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元,大勰或许要变天了。”◎
于是乎, 半月之前收拾好的行箧再次被搬出,季十九早早去了码头雇船,季路元则与郁棠一起来了四方街, 打算买些糕饼点心之类的干粮带在路上吃。
郁棠站在点心架子前犹豫不决,“季昱安,十九有什么特别的口味偏好吗?”
季路元彼时正在另一侧看着伙计称梅子,闻言便头也不回地道:“他能有什么口味偏好?你喂他一把草他也是吃的。”
郁棠对着无人的栅架翻了个白眼, “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别总是拐弯抹角地中伤十九。”
说话间季路元已经提着系好的油纸小包走了过来, 他自后搂上郁棠的腰肢,下巴搭进她颈窝里, 轻笑着蹭了蹭她凉津津的侧颊,
“阿棠又教训我, 好凶啊。”
郁棠还未来得及答话,一旁年逾四十的妇人掌柜倒是乐呵呵地笑出声来, “小娘子与您家相公感情甚笃,真是羡煞旁人。”
季路元居然还颇为愉悦地‘嗯’了一声,郁棠脸红了红,肩头微耸,将身后的季世子顶开了些,继而又面向着掌柜,柔声问询道:
“掌柜可有什么推荐的点心吗?”
掌柜指着其中的几种为郁棠介绍,
“这个, 还有这个,这些都是宜州城中独有的特色小点, 当地人爱吃, 外来的也喜欢, 昨日还有几个棕瞳鬓胡的高大汉子来我店里,买了许多这样的小点。”
棕瞳鬓胡的高大汉子?
郁棠心下一动,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身后的季路元。
季世子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他贴着郁棠的手臂递过些银钱,“那便要这两种吧,烦请掌柜为我们每样包上两包。”
“好嘞。”掌柜应了一声,取来几张油纸铺开,利落地包起了点心。
半刻之后,季路元一手提着油纸小包,一手牵着郁棠的手,大步走出了点心铺子。
二人一路向西,直至拐入小巷,郁棠才停下步伐,眉眼微颦道:
“季昱安,若那掌柜方才所述为真,那些人是不是戛斯人?”
棕瞳鬓胡,身形高大,这明显就是戛斯部族才会有的形体特征。
可大勰与戛斯向来没有私下的往来贸易,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到宜州城?
季路元点了点头,“走吧,先回去再说。”
……
二人就此返回小院,尚未行至门前,季路元便已深深敛了眉眼,一把将郁棠拉到了自己身后。
“里面有人。”
他冲郁棠比出个噤声的手势,手腕轻巧一转,袖中的竹骨扇便已牢牢握在了掌心里,
“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
郁棠攥了攥他的手指,“你万事小心,千万不要……”
话未说完,身后的院墙里就已毫无征兆地跳出个人来。
盛时闻一身劲装,墨发高束,穿着打扮较之平日里的华冠丽服大有不同。
他显然没料到郁棠与季路元此刻恰巧就在门外,冷不防翻墙而出撞见两个人影,当即便惊得脚下一滑,颇为丢脸地摔倒在了地上。
郁棠:“……”
“呵。”
季路元居高临下地抱臂睨他,
“盛世子还好吧?用不用我现在上街买两个使唤回来搀扶你起身?”
盛时闻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你们两个回来了怎么不进门啊?”
季路元‘啧’了一声,“盛世子真是好大的脸,不请自来地溜进别人家里,现下居然还理直气壮地质问主人家怎么不进门?”
他突然一顿,“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郁璟仪自宅子内提步走出来,“是我带他来的。”
她看向季路元,神色有些肃穆,“我从栎林校场截获了半封密函,季路元,大勰或许要变天了。”
*
密函的截获要说回到十日之前。
今冬下了几场大雪,各地的春耕受了影响,永安帝遂下了旨意,要求各地方官员就近开仓赈粮。
紧邻京城的几个州府全要依赖京郊的粮仓,郁肃琰前些日子损失惨重,正是需要表现的时候,是以便主动揽了这运送粮草的苦差事。
事情原本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怪就怪在,郁肃琰此行明明是想表现自己心系百姓,可他却没有大大方方地走官道,反倒是走了人烟稀少的粮马道。
郁璟仪心生疑惑,正巧那批运送的粮草之中,有一车是随运输队伍送来栎林校场的补给粮,她便留了个心眼,顺水推舟地在队伍里暗自安插了一个自己的眼线。
结果居然还真被她拦截到了半封密函。
“二皇兄要在宜州城与戛斯人会面。”
郁璟仪将那半封拓印的密函推至季路元眼前,
“我修改了原密函上的会面时间,又派人将二皇兄的人秘密扣在了半路上,只是不知他们之前是否还有其他的往来信件,故而也无法确定这事究竟能拖多久。”
季路元一时未答,半晌之后才弓起二指扣了扣桌面,“另外的半封密函有头绪吗?你若是人手不够,我可以派人去查。”
“不必了。”
盛时闻接过话头,
“另外的半封是借由宁州的粮马道送往戛斯的,我因为那场梦境,一早便在各个关口布了眼线,所以才能及时截获这封密函。但……”
他顿了一顿,“但这密函所述之事着实荒谬,所以我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们信或不信,可都不能怀疑这密函是我自己伪造的。”
他边说便将信函展开摊在桌上,郁棠尚且不曾看清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整个人就已经先一步被那纸张左下角盖着的玉印惊掉了下巴。
——那竟是永安帝的私印。
“怎么会?”
她瞠目结舌,攀着季路元的手臂一目十行地将信函看完。
这密函还当真是永安帝写给戛斯王的,若说平卢所在的疆北是插在永安帝心头的一根刺,那与平卢隔着两道要隘天关遥遥相望的宁州,便是时刻悬悬垂挂于永安帝头顶的一把剑。
东宁王的不臣之心虽称不上昭然若揭,却也绝非无迹可寻,然他心中顾虑繁多,自始至终都静观默察着伺机而动,永安帝便主动用了些讳莫如深的小手段,引君入瓮般将他诱上谋反的路。
信笺上言简意赅地描述了这场打凤牢龙的绝妙计划与后续的丰厚‘酬谢’,戛斯王阿加布将假意与东宁王结盟造反,待到东宁大军兼程而进地攻向皇都,阿加布便会趁机率兵,自后方将守备薄弱的宁州城诛戮殆尽。
可想而知,这局既都是永安帝亲自设的,那衔饵进攻都城的东宁大军也必然无法全身而退。
届时,东宁王将‘腹背受敌’,前无进路,后无退路,自然便如瓮中之鳖,板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可怜了宁州城的万千百姓,浑然无知地做了这垫脚石般的局中人,活生生的一条身生性命,就此陨在了戛斯骑兵的铁蹄之下。
郁棠眼波微动,思及前世亲身经历的遭遭境遇,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阿棠。”
季路元探臂将她搂入怀中,温热的薄唇轻轻吻了吻她发着冷汗的冰凉额角,
“别怕。”
郁棠‘嗯’了一声,抬起双手圈抱住他的腰,苍白的面容埋进他胸膛里,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人一具默然无语,少顷,郁璟仪才沉沉吐出一口浊气,颤抖着声音叱咄道:
“真是,混账。”
季路元与盛时闻具是一愣,同时抬眼看她。
这‘混账’是在骂谁,在场众人均心知肚明,永安帝为天子,心中却半点不念百姓,反倒为了他那张虚设悬空的龙椅,将外族的刀锋引向了本朝的子民。
季路元薄唇紧抿,扬眸望向郁璟仪,“你想怎么做?”
郁璟仪直直迎上他的视线,“我想做的和你一样。”
盛时闻现如今既是愿意将密信推诚布公地拿出来,那这‘内患’便相当于被掐灭在了萌芽之中。
然内患虽已了,‘外忧’却已经虎视眈眈地匍匐出笼。
郁棠的意外出降提前催动了永安帝的整个计划,阿加布既已遣人来了宜州,便是代表戛斯部落已然开始行动。
戛斯部族早已蠢蠢欲动地蛰伏多年,留其长存,始终是个祸患。
既是如此,那便不如主动出击,干脆利落地除掉这个祸患。
不为天家,不为皇权,只为了千千万无辜的大勰百姓。
“若是当真撕破了脸,我最多可以动用栎林校场一半的兵力。至于其他的,”
郁璟仪转了转腕间玉镯,
“大不了我去偷兵符。”
季路元摇了摇头,“无需你做到如此地步,平卢守备军的兵力较之戛斯铁骑虽不算多,却是个个精坚,倘若我们仔细筹谋,对战戛斯骑兵的胜算至少可以占到八成。现下你最该做的,是尽快找出京中与校场里归属于郁肃琰的那部分势力,再不动声色地将其解决掉。这事你做得到吗?”
郁璟仪微微颔首,“我做得到,且不说栎林校场现在基本已在我掌控之中,我舅舅安插在五城兵马司里的人手前些日子也被我尽数替换了。”
“……”
季路元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你舅舅,他没派人来暗杀你吗?”
他从前住在宫中时,也与陈家舅舅打过几次交道,知道那人是个守旧又重权的老纨绔,最容不得旁人挑战他的权威。
郁璟仪哼笑一声,“随他吧,他若一直不更弦易辙,始终将希望寄托于我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身上,诸如此类的刺激,他将来只会越受越多。”
盛时闻适时出声,将话头拉了回来,“疆东大军的兵符现在在我手里,必要的话,我也可以直接派亲信将我父王软禁起来。”
潜台词便是他完全可以代替东宁王做主,从宁州出兵协助季路元。
季路元没承应也没拒绝,只是缓缓晃了晃手中的竹骨扇,
“出兵一事可以稍后再议,眼下还有一个最为棘手的问题,龙椅上的那位心思深重,我们该如何确保,那位不会在你我征战前线之时,自后反咬我们一口?”
他点了点桌上信笺,
“这密函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旁的暂且不论,平卢与宁州不论陨了哪一个,于那人而言都是称心称意的好结果。况且我们若是毫无理由地贸然出兵,难保不会被倒打一耙,扣上个借机谋反的帽子。”
郁璟仪眼睛一转就明白了他的谋求,“所以出兵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且这出兵的圣旨,还必须由父皇亲自来下。”
“没错。”
季路元将扇头握回掌心,揽着郁棠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想想吧各位,圣旨送达之日,才是我们真正反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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