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灯光有节奏地明灭, 为生活在要么一片白昼,要么一片黑暗中的人带去让人不安、慌乱和不寒而栗,心脏像被捏紧, 被插上了发条, 随着转动而拧出人们幻觉中的血液, 每个夜晚都在滋生恐惧,而只有最错乱、最疯癫的灵魂才会开开心心地跟着他们搭错了不知哪根筋的脑子,兀自哼唱诡谲的曲调,那一刻, 他们认为自己是八音盒。


    冷风灌不到这儿, 因为这里不是给任何能够流动的、或者靠流动而活的、或者拥有自由属性的生灵、现象而造的, 这里的人活着,但你最好还是把他们当做死物,当做荒诞, 当做世界故意留下的缺憾, 生长在阴影中的疮斑,以前在欧洲, 人们管这个疮斑叫麻风病人,时过境迁,生活在这里的人管它叫阿卡姆疯人院。


    让我们略过这座疯人院被提及了不知多少次的创建史,还有那些臭名昭著的犯人,只讲讲其本身可能存在意义, 对其他地方漠不关心是美国人的通病, 见闻从未踏足哥谭的人会将这里和圣伊丽莎□□神病院相提并论,认为这里摆满了闪烁着恐惧光芒冰冷银刀, 随处可见的脑切片漂在福尔马林液中,墙角上陈年的血垢, 杀人电影中的屠宰厂!然而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反倒是——那些屠夫、疯人、想借助疾病逃离死亡的精明主义者们还算舒服地居住在这里。为了社会安定,人们总不可避免做出驱逐的行为,醉汉、出卖色相者、歇斯底里之人,满载愚人的狂欢之船(注1)就这样漂泊在宽阔的河流中,不知去向。


    当穿着一身紫色战衣,带着风帽的女性踏步而来时,她穿过忽明忽暗的走廊,与紧张的、持枪的士兵们擦肩而过,她甚至还不到他们的胸口高,但她的到来多少给这些惊慌失措的家伙们喂了一颗抚平心脏的药丸。


    只因她胸前印着那只蝙蝠。


    她刷过一层层的门禁,来到了阿卡姆疯人院的深处,来到了——地狱的深处。


    哼唱的八音盒戛然而止,然后是饶有兴趣的一段嘶哑嗓音:“哦……小鸟。”


    拿腔拿调,倒是他一贯以来的做派。而她接到的任务只是守在这里而已,这算不上什么义无反顾。她站在牢笼外,靠在墙边,开始望着灯发呆——好在并没有发生什么突然大断电的情况,蝙蝠的到来让那些稍微慌乱的人重回镇定,排修电路,并调整巡逻方案,这是蝙蝠侠还在的时候就定下的。


    她对负责人说:不用担心,尚在计划之内,还不到蝙蝠侠要过来的时候。


    见到她并没有听自己讲话,甚至还掏出一本书(杰森的)来打发时间,小丑——他把脸贴到了栏杆附近,像毒蛇那样,而栏杆上有细微电流。而他依旧挂着怪异的笑,他脸色惨白,双颊瘦削,他大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流出一些唾液。


    “你在看什么?哦,走过来一些,走过来一些——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把你们这些小鸟记得清清楚楚,听说蝙蝠侠又有了新小鸟,他都没告诉过我呢。”


    女孩根本没理他。


    “我还记得最有意思的那两只,美妙的夜晚,我呢,也是有美学观点的……没有人能摆脱,须知,邪恶也是美丽的,我费心费力地布置展馆,又给我亲爱的老对头送上华丽的谢幕……我装点这样的美丽……”


    “装你个头。”她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话——接着这丑东西更来劲了,他贴栏杆贴得更紧了,开始用油滑音调诵着一首波德莱尔:


    啊,我亲爱的,在如此美妙……肚子里爬出黑糊糊的一大群蛆虫,好像一股稠厚的脓那样……闪闪发光,纷纷向前涌去……我心目中的星辰,我天性中的太阳!(注2)


    如果是杰森在这儿,他大概会在心里破口大骂,波德莱尔真的罪不至此!


    她好似忍无可忍,拍了一下外头的按钮,铁栏杆发出的强大电流立马狠狠给了靠栏杆太近的小丑一下。他并不在乎被电地四肢抽搐,而是继续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是不死心地靠过来——老天爷啊,他比蛆虫还烦人——目光死死盯着她手里的书:“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谈文学呢,就像那只……那只小鸟一样,他被我打得脑浆四溅,哈哈哈哈哈!”


    突然,在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亚里士多德后,这疯子却突然安静下来,重新换了一种语调:“小鸟,你应该带着通讯器……那头是蝙蝠,是不是?”


    于是他又开始讲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贿赂尝起来像香烟,憎恨的风味和你干嚼牛肉一样,胆怯是当着母鸡的面打碎的鸡蛋的味道,胡来是对厨艺的最佳褒奖,哦,诸位,诸位,请听我一言!我是个病人,就会从病人的角度去关心我所见的一切,可惜被我偏爱的那个人从来不领我的情!哼!真是有恃无恐的家伙,不知道让我多少次把他原谅。


    我讲这话,有时候是为了逗人发笑,我不敢自认有才华,我只有一腔歹毒的技艺,可就如先前所讲,邪恶同样让人难以自持地去接近,可见邪恶之美。既然是美的,那人们就该笑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快活是一种态度,我想没有人不赞同,那么在我们达成共识的基础上,让我再讲几句。


    当人们高声大笑……是的,快活之人才会笑,然而,却不免被鄙夷,哦,那不应该……只有愚笨之人才高声大笑,这是一种不合理的共识。旧约认为,笑容是愚人之举……可欢愉是必要的,而你可知为何我要受到如此严苛的指控?因为我亵渎谎言,把真理藏在怀里,而这真理便是笑。笑是法宝!笑是灵丹妙药!哈哈哈……他用严肃对抗恐惧,而我用笑对抗他的严肃,僭主、国王、教皇!尽管笑着往他们门口撒尿!也就颠覆了所谓的圣神,我用笑赎回我被剥削的灵魂,剥削无处不在,无处不在!荒诞只有在意识到荒诞存在的那一刻才成为永恒(注3)……”


    他妙语连珠,引经据典,从文学再到宗教,乃至哲学,就好像他从来不是个神经病人似的。


    他的话句句暗藏机锋,胡言乱语却又不乏逻辑,他自诩与丑恶为伍,而他的那些话语更是难以叫人细想。他为笑赋予了神秘而非凡的意义,这会儿倒是像个激情布道的牧师。只有那些最博学、思维最缜密的人才能勘破他话语中的恶意——并顺着他的诡辩往前走,最后掉进他的陷阱里去。


    有人会说,这就是小丑的高明之处了。


    高明,我知道形容词颇有抬举他的意味,大红,你如果有那么高见,我们等会儿再说——刚才说到哪来着?像哥谭的象征是蝙蝠侠一样,他亦努力将自己化为另一重象征,罪恶?并不,而是笑。笑有什么好讲的呢?就是因为它太平常,太与人性相关。


    在围炉的夜晚,提姆曾如此说到。


    虽然不想承认。杰森说,够恶心的,但我没什么好讲的,那个狗屎东西就是这样。


    没错……众所周知,小丑不乏跟随者,他教他们用笑颠覆一切,也就是消解道德、严肃、法律,实际上,这点蝙蝠侠早就做过分析。在直面他之前,我认为有必要为了不太了解他的人再次重申一遍:他是一位狄俄尼索斯□□式的领袖——酒神狂热。话说没人没看过《酒神的伴侣》吧?


    哦……你没看过啊,抱歉,提姆不是故意的。迪克对举手的人说。


    抱歉了。提姆怀着歉意道,他接着说下去:简单来说,它展现出了一种……非理性的狂热,底比斯的统治者彭斯特用理性和秩序统治这座城市,但对底比斯势在必得的、彭斯特的表兄狄俄尼索斯希望整座城市都是他的信徒,因为他出生于这里,后来流浪到亚细亚,然而回到故乡后,他的表弟却不让居民信仰他。


    ——于是狄俄尼索斯便设计和挑唆女人们发疯,狂女们疯疯癫癫地赤脚出城,烧掉房屋,杀死男人,寻欢作乐,吮吸野牛的乳汁,弄死不信酒神的姐妹……


    杰森一一道来,他第一次看欧里庇得斯是在……哦,死前,但好在去冥界一趟,没把这些宝贵情节给丢下。


    连彭斯特的母亲都没能逃过疯狂,她也被酒神蛊惑——喂,小心!


    他手疾眼快地捞起差点被发呆的布莱雷利给推下去的杯子。


    抱歉。这下道歉的人有两个了。我只是突然有点……不安。你继续吧。


    没人怪罪他,因为——有更多人比他还有理由不安。


    杰森只好继续讲述。最后,母亲把彭斯特的头颅献给狄俄尼索斯……在清醒后痛不欲生。他们和彭斯特的父亲最后都被变成了蛇。


    酒……是让人发泄暴力的一种——我很难完全将其形容为借口,因为酒确实让人神志不清。女人认为自己的酒神的伴侣,对酒神顶礼膜拜,进入一种极端的状态,排他性和极端崇拜以及暴力行事,便是□□最初的特点。


    提姆交叠起手指,他低头看着地板。这就是我们需要分辨的了,长久以来,不少人给小丑歌功颂德——哼,一些外邦人。不过,在哥谭,这样的人也不少。


    更是有胡扯的政治家认为,他是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他是挑战阶级的先锋,他代表了一种——底层社会的不甘。他们像为蝙蝠侠那样,为小丑编造身份,哦,小丑自己也爱编造身份。这个社会病了,这点是没错,而看似在反抗它的小丑——就因为反抗的立场,被归类为那些不幸者,这点相当可疑。


    所以,他其实并没有多关心道德啦,价值观啦之类的东西。布莱雷利顺着提姆的话往下说,有人反感这个阴暗的,且弱肉强食的社会,可小丑……他的颠覆只是为了颠覆本身,不关别的什么事……


    没错,也许一些人确确实实存在着这一类的想法。迪克开口道。但这绝不是小丑的。他不带有政治属性、以及政治目的,不带任何道德意义,他不是为了大众而站出来抗命,而是在……


    在利用大众。布莱雷利冷静地说,大众激情与大众癫狂。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他们达成目的。在古代还能说是神明附身,而现在,只是被煽动的、不加思考的从众罢了,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狄俄尼索斯——需要一个小丑,需要一个……具体的东西作为领袖。是谁不重要,是蝙蝠侠也行。不过,狄俄尼索斯用酒,小丑的那瓶叫人醉生梦死的酒是大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大家能警惕。提姆继续说,他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并且吸附那些人——这也是为什么小丑帮对他死心塌地,连不明真相的路人也能莫不关己地认为他很酷。他利用疯癫和狂笑来制造崇拜……也或许,哥谭确实是需要崇拜点什么,小丑亦或者蝙蝠侠。他话术中的哲学意味相当浓厚,先讲哲学,再以神秘诱惑,最后提出破碎别人价值观的结论。□□总归要比单纯不满社会而组建各种党派的人们更有激情,更富有破坏力。暴力是最远古的崇拜,每个人都难以逃脱。


    如果说他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拖入他故意制造出来的荒诞深渊,那我对这种有一套自己诡辩逻辑的神经病没什么好评价的,我又不研究这个,不能放他跑出来。布莱雷利说,太危险了。那他和蝙蝠侠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


    剖析的回忆悄悄隐入幕后。


    而负责站在此地的——穿着史蒂芬妮战衣的卡珊德拉到现在也没理解那些毒刺,什么酒神巴克斯狄俄尼索斯,什么悲剧家欧里庇得斯埃斯库罗斯,都只是西方通识课上的一个名字。她在中国生活的时间更长,在战斗之外的思维也更偏向东方——而古希腊的悲喜剧内涵也难以用东方故事简单对号入座。非要讲神明故事,她大概只能说出个妈祖、财神和北帝之类的。而这时候小丑已经结束他的哲学部分,开始讲一些现实方面的论题。多少人臣服在他这套毫无破绽的花言巧语中——


    随着门的又一次开启,她等待的人终于到了。


    没有穿着任何蝙蝠战衣——单纯套了件外套就过来的“布鲁斯韦恩”懒散地,像午后散步一样,溜达到了小丑的牢房外。


    “好久不见啊,老朋友。”


    他愉快地拍拍手:“你的长篇大论确实不错,我收到了,不过有点遗憾的是,我过来通知你一件事,从今天开始——”


    “我不当蝙蝠侠了,下一任还没确定,也许是罗宾,又也许再也没有蝙蝠侠了。”


    “狄俄尼索斯,我亲爱的表兄,底比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布莱雷利轻声说,装作满怀疲惫和厌倦,扯出一个笑容:“那么,回见——不,再也不用见了。”


    他没有说谎,他没有说谎!在卡珊德拉的视角里第一次见这位小丑仿佛被人砸了一拳那样,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唾液因为他咧到极致的嘴,从嘴皮上淌下。


    “噗嗤。”那个紫衣姑娘笑了起来——因为如果是史蒂芬妮,她一定会笑的。她装作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样子,还用书捂住了脸,肩膀耸动。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第 122 章


    “唉……”


    在夔娥第不知道多少次叹气后, 提着水壶浇花回来的布莱雷利终于没再无视她,而是把壶往旁边一撂。


    “说吧,你到底有什么诉求?”


    “我不知道。”夔娥嘀咕道:“我的诉求就是我希望我有一个诉求。”


    他们这时候正呆在夔娥的乡下老家。这本是个令人梦寐以求的夏季, 不需要再配合城市景观的而端庄的植物在乡野以近乎玩乐的姿态疯狂生长, 占据土地, 成群作伴。


    在夔娥查完分并填报完志愿后,布莱雷利就随她回了一趟乡下。一路上,她似乎还没能回过神——不论是彻底结束的中学生涯,还是超乎意料的成绩——好吧, 后者也不是很意外, 因为她身边还有个会给她算分的魔鬼在。


    她本该松一口气, 她也确实松了一口气。她的父母接纳了她的朋友,并感谢他对自己女儿成绩上的拉扯,至少在他们村里, 还没出现过考得比她更好的。布莱雷利要讨人欢心的时候, 通常谦逊又友善,不过她还是注意到他有点招架不住她爹妈的那种好客精神, 要不是他们认识得久,她都发现不了他那点无所适从。


    在紧赶慢赶的催命生涯结束后,这平缓的日子居然比想象中的更无聊,她可以随便睡到什么时候,在日头高照的午间, 她也是不用出门的。布莱雷利说你这简直和刑满释放后找不到社会节奏一样, 夔娥想了半天,还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


    他拽着泄了气一样的夔娥去探山, 这一片山体对于夔娥而言,只能算久别重逢。她一早就和一些堂表兄弟姐妹去山涧中野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夏季进山和冬季进山不一样, 那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寂静,前者是属于生的,后者大约无限接近死。他们从缓坡上去,在阔叶林中,循着老猎人留下的足迹前进。夔娥给布莱雷利讲她从父辈,而父辈又从自己父辈听来的传闻、怪谈,黑瞎子熊、褐色的野猪、还有在中国被称为“大虫”的虎,布莱雷利一开始没理解为什么把虎叫做虫,夔娥就说,虫在以前泛指一切动物。


    “虎是百兽之王,所以叫大虫啦。”她用喝剩下的矿水瓶装了溪水,清凉的,潺潺而过的水流令人心旷神怡。当绿在树木身上再次死而复生,森林中弥漫的雾霭总会在午间被驱散,琥珀似的、如回忆中才会出现的光芒像一阵幻觉那样落下,在树冠间闪烁。她不敢离那幻觉太近,在簌簌的响叶中,布莱雷利让她去看树枝上停留的锡嘴雀和银喉长尾山雀。


    然而,在从山上下来后,一切并没有好转。她能够规划的人生好像已经走完了大半,剩下的无非就是去上个大学,毕业后找个工作,要是以前,她肯定就不做他想,老老实实地沿着这条别人也在走的路走下去——


    “就好像一下子不知道去做什么好。”她拿起一片飘到脸上的树叶,“稍微有点无聊了。”


    “唔。”布莱雷利不以为意地掰了一根玉米,而夔娥家的黑犬已经摇着尾巴凑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格外招狗喜欢……夔娥想,难道长得好看在动物那儿也加分?这不能吧。


    “我还以为你想再多睡几天懒觉?”少年揶揄道:“是谁说要先睡他一个月的?”


    “不了不了再睡真的锈了……”夔娥赶忙否认。


    “那好吧。看来你歇够了。”布莱雷利把剥下来的玉米粒全部喂给了狗,他摸摸狗脑袋,站起身来:“那就走吧。”


    “啊?”


    “带你出去玩啊。”布莱雷利理所当然道:“咱们可以先去俄罗斯,然后再从那儿转道去芬兰,最后再到你们所谓的欧洲……也就是西欧那块去……哦主要是直接去欧洲有点麻烦,毕竟我们是去玩的,不是去吓唬某些人的。”


    不就是那群黑手党,夔娥想。


    之前的一年里他们也来找过麻烦,但由于她被学业和狗屎学校压榨出了一腔怒火,撞到夜兔枪口上的倒霉家伙们不少都被她打断了手脚,刚开始她还是会有点愧疚的,在听说这群人杀人放火贩毒拐卖无恶不作后,她觉得,不就是断个手脚,又不是死了。


    实在破不了她这层防,外加布莱雷利把她的信息藏得挺好,那边就似乎暂时放弃了找布莱雷利的麻烦——一直到日后,这些心怀鬼胎的黑手党回顾往昔时才发现,这缓兵之计压根就是一步不能再错的错棋,后来的夔娥更是强大到了能徒手拦下一辆坦克,他们让幼狼与幼虎有了成长和喘息的机会——


    回到现在。总之,在布莱雷利宣布要去旅游的不到一星期后,他们真的踏上了去俄罗斯的路。布莱雷利问夔娥是从西北走,这样能从哈萨特斯坦到俄罗斯,还是直接从黑河去俄罗斯,也可以一路边走边玩,途径西伯利亚,最后再到莫斯科。


    夔娥选择了后者,她真的就随便选的,这两者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差别。在办好证件后,他们从黑河坐渡船到了布拉戈维申斯克市。


    “说实话,我怎么感觉和在哈尔滨没差的。”夔娥说,果然还是那句老话,想去俄罗斯旅游又何必真的去俄罗斯。


    “你如果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到哈尔滨的时候,光看那点建筑也感觉和在欧洲没差。”布莱雷利吐槽道。


    和冬季不同,俄罗斯的夏季短暂而宜人,尽管嘴上说着边走边玩,实际的行程也随心所欲得很,但布莱雷利并不想夔娥真的错过夏季的贝加尔湖。


    “你没什么想看的景点我们就把这部分跳过去。”


    “我能申请一个景点单子吗,我哪知道有什么景点!”


    “……”


    她拿着布莱雷利列的单子勾勾画画,而布莱雷利坐在一旁打哈欠。他们其实也可以自驾游,走丘亚公路——其实一开始夔娥是不太赞同这个的。


    “就算你说能用假证我也感觉很怪……”


    “你才是多虑了,你想想,这一路上我们就没见过半个人影好吧!”


    尽管他们稍微尝试了一下——但不代表他们的自驾之旅就真的很顺利,服务站之间太远,晚上还会遇上一些野兽。布莱雷利很快就决定等开完这段路这事就算了,并宣称什么时候这群俄国佬想起来开发远东再考虑跨越西伯利亚这件事。即便如此,他们的行程还算悠闲,在自驾的这几天里,他们还发现了一个被废弃的村落。漆成各种颜色的屋子、长满杂草的庭院,还有那些丢在房子里的织物、垃圾、玻璃渣。


    “哦,那个啊。”布莱雷利刷着手机,还好提前下了地图,不然这破网也太慢了:“估计是前苏联时候的房子吧。俄罗斯有很多这样的地区……不止村落,还有城镇也是,在这些前苏联国家,这类的死城多得是……他们或是因经济原因被遗弃,或是因某一特殊产业的衰落——比如矿工依靠矿业而生;还有就是一些特殊因素……”


    他“唔”了一声,举着手机说:“油管上还经常有人搞探险,你看看这个。”


    对于俄式的老房子,夔娥在这些天看得够多了,不过那些相比起真正的用于“居住”的村子,还不如说是供人“参观”的村子,就像国内的某些古镇一样。


    “这是什么?”


    “一些博主的探险……据说就在我们即将去往的下一个城市的路上……我看看,距此地一百公里左右,有一个比较著名的——灵异地点?可以这么说吧。那附近常年弥漫着大雾,据说失踪过不少人。”他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然后这老哥去了,但那天是个大晴天,什么也没找到,不过,有人回复说,最好还是不要小觑那片大雾——因为真的有人失踪过。”


    好吧,灵异景点也是景点。夔娥随便看了看评论区,还有不少人在那儿讲鬼故事,都是些老旧还眼熟的套路,而布莱雷利对此的评价则相当意味不明:工业化城市衰退后的经济下滑……所导致的落差与失意,或许也会多少催生一些这一类的怪谈。


    他们继续向前,夔娥嚼着薯片,途径大片的旷野、草地,途径散布乱石的山丘,还有一处有着倒木的森林边缘,布莱雷利说,那是雷劈的;森林背后是黑色的群山,山和山的姊妹世代矗立,又在窗外转瞬即逝——也许对于山而言,人才是真正弹指而过的造物。


    ……


    ……


    “……要命了。”


    布莱雷利焦躁地把工具往后备箱里一放,压下后备箱盖板时候不小心没收住力道,哐地一声下来,差点没吓夔娥一跳。


    “所以到底哪出了问题啊,不会真有这么邪门吧?”她拍拍手——其实车抛锚,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有钱叫得到人就好,但车抛锚在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森林公路里,问题就大了去了——何况前方那个雾浓到仿佛根本不准备给人走一样。


    “最大的问题就是,这车没一点问题。”布莱雷利拍拍车盖,他咬了一下食指的指关节,暴躁道:“但他妈的这车就是走不动道了!”


    很难形容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眼下局面的发生——他们先前也不是没遇上过晨雾,能见度只有二十米,可当时的谷歌地图还在转,网虽然时断时续,可还能听个歌什么的,和现在完全不同。


    “指南针也失灵了。”布莱雷利看完指南针,把这东西塞进包里,又看了看手机,电量也不算多了,他摁熄了屏幕。


    “所以,咱们是遇上鬼打墙了?”夔娥左右张望了一下,全是树林:“这不会就是那个见鬼的灵异景点吧?”


    “说不好。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这里的磁场有问题。”


    “现在怎么办?”夔娥问,她虽然表面上在询问,实际上已经准备往前走了——然后她被布莱雷利给拽住了手腕:“别去。”


    “嗯?”


    “……我总觉得往前走不会有什么好事。”


    布莱雷利盯着前头的白色的浓雾,眉头紧蹙,这还是头一次,他不知道哪来的笃定,如果往前走,他们恐怕都会遇上相当糟糕的事情,可惜车也没法开了,不然他绝对要先掉头回去,哪怕今晚要住加油站。


    “唔。”夔娥卷了一下自己的发梢,开始思考有关这种灵异事件的经验,结果就是她一点经验都没有,她姨二奶奶家倒是出马,可现在信号都没有,上哪联系姨二奶奶去啊!


    布莱雷利没给解释,他和夔娥之间的默契有时候也不用她解释,夔娥不是个特别喜欢抱怨谁的人——她只会怪这毛子的破路没事鬼打墙,而不会怪布莱雷利非要搞自驾。


    “好吧,我不去,现在怎么办?车上过一夜?主要是食物不太多了。”


    “我想想……”


    布莱雷利眯着眼睛,他似乎注意到了,在同样雾气弥漫的森林里,似乎闪过了一道奇怪的火光。


    第 123 章


    在转了一圈后, 那抹若隐若现的红光不知是被雾幔隐藏了,又或者那就是一场只存在于落难之人眼中的海市蜃楼,他们什么都没找到。布莱雷利在灌木和碎石中翻找火燃尽的痕迹, 而夔娥按照他的要求, 用小刀在树上刻下记号。


    只可惜在他们下车后, 这种诡异的现象依旧没消失,他们打着手电,在森林里走了快半个小时,很快就回到了方才出发时的树下。汽车静静地停在路中间, 前后没有半个人影。布莱雷利不信邪地坚持“人会在失去方向感时无意识兜圈子”这个理论, 夔娥倒觉得, 这时候用一点玄学或许会有用。


    “那你想用什么玄学?要不要我背一段玫瑰经?”布莱雷利扶着树干,他没有泄气,而是开始思考起新的方法和出路。这片林子惊人地诡异, 整个针阔叶混交林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 这里的树多是落叶松、冷杉和红松还有椴树,树干粗壮, 枝繁叶茂。


    死马当作活马医,结果布莱雷利还真用拉丁语背了一段很长的祷词,不过,显然他不是太虔诚,没有什么感情, 背过后, 情况依旧没有什么好转。


    “我觉得不是虔诚的问题,是经文本来就不管用。”


    “我想也是, 但我不太懂你们洋教是什么情况啊,我老家是烧点纸……”


    布莱雷利挑了挑眉, 于是他真的摸出了一个打火机,“你说我把这片林子烧了我们能出去吗?”


    能吧,如果有人愿意来救火,顺便你还会被俄罗斯通缉到这辈子都没办法再踏上俄国土地一步。夔娥正想他这是抽的什么疯——结果他摊开手,说:开玩笑的。


    他转过头,好像在凝望着什么,夔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突然感觉那雾气似乎淡了很多……但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影子在浮现在天际。


    “夏季。”布莱雷利突然说,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夏季是个有魔力的季节,至少对于欧洲而言是这样……尽管现在仲夏节已经过去了,但仲夏的魔力还尚未消散,我想,没准就是因为这个,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什么?”


    “没什么,要说的话,你可以理解为夏至和冬至,在欧洲的异教迷信中,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唯独这两个日子是特殊的。”他摇摇头:“我们也许选错了出行的时间,如果这非要和玄学扯上关系的话。”


    夔娥似懂非懂,她走到布莱雷利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很模糊的、巨大的影子。


    最后,布莱雷利重新拉着夔娥在林子里转悠了起来,没过多久,他就在这片林子里找到了自己要找到东西。


    在此之前,得说明的是——由于文化差异问题,夔娥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老家常说的“冬青”就是西方常提到的“槲寄生”,布莱雷利爬到树上,薅了一节槲寄生下来丢给了夔娥。


    “所以这个就是那个,据说站在它下边就得亲吻的槲寄生?我还说是什么呢,不就是冬青吗。”


    “是。不过,如果按巫术的定义来讲,它也被叫做‘金枝’,古人认为它有抵御巫术和开锁的能力。埃涅阿斯在进入阴间时,便是用槲寄生的树枝照亮冥府之路……”


    布莱雷利给夔娥解释道:“虽然理论上橡树上的槲寄生——我是从椴树上拿下来的——还有仲夏节前夕或者圣诞节采集的槲寄生才是最有魔力的,但是凑合过吧。”


    你也太会凑合了!话虽这么说,夔娥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欧洲佬的迷信,反正不要钱,就随便信一下。


    他们就这样一路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刺骨的寒雾还真散了不少,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一处——村庄,就这样显现在了他们面前。和先前看到的或是废弃、或是沦为景点的村庄不同,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幕下,村子里散发着温暖的灯光,这就代表着,这里有人居住。


    他们居然真的走出来了。


    ……


    ……


    这是一座紧挨森林的村庄,较为传统的俄式木屋零散、且没什么规律地分布在此,村内有一条较为夯实的大道,除此之外,那些分支就尽是些尘土飞扬的小路;被修葺得整齐的篱笆下,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一匹老马正呆在马厩里,嚼完了嘴里的草后,打了个响鼻。这时候,满脸困倦的马夫从屋子里出来,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叫骂道:“嘿,老东西,到该干活的时候啦……”


    老马夫沃罗别夫正准备套马时,突然也跟着打了个喷嚏,还不等他套上马车,就听到了有人问话的声音:“请问一下……”


    那声音非常陌生,沃罗别夫诧异地扭过头去,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一对奇怪的男女。不错,奇怪,耶稣基督在上,此时没有任何——别的什么形容词,说奇怪,是再妥当不过的了。他们穿着干净,却不太像俄国人,沃罗别夫眯着眼睛,又仔细地瞅了瞅,最终确定,确实不是俄国人!在卡拉恩涅,外国面孔是很少出现的,沃罗别夫当下就觉得惊诧,可没过多久,他就从这两位年轻人的衣着,还有他们所展现出的温和的态度,推断出了以下的可能:也许,他们是比留科夫家的客人。


    “哦、哦。您好。”他走上前去,“您是来找比留科夫老爷的?他上县里去了,还没回来呢,不过,他的夫人应该还在……”


    那年轻的女性似乎想说些什么,随即那年轻男子就开口道:“多谢,多谢。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不清楚了。”


    “哦……好吧,请问有没有水?我们在这边转了很久,希望借贵舍休息……”


    其实沃罗别夫没听得懂他中间的一些词,不过他和比留科夫老爷打了太久的交道,知道这类人说话就是如此,文绉绉,不过也没什么坏心。他立马说:“可以,当然可以……嘿!玛申卡!准备点……准备点茶炊!”


    于是十分钟后,布莱雷利和夔娥一起坐到了沃罗别夫的家中。男主人因要事在身,已经出了门;他的老婆阿利娜和女儿玛利亚招待了他们,夔娥捧着茶杯,暗暗打量起这座木屋来:木屋,或者说客厅的部分,有一张木桌,还有几把稍宽的板凳,木架上摆着一些陶罐,她估计那是用来装腌菜之类的——因为她闻到了一股酸黄瓜的味道;靠墙的另一侧放着一些工具,木梯啊、镰刀啊,之类的,而屋角处,则设置了一个壁龛,上面供奉着圣母玛利亚的画像,画像面前还点了灯。很典型的俄罗斯老派建筑……据之前他们遇上的导游介绍,这种木屋被叫做“伊兹巴”。


    她收回目光,开始听布莱雷利和人家妻女瞎扯闲话——她真的快服了布莱雷利这面不改色张口就来的本事了,比留科夫又是谁?如果她俄语没学岔的话这应该是个人名才对……这都哪跟哪?但她不敢吱声,众所周知,他有他的道理……何况从他们抛锚迷路的那一刻起,整件事就已经诡异得没边了。


    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们决定等也许明天,去找那位已经成为某种关键npc一样的比留科夫先生。稍晚一点的时候,沃罗别夫家的大儿子尼古拉回来了,介于沃罗别夫留着一簇浓密的大胡子,而他的儿子只有一撇小胡子,夔娥不太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倒是玛利亚和阿利娜长得很像,他们都是灰蓝色的眼睛,耷拉着眼皮,还有雀斑。


    “妈妈,来客人了?”


    “这是比留科夫老爷的客人……这位叫费里切特·科斯特,另一位叫玛德莱娜……”


    ……你编名字之前能不能先和我讲一声啊!我真的不会记洋名啊!露馅了怎么办!


    夔娥深吸一口气,忍住去掐布莱雷利的冲动,不断催眠自己只是个摆设。


    尼古拉同他们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他是个正值壮年的家伙,一双褐色的眼睛,鹰钩鼻,脸颊瘦削,个头不算高,还有点活泼的个性,家里正准备商量着给他娶亲,来压一压他那常见于年轻人的、牲口似的一身蛮劲。他一口饮下了妹妹递给他的水,然后开始和这两位奇怪的客人攀谈起来:


    “真是少见……您二位是从……从那什么,外国来的?”


    他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通常来讲,他们和这类人可没什么接触!何况面前的黑发青年谈吐文雅,丝毫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


    “是的。”


    “那一定去过圣彼得堡了。”


    “不错。”


    没去过,布莱雷利和夔娥同时想。


    “哦哦……那能否请您讲讲……讲讲外省的事情?我们都是再本分不过的基督徒……很少能听到外边的故事……”


    “可以。”


    夔娥注意到原本在缝补什么的玛利亚稍微抬了下头,在她的母亲去忙活晚饭时,她悄悄地把凳子往他们这边挪了挪。


    “那或许你们一定见过那些、那些达官贵人。”尼古拉兴奋道。


    不是,什么逻辑?夔娥有点纳闷,她注意到布莱雷利看似风轻云淡的表情下——他的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浓重情绪,她小心地攥了一下布莱雷利的衣角。各种不对劲几乎一直盘旋在整个故事的上空——


    “我可以请问一下……哦抱歉,我们这边消息不灵通……老爷们也不爱谈这些……你们去过圣彼得堡,一定知道现任的沙皇是哪位吧!”


    “这个啊,这不是看看电视就知道的吗,你们现在的沙皇是普……等下,你说什么,沙皇?!”夔娥心不在焉的状态只维持了不到半句话的时间,在她真的尖叫之前,她感觉布莱雷利轻轻掐了她一下,她迅速镇定了下来。“……你是问,沙皇?不是问,呃,总统?”


    “总统?”尼古拉反问道,他似乎不是很能理解这个词语的含义。


    “哦,一类文官的称呼,先生,你可以理解为离沙皇陛下最近的那个人。”布莱雷利解释道,他之后也没再具体说什么,而是摆着一副笑而不语的姿态打太极似地应付完了尼古拉的好奇心,在吃过晚饭后,他提出在村庄周围走走,于是便和夔娥出了门,在由红转到蓝的夜幕下,他们已经彻底地找不到了来时的那条小径,树木沙沙低语,宛若妖魔丛生。


    他们对视了一眼,凝重的氛围不言而喻——


    “……哈。”布莱雷利用手指抵住嘴唇:“麻烦大了,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失踪了……虽然刚开始有点怀疑,毕竟一个村落,再如何落后,至少也顶多还保持在苏联时代的风貌……没想到啊……”


    “现在你想做什么?”夔娥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去会会那位比留科夫老爷……哼,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一位地主……这或许会是个突破。”


    第 124 章


    在他们准备歇一晚, 第二天再动身去找地主比留科夫之前,布鲁斯已经绕完了整个农舍。几乎每次换场景,他都会试一试一些规则是否有更改:比如, 他是否能突破观看者的身份限制, 触摸到回忆中的物体, 又或者能否撇下正在行进的剧目,去观察另外一些细节。


    “如果说,这是‘基于某人的记忆’而创造出的回忆,那很多事情根本说不通。”布鲁斯判断道。正如之前发生过的那样——如果说, 之前的一段是只属于布莱雷利的回忆, 而后边可以算得上是他和夔娥二人的过去, 有意思的点就在于,在此基础上,“回忆”这一现象仅仅只囊括其主人已知之事, 而这些场景总会呈现一些在他们到达前或离场后的才发生事件。


    就像戏剧, 克拉克想。他赞同布鲁斯的说法,相比起单纯的回忆, 这更像对于过去客观事物的一种再现——尽管介于布鲁斯的疑心病活像没救了似的,他总是对眼前的一切保持怀疑的态度。


    “你自己就是记者,你难道不知道,画面是可以伪造的吗?”正在检查的布鲁斯头也不抬地说:“……既然这并非他们原本的回忆,那被做手脚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我们姑且可以先假定一切真实, 不过也不能放过任何破绽。这里是梦境,梦境是很模糊、很难被定义的东西, 但我怀疑,除了我们自身之外, 还有别的因素在暗中介入。”


    “……那你找到破绽了吗?”


    “没有。”


    ……算了。克拉克叹了口气,他早该知道,如果他真的非得和布鲁斯计较这个,他早在十年前就被气死了!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们不能离开主角太远,不过,这个限制有时候会在一些时刻放宽。布鲁斯将其称之为中场休息。


    “根据已有的经验看来,场景要么是连续——但故事没被推动的空档,比如主角进行休息、或长时间静止,比如看书之类的活动时,我们是有一部分探索的自由的;当然,有时场景也会直接跳跃,我们可以利用这样的空档来探索。”


    “你说得对,不过问题来了,如果——我是说,站在这儿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自己的话,那让他们再看一遍回忆的目的是?”


    克拉克一直没想通这件事。看夜兔的历史,这情有可原,可再看一遍已经发生过的事又有什么作用?当然,也许……这因人的主观而异,首先跳进去的是布鲁斯,若是说,龙脉能让人了解到什么,那布鲁斯想了解的,和布莱雷利想了解的,必定会有差异。


    如果事实如此,那克拉克还是能理解的……毕竟他看上去对这个孩子有些没辙,就像当年他对康纳也有些没辙一样。


    布鲁斯只能走到森林边缘,再深的地方他就过不去了,他抬头看了看夜空,突然拽上克拉克,试图去爬房顶——好在现在的中场时间,他们能够碰到些东西,不过就算是他们破坏了些什么,那等故事再次开始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他们轻松地爬上了房顶,然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看起了夜色浓重的深空,一轮柔和的镰月挂在森林和山脉的上方,落进布鲁斯深蓝的瞳孔中,随即被那晦涩不明的浪潮给扑灭……


    不对劲,这不对劲——除非——!


    “你有没有发现……”他转过头,克拉克正用同样的姿势看着那片深邃的夜。


    “……我想,我们这次算是有一个比较统一的结论了。”克拉克说。


    ……


    ……


    第二天下午,布莱雷利和夔娥如约去拜访了地主比留科夫。地主的宅邸建在在距离卡拉恩涅村五俄里外地方。他拥有卡拉恩涅大部分的田庄,还拥有二十俄亩的林子,在其他地方也有些零碎的产业,据说,这些统统继承自他的父亲。比留科夫常爱和常住在另一个村子的一位公爵来往,他们有时候会结伴到县里去,大家都爱私下管他这行为叫巴结,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位老爷心地还不错,人也虔诚,而地主本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还得亲自上门去看看才清楚。


    “我们这样去真的没关系吗?”夔娥吐槽道:“这个衣服是不是不符合时代背景啊!”


    “没关系,就说是法国时尚呗,反正法国花里胡哨的时尚多了去了。”布莱雷利说,他穿了一身休闲服,而夔娥为了拍照,正好穿的是法式长裙。


    你就说是不是法国时尚吧,虽然是一百年后的时尚。


    在到达地主的宅邸后,有些势利眼的仆役伊万将信将疑地替这两个奇怪的外国人通报了来意,在此之前,他用有些讥讽的口吻说:“老爷正在午休……当然,我也不确定他能不能见客……十分抱歉,请稍等……”


    地主很快同意了他们进屋。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预料中的几种情况相差不远,地主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用还算和善的态度招待了他们,他吩咐男仆上茶,并和化名为费里切特的布莱雷利攀谈起来。夔娥坚持贯彻了她只微笑不说话的人设,任由布莱雷利瞎扯那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她的目光落在漂亮的墙纸和窗外的绿丛上。


    布莱雷利依旧用随身携带的化妆品做了一点容貌上的更改,这让他不会显得过分年轻;他们谈些所谓的政事,一开始是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在侃侃而谈,当那些已经被历史证实过的想法再次被人以充满可能性的口吻提起时,这未免有些让人觉得奇妙。


    至少我现在能确定现在是十九世纪——十九世纪后半期。布莱雷利想,他微微一笑,以免让人察觉他走了那么一两分钟的神。


    “介于我与您的一些显而易见的差距……是的,当今是个道德败坏的时代,这点人人都有共识。”他优雅地举起杯子,然后在心里嘀咕这话题是怎么滑到这里来着的?


    “是的……道德败坏,而且,没有信仰。我也曾年轻、放荡过,大吃大喝,还爱去打猎,不过嘛,和现在的时代一比,还完全不是对手咧!先生,现在的年轻人,要么大笑着和茨冈女人混在一起,要么没完没了地嘲笑神父,去追求所谓的社会潮流,您从法国来,不会不知道……就是所谓的Socialisme!我们从父辈开始遵循的道德就是从这里开始败坏的,L''homme ne cherche pas la vertu……”(法语:人不去追求美德)


    “Je comprends parfaitement(法语:我完全理解)……”他看似赞同地附和。


    事后,夔娥曾经悄悄地问过他,他们谈话时到底在讲的哪国鸟语。布莱雷利说这不是鸟语,这是法语。


    英语对我来说也是鸟语,这不重要,到底为什么你们没几句话就要飙一句法语啊!


    沙俄时期的大小贵族都爱这样,有些是为了表达词意,当然大部分大概是为了装……咳咳,不是,这样比较时尚吧。


    于是夔娥恍然大悟:这不是就和没事在中文里夹两个英文单词一样吗!果然总觉得外国的月亮更圆这是世界通用定理啊!话说这是不是有点精神法国人啊!


    眼下,在进行了一番没什么营养的高谈阔论之后,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请了这二位一顿晚饭,并希望邀请他们在寒舍住上几日,布莱雷利很轻易地就抓住了这位自认为有两分见解的地主渴望攀附权贵的心,他随口谈到了几位能够出入宫廷的大人物的姓名,用熟稔的语气头头是道地讲述了他们的思想——圣母玛利亚作证,这可全是实话呐!只不过是他从后人的书著中得来的。他的话中故意漏出的芝麻们让这位地主激动万分,他还真以为这位费里切特先生是沙皇陛下身边哪位红人的好友,眼下只不过是带着朋友在俄国四处走走,不日就要回到京城去!


    他万分诚恳地邀请他多住几日,并愿意结识他这个好友。“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缘分。”他同“费里切特”握手,心情愉快,脸色涨红:“乡下是个好地方……您住过几次就知道了……尤其是夏天。”


    “哦……我考虑考虑……好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不过,他提出先要回到卡拉恩涅取存放在农人家的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他有点奇怪的预感,这预感催促他有必要回去看一看。于是地主就吩咐仆役,给客人套一辆马车,送他过去。


    对于布莱雷利轻松就靠着编出来的身份在别人家里蹭吃蹭喝这件事,夔娥有些麻木了,何况,他有时候就是很适合干这事——装阔也是要有技巧的。


    等他们走下台阶,等待马车的时候,夔娥突然听见了一些争吵声——说是争吵声,不如说是有人单方面地在辱骂些什么。她好奇地探头去看了看,发现仆役伊万正在骂一个带着头巾,穿着亚麻长裙的俄罗斯妇女。


    “快滚,快滚吧!你还有脸过来?啊?”


    “求求您……让我见一面老爷……我并不是故意弄丢……请原谅……”


    仆役摆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正不耐烦地准备用鞭子给那女人一下,却被人拦住了。


    “客人还在。”那人轻声说,他似乎也是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家的雇工,听到这里,仆役不得不停了手,但还是猛地把瘦削的少年推倒在地。


    “你算个什么东西,还不快去干你的活!你想挨打,是不是?”


    少年默默地爬起来,而面对这些争吵,地主只是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喂,像什么样子!”他呵斥了一声,直到那少年——他的年纪已经快接近青年人——开始套马车,这才收回视线。


    “见谅……您从国外来,可能不太了解此地农人的秉性。唉,对付他们,不用棍棒是行不通的,这些家伙从来如此,粗俗,懒惰,成日饮酒……要我说,农奴改革简直是助长了他们好逸恶劳的……”


    他还在喋喋不休,但在夔娥看来,这位原本——看上去还有些和善的地主,突然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哦,请您慎言,毕竟改革是陛下决定的。”布莱雷利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地主深怕得罪——或者说,让他认为自己对沙皇有什么不敬之心,赶紧改口:“我并非是质疑陛下的旨意……”


    布莱雷利和夔娥坐上了马车,他们只来得及和那位和他们年纪相似的雇工青年人对视一眼,意外的是,那年轻人有着一双沉稳纯净的、勿忘我蓝的眼眸,让人印象深刻……他很快低下了头,而他的脊背几乎是佝偻的——


    车轮滚动,载着他们离开了比留科夫的宅邸。


    在回到卡拉恩涅时,那仿佛只为厄运拉钟的预感已经让布莱雷利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一声响彻整个村落的嚎哭差点没让他像猫一样被吓得跳起来,夔娥很快地摁住了他的肩。


    他们下了马车才知道,沃罗别夫·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清晨才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到田地里割草去的小伙子,死了。


    第 125 章


    阿利娜·伊万诺夫娜的哭声几乎要把悲伤强硬地塞进这个村落的家家户户, 她抱着儿子的尸体,歇斯底里,有时候还会去拉扯自己的头发, 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以至于没人敢去拉她, 她不断呼唤着“尼古连卡”,在情绪最为激烈的时刻,阿利娜的手一垂,竟像是要随着她可怜的儿子一块去了一样, 还得是有经验的老猎人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站出来主持了这场面, 他面带严肃, 指挥着村民(“赶紧去打水!”“快,把这女人抬到空地上去!”)做事,这些不止一次被地主轻蔑地形容为“蠢笨”“麻木如野兽”的农人们, 各个要么听从指挥, 要么早就已经行动了起来。


    等老马夫安德烈回来,大概还得经历另一番骚乱, 不过眼下,还是生者更为重要。布莱雷利快步走过去,稍微替这位马夫妻子检查了一下,确定她只是晕过去后,才开始检查起死者尼古拉的状况——非常奇怪的是, 他身上没有任何外伤, 这时候距离尼古拉死亡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也就是说,他的母亲也断断续续地哭了块一个小时), 就连跟在他身边围观的布鲁斯,在看着他一阵检查并询问妹妹玛利亚——关于尼古拉死前的状态之后, 最终得出的结论也与布莱雷利相差无几:尼古拉大概率是死于心脏麻痹。


    引发心脏麻痹的原因有很多,即使是在医疗技术成熟的现代,也会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而导致患者错过最佳抢救时间,更遑论是十九世纪后半期——农人们鲜少有关于心脏方面的抢救的意识和知识。


    “你们村子里有医生吗?”布莱雷利问。


    “医生?哦……我们从来不信那个,医生都是骗子。我们可都是本分的东正教徒。”其中一个农人回答。


    ……虽然十九世纪的医疗水平吧,有时候也挺狂野的,不过有些观念问题也很棘手。布莱雷利叹了口气,这回轮到他摁住夔娥了——在现代人看来,这就离谱。


    还是回来晚了。


    在事态稍微平息后,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既然已经如此了,先请神父过来吧。”话音刚落,他敏锐地注意到,离他比较近的几个人脸色骤然变了,在他的目光扫过去钱,他们纷纷扭过头,四散离开。


    这是什么情况?他不动声色,假装自己并没有发现这种变化,过了一会儿后,他走到精神有些恍惚的玛利亚身旁——与母亲不同,这姑娘安静得过分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空地,没有流泪,也没有发出声音,这并非是她冷血的表现,可怜的女孩,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目睹死亡,死神与每一位生者契下约定,这本来是人间最公平的买卖,只不过,狡猾的死神隐藏了人的寿数,也许,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前的最后一刻,没准才是人归于虚无前最有看头的一幕——反正布莱雷利向来不太信天国和审判。


    “需要请神父过来吗?如果你们有什么困难,我可以代出费用。”他轻声说。


    费用当然是薅地主羊毛,他身上带的卢布不论在这个时代还是在他那个时代,其实都不算值钱。


    “……神父?”玛利亚似乎想抬一下眼睛,但没成功,她捏着裙子,愣愣地站在那儿,她都不知道自己语言是怎么从口中偷溜出去的:“这儿已经没有神父了……我们只能请得到‘万事通’……”


    她突然慢慢地蹲了下去,像是被莫大的恐惧击倒了一样:“没有神父了……这里已经没有神父了!魔鬼、是魔鬼杀死了尼古连卡……谁来救救我们……”她慌乱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但手指颤抖,随后,她被走过来的夔娥抱住,玛利亚知道自己——自己根本没法和地主家的客人相提并论,她不过是个野姑娘!她何德何能——


    她半跪着,紧紧地抱住夔娥的腰,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怎么也停不住,她抽噎、呜咽着,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唯有全心全意地悲伤,似乎才能逃避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


    在夔娥安慰她时,布莱雷利迅速回想了一下这座村子的布局——如果没记错的话,村里确实有教堂,甚至他们坐车回来的路上都看到了教堂,又怎么可能没有神职人员?


    他好像抓到了什么重点,但不是很确定——


    总归,这件事很蹊跷,介于他们本身出现在这里就够奇怪的了,布莱雷利有一种预感,没准,一切才刚刚开始——也许还更坏!事态可能已经早就走到了某种无力挽回的地步。


    ……


    ……


    负责处理后事的是村里的铁匠谢苗·弗拉基米尔耶维奇,据他人所说,这位矮个子、胡子茂密且不太爱讲话的大叔是一位“万事通”,在缺乏神父的情况下,他们都是找铁匠来主持这类事宜。


    在布莱雷利的解释下,夔娥粗略理解了“万事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就和她老家的“看外病”的出马是一个类别,都是非官方、且宗教性不强的本土灵媒,有时候也叫半仙;这类人专职占卜吉凶、驱邪画符,从事一些所谓的“迷信活动”,大江南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每个地方的叫法也是各有差别。而布莱雷利则从稍微学术的角度,解释了这类广泛存在于乡村中灵媒的实质:在很多地区,人们认为铁匠、木匠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能够在物品上下诅咒,这类人掌握着别人难以学会的技艺,故而神秘;此外,一些民族中的祭司角色有时候也担任其社群的首领,因为他们是实际上的文化与文字的垄断者。


    “你听听,万事通,意味着他也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知识——不管是神秘学,还是通识——的传承之人。我想,他识字的概率估计也很大。”


    夔娥努力跟上他的想法:“唔,也就是说……有些半仙受到尊敬是因为他识字,知道一些相对目不识丁的农人来讲,算得上神奇的知识?他能利用这些知识……我怎么觉得怎么那么像古代的方士呢,装神弄鬼……”


    “差不多,教士的本质也是如此,知识的垄断者……不过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村民的态度,他们对万事通多有尊敬,却还有一些……敬畏。我想,可能是相比起更多被宣传为正面形象的教士,这类民间灵媒因为有下咒的能力,故而更被人所忌惮。”


    “不过……也不排除他真的有本事,毕竟现在我们已经很难用正常的逻辑来看待这件事了。”他像猫一样眯了眯眼睛。这时候的他们正远远地站森林边缘,看着人们忙碌——农人们还是选择了将尸体停放在村子内的教堂中,而小教堂却没有神父,这怎么看都不对劲。


    农人们看上去有些介意这两个外乡人,在揣摩了一下他们的态度后,布莱雷利隐约觉得他们好像并不希望他俩参与这件事,就索性提出带着夔娥去附近的林子走走。


    当然,来时候的那篇树林不论往哪个方向绕,最终都会绕会来,不过往村子的其他地方走,却是通的,也就是说,他们要想回到二十一世纪去,势必还得先破掉那篇针阔混交林的鬼打墙。


    “明天我还得去地主家里,他约我一块去打猎。”沉思过后,布莱雷利说,“你先留下,这件事怕不会那么快结束……有什么不对的,你找个人来地主家喊我……在这个时代,要传递点什么信息简直要命……”


    “好。”夔娥说:“正好我也不想去和那个地主打交道……我能把俄语说利索就不错了,我是真的不会法语啊!”


    布莱雷利笑了一下,很快,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们回到了村子里。期间,两人专门去围观了一下万事通谢苗做的一些巫术,不过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他腰间一直挂着一本漆黑的书籍,却不见他翻开过。


    “请节哀……”他对安德烈与阿利娜说:“咱们的尼古拉……生来就不曾亵渎过什么,他热情友善,他的灵魂会回到基督身边……”


    真没想到,这灵媒看着不大爱讲话,念起这类悼亡词来,头头是道,满是宽宥之语,不输给那些以此为生的神父们。这对夫妻沉默着,还叫人误以为他们在发呆,实际上,他们很快就要掉进那由死者造成的、比肩孤独的空洞里去了,而这溺亡是平静的、和缓的,最激烈的时刻已经过去啦——然而,即使是这样,在今日之后,日子也还会继续下去,老猎人米哈伊尔咂嘴,可惜他们家好不容易养大个孩子——在这种地方,孩子生得多,活下来的少!


    玛利亚在人群中,举着蜡烛,开始不可避免地由此处的死亡想象到别处的……不,玛申卡,别想这个了。她闭上眼睛,蜡烛滴下,在半空中团成石榴子,最后又像鲜血一样渗入大地。


    不爱闻香坛味道的布莱雷利先一步走开了,他睁着眼睛,飘忽不定的烛光残留在他瞳膜上,那火焰的影子被他带到了野外点燃,在另一头的草原上蹁跹出了熊熊烈火,庞大的黑影笼罩着天际,他一眨眼,火就熄灭了——幻觉随之也被风吹散,一切寂静如初……


    第 126 章


    比留科夫借了一条猎狗给布莱雷利, 他吩咐人准备好马匹、猎枪和好酒,并且带上了那天布莱雷利见过的那位瘦削的青年和另一位仆人,他们就这样坐上了一架较为轻便的马车, 往沼泽的方向出发了。在上车前, 布莱雷利本来想找那位青年说两句话, 但让地主截了胡,他也只好耐着性子,陪地主讲些老生常谈的故事——说到底,比留科夫的态度实在是耐人寻味, 纵使他的确足够友善、热情, 不过这都是建立在同一个观点之上的——即认为这位费里切特先生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


    在这个年代里, 要是非得和什么权贵打交道,无非就是遇上几种人:要么认为农奴制的改革简直是败笔,助长农人懒惰的习性, 这类人中, 也重合了一部分斯拉夫派,即认为时光就该倒退回彼得一世之前, 俄罗斯男人就该留着浓密的大胡子,穿着传统的长外套、长靴,遵循东正教的礼节,俄罗斯女人应该顺从男人,而农人应该本分, 不去搞那些歪门邪道, 最好就按旧礼仪派(注1)那样生活;另一类人呢,存了激进的态度, 鄙视落后的农奴制度,且认为俄罗斯——这个宛如娘们一样软弱的国家简直无可救药,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东方国家,而东方注定是没有西方优越,于是这类西方派总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跑到欧洲生活,才能彻底算当一回人!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七零八碎,当然,也有什么都不是,单纯地追逐利益之人——不论是斯拉夫派也好,西方派也罢,只要不触碰到他们的财产,他们都能将其作为谈资,倒也不失为一种见风使舵的好手段。


    到底哪一派更为正确,历史已经给出过答案——且随着苏联的崩塌,当今的俄罗斯人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的迷惘,布莱雷利压根没想就“为什么这群俄国佬总是不知不觉从一种极端走向一种极端”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他也真的不想再没完没了地和比留科夫讨论政事,他倒是想讲讲沙皇的八卦呢!好在,他们很快就到了狩猎的地点。


    “咱们带的家伙不多……也只能打些鸟、狐狸、鹿之类的,不能猎块头更大的野兽,嘿,我听说,一些贵人出行打猎的时候,有一个猎队……”比留科夫快活地说,在正式开始前,他喝下了半瓶格瓦斯。


    布莱雷利摸了摸蹲在他脚边的猎鹿犬,他取下背上的猎枪,开始考虑等会该怎么打——这类型的枪都他妈进博物馆了,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用它打猎的一天。


    “哦……就让苏尔带你去吧,他打猎和骑马的本事还可以,你有什么——烧茶或者饮马之类的事,尽管吩咐他去做。”


    苏尔(сур)……?湖?布莱雷利从枪支上回过神,在他们分头行动前,他抬了抬下巴:“您说他打猎和骑马的本事不错,莫非,他是个哥萨克(注2)?”


    “或许吧,或许。”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心不在焉、含混地说,似乎,由于他从未关心过雇工——也就没法讲清他们的来历,更何况,现在还是打猎更为重要:“他是从别处来的……没有田地,也没有家人,所以就上我这儿做工,兴许他曾经是……”


    几分钟后,他们和地主分道,只留下了一个仆人在原地看管马车。按照惯例——而且,布莱雷利和地主还有赌约在先——他们应该在附近走走或是把猎犬放出去,沼泽地栖息这相当一部分水鸟,还会有鹿、野猪之类的动物过来喝水,只要细心,不愁打不到猎物;布莱雷利悠哉悠哉地把狗放了出去,然后完全没有要认真去打猎的样子,他摩挲着猎枪,问道:“你的父名是什么?”


    正跟在他身后的苏尔好像完全没预料到他会问这个——他仅仅预料到了这位先生也许会和他搭话。


    “哦对了,您也别叫我老爷,听着奇奇怪怪的。”布莱雷利说,接着,他才好整以暇地揽着枪,等对方的回答。


    “……没有,老……先生。”青年垂下眼睛,低声说。


    “没有父名?”布莱雷利挑了挑眉:“那姓氏呢?”


    “也没有。”


    “嗯哼?这样看来,那您的名字多半也是假的咯?”


    “……”


    好吧,这也不罕见。布莱雷利看着那一片沼泽,慢吞吞地说:“没关系,反正我的名字也是假的。”


    他露出一个狡黠地、甚至是带有安抚性的顽皮笑容,并且竖了一跟手指挨在唇边:“这是秘密,您总不能向您的主人告发我吧?”


    “怎么会。”苏尔说。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肯抬起头,他的眼眸澄澈透亮,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会呈一点蓝紫调,等光芒散去,又回落了纯净的蓝色,宛若在仲夏夜绽放的宁静花海。


    他一边摸鱼式地打猎,偶尔吹两声口哨,让狗不要追得太远,一边和苏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部分都是他在讲。有时候,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水草丰盛的夏季,沼泽湖泊将寂静延绵,他想,也许晚上来会更好——


    “有时候,”苏尔突然说:“夏天……这里的晚上会有荧光的虫子,很漂亮。”


    苏尔在讲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是卑谦的,虽然他隐隐觉得,这位外国人,这位贵宾,和地主彼得有着很大的不同,尽管他们都保持着翩翩风度,且都能讲那种贵族的语言(即法语),但他并不像地主那样,以轻蔑的态度对待所有人;也不像地主的那位公爵朋友,对农人怀以怜悯的态度……


    真奇怪,他似乎在把我当成和他同等地位的人。苏尔想,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不是说这个想法,很早之前,在沙皇宣布废除农奴制的时候,连他这种常年呆在森林里的家伙都有听说过类似的口号,什么把农奴当做人——但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不奇怪,即使不是农人的家伙——即使是那些官老爷,不也分了三六九等,就拿文官来讲吧:一等文官都是些将军、元帅,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九等文官成天和琐事打交道,卑躬屈膝,还要给人赔笑,但面对普通人时,又有着十足的傲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是吗?”他柔和地说:“那肯定很美,谢谢你告诉我。”


    “外国人都像您这样吗?”


    在猎犬咬着一只兔子回来的时候,布莱雷利不断让这只猎狗坐下,好把那只兔子从狗嘴里捞出来,这时候冷不丁听到苏尔说话,他想也不想地就回答了:“当然不是,俄国也好,外国也罢,不都是既有善人,又有恶棍?”


    “……您是位义人。”


    “哈?”闻言,拎着兔子的布莱雷利转过头,“我是吗?没准我是恶棍呢。”


    他促狭地、轻轻松松地摊开其中一只手:“这种东西可不能看表象啊,这位先生。”


    苏尔只是摇摇头,也不知道否认了哪个部分。


    最后,打猎的部分几乎都是苏尔在做,他跟着悠闲了全程,好在收获颇丰,他注意到,青年对时机的把握程度十分巧妙,他的射击技术纯熟,自己却坦白没用过几次猎枪,那就只能归结为天赋了。布莱雷利掂了掂战利品,心想,地主还是很会做人的……总归,这类消遣最重要的还是让客人尽兴。


    “您之前说,您曾经路过卡拉恩涅村。”


    “对,怎么?”


    “那您……有没有遇到什么。”


    他的动作一顿,而苏尔已经在这个空隙,自如地接过了他手中的战利品,并把一部分挂到了马鞍上。


    “您是指什么……死神确实来过。”


    “请您务必小心。”


    “您知道什么?”布莱雷利恢复了先前那懒散的做派:“还是,您不能说?”


    “如果有什么异动,您可以……划一划十字。”犹豫了一下,苏尔说:“或者祷告上帝……”


    “哼。”布莱雷利说:“先不说别的……这法子怕是不管用吧?虽然按这里的说法,天主已经是异教徒的范围了,不过,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我想想……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圣人怕已经无力照顾此地了吧?教堂中的银器都快被偷光了。”


    苏尔沉默以对。


    “总之,还是谢谢您的忠告。”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在回程的路上,布莱雷利毫不犹豫地确认了这一点。他和地主算是打了个平,互相吹嘘、谦让一番后,他还是提出了要回卡拉恩涅,接上自己的朋友。地主则希望之后为他引荐一位公爵大人。


    麻烦的人际。布莱雷利在心底冷笑一声,不过,这份情绪没多久就被抚平了。在回卡拉恩涅的路上——这次是苏尔驾车送他,他们听到了浣衣妇女的歌声,那歌声高低起伏,随着风的方向在莽苍葳蕤的西伯利亚旷野中打转,空气中弥漫着松香,木屋隐藏在深林之中,缓缓将袅袅炊烟送上天空,火炽的积云逐渐迷失在昏茫的、晦暗的天色中,忧郁的歌喉还在无知无觉地唱着,带着只在此刻永恒的神圣,有人说,俄罗斯的泪水只有在夏季才会化为骤雨,其他时间,都是霰雾,一遍又一遍覆盖上将自身悲怆成诗篇的大地……


    他在摇晃的马车中闭上眼睛,在短暂的旅途中,他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红马奔腾而过的梦,而更具体的,几乎在他睁眼的一瞬间就给遗忘了。


    ……


    ……


    夔娥和村民们相处得还不错,从表面上看,她已经和绝大部分妇女混熟了,如果说布莱雷利能和女性混熟全靠他的脸和有意的讨巧,那夔娥走的是另一种路子——她管这叫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简单来说,就是聊八卦。


    作为一个把捧场作为人际交往第一要义的东北姑娘,她几乎从不干让话柄掉到地上去这种事。


    在和各种大娘大叔、小伙子大姑娘混着玩了一天后,等布莱雷利回来,首先迎接他的就是其中一个被叫做卡尔普大叔的热情招待,他非常确定,在一天前他和这位先生根本不熟,现在他却邀请他去他们家喝茶,这八成是夔娥的功劳。


    而令他两眼一黑的还在后头——特别是卡尔普大叔用非常肯定地语气和他讲,他从前还觉得外国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和玛德莱娜(布莱雷利花了一秒想起来这是他给夔娥取的假名)聊过后,他认为,老爷们讨厌的东西,未必就是有害的。


    “就比如那个什么什么主义……现在看来,这是很符合东正教的,愿上帝保佑……耶稣是站在我们穷人这边的,敛财是魔鬼才干的事情,守贫是……哦,我不太会说,但是如果耶稣活着,他也是一名解放者!”


    “解……抱歉,您说解放什么??”


    听听,这句式多耳熟啊!如果耶稣还活着,他一定是一名游击队的成员——所以谁来告诉他,他不过才出去打了一天的猎,怎么就快进到基督造反解放神学了?!


    并没有那个意思,但还是不小心闯了点祸的夔娥磨磨蹭蹭地躲在木门后,讨好地冲布莱雷利笑了笑。


    要命,我一开始就是在唠家常而已,真的不是故意的。夔娥默默想到。


    第 127 章


    布莱雷利抓着夔娥问了很久关于她与农人们的谈话过程, 实际上,她确实也没讲什么。起因是她在村子里看到了索菲亚·阿努夫里耶夫娜——也就是那天差点被仆役打的那个女人。她的男人去岁得病死了,她一个需要养活一双儿女, 光靠种地, 她压根种不完。于是她也到地主家里做工——不过, 她因为弄丢了地主的一支银杯而被扣下了工钱,在她勤勤恳恳做了一个月的工后,没拿到任何报酬,就这样被赶了出来。在和她交谈的过程中, 索菲亚告诉夔娥, 她其实压根没见过那支银杯, 她是被栽赃陷害了,可她辩解无用,只好被迫认了下来。


    “盗窃是罪过……我又怎么可能去做那种有罪的事情, 耶稣基督, 我是清白的,能进入主人书房的只有伊万一个人……是他, 一定是他拿走的银杯……”索菲娜说,她用手背抹了抹泪水,那是一张贫乏到不可思议的苦闷脸庞。


    “……我也没什么能帮助她的,给钱吧,未来的卢布也不好使啊, 就随便和她聊了聊, 期间又有人过来听我们聊天,这不就……我真的没讲什么啊臣冤枉啊!”


    夔娥用手指绞了绞衣裙, 战战兢兢且信誓旦旦地说。具体的谈话内容,现在让她回想细节, 等于白搭,她就记得她为了宽慰这帮苦命的庄稼人,讲了一些地主的坏话,无非就是地主霸占了农人赖以为生的土地之类的,她对俄国农奴制度以及改制后的农人情况了解并不多,布莱雷利又不在,只能模糊地依靠她唯一知道的、西藏那边的农奴和国内过去的农民经历来揣测,不过,一些共同点还是有的。就在她感叹一个假设——一个日后会实现的假设之时,听众中的卡尔普大叔突然激动地念叨起了她提出的这个“可能”,并激动地询问这是哪个国家的好东西。


    这一下子给夔娥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大清和沙俄这俩帝国还没亡呢!扣锅谁都不好使,于是只好往欧洲那边扯。


    由于她讲的实在是太含混了,这朴实的庄稼汉干脆自己结合了一下东正教信仰——夔娥所讲的他没记住名字的主义来看,主义主张帮助穷人,平均地产,耶稣基督也主张帮助穷人;主义主张消灭一些罪恶、败德的贵族,但抗争过程中不免被这些贵族迫害,耶稣基督也主张善德,拒绝当时罗马贵族的荒淫无度,还曾经被那些热衷放债的犹太人迫害;主义下人人互帮互助,耶稣基督的时代也是如此……


    “好了不用再说了。”布莱雷利一拍脑门,他已经知道卡尔普大叔是怎么逻辑自洽自我说服的了。他喃喃自语道:“我真的低估了他们俄国人了……对,毕竟是相信圣愚的国家,虽然应该不到拉美那种程度……”


    现在看来,还真不怪夔娥,是大叔自作主张乱搭桥。


    “倒是低估他了……别出什么乱子就好。”


    “诶、诶?会出乱子吗……”


    这时候,苏尔过来给他们送面包和果汁,他对去除了伪装、突然间就变得过分年轻的布莱雷利没发表任何多余的意见,他就是多看了一眼。正当他要出去的时候,被布莱雷利留下了。


    “今晚风还挺大的,您睡干草棚没关系吗?”


    “干草是暖和的,夏天没那么冷。”苏尔说,他依旧准备推门出去,但被夔娥拽住了衣角。


    “留下吧。”她说:“还得谢谢您给我们送吃的过来。”


    这年轻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宁静气质,就像一座沉默的针叶林,夔娥坐到床板上,把剩下的椅子让给了这位局促的青年,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我真的没想……好吧,至少当时是没想的,会有什么影响吗?”


    “也许不会有。”布莱雷利冷静道:“这也分两方面,如果仅仅只是搞一些农民起义之类的事,那以他们的力量,目前来说有些困难……但如果涉及到宗教,有点棘手,不过应该也还好……”


    “嗯?为什么,卡尔普大叔说得还蛮有道理的啊?不提别的,只提那什么耶稣是帮助穷人的话……”


    “这种事也发生过许多次了。”布莱雷利说,他撕了一块面包,这种面包味道不算好,但在这种时候也凑合了:“你知道——哦,你不知道,过往也有一些主张守贫的教士存在,方济各会就是如此……唔,有些是理念太过走火入魔,有些是触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有些是宣传末世论,开始圈地大兴所谓的新基督国度……反正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些所谓的固穷托钵僧侣都会被打为歪门邪道,魔鬼引诱。东正教这边我了解得也不算多,西欧那边的天主教确实如此——我记得,东正教也有些比较极端的,比如那个……”


    “阉割派?”苏尔小声地接了一句。


    “没错,阉割派。只有新教比较开放解释权啦。天主教和东正教都更为保守……其实你要是去问卡尔普大叔教义云云,他自个儿不一定能答上来,他们的信仰只是习惯罢了。”


    “这个我懂,我们那边拜菩萨的也多,但真的讲佛学理念什么的,很难说上来。”夔娥表示理解。


    “话又说回来——我之所以说不会,是这里压根没什么神父,他要想搞解放神学,那也没人指责他异端,而且本来俄国信仰就是异教混基督。这个想法也是他自己的——他能说服的人有限,要真的掀起什么……现在这个村子能吃得上饭的人还很多,不会有太多人真的陪他搞这套……”


    布莱雷利边说,边暗暗打量了一眼苏尔,他特意提到了“没有神父”这件事,他却没有什么反应。


    看来关键词不太对。


    和故意把话题往宗教上偏,一直在试探的布莱雷利不同,夔娥明显在想别的事——正如她先前所讲,之前没有那个心思,之后未必没有。她“唔”了一声,手搭上了膝盖:“你说有没有可能……”


    “没有。”布莱雷利明白她想说什么,“……时机不到,你点火也没有什么用——何况,他既然自己都那么想了,再过那么一段时间……那个就发生了,何必急于一时呢。”


    碍于还有别人在,他也开始打起哑谜。


    “我知道啊,我就想想嘛……即使最后该发生的会发生,但以卡尔普大叔的年纪还等得到吗?以索菲娜的处境等得到吗?还有这位……”她偏过头,看了一眼一直坐在角落的苏尔。


    “……”


    “抱歉,我就是觉得有点难过而已。”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尔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凝滞状态,他能猜测到这两人之间在谈什么重要的、还可能与他们这些人有关的事,他没去追问那是什么,而是给这对把话题越聊越僵的青年男女打起了圆场——现在都他还不知道的是,以后他还得经常干这事儿。他把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似乎想给您引荐梅德韦杰夫公爵。”


    “嗯哼,这位公爵有什么说法吗?”


    “他是个相当有学识的人,而且是赞成改制的那一派……”苏尔说。在夔娥看来,他的声音其实相当温柔,当然,也可能在她看来,在情绪不激烈的时候,俄语也是一种相对柔和的语言。


    “和地主相比,他的资产更多,原本在省里也算个知名人物。”


    “原本。”布莱雷利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微妙之处:“怎么,他得罪了其他贵族?退出了圈子?”


    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因非要同丈夫离婚以追求爱情而被京城的上流圈子所疏远。不过,这件事不太可能发生在身为男性的梅德韦杰夫公爵身上,他即使是得罪了沙皇身边的什么人,也不至于连省里的贵族都不来往了——要么是他主动的。


    沉默了一会儿,苏尔无意识地碾了一下手指,“他只来往于在县里和另外八个村子之间。”


    在布莱雷利开始细究这句话蕴含的信息,之前,他开始向他们打听起了外边的事情,和尼古拉一样。对于这些生活在乡下、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县城的人而言,其他省、乃至其他国家是过于遥远的事物,和他们这些集体农庄的乡巴佬们大概得隔个几万俄里,除了一些商人、贵族和流放过来的苦役,也没什么人知道彼得堡和莫斯科究竟是什么样的。


    交谈间,布莱雷利在套到了对方主要是给地主放牧牛羊的同时,还发现苏尔懂得不少东西,他既知道那些被砍了头的十二月党人,也知道1812年的莫斯科大火。布莱雷利把剩下半个面包给了苏尔,然后挪动油灯,使其远离漏风的窗户。他想,他身上都没有什么牲畜的味道,只有松林混着一点树木被燃烧后的烟味。


    “您还知道波拿巴。”布莱雷利笑了一下:“还有那些将领……说起来,这仗打得也稀里糊涂……哦,毕竟我不是真的法国人,您想怎么评价波拿巴都行,这儿没别人。”


    “话说波拿巴是谁?”夔娥问。


    “拿破仑。”


    “哦……”那位滑铁卢英雄。夔娥对西欧历史的了解全看布莱雷利什么时候感兴趣讲两句,然后被其中过长的人名给绕晕。总的来说,他们各自为苏尔补充了一些东西方的见闻——属于本时代的。苏尔不太讲得清现在的具体年份(他的建议是,布莱雷利如果想知道,可以去问公爵)相比起对尼古拉打的太极,他们还是尽可能地讲了些真实发生过、又或者必定会发生的事情。


    “诶,”夔娥突然转过头:“……外头下雨了。”


    狂风将雨幕一掀再掀,只有那些爱好求神问鬼的人才会去仔细钻研隆隆雷电节拍中的含义,土坑很快就被雨水注满;三个人就这样坐在不算宽敞的木屋里,要说是命运,那也不尽然。沉默寡言的苏尔听到了最后,蜡烛——只有教堂和壁龛才会长久点燃的蜡烛,居然就这样为他燃烧了一夜,只因为他想知道一点外界的信息,在风雨大作的夜晚,他不用去马厩中睡觉,而是被允许呆在屋子里。


    ……这就好像,他真的是个人了一样。


    他保守秘密的心态被烛光慢慢灼噬、融化,尽管这两人的身份成谜,尽管布莱雷利在提起圣父圣子圣灵时,语气轻蔑且复杂,他噙着微笑,却是整个屋子里最为冷淡的那人。


    这是个不求宽恕的人,他隐约惊觉,他本该说上一句愿上帝保佑,不过,可惜的是,在场的人要么不信上帝,要么早就背离那条不存在的、通往天国的道路了,但这也无伤大雅,雨一直在下,从最后一滴开始往上溯源到第一滴之前,这里都将是仅为他们三人而存在的、本无用武之地的避难所。


    第 128 章


    他们在村里又多呆了两日, 很难说明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促使布莱雷利和苏尔轮流找借口推迟出行——天气不当好、泥泞的土地容易让车轮下陷、马匹状态不太对云云。在这两日里,村子里没再发生什么怪事,平静在葬礼结束后回到了众人中间, 期间地主派人来催过几次, 这让夔娥不由得悄悄地问布莱雷利, 他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比留科夫。


    “这不关讨厌的事,我对这种人说不上讨厌或者喜欢。”布莱雷利说:“我只是不太想在这个节骨点出行,你懂吧?下完雨,乱糟糟的乌云却不肯离开。”


    他说这话的时候, 天空还是无所谓地低沉着, 夔娥闻言, 远眺了一眼,正如布莱雷利所言,粗糙的云在一动不动地挂在天边, 像某种建模失败的产物, 又像一团不自然的浓墨,让人看得不那么真切——可云就是这样奇形怪状的自然产物, 她勉强赞同了布莱雷利的想法,可地主那头实在催得紧,他们只好胡乱应付了个时间。


    “我认识去公爵家的路,”苏尔原本在打扫马厩,他没想到布莱雷利能跑这里来找他, 还知道要给马喂麦麸。


    “我可以直接送你们过去, 不过,从这里过去大约要两日的时间, 我们早点走,路上能投宿驿站。”苏尔说, 布莱雷利摸了摸马的脖子,表面上很轻松地应答道:“可以,你做主就好。”


    第二天,吃喝过后,他们或站或坐,以度过出门前的这段沉默,夔娥倒是听过这样的习俗:在俄罗斯,出门前,最好先坐一坐再走。说是迷信也不尽然,谁都有匆匆忙忙,结果丢三落四的时候,稍微停顿一下,让思绪有机会捡起遗忘,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夔娥提着裙子,迈出门槛,宣布道:“如果没什么要带的东西,我们可以先走了。”


    布莱雷利收回目光:“那走吧。”


    他顿了顿,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扫兴的话。这一天的天气还算马马虎虎,没有雨水,也没有阳光,对于他们来讲,再好不过了。夔娥在车轮辚辚时犯困,她像携着一支包裹一样带着意识睡了一觉,她一直能听见布莱雷利和苏尔的交谈声,只是无法理解其含义,马车猛地停下——马的嘶鸣惊醒了她。


    “……怎么了?”


    她擦了擦眼睛,声音困倦。她昨晚又被以卡尔普大叔为首的一些村民问了半天所谓土地归公的问题,本以为毕业就能扔脑子,能想到还得用俄语给别人解释什么是马列——好吧,考虑到那位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现在也许还是个孩子;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就记得一句桌子椅子社会主义(注),其他术语一概答不上来,只能用大白话解释——讲得那叫一个面目全非。布莱雷利这混蛋就靠在边上袖手旁观。


    “掉书袋可不容易让人听懂,你这不是讲得挺好的。”他找借口把夔娥捞出来的时候评价了一句。


    “我真是谢谢你了。”夔娥有气无力地说:“收收你的幸灾乐祸,我看你手里就差一袋瓜子了。”


    “瓜子?你说葵花籽?”布莱雷利想了想:“我不吃那个,话说除了你们中国人,还有谁会吃葵花籽啊!”


    夔娥默默地从兜里掏了一把瓜子递给苏尔,苏尔也很自然地接过来磕了。


    布莱雷利:“……”


    谢谢,有被排挤到。


    回忆结束,她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前方居然起了一阵浓浓的大雾,天色也逐渐变得昏暗,马在不安地刨着蹄子,苏尔下了车,尽力安抚着焦躁的马匹。


    这简直就和他们落入这个时代的那天一模一样,诡异的物,就在前方、且隐藏在雾中的某种……危险。布莱雷利想去看看天色,但只能看到一些树枝——他估算了一下,他们早上十点出的门,到现在绝对没超过五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也就下午2-3点,他仿佛听到了古怪的讥笑声——


    “糟了。”苏尔说,他本想马先安静然后调转方向回去——可怪异已经陡然出现!


    “……这是什么。”


    布莱雷利偏了偏脑袋,他睁大了眼睛,然而,暂时没人能解答他的话——哦,除非他听得到布鲁斯的声音。


    布鲁斯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魔鬼。”


    ……


    ……


    事实上,作为一个发小是魔法侧、队友是魔法侧,还经常得和诸如康斯坦丁之类的坑货法师打交道的义警,布鲁斯很早就知道了那些超自然因素的存在,且做了不少如何防备着这些不可控的生物的功课,包括不限于了解基础的仪式性魔法、在对方疑似要做吟诵动作前及时打断、关注那些不寻常且反常识的事件。他遇上的大部分魔法师都有一些通病——对魔法过于自负,轻视所有没有任何异能之人,以至于次次都能被他偷袭得手,能撕裂大地的语言并不可怕,只要你能让他们闭嘴。


    至于魔鬼——这些家伙的特性就更明显了,除去少部分有诅咒能力的,其他顶多就是有一身蛮力和过人的速度,普通人几乎无法应付这些家伙,但非凡之人、教士、巫师却不乏手段应敌人,而魔鬼本身也遵循这一定的规则而活,比如惧怕圣物,又比如现身需要条件等等,算起来并不难对付。


    他们和冒出来的两个魔鬼打了一架——字面意思,夔娥的速度和力量几乎与魔鬼相当,不过这时候的她战斗经验不不似日后那样充足,所以只能和这东西打平——而这可不是单纯的野兽!据布莱雷利的试探,其中一只是有智力的,另一只则没有,他一边问苏尔这东西怕不怕银弹,一边准备趁机给这玩意来上一枪时,一道散发着淡淡光芒屏障牢牢护住了他们——


    夔娥也趁机把魔鬼锤进了地里,下一秒,黑色的火焰腾空而起,在魔鬼的惨叫中吞噬上了其青灰色的躯体,随即,像焚烧一页纸张那样,那两只魔鬼被烧灭在了荒野——


    雾气散去,布莱雷利看了看天色——已经黑了,天空中群星闪烁,而他分明只觉得过了不到半个小时。


    “……”苏尔转过头,他也跟着看了过去,矮个子且神色平静的男人从灌木后走出,是那位铁匠兼巫师——是村里的万事通,谢苗·弗拉基米尔耶维奇。


    “你们不太走运,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门。”铁匠严肃而冷淡地说,他把书挎回腰间,然后从随身的行囊中翻出了草药,用一块石头磨成浆汁,替夔娥敷在了手臂的伤口上。期间,苏尔把马车带了过来,铁匠从头到尾没看那小伙子一眼,而是让布莱雷利带着他那女友跟上他。


    “往前走还会遇上不少魔鬼,你们跟我过来,附近有一个教堂,可以暂时歇脚。”


    “十分感谢。”布莱雷利客客气气地道了谢,他邀请铁匠到车上坐坐,结果被拒绝了。最后只有夔娥被塞到了车上,布莱雷利下车随行,在受到惊吓后,马车的速度放得很慢,夔娥揪着车上铺着的稻草,觉得自己仿佛是公交车上唯一那个坐着的人,多少有点尴尬,不过,她在和魔鬼打起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的愈合能力似乎有降低不少,直到敷好草药,才逐渐有长好的趋势。


    真希望不会被铁匠认为是什么奇怪的生物。夔娥安详地想——她就是一般路过的外星人罢了!可不是什么魔鬼!


    教堂离这里不远,和布莱雷利预想的一样,这里也是个废弃的教堂,苏尔把马车停到了已经有点破的棚子里,他转了一圈,好在棚子边上有个柴屋,里头也还有干草垛;布莱雷利见过太多教堂,也不会像夔娥那样总在好奇地四处张望,他见苏尔没跟上来,就喊了他一声。


    苏尔隔着老远摇了摇头,他指了指柴房,意思是他晚上就住那里——布莱雷利蹙了一下眉头,他不明白放着教堂不睡,非去那漏风的破屋子睡觉不可的又是俄国的哪门子封建习俗?他突然能感受到一些夔娥的挫败了——他还以为,这么多天下来——他肯定苏尔也会觉得——他们已经算得上朋友了——


    “你别叫他了。”铁匠及时地打断了布莱雷利的失望,他提着一盏马灯,背着手,表情平淡,哼,俄国人总不爱笑,谢苗也是如此。


    “那小伙子是换生灵,进不了教堂的,他是被耶稣基督所拒绝的那一类家伙。”


    他说完,先行进去收拾了。月光姗姗来迟,像个刚经历过一场小憩的捕鱼老人,动作迟缓地将银色的网撒入空无一人的教堂,圣像高高地挂在祭坛后边,尘埃浮动,那副圣像中总是怀抱圣子的圣母——圣母玛利亚,圣母玛利亚呵!他感觉到一股迟来的荒谬,原来世上当真是有完全不被神圣庇护之人,而他和自己从来不同——布莱雷利已经早就过了把怨言奏成陈词滥调的年纪,他大可直言他因迷信颠覆而活,为痛苦才纵声大笑;而苏尔的眼睛清澈明净,那不过是一团优柔寡断的悲悯,又何至于到如此地步——连魂灵都给大张旗鼓地遗忘在了世界之外……


    第 129 章


    在布莱雷利第一次和苏尔搭话时, 有人站到了布鲁斯和克拉克身后,而他们都不需要回头就知道那人是谁,她的语气显然没那么轻松。


    “我曾经有隐约察觉到, 这孩子和我有点相似……不过, 我没想到是这个。”


    “你是指无所适从的那一部分?”克拉克问:“好吧, 听上去确实不公平,我是说,我们——布鲁斯,还有我这个本不属于这里的家伙, 在尚为懵懂的年纪就开始适应世界, 并接受它了, 但对于你们而言,是不得不先接受这个新世界,再适应。”


    说完, 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让他们都不再言语。显然, 由于一些不为人知的运作机制,戴安娜要比他们先进入这段幻境。她神色严肃, 却没说她看到了什么,她用着斯拉夫人二十三岁的外表,眼底的柔软和悲伤却同他少年时期的相差无几。


    这让布鲁斯的怀疑主义开始作祟,这是否也算一种命中注定?他看着布莱雷利随性地靠在教堂门口,青年看向苏尔的眼神, 不像是人在看人, 倒向是猫在看人。布鲁斯不知道的是,有时候他发着呆, 平静地把目光投向什么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时候,也会给人类似的错觉。


    “换生灵……?我好像在哪听过?”克拉克低声问, 他一时没理解那个俄语单词的意思。其实他没必要那么小心翼翼,这片回忆和他们无关,他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在俄罗斯,有一种叫班聂的妖怪,他出没于班尼亚——也就是俄式澡堂。”戴安娜解释道:“传说中,他们是班尼亚的守护者、主人,外貌上,是一个有着爪子的蓬头矮老头形象。在俄罗斯,洗浴文化是相当盛行的,人们认为是班聂维持了班尼亚的正常,所以会给予供奉和尊重,由于象征清洁与守护,班尼亚是乡下农妇生产的最佳场所。因此,俄国也有一句谚语——”


    “Когдабнебаня, всебы мы пропали.”(若无班尼亚,吾等皆迷惘。)


    “至于换生灵,如果有带着孩子在班尼亚洗浴时不尊重那儿的规矩,或者咒骂一些不恰当的话语,比如‘再不听话、就让班聂把你抓去吧!’,那么,班聂就会真的用山杨木把孩子调包。母亲根本不会识破,只会抱着长不大的孩子夜夜哭泣。而孩子本身,就会由班聂抚养长大。”


    “这不就是调换儿(Changeling)吗!”克拉克恍然大悟,他的母亲以前给他讲过类似的睡前故事。


    布鲁斯揉了揉额角:“调换儿,也就是妖精、巨人、精灵或其他传说生物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出于喜爱人类孩童、需要人类作为仆从、或者单纯觉得人类养大的孩子比较时髦等等,用自己的孩子将人类的孩子调包……”


    他们面面相觑,戴安娜点点头:“由妖精抚养长大的人类会逐渐变成妖精,但是妖精孩子本身却还是妖精——何况,班聂只甚至只用了一段山杨木就把他换过来了。”


    “我以前看过类似的论文,在一部分学者眼里,调换儿本质是对抱错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或者对孩子被有心人给调包的恐惧而衍生而来……”布鲁斯说。


    “那班聂调包后的山杨木,听上去像产后抑郁症或者孩童夭折后,母亲因为过度伤心而得的癔症。”克拉克说。


    “话虽如此,不过在这里,魔鬼和精怪是实打实的,二位,现在不是搞社会分析的时候。”戴安娜说。


    事实上,也有一些说法,若是接受过基督的洗礼,就不会被带走——不过这条先不管在他地是否奏效,在俄罗斯明显行不通。对此,布鲁斯的第一反应和布莱雷利一样:不愧是拥有圣愚文化的国度。


    接受即存在,在这个异教与基督并行这件事,对于俄罗斯人来讲并不冲突。


    “尽管也是换生灵,他的情况则更复杂一点——”


    ……


    ……


    在苏尔把干草垛铺好后,有人敲了敲那块破门板。


    他抬起头,发现布莱雷利正站在门口,而夔娥正躲在他身后,弯着腰,小声地“嗨”了一声。


    “你们怎么……”


    “您不欢迎?哦确实,毕竟您先来的,难道还要我给您说点别的好话才能进来?”布莱雷利一摊手,似笑非笑,语气讥讽。夔娥在他身后努力地比划,意思是他猫病犯了不用理他。有时候,这人一准备阴阳怪气些什么,就老爱用敬词来刺人的毛病绝了,也就苏尔脾气还不错,换她早就用物理手段让他闭嘴了。


    一阵拉扯过后,他们决定一起躺干草垛——也许在谢苗大叔眼里,他们三个活像有病一样,放着有屋顶的教堂不呆,非要来挤破柴房。


    对于夔娥和苏尔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躺在干草堆上了,农家出身的他们习惯了草垛的气味,也习惯了月练从破掉的屋顶中倾斜而下时如纱般流动的尘埃,在如此浓重的夜色中,就连影子都如醉倒般不知所踪,布莱雷利躺在最中间,双手枕在脑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屋顶往上看,月亮温柔羞怯,很快就转身回到了厚厚的云层中。


    乡下夜间常有的犬吠,时有时无,有些时候会变成长啸。也许是野狼也说不定,夔娥说。然后就没人再说话,他们都知道,没人睡着,安静得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然后布莱雷利哼起了一支歌,像梦呓,好在今夜没有下雨,繁星在天空中闪耀,一直到进入梦乡的前一秒,都不曾黯淡过。


    ……


    ……


    梅德韦杰娃公爵夫人招待了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外国人,她是位举手投足间颇有些矜贵的女人,法语流利,也能讲一些德语,她说,自己的母亲是日耳曼人。在梅德韦杰夫公爵到来前,布莱雷利只能又陪着这位夫人谈天。


    他把公爵夫人哄得开开心心,以此来套近乎,公爵夫人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过什么像样且有礼貌的客人了,一高兴,就讲了不少——虽然尽是些财产继承、他人的婚姻故事、流浪僧侣所讲的经书和一些过时的宫廷消息。“我们到乡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他说这里清静,我也赞同……不过,清静也有清静的坏处,我有个哥哥在莫斯科,他是那种惯于宴请的家伙,我呢,也觉得,宴请不是坏事……”


    “是的,是的,这确实不是坏事。”


    说着,她的话题又转到了从军上去,她哥哥的儿子参了军,她似乎也有意儿子建功立业——尽管她的季姆才十二岁,她既隐隐希望——毕竟她可是有个当将军的叔父——儿子参军,以展现忠诚和勇猛,又以女性的特有的忧愁在担忧:战争怕并不像男人们所夸耀的,是个好东西,她担心儿子成为英雄后,又像英雄一样死去。


    “哦、这个嘛……”


    布莱雷利有意无意的套话还是给他带来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他很快对这位夫人的性格做出了判断:骄傲,但心肠不坏,有点自己的主见,不过呢,也过分笃信虚无缥缈的故事。他正想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杰尼斯·叶尔莫拉耶维奇·梅德韦杰夫公爵到了。


    他没有错过公爵在看到他时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讶——在他携夔娥和公爵问好的同时,布莱雷利暗暗想,他在惊讶什么?首先可以肯定,这人不认识我,也没有把我和谁弄混……他似乎觉得我不应该不出现在这里,为什么?


    公爵不自然的态度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叫人铺设餐桌布、摆上餐盘,请他们落座餐厅时,才稍微好上很多。像没有不自然那回事一样,他竭力邀请他们留住宅邸,他认为,“费里切特·科斯特”先生与他的妻子娜塔莎一见如故,这是好事,他完全可以多住一段时日。至于他的女伴玛德莱娜,也可以在这边找点闲事打发一下,比如当个家庭教师……


    “我们还要去彼得堡,”布莱雷利客气地说:“恐怕不便在此做过多的叨扰……”


    “彼得堡,哦,是这么一回事……”这位仪表堂堂——看得出年轻时候也曾英俊过,现在却只剩下一双和蔼眼睛的、发胖的公爵说:“不过,我本人的建议是……去彼得堡并不是个好时机,莫斯科也如此……这是我个人得到的一些消息,我完全是出于好意!……要知道,这世上,不太平的事可太多了!而这里呢,起码还有清静。”


    他意味深长道,仿佛在暗示什么,而且,这确实是出于好意的暗示,布莱雷利没表现出什么。到了晚上,公爵为他们准备了房间,在道过晚安之前,布莱雷利悄悄对夔娥说:“你还记得苏尔在我们到达之前说了什么吗?”


    “他说……注意鸟儿?”夔娥说,虽然这句话乍听起来,好像只是让他们注意不要被溅到排泄物一样。


    “那就还是注意一下吧。”布莱雷利笑了一下:“公爵确实有问题,这趟居然没白来。”


    “诶?”


    “——你不觉得,他的态度,就像是笃定咱们一定到不了彼得堡——又或者说,根本没办法‘出去’一样吗?”


    布莱雷利冷笑一声。


    第 130 章


    和在地主不一样的是, 公爵其人文质彬彬,做起事来颇有章法,因而被大部分人所信服。他是于五年前买下这栋乡绅的宅邸的, 在搬入这里的那一天, 附近的村夫都被雇来帮忙——那是满满三架马车的家当, 纯银的器皿、被赐福过的抄本、枝形烛台、装着首饰罗裙的木箱、一架很大的竖琴、藏在马车中偷偷跳舞而导致碰撞出声的珍贵调料……他拖家带口地在一个蜜蜂都会被悄然热死在花蕊里的夏季来到了这被鄙视为不毛之地的乡下,一住就不再离开。有人认为,他准时得罪了哪个权贵,也有人觉得, 有钱老爷的癖好就是如此, 旁人最好还是别嚼舌根。这栋宅邸也曾门庭若市过, 很快,这热闹就散了,公爵及其夫人、儿子还有一部分家仆安然地生活在这里, 最远也就上县城去, 似乎有意要避开某种腥风血雨似的。


    不管遥远的京城是否有什么灾难,就布莱雷利自己知道的几桩, 也不知道和这位公爵是否有着确实的干系,毕竟,他不是专门研究十九世纪俄国史的专家,他在把怀疑投向公爵后,几乎很快就找到了能与之相匹配的证据——每到夜晚, 这座宅邸就会无师自通地泛起一种骇人氛围, 布莱雷利假装起夜时,经常会在拐角出看到理应是属于管家的燕尾, 这位公爵的心腹在白天一向表现得相当正常,但这没法解释为什么他几乎每晚都不用睡觉似的在经过走廊——他观察过, 那绝对不是去往仆人房的路线,而是为了走出宅子。


    于是,他开始摆出一副看似闲极无聊的姿态,和宅邸内的大小人物聊天,他用纸牌给公爵夫人算命,他算出了这位娜塔莉亚夫人对于公爵不再回到莫斯科的忧虑、算出了她丢失已久的银戒、还帮忙召回了她娘家那些战死沙场男人的亡魂,透过一张张扑克牌,这些死在克米里亚战争中的苍白亡灵对她知无不言,过去、现在、未来,死者的消息莫约是很灵通的,他们说,以后还有得打!不愁她的儿子不能建功立业,不过,要当心战场上的死神,月圆之夜,当布莱雷利搁下牌的时候,公爵夫人就已经泪流满面地把信任交予了他。


    在这场大型的装神弄鬼中,夔娥算得上知情人,她心想,这小子完全是先通过细致的推理得出结论——包括那枚银戒也是,再让夫人抽到相对应的牌,至于死者的透出的那些煞有其事的消息,行吧,谁让他们还真是正儿八经从未来过来的。每当她装淑女装得不耐烦的时候,就会找借口拉着公爵家的小儿子季姆出门,小孩子嘛,起码你不用和他们打官腔!这事还是交给布莱雷利吧,她完全做不来。


    薅富人羊毛的好处就是她可以没什么负担地在厨房吃下一些反正横竖会被浪费的食物,而不用去加重本身就穷苦的农人的负担,她捏着裙子,陪着季姆赤脚踩在草地上时,望着远方潺潺的流水,波光粼粼,她想,多少人把所有问题大言不惭地归功一句时代问题,或许,到底那些昏昧的时代是不用他们去面对的,她在误打误撞中真的看到了这样一个时代,她甚至都不敢去多想,可又做不到真的漠视这些真正活着、与她有交集的人。


    布莱雷利则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清醒,他到现在一切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找到路回去,他浅笑着、和善且嘲讽地讲话的神情像隐隐触及到了他那些不得不同虚伪起舞的过去,可其中唯一不同的就是苏尔。她很喜欢苏尔,这是唯一一个在之前有注意到她几乎没吃饱过的人,她只是完全清楚这个时代——这个与她相去甚远的旧时代,所以在他送夜宵的时候,才总是表现得为难。


    她从认识布莱雷利的第一天起就没少有和他吵的时候,有时候是因为一些观念差异,也有时候是为他偶尔流露出的冷漠,即使到了今天……也只能庆幸,他们起码会为彼此让步。


    她带着几乎要遮住全身的大檐帽,安静地看着小孩子在草地上滚,她环膝坐下,心底却无端想起一场燎原的烈火,她知道那迟早会到来,迟早……


    那是一个夜晚,已经把宅邸摸清楚的布莱雷利熟门熟路地避开了夜巡的仆人,他像猫那样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那头翻出来,准备去探一探平时几乎不被允许过去的侧翼塔楼,他让夔娥带上已经用太阳能充好电的手电筒,他用从娜塔莉亚夫人那儿顺来的钥匙打开了塔楼的门,在进入后才发现,这边的布局像个迷宫,房间接着房间,没有窗户的石房很容易叫人迷失方向。他思考了一下,开始凭着一些气流、还有敲击时产生的回音等等方法来辨别方向。惹得夔娥不禁吐槽你到底哪里学会的这些玩意儿。


    “我以前的监护人教的,当然,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我学这些,我小时候还以为他想支持我去当个福尔摩斯之类的。”


    “诶,那你小时候想当福尔摩斯吗?”


    “那倒是也没多想。”他说:“虽然破案也还算有意思,而且,更多时候,还是小孩的我也并不是那么热衷去发现真相……我那时候更偏向于喜欢新奇的东西,案件啦、真相啦,只能算新鲜玩意之一,但世界上好玩的也太多了。”


    他逐个敲了敲石墙,试图摸出一个机关:“……何况有时候,真相也会带来诅咒……我一直知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就开了。


    殊不知——在那里,已经有人等着他们了,不,那或许并不能算个“人”,一名身着燕尾服、但皮肤青灰,且头顶犄角的家伙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他背后是无数的沸腾的药剂、手稿和一些稀奇古怪的金属,最重要的是,那个房间中的背后几个带铁围栏的房间,居然还关押了不少穿着教袍的人!那些神父一看有人来,立马骚动了一阵。夔娥看着眼前这一幕,脑子里居然不争气地浮出了一个想法:我靠,原来真他妈有恶魔执事啊!番剧诚不欺我!


    “……行吧。”布莱雷利摸着下巴,笑了笑,麻烦,真是麻烦啊,他越是这么想,笑容就越来越深,“没想到公爵还有这种癖好,豢养魔鬼来给自己干活。”


    “事实上,我本人还是很满意这项工作的。”那位魔鬼优雅地说:“作为老爷的客人,我本不该轻慢——并且二位能完好无损地来到老爷府邸的情况下,不得不说,一种幸运。”


    “少废话了。”他说,下一秒,夔娥足有千钧之重的拳头已经冲着魔鬼砸了过去——


    西方魔鬼好就好在能揍得到。


    不过,他们没想到的是,这魔鬼居然还自带召唤——在冷不丁吃了夔娥的带来的亏之后,这只魔鬼露出了獠牙,瞬间从黑雾里召唤出了几只小魔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能开二段!那些观战的神父,一些被这场景吓得不知所措,一些还在默默祈祷——有些胆子大的,冲布莱雷利丢了一枚十字架!他手疾眼快的摸到了十字,然后反手戳进了其中一个魔鬼的眼睛里,并非常冷静地开枪——确实有用,魔鬼化为烟雾消失了,不过对于一个能自带召唤的敌手来说,不解决他,召唤就永无止境!


    真要命,他漫不经心地想,他给夔娥打了个手势——实际上,和一般人对上魔鬼就麻烦的情况不太一样,他们也还是有机会跑的,更何况——


    他的瞳孔缩得很细,在夔娥表面和魔鬼较劲,实际用了最大的力气猛地把厚厚地墙壁凿开后……!


    “走!”他用中文低声说,在一片沙尘里,他们从高楼一跃而下——


    并在下一秒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大鸟给接了过去!


    “哇啊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没礼貌的小姑娘,我可不是玩意儿。”大鸟说,他嗓音粗粝,听起来就像八哥在讲人话,布莱雷利顶着狂风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好吧,乌鸦。


    “要不是苏尔非要我过来,我才不来呢,嘎,嘎!”


    “哦,多谢您……请问怎么称呼?”


    “嘎、嘎!阿希什卡,凡人,你可以叫我这个名字!”


    在安全地降落在某片树林后,乌鸦一拢翅膀,回到了原来的大小。但苏尔并不在,这只鸟扑棱了一下,然后毫不客气地非要往布莱雷利的头顶落。


    “真不错,外乡人,真不错,上来就捅出来一件大事,嘎嘎!”阿希什卡展了一下翅膀:“那些穿袍子的家伙去向,连我父亲都没能找出来,虽然也有他现在虚弱的缘故,你们居然能找出来——哦,毕竟谁能想得到呢?没有什么邀请和契约的情况下,我们向来是和人类互不相犯的!和魔鬼密谋的人类终究是少数啊,而他甚至不是万事通!嘎、嘎!”


    这破鸟好吵。夔娥想。


    重死了!布莱雷利在心底抱怨道。


    “您的父亲……?我可以问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可以猜猜,猜猜吧,凡人,你要学会和鬼怪猜谜!”


    我猜你个……


    布莱雷利到底还是忍住了,他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您和苏尔有关,我可否问一下……您与他的关系是?”


    “关系?我和他算是有点关系,他算是我兄弟——哦,虽然是我父亲打牌赢过来的兄弟,不过我心胸宽广,也勉强可以承认,嘎!”


    可拉倒吧,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乌鸦还记仇的鸟。布莱雷利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开始回想——回想那些他经常看过或者听过的、关于斯拉夫的神话,他想起他们这一路的离奇遭遇……还有苏尔,他想起苏尔那低垂的眼眸,还有他始终缭绕在他身上的、混合着树林味道的气息……


    “莫非,您的父亲是莱斯尼克?”他试探性地问。


    莱斯尼克,俄语的意思是 “来自森林”,在俄罗斯民间传说中,是森林之神。负责保护动物,还能随意变化成各种形态,牧羊人与他签订契约,于是羊群永远不会在森林中走丢。


    “嘎!嘎!不错,不错,你是个聪明的凡人。”乌鸦大笑道:“我的父亲是莱斯伊,是莱索维克,但人们通常也叫他列希,他是森林之王,你们到这里来,是由于他同另一位列希斗争失败——以至于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里,嘎嘎嘎,可怜、真可怜啊!”


    列希儿子的大叫起来,惊走了一片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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