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元睁开双眼,只觉外间天光大亮。◎
季路元陷在了一个相当沉抑又冗长的梦境里。
他在梦中回到了栖居宫闱的那段岁月, 彼时他正要将写好的大字捧去给魏清涟看,才绕过一道曲折幽深的回廊,眨眼便在廊道的尽头瞧见了莞尔浅笑的魏清涟。
“娘亲?”季路元诧异地抬了抬眼, “您今日怎么出门来了?”
魏清涟在宫中居住了十余年,除去与镇北王的固定会面,主动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日天气不错。”魏清涟冲着季路元招了招手,“想着出来迎一迎昱安。”
尚且年幼的季路元于是开心起来, 足下一点便跃到了魏清涟身边。
他想学着郁棠对徐玉儿那般, 也扑到魏清涟的怀里同她撒个娇, 手都抬起来了却又停住,犹犹豫豫地思虑半晌, 最后也仅只低垂着脑袋,状似无意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块, 别别扭扭地祈求着她的夸赞。
“娘亲,我今日的骑射赢过了郁肃璋与郁肃琰, 方才跑来娘亲身边的功夫也是只用了半日便学会了。”
“是吗?”魏清涟赞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娘亲的昱安真是聪明。”
天边渐渐飘来几朵乌云,就此将晴朗的日头遮了大半,魏清涟站起身来,牵着季路元的手往回走,边走边淡定又突兀地开口问他,
“昱安要杀的人呢?现下都杀光了吗?”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太过寻常,与平日里问他‘是否用过午膳’时别无二致, 季路元闻言愣了一愣,怔怔抬起头来,
“娘亲说什……娘亲!”
大片的鲜血就在此刻毫无征兆地从魏清涟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粘稠的艳红徐徐流淌, 很快便借由相连的双手尽数镀到了季路元的手上。
“娘,娘亲?”
季路元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随即又不顾一切地迎了上去。
“娘亲怎么了?您为何会……”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就已经毫无防备地被魏清涟扬手甩在了地上,前额重重地磕上台阶,脆弱的眉心处眨眼便沁出了几缕浅红的血丝。
“昱安真是没用。”
魏清涟冷冷睨了他一眼,裙摆飘动,颇为无情地朝前走了去。
“娘亲等等我……”
头上的伤口尤在灼灼泛着疼,季路元抬手抹去眼前血迹,咬牙撑过那阵眩晕的疼痛,强自挣扎着爬起身来。
周遭的场景蓦地变换,朱红碧瓦的深深高墙再瞧不见,唯有大片死寂的银白与银白尽头的魏清涟。
魏清涟已然换了一身装束,身披一件火红氅衣,发间一枝茜色寒梅,瞧上去艳丽娇俏,透着些动人心魄的皎丽。
她听见季路元追来的脚步声,便停下步伐,缓缓转过身来,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昱安要杀的人,现下都杀光了吗?”
已经长大的季路元疲倦又漠然地点了点头,“除去龙椅上坐着的那个,其余的已经都杀光了,未杀死的也被囚在了诏狱里,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朵朵落在他身上,季路元就势垂眸,发现自己右手的腕骨不知何时已经折了半截,稍一活动便是钻心的疼痛。身上也都是血迹,暗红的,鲜红的,有的已经干涸,有的才堪堪染上去。
魏清涟于是又笑起来,取下发间的寒梅递给他,“那就好。”
季路元接过寒梅,扯着嘴角强颜欢笑,“娘亲现下开心了,可以回来陪着昱安了吗?”
魏清涟避而不答,她款款踱步,最终在季路元身前站定,“那要守护的人呢?昱安守护住了吗?”
纤纤指尖悠悠抬起,遥遥一指身后一条狭长幽暗的小巷,“昱安一路追到此处,是想去那道巷子里吗?”
季路元顺势回首,就此瞧见了小巷之中满身是血的郁棠,她正气喘吁吁地拼命跑着,身上腿上都受了伤,胸前的衣襟还晕开了一大片怵目刺眼的骇人血迹。
“……阿棠?”
紧随而来的戛斯骑兵铁蹄谡谡,季路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撕心裂肺地喊起来,
“阿棠!”
他扔下寒梅,奋不顾身地要去拉郁棠的手,然脚下的路却在此时倏地变成了通往炼狱的混沌阶梯,他每跑一步,四周都有恶鬼在狰狞嚎叫,黑黢黢的触手死命拖拽着他的脚踝,势要将他彻底拽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阿棠,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
风雪愈大,遮天蔽日般盖住了眼前的一切,魏清涟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用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季路元的头顶。
“昱安,这人间太苦了,你要同娘亲一起离开吗?”
她说着,如同儿时那般朝季路元伸出手去,
“昱安,就这么同娘亲一起离开吧。”
她的声音是惯常的泠泠清润,季路元听进耳中,恍惚间竟是忘记了自己方才想要做些什么。
他怔怔眨了眨眼,眉峰聚起,心尖突突地泛着疼,脑袋里却忽然变得空白一片。
“……好。”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像是受到蛊惑似的,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昱安同娘亲一起……”
“季昱安!”
临要转身时,有人突然死死攥住了他的手,
“我的椤木石楠呢?我的秋千呢?答应我的事你一件都没有做到,你想丢下我去哪里?”
豆大的温热水珠就此穿过了无边的迷蒙风雪,又重又暖地持续不断落到他脸上,季路元被这连绵的水珠惹得眉头紧皱,他猛地回神,双眼睁开,只觉外间天光大亮。
……
郁棠正跪坐在他头顶上方呜咽哭泣,她一开始只是在声罪致讨这言而无信的大混蛋,讨着讨着便啜泣着数落起了他的不是。
她骂他性子烂,骂他脾气坏,骂他自作主张,骂他身乏体虚,甚至还骂他蠢笨不堪,连个简单的秋千都搭不好……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凭本能地在发横耍蛮,仿佛只要她这样做了,季路元就会睁眼惩罚地捏她腰间的软肉,然后再黑着脸质问上一句,
我哪里有这么糟糕?阿棠又污蔑我!
“……我哪里有这么糟糕啊?阿棠又污蔑我……”
虚弱又低哑的男声缓缓地响起来,郁棠口中一顿,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很快的,像是要打破她的不安,温热的大手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向上,最终落在侧颊,极尽温柔地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阿棠别哭了。”
季路元吃力地勾了勾唇角,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指,捧至唇边轻轻吻了吻。
“阿棠不要哭。”
……
季十九始终躲在门外不敢进来,他的眼睛哭得比郁棠还要肿,此刻恍惚听见里间的动静了,这才止住哭声抽噎两下,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撬开一道缝隙,利落地翻进屋来。
“世,世子?呜呜呜世子啊——”
那厢的季世子已经反客为主地将郁棠搂进了怀里,正柔情蜜意地低声安抚着自家夫人,现下冷不防遭了季十九的搅扰,眼皮当即便习惯性地跳了一跳。
他循声望去,不意外地瞧见季十九那副眼鼻通红,涕泗横流的小可怜模样,那点子被打断好事的愤慨遂又淡去几分,再掺上些初醒的虚弱,徐徐凝成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和煦蔼然。
“十九。”
季路元温厚地笑了一笑,
“你先出去吧,半个时辰后再进来。”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季世子端着个罕见的宽纵语调温声细语,可这点子有意为之的和颜悦色听进季十九耳中却变成了全然的怪异反常。
季十九倏尔愣住,旋即又瞪大双眼。
他不敢相信,自家世子适才说的是让他‘出去’,而不是‘滚出去’。
况且他搅扰了季路元的好事,世子居然也没有揣着竹骨扇飞速下榻,蛮不讲理又气急败坏地狠敲他的脑袋。
“……世子。”
季十九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壮着胆子又向卧榻的方向走了几步。
“世子今日怎么不骂我了?”
他又怂又弱地试探问道:
“世子现在,现在还是人吗?”
毕竟话本子里也讲过的,人在身死之后,倘若神魂有幸回归,不论生前脾性如何,回归之时都必定会变得无比的宽容大度。
“世子能见光吗?要不,要不我先去把窗子关上?”
季路元:“……”
室内一时沉寂,少顷,季路元才慢慢转过头来,顶着一张苍白虚弱的脸,木然却又莫名杀气腾腾地冲着郁棠伸出了手,
“阿棠,我扇子呢?”
“你做什么呀?”
郁棠笑着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里,
“十九还不是在担心你。”
她招手示意季十九靠上前来,继而又抬臂撩起最外层轻薄的纱帐,让外间的日光尽可能地投到里侧的床榻上来。
季路元的脸就在这片煦暖的日光中渐渐染上了些勃勃的生气,郁棠眉眼弯弯,指着季路元给季十九瞧,
“十九你看,季昱安已经好了。”
她冁然莞尔,笑着笑着,眼底便又沁出了些许泪花,湿漉漉的半月眼晃碎了浅薄的日光,亮晶晶又明闪闪,璀璨灿烂得不像话。
“再不需要担心了,从今往后,每个月的十五,我们都可以安心度过了。”
*
牧达甫一得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他仔细为季路元诊过脉,留下一句‘甚好’与几张进补的药方,随后便又背着小药箱去往了别处。
季路元本也打算尽快离开此地追赶北上的队伍,他给商言铮与郁璟仪分别送了信,又交代了小叶一些事情,桩桩件件准备得圆全周至,不想临到头来却生了变数。
——郁棠生病了。
她前几日本就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季路元,加之思虑深重夜不能寐,身体早就撑到了极限。
先前尚且有事吊着她的精神头,眼下顾虑已了,那点子藏在暗处的病痛便如冰层之下涌动的江水,循着突破口一股脑地迸流而出,眨眼便将郁棠淹没了个完全。
“季昱安,我好热……”
郁棠烧得迷迷糊糊,脑子都不清楚了,只知道攥着季路元的手无意识地絮语呢喃,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沐浴,一会儿又异想天开地要去山间纵马,颠三倒四不着边际,总之半刻没个消停。
季路元连夜在主屋旁侧的边厢里砌出个灶台,一日十二个时辰烧着热水,每半个时辰便换水为郁棠擦一次身,如此这般折腾了三天两夜,郁棠的高热才终于褪了下去。
第三日的亥时三刻她才悠悠转醒,脑子尚未恢复清明,身体倒是先一步被周遭暖烘烘的热气熨帖地喟叹出声。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无挂念地睡上一觉了,今次一通睡了个够,甫一睁眼只觉神清气爽,倒是没有半点高热之人的虚弱疲乏。
睡饱了的小公主自顾自地弯着眼睛笑起来,颇为满足地展了展蜷缩的身躯,微弓的脊背随着她舒展的动作微微挺直,又轻又缓地蹭过其后硬.挺的坚实胸膛。
郁棠蓦地一顿,这才发觉季路元正在背后抱着她。
作者有话说:
猜猜下章要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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