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保住你。◎
苏栖禾捋起袖子, 拿了一块抹布,把院落内的桌椅都擦了一遍。
阿萍经过长途跋涉,难免受累, 即便是坐着王府的豪华车马,从彬州一路赶到京城,依旧觉得浑身酸疼,所以现在正躺在床上闭眼休息。
女儿摆放好行李,做完安顿工作,然后就坐定在小院中央,垂下睫毛,轻轻叹了一口气。
玉安书院内这个小院子,是之前骆太医来的时候提到过的,她当时就猜出这是秦王殿下的手笔,现在看,果然如此。
院落内种种家居陈设都看得出精挑细选的痕迹, 连木料都选了具有安神效果的枣木, 杯盘瓷器、幔帐纱帘也都非常考究,远胜她们自己的小屋。
而且很安静, 坐落在玉安书院最内侧的西北角, 平日里, 别说那些学生,就连程家父子都很少过来。
简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秦王把她们送到书院大门口,程誉早早站在那里迎接,一路引着她进来,介绍了这里的生活起居。
程先生的语气温文尔雅, 和煦如春风, 说如果有什么事、需要什么东西, 直接到书院中厅来找人就行。
可除此之外,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皇上、李贵妃或者这个案子的只言片语。
不主动说,大概就是不方便提及。
苏栖禾谨小慎微,熟悉分寸,当下就敛了眸子,没有多问分毫。
所以直到现在,她依旧不知道自己到底掉入了一个怎样的陷阱,为什么给《江月》填词会让元熙帝龙颜大怒,直接把御林军派了过来。
也不知道江寻澈把自己带进京,是准备怎么处理。
谈条件也罢,公然对峙也罢,我会保住你。
当时她站在马车的车厢里,刚受过惊,神经紧绷,心跳如擂鼓,所以没能听出这话里的庄重和孤绝。
现在静下来独自反刍,才意识到,这个承诺,哪怕对于秦王殿下来说,也是非常不易的。
一字一顿,重若千钧。
要想保下触犯了天子之怒的人,就一定会把那怒火引到自己身上。
江寻澈处心积虑多年才得到的权力和资源、辅政储君的地位,都有可能在元熙帝的怒火中折损,甚至化为乌有。
但他还是这么说、这么做了。
何必呢。
苏栖禾低下头,嘴角微微一抽,心底是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纵使她是因为他而被李贵妃所害,依秦王向来的薄情冷血,也完全有可能置之不理。
就像他过去那句冷冷的“没有必要”一样。
不过,也有可能是王爷有别的图谋,再次拿她做幌子,掩盖真实意图。如果是这样,她也没什么办法。
女孩在席子上抱着双腿坐下,将脸凑在膝盖边,蜷缩成一个小团。
不管秦王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真的要保护她,现在她都只能乖乖地、安静地等在这里了。
这是庙堂之上,天潢贵胄们的斗法争锋。
而她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无可奈何卷入其中,就连保命都要仰仗别人的怜悯和良心发现。
回想那首《江月》的填词,当时自己还写得颇为满意,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她侥幸拥有的几分笔墨才华,到头来都成了害她的东西。
晶莹的泪珠溢出眼眶,顺着脸颊一路滑下。
苏栖禾抽噎几声,索性将脸摁在膝间,泪水肆无忌惮地沾湿裙子,晕开两个深深浅浅的圆。
泪渍最初带着余温,后来热度散尽,贴在皮肤上,冷风一吹就凉得令人直打寒颤。
就像她的人生,在偶有的短暂温暖之下,永远是冰山般的波折和苦痛。
而且无从挣扎,无从逃避,只能被推着走,一路推进寒冷的、不见天日的暗流里。
现在四下无人,积压的情绪终于无需掩藏,她放任自己哭了好一阵子。
直到阿萍在里屋翻了个身,好像快要醒了,这才站起来,将眼泪抹干净,去准备母亲例行要喝的参汤。
母亲醒来之后,见女儿端着个质感极好的白瓷碗,里面药香扑鼻,忍不住叹了一声:“没想到这里什么东西还都很齐全,连熬药的砂罐都有。”
那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准备给她们俩住的。
苏栖禾心里有答案,却不想母亲卷入太多与秦王有关的纠葛,徒增烦恼,所以只是挤出笑容说:“是啊。”
她不知道骆灵曾经把进京的打算告诉过阿萍。
母亲这一辈子都是小城的平凡民妇,永远不可能涉足朝堂上那些权力斗争,也不知道自己乖巧的女儿到底怎么被皇上下令捉拿,如何能保全性命。
但看着女儿努力掩饰的、哭红的眼睛,她比谁都心疼。
自己身体时好时坏,是个拖油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撒手人寰。
如果能有人真心对苏栖禾好,能照顾她,让她在世上不那么孤单,那就最好不过。
喝完参汤,又斟酌了片刻措辞,阿萍缓缓开口:“栖禾,娘还是想问一句,那位秦王殿下”
你们还有没有可能?
话音未落,只听院落外有人说话。
是一个小书童,礼貌地站在院子门口几步远,没有上前,努力提高声音喊道:“苏小姐,有人找。”
苏栖禾眉心一皱,阿萍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摸了摸女儿的手腕,温声道:“快去吧。”
来人一身斗篷,黑衣蒙面,因为是寒冷的冬日,看上去倒也不奇怪。
他原本一直站在玉安书院的大门外,没有进去,好像有什么顾虑似的。
直到看见苏栖禾顺着长廊走出来,这才跨进大门,一边摆手示意她退后,一边压低声音说:“你现在不能出来吧?”
哪怕沙哑低沉了很多,她依旧听出,是黎徽的声音。
当即瞳孔放大,指尖在身侧用力一掐,才保持不动声色。
旁边的书童被程誉教导得很好,谙熟礼数,客气又大方地将两人带到了书院内空闲的雅室,倒上了茶,然后才告辞。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下一瞬,苏栖禾猛地坐直,深吸一口气。
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
她看向对面正要解开蒙面巾的黎徽,用眼神表达道。
他母亲之前在彬州还将状告上了江寻澈那里,要找她儿子的去向,不知道王爷回京之后找了没有。
但不管怎样,她至少能看得出来,少年虽然五官依旧带着稚气,眼神却已经成熟了很多,甚至带着几分不经意的狠厉。
从去年秋闱到现在,他都经历了什么?
黎徽定神看着她,好像要将女孩的身影永远刻在脑海里似的。
直到苏栖禾抿着唇移开目光,他才笑了笑,举杯将茶一饮而尽。
“栖禾,你怎么没有问,秦王和程誉给你找的地方理应是最高机密,我为什么会知道?”
其实她想到这个问题了,但也模模糊糊猜得出,这与方才那个问题应该有着同样的答案。
“因为,我现在是陛下的亲信了。”
原来在秋闱放榜的当天,元熙帝就找上了这个表现出彩的年轻人,让他得以踏入皇城,侍奉天子。
做皇帝的秘密亲信和细作,就要人间蒸发,付出仕途的代价。
而皇上开出的条件不仅有功名利禄,还有一句颇为微妙的许诺:
如果他能威胁到秦王殿下,算立下大功,作为褒奖,陛下会在合适的时候允许他带着苏栖禾一起离开。
就算去天涯海角,也绝不会有人阻止。
这个提议在旁人眼里或许荒谬,却不偏不倚地正中黎徽下怀。
按照少年的想法,苏栖禾之所以会拒绝他,唯一的原因就是江寻澈横插一脚。
而如果能威胁、甚至扳倒秦王,那就证明他的能力比王爷更强,更配得上喜欢的女孩。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凭着心中那股劲儿,没有告诉任何人,径直走进了皇城的大门,做了不少事,一直到如今。
他兴冲冲的讲述结束后,苏栖禾的表情僵了半晌。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就算不想喝也逼着自己抿了两口,转了转脑袋,只求将黎徽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甩开。
最后她轻轻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
“既然你在皇上身边,那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我最近这件事”
本是转移话题的试探,不怎么抱希望,谁知黎徽抬了抬眉毛,回答得很坦率:“我知道。”
“那《江月曲》影射的是皇上的一位旧情人,是陛下碰不得的逆鳞。据说李贵妃之所以得宠,就是因为和旧人有几分相像。”
苏栖禾睫毛倏地一颤。
她自然记得,那词曲讲述的是一个悲剧,青梅竹马分道扬镳之后,男人不惜一切想要追回爱人,却已经永远失去了女孩的芳心。
带入到现实中,就是元熙帝和那位他得不到的旧情人。
难怪皇上见了这词会勃然大怒这可是影射了他自己的失败情史。
她放在杯边的手指下意识抖了一下,黎徽看在眼里,安慰道:“别害怕。”
“如果这一次江寻澈被扳倒了,我就请皇上兑现那个条款,带你离开。”
苏栖禾抬起头,眼神的意思是:“这一次”是指什么时候?
“是今日早朝。皇上已经下了诏书,要求秦王要在百官面前拿出说法,拿不出来,下场可就好看了。”
黎徽拢了拢衣领,站起身,瞥了一眼窗外的日光。
“现在,已经到上朝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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