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武督
◎我也想,就住在你袖子里。◎
崔述双手交握, 将那疤痕掩在手掌下。泠泠的月光透过柴门侵入室内,落在他面上,透出细微的浅青光泽,仿如一只白釉青瓶, 好看到了极处, 却也冰冷到了极处。
看得舒念心头一片冰凉。
崔述手指在那粗糙的疤痕上摩挲一时, 忽尔侧首, “你不是猜到了?”
舒念一口气憋得心口生疼, “为了什么?”
“以前的事儿,别问了。”崔述便也爬上床来, 靠在她肩上, 低声道,“我就是这么乱七八糟一个人, 六年前你不是就知道了么?所以才一直看不上我。”
“几时看不上你?别乱说。”
崔述含含糊糊哼了一声,梦呓也似, “连唐玉笑都知道的事,何必哄我?”
舒念一滞,一肚子怨气打开一个口子, 顿如黄河决堤, 不吐不快,“你做到吴侯, 还要去南院冒充小倌,是不是有毛病?淮王多活几日便多活几日,八山二岛那许多英雄好汉, 用得着你去充大个?便被监事府捅到御前, 将乌纱帽还给皇帝老儿便是, 不做这个吴侯又如何?至不济一跺脚走了, 凭你的本事,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非去郊狱走一回,叫贺兰敬铭下毒害你?”
她一鼓作气骂了半日,崔述始终悄无声息,剩的便都咽回肚里,动动肩膀推他,“生气了?”
“没有。”崔述摇头,“听着呢,你接着说。”
舒念瞬时没了脾气,咬牙笑道,“咱们小吴侯别是个傻的,好好的无事也要寻出事来,被骂一顿倒高兴。”
崔述极轻地“嗯”一声。
舒念顿觉恼怒,“逗我玩么?”
“不是。”崔述自打粘在她身上,就变得很好说话,“你教训我,总是将我放在心里,强似不理我。”
“不理你?几时?”舒念深感意外,理一理今夜来龙去脉,恍然大悟,“所以你其实故意不回来?闹这半日,因我没去寻你?”
崔述不吭声,原本轻悄的呼吸却瞬时没了声儿,融在夜色中也似。
舒念愣住,她唯恐崔述嫌自己啰嗦,谁料他却生恐自己不够罗嗦——这都是哪一出对上哪一出?往枕上一躺,哈哈笑道,“小吴侯这般做作,倒似个受气小媳妇。”一时强忍笑意,“夜间在外游荡的感觉如何?”
崔述偏转脸不言语。
果然——
自己一直没理他。小吴侯在外等了半日,灰溜溜回来,想想还真是——有点凄凉。
舒念越发哈哈大笑,躺在枕上笑得打颠儿,“我们阿述怎么这么可爱啊。”
崔述无语,自占了半边铺位躺下,唯觉一副草铺被她笑得不住震颤,忍无可忍道,“有那么好笑么?”
“有。”舒念十分肯定,止住笑,向他依偎过去,“我待你怎样,旁人不知道便也罢了,你不该不知道啊。”
“知道。”崔述张臂揽着她肩膀,揉一揉,“念念一直心肠很软,我——”他说一句,只觉难堪,又止住。
“你以为我只是同情你?”舒念一动,支起半边身子,上下打量眼前这张脸,摇头,“看着分明挺聪明啊。”
崔述一使力,将她按在自己胸前,“倒宁愿糊涂些,像在吴山时那样,完全做个傻子,也很不错,至少你永远也放不下我。”
舒念被他一通混蛋逻辑绕得糊涂,竟也觉得那样不错,想想终有残余理智抬头,“不妥。我这点微末本事,不能保小吴侯万全。”
崔述便也笑起来,他失意一过,复又振作,再开口时声线细弱,如勾琴弦,带一点诱惑,“其实……便是同情我,或是别的也行,都没甚么,只要能将你留在身边,我都可以。”
舒念这一夜见他在“可怜兮兮”和“像个妖精”之间自由轮换,着实疲倦,也懒怠争辩,想想他二人来日方长,他总有一日能明白,便道,“睡吧。”
便从他身上爬下来。崔述一手按住,另一只手在她散开的发间轻轻捋过,“就这样。”
舒念被他胸前骨头硌得头疼,抱怨道,“我若有本事,把你揉作一团,塞入袖子里也罢,省得日日叫人不省心。”
崔述胸脯震动,轻轻发笑,语含向往之意,“我也想,就住在你袖子里。”
舒念摸索着寻到他手腕,指腹拂过手腕,“你还没告诉我呢。”
崔述动一动,不着痕迹避开。
舒念越发固执,扑过去强按在掌下,气势如虹,“今日必需告诉我,为了什么。”
崔述转过身,侧首看她。他生就一对微挑的凤目,天然自带一段风流,侧目看人时,目中波光流转,倒如月下一只狐狸化作人形,明明白白摆出一个迷阵,等她自己进来,自己泥足深陷——
崔述双唇一动,“我说了,你信么?”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我先听听。”
崔述莞尔,“念念不喜欢我吓你。我若说为了你,念念心肠这么软,先时不肯应我的事,说不得便应了。”渐渐收敛笑意,“念念对我这么好,我不能欺负念念。”
舒念一滞,“你——”
“别问。”崔述拉她躺下,密密掩在自己怀中,“睡吧。”
舒念瞌睡被他吓跑,纠结半日,小心翼翼道,“真是为了我?”便觉温软柔和一吻,印在自己眼皮上,耳听他小声笑道,“不是,睡吧。”
舒念无声哀叹,她分明一个心中不装事的,老天捉弄,倒叫她遇上崔述这么个满肚子事的,着实活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待要不理他,偏又舍不得。
在肚中琢磨一时“阿述因为她自残该怎么办”,琢磨了七八十种应对方式,悲哀发现——
大概,也只能,事事依他——
丧权辱国——
简直了。
……
昏睡一夜醒来,舒念身边无人,便躺在枕上想心事,说来也奇,满肚烂账睡去,却连个梦也未做,看一眼空出的半边铺位——
难怪他喜欢挨着人睡,果然挨着个人,要更香甜些。
门扉吱嘎,崔述一低头,俯身进来,看她睁着眼睛,目中瞬生笑意,“起来吃点东西,我们走吧。”
“去哪?”
崔述移到床边,挨她坐下,拾一只手握在掌中摩挲,“昨夜不是就要与我商量离开?”
舒念一滞,的确昨晚弱弱地提了一句“正事”,便被他打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去了,“你怎么打算?”
“去见见苏秀。”崔述道,“然后去安阳,未知能不能赶在全军覆没前拉他们一把。”
舒念最后一点瞌睡都被吓跑了,“全军覆没?谁?”
“宁伯遥和武……武家如今谁当家?”崔述皱眉思索,复又摆手,“不重要,就是他们。既已在剑门设伏,杀了个措手不及。若不趁这此良机,将武岳一门连锅端了,怎对得起一番摆布?”
舒念背心一凉,“你是说苏秀打算把宁武两家,连锅端了?”
“宁伯遥一个愣头青,听闻遇伏便手忙脚乱,亲自带人援手,却不想一想,入川那几只碎虾,谁看在眼里?全折了又如何?自己舍弃宗门倾巢而出,换作是我,也是一笑纳之。”
舒念毛骨悚然,“苏秀为何如此?”
“念念可知武督?”
“什么都?”舒念茫然,“不知。”
“先吃东西。”崔述拉她起来,往厨下走,“淮王作乱时,将正易教上下数百高手收入囊中,那些人武艺高强,悍不畏死,攻城掠地,很占便宜。及至战事后期,八山二岛才勉强为陛下所用。平淮事了,陛下便打算,在八山二岛设武督一职,督天下武事。”
舒念止步,“为何我所未听闻?”
“此事半路夭折,你若听闻,反倒奇了。”崔述拉她坐下,盛一碗粥给她,“吃饭,我接着说,你听着就是。”
舒念双唇一张,话未出口,已被他一指按住。崔述抢在头里,“阮青君那已经送去了,昨夜大醉,此时还未醒呢。”
舒念一笑,拾箸吃粥,吃一口便看他。
“武督一事,绸缪虽算隐秘,却也并非无人知晓。起码宁斯同和武忠弼都是知情人。如今各派分据一方,谁做武督都不能服众——”
舒念咽一口粥,“那是先时,此时选一个倒很容易。”八山二岛凋零大半,除了苏秀,还有旁人?
崔述布一箸菜给她,“连我们念念都想明白了。”
舒念口中嚼着,一时恍然,“叫我猜一猜,当日陛下是不是属意你做这武督?”
难怪计划夭折,崔述初初入京,便被监事府投入郊狱不见天日——可笑天下人盛传他要入九鹤府掌事。
崔述含笑不语。
这是默认了。
舒念着实如鲠在喉,“苏秀手段如此酷烈,陛下难道不会心生芥蒂?”
“为天子谋事,不怕手段酷烈,只怕背主离德,服侍君主不够忠诚。”崔述一手撑着下巴,歪歪看她,“念念毕竟是个小姑娘。”
舒念活了两辈子被人叫小姑娘,难免老脸一红,不服气道,“现如今陛下仍可以叫阿述做武督不是吗?苏秀一番周张,不怕为你做了嫁衣裳?”
崔述沉默一时,“若我杀了与凉和书泠呢?”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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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旧鞋
◎四寸余长,上有隐约血迹◎
崔述自郊狱出来, 一直藏身姑余,甘氏一门于他有再造之恩。若甘氏兄妹死于他手,名声坏到极致,当今陛下得多大心, 才会用一个杀亲弑友之人?
舒念隔过桌案, 摸他脸颊, “做不成武督便不做, 随我回百花寨种花。”
崔述微笑, “念念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只一件——”他停一停, 目光骤然冷冽, “我自己声名无关紧要,不能叫你跟一个声名狼藉之人。”
那便是要自证清白的意思。
舒念抿嘴一乐, 想了想,“寻苏秀, 我与你同去。安阳却不必去了。”
“那又为何?”
舒念扁一扁嘴,“武忠弼使人在隐剑阁设伏害你,饮冰掌打一下九死一生, 若非运气不错逮住唐玉笑, 此时世上已无你这个人了,武岳一门死活, 与我何干?”大大摇头,“不去,绝对不去。”
崔述稍一张口, 正待分辩, 却被舒念一手掩在唇上。舒念严正声明, “我不上武岳报仇已是宽宏大量。你要多管闲事便自己去, 我不奉陪。”
崔述愣一时,摇头微笑,“分明知我离不得你半步,你不去,我一个人能去哪里?”
舒念心生甜蜜,三两下喝完粥,站起来看一回厨下,心知这一回奔波不知几时消停,不免叹气,“自打跟了小吴侯,整日颠沛流离,亏大了。”
崔述揽着肩膀推她往外走,“日后种花时,都与念念补回来。”
“小吴侯言而有信。”
两人说说笑笑,牵牵绊绊去主屋。阮青君已经起来,坐着喝粥,闻声抬头,“二位这是——”
崔述道,“此地不安全,我二人今日离开,恐藏剑楼寻你麻烦,与我们同走吧。”
阮青君安坐不动,“我不走,我要等我师父。”
舒念一急,正待相斥,却被崔述揽得紧些,便闭了口。崔述道,“令师久居此地,既然选择离开,应不会回来。他……他样貌与旁人不同,一路打听,强似枯等。”
阮青君沉默许久,忽一时捧起粥碗,一股脑喝光,以袖抹嘴,站起来,“那走吧。”
三人出去,舒念去牲口棚将两匹马牵来,一股缰绳给阮青君,“这匹给你。”另上一匹,伏在马上低头看崔述,“与谁共骑?”
崔述失笑,身子一动,凭空消失。舒念唯觉身后一沉,便有一个温热的胸脯抵在自己后背,手上一空,缰绳已落入崔述手中,难免抗议,“来时都是我骑马。”
“此一时,彼一时。”崔述道,招呼阮青君,“跟在我二人后面。”
三人出了院门,迎面见青衣蓝带一众少年,散立四周,一见院门洞开,齐齐戒备。
舒念莞尔,“苏小公子守备一日二夜,着实辛苦得厉害。”
苏简平面皮一紧,嘴角生硬扯一下,聊作笑意,“好说。”便看崔述,“师叔祖何往?”
崔述看他一眼,“苏秀教你这般与我说话?”
苏简平一滞,老实上前,走到马前停下,双膝一屈便跪下去,“简平问师叔祖安。”
崔述一提缰绳,那马前蹄扬起,打苏简平头上掠过,复一时后蹄跟上——苏简平便在马腹下钻一回。
苏简平一时大怒,转身叫道,“楼中非但有训,我等后辈需恭敬奉长,亦有教训,长辈亦应慈爱待下。师叔祖所为,可还对得起先楼主尊尊教诲?”
“正是记得,才指点你一回。”崔述双足一夹,那马团团转一个圈,马头正对苏简平,“苏秀教你的侍奉长辈之法,便是在我居所外耀武扬威?”
苏简平怔住。
“当日你在巡剑阁外阻拦我阁中人出入,便懒怠理你,这么快故伎重施,当真以为我很好说话么?”
舒念心中一动,自己从巡剑阁连夜出逃,被苏简平以宵禁名义阻拦——原来那时候苏秀就防着崔述?
苏简平脸色一变,忽尔伏首,“楼主尚在楼中,翘首盼望师叔祖回归。”
崔述冷笑,“叫他等着,此间事了,不日便至。”打马向前。
阮青君紧随其后。
两匹马堪堪走出三丈来远,便听一人道,“师叔请留步。”
分明轻轻柔柔一个声音,倒叫舒念背心寒栗顿起,不由自主回头,却见人群中分出一条路来,尽头处一人缓步上前。一袭织锦长衫,腰间滚金锦带,悬一柄通体玉白的长剑,眼含笑意,望之可亲——
好一个温文尔雅的俊雅形容,浑似一个饱读儒士。
崔述催动马匹,转向苏秀。
苏秀目光在三人身上游走一回,落在阮青君身上,“这位是——”
“此间主人。”舒念从崔述身后探出头来,“被你们满楼俊杰逼得弃屋出走,藏剑楼好家训!”
苏秀皱眉,“什么意思?”一时见对面二人没有理他的意思,便看苏简平,“你说。”
苏简平道,“徒儿不知。那日奉命来请……请师叔祖,未能请动,便回去了。”
舒念一指阮青君腹上伤处,“临走时刺人家一剑泄愤,藏剑楼好剑法好本事好人品,怎么,敢做不敢当?”
苏秀转身,环视一回,“谁做的?”目光所及,一众人等,便跟风过麦田也似,齐齐低头。
舒念便道,“青君,谁干的,去揪他出来。”
“不必。”阮青君冷笑,“那位少侠本事大得很,恐他日后上门,还是少说两句。”便看苏秀,“敢问这位楼主,我能离开了吗?”
苏秀将手一摆,指向院门,“藏剑楼居吴山数百年,从不骚扰山中居民,您请回。”
阮青君长长地“哦”一声,“我却不敢住了。这便走远些,未知路上可有性命之忧?”
苏秀脸一黑,“绝无此事。”停一停又道,“若不放心,苏某可派人相送。”
“那怎么敢?您家少侠脾气都不小,别把我护送去阎王殿吧。”阮青君一哂,向崔述道,“多谢郎君和姑娘照顾,青君就此别过。”
崔述点头,“等寻到你师父,让他给我带个信儿。他知道如何寻我。”
阮青君深深一揖,与他们道别,便信马由缰,坐在马上摇摇摆摆去了。
舒念难免羡慕,目送阮青君去远。苏秀神色肃穆,“阿秀管束不严,师叔放心,阿秀定当彻查此事,给师叔一个交待。”
“楼主自有交待便是。”崔述笑一声,“楼主有事,不如直说。”
苏秀定定看他,忽一时长声叹息,“自师叔重现江湖,一二月间,八山二岛凋零怠尽,未知师叔如何看待?”
舒念心中大怒,苏秀话里话外,都指责崔述兴风作浪,却问他怎么看?张口要骂,却被崔述握住手臂,只得生生忍了。
崔述道,“只知大风疾劲,八山二岛俱有所感,却不知起于何处青萍之端。”
苏秀试探一时,颗粒无收,面露为难之色,“师叔何苦敷衍阿秀。”
崔述不语。
“那阿秀便直说了。”苏秀仰面,“求师叔念藏剑楼多年庇护养育之情,放藏剑楼一条生路。”
舒念只觉身后崔述身子一僵,坐得更直一些,与自己生生分开。便听他道,“何解?”
苏秀一声长叹,难于启齿的模样,好一时道,“宁堡主死于悬火丹,武门主受诸山舍会所托彻查此事,相继身死……姑余一门四下散播,言道甘门主为我一封书信逼迫,致愤而自尽。我接藏剑楼不过一年有余,连楼中秘辛都未理清,如何知晓姑余门中事?更不要说甘仙子为三棱血刺所杀,三棱血刺师叔秘宝,天下无人不知。”
崔述沉默一时,忽尔冷笑,“所以呢?”
“阿秀有甚不妥,师叔只管教训。”苏秀言辞恳切,“只是这等冤枉,阿秀受不起。”
舒念忍无可忍,一按马颈,翻身下马,指着苏秀鼻子骂道,“受不起便带人查去,纠缠阿述做甚?”
“苗姑娘。”苏秀抻着颈子好半日,终于松泛下来,脸色都好了三分,恳切道,“苏某本事低微,如何查得了这等惊天大案?”
舒念不由自主,“你要怎的?”
“苏某已向八山二岛各家掌事发函相邀,下月初八,再开诸山舍会,是非分明,一一分证。”
舒念冷笑,“在藏剑楼?”
苏秀一时苦笑,“苏某身在漩涡之中,召集舍会,谁家肯来?黄石李家一门精研篆刻之法,与世无争,借他们一处房舍便也罢了。”
舒念原以为苏秀必然要拘崔述回藏剑楼,万万没想到来这么一出,倒慌张起来,回看崔述。
崔述早已跟着下马,见状上前,轻轻将她掩到身后,“去如何,不去又如何?”
苏秀沉默不语。人群骤然一分,一个人瑟瑟缩缩,一步一蹭,走到近前。
舒念一惊,“都亭?”
苏秀道,“都亭留在楼中,日日与我言语,要下山寻师叔去,今日终得团圆。”
舒念大怒,“你到底什么意思?”
“苗姑娘稍安勿躁。”苏秀道,“苏某无能,不能邀得师叔同上黄石,只能请都亭出来,帮忙相求。另有一物——”向后一摆手,“奉给师叔。”
苏简平躬身上前,手中捧一包袱。苏秀一抖袖子,轻轻展开,露出破破烂烂一对小鞋——
四寸余长,上有隐约血迹斑斑点点,已呈暗黑的色泽。
作者有话说:
周六晚九点见。
PS:给之前看到今晚(周四)九点见的巨巨解释一下,窝周四早上临时接了一个晚上在北京的汇报,周五晚回,这两天更新不了了啦,咱们周六晚上九点见,跪求各位巨巨原谅,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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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故地
◎若你还活着,说不定会回这里看看。◎
舒念莫名所以, 不由自主便回头看崔述,却见他面上浮出一层惶惑之色,稀薄晨雾一般,稍纵即逝, 仍旧面如止水, 不言不动。
苏秀道, “搜捡父亲遗物时发现的, 郑重收在最里面的阁子里, 我仔细琢磨许久,应是——”他低头着, 目光斜斜向上, 钉向崔述,“应是师叔幼时之物。”
舒念大觉惊奇, 苏循收藏崔述幼年一双染血的旧鞋,要做什么?
崔述漠然道, “是我的。”
“师叔——”
“是我的。”崔述一语打断,“又如何?”
他这反应大出意外,苏秀倒吓一跳, 两腮肌肉绷得紧紧的, 紧张思索半日,勉强笑一声, “既是师叔之物,正当物归原主。”
崔述目含讥诮,语声刻薄, “楼主不嫌腌臜, 带着这么个玩艺儿一路过来, 必是想提醒我别忘了藏剑楼十余年养育之恩?怎么, 到了我跟前,竟又不说了?是不敢说?还是说不出口?”
他这一段话语含尖酸。舒念自打认识他,还是头一回听他这般与人言语,浑似个刁钻难缠的市井泼皮。
苏秀哪里架得住这等讥讽,面上青一时红一时,勉力绷着,“师叔说哪里话?”又转向苏都亭,“都亭,还不劝劝你师父。”
苏都亭被他催得无法,上前一步,尴尬唤一声,“师父。”
“难为你。”崔述越发无所顾忌,冷冷发笑,笑声出奇冰冷,殊无温度,“稀里糊涂拜在我门下,好处没沾着,坏事倒一件也忘不了你。”
苏都亭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伏身叫道,“师父此言,折煞徒儿!”
崔述道,“你起来。”
苏都亭抬头,怯怯看他,又趴下去不动。
崔述大不耐烦,不管不顾,提步上前,伸足往他臀上踢一脚,“叫你起来!”
“是。”苏都亭慢腾腾爬起,连身上泥灰尘土也不敢去拍,“师父。”
“这话我只问你一次,想好了答我。”崔述对苏都亭说话,目光却牢牢锁在苏秀身上,“你要继续留在藏剑楼,又或是离开?”
苏都亭一惊,便看苏秀。
苏秀勉强笑道,“师叔说哪里话?都亭既是师叔入门弟子,便是我师弟,焉有离开之理?”
“楼主,并没有问你。”
苏秀只得闭口不言。
苏都亭挣扎半日,四下里悄无人声,俱各等他回应,着实抗不住,只能硬着头皮道,“有……有甚么分别?”
“我今日便要将你逐出我门中。若留在楼中,便请楼主替你另外为你谋个堂口托身。若要离开——”崔述停一停,“我替你寻托身处。”
苏都亭大惊,“师父!”
“从此时起,我门下无你这么一号人物,”崔述一语打断,“不要再这么叫我。”
苏都亭越发慌得手足无措,看崔述无动于衷,又转向苏秀,“楼主?”
苏秀皱眉,“师叔何故如此?都亭多年来小心谨慎,从未犯错。无故将他逐出师门,叫他如何在江湖立足?”
崔述漠然道,“楼主既知都亭无错,便记得楼中规矩——师长有错,弟子无辜,正该由楼主出面为其另寻寄身处,我说的不对?”
苏秀一滞,“谁也没说师叔有错啊。”
“楼主心中已给我定罪,何需粉饰太平?”崔述转向苏都亭,“你现在选吧。”
苏都亭一时看崔述,一时看苏秀,二位大佬却都不理会自己。片时便急出一头热汗,小溪一般,滴在泥地上,终于抗不住压力,朝着苏秀磕头,“求楼主收留。”
苏秀脸色一黑。
崔述吐出一口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甚么,“从今往后,记得你与崔述再无任何干系——天大地大,自己闯去吧。”
苏秀倒比他还失望百倍,半日回过神,斥道,“去后面呆着。”
“是。”苏都亭半日爬起来,垂头丧气往里走,路过苏简平时,只听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瞬时便生了“是不是选错了”的疑惑,然而眼前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生生熬着,避入人群之中。
一时站直,隔过一片蓝衫背影,唯见崔述与藏剑楼一众人等相对而立,孤伶伶一人一马,身后跟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姑娘,那个叫苗千语的苗女。
苏都亭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意气——不会错。悬殊至此,他若去了那边,才是傻的。便挺直腰背,郑重深吸一口气,八山二岛以后必以藏剑楼为首——
他是藏剑楼弟子,与楼主平辈,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苏秀叹气,硬着头皮续道,“阿秀从未怀疑师叔。只是如今局势迷雾一般,阿秀真的无能为力。”
崔述一直看着苏都亭没入人群之中,才转向苏秀,“楼主今来,是劝我下月初八,往赴黄石?”
苏秀沉痛点头,“别无他法。”
“好,我会去的。”崔述道,“楼主事烦,便不多叨扰了。”
苏秀直直看他,郑重点头,“阿秀信得及师叔,下月初八,我在黄石,静候师叔驾临。”便一转身,“回去。”
苏简平大急,“楼主安可信他?今日不将其拿下,下月未见他至,诸山舍会怎会放过咱们藏剑楼?”
苏秀低头,目光从那双小鞋上一掠而过,一个冷笑一闪即逝,再开口时又是温文尔雅,“你可以信不及崔述,却不能信不及先楼主唯一的师弟!走,回去!”
便携众人,潮水般退走,走出一射之地,又回转身来,遥遥向崔述行礼,一揖到地,俯身停驻许久,才又带领众人,一径去远。
舒念目睹一场师叔侄勾心斗角又兼师徒割裂大戏,看着一半儿主角消失在巷子口,才蹲下身去,拾那小鞋——
崔述厉声道,“别碰!”
“怎么?”舒念侧首看他,“苏循既是收着,必有他的理由,且你幼时的鞋,你自己也没有了吧。”拾在掌中端详一时,寻常一双手工布鞋,血迹斑斑点点俱在鞋面上,不知是谁的血。
她伸指比划一下,“好小啊,那时你多大?三岁四岁,还是五岁?”
崔述拧身便走,冷冰冰留一句话,“扔了,我们走。”
舒念看他情状有异,强按下一肚子争辩的心思,仍将小鞋裹在包袱里,跟上去。
崔述骑在马上,一眼看见,忍耐道,“扔了!”
“就不。”舒念将包袱移到身后,仰面看他,“今日逐人上瘾,要不连我也一块赶走吧?”
崔述抿一抿唇,探身握住她手臂。舒念还不及反应,唯觉身子一轻,眼前天地混沌,落在实处时,自己已端正坐在他身前,“去黄石?”
“还早。”崔述松缰,放马缓行。
吴山离黄石,的确不算远。舒念本待刨根究底,转念一想管他去哪,索性放松身子,靠在他怀里,忽一时笑道,“咱俩若就这么跑了,苏秀会不会哭死?”
“不会。”崔述道,“至多有点遗憾,我去或不去,结果都是一样。”
舒念奇道,“为何?”
“我若在场,诸山舍会当面定我个罪,自然千好万好。我若不在,罪名仍是我的,只是日后众口悠悠,难免生出些闲话,当然遗憾。”
“那你还去?”
崔述冷笑,“他想定罪,我便叫他定么?”
舒念难免不吐不快,“你犯傻也不是一回二回,藏剑楼三个字往你面前一摆,谁知你能把自己作践到哪种田地?”一语出口,便觉身后人出奇地沉默下来。
舒念反省一回,话虽说得难听,却都是事实,便生生绷着不妥协。亦不知多久过去,才听崔述小声辩解,“那都是过去。现在……我便不为自己,也要想想你。”
舒念一点怨念瞬时烟销云散,窝在怀中仰面看他,见他双腮紧绷,应是死死咬着牙关,便摸了摸,“不论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嗯。”
“这就完了?”舒念捏着他的脸颊抗议,“小吴侯大半天板着脸,此时没有旁人,不笑给我看看?”
崔述松开齿关,扯扯嘴角,拉出一个笑来。
舒念大乐,荒腔走板大声称赞,“小吴侯真是好看,笑得这么尴尬,居然还是这么好看。”
崔述莞尔,虽是一笑即敛,却终不似先时沉肃。缰绳一松,双手环在舒念身前,下巴枕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
……
二人信马由缰,天擦黑时到处一处村落,正是饭时,四下里炊烟渐起。
舒念坐直,四下看一回,“来甜井村做什么?”
“带你歇几日。”崔述催马前行,到得自己旧时住的,村东头李员外家。在院前下马,拉舒念下来,“从百花谷出来便不得消停,咱们在这儿歇几日,再去黄石。”
舒念斜眼看他,“小吴侯定有其他安排,却吝啬着,不告诉我。”
崔述一笑,算是默认。一时翻过院墙开了门,往牲棚拴了马,拉着舒念入内——
房屋雅洁,几无灰尘,应是有人日常打理。
舒念越发惊奇,“谁住这里?”
“无人。”崔述蹲在当间收拾炉子煮茶,“我请了人,每日来拾掇一回,收拾书信,送去姑余。”
“书信?”
“嗯。”崔述点头,“这几年,难免与人来往,都往这里投书,再转去姑余。”
舒念脱口便问,“知道此间的人不多吧,为何要设在这地方?”
崔述低着头,闷声道,“我总想着,若你还活着,说不定会回这里看看。”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过几天还得再去一次,尽量存稿吧。明晚九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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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心魔
◎扔了。◎
舒念怔住, 潜意识里一直回避的一个问题终于毫无遮掩地摆在自己面前——
她不在的六年间,崔述是怎样过来的?
舒念并不傻。以崔述的为人,绝无可能对一个苗女一见钟情,所以他很早便认出她就是舒念, 他喜欢她——从她还是舒念的时候开始。
那么在她死后, 像他这样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是怎样过来的?
舒念稍稍一想便觉心口如堵, 忍不住往他膝前蹲下, 半个身子伏在他膝上,“我便回来, 也当回自己家去, 来你这儿算怎么回事?”
“你家里也一并收拾着。”崔述一只手揽着她,探身取壶, 斟一盏晾凉,“北军南下时, 此间正是战场,村里人都跑了,房舍损坏厉害, 我便寻人修葺这两处。”
“都跑了?”舒念瞬间被他转移注意, “我竟不知,都跑去哪里了?”
“你那时在京城忙着——”崔述一出口便悔不该再提京城旧事, 生生咽了,“哪里在意这些?江北损失最重,千里无人烟。王家有命田地开荒即为田主, 免三年赋, 许多人都奔那去落脚。此间住着的, 都是另来逃荒的外乡人。却叫我平白得了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崔述莞尔, “我再来此间时,无人认识,也无人再当我作池州头牌啦。”
舒念忍不住哈哈大笑。见他虽是笑着,眉目间沉郁疲倦之色消散不去,心知今日事对他打击沉重,然而他不开口,亦不便相问,只道,“弄些东西吃,早点睡。”
崔述推推她,便待起身,“我去。”
舒念使力趴着不动,千斤秤砣一般,“你煮的东西就勉强能吃,我不要。”
崔述一滞,“真的?”
“真,比十足真金还真。”舒念一笑起身,“你去拾掇床铺,饭得了叫你。”一时走到门边,回头嘻嘻笑道,“躺着等我更好。”果然见他颊上应声飞红,便一笑而去。
厨下仍是旧时模样,柜中米面菜蔬一应俱全,浑不似久未住人的荒宅——养护此间,必费了不少心血。
舒念唯觉心下酸楚,知他这一整日内心煎熬,未必有食欲,便往塘边掐两片荷叶,焖一锅荷叶米饭,另炖一罐冬瓜大骨汤便罢。
一时做得,回去东厢唤他吃饭,一掀门帘却见崔述缩在床角,枕一只凉枕,昏昏睡着。
舒念一声呼唤便咽回肚里,轻轻上前,拾凉被遮盖,忍不住给他理一理颊边乱发,难免叹气——锯嘴葫芦,只会折腾自己。
索性由他去睡。她自己饥火中烧,仍往厨下吃饭,刚走到门口,忽听崔述声音,“扔了……扔了……”
舒念一惊回头,却见崔述双目紧闭,勿自挣扎,额上亮晶晶一片水渍,一头一脸俱是冷汗。忙疾步回去,崔述语声既是急切又是凌乱,“扔了……别扔……别……别扔!”
一挣便醒了,睁开双眼,目光发直。
舒念堪堪赶到,在床边坐下,语声轻俏,“藏了什么宝贝不让扔?”
崔述面上表情凝固一般,好一时乌沉沉的眼珠僵硬地转一下,定定看她,“什么?”
“正要问你呢。”舒念俯身展袖,拭去满头冷汗,“醒了正好,跟我吃饭去。”
崔述仍是呆呆的,开口时语声萧瑟,“我……不想吃,可以么?”
舒念难免慌张,却不敢露出,温声道,“那我陪你睡会儿罢。”
“嗯。”崔述应一声,又反悔,“你先吃饭。”
舒念暗道你这模样我还能吃什么饭,信口开河,“我吃过了。”
“你去。”崔述固执抿唇,毫不松动,“去吃饭。”
舒念未想到这般情状亦糊弄不了他,一时无法,随手替他松开发髻,拢拢凉被,悄声道,“那我很快回来。”
崔述黑发的头在枕上轻轻点一下,“嗯。”
舒念故意放重脚步,走到厨下,又提一口气,轻手轻脚回来,避在门边,隔过竹帘细缝,便见崔述怔怔躺在枕上,仿佛一个并无生命的木偶人,只是放在那里。
又不知多久过去,一阵闲散的夜风路过,撩动窗下伶仃铁马,叮当有声。
崔述仿佛被甚么唤醒一般,直直坐起,走到桌边,打开舒念带回来的包袱——
夜色里,一双小鞋看着竟有些阴森。
崔述定定看它,一时慢慢扯出一个讥讽的笑,自言自语道,“回来了,又回来了。”
舒念看得毛骨悚然,深悔不该把这东西带回来,如今勾动崔述隐秘的心事——若把他魇着,肠子都要悔断。
她紧张思索,十七八种法子掠过脑海,无一个有十足把握。
崔述瞪着那双鞋,忽一时又道,“扔……扔了……得扔了……”伸手去碰,一双手在夏夜溽热的空气中抖了半日,也没能碰上。
舒念着实看不下去,疾步上前,包袱卷卷裹了鞋,“我扔了去。”
崔述脸色煞白,看她的目光浑似瞧见平地里跳出一只活鬼,“谁叫你进来?”
舒念怔住,莫名所以道,“我带回来的东西,我拿去扔了呀。”
“扔它做什么?”崔述一把夺过,只碰一下便如被烈火烧灼,又掷回案上,“带回来挺好。”忽又问她,“你吃过饭了吗?”
舒念担心得紧,懒怠粉饰太平,抬手捧住他冷冰冰的脸颊,“你这样,我还吃什么饭?”
崔述张皇之色渐褪,闻言道,“那我陪你。”拉着她便往外走。
与其叫他留在房中发疯,倒不如换个地方缓缓。舒念一想便坦然,跟他到了厨下,盛一碗汤给他,“你最爱喝的冬瓜大骨汤,尝尝,滋味跟以前一样吗?”
崔述捧着汤碗,迟滞一时,勉强喝一口,心中阴涩一团被那滚热的温度强行挤压,缩作一团,不再作祟——便吐出一口浊气,忐忑道,“我刚才,吓着你了?”
舒念一直偷眼看他,见他恢复如常,一颗心才算落回肚里。便道,“你讨厌那双鞋,早与我说,不带回来便是。”
“我说了。”
舒念一滞,复又一喜——既能顶嘴,应是大好了。便坦然认错,“白日里是我糊涂,一会儿便拿去扔了。”
崔述不语,低头喝汤,一碗热汤落肚,渐觉饥饿,自去盛饭。舒念喜出望外,“觉得饿了?”
“嗯。”
舒念目瞪口呆看他一箸一箸不停吃白米饭,又喝汤。便也去吃饭。
她早已饿得厉害,二人吃毕,一钵饭一罐汤竟是涓滴不剩。失笑道,“明日多煮点。”
崔述沉默不语,忽然下定决心也似,坐直身子,双手扶膝,郑重开口,“我上吴山时,只一身衣一双鞋。”
舒念万万想不到这人竟主动交待,配合道,“就……是那双?”
“嗯。”崔述点头,“入吴山门下,需过千阶白石,阿兄带着我,就穿着那双鞋走上去。后来阿兄就一直收着,他告诉我,入吴山门,虽然说是前事尽断,但一个人总有来处,这双鞋是我与来处最后一点牵绊,他要替我收好。”
舒念大出意外,这一段时日,苏循在她心中已是獠牙恶鬼一般的存在,却不想还有这份慈父心肠——
复又摇头,若非如此,怎能把崔述这等聪明人哄得死心塌地十几年?
崔述续道,“这么一个腌臜东西,阿兄一直收在藏宝阁里,吴山藏宝阁天下闻名,什么宝贝没有?谁知里面竟还有一双破鞋?”他笑一声,语含讥诮。
舒念屏息不语。
“阿兄第一回唤我进藏宝阁,便告诉我,藏剑楼在八山二岛处境难堪,数十年居末位,直如笑柄,我辈人等需为先祖争一口气,眼下最大的机会,便是杀……杀几个恶人。”
藏剑楼百年前确实厉害,但往上数近三四代的确萎靡,倒是在苏循手中突然无限,恢复往日荣光。
“阿兄坐的地方,背后的阁子上,正中间的位置,便放着这双鞋。”
舒念暗暗长叹,其时崔述不过是个小小男孩,如何看得穿这等恩情陷井?
“为图隐秘,此行我一个人去,后来……侥幸得手,藏剑楼一日间声名雀起。”
“是你杀了河套九水鬼那一回么?”
崔述一惊抬头,“你怎么知道?”
舒念看他面白如雪,忍不住摸了摸,凉得瘆人,“立下这等大功,到头来却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这傻子。”
崔述别转脸,“我原不知……苏秀佩剑‘灵辉’是楼中至宝,阿兄一定让我带着去河套。及至后来苏秀入京,我才知道是为了甚么让我用灵辉。”
舒念不忍苛责,“你那时还小,被人哄骗,也是难免。”
“次数一多,慢慢地也明白一些。”崔述神情讥诮,语含尖酸,与白日里一般无二,“但凡阿兄坐在那个地方,便是楼中又有烦难事,需得叫我去。”
“都是些什么事?”
崔述张一张口,又闭上,摇头一哂,“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一回——”他沉默一时,越发摇头,“咱们不说这些了,好吗?”
舒念失笑,“分明你自己开的头,说一半又不说,倒似故意勾着我。”
崔述脸色一变,“不是。我说这些,是怕你——”他稍稍抬头,定定看她,“你方才在外,都看见了吧?别怕,我没有疯。”
舒念心上如被重锤——
这傻子,今日主动提起藏剑楼旧事,竟是生恐自己把他当疯子看待?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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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故人
◎有我呢。◎
舒念唯觉心尖儿上被人掐一段也没这么难过, 气得倒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疯了,我便不要你了?”
崔述双手握着她,埋下头去——基本就是个承认了的意思。
舒念无语, 想了一想, “便罚你把来由一次说完, 方能饶过。”
崔述纠结半日, 含糊道, “其实你都知道。阿兄命我冒充阮倾臣,潜入南院, 刺杀淮王。”
“你那时都已是御赐‘武林吴侯’, 前途无限,居然连这种话都听他?”
崔述稍觉难堪, “原打算着此事隐秘,应不易泄露, 阿兄又允了我回山后重归膝下。”
“重归膝下?”
“我原是阿兄义子——”崔述越说越觉无地自容,自暴自弃道,“要笑便笑吧, 我就是这么乱七八糟一个人, 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
舒念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世间人瞧着风光无限的小吴侯,为了一个名义上的爹, 倾尽所有,到头来除一回牢狱之灾,一无所有。
傻得可笑, 傻得可爱。
“后来又为何没能回去?”
崔述扯扯嘴角, “阿兄仍就坐在那里, 告诉我皇家设武督, 我必是不二人选,他何德何能为武督之父,叫我休要逼迫于他。天大地大,无论我去向哪里,他心里记着我,我总是苏家人便是。”
舒念心中一动,所以苏循也知武督之事?
“我气得当场犯浑,硬逼着阿兄扔了那双鞋,跟他说,从此后崔述与藏剑楼再无任何瓜葛。”
舒念称赞,“哪里犯浑?做得很是。”一时灵醒,“果真扔了?那苏秀从何处寻来?”
“藏宝阁窗外便是吴山万丈深渊,”崔述出神道,“我眼看着阿兄扔出去,断不可能寻回。”
舒念无言以对,“今日这冒牌货,是苏循的手笔,还是苏秀?”
崔述摇头,“不知。”探手握住她,使力一提,“别管那些,睡去吧。”
二人手拉手回去。舒念一眼看见那双鞋,大觉碍眼,包袱一卷便隔窗掷出去,“亏我拿了一路。”想想不解气,跑出去裹两块石头沉到湖底,才算罢休。
回到屋里,却见崔述坐在床边出神,便放了帐子,拉他躺下,“怎不当场戳穿苏秀这把戏?”
黑暗中,崔述乌黑一对眼睛闪闪发亮,“苏秀敢公然拿着出来,足见我之前半生,有多么软弱——”
舒念一滞。这话半字不虚,他先时一个人在房中魔怔的模样,历历在目——
苏家父子固然阴毒,而她的阿述,也的确太过作茧自缚了。
崔述动了动,翻转身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舒念亦不指望他能一日间往事尽忘,便自去睡。半梦半醒,恍惚一个声音细细弱弱,贴在耳边——
“别嫌弃我,念念。”
她闭着眼睛发笑,摸索着寻着他手,搭在自己心口,迷离应道,“不怕,便再软弱些也不怕,有我呢。”
其时已入酷暑,日头升上,地上便跟下了火一般。舒念自幼畏热,白日里守在房中一步也不肯出去。便只能由崔述去采买行装。
舒念摇着扇儿送他,“一个人无聊得紧,小吴侯万万早去早回。”
崔述十足怨念,流连半日,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便知此事已成定局,磨蹭着出去,临走回头,还见舒念笑意吟吟向自己招手,“带些菱角儿回来吃。”
只能恨恨去了。
舒念枯坐一时,一老翁悠哉过来,手里提着一条鱼并新鲜菜蔬,一抬头看见她,倒唬一跳,“你是——”
“此间主人。”舒念笑道,“您是——”
“胡说。”老翁斥一声,“此间主人是个小郎君,小老儿受嘱托,日日替他拾掇,几时变作你这小娘子?”
“既是小郎君,带个小娘子回来,又有甚么稀奇?”舒念开了院门,“日日送菜,又无人吃,岂不浪费?”
“小老儿不会吃么?”老翁白她一眼,“新鲜的放着,昨日的我提回去,正得。”
晃悠去了厨下,昨日采买俱已见底,指着舒念骂道,“哪里来的小贼偷吃?”
“要不您坐坐,等小郎君回来,与他当面分证?”
老翁一惊,“小郎君果真回来了?”倒惊慌起来,放下菜蔬往外走,“告辞。”
“又为何?”
“你既是她小娘子,自家郎君什么情状你难道不知?倒来糊弄小老儿。”老翁开门便走,“可惜了,看着好长相,却是个疯癫的。”
舒念隔着栅栏一把拉住,“怎讲?”
“前回来时,另一个小娘子带着四五个人相陪,半步也离不得,听闻稍不留意便寻死觅活,吓人得紧。”老翁一把拉开舒念,“他在外间,可有人跟?”
舒念一听这话,顿觉日头毒得骇人,哪里肯放他走,手按篱笆翻身出去,恳切道,“确然不知,求爷爷相告。”
老翁叹气,“小老儿见过几回,时时坐着,一日也不言语,看着还无异样,听那小娘子从人言语,在家中寻过死,好几回差点没了,才带着来这处旧宅散心——几年过去,不知可好些?”
舒念心生疑惑,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知拉着老翁不放。老翁越发急着要走,二人僵持半日,忽听一人道,“你们在做什么?”
老翁回头,一眼瞧见崔述,唬得一个倒退,“小……小郎君?”
崔述疑惑道,“您是——”
舒念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以崔述的记性,见过的人不可能认不出——
除非相见之时,崔述确如这老翁所言,神智不清,不辨生人。
想了想便道,“你特特请来拾掇屋子的爷爷,怎么竟不认识?”
一丝慌乱一闪而过。崔述点头,“日头晃眼,未能认出来,辛苦爷爷。”
老翁摆手,“这么些年,几回相见,小郎君头回与小老儿说话,看着大好了。小老儿高兴,明日杀一只鸡,提两坛酒来。”
舒念看崔述神色连变,忙向老翁道,“那辛苦爷爷。”拉崔述入内,“晒,进去。”又抱怨,“去这么久,等得我都成石头了。”
崔述一笑,“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很久了——”舒念口中说话,不着声色回头,果然见老翁浑似见了活鬼,张口结舌立在当地,应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崔述。
舒念忍不住便去拉崔述手腕,还未触及那处伤疤,已被他不着痕迹避开。
崔述放下包袱,打开,“看看缺什么?”
“管他。”舒念忽然恼怒,“若缺了什么,路上再买便是。”
崔述何等敏感,走到她身前,“怎么,不高兴?”
舒念想问他六年间发生了什么,想问他是否真的自戕,想问他是否真的神智不清——稍一抬头,风光霁月一张脸,含一点忧虑,乌黑晶亮一双眼,盛着自己小小的一汪剪影。
忽然便泄了气——
罢了,都过去了。
自己振作起来,摇摇扇子,“天热,难免脾气大。”一股邪火奔苏秀去,“苏楼主大热天不知消停,祝他明日便长一身痱子。”
崔述虽摸不着头脑,却被她逗笑,“藏剑楼有凝珠露,倒一点在浴水里,不生痱子。”
舒念勃然大怒,“凝珠露是我做的东西,璇玑岛拿给苏秀?气死我也。”
崔述含笑摸她鬓发,“晚间有客,你与我一同见见。”
舒念吃一惊,崔述六年前便是个独来独往的情状,那时还有藏剑楼在他身后,偶尔有人同行。这一回见,越发孤岛一般,头回听他说有客人,“什么人?”
“你都见过。”崔述道,“从百花寨出来一直奔波,他们与我失了联络,只得来这里等着。”
舒念想了想,“既有客来,弄些菜肴?”
崔述摇头,“何需麻烦?天热,你坐着,叫他们自买酒菜。”
舒念一想有理,心安理得,安坐不动,自与崔述饮茶闲话。
夜幕一落,有脚步声一路惊动蛙鸣。隔窗看时,却是两条大汉过来,身后四个小厮,抬一桌席面。
舒念惊道,“丹巴?那……那……那瘦头陀?”
瘦头陀招呼小厮往院中梨花树下摆好席面,使铜板打发了,才向舒念道,“在下苦增。”
舒念一滞,六年前南院时,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今日才知其人名姓。
丹巴一摆手,招呼道,“百脍斋招牌好菜,配梨花酒,府卿坐吧。”
崔述坐下,回头看舒念站着不动,便拉她袖子,“怎么?”
“府卿?”舒念来回看他三人一时,“且说说怎么一回事?”
丹巴倒吓一跳,“府卿竟没告诉娘子?”
崔述一滞,“还未得时机。”恳求地看一眼舒念,“先坐吧,好吗?”
有外人在场,舒念不便刨根究底,只得按下疑惑坐了,看苦增斟一杯酒放在崔述身前,夺过一饮而尽,空杯重重顿在案上,“他不能饮酒。”
苦增一滞,便看崔述。崔述道,“看我做甚,听娘子吩咐便是。”
四人团团坐定。丹巴四下张望一时,“府卿有言,今日有个小郎君需交我安置,人在何处?”
崔述摇头,“他不来啦。”
舒念脱口相问,“谁?”
崔述与她续一盏酒,目光闪避,稍觉难堪,“昨日里,你在的——”
“你是说——苏都亭?”舒念一惊。崔述当着藏剑楼众人有言,苏都亭若离开藏剑楼,由他寻个托身处,原以为只是随口一语,竟是早已安排妥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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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府卿
◎我这一生,做过最对的一件事◎
崔述点头, “人各有志。”
四个人围坐吃喝。崔述仍是一惯不言不语的模样,却看得出与丹巴二人极为相熟,听他们说些路上见闻,眉目舒展, 唇边噙笑。
夏日夜里, 偶有凉风路过, 伴着阵阵蛙鸣, 菜肴鲜美可口, 梨花酒甘冽清甜——
若无外间世事扰攘,唯愿长留此时此地。
舒念轻叹一声。崔述正听丹巴说话, 侧首看她, 稍觉不安,“累了么?”
舒念万没想到这一点动静都叫他察觉, 连忙否认,“没有。”
崔述仔细看她, 商量道,“你先去歇息?”
舒念着实百口莫辩,索性耍赖, “我不走, 还没吃饱你就撵我,存心叫我饿到明日。”
崔述一滞。还是丹巴解围, “应是我二人说些无趣事,叫小娘子听得生闷。”
苦增笑道,“赶紧正事说完, 府卿好带小娘子歇息, 我们两个碍眼的老东西, 也该退场了。”
两个人四只眼便都转向舒念, 舒念愣一下,还是崔述打破僵局,“你们直说便是。”
“是。”丹巴一笑即敛,“武岳一门高手尽出,入川接应,昨日被人端了老巢,宗祠的旗子都叫人拔了,烧作一团飞灰。宁伯遥带着人刚到湖北,听到信儿,唬得又往回走——”
“现在回去,赶得及什么?”崔述一哂,“都是打着谁的旗号?”
苦增哀叹一声,“府卿明知故问。”
舒念插口,“难道是你二人端了人家老巢,烧了人家宗旗?”
苦增一张脸黑似锅底,“小娘子莫拿我二人说笑。”
崔述拉住舒念,摇头制止,“莫逗他们。”又问丹巴,“黄石如何?”
“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丹巴道,“黄石李氏一门举家东游,早早躲出去,蓬莱拜观音,只留了一个管事拾掇房屋吃食,聊尽地主之谊。其他——除了倒霉催的宁武两家,便连西岭都已有人早早抵达。”
崔述点头,“如此看来,唐玉笑家事已了,如今也要插手中原了。”沉吟一时,“请的人呢?”
“初八到黄石。”
崔述站起来,“既如此,都回吧。酒留着,初八日,咱们黄石再饮。”
二人齐齐领命,躬身行礼,“府卿万万珍摄,我等在黄石恭候。”
舒念目送两条大汉去远,斜眼看崔述,“这位府卿,是时候与我交待了?”
“陪我走走吧。”崔述一语出口,便挽着她的手,穿过篱门出去,一路踏月而行,娓娓道来,“贺兰敬明五年前被拘廷狱,九鹤府一直无主,你知道吧?”
舒念哼一声,“他违背圣命私下害你,活该报应。”
崔述沉默片时,怅然道,“官儿做到他那么大,弄死一介武林草莽并不算什么。贺兰敬明倒霉与我无关——未得新主欢心,才是关窍。”
“新主?你是说监国太子?”
“嗯。”崔述点头,“陛下年老,平淮事了便一直不管琐事,朝中太子监国,辽东却还有个叔王。贺兰敬明失势,九鹤府由谁当家,叔王与太子各执一辞,陛下不发话,生生空悬五年。”
舒念一步抢在他身前,难以置信道,“难道是?你——你?”
崔述将她拉回身畔,张臂揽在怀中,“念念真机灵,都还没说呢,倒明白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诸山舍会前,我离开姑余,也为这个。”崔述道,“叔王上书,力荐我做府卿,太子因一些事,竟也不反对,便叫我占了便宜。诏命到姑余时,正好丹巴来寻我,我便打发他们入京,去府里效命。”
“就是江湖传言,丹巴上姑余,甘门主以下无敌手,被小吴侯一脚踹下山门那回?”
崔述眨眨眼,算是默认。
舒念长声叹息,“足见江湖传言不可信。连我这悬壶济世的大神医,都能被编排成整日炮制毒物,又兼祸乱天下的女魔头,真是——”
崔述握着她的手紧一紧,肃然道,“别管世人,我心中知你。”
“嗯。”舒念笑起来,“你也一样,记得莫管旁人事,有我在。”旁人二字咬得极其慎重。
崔述心知她意有所指,必是藏剑楼一门,心生暖意,郑重答允,“放心。”
“此事江湖中尚无人知?”
崔述点头,“非但江湖,朝中亦无人知。宁斯同随侍平辽王,约摸知道叔王力荐,应不知首尾——诏命年内入京,到时应该有消息。”
舒念一时想起,初上吴山那日,宁斯同深夜来访,替辽东叔王招揽崔述——应是平辽王借宁斯同之口,再次表达亲热之意。
苏秀机关算尽,却连在算计的人如今是谁也未理清,着实可叹。
舒念难免操心,“现如今流言纷纷,会不会有所变故,叫你为难?”
“不会。”崔述一笑,“若有,咱们便寻个地方养花种草,求之不得。”
二人相携漫步,到了湖边柳堤,月影星辉相映,水面银光粼粼。舒念拂开柳枝,“往这一直走下去,便到我家啦。”
“旁的还好,只是药草养得不成样。”崔述道,“要去看看么?”
舒念想想,摇头,“回去吧。”拧身便走,却觉肩上一紧,已被他握住。一回头,唯见一对清亮的丹凤眼汪着满湖波光,盈盈看着自己,“怎么?”
崔述凝目,忽一时眼皮低垂,倾身过来。舒念尚不及反应,便被他拉入怀中,唯觉漫天星光骤然下落,侵入自己整片视野,唇畔一凉,已被他牢牢占据。
舒念一怔,轻轻闭目,含笑沉迷,陷在他唇齿间含混相应,“回去不好么?”
崔述与她缠绵一时,勉强分开。两个人额首相抵,崔述喘一口气,“我这一生,做过最对的一件事,便是接了这个府卿。”
温热的鼻息携一股子药草苦味,将她裹挟。舒念闭目喃喃,“何解?”
“若一直困居姑余,怎能知你回来——”他叹一声,怅然道,“你这么狠心,又不会来寻我。”
舒念一滞,她自觉有愧,好容易重活一世,避之唯恐不及,怎肯主动送上门?真话说出来大伤感情,便敷衍一句“让我抱抱你”,埋在他胸前不动弹。
二人交颈依偎,不知几时,忽听水声哗啦,慢慢迫近。舒念急忙站直,整一整鬓发,便见一叶渔舟晚归。
舟上一名中间壮汉,提一只鱼篓下来,看见他二人,倒吃一惊,“郎君回来了?”
舒念便看崔述,却见他神色一乱,复又整肃,“阿郎如何晚归?”
“网子撒得远了。”壮汉提一尾鱼过来,“郎君难得回来,提去炖汤。”
舒念一笑接过,“多谢阿郎。”
壮汉奇道,“这位是——”
“内子。”
舒念老脸一红,还不及反对,壮汉已经笑起来,“怪道的这回见郎君,精神好,气色好,也胖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的很是。”摆手道,“妻儿在家等着,先回,郎君明日来家里吃饭?”
舒念正待答应,却被崔述一把掐住,“还要出门,下回过来,必去阿郎家中叨挠。”
壮汉便去了,走到不见人影,还有悠哉游哉的渔歌随风送至。舒念侧首看崔述,接连大伤大病,瘦骨伶仃的模样,竟然还——
“胖了?气色好?”
崔述一笑,揽着她往回走。
舒念往他臂间掐一把,“过目不忘小吴侯,见过的人,却连名字也叫不出,你——啊——”
已被他在唇边轻啄一记,一肚子话便咽回去。崔述但笑不语,挽着她急走。
磕磕绊绊回去。舒念畏热,白日里早凉水浸过几回,却打发崔述去烧热水,不许贪凉。另收拾出两个药草包儿,掷进去。
舒念低头看一时,忽一指戳在他突起的蝴蝶骨上,感觉指下身体一震,恨道,“就不能说句实话?”
“并未哄你。”
舒念哼一声,“却诸多隐瞒。”
崔述一笑。他消损厉害,虽是盛夏,唯有此时浸在滚热的浴水中,才出一层薄汗——粉光融融,好看得紧。
舒念难免沉迷,片时失神,“阿述,我是不是——差见不到你了?”
崔述低头,“没有的事。”
舒念叹一口气,往事不可追,只能求个将来,“你要一直好好的。”
“嗯。”
舒念便坐回窗下,往案上挑拣葵花子儿,预备炒些来路上吃,“村里人对你这么熟,你常来这里住?”
“嗯。”崔述着实不想提及往年事,不安地动了动,“一年里……有几个月,会在这里。”
“这里很好。”舒念道,“村里人都很和善。”
“他们都是逃荒来此,书泠拿她的私房,替他们修建屋舍,故而待我亲厚。”
舒念便羞他,“叫人家姑娘出钱,小吴侯好吝啬。”
崔述一滞,待要解释,又无从说起,只能低头不语。舒念瞬时灵醒——他那时神智不清,疯疯癫癫,自顾不睱,哪有闲心管那些?自悔失言,“甘仙子是个好人。”
崔述眼皮一垂,目光落在水面,水珠顺着极长的眼睫滑落,划过面颊,泪痕一般,“若不是遇上我——”
“你不能这么说。”舒念趿着鞋下榻,凑到近前,“甘仙子认识你,不知有多么高兴。”不管他有无回应,“比如我。”
崔述抬目。
“我本打算离了百花寨,寻个地方行医隐居,谁料稀里糊涂跟着阿述走了一路——”舒念拾一只葫芦瓢,舀水淋在他光裸的肩上,“你猜我后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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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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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水行
◎你吓死我了。◎
崔述双目大睁。
舒念凑近, 湿漉漉地亲一口,一触即分,叹一声,“万分庆幸。”又溜回榻上接着挑拣, “细想想, 便是吴山没能遇上你, 日后难免寻你去。”
崔述在水里转个身, 面向她, “又哄我。”
“便不为别的,我也要看看——”舒念说一句, 稍觉不妥, 又咽回去,“水凉了就起吧。”
崔述站起来, 草草笼了衣裳,挨着舒念坐下, “要看什么?”
舒念唯觉热乎乎湿漉漉一个身子火炉一般贴着自己,立时出一身薄汗,掷了瓜子儿, “看小吴侯是否仍旧那般俊俏?老了不曾?”
崔述移到她身前, “结果呢?”
“俊得紧。”舒念捧住他面颊,撮一口, 笑道,“阿述不离我远些,难道喜欢我对你上下其手?”
崔述眨眨眼。
舒念一怔, “那我可不客气。”
其时良辰美景, 月明风好, 二人年轻情热, 难免辗转纠缠,不多时汗渍淋淋。舒念恍惚一个念头——
“白洗了。”
及至月影西移,满榻凌乱,崔述拢一卷凉被,歪在枕上打盹儿。舒念倒精神起来,仍旧坐着挑拣瓜子儿,“绿茶,薄荷,挑一个?”
崔述连着枕头挪到她膝前,“什么?”
“给咱们阿述炒瓜子吃,绿茶味还是薄荷味?”舒念瞟他一眼,“回床上睡去。”
“你挑,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崔述哼一声,“你都不回床上,我回去做甚?”
舒念扑哧一笑,“睡什么?再一忽儿天都要亮了,不如船上睡去。”一语未了,忽觉眼前一花,被人扳着肩膀拉入怀中,仰面笑道,“府卿大人,你不累么?”
崔述忍着气,“多谢小舒大夫体谅。”
舒念终究没能炒成瓜子儿,第二日睡眼惺忪,稀里糊涂被崔述拉着,湖边搭船,沿河道入江,往黄石去。
舒念上船便爬到床上补觉,半梦半醒间感觉温凉一个身子挨着自己,随手拢住他肩膀,“别闹。”
又一回大梦醒来,舱中一灯如豆,舷外漫天星河,桨声水响,融作一团混响,仿佛一个迷离的梦境。
舒念只觉渴得厉害,往桌边一提壶中冷茶,咕嘟嘟灌了一气。一时出舱,便见甲板上两人神情严肃,对立说话,却是崔述和丹巴。
崔述一回头看见她,面色立时柔和,“醒了?”
舒念点头,“大头陀怎么来了?”
“遇到些事,需向府卿面禀。”丹巴笑应,“本想拜见小娘子,府卿说您歇着呢,还以为见不上了呢。”
舒念奇道,“要走?”
“是。”丹巴便向崔述行礼,“事不宜迟,我这便上路,府卿万万留意。”
崔述点头。
丹巴一声长笑,双臂张开,直如大鹏展翅,往江面滚滚长波直扑而去,堪堪落水之际,足尖一点,轻飘飘腾身而起,三四个借力,已落在乌沉沉江岸之上,远远向他二人招手。
舒念赞一声,“大头陀好俊的轻功。”想了想,“淮乱时这些人与八山二岛势同水火,手上人命沾了不少,你这是自寻麻烦。”
“我自己都是八山二岛一枚弃卒,还怕麻烦?”崔述一哂,将她拉入怀中,披风裹了,“江风大。”一眼望去,漫江泼墨,不见前途,“那日与凉来寻我,坦承他与雪茹私情,他不怕以自己一身殉了姑余清名,唯独雪茹母子无依靠。我受与凉庇护数年,一朝托孤,不能不尽绵力——只能受了平辽王举荐美意。”
舒念被他裹得严实,动弹不得,只能伏在他胸口,“你是说……这些年平辽王一直力邀你入主九鹤府?”
“嗯。”
“你是如何答他?”
“不需如何。”崔述沉默一时,“我那几年……不能见生人,与凉都替我回了。”
他说“不能见”,而不是“不见”,舒念心中一恸,转移话题道,“甘门主那么早便打算托孤……若你不接府卿,又如何?”
崔述越发将她拢得紧些,忽尔笑一声,“姑余一门收留我,便是为了这一日,我若置之不理,岂非狼心狗肺?”
“阿述!”
姑余一门在崔述身上有所图,舒念的确早有猜测,但她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仿佛自己是世上个弃儿,与谁都不亲近,看谁都充满敌意。
舒念渐觉不安,握住他一根手指,慢慢摩挲,“甘仙子那样待你,叫她听见,该多伤心?”
“书泠。”崔述念一声,忽又懊悔,“我方才都在说些什么?”
舒念从未有一时如此刻通透——崔述一生为苏循利用,一朝得姑余一门庇护,心中一半依恋,一半怀疑,时时天人交战。
甘与凉已死,不论他当日出于何等用意,如今只能作好意,断不能叫崔述以为甘与凉利用于他。否则,看上去风光无限的九鹤府卿,武林吴侯,终此一生都无法摆脱自我否认的困境——
“你从郊狱出来时什么模样?一身毒伤,一无所有,甘门主图你什么?阿述,你即便是疑我,亦不能对甘门主兄妹生疑。庇护甘氏传人,咱们义不容辞。”
“嗯。”崔述神色稍霁,心底阴郁一团,被她一番软语挤压,终于消停——三番几次全因她在,若一日没有舒念,他会怎样?
他只想一下便觉惊恐,将她五指紧扣,“念念,我不能……”
“什么?”
不能没有你。
崔述喉间一哽,却不敢说出口,把她吓走了,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没什么,咱们回去吧。”
二人回了舱里,舒念难免抱怨,“说好炒瓜子,胡闹一回,现在没的吃。”
崔述往阁子上摸索一回,递一个包袱给她,“这是什么?”
舒念疑惑打开,竟是自己挑拣妥当的葵花籽儿,并各式香料。一时大喜,打发崔述升一只炭炉,架在火上炒料,稍一翻腾便焦香扑鼻。
崔述蹲着打扇,“绿茶还是薄荷?”
“都不是。”舒念一笑,挑一枚递给他,“尝尝?”
崔述本不吃这些,架不住她笑意盈盈,“有一点苦,却很好吃,是什么?”
舒念哈哈大笑,“小吴侯怕苦怕到魔怔,居然能赞一声好吃,工夫没白费。”
崔述尚不及言语,目光一闪,“留在舱里,不许出来。”手腕一翻,三棱血刺出手,匆匆出舱。
舒念一惊,疾步跟出,便见崔述立在船头,俯身查看水下,忽一时冷笑,三棱血刺咬在齿间,紧一紧腰间玉带,扯下披风,掷在甲板上。
回头见她,“回舱里去!”
“我——”
“回去!不许出来!”
舒念无奈,只能依言缩回船舱,又不甘心,再探头时,只见崔述足尖一踮,扑身入水,几无声息。
船上静若坟场。舒念等得心焦,待要入水查看,不知水下何事,更不知下去会不会给崔述添麻烦,急得在甲板上转圈。
忽一人笑道,“小娘子安心,河套九水鬼都作了府卿剑下亡魂,水下能与府卿一战的,还没生出来。”
舒念转身,“谁?”
便见一白衣青年从舵舱悠然而出,“在下太子府武事参赞,许铤,见过小娘子。”
“你怎知河套九水鬼事?”
许铤一哂,“太子怎会替苏秀遮掩,府中何人不知?”踱到舷边张望,“鄙人不通水性,府卿若失手,只能求小娘子救命了。”
舒念无语,就这怂样,还劝她安心?
许铤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方能拜上将军。些许毛贼,安能慌张?”
便听水下咕咕一片乱响,鲜红的血水源源上涌。舒念心中凉了半截,待要扑身入水,有大量尸块相继漂浮上来,尽皆身首分离,应是一刀断首。
二人面面相觑。
又一时水底水声哗啦乱响,“当啷”一声,鲜红一物滚在甲板上——
三棱血刺。
舒念心跳都停了片时。一个人双手攀着船舷,打水底“哗啦”一声冒出头,“念念。”
舒念颤声问道,“你……有没有事?”
“无事。”崔述抹一抹面上水痕,“就几个毛贼,都解决了。”
“几个?”
许铤凑过来,“数了数有十四颗头,府卿,下面还有吗?”
“还有几——”崔述看一眼舒念,瞬时改口,“没了。”一语未毕,又一具断首尸浮上水面。
舒念脸色一黑。
许铤插口道,“夜里水凉,小娘子愣什么,拉府卿上来呀。”
崔述出水许久都不上船,只趴在船舷边上说话,必是气力耗尽——
舒念一时懊悔,忙与许铤协力拉崔述上船。崔述双足一沾地,膝头一软,不由自主跌坐在地。
许铤看舒念满面心疼,难免吐槽,“府卿杀九水鬼,凶险岂止百倍?屠邙山一窝匪,带十人小队,剿三百悍匪,又是何等——”
崔述斥一声,“你怎的还在这?”
许铤一滞,“太子命我——”
“你不通水性,留在此地作何用?”崔述道,“前面泊岸,自去吧。”
许铤无言以对,“是。”灰溜溜去了。
四下无人,崔述倚在栏边,摸索着挽住舒念衣襟,“念念?”
舒念转过身,越过遍地水渍,倾身抱住他水淋淋的一个身子,“你吓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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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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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因果
◎纵受尽天下委屈,享尽世间荣光,从不妄言半字◎
崔述愣一下, 唯觉面上冰冷的江水都叫她偎得热了,轻轻笑道,“无事,若有凶险, 我能一个人下去吗?”
“对方十几个, 你一个人——”舒念心有余悸, 喉间发哽, “水下那么冷, 乌漆抹黑的,你要是——”一时说不下去, 张开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吓死我了。”
崔述听她絮絮轻语,心生暖意, “有十分把握才一个人下去,若有不妥, 早带着你走啦。”
舒念一想是这个道理,稍整容色,耳听江风浩荡, 恐他冷着, 便道,“冷得紧, 我们回去吧。”
二人相携回到舱里。许铤正站在前舱当间地上,看着两个下人收拾浴水,一眼瞧见崔述, 忙上前相扶。
崔述侧身避开, 斥一声, “出去。”
“是。”许铤踌躇一时, “属下奉命伺候府卿入京,求府卿不要赶我下船?”
崔述疲倦至极,哪里有心听他聒噪,随意道,“随你吧。”
许铤大喜,冲舒念眨眨眼睛,合上舱门便跑出去。
舒念帮崔述除下沾满泥沙血渍,沉重无比的湿衣裳。崔述跨入桶中,感觉热水如潮,将他包裹。抬头见舒念蹲在炉边熬煮姜汤,顿时生出重回人间的实感,不由满足地叹一口气。
舒念正往锅中扔着红糖,闻声回头,紧张道,“受伤了?”
崔述一滞,复又微笑,“没有,放心。”
舒念恐他糊弄自己,提步上前,探手入水,沿脖颈肩线往下摸索,直至细瘦的腰际,渐觉掌下躯体不住细细战栗,越发慌张,“哪里疼?”
崔述怔怔看她,不由自主身子一倾,歪在她肩上,叹一口气,“不疼,我很好。”他自杀河套九水鬼,十余年刀口舔血,生死关头走过不知多少回,却是头一回大战之后,得一处休憩,顿生怅惘,叹一声,“从来也没有这么好过。”
舒念怔住,一只手松松揽着他,“会更好的。”
崔述闭目倚靠,一时坐直,歉然道,“我把念念衣裳都弄湿啦,换一件吧。”
舒念一笑起身,正待避去后舱,却见崔述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二人亲密至此,何需相避?背转身除去湿衣,换好衣裙,挽着头发回头,看他仍旧盯着自己出神,笑道,“好看吗?”
崔述瞬时面上飞红,身子一沉便浸入水中,直至没顶,一丝儿也不露出。
舒念摇头失笑,看着姜汤滚过三滚,便盛出来,“出来喝汤。”
水下咕嘟嘟冒出一串泡儿。
舒念敲一下桶壁,“不喝便去甲板上睡。”
崔述破水而出,抹去满面水痕,无奈叹气,“其实不用喝……”
“你是大夫,还是我?”
崔述一闻那气味便觉崩溃,难免垂死挣扎,“以前没喝过,不也无事。”
舒念冷笑,将汤碗撂在案上,“遵府卿命。”去后舱拾掇烧糊了的葵花籽儿——贴着锅底一层早烧得焦黑,万幸炭火不旺,面上还有一层幸存。
尝一尝滋味居然还不错,仍用铲子收拾出来,布袋儿装了,歪在枕上嗑着瓜子儿悠闲看书,心不在焉翻过一页,便听门声响动——
崔述进来,将一物放在案上,又爬上床,挤去她身旁挨着。
舒念绷住一口气,“做甚?”
“你看。”
舒念循着他指点,便见姜汤碗孤伶伶顿在案上,姜汤不知所踪,忍着笑道,“倒去江里了?”
“怎敢?”崔述凑到她身前,呵一口气,“不信你闻闻?”
舒念转怒为喜,把书扔往一边,拉他躺下,“早早听话不好吗?”
“嗯。”崔述伏在她膝上,由她用篦子理着自己满头湿发,低声争辩,“以前……真的不喝。”
“以前没有人照料你。”舒念哼一声,“现在你不是有我吗?”
崔述闭目微笑,“念念说的是。”
舒念慢慢理顺头发,扔了篦子,“阿述?”
半日朦胧一声,“嗯?”
竟然已是恍惚入梦。舒念抚着他清瘦的肩线,忽尔叹一声,“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啊?”
“唔……”崔述迷离相应,“自己躺一躺……不几天,便好啦。”
不问还好,一问越发揪心。舒念咬牙恨道,“睡你的吧。”
她白日里睡得过多,此时精神奕奕,看着崔述睡沉,将他移去枕上,自去甲板上吹风。堪堪出了舱门,便见许铤倚门而立,“做甚?”
“奉命迎府卿入京,自要随侍戒备,怎敢偷懒?”许铤道,“娘子怎的不歇?”
舒念歪头看他,“你怎知九水鬼事?”
“府卿没跟您说?”许铤一怔,叹道,“太子有言,小吴侯纵受尽天下委屈,享尽世间荣光,从不妄言半字——竟是一字无虚。”
“太子认识阿述?”
“岂止认识。”许铤笑一声,悄声道,“府卿是太子的救命恩人。”
舒念大惊,“什么?”
“当日太子年少,微服查黄河水事,被一众水匪当肉票拿了,绑在船上。跟随从人惊慌失措,奔至府尹求救,大军刚至河套,路遇太子归来,安然无恙。”
诸多旧事,严丝合缝——
舒念难以置信,又不能不信,“因阿述杀九水鬼,太子才得以脱身?”
许铤点头,“当日事太子亲眼所见,府中人尽皆知。我当然知道九水鬼非苏秀所杀。”
舒念琢磨一时,“那——”忍一忍又咽了,对面站一个太子参赞,不好当面吐槽。
“娘子是问,为何太子明知苏秀冒名,却不揭穿?”许铤笑道,“我也问过。太子与府卿在河套分开,便无联络,只知他是藏剑楼中人,不知名姓。苏秀入京,太子隐而不发。直至数年前太子办演武会,邀八山二岛上下同至,才知救命恩人名叫苏述。”
舒念奇道,“苏循一直藏着阿述,难为他竟肯带阿述入京。”
“演武会以三棱血刺为饵,夺魁门派便能将三棱血刺据为己有。”许铤一笑,“此等异宝,苏循怎么舍得?必要带高手随行,务必据为己有。”
一朝弄巧成拙。
“夺刺一战,太子邀陛下同至,陛下赐‘武林吴侯’,归府卿本名崔述,赐三棱血刺——便连平辽王也不知,这些都是太子回报府卿救命之恩。”许铤微笑,“平辽王若知此事,三年来断不会力主府卿掌九鹤府。”
难怪平辽王力荐崔述,太子竟毫不反对——好一回阴差阳错。
许铤叹一声,“若非府卿前些年卧病,九鹤府亦不会空悬数年。”
舒念不由自主道,“什么病?”
“不知。”许铤道,“太子前年入川,悄悄探望过,回来只说了一句慢慢将养,旁的都没说。”
两人一时无语。
许铤赞叹,“君臣际遇便是这等奇妙,府卿少年得遇良主,也是幸运。”
舒念暗道九死一生遇一回,谁稀罕谁去。抬杠道,“太子当日问问救命恩人名姓,倒省去日后许多烦挠了。”
许铤斜眼看她,“府卿又没告诉你?”
舒念心口噎得生疼,拿定主意回去好好审问崔述,此时却只能需心求教,“什么事?”
“府卿杀九水鬼时毕竟年幼,又兼受伤,力竭不起,被黄河急流冲走。还是太子跳入水中将他救起,上岸后一直伤重不醒,昏迷间只是念着要回家。太子查看他怀中铭牌,猜测是藏剑楼中人,命当地府尹千里护送去吴山。不久传出藏剑楼少主杀九水鬼事,太子信以为真——苏秀入京时,特意召见,才知来了个李鬼。”
舒念忽一时想起崔述说“为图隐秘我一个人去”的话,仔细想想,十一岁的男孩,千里外杀九水鬼,难免有伤,又如何行走千里回吴山?
藏剑楼却连个接应之人也无——苏循根本没有计划崔述活着回来。
即便崔述不能尽杀九水鬼,随便杀死一个二个,等崔述死在黄河里——苏秀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与九水鬼迎面对战也很了不得,必定名扬天下。
谁又能知道黄河里还有一个默默死去的傻孩子?难道指望一众水鬼为他正名?
好歹毒,好狠心。
舒念听得心头郁躁,恨道,“苏循老匹夫死得倒好,否则姑奶奶不好好炮制他一回,如何能消心头之气?”
许铤摇头,“死了也不得消停。苏秀放出消息,说先父为三棱血刺所杀,苏循坟里的骨头只怕都化了,倒叫府卿百口莫辩。”
“什么?”舒念大吃一惊,“苏秀的意思是——阿述杀了苏循?”
许铤一脸“你又不知道”的表情,叹一声,“府卿遇上藏剑楼,未知幸或不幸。”
“还用问?”舒念勃然大怒,“当然是大不幸!”一时连刨根究底的心肠也无,一顿足跑回去。本待质问崔述,进门却见他缩在床角,松松搭一条凉被,鼻息匀净,兀自睡得香甜——
还记得给她留了多半边铺位。
舒念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挨他躺下。床铺震动崔述便醒了,迷离睁眼,看见舒念,身子动一动,拱到她身边,粘腻道,“去哪儿啦?”
舒念一肚子邪火未消,躺着不动。
崔述半日不闻答应,越发拱到她怀里,闭着眼睛小声恳求,“你抱抱我。”
舒念心肠一软,侧转身拥着他,一只手顺着清瘦的脊背慢慢抚弄——约摸幼年艰辛太过,名满天下的小吴侯,最喜爱被她这般抚摸,倒似一只流落的犬儿。
果然崔述满足地哼一声,沁凉的额密密抵着她脖颈,吐息如绵,沉沉睡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菌今天下午航班到北京,早上在侯机大厅赶的这一章,周六回。
临近结局,存稿力不从心,只能请两天假,周日晚九点见。
感谢各位巨巨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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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众英
◎我修的是武道,不是菩萨道◎
水行八日, 临近黄石码头。
许铤捧一只大托盘,一掀帘子,便见舒念倚坐窗边,手中剥着瓜子儿, 口中絮絮闲话。对面一人歪在枕上看书, 松松笼一件布衫, 既未束发, 也未束带, 雪白一对赤足搭在深色的凉席上,白得夺目。
九天谪仙一般的好模样, 倒仿佛只需一阵风路过, 便会乘风而去——
正是崔述。
崔述看见许铤,放下书卷, 直起身子,盘膝而坐, “怎么?”
许铤将托盘捧过头顶,“京中织造赶工月余,快马送至吴山, 府卿又离开, 一路辗转,终于送至府卿驾前。”
舒念唯见盘中金碧辉煌, 掷下瓜子壳儿,翻拣一时,咋舌道, “一件衣裳做出这种亮瞎眼的效果, 织造真是个大人才。”
宝蓝绣银, 衣上九只银鹤栩栩如生, 振翅欲飞,九鹤府制式官服——九鹤凌空。
与她前辈子穿的只一点不同,她的是红宝银带,这个是东珠玉带——职级有差。
心下难免泛酸,哼一声,仍旧回去剥瓜子。
崔述一直偷眼看她,见她仿佛不大高兴,难免忐忑,“武林聚会而已,穿这个太招摇,收了去。”
许铤还未反对,倒被舒念抢在头里,“正该加以震慑,收什么收?”
崔述一滞。许铤反应极快,连着托盘放在案上,便往外走,临出舱门忍不住回头,却见舒念隔过桌案,将剥好的瓜子仁儿塞入崔述口中。
瞬间只觉眼睛疼,连忙躲出去。
舒念一瞬不瞬看他眼睛,“好吃吗?”
崔述嚼着食物便不肯开口,两腮鼓鼓,含混地“嗯”一声。
舒念若有所思,“阿述近来不那么嗜甜了呢。”船上没有蜂蜜,新出一炉丸药苦得厉害,却还吃得不错。犹记饮冰掌毒刚去时,便连寻常白水,不加乳糖,都不肯下咽。
崔述微笑不语。
舒念拉他起来换了衣裳,腰际空空落落,便将玉带束得紧些,“才多久过去,瘦这么多。”退后打量,原就十分的姿容被九鹤凌空一衬,越发多得溢了出来,二十分也止不住——
啧啧有声,“我们阿述怎么能这么好看啊。”
崔述面上一红,将她拉入怀中拢着,“你喜欢,让他们给你也做一身?”
“我好希罕么?”舒念十分不屑,“我当年穿这个时,你还在——”一语滞住,她做鹤使时,他在……在郊狱倍受折磨。
崔述哪有什么不明白的?打岔道,“等此间事了,带你去见一个人。”
“又是大小头陀?”
“不是。”崔述稍觉尴尬,羞涩一笑,“是我哥哥。”
舒念如被雷劈,“苏循不是死——啊不对,从未听你叫他哥哥,是谁?”
崔述一听“苏循”二字便有些黯然,强自振作,“是我亲哥哥,在吴山时便想带你见见他,却没遇上,现在见倒也不算迟。”
“吴山?”一个名字骤然浮现,舒念大惊,“难道是阮倾臣?”
“嗯。”崔述点头,“家破之时,哥哥流落至南院,我被阿兄养大,平淮一乱,才叫我们兄弟二人重逢。”
舒念看他一眼——依阮倾臣当日所言,灭他一家祸首,分明是藏剑楼,便不是苏循,也与苏循脱不了干系,怎么好像崔述并不知情?
崔述与苏循感情非同一般,苏循既死,此事倒不必再提起,否则激起崔述心病,得不偿失——阮倾臣既是崔述嫡亲哥哥,说不得打的也是这主意。
舒念主意一定,自然而然道,“哥哥在哪?”
崔述被她这一声“哥哥”叫得心头一暖,柔声道,“前日有信,明日至黄石。”停一停又补一句,“阮青君陪着。”
一语未毕,船身一震。许铤在外回禀,“府卿,泊岸啦。”
崔述挽住舒念,“走吧。”
舒念被他拉着走几步,临出舱时,揽住他脖颈,踮起脚尖,附耳道,“你这锯嘴葫芦,忽然提起哥哥,还要带我见……打的什么主意?”
崔述脸颊稍侧,嘴唇轻轻柔柔从她眉目间一划而过,悄声笑道,“不如猜一猜?”
舒念心中明白,埋在他怀中轻笑不已。
二人与许铤一道,携四名从人登岸换马,一路到得李氏宗门。守门弟子一看来人装扮,俱各吃惊,便待入内回禀。
许铤一言喝止,“多事,府卿驾临,还需回禀?”刀柄一格,搡开门人,分出一条路来。
一行人鱼贯入内,到得议事堂前,崔述侧耳倾听,无声冷笑,摆手止住从人,独自上前。
舒念不放心,跟过去,耳听苏秀的声音道,“楼中出此悖逆之事,藏剑楼大不幸,苏秀无能,只能求助诸山舍会,替藏剑楼一清门户。”
便听人声鼎沸,嘈杂不堪,隐约一二高声,都在大骂“崔述好一个伪君子”“八山二岛出此败类”“心狠手辣六亲不认”“难怪为朝廷厌弃”——
崔述拉开舒念,断然道,“留在外面。”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九鹤凌空衣摆在木门上一拂而过——
室内瞬时悄寂。
这一段路,他要自己一个人走。舒念强自按捺跟过去的冲动,退一步留在门外,隔过一扇窗扉静观其变。
苏秀站起来,“师叔?”
高台之上,五人安坐,左一左二宁伯遥和武见贤,俱各素衣素服,犹在服丧。右一唐玉笑,苏秀右二,正中间一人,身着九鹤凌空,蓝宝银带——九鹤府副卿吴春亭。
崔述一提衣摆,拾级而上,“苏楼主再三吩咐,叫我务必亲身赴会。这便来了。”
苏秀一指崔述,回看吴春亭,“吴府卿,你,他——”
吴春亭早已站起身,迎上前单膝跪地,朗声道,“副卿吴春亭,拜见府卿。”
“起来。”崔述点一下头,“你怎么来了?”
吴春亭恭恭敬敬行礼,“奉殿下命,往黄石迎候府卿入京,恰逢苏楼主相邀,便往诸山舍会走一遭。”引着崔述往自己座椅处安置,自己退后一步随侍。
崔述一掀衣摆入座,“苏楼主请春亭何事?”
苏秀一滞。
唐玉笑哈哈大笑,“八山二岛祸事接二连三,苏楼主请九鹤府出面,自是为主持公道。如今可好,九鹤府正卿驾临,必是要公道得不能再公道啦。”
吴春亭道,“唐门主言之有理。苏楼主,请。”
苏秀硬着头皮道,“宁堡主死于悬火丹,武门主为受诸山舍会所托,彻查此事时身死,甘门主无故自绝,甘仙子又为人所杀——局势动荡不堪,今日集会,正为此事。”
唐玉笑毫不给脸,“苏楼主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清清嗓子,便学着苏秀的口气,唉声叹气道,“实不相瞒,家父一年前为三棱血刺所伤,血尽而亡,藏剑楼出此悖逆之事,着实羞与人言。如今武门主和甘仙子相继死于三棱血刺,再不公之于众,苏秀恐成天下罪人——”
苏秀大怒,“并无一字虚言!”
唐玉笑越发大笑,“既是没有,我好心替你重复一遍,不谢我已是奇了,发什么脾气?”
苏秀大怒起身,“唐——”
“苏楼主。”崔述一语打断,“武门主死于我手。”
满室哗然。武见贤腾地站起来,杀气腾腾道,“小吴侯欺我武氏无人?”
崔述一哂,“武氏三尊诱我至隐剑阁,二话不说便要打杀,我修的是武道,不是菩萨道,没有舍身饲鹰的心肠,生死搏斗,武门主为三棱血刺所伤,血尽而亡,难道怨我?”
“我父与你并无冤仇,何故诱杀?”
“据武门主所言,未知何方神圣,递书一封给武门主,言道崔述再次出山,意图谋夺甚么武督之位,削夺八山二岛门派,沦为武督下属,力邀武门主在隐剑阁一同设伏,袭杀崔述。武门主心实,信以为真,非但自己前来,还携武氏三尊一同前来——”他说着话,便看苏秀,“奇的是当日只见武氏三尊,不见写信人。少门主有暇,倒不如查一查去书之人是何方神圣。”
武见贤一时晕头转向,木讷道,“家父居处确有一封书信,却已焚为灰烬——”
崔述仿佛早已料到,极其轻蔑地笑一声,“苏楼主方才所陈诸事,仅此一桩与我有关,其他的,还请诸位费心。”
苏秀忍无可忍,“甘仙子为三棱血刺所杀,师叔竟无甚言语?”
“甘仙子为三棱血刺所伤,其时三棱血刺并不在我身边。”崔述道,“我与藏剑楼早已无瓜葛,师叔二字,实不敢当。”
黄石大会一起,大多猜到崔述与藏剑楼势同水火,虽如此,亲耳听闻仍旧震撼——
议论之声四起。
吴春亭皱眉,插口道,“来前殿下有言,府卿出身藏剑楼,命赐‘天下第一楼’金匾,既如此——”
崔述道,“殿下旨令,照办便是。”
苏秀脸皮一黑,吴春亭这般做作一回,天下谁不知“天下第一楼”是因为崔述才赐,崔述叛出藏剑楼,挂着这块匾,日日给自己添堵么?太子所赐,进退两难,难道公然回绝,说一声“我不要”?
一口恶气,生咽下去。
崔述道,“三棱血刺遗失,查一查何人拾到,便知何人谋害甘仙子。”
武见贤高声冷笑,“三棱血刺何等宝物,说遗失便遗失,好不轻巧。既是如此,今日舍会有甚好开?小吴侯如今九鹤府卿,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苏秀一口恶气出来,不住冷笑。
崔述道,“隐剑阁一战,我为令尊饮冰掌重伤,三棱血刺遗失,确是事实。”
武见贤哼一声,“为饮冰掌所伤还能在此地高谈阔论,以为饮冰掌真是吃一盏冰饮?”
苏秀扑哧一笑。
崔述偏转脸,便看唐玉笑。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夺目》,临近结局的意思是在收了,并不会一下子点完结,突然断尾怎么对得起各位巨巨厚爱?放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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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夺目
◎小吴侯好狠的心。◎
唐玉笑冷笑一声, 偏转脸去。
舒念在外看得清楚,难免恼怒,正待提步入内,却被许铤牢牢拉住, 斥一声, “放开。”
“吴副卿在黄石安排了住处, 客人到了, 府卿请娘子先去相陪。”
客人……阮倾臣来了?舒念哼一声, 崔述打的好主意,想用阮倾臣引她离开——
“放开。”
许铤只得松手, 寸步不离, 跟她入内。
唐玉笑正自僵持,一眼看见舒念, 面皮一紧,索性身子一折, 背对崔述,面向舒念挑衅冷笑。
舒念哪肯求他?向武见贤道,“天下无不可解之毒, 你不知饮冰掌解法, 不代表我不知,你现寻一人施一掌, 我解与你看。”
众人目光从崔述身上移过来,议论之声四起。
一人高声道,“天下无不可解之毒, 好大口气, 敢问妖女舒念的‘情丝绕’作何解法?”
舒念哼一声, “兄台身中情丝绕时, 我若心情好,说不得告诉你。”
唐玉笑勃然大怒,三两步走到她身前,口唇不动,从齿缝中逼出连串喝斥,“你再显摆,生怕旁人不知你就是舒念?”
舒念还他一个白眼。
唐玉笑咬牙,“你给我滚过来。”去拉舒念,却被一人格挡,“什么人?”
许铤笑道,“府卿家臣。”
舒念立在许铤身后,皮笑肉不笑,“唐二哥哥既修束手道,难道不许我说一句实话?”
唐玉笑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半日点头,叫一声,“武见贤!”指点道,“你家饮冰掌有解,替小吴侯解毒之人,正是区区不才。”
八山二岛上代掌门凋零怠尽,新一代武学造诣无可争议以唐玉笑和苏秀为首,他说这话,不得不信。
唐玉笑点着舒念,喝命许铤,“看着她,不许她说话!”一顿足回去坐下。
许铤偷看一眼崔述,立时一个哆嗦,拉着舒念退到唐门一侧,“姑奶奶既不走,安静些别说话?”
舒念哼一声。
崔述看他二人退后便移开目光,“多谢唐门主。”
唐玉笑偏转脸,“客气。”
两个人语气疏冷,全无救命之恩相互亲热之意,看得众人心下生疑。
“竟不知小吴侯还有这等际遇。”苏秀深知今日图穷匕现,不坐实崔述罪名,崔述身后靠着皇太子和九鹤府,自己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便连假客气也省了,“这边甘仙子一死,那三棱血刺便归原主,真是恰恰刚好啊。”
崔述并不动怒,“我为饮冰掌重伤,三棱血刺遗失隐剑阁密道之中。伤愈后回隐剑阁取三棱血刺,正遇甘仙子被人用三棱血刺刺死,我却也想知道,隐剑阁通往积秀谷秘道,楼主可知?”
“甚么秘道,闻所未闻。”苏秀讥讽一笑,“先父待小吴侯亲厚,楼中诸多秘辛只小吴侯一人得知,还请小吴侯不吝赐教。”
崔述心口如塞破絮,半日不能言语。
苏秀却不客气,“试问天底下只有小吴侯知道之地,甘仙子何故一人至此,何故为人所杀?难道甘仙子知道小吴侯甚么秘辛,被人灭口?”
吴春亭皱眉,“苏楼主慎言。”
崔述目光逡巡一时,落在一人身上,忽尔起身,也不见他动作,瞬时落在那人身前,负手看他——
“小吴侯……不,师父!”
苏都亭。
崔述衣袖一动,毫不出奇一抓一探,擒住苏都亭背心,苏都亭瞬时手足酸软,无力反抗。藏剑楼众人齐齐出剑相救,俱各眼前一花,二人踪影全无——
崔述老鹰捉小鸡一般提着苏都亭,随手掷在地上,语气平平,“都亭。”
苏都亭抖如筛糠,“师父。”
崔述定定看他,忽一时长叹一声,“你我师徒缘尽,你是藏剑楼中人,休再这等叫我。”
苏都亭抖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见崔述虽面色冷酷,目中却含惋惜之意。他深知崔述为人,平生最重感情,现如今特意将自己从藏剑楼中摘出来,难道仍旧顾念旧情?四肢着地爬上前去,抱住崔述双膝,恳求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永是师父。”
崔述轻轻一挣,九鹤凌空银线镶绣的繁复花纹蹭在苏都亭面上,粗糙而又凌厉。
苏都亭深悔当日莽撞,“师父不在藏剑楼,徒儿留在楼中为人欺凌,求师父救救徒儿。”
舒念气往上冲,正待驳斥,崔述目光轻飘飘扫过,只得生生忍了。唐玉笑回头警告,“莫逼我点你哑穴。”
舒念一滞,再抬头崔述已经坐了回去。
苏都亭爬起来,亦步亦趋跟着随侍,逼得吴春亭向后让开一步。
苏秀脸色接连变了几变,冷冷嘲笑,“恭喜小吴侯,得回高足。”
崔述理也不理,“苏楼主果然不知积秀谷秘道?”
“不知。”
崔述目光从苏都亭面上划过,低头不语。苏都亭恍然大悟,高声道,“积秀谷秘道直通隐剑阁,苏楼主亲口告知我等,何故装作不知?”
藏剑楼中一人越众而出,指着苏都亭骂,“首鼠小人,安敢污蔑楼主?”
苏简平。
苏都亭自那日脱离崔述,在楼中很是受了这位楼主首徒许多闲气,此时背靠崔述和九鹤府,哪里怕他?与他对骂,“秘道从隐剑阁佛像底座入,积秀谷山口出,过两进秘室,不信前去查看,连我这等边缘弟子都知,你装傻充愣,当各家掌门是傻子么?”
苏简平气得浑身发抖,“闻所未闻!即便是有,也是你那师父教得好,与楼主甚么关系?”
舒念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下疑云渐生。
崔述忽道,“都亭,书泠何故孤身一人至积秀谷?”
苏都亭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抢上前往他膝前跪了,“甘仙子事……徒儿怎知?”
崔述稍一低头,“书泠从不与人结怨,突然身死,我怎能甘心?都亭,藏剑楼上下,只你一人,能替为师解惑。”
苏都亭被他一声“为师”激得心头发烧,将心一横,跪下道,“师父先原谅徒儿,徒儿才敢说。”
崔述眼皮一垂,“书泠已死,不能复生,现查这些,图个心安。古云教不严,师之惰,你有错,师徒共担便是。”
苏都亭吃了颗定心丸,大声道,“甘仙子往安岳隐陵安葬甘门主,苏楼主命人放出三棱血刺在吴山的消息,引甘仙子来寻,又命我——”他忍不住看一眼崔述,见他神情淡静,才又乍着胆子道,“命我去见甘仙子,言道师父在积秀谷相候。我是师父关门弟子,甘仙子不疑有他,孤身一人,到积秀谷赴约。”
舒念心中大恸,甘书泠死后,崔述一场大病形销骨立——必是早已猜到此事与自己的好徒儿脱不了干系。
崔述漠然道,“原来如此。”整一整衣袖,“苏楼主可听清了?”
“听清什么?”苏秀翘足冷笑,“我只听见,甘仙子被你的好徒儿哄骗,平白送命,可怜可叹。苏都亭,你把甘仙子哄到积秀谷,便杀了她?”
“是你杀的。”苏都亭厉声道,“你用三棱血刺杀害甘仙子,嫁祸我师父。”
苏秀哪里理他?苏简平跳脚大骂,“秘道只你师徒二人得知,甘仙子是你引去,凶器是你师父的三棱血刺,与楼主有屁干系?”
苏都亭还不及骂回,后颈一凉,已被人牢牢扣住,蓦然回头,愣一下,“师父?”
“谁是你师父?哄你两句,竟也当真?”崔述垂眸,“你敢杀书泠,便该为这一日早作打算。”
“如何是我?”苏都亭连声喊冤,“,师父,是苏秀,是苏秀——”
崔述手掌一动,从后颈滑到咽喉处,铁锁一般,牢牢扣着,“秘道所在,从何处得知?”
苏都亭抖如筛糠,“是苏秀——”
崔述手掌上移,沿颔骨游走至右眼处,毫无预兆,“扑”一声闷响,血汁四溅,便听苏都亭长声惨叫,一只眼睛已被废了。
万不想崔述突下狠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静若坟场,只苏都亭不住哀嚎。
崔述手指轻移,冷冰冰按在苏都亭左眼上,寒声道,“再有一字虚言——”
“不,不敢,是,是——”苏都亭急急叫道,“我从纸篓中寻回师父废弃手稿,看……看到隐剑阁秘道,探一回,居然拾到三棱血刺,出来时被楼主遇到——”
舒念懊悔不已,早知如此,当日无论如何也该回去,带走三棱血刺。
一念之差,天人两隔。
“原来如此。”崔述松开手,站直身子。
苏都亭还未松一口气,眼前一花,唯觉腹间剧痛,瘫倒在地,一长一短地倒着气,竟连叫痛也叫不出了——
原是被崔述足尖一点,破了气海。
变生突然,苏秀愣一下,又哈哈大笑,“好歹也是亲徒弟,小吴侯好狠的心。”
“此人杀害甘仙子,死不足惜,苏楼主何出此言?”崔述转头,“春亭,带下去,着人审问。”
“是。”吴春亭一摆手,两名鹤卫上前,一个人拖走死狗一般的苏都亭,另一人捧着水盆巾帕,伺候崔述净手。
苏秀恨恨道,“却是多谢小吴侯口下留情,不再攀咬苏某。”
崔述洗了手,用巾子擦拭,“苏楼主莫着急,苏都亭还没死,慢慢审问,说不定另有惊喜。”
苏秀道,“悬火丹——”
唐玉笑一语打断,叫道,“唱戏的不累,看戏的倒累得受不住,什么时辰了,有管饭的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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