己不同，发小缪嘉驰从来都是个开朗的性子，人缘很好，身边女朋友也没断过，不像江时，从来都是一个人，家里担心他让他相亲他也不拒绝，可惜从女生相到男生，江时一直都是不拒绝相亲，也从不考虑进一步发展感情。
江时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年纪轻轻创业成功，还被以前的学校喊回去演讲，可惜在谈对象上一直没有进展，成了他为数不多被亲戚说的点。
好在亲戚说归说，他的父母却不会在这个事情上面逼他，他们甚至都给江时找男的相亲了，直到发现江时不谈恋爱和性别无关，才终于放弃给自家儿子找个伴的想法。
就，随缘吧。
江时一直都很感激父母在这上面的宽容，这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去，然而人生的轨迹却忽然拐了个弯，向着他从未想过的方向疾驰而去。
——不能再继续看下去了。
回忆忽然收住，梦境的世界很是牢固，然而江时却以一种恐怖的意志力拉回了自己四溢的情绪，一瞬间，他感到无比清醒，并且清楚自己现在正在游戏的梦境中。
他忍不住思考，这个游戏为什么还有梦境的环节？这梦境又是否会被直播观众看见？
于是他下意识联系了系统，却发现在梦境的世界中，他与系统的联系也断开了。
那么很大概率，直播也看不到这里。
在梦境这个私密的空间中，似乎真的只有江时一个人。
江时还是没有醒来。
一般来说，当人意识到自己在梦境中时，这场梦境很快就会结束，然而江时在这仿佛没有边界的梦境中行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见到出去的道路。
甚至梦境还想将他拉入更深的回忆。
那里是……
江时抬头望向四方，他发现自己穿着一套灰色的西装，正站在话筒前讲述着什么，而面前坐着乌压压的人，他们的脸看上去很是稚嫩，眼中充满了对他的敬佩。
是了，那是他创业成功，受高中母校邀请，回来演讲。
他的高中每年总喜欢找些成功校友回校演讲，这一年他被邀请，刚巧那段时间空下来，便回了母校，当时讲了什么他都忘了，没想到梦境居然会跳到这一段回忆。
虽然记不得讲了什么，但演讲应该是很成功的，结束之后不少学生凑到他这边问问题，问又问不出什么。
“江学长，我们怎样才能成为你这样的人啊？”
彼时的他西装革履，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面对这样的问题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是啊！我也想知道！”
天真的孩子们看不出成年人微笑面具下的尴尬，见江时没有回答，不少孩子都在起哄，而就在这时，一个少年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尴尬。
“我就不一样，我不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这样的唱反调引起了周围人的不满：“你谁啊你？不想成为就别来啊！”
“我的意思是，我有自己的梦想，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成功定义为某一种特定的成就呢？”
“我想要攀登高山，我想要渡过大海，这些并不能让我像江学长一样通过创业获取物质上的财富，但我认为那样可以让我获得精神上的富足，那也是一种成功。”
“江学长。”少年从人群中走出，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露出健康而热烈的光，“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我想问你，奔向理想的路上，我还差多少呢？”
江时看向他，记忆已经褪色，他记不得少年的脸，此刻也是一片模糊的光晕，但他总觉得这少年有种莫名的熟悉。
他当时是如何回复的？
江时想起来了，他说：“你已经在那条路上了，继续走下去，我相信你终有一日会到达山巅，独享属于你的成功。”
少年愣了愣，对江时笑道：“谢谢你，江学长。”
记忆的出现毫无规律，江时一会儿看到自己的幼年，一会儿看到自己读书时的样子，他一边看一边将自己剥离开来，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观看，从不沉浸。
他想要脱离梦境，就愈发不能沉溺梦境。
过往是美好的，他的家庭美满，父母也没有失踪，现实满目疮痍，他本该逃避现实才对。
但他不能逃避。
他的理智与他的情感碰撞，这是他痛苦的根源。
“江先生，你是一个理性克制的人。”熟悉的房间内，孙南星坐在他的对面，双手交叉对他说道，“通过与你的谈话，我发现你对自己的未来一直都有着明确的规划，你也一直走在自己定好的道路上。”
“这是你成功的原因，也是你此刻痛苦的原因。”
“你的理性告诉你，你的父母失踪，发泄情绪没有任何意义，你应该拼尽全力去寻找他们，才能在不可能中获取一点点的可能性。”
“你压制着你的情绪，但你的情绪不会消失，于是你的情绪化作梦魇，在深夜袭击你的梦境，让你彻夜难眠。”
“江先生，要不要试一试，做一些你平时根本不会做的事情呢？”
“堵不如疏，试着让你的情感去主导一些事情吧。”
……
“江先生，你又来了。”又一次治疗，孙南星坐在椅子上对江时微笑，“今天你要与我讲述什么样的梦境呢？”
江时上前拉开椅子，这应该是比较偏后期的时候了，这个时候的江时剪短了头发，重新打理好自己，也戒了烟，黑眼圈淡了不少。
“孙医生，感谢你的治疗，我最近已经能够正常面对我的梦境了。”
孙南星笑道：“看来进展不错，那你昨晚梦到什么了呢？”
江时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带着一丝古怪，这种古怪难以忽略，让旁观的江时都忍不住皱眉。
这段记忆，他怎么没有印象？
他看见自己开口，用一种略显奇怪的语调对孙南星说道：“孙医生，我梦见了你。”
孙南星有些惊讶，不过他还是温和的询问道：“梦境中的我？真好奇会是什么样子啊，看来这段时间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梦是现实的映照，江时会梦见孙南星，说明现实影响到了梦境。
然而江时却没有回应这句话，他眼神稍稍放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我梦见了一座山。”
“我在山间行走，道路逐渐荒芜，草木枯败，而在道路的尽头，我看见了一座庙。”
“哦？”孙南星问道，“那我是在那座庙里？”
“是的。”江时点头，他缓慢的说道，“我看见那座庙里端坐着一个神像。”
说到这里，他忽然站起身，凑到孙南星身旁，用气音说道：“而那神像之上，是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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