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有愧。◎
苏栖禾正将一床褥子铺到母亲床上。
刚过完年, 正是冬去春来,交替之际,最后一场冬风往往格外凌厉。
女孩总担心母亲在倒春寒里受凉, 让整个冬天的审慎都化为徒劳。
所以这些天,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数着日子,等着春暖花开。
至于《江月》琴曲和自己所填的词,也都被她抛在了脑后。
毕竟润笔费已经拿到了,换成了阿萍身上那件质感舒服的里衣。
虽然偶尔回想那个少年与少女的悲剧故事,心里还会产生莫名的不安,隐隐约约,影影绰绰。
但现在一直忙着尽心尽力照顾阿萍,也无暇细想。
她铺好褥子,将床单的边角掖进去,带着微笑抬头看向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 只听外面咣啷咣啷, 响起砸门的声音。
阿萍正好躺着,清晰地感受到床板的摇晃, 仿佛地动山摇。
“怎么了?”
母性的本能让她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猛地从床上撑起身子, 想抬手将女儿拉进怀里。
可苏栖禾也注意到了动静,并且从马蹄和车轮由远及近的声响,猜到是有大批人马疾驰而来。
如果是冲着她们来的,那必定……不是小事。
她眉间微微一蹙,轻轻摁住阿萍的手腕。
“娘, 别害怕, 我出去看看就行。”
母亲肯定不放心, 但女儿的动作更快,一反身就出了屋子,还不忘将门牢牢关紧。
这样就算真有什么事,也能为母亲拖延一点时间。
接下来,苏栖禾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靠近了还在被接连敲响的大门。
只壮起胆子,顺着门缝瞥了一眼,登时呼吸停滞。
外面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下马,正在她家面前集结,黑压压一片,放眼望去,全都是御林军装束。
杀气腾腾,刀兵出鞘,来者不善。
来自禁城、只听皇上本人命令的队伍,为何会远赴彬州,要来找她?
在秦王府里待过的那段日子早都远去,她现在只是一介民女,为何还会再度牵扯到庙堂之上的事。
难道是秦王殿下碰到什么麻烦了?
领头的队长掏出盖了元熙帝御章的敕令,大喝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来诛捕苏栖禾,如果顽抗,格杀勿论!”
话语隔着一层门板冲破耳膜,女孩后退两步,难以抑制瞳孔的颤抖。
大脑徒劳地想着对策,可越想,就越是一片空白。
因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挣扎都是无用的,她清楚地意识到,没有任何脱身之法。
话又说回来,她犯下了什么错事,值得劳元熙帝大驾,亲自下令?
御林军只在乎完成任务,可不在乎什么礼貌,叫门三声不应,抬脚就把那层薄薄的木板踹开。
门破的那一刹那,已经有好几个壮汉朝着苏栖禾冲过来,如恶狼扑食。
他们都知道这次皇上很生气,而目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只需一个人就能轻而易举地制服。
如果最先拿住人的是自己,说不定能独占所有功劳,得到皇帝的封赏和青睐。
所以,为了抢夺她,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苏栖禾完全来不及反应,只知道自己被好几只手揪出了门,咣地一声砸在门框上。
被拖出去之后又陷入混战,茫然中挨了几拳,有一下正中后腰,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嗡嗡地颤。
好疼。
她闭了闭眼,在刀光剑影和拳打脚踢中,试图将自己蜷缩起来,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不知道阿萍那边是否还安全。
毕竟皇上要杀的只是她苏栖禾自己,希望不要连累到母亲。
但是,到底为什么,她要接连遭受这些?
每当她以为这一次是彻底与过往告别、回归安宁的时候,那些过往都会化作更锋利的武器,再次不经意地将她捅穿。
这一次,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了。
女孩眼窝被打了一块乌青,睫毛颤了颤,心境如同烧尽的香灰,一点一点碎为齑粉,飘散着沉下去,和泪珠一起滑过脸颊,无声地砸进地里。
突然,有道利箭破空而来。
“嗖”的一下,精准地扎穿了拎着她领子的那只手。
那个大汉松开对女孩的控制,愣愣地举着血流如注的手掌,片刻之后才疼得大叫出声。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接连又来了几箭,不偏不倚将围绕着苏栖禾的几人全都命中。
现在没人敢再接近她了。
队长没想到居然有人胆大包天,敢攻击御林军,登时长剑一拔,气得红了眼睛。
但现在他们在明处,那个放冷箭的人在暗处,而且百发百中,武功绝对非常了得。
稍加权衡后,队长做了个合理的决定,叫喊着让一部分人带着苏栖禾转移,另一部分人去寻找箭的来处,跟对手硬刚到底。
然而,藏在暗处的猎手,等待的就是众人分散的这一刻。
苏栖禾被押上了御林军的一辆车,还没来得及走出半里,从窗外突然翻进来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放倒了车内的两个大汉。
被捆在车厢内的女孩深吸一口气,乖乖地睁大眼睛,任由黑衣人把她的绳子解开,然后再次带走。
全程,她都一动不动,像无助的傀儡木偶,那只漂亮白嫩的胳膊,如果没有木偶丝支撑着,就会沉重地坠落下来。
一路返程,飞驰穿过街巷,苏栖禾只来得及仰起头确认了家中的母亲无事。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愿再想。
不愿再想自己又遇上了什么祸事。
也不愿再想,方才搅乱局面的那几箭,与先前被太子绑架时,南风所射的箭是不是一样。
最后,女孩被带进了彬州官府驿站门外的另一个车厢。
里面的空气常年浸润着茗茶和焚香的氤氲,哪怕现在什么都没有,依旧带着一股清冷的高贵之气。
再结合有南风射箭相助、有胆子直接对上皇家御林军,是哪位贵人把她带到这里,已经不言而喻了。
苏栖禾站定在靠近车门的位置,在抬眼之前,已经猜到了自己会看见谁。
当朝秦王,江寻澈。
与之前不同的是,王爷没有气定神闲地坐在舒服的角落里,而是站在她面前,剑眉微蹙,眼神中透出忘了掩饰的焦灼和关切。
从李嬷嬷那里得知消息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出门,直接前往彬州,仗着王府车驾更快,星夜兼程,这才堪堪追上御林军的脚步。
南风带着王爷的手下负责吸引御林军的火力,再挑出行事最妥帖的一个暗卫,负责带着人金蝉脱壳,从愤怒的元熙帝手中救下苏栖禾。
其中但凡稍有一步出错,她都会被带回京城,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
江寻澈等待下属们的消息时,靠着车窗来回踱步,大脑空转,悬着心等着动静,甚至萌生了亲自出门去找的念头。
还没来得及出去,暗卫便把安然无恙的女孩带到了殿下面前。
他感觉自己濒临绷断的神经终于得以松了下来。
可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杂的情绪:他该如何面对苏栖禾?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前,只要伸出手,就能将她拉进怀里。
但是女孩的眼神那样沉寂,疏离,抬眸时眼底一片深黑,不复过去的灵动流转。
冥冥之中感到,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一整片汪洋。
她退到遥远的彼岸,于是他的所有期盼,所有愧疚,所有过去没能意识到的情愫,都已经无从表达。
无力和悲伤传遍四肢百骸,江寻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颤抖,甚至想要走上去,低下头,恳求她不要露出这样伤心绝望的表情。
可现实中他们只是面对面站着,仿佛楔在地上的两个雕塑。
苏栖禾除了刚抬头时说了一句规矩客气的“殿下”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问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自己的处境。
这是心死以至于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半晌,秦王殿下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他闭了闭眼,低声解释道:“这次的事情,是因为你写的那篇《江月》,碰到了父皇的逆鳞。”
原来如此。
苏栖禾睫毛忽闪,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江寻澈看在眼里,只觉呼吸一阵阵发紧。
“之所以有人跑到彬州来找你填词,是因为幕后主使是我的母妃。”
也就是说,李贵妃针对苏栖禾,也完全是他的缘故。
他咳嗽两声,将声音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感觉像是剜出自己的一块心脏。
“所以,是我的问题。”
“是我对不起你。”
话语从口中说出,好像非常生涩陌然。
因为这是秦王殿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认错。
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从不对人道歉。
他与生俱来就能享受到别人的侍奉和效忠,理所当然,漫不经心。
所以,就算有手下为了自己而受伤受损,甚至失去生命,他也无需愧疚。
直到苏栖禾几次拒绝他之后,这些日子王爷待在王府里,在书房处理公务,提起笔却每每走神,回想起自己与女孩相处的每个细节。
那些让她心悦于他的事,那些让她黯然抽身的事。
当时或许不够留意,可现在回忆起来,苏栖禾所受的痛苦和劫难如此清晰昭彰,让他心有愧疚,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得知她眼下又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横遭李贵妃陷害,他策马赶来,为了救她,也是为了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此生的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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