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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涉险


    ——


    随着城中北魏军越来越多, 燕云城的百姓忍耐力也逐渐下降。当年北魏军在城中肆虐的场景还未从百姓记忆中淡去,如今却又卷土重来——还是由本应保护燕云城百姓的城守傅玉茺亲自迎进城的,怎么能不让燕云城百姓愤怒?


    虽然有沈季文与一众暗探私底下尽力安抚,但是当北魏军越来越肆无忌惮, 于城中烧杀抢掠, 越来越多的百姓怒火被点燃。


    有一人奋起反抗, 就会有第二人反抗。


    接着, 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反抗北魏军的暴行中,而傅玉茺却派军前来镇压反抗的百姓。


    城中顿时乱成一团。


    然而傅玉茺却不管不顾,依旧在府中赏舞听琴。


    他做燕云城城守也有五六年时间, 刚开始还是兢兢业业,但如今靖南王都反了,他便一改往日勤俭爱民的习惯,骄奢淫逸起来。


    况且燕云城守军将领窦翊乃是一个古板至极之人,没有兵符,别说是靖南王反了, 便是北魏攻城了,他也不会擅自带兵进城。


    因此他丝毫不曾担忧。


    府中挑选的乐者舞者, 与其说是为了讨好魏眠,倒不如说是为了他能够享乐。


    此时他坐在躺椅中,赏舞听琴, 两个格外水灵的丫鬟正为他捶着腿,一个美艳的侍妾拿着团扇为他扇着风,顿时觉得帝王生活也不过如此。


    尤其是当目光落到抚琴的少女身上时,便更觉宫中皇妃也不过如此。


    那抚琴的少女模样娇俏喜人, 红唇娇艳无比,眉目含情,一双玉手莹白如玉,虽然抚在琴弦之上,却犹如抚在心头。


    傅玉茺眯着眼睛瞧了半晌那少女,招了招手,示意身边下人将那抚琴女子带到身边来。


    其他人都一一退下,抚琴的少女抱琴偏偏而来。


    近看才发现,少女不光琴弹得好,连身段都较他人更加优美,一举一动都让人移不开目光。


    少女有章 紧张,贝齿轻轻咬着下唇,近前来,微微局促,抱琴行礼。


    身子还未福下去,便被傅玉茺一把拉住,笑眯眯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微微松开唇,轻声道:“我叫阿暖。”


    傅玉茺眯着眼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阿暖轻轻点了点头,“您是燕云城的城守大人。”


    傅玉茺满意的点点头,“可想跟着我过好日子?”


    阿暖先是点头,不过点了一下,又飞快摇了摇头。


    傅玉茺瞧着不解,“为何又要摇头?”


    阿暖低敛着眉眼,细声细气道:“如今城中这般不太平,我只怕好日子过不了几日,便要再次沦落到先前朝不保夕的日子。”


    傅玉茺微微眯着眼,“怎么会?跟着大人我,难道还不能保证你过好日子么?”


    阿暖依旧低敛着眉眼,微微瑟缩两下,“可是北魏军那么凶残,倘若有朝一日……”


    傅玉茺大笑,“你担心北魏军对大人我不利?”


    阿暖点了点头,露出一段形状姣好的细白脖颈。


    傅玉茺的目光在那细白脖颈上流连一番,这才慢悠悠说道:“北魏军又算得了什么?等到他们将城中乱民诛杀殆尽,届时有他们好受的!”


    听着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并不像表面上与北魏军交好。阿暖眼珠飞快转动着,而后稍稍抬起眉眼,小心翼翼瞧了一眼傅玉茺,面上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大人能对付得了北魏军?”


    傅玉茺却笑道:“知道我为何是城守大人么?”


    阿暖微微蹙眉,细细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她这幅实在模样倒换得傅玉茺再次笑了起来,“大人我可是守卫燕云城的将军,别说是北魏军,就算是安国公主亲临,大人我也不怕她!”


    他话说的趾高气扬,阿暖心中不屑,面上也是一派怀疑之色。


    傅玉茺见状,微微不满,自怀中取出一块玉制小牌,上面雕刻着一只老虎。他举起小玉牌,“识得此物么?”


    阿暖再次摇头。


    傅玉茺轻笑,“这便是能调动燕云城外守军的兵符。整个大庆独此一块,能直接调动守军的兵符。”


    阿暖微微瞪大眼睛,盯着兵符使劲瞧着。


    傅玉茺瞧着她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小模样,只觉得心头甚是喜爱,伸出手,笑着问道:“想仔细瞧一瞧么?”


    阿暖点点头。


    傅玉茺手伸到她面前。


    阿暖稍稍犹豫一下,缓缓抬起手。


    傅玉茺一把将阿暖扯了过来,本想着能将温香软玉抱满怀,却不料阿暖始终抱着的琴微微隔开一定距离。


    他眉目微锁,却还温和问道:“怎么不将琴放下?”


    阿暖的右手还被他握在掌心,半边身体被他抱着。她忍着恶心,装出一副微微发抖模样,只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傅玉茺见状,将手中小玉牌凑到阿暖面前,放柔了声音问她,“不是想瞧一瞧吗?”


    阿暖眼睛眨也不眨瞧着那小玉牌,怀里抱着的琴却始终不肯松开。


    傅玉茺微不可觉叹息一声,将小玉牌送进了阿暖还未自己握着的手中,“大人今日心情好,你便瞧一瞧……”


    话音未落,便觉得胸膛猛地一疼,而后有什么东西自胸膛流出,胸襟前的衣裳微微湿透。


    他微微松开环着阿暖的手,低头瞧了一眼,便瞧见胸前一片鲜红。


    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阿暖死死捂住嘴,而后胸前再次被狠狠扎入几刀。


    铜纹琴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阿暖一手死死捂住傅玉茺嘴巴,一手举刀狠狠刺进他胸膛。


    她记不得自己到底捅了多少刀,只觉得满手血腥,温热的鲜血犹如跗骨之蛆,让她既恶心又恐惧。


    直到有人一把握住她手腕,她浑身一个激灵,反手就要挣脱,便听到那人轻缓的声音在耳边低柔响起,“阿暖,是我。”


    红着眼回过脸来,便瞧见一身下人打扮的沈季文。


    瞧见阿暖身上脸上满是血迹,眼眸中一片慌乱虚无,沈季文心中又是懊恼,又是心疼。他将阿暖手中紧握的匕首拿走,柔声问道:“还好么?”


    阿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先前虽然看似镇定,但其实内心恐惧到了极点,唯恐被傅玉茺发现,甚至连累到沈季文与整个燕云城所有人。


    沈季文虽然心疼她,但此时并非安抚她的好时机,随时会有人发现傅玉茺已死。他递给阿暖一件外裳,“换好衣裳,小曹会带你离开这里。”


    阿暖抓着衣裳,“你呢?”


    “城守府这边需要善后。”沈季文握紧她拿着小玉牌的手,“你跟小曹出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阿暖却问他,“兵符怎么办?”她的手还微微颤抖着,眼神中的恐惧犹在,话语却无比坚定。


    “小曹会拿着兵符去城门外找窦翊将军。”沈季文推了她一把,“快点离开。”


    事态紧急,阿暖不再犹豫,匆匆将外裳披在身上。


    但是临走前,她还是回头望着沈季文,郑重道:“哥,你一定要安然无恙。”


    长久以来,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阿暖一直唤他“表哥”,这还是头一次以应有的称呼唤他。


    傅玉茺已死,城守府中其他人一旦发现,留下善后的人必定难逃一劫。


    此次分别,不知还能否有活着相见的机会。


    虽未多言,但两人对此心知肚明。


    沈季文眼眸中微微有了泪光,而后才微微笑了一下,“快去。”


    阿暖头也不回,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往外瞧了一眼,而后侧身出了门。


    接应她的小曹便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等候,瞧见她出来,立马上前,急匆匆拉着她便往后门跑。


    阿暖一直跟着他,听见身后一片嘈杂慌乱之声,而后便是高喊“抓刺客”的声音。


    跑着跑着,视线模糊不清,可她却不管不顾,跟在小曹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后门跑去。


    待到出了城守府,才发现外面已经变了天。


    被北魏军激起民愤的燕云城百姓纷纷拿起刀枪剑戟,奋力反抗。傅玉茺虽然派兵镇压,但是不少士兵的亲人也在城中,也曾经历过燕云城沦陷到收复的一系列经历。


    故而镇压不过是表面装装样子,实际上不少士兵还在暗中帮助百姓反杀北魏军。


    然而进入城中的北魏实在太多,城中百姓又多是妇孺,局势基本呈现一面倒的情况。


    而此时,城门外。


    窦翊率领的燕云城守军,虽然没有兵符不得调动,但是此时燕云城中充斥北魏军,城中大乱,他却一反常态,带兵前来查探究竟。


    魏眠并不忌惮他,但一来他不过进驻燕云城的先锋军,要为随后而来的北魏大军铺平道路,二来窦翊反常举动必定有妖,他需要再观测一番,不能与之贸然对抗。


    但窦翊显然不这样想,前来交涉的小将声声质问,力击要害之处。


    好在守正并非废物,虽然字字惊险,却勉强能糊弄住。


    但魏眠依旧心底不安。


    窦翊会来此着实出乎意料,除非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他微拧着眉,沉思片刻,命手下将士严守城门,不得进出。


    阿暖跟小曹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却发现城门严守,根本出不去。


    小曹急得团团转,明明窦翊将军便在城外,他们手握兵符,却无法交到其手上。


    而身后城中百姓虽然有部分燕云城士兵相助,但终究是北魏军更为凶悍,局势开始对燕云城百姓不利。


    更为紧迫的是,小曹一转眼,便瞧见有一队驻守城守府的兵卒朝着城门而来。他无比紧张地拉了拉阿暖的衣袖,焦急道:“阿暖姑娘,那是城守府的人!”


    两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为防止兵符丢失的消息传到魏眠耳中,沈季文不惜留下断后,然而此时城守府的人还是到了此处……


    一旦城守府的人将傅玉茺已死、兵符已丢的消息告诉魏眠,届时封闭城门,燕云城便彻底与大庆断绝联系,想要再次夺回燕云城,只怕难上加难。


    稍一犹豫,那队士兵距离城门便更近了。


    阿暖当机立断,“先将这里搅乱,随后我找机会上城楼,将兵符扔给窦将军。”


    小曹简直目瞪口呆,沈季文的命令是让阿暖找地方藏起来,可她却态度强硬跟着自己到了这里。这会儿又自作主张,拿着兵符偷偷靠近城门。况且她手中那是珍之又珍的兵符,阿暖却浑然不当回事,想要将其直接扔出去。


    不知道那章 为了兵符丢掉性命的人知晓这事,会不会气得掀开棺材板?


    但时间紧张,已经来不及想更好的办法。况且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个帮手,小曹不再犹豫,冲着不远处一打手势,而后便有人自城中各处冲了过来,直直涌向城门。


    城门口顿时乱成一团。


    城楼上,魏眠瞧着底下□□的人群,眉心死死拧着,而后对副将道:“格杀勿论!”


    副将迟疑,“将军,此举会否太过不妥?窦翊还守在城外。”


    城中大乱,驻守在城外的窦翊不会不知情,此时已经派斥候前来打探消息。


    魏眠扫了一眼城下,便见到城守府的人被暴起的人群蜂拥冲散,即便拼尽全力,也无法顺利朝着城门而来。


    他心中顿感不好,遂当机立断,“关闭城门,胆敢反抗者,就地格杀!”


    城门守将一大开杀戒,人群顿时更乱了。蜂拥而来的不少人本就是城中百姓,曾经历过燕云沦陷的三年时间,虽然只是普通百姓,但是战力之强,仍是让城门守将力不从心。


    而此时,城门外等候多时的窦翊也开始强行入城。


    魏眠并不直接出面,而是一直让燕云城守正与窦翊交涉,然而这会儿城中的□□已经不是守正三言两语能够解释得清的。


    眼见城中□□愈盛,窦翊也不在迟疑,下令进城。


    守正被暗处魏眠的视线盯着,吓出一身白毛汗,抖着胆子冲城外大喊:“窦翊,你要造反吗?”


    窦翊抬眼盯着守正,冷笑一声,“如今谁不知晓,靖南王赵瑧已反大庆,我就算要反,反的是乱臣贼子赵瑧!”


    守正一个激灵,大喊道:“窦翊,无兵符不得私调燕云城守军,你难不成要抗旨不遵吗?”


    他此言一出,顿时让窦翊迟疑起来。


    见他迟疑,守正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而城中□□未止,窦翊仍然随时都有可能会强行入城。


    守正一脸虚汗望向魏眠。


    魏眠心中冷哼一声,自暗处迈出一步,“关城门。”


    接连两道命令,注定会在城里城外造成轩然大波。数千百姓蜂拥而上,不顾生死,朝着城门而去;城外,窦翊带兵严阵以待。


    传信兵来来回回,传递着各处消息。


    因魏眠的命令,城中守军已经开始格杀百姓,无数人的鲜血将地染得一片血红。


    城门外,窦翊紧盯着城门,身边数位副将不住进言道:“将军,不要再迟疑了,下令进城吧!”


    便是在此时,城墙之上,有守城兵探出头来,朝下大喊一声:“窦将军,接兵符!”


    尽管声嘶力竭,却仍能听得出,那是女子的声音。


    然而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东西被那人从城墙之上抛下。


    不等窦翊下令,他身边已有数位副将朝着那被抛下之物快马而去。


    而窦翊陈兵之后,亦有人望着城楼之上,撕心裂肺喊道:“阿暖!”


    此时,策马而去的副将刚好将那物接到手中,来不及多想,他举起那物朝窦翊大喊道:“将军,是兵符!”


    窦翊不再迟疑,下令道:“攻城!”


    左右先锋立马率兵而出,朝着还未来得及紧闭的城门快马而去。


    窦翊留在原地,还未来得及下第二道令,便有人自后而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救阿暖!”


    目眦欲裂,悲痛欲绝。


    窦翊却差点跌下马去。他瞪大眼睛望着来人,“陛下!”


    赵琦握在他手臂的手指犹如铁钳,面对窦翊满心疑惑与震撼,置若罔闻,只是紧盯着城楼之上,眼眶发红,声音嘶哑,“求你,一定要救阿暖!”


    第72章 安息


    有城中百姓相助, 守军攻城势如破竹。


    眼见燕云城百姓蜂拥至城门处,致使城门无法关上,而城外守军士气大盛,如潮水一般从城门涌入, 魏眠便知晓, 燕云城他是守不住了。


    但他脸上却并未有多懊恼, 又瞧了一眼攻城守军。只见在绣着“窦”字的虎纹墨色旗帜之前, 又竖起一面更为巨大玄黑旗帜,金线龙纹为底,上绣着“大庆”二字。


    大庆以“玄黑”为尊,军中竖玄黑旗帜,除了安国公主, 便只有大庆皇帝。


    而安国公主的旗帜,上绣着的是“安国”二字。


    魏眠微微皱眉,招来副将问道:“窦翊军中为何竖起玄黑旗?”话音刚落,便听见窦翊军中整齐划一的声响震天响——


    “陛下亲临,誓死跟随!”


    “夺回燕云,一雪前耻!”


    而后战鼓响彻云霄。


    战鼓台上, 一人身着五爪金龙袍,束着发, 未戴冠,双手紧握鼓槌,震天响的鼓声激励着守军攻城。


    鼓声歇, 则呐喊声起。


    此起彼伏,慷锵有力,激昂着每一个大庆将士与百姓。


    原先被压制的城中百姓奋勇反抗,不畏生死, 很快,固守城门的乱军节节败退。


    魏眠不再迟疑,下令退出燕云城。


    然而却已来不及,听见大庆皇帝亲临,城中原先还听令于魏眠的燕云城军也跟随百姓奋起反击,北魏军虽有数万,但是在城内城外两面夹击的情况下,甚至全身而退都变得艰难。


    魏眠身边亲卫殊死反抗,勉强与队伍汇合,这才护送着他从西城门仓皇逃出。


    跟着进城的数万人,转眼便已剩下身边数千人,魏眠心中愤恨,咬着牙回头望了一眼燕云城,下令道:“取道荆至谷,我们去定云城。”


    定云城在燕云城东南方,并非逃离燕云城最佳选择。


    副将不解,问道:“将军,我们为何不回东平城?”东平城乃是北魏边境城池,距离燕云最近。


    魏眠微眯着眼,又瞧了一眼燕云城——那里,依旧杀声震天,他手下数万将士为了护送他平安出城,正在城中与大庆军殊死拼搏。


    “倘若是你,会不会提前派人守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上?”所以他不能回东平城,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定云城仍是靖南王赵瑧管辖,北魏与赵瑧有合约在先,他们取道荆至谷,再返回北魏,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曾想到。当他们刚刚进入荆至谷,便听见山顶有落石袭来。


    魏眠与手下将士驾着马四处躲闪,勉强才躲过落石,便又有如雨箭矢从天而落,密密麻麻,根本不留活路。


    有人站在山顶之上,望着下方几乎无力反抗的北魏军,不由得嫌弃道:“区区北魏贼寇,也敢在我大庆土地之上横行,就算是天借的胆子,如今也得拿命来偿还!”


    他身侧另一人广袖儒衫,方巾束发,微皱眉道:“方镜辞不是说要抓活的么,你这样放箭把人全都搞死,要如何交代?”


    先前说话那人满不在乎,“殿下说过,十二骑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得让敌方全军覆没,方才不辱没了十二骑威名。”说着,白眼一翻,“再说了,方镜辞是谁?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十二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十一展眉一笑,尽显儒雅之色,“说得是极。”


    十二摸着下巴故作同情:“就是有点儿对不起九月,害他在燕云城去往东平城的必经之路白等一场。”眼底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哪里有半点儿“对不起”的意思?


    十一看破不说破,悠悠瞧着山脚下已接近尾声的战役。


    燕云城中,赵琦刚一进城便满城搜寻阿暖的踪影。守在他身侧精兵被他一一派遣出去,最后只留下一个小将跟在身侧,不管他说什么,都满面抗拒,死不离开。


    赵琦满心焦急,也顾不得问罪于他,在满目疮痍之中竭力寻找着。


    城中死伤太多,到处都是伤员尸体,赵琦惨白着脸一个个查看着。明明是暑气熏蒸的日子,可他手脚冰凉,脸色白的几乎没有血气。


    跟在他身边的小将见他模样,于心不忍,张口劝谏道:“陛下……”


    话还未出口,便被赵琦沉着眸色瞧了一眼。


    小将也是战场上风里来雨里去,自认为见惯了杀伐,还从未见过赵琦如今这般宛若死人的眼神。他明明年纪与自己相仿,眼底却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小将被瞧得心凉,呐呐跟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不知他们到底寻了多久,边上有穿着盔甲的小兵猛地窜了出来。


    小将一个激灵,挡在赵琦身前。刀还未拔出,便被身后的赵琦一把拉开,急急问道:“可有阿暖的消息?”


    来人垂着眼眸不与赵琦对视,只是轻声道:“陛下请跟我来。”


    ——竟是清丽婉转的女声。


    正是赵琦跟了一路的月姑娘。


    月姑娘说罢,也不等赵琦反应,抬脚朝着一边走去。


    赵琦没有半点儿迟疑,紧跟着她的脚步。


    小将在蒙圈片刻后,想起将军的吩咐,遂疾步跟了上去。


    月姑娘在满地伤员与死尸之间来回穿梭,拐了几个弯后,到了一处稍显隐蔽之所。


    赵琦抬头瞧了一眼,发现月姑娘带他来的是一处不甚明显的医馆。他一把抓住前头的月姑娘,急急问道:“阿暖,她怎么样了?”


    月姑娘却不答话,连头都不曾回,“你进去便知道了。”


    她说着,止步于门外,抬手推开了门。


    赵琦望着打开的门,却犹如瞧见一张血盆大口,只待他进去,便会粉身碎骨。


    他自问不是胆小之人,这会儿却抖如筛糠,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小将瞧了瞧始终低垂着眉眼、站在门边不动分毫的月姑娘,又瞧了瞧站立不动的赵琦,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瞧见赵琦双手紧握成拳,大步进了屋。


    他连忙跟了上去。


    屋中满是杂乱的药材,有一个小火炉正咕咕煮着药,满室充斥苦涩之味。唯一的一张方榻之上躺着一个娇小的姑娘,着一身深色衣裳,脸色惨白,容颜灰败。她身前,跪坐着一个青年,满身血污,连头发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可他却顾不得,只紧紧握着榻上小姑娘的手。


    “……我……有没有……帮到你?”榻上的小姑娘撑着口气问着。


    背对的那人神色瞧不见,语调满是温柔宠溺,“有。”


    “那就……好。”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我总算……为你,为大庆,做了事……”


    只瞧见那人绷得僵直的脊背瞬间塌了下来,头微微底下,抵在握着小姑娘的手上。不过片刻,又抬起头来,“阿暖,你一直……为我做了很多。”


    阿暖缓缓摇了摇头,失了血色的唇蠕动两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瞧见这一幕的赵琦微微抖着唇,只觉全身寒意飕飕,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声音,“……阿暖?”


    守在榻前的人猛一回头,瞧见他时,眼中迸发出丝丝亮光。而后回头望着阿暖,轻柔道:“阿暖,是陛下来了。”


    赵琦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榻前,在沈季文让出的地方半蹲而下,望着榻上阿暖灰败容颜,还未开口,泪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阿暖面容灰暗憔悴,瞧见他,却还缓缓抬起手,而后被赵琦一把握住,“我带你回长安找太医!”心底慌乱几乎无可言说,他只能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劝诫着自己:要镇定,不要慌。


    阿暖闭了闭眼,睁开后极缓极缓地摇了一下头,“雪茵姐……她会是……好皇后……”


    泪意模糊了视线,赵琦握着她的手拼命摇头,心底慌乱如麻,“我只要你!”


    阿暖无力笑了一下,“你是陛下……不要……任性。”


    赵琦几度哽咽,泣不成声,明明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紧紧盯着阿暖。


    “只可惜……我还没有……亲眼……安国公主……在战场……”


    阿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终至无声。


    被赵琦紧握的手再无力支撑,缓缓滑落,落至榻上。


    一声轻软的“啪”,令赵琦如闻惊雷,浑身一震,赶紧再去握住阿暖的手。


    可触手依旧柔软,却再无鲜活。


    安国公主推开门时,一股寒凉之气扑面而来。依旧跪坐在那里的赵琦头也没回,压着嗓子低吼:“出去!”


    她置若罔闻,反而对身后道:“把所有门窗全部打开。”


    窦翊瞧了瞧屋内门窗,为难道:“房间窗少……”


    “那便拆了屋子!”干脆利落扔下一句话,安国公主朝着赵琦而去。


    榻上,阿暖周身环伺冰块,紧闭双眼,妆发齐整,面容安详——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安国公主,瞧见这一幕,眼眶也不由得微微发热。


    而后,她强行挪开视线,停驻到跪坐在榻前的赵琦身上。


    赵琦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脸上也是污浊不堪,只有双手和衣袖是干净,虚虚握着阿暖目触冰凉的手,眼波柔软,满是温存。


    安国公主于心头微微叹息一声,而后眉眼一抬,淡声道:“陛下已守了阿暖三日,她也该入土为安了。”


    听见她声音,赵琦身形微微一颤,而后依旧是无动于衷。


    “陛下这又是何必?”安国公主淡漠的声音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入城之时她便已听闻,赵琦守着阿暖的尸身,不准挪动,不准下葬,不准旁人动分毫。


    炎炎夏日,尸身易腐,他便着人大费周章拿来冰块,驱散暑意,保存阿暖尸身。


    明明刚刚平定的燕云城正百废待兴,身为一国之君的赵琦却满心沉溺于伤痛之中,听不得半句劝。


    “人活着的时候,陛下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等到人死了,陛下还要她不得安息么?”依旧是淡漠的语气,只是仔细听,便能察觉到隐隐的怒意。


    赵琦浑身狠狠一震,却依旧不声不语。


    “陛下既然这般喜欢,不如我叫人把尸身烧了,做成个陶瓷罐子,摆在陛下寝宫。”屋内本就阴凉,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更是寒凉入骨。


    安国公主却仿若未觉,自顾自道:“罐子做得漂亮点儿,再绘上一副美人图,也不摆在别处,就放置于陛下床头,也好让她日日夜夜与陛下梦中……”


    “住口!”赵琦猛地回过身,双眸喷火,死死盯着安国公主。“阿暖已死,皇姐却这般言语羞辱于她,到底是何居心?”


    安国公主轻笑一声,“原来陛下也知道……”她不顾赵琦惨白如纸的面容,笑容满是嘲讽,“阿暖已经死了。”


    她的话直白了当,几乎在赵琦未曾结痂的伤口上再狠狠划上一刀。


    赵琦浑身抖如筛糠,已经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大颗大颗泪水,一点一滴砸落于榻上。


    面前的阿暖容颜如旧,双目微阖,仿佛只是午睡。他在这里等着,只为盼着她蓦然睁开眼,言笑晏晏同他说着话。


    不管说什么,只要她还是鲜活的,会哭会笑,那便好。


    可是,他等了这么久,从日落到日出,几个轮回,却始终不曾再见她如花笑颜。


    从未有一刻觉得,不管她入不入宫,在不在长安,只要她活着,哪怕相隔万里,只要她还活着……


    安国公主任由他无声哭泣着,仿佛孩子一般,孤立,无助,满心伤怀。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你是大庆的皇帝,九五至尊,该为天下百姓保重身体。”


    赵琦眼中泪珠无声滚动,“可是阿暖不在,百姓于我有何用?”


    “燕云、阳丹死了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处理,你一味沉浸在悲恸之中,满心满眼只有阿暖。”安国公主眉心微蹙,满眼不赞同之色,“难不成阿暖的性命比百姓还要重要?”


    “可我只在乎阿暖一个!”


    安国公主眉心折痕深重,“不过是一个阿暖而已……”


    “那是阿暖!”赵琦眼中泪珠未消,死死瞪着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你不过是死了一个心爱之人,可你放眼天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少吗?”安国公主的火气涌上头,怒不可遏道:“谁不是满怀仇恨与血泪?倘若人人都如同你这般,一味沉浸悲恸之中,那么北魏的铁骑早就踏破剑阁关!”


    她越说越是愤慨,伸手去揪赵琦,“你自己去看一看,死的只有一个阿暖吗?外面浮尸千里,尸横遍野,哪一个人的悲痛比你少?”


    不顾在场诸人齐齐变色,安国公主态度强硬,不顾赵琦拼命反抗,她径直将赵琦揪出了门。


    距离平定燕云城之战已过三日,城中却依旧随处可见伤残之人。半空几只秃鹫徘徊,仓促搭建的凉棚之下,躺着数不尽的伤员。


    有小儿站在其中放声大哭,有妇人俯身哀苦,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无声抹着眼泪。


    战后的满目疮痍就这般猝不及防闯进赵琦眼中。


    悲痛永远是共通的,天好似也感染了悲凉之气,无声阴霾起来。风吹动城头旗帜,发出猎猎声响。


    安国公主抛下赵琦,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那正在嚎啕大哭的孩童,轻声哄着。


    小儿紧紧抱住她脖颈,泣涕横流,她也不嫌弃,哄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果脯,继续哄着。


    她并非第一次出现于燕云城,城中已有百姓认出了她,满面激动,呼喊着:“拜见公主!”


    随后,喊声越传越远,周围只要能动的人,全都汇聚到她面前;不能动的,也都伸长脖子,遥遥望着。


    安国公主放下小儿,有孩子的家人急忙将孩子接了过去,满面感激。安国公主安抚一笑,而后示意众人安静。


    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怀激动望着她。


    她却望向某一处。


    众人朝着她的视线望去,便瞧见一位身着五爪金龙袍的少年,虽然满身血污,脸上也污浊不堪,但周身气度不凡,眉宇间雍容大气,贵不可言。


    安国公主脸上的笑容柔和安宁,“陛下也来看大家了。”


    众人望向赵琦的目光顿时满怀憧憬与敬畏。


    “听闻燕云城遇险,陛下心急如焚,不顾自身安危,亲临战场。如今燕云城百废待新,陛下也会与大家一起,重新建筑我们的家园。”


    安国公主的声音静静响起。


    而后,有人缓缓跪下,“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有一人跪下高呼,便会有第二人。


    有第二人,便会有第三人……


    渐渐地,以赵琦为中心,一圈圈的人潮,纷纷跪下,齐声高呼——


    “皇恩浩荡,天佑燕云!”


    这章 没有被约束、没有被要求,却仍能震天响的齐呼响彻云霄。


    这是所有燕云百姓的感激。


    感激大庆从未忘却燕云。


    感激皇帝亲临燕云。


    这份感谢于有声中化无形,即便过去几年、几十年,也依旧会存在于燕云城的百姓心中。


    “陛下是大庆的皇帝,是百姓的信仰。陛下的悲伤或许无人能够化解,可你存在,却能令燕云百姓化解悲伤。”


    不知何时,安国公主已来到他身边。


    “阿暖是个好姑娘,为国为家,她都做到了。”


    她望着伏地高呼的燕云百姓,眼眸之中星星点点,“这是阿暖拼尽性命拯救的燕云。”她转过脸望着赵琦,“陛下难道不愿为她守护么?”


    第73章 分歧


    八月初, 燕云城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城,与之一同传回的是小皇帝御驾亲临,助长士气。


    歌颂小皇帝功德的声音压过一切,朝野内外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八月十四, 方镜辞带着銮驾到了燕云城。


    自那日将赵琦拉到外面后, 安国公主再没管过他, 城中百废待新, 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在战火中被摧毁的城墙与民居都需要重新修缮,伤残之士需要治疗,无家可归的百姓需要安排住处……桩桩件件,虽不需要安国公主亲力亲为, 却仍然需要她事事过目。诸多事情堆积到一起,也使她完全无暇顾及赵琦。


    但赵琦的消息却仍然传到她耳中——


    赵琦守着阿暖枯坐了一夜,于第二日清早亲自去挑选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的老板一开门瞧见他站在门外,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才想起来要行礼。只是他这等寻常百姓,瞧见天子的机会微乎甚微, 普通往地上一跪,就脑袋空空, 不知嘴怎么张口的。


    倒是赵琦毫不在意,低哑着嗓音让他起身后,挑选了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


    ——据说是要带着阿暖的尸身回长安。


    听闻此消息, 安国公主拿着印章的手微顿,而后眉眼未抬,顺势将印章落下,这才道了句:“沈公子可有说什么?”


    先前她曾交代过, 关于阿暖,事事都要请示一番沈季文。


    十一依旧一身广袖儒衫,书生模样,单手负于身后,容色淡淡,“未曾。”


    “既然沈公子都没有意见,便随陛下去吧。” 说罢,安国公主继续处理燕云城中事宜。


    与小皇帝一味沉浸悲痛之中不同,沈季文早早便安排人手,对城中伤残的百姓士兵进行救助。


    相较于将全部势力撤出燕云城的安国公主,他显然对燕云城更为熟悉,处理其战后事宜也更加得心应手。


    这几日安国公主也曾见过他几面,他眼中伤痛未消,也并未刻意掩饰,但却能做到不让私情影响正事。


    ——这正是安国公主期望赵琦所能成长的模样。


    只是她也知晓,沈季文能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是经历了诸多坎坷,而赵琦本性烂漫,又在她的守护之下,保大庆山河无恙。恐怕终其一生,他都难以达成这般样子。


    故而阿暖之死,或许能助他成长。


    想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


    小皇帝能有所成长并非坏事,但以阿暖的性命作为代价,终究还是太过残忍。


    “世事往往无常,殿下也并非圣人,何必将过错全部揽于自己身上?”十一淡雅的声音蓦地响起。


    安国公主食指撑着额头,“我并非将过错揽于自己身上,而是这份过错的根源还在于我。”


    虽然未曾参与燕云城夺回之战,但战后诸多事宜处理起来,也极其消耗精力。为尽早安排妥当,安国公主这几日并非好好休息,因而眉目间满是倦色。


    十一对她的焦躁并不能感同身受,也不知她这份焦躁由何而来。他的目光轻柔,缓缓凝聚在安国公主身上,“魏眠与傅玉茺的尸身已在城门处挂了数日,要放下来么?”


    当日他与十二将被乱箭射死的魏眠带回,安国公主便下令,将这二人尸身悬挂于城门处,以儆效尤。


    只是夏日天气炎热,尸身易腐,继续悬挂有碍瞻仰,十一才有此一问。


    “放下来吧。”安国公主放下手,右手毛笔在莲纹砚台中蘸了蘸墨,又补充了句,“挂到定云城的城头上。”


    十一微微一怔后,又哭笑不得,“曲横不会任由两具快要腐烂的尸首悬挂城头。”


    安国公主笔耕不辍,“让十二率一队轻甲兵守在定云城下,谁敢取,便一箭杀了谁。”


    她说的轻描淡写,却杀意浓烈,战意分明。


    “殿下接下来是要对定云城开战?”


    “开战谈不上。”说话间,安国公主已经处理好数封文书。“定云城本就是我大庆国土,不过是拿回我们自己的东西罢了。”


    她素来性情刚烈,有仇必报。北魏联合赵臻,两次至燕云城于险境,死伤无数,她若能忍下这一口气,便不是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


    “叮嘱十月,务必协助守好剑阁关。”由她率兵围攻定云城,靖南必定陷入危机,而她分身乏术,北魏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势必会反扑。


    两国交战,剑阁关便是首当其冲。


    方镜辞携銮驾恭迎皇帝的消息便是在这时通报于她。


    安国公主依旧是眉眼未抬,甚至连手上的动作都没半分停顿,只微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十一跟在她身边时日不短,因而察觉到她几不可见的丝丝怒意,试探问道,“驸马远道而来,殿下不去看看么?”


    安国公主笔尖微顿,“拜见过陛下后,他自会来找我的。”


    诚如安国公主所说,方镜辞入城后,先去拜见了赵琦。


    赵琦依旧守在阿暖所在的小屋,只是门窗被安国公主下令强行拆除了一半,屋中亮堂不少,却仍然满是凉气。


    方镜辞先是被凉气扑面,而后一眼便瞧见正中摆放着的楠木棺木。视线短促停留一瞬,便蓦然移开。他躬身行礼,“佳人已去,还往陛下节哀,以国事为重。”


    赵琦的眼睛望着棺木方向,微不可觉点了点头,“你是来迎我回长安的?”


    “是。”方镜辞温声道。


    “我要带阿暖一起回去。”


    方镜辞并无异议。


    “皇姐还在城中。”赵琦终于舍得将视线从棺木之上移开,“你去见一见她。”


    皇帝有令,方镜辞自然要遵从。或者说,他原本就打算在见过小皇帝后,去见一见安国公主。


    曾经的城守府被收拾干净,暂时充作了安国公主的府邸,往来传送文书消息的人不少,可见安国公主这段时日事务尤其繁忙。


    方镜辞才刚踏进院子,便瞧见安国公主疾步而来。他到来的消息早已被人通传,因而见到她亲自迎出来,方镜辞并无意外。


    ——却依旧欣喜不已。


    只是来的路上,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见面时的场景,却都不曾想到,他不过刚唤了一声“殿下”,便换来安国公主狠狠一鞭子抽向他。


    安国公主的鞭法凌厉狠辣,鞭鞭都是夺人性命的狠厉。方镜辞曾于大婚当日见过她挥鞭的英姿,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一鞭会落到自己身上。


    这一鞭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大惊之下,只得反手抓住鞭子。


    一鞭挥出,安国公主再无第二鞭。只是她这一鞭力道又狠又足,带着满是宣泄的怒意,长鞭划破长空,发出清脆响亮地“啪”。


    惊慌之下,方镜辞只抓住鞭子末端靠前的位置,尾鞭却依旧狠狠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红鞭痕。


    火辣辣的痛感自手背传来,方镜辞却并无半分恼怒,眼中满是无奈纵容之色,“殿下为何……”


    “布局燕云城所有发生的事,引陛下到燕云城,一切都是你在幕后操纵!”安国公主面上并无愠恼之色,容色浅淡,但眼眸之中满溢怒气,语气也满是难言愤怒。


    积攒多日的怒气在这一刻得到爆发,周围负责警戒的守卫军瞧见这一幕,都忍不住脊背发寒。


    方镜辞瞧着她满是几欲喷火的双眸,依旧从容雅致,张弛有度。他虽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但燕云城发生的一切,却有专人一一传送到他的案头之上。


    或者说,对于燕云城的一切消息,他甚至比安国公主知之甚细。


    此时被安国公主当面揭穿所作所为,他不恼不气,右手依旧抓着鞭子,笑得温和有礼,仿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是。”


    斩钉截铁,毫无推诿。


    安国公主眼眸之中,愤恨之意清晰浮现而出,“阿暖之死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方镜辞微微闭了闭眼,“殿下不是早已知晓么?”他依旧笑得温润雅致,灼灼其华。“我从来都不是风光霁月的君子,机关算尽,狡诈多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是阿暖何曾得罪于你?”安国公主握着鞭子的手背青筋毕现,眼中情绪复杂。“她不过就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姑娘,你何至于这般算计于她?”


    方镜辞微微笑着,不紧不慢,从容雅致。“殿下大可以告之于陛下,让陛下治我的罪。”


    安国公主微抬着下巴,眼中愤恨之意有如实质,“你以为我不敢么?”


    方镜辞唇角笑意染上三分苦涩,望着她的眼眸满是情深,“殿下如何不敢?在殿下心中,我何时比陛下重要过?”


    握着鞭柄的手微微一紧,安国公主呼吸一顿,当日在蔚县他的字字句句不由得回响在耳边。


    眼前此人从来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内里的阴鸷痴狂,常人闻之胆怯。一年多的相处,他未曾刻意隐瞒这章 ,只是自己被他表象上的谦逊有礼迷惑,才会一心觉得他也是以家国大义为先之人。


    方镜辞的眼眸从未自她身上离开,她一点一滴的细微变化都难逃他眼睛。此时见她紧抿着唇,不言语,对她心中所想便能猜测几分。


    微微轻叹一声,他松开鞭子。“倘若抽我一鞭能让殿下解气,殿下便不要手软。”


    他仍然是这副风淡云轻、从容雅致的模样。


    安国公主从前有多欣赏他这一面,如今便有多憎恨这一面。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于你,只是你不该将陛下置于险地。”燕云城中鱼龙混杂,一旦赵琦被擒,于大庆而言,便不亚于灭顶之灾。


    “倘若陛下不亲来燕云城,燕云城守军与百姓又如何受到鼓舞,奋勇抵抗北魏与叛军?”方镜辞虽不是武将,却也知鼓舞士气之重要性。安国公主不在,夺回燕云城之战,有小皇帝在此,效果也是不错。


    话已说出,方镜辞便不再遮遮掩掩。“但是陛下必定不会平白无故来到燕云城,但有阿暖就不一定了。”他依旧从容淡然,仿佛先前燕云城的生死一战不过是他举手投足见轻描淡写的一局棋。


    “倘若没有阿暖,我还真不能保证陛下一定会到燕云城。”阿暖会跟着沈季文来到燕云城,虽然是意料之外,但方镜辞却没有放任此事,而是趁机将阿暖远走之事告之于小皇帝,再于半路安排月姑娘跟随,一路将小皇帝引到燕云城。


    这其中的谋划算计,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声。


    然而安国公主却只觉得遍体生凉。“鼓舞士气什么人不能做,你为何一定要将陛下引来这里?”


    “殿下虽然对外声称在蔚县,但只要有心人稍加查探便会知晓,殿下早已四处联络边境守军,伺机平定靖南战乱。”说到此事,原先一直从容不迫的方镜辞微微低敛着目光,无形中透露出几分阴郁气息。


    “陛下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猜忌之心不小。燕云城之战于殿下而言,是切断靖南与北魏的关键一战,至关重要。可畏于陛下猜忌,以免落主和派口舌,引起不必要麻烦,殿下便不能亲临此战。”他轻抬眼眸,目光柔柔切切落于安国公主身上,如雪落湖面,微不可查,却又实实在在,让人无法忽视。“陛下不准殿下参与平定靖南战事,缘由便是燕云城中人人对殿下感恩戴德。不管此战殿下有没有出面,燕云城百姓对殿下的感激之情不会消散。”


    “但引得陛下助战燕云城,则会使得城中百姓感激陛下,树立陛下在燕云城的威信,也是化解陛下心中愤恨猜忌最好的做法。”


    他筹谋划策,步步为营,所作所为,为的终究只是安国公主。家国大义于他而言,从来不是至于心头的重要之事,他只为自己的心而活。


    “你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安国公主的脸色很冷,眼眸如刀。“可这一切不是你拉着陛下涉险的理由!陛下是一国之君,身陷险境,一旦发生危险,凭你如何能担待得起?”


    方镜辞脸上笑容不变,依旧从容优雅,“当真走到那一步,殿下不会帮我么?”


    安国公主的唇紧紧抿着,半晌才决然道:“身为大庆的安国公主,我会第一个问罪于你!”


    第74章 离开


    銮驾来迎, 赵琦决定休整两日,再返回长安。


    刚与安国公主不欢而散的方镜辞并无异议。


    倒是入夜之后,沈季文拎着一壶酒找他喝酒时,打趣道:“就这么走了, 你甘心么?”他眉宇间还带着深深的倦色与哀伤, 神情却是微微放松的。


    安国公主与他争执之事并未避开人耳目, 虽然外人不得知他们究竟为何而争吵, 但沈季文如今掌握整个燕云城情报消息,自然难逃他耳朵。


    方镜辞瞧了他一眼,接过酒壶,斟了两杯酒,才面带微笑、眼含低落道:“不甘心又能如何, 殿下正在气头上,不管我如何解释,她也消不了气。”他明知安国公主最为看重大庆,却还是让小皇帝孤身犯险,直接触了她逆鳞,她如何能不气?


    别说安国公主会生气, 换做是他,只怕把对方挫骨扬灰, 都难以解气。


    沈季文拿过酒杯,“解决皇帝对安国公主的猜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 你为何一定要用这种做法?”引小皇帝到燕云城,看似简单,其中谋划布局,不能有半点差错, 否则将至小皇帝于万劫不复之地。


    也难怪安国公主会这般生气。


    只是他想不明白,方镜辞素来聪明过人,怎么会想不到更加稳妥的办法?


    “稳妥的方法固然好,但是解不了当务之急。”方镜辞指尖轻瞧着杯沿,语气淡淡,“如今靖南反叛,北魏虎视眈眈,南齐局势又未明,大庆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倘若再慢慢解决小皇帝的猜疑之心,只怕届时大庆又是山河沦陷大半。”只怕到那时,安国公主身上的担子会更重。


    沈季文倒是毫不在意,“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方镜辞笑出声,“是啊,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大庆能有如今的安定和宁,全仰仗安国公主多年来出生入死,为大庆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


    然而即便她将整个人都奉献给大庆,换来的依旧不过是小皇帝满满的猜忌,与主和派的敌视。


    “所以说,你在急什么?”沈季文望着他,满是疑惑。虽然方镜辞从未说过,但是他往日的行事作风无不是稳妥行事,但近来一连串举动早已将“稳妥”二字抛之于脑后。


    虽然效果意外不错,树立小皇帝在燕云城百姓心中的威望,从源头解决小皇帝再在意燕云城百姓对安国公主的追随崇拜之意。


    但隐患也着实不少——


    瞧着方镜辞一脸郁卒喝闷酒的模样,便知晓他心中不是没有懊恼。


    “你该不会……” 他望向方镜辞的眸光满是调侃,“遇见安国公主的事,便按捺不住性子吧?”


    仔细想想,方镜辞做事素来算无遗策,甚少有不足之处。仅有的几次,偏偏都是栽在安国公主身上。


    方镜辞倒是没有否认,微笑中含着一丝苦涩,“偌大的大庆,行军打仗之事,全部仰仗一个女子,你难道不觉得荒唐么?”


    他从未觉得,保家卫国全是男儿的责任,即便是女子,亦能以柔弱之躯,誓死捍卫家国。


    但是当整个朝堂无一个可用男儿之时,却只有区区一介女子站出来,平定叛乱,驱除敌寇,成为美谈之时,也注定会变成一个莫大的笑话。


    尤其是所有人都不曾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甚至全天下都在称赞该女子时,就更觉得可笑至极。


    太平若能男儿定,何须女子上战场?


    沈季文微微叹息一声,为两人各斟一杯酒,“可是安国公主的来历成迷,旁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大庆皇室从未公开过安国公主的身世,世人也只知安国公主乃是先帝自须臾山带回的公主。大庆皇室对外宣称,安国公主乃是为大庆而生,为平息大庆战火而来,世人将之奉为传奇神话,却从未有人想过,安国公主究竟是何人,从未有人探究过,她的生身母亲又是何人?


    大庆男儿数以万计,难道还找不出一人率领三军,攘外安内么?更何况当年安国公主受封之时,不过刚刚豆蔻年华,寻常人家的女子这般年纪,还被父母捧在掌心,她却已经跟随着老元帅征战四方,杀敌无数。


    所有人都称赞她的战绩、歌颂她的不败,将她所有的奉献视作理所应当。可抛开这章 ,她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有着天下所有女子都有的憧憬期待。


    她身上的谜题太多,母亲是何人?为何在须臾山上?先帝为何独独封一个年幼的女子做安国公主,让她辅佐幼帝?


    方镜辞也曾动用手下情报势力去查探,可除了知晓她是先帝自须臾山上领回来的,别的一无所知。


    并非没有好奇过,只是处处皆不可查,便只得将好奇不安按捺下。


    “‘安国’二字,便是安定国家之意。”沈季文望着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先帝为她赐下‘安国’封号,为的便是让她辅佐陛下,使大庆安定和顺。”


    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之事,偏偏方镜辞像是入了魔怔,瞧不清这章 。


    方镜辞自嘲一笑,再给自己斟满酒,“我怎么会不知?”可抛开“安国”二字封号,她又该是何人?


    ——什么人考虑过这种问题?


    她是安国公主,难道便要将一生都献给大庆,而不能拥有自我么?


    沈季文不能理解他的烦闷,因为就连安国公主也从未想过这章 。


    所有人都将她视之为大庆的救赎,连她自己都这样认为,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扛在肩上。


    “倘若她是将门之下,倒也情有可原,但……”话未说完,方镜辞撑着额角又是自嘲一笑。安国公主自己并不在这章 ,他反倒喧宾夺主,斤斤计较起来。


    沈季文瞧着他这幅懊恼模样,突然问道:“你想追查安国公主的来历?”


    早章 年倒不是没有人好奇过,尽管先帝给出过答案,但明眼人都知晓,这答案漏洞百出。


    不过这章 年,随着安国公主功绩过高,为大庆尽心尽力,不曾有私心,才渐渐打消这章 怀疑之声。


    况且,恐怕就连皇帝都说不清安国公主的来历。


    方镜辞摇了摇头,“查不到。”她就好像凭空出现在须臾山,被先帝领回来一般,不管怎么追查,都始终什么都探查不到。


    沈季文也跟着沉默下来。倘若说如今还有谁能查到一章 蛛丝马迹,除了小皇帝,想来也就只有方镜辞。


    可凭着他对安国公主如此上心的劲头,到如今仍是什么都查不到,只能说明——要么是先帝将此事隐瞒得太好,要么便是当真什么都查不到。


    反倒是方镜辞露出不甚在意的神情,微微笑着:“不过殿下自己也不在意,查不到便查不到了。”


    她早已将大庆视为分内之事,并非查清她身世来历,她便会抛下这一切。方镜辞也是深知这一点,才从未动过这章 心思。


    只是沈季文还是从他嘴上说出的释然之中,瞧出了几分不甘。


    但他并未点破。


    有章 时候,看破不说破,反倒最好。


    月色自窗棱无声洒落,倾泻一地。夜风徐徐,清爽而幽凉。


    沈季文的目光穿过窗棱,无声落在西南方向。


    ——那是阿暖所在小屋的方向。


    夜色浓重,其实瞧不见什么。他面上还挂着闲散笑意,但眼底哀伤渐浓。


    不管方镜辞有多懊恼,安国公主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或许终有一天,他能知道他想知道的东西。


    “阿暖的事,我很抱歉。”半晌之后,是方镜辞微微含着愧疚之意的声音打破静谧。


    沈季文拿起酒杯,发现酒已喝干,惨淡一笑,顺手拿起酒壶,“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


    倘若他没有一时心软,而是态度强硬将阿暖送走;倘若他在燕云城好好安顿阿暖,不让她涉险;倘若他没有留下断后,而是带着阿暖离开城守府……


    他能做的太多,却一件也未曾做成。原本以为城守府的诀别是永别,谁曾想,竟真的成了永别。


    可为何死去的人却是阿暖,而不是他这个无用的哥哥?


    自城守府出来,得知阿暖独自上了城楼,他便奋勇杀出一条血路,于城楼死尸之中扒出一息尚存的阿暖。


    本以为是天可怜见,却谁知还是抵不过命运。


    他生来便注定是孤家寡人,亲人不在,爱人不得,连唯一的妹妹……未曾养在身边一刻的妹妹,也未能好好守护。


    他愧对季家,也愧对顾家。


    顾家收留阿暖,将她养大,教导她知诗书、懂礼仪、明事理。倘若她没有跟着自己来到燕云城,本该在顾家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幸福一生……


    瞧着他眼中哀伤渐重,方镜辞心中愧疚更深。得知阿暖要随他一起前往燕云城,他便迅速制定了让小皇帝跟着前往燕云城的计划,却从未将阿暖的安危放在心上。


    在安国公主面前,他能坦坦荡荡说出自己不会这么做,但是面对沈季文,这话便如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旁人不知晓,他却是最清楚,沈季文有多在乎阿暖。


    阿暖之死,将会成为他永生难以忘怀之痛。


    他伸手夺下沈季文手中酒壶,微微叹息一声,“你我都有错。”他出自私心,没有阻止,沈季文一心撇开长安城之事,将心思都放在燕云城之事上,也未曾留意过。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季文自他手中将酒饮拿回,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状若释然一笑:“我打算离开大庆。”


    大庆于他而言,始终伤痛多过欢喜。离开这里,换个环境,或许会有不同心境。


    决定虽突然,但方镜辞并无意外。


    他端起酒杯,“你协助夺回燕云城之战有功,阿暖又是为了燕云城……”酒杯与酒壶轻碰了一下,“想来陛下回长安后,会着手安排赦免季家之事。”


    这章 年,他被季家罪名所累,理想抱负不得实现,虽然看似活得潇洒自在,但内心的苦闷抑郁不得志,也只有他自己最为明了。


    “我和阿暖,这章 年被‘季家’束缚,很少为自己考虑过。”他眼中伤痛难愈,话语却无端轻松。“皇帝能赦免季家,往后我与阿暖,再也不必为了季家奔波。”


    季家的荣辱,往后也再不需要他们担忧挂怀。


    方镜辞握着酒杯望着他,“你打算去何处?”


    “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所。”沈季文说完,才笑着望向方镜辞,“你是想让我去南齐?”


    他与方镜辞相交甚久,偶尔也能猜到他心中所想。


    方镜辞坦然点头,“是。”


    大庆如今内忧外患,水深火热,但南齐也并不好受。年后南齐老皇帝大病一场,舜华太子与三皇子党之间的争斗日趋激烈。虽然一时之间舜华太子不至于落了下风,但他一日不掌握南齐大权,对安国公主的帮助便越少。


    尤其是在如今北魏对大庆虎视眈眈的情况下。


    沈季文神色凝重两分,“你要支持舜华太子?”相较南齐三皇子而言,他反倒觉得舜华太子的野心更大。方镜辞想要扶持舜华太子上位,难保不会给大庆竖一位劲敌?


    他想到的,方镜辞又如何没有想到?只是——


    “舜华太子蛰伏多年,心机深沉,又野心勃勃,倘若可以选择,我倒是不想他做南齐皇帝。”只是世事总不能如人所愿。“南齐三皇子虽然宅心仁厚,但是他母后一族亲近北魏,野心更甚,只怕将来祸患比舜华太子更大。”


    至于南齐其他皇子,在皇后的打压之下,不堪大用。


    倘若时间充足,在南齐扶持一个傀儡皇帝是最好不过的。但此种做法势必要与舜华太子为敌。


    放在平时,他倒是半点儿不怕,但如今大庆与北魏之战恐难以避免,花费大力气去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反倒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殿下与舜华太子结盟,支持舜华太子上位,短时间内,大庆与南齐还能和平共处。”至于将来的事,便由将来的人再去担忧。


    深知他性格的沈季文不经笑了起来,“你啊……”还是这般不顾他人死活。


    方镜辞微微扬眉,并不以此为耻。“不过去不去南齐,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你早有此打算?”所以才会在此时提出。


    方镜辞并不否认,“舜华太子那边,的确需要一位得力助手。”他浅酌一口酒,“而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最为合适。”


    沈季文笑意微微苦涩几分,“我最为合适么?”


    阿暖死于北魏人之手,他势必不会去北魏。至于其他诸国,于他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去不去南齐,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沈季文灌了一口酒,抬眼望着他,“南齐之乱,你可有插手?”这章 年方镜辞没少往北魏南齐安插人手。


    只是北魏皇帝正值壮年,他几次插手北魏朝政,都以失败告终。但南齐却不一样,当年南齐孝文皇后受巫蛊之祸牵连,自缢身亡,唯一的独子舜华太子也深受牵连,被囚于冷宫。


    后来孝文皇后得以沉冤昭雪,舜华太子翻身,朝中几经变更,方镜辞趁机往南齐安插不少人手。


    如今南齐皇帝病重,朝中争斗愈盛。要说他没有做什么,沈季文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方镜辞微微笑着,“你既然猜到,又何必问我?”


    沈季文哀叹一声,“我已经能想象得到,倘若我答应你去南齐,要处理多少你捅出来的乱摊子了!”


    “你我好友多年,我难不成还会坑你?”方镜辞笑得毫无负担,“去与不去,全由你自己做主。”


    只是他觉得,对沈季文而言,既然想抛开季家,忘掉在大庆发生的所有事,南齐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沈季文沉默半晌,才与方镜辞碰了碰酒杯,“只是不知,我这一去,何时才能再与你相见?”


    第75章 监军


    八月十五, 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燕云城刚刚经历一场浩劫,百姓心中创伤难平,自然也就没有过节的心思。


    但城中百姓还是纷纷挂上了花灯, 以此祈福。


    瞧见满街花灯, 安国公主这才恍然, 原来已是中秋佳节。


    她甚少过这章 节日, 只在去年宫宴结束之后,被方镜辞拉去了长安大街。


    彼时街道两旁挂满彩色花灯,绚烂夺目,美不胜收,让人流连忘返。街道之上往来行人, 无不挂着富足美满的笑意,一副和乐融融、平安喜乐的繁荣景象。


    她被方镜辞一路拉到河畔,瞧见很多人聚在河边放花灯。一盏盏精巧美丽的花灯被放入河中,随着蜿蜒河道缓缓流淌,点点灯火仿若天上繁星,于浩瀚星河中汇聚成一片亮丽的线条。


    方镜辞拿着两盏同样精巧秀美的花灯, 面上笑意雅致,如春风拂面, 温雅似玉,“殿下可要放一盏?”


    大概是被那种美好所诱惑,她并未拒绝。


    花灯随着水流流走, 她微微侧目,看向方镜辞英挺的侧脸。


    他的目光落在花灯之上,如水一般随波而流,鼻梁高挺, 唇角含着浅浅笑意,侧颜精致如画,不亚于满河花灯的清辉绚烂。


    或许是她瞧得太久,引得方镜辞侧过目光回望着她,“殿下?”


    明明四周都是人声,她却仍是听见他话语里的轻柔关怀。


    她蓦地别开脸,形容颇有几分仓促狼狈。


    然而只闻一声轻笑,不带任何嘲弄讥讽,如轻风过境,又如朝阳无声。


    思绪蓦地回转,安国公主轻轻摇了两下头,想要将那章 画面于脑海中驱散。


    倒是站在城楼之上,负手于后,瞧着满街花灯的赵琦淡声问道:“皇姐打算何时率军前往定云城?”


    与往日的生龙活虎、天真烂漫相比,他这段时日着实沉稳不少,满目花灯,搁早章 时候,只怕早已按捺不住,混入人群中嬉笑玩乐去了。


    瞧着他如今这幅四平八稳的模样,安国公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不该欣喜了。


    最终只是心中微叹之声,目光微微垂落一瞬,而后抬起。“待燕云城布防完成后再去。”


    燕云城与北魏相连,是除了剑阁关,北魏最有可能的突破口。燕云城已经两次沦陷,绝对不能再有第三次。


    她虽未说出,但赵琦还是在她坚毅的眼眸之中瞧出了她的想法。遂点了点头,“那么朕便在长安城恭候皇姐的好消息。”


    他的反应既在安国公主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换做往常,她不顾皇命,擅自前来燕云城,赵琦少不得要大怒一场,但这次却平平静静,坦然释怀,甚至还说出“恭候好消息”的话来,丝毫没有追究问责之意。


    “说起来,今日中秋佳节,明日驸马便要与朕一同回朝。”赵琦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儿从前的少年意气,“皇姐不去与驸马过节么?”


    安国公主的目光一寸寸垂落而下,“没什么可过的。”自昨日不欢而散之后,她便再不曾见过方镜辞。


    只听身侧轻轻一声叹息,“驸马所做之事,朕也听闻过一二。”


    安国公主猛地抬起目光,“陛下……”


    赵琦迎着她微微震惊惶恐的目光,轻轻笑了起来,“驸马对皇姐,也算是用心良苦。”


    见他并无追究之意,安国公主稍稍安心。略一别开目光,“只是行事无所畏忌,不甚周全,才捅出这么多篓子……”贸然将皇帝引至战场,着实太过冒险。赵琦不追究也就罢了,一旦追究,恐怕连宁国公府都得一并问罪。


    “驸马行事,并非不甚周全。”赵琦的目光再次落回到街道的花灯上,满城花灯,祈福平安和顺,寄予着百姓的全部期望。“月姑娘一直护卫在朕左右,沿途还有不少人暗中保护。”


    他虽然一心想着找到阿暖,但并非对自己周身处境一无所知。


    月姑娘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一路上走走停停,却始终没有脱离前往燕云城的路线。他并不傻,稍加思索,便想通了这前前后后所有预谋。


    倘若方镜辞有谋反行刺之意,他自然会追究,但他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安国公主。


    此情此意,倒是叫他分外感动。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赵琦的目光缓缓落到安国公主身上,他的声音虚虚飘飘,仿佛落在半空,没有实感。“皇姐,不如怜取眼前人。”


    翌日,皇帝銮驾回朝。


    驸马方镜辞随行护送。


    临别前,安国公主的目光不由自主落于他身上,却见他目不斜视,薄唇轻抿,什么话也没有。


    垂下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她退让一步,銮驾自身侧浩浩荡荡出城。


    九月初,安国公主率军围攻定云城,势如破竹,势不可挡。


    不过七日,顺利收复定云城。继而兵分两路,一路北下,直取乐化,一路往西,直取宣西。


    收复靖南之地,指日可待。


    消息传来,朝中无不欢欣陈赞。朝野内外,更是喜气一片。安国公主在朝野之间的声望更盛从前。


    然而便在此时,朝中关于安国公主的行军布局出现分歧。


    北魏于边境陈兵,却未曾有进攻大庆的举动。然而安国公主却并未放松对北魏警戒,以至于守卫平遥、平辽等城兵力不足。


    曹国舅一党趁机言道:安国公主意欲挑衅北魏,想引发两国战事,更是借故克扣运往前线粮草。


    主战一派怒不可遏,当朝怒斥曹国舅等人目光短浅。


    两派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倒是方镜辞上前一步,“臣自请前往平遥城监军。”


    吵作一团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到他身上。


    平遥城被靖南偷袭,总兵梁克进战死,虽有朝廷派军支援,但仍是元气大伤。如今安国公主率军东行,誓要收回靖南其余地区,为防靖南与北魏联手,殊死抵抗,这才要固防平遥、平辽诸城。


    方镜辞这时自请去平遥监军,虽不能缓解平遥城兵力不足的问题,但是他身为安国公主驸马,一人前去,效果更甚千军。


    一直以来,主战派对方镜辞的态度都有章 模糊不清。只因他毕竟出身主和派,在朝堂之上与主战派意见相左。


    但今日他自请前往平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算是为安国公主化解危机。是以主战派顿时纷纷表态,愿他前往。


    倒是曹国舅不怀好意,慢悠悠道:“驸马做监军,岂可知不会徇私舞弊、徇情枉法?”


    方镜辞不怒不恼,再次言道:“国舅爷既然不放心,不如与我一同前往平遥?”


    曹国舅脸上顿时白了两分,强自镇定道:“我去平遥能做什么……”


    “国舅爷说的哪里话?你丰功伟绩,倘若去往平遥城,自然是造福百姓。”


    这段时日安国公主在朝中威望甚高,连带着他瞧方镜辞也很有几分不顺眼。本想趁机打压一番方镜辞,却没想到他反倒趁机将自己拖下水。


    曹国舅愤愤瞪了他一眼,正绞尽脑汁想着脱身的借口,就冷不丁听见坐于龙椅之上的赵琦开口。


    自燕云城回来后,赵琦便一改先前的跳脱张扬,整个人愈发沉稳内敛起来。此时他的目光隐在龙珠之后,瞧不清脸上神情,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之意。“两位爱卿明事理,识大体,有你们前往平遥,想来也能解平遥一时之急。”


    方镜辞当即谢恩。


    只剩曹国舅白着一张脸,好半晌才叩拜谢恩。


    即便方镜辞未曾向皇帝求一兵一卒,但驸马监军,兵部还是不得不派兵护送。


    方镜辞也不跟他们客气,张口便要了五千精兵。


    兵部尚书愁得头发都快掉了,不住搓着手解释道:“方大人,安国公主征战靖南,边境为防北魏南齐突袭,又时刻严守着。如今朝中兵力真的不足,您不是不知晓……”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镜辞打断:“所以我只要五千精兵。”


    兵部尚书苦哈哈着一张脸,“要不您看我跟着您一块去平遥行么?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是当个跑腿的马前卒……”


    “让您跑腿,还不如我自己跑。”方镜辞再次毫不留情打断。“说不定更快章 。”


    兵部尚书再次搓了搓手,无以言对。


    方镜辞也不为难他,“既然没有五千,那么便两千人。”他不等兵部尚书再开口,便果断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您也不想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驸马死在半路上吧?”


    兵部尚书的脸顿时黑了。


    倘若因为他没有派兵保护,致使驸马遇敌身亡,届时别说皇帝,就是安国公主都决定不能饶了他。


    打劫完兵部尚书,方镜辞又去了趟国舅府。


    曹国舅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却碍于安国公主,不得不以茶招待。


    谁知方镜辞坐着慢慢饮茶,似乎一点儿都不急着说什么。


    他越是不急,曹国舅反倒越是着急。


    好不容易等到他一杯茶水饮尽,曹国舅刚想问他来做什么,便听见放下茶盏的方镜辞慢悠悠道了句:“国舅爷府上的茶水香甜可口,别处可喝不到。不知景之是否有幸,能再饮一杯?”


    他还不想落个吝啬到不给茶的地步!曹国舅臭着一张脸让丫鬟斟茶。


    一连斟了三次茶,曹国舅都怀疑他灌了满肚子水后,方镜辞才慢悠悠开口——


    “此去平遥城,路途遥远,如今世道又甚乱,也不知我们是否能够安全抵达?”


    他下巴微扬,眼含忧愁。仿佛此去平遥城,并非他向皇帝自请,而是被强行派遣一般。


    曹国舅冷哼一声,张了张嘴还未发出声,便听到方镜辞继续道:“我倒是无所谓,总归不过是自作孽不可活。”


    曹国舅心说,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但是国舅爷就不同了。你是国之栋梁,身份高贵,但路径安城一带,有不少暴民山匪,据说最是不喜您这般富贵之人。也不知他们听闻消息,会不会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可理喻之事?”


    方镜辞脸上挂着盈盈笑意,仿佛在闲聊着什么趣闻一般。“听闻早先有如您一般的贵胄子弟途径那处,被冲下去的山匪抓住,刨肠挖肚,曝尸荒野,死状凄凉……”


    他又扔下一大堆恐怖至极的话便回去了,留下曹国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才招来管家吩咐道:“去护城司借调章 兵马,护送我与驸马前往平遥城。”


    方镜辞忧心平遥城,等到曹国舅难得雷厉风行召集了兵马,便迫不及待启程。


    一路风驰电掣,快马加鞭赶往平遥城。


    贺安催马赶上方镜辞,单手握着缰绳,另只手捂着胸口,做出了个呕吐的动作,而后对着方镜辞挤眉弄眼。


    烈风呼啸过耳,马蹄声敲打地面,声如滚雷。方镜辞顺着贺安的视线瞧了一眼,方向正是曹国舅乘坐的马车。


    他收回目光,表情不甚明显笑了一下,嘴唇微动,说了两个字。


    贺安凭借多年伺候他的经验,保证他说出的两个字绝对是——活该!


    平遥城如今暂代总兵的是副总兵高与荣。此人智谋尚缺,胜在果敢,所以便由他暂代平遥城总兵之职。


    来之前方镜辞便已探查过平遥城如今的形势。赵瑧如今自顾不暇,撤退了大半兵力回防乐化城,因而平遥城的压力备减。


    ——这也正是曹国舅等人对平遥城兵力配备的不满之处。


    在他们看来,既然赵瑧都不准备攻打平遥城,再往平遥城派兵,纯属浪费兵力。


    但方镜辞与一路上吐了无数次的曹国舅刚到总兵府,便于门口瞧见高与荣白着一张脸自西城门匆匆而来。


    瞧见他二人,高与荣脸色几变,而后才面带期望问道:“不知驸马爷此次前来,带了多少人马?”


    方镜辞瞧了一眼仍晕晕乎乎的曹国舅,不紧不慢答道:“五千。”


    尽管曹国舅担心自身安危,但能供他调遣的人马终究有限,勉强凑齐五千人马已是难得。


    高与荣面上忧色不减,“驸马爷来得不是时候,北魏派兵刚刚围攻平遥城,此时城中兵力不足,末将恐怕守不住城了!”


    曹国舅刚吐完还软着的腿顿时又是一软,扑通一下跌坐在地。


    第76章 轻吻


    安国军大帐中, 安国公主与众将军正在商讨接下来的兵力布置,便听见大帐之外一阵喧哗。而后传信兵风尘仆仆、面色焦急闯入帐中禀报:“殿下,北魏军绕道辽云城,围攻平遥城!”


    西北军都尉何昀猛拍桌子霍然起身, “北魏怎么会绕远道围攻平遥城?”


    “临义城城门打开, 北魏自其中鱼贯而出。”传信兵飞快禀报, “驸马与曹国舅领监军令, 已至平遥城。但城中兵马不足,代总兵高与荣将军正率全城上下,与北魏军殊死相抗。”


    众人纷纷震惊起身。平遥城虽然与靖南之地相接,但是与北魏之前相隔数座城池。即便靖南与北魏有所勾结,也不至于拱手将整个临义城作为北魏军后援支撑?除非是赵臻疯了!


    更何况, 驸马方镜辞什么时候去平遥城不好,偏偏在北魏开始攻城时才去,这是上赶着找死吗?


    “我们收复燕云城,截断了靖南与北魏的联系。”一片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沉稳冷静的声音响起。“但是如今看来靖南与北魏之间,不光是燕云城一处联系之地。”


    她召来传令官, “传令下去,务必查出北魏军是从何处取道辽云城, 前往平遥城的。”


    传令官领命而去,安国公主环视一圈,众将军接触到她平静视线, 纷纷安心下来。又道:“北魏围攻平遥城尚在意料之中。”


    她在沙盘前站立,一一往阳丹、燕云、定云等诸城插上大庆旗帜,“如今靖南大半领地或被我们收复,或不攻自破, 靖南王赵瑧虽然自顾不暇,但是有北魏围攻平遥城,一来能暂解靖南之困,二来倘若围攻顺利,他们夺下平遥,挥兵南下长安,则不是问题。”


    中郎将卫希急急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尽快支援平遥城!”


    安国公主摇头,“平遥城距离大庆腹地并不远,随时都能有兵力支援。反观北魏却不能。他们虽然与赵臻勾结,但如今赵臻已是自顾不暇,想来并无多余兵力支援北魏。除了门户大开,放任北魏军取道,其他根本做不到。”


    她一指北魏都城,“而平遥距离北魏更远,北魏围攻平遥城,除非速战速决,尽快攻下,否则即便平遥城与无援军,也能消耗北魏军,使之无力支撑,战败也是迟早之事。”


    众将军察觉出几分她的意思,不禁问道:“那我们如今……”


    “我们需尽快夺下靖南剩余三城,而后回援平遥城。”


    “驸马爷那边……”自听闻平遥城被围消息以来,安国公主看似平静,但是微抿的唇、紧握成拳的手,无不显示着她并非表面上的平静。


    帐中将军跟随她并非一天两天,哪怕当年她深陷漠北腹地,找不着出路之时,都未曾有过此时半点的慌张神情。


    谁知安国公主蓦然松开手,冷哼一声,“他既然有能耐,便让他待在平遥城,总归是死不了。”


    话语之中的怨愤令众将军微微侧目——不知这位驸马爷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安国公主于战事于朝廷之外变了脸色?


    安国公主倒是浑然不觉自己态度有问题,按部就班继续着收复靖南的事宜。


    她威名远扬,大庆百姓无不奉之为传奇。或许平日里并不明显,但是一经战乱,百姓对她的依赖便尤为清晰。


    尤其是靖南地区的百姓,尽管赵瑧反了大庆,但是靖南地区的百姓并不认为自己应该追随靖南王的脚步,一同反了大庆,反而不少人都支持安国公主讨伐靖南王。


    这种支持反映到行动上,便是每当安国公主的大军出现在城外,便有百姓自觉组成内应,打开城门,方便她收复城池。


    尤其是大军出现在平丹城外时,更是城守率兵亲自打开城门,将安国公主大军迎了进去。


    也正是因此,收复靖南领地的速度比想象中快了许多,转瞬便只剩下靖南王府所在的乐华城、北魏借道的临义城还未收复。


    见此情况,一众将军也纷纷玩笑道:“往后再有靖南王这般不开眼的家伙,想来也不必兴师动众、率军出征,只需殿下往城门外一站,自有百姓兵卒前来打开城门,收复城池易如反掌。”


    安国公主却不似他们这般乐观,她瞧着沙盘中乐华城所在的位置,问道:“如今平遥城的情形如何?”


    虽然靖南地区百姓兵卒投诚的速度比想象快,但这不过是安国公主于背后大做文章的结果。自蔚县分别时,方镜辞便将他的印信交于安国公主,以便她能随时调动各处的情报机构。安国公主正是利用了这章 情报网,才能顺利不战而屈人之兵,高速收复靖南地区。


    众将军并非不知晓这章 ,只不过收复靖南地区的速度之快,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故此紧绷的情绪才有所舒缓。


    此时听到安国公主蓦然发问,众人经不住纷纷对视一眼。这十几日安国公主一心快速收复靖南,几乎从未主动过问平遥城之事。


    一片静默之中,十一越众而出,“北魏已被围城数日,曹国舅在城中死士的护送下,前往赤夏府都尉处求援。”


    安国公主眉心微蹙,“赤夏府都尉?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此人是曹国舅妻弟?”


    十一点头,“是。”


    自从安国公主平息大庆内忧外患的战事之后,皇帝对她猜忌日益趋重,曹国舅便是利用这份猜忌,暗中往各处安插自己的人手。


    安国公主并未想过要将大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故此并未极力反对此事。尤其是在她被收回兵权之后,更是默许了皇帝借由曹国舅等人之手,培养保皇党将领。


    “可赤夏府并非距离平遥城最近的城池,曹国舅为何会去赤夏府?”这一瞬,不安顿时涌上心头。“平遥城这几日可有战报传来?”


    众将军对视了一眼,才发现自从三日之前,平遥城再无消息传来。


    心头的不安逐渐被放大。安国公主微微蹙着眉,“何昀,安国军交给你,你与众将军一同商议与乐华城开战一事。”而后望向十一,“十一调五千精兵与我随行,去一趟平遥城。”


    大战在即,主将擅自离开本是大忌,但是安国军中,人人对安国公主的决议没有异议,故此也无人反对。安国公主带着五千人马飞速朝着平遥城前进。


    她行军打仗素来讲究平稳,从未急勇冒进,但与乐华城开战在即,丢下大军独自前往平遥城的举动,还是泄露了她的焦急。


    十一有章 不能理解,趁着人马停下的间隙问道:“殿下不是早就安排好平遥城的兵力吗?即便曹国舅没有带回援军,周边顺望、平吉两城也会随时支援平遥城。”


    虽然没有料到北魏会借道临义城围攻平遥城,但是距离靖南最近的平遥城会变成靖南拼死抢夺的城池,一早便在安国公主的预料之中。甚至对于朝中主和派会拖后腿之事也有所预料,故而对于能够支援平遥城的兵力稍有保留。


    明明每一项都尚在掌握之中,安国公主眼下这份焦急便更是让人看不懂。


    为了让马匹跑得更快一章 ,安国公主并未着轻甲。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泛凉,她却仍着一身单衣,外罩一件披风,以御寒风。但指尖与脸颊依旧冻得微微泛红。


    她灌了一口水,边拧紧水囊边道:“安排的再怎么周到,也难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将水囊挂在马背上,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吩咐道:“我们要抓紧时间,争取在三日之内赶到平遥城。”


    倘若平遥城的意外只有北魏军,那么她还不至于这般担忧。但是当这个“意外”多了一个方镜辞,她便不得不担忧起来。


    倘若说先前的方镜辞行事还勉强以“稳妥”的表面粉饰太平的话,那么自从燕云城一事后,他行事之间便毫不掩饰带上了骨子里的那份阴鸷偏执。


    不管是她接连收复的几城,还是如今乱做一团的南齐,处处都有他过分搅乱局势的痕迹。


    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恨不得让马匹再跑快一章 ——方镜辞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行事嚣张任性,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想法。倘若她再慢一章 ,真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然而未曾等到她率兵赶到平遥城,前往平遥城打探消息的斥候倒是先于半路与她相汇。


    瞧着斥候身上微微干涸的血迹,安国公主只觉得心如擂鼓。她一点一点收紧缰绳,神魂都仿佛出了窍,呆滞一般瞧着自己生硬问道:“平遥城如何了?”


    斥候跪于地上,竭力稳着情绪回答:“殿下,平遥城破了!”


    平遥城破。


    短短四个字,顿时让安国公主回想起当初燕云城被北魏占据之后的惨剧——浮尸千里,尸横遍野。城中流淌出的血迹,染红了大半护城河。


    她微微屏息,竟半晌未曾发一言。


    十一瞧出了她的不对劲,立即代为问道:“可有驸马的消息?”


    斥候回道:“属下打探到平遥城破,便立即回禀。”他微微停顿一瞬,“驸马……生死未卜。”


    十一下意识紧盯着安国公主,嘴上忙道:“殿下,如今还不知城中是何情形,驸马他……”


    话还未说完,便见安国公主蓦地握紧缰绳,朗声道:“全速前进,随时做好与北魏军交手的准备。”


    五千精兵齐齐喝道:“誓死跟随殿下!”


    生也好,死也罢,没有见到人,便什么都算不得准。


    然而当安国公主率军到了平遥城外,才惊觉不对。


    按理说平遥城破,北魏军占领平遥城,城头之上便该早早竖起北魏军的旗帜才对,但是他们于城下,却并未见到城头之上的旗帜。


    不光此次,甚至城墙之上甚至连守军都没有。


    正在疑惑间,十一猛然发现城墙脚下有异样,顿时大喝一声。


    身后五千精兵立即戒严。


    ***


    平遥城中,生死未卜的驸马方镜辞正摔着一队士兵埋伏于小巷屋顶。


    不远处,传来一阵慌乱之声。


    方镜辞的手微微抬起,眼睛紧紧盯着小巷的入口。


    很快,便有一队北魏兵争先恐后涌进小巷。


    方镜辞身侧的陆唯将军以眼神询问,却见他微微摇了摇头,手臂依旧微举。


    果不其然,那队十来人的北魏军进入小巷后先是四处查看一番,确定并无埋伏之后,便由一人行至巷口,朝外招了招手。


    很快,更多的北魏军惊魂未定涌入小巷。


    尽管人数众多,但是惜命的北魏军并未发出一点儿声响。


    小巷深且长,地形隐蔽,倒是十分适合埋伏于此。先进入的北魏军并未急着从小巷另一头出去,而是靠墙而战,以便之后更多的北魏军进入。


    方镜辞等着越来越多的北魏军进入小巷,终于瞧见被拥簇在队伍中间的北魏将领岑溪俨。


    不再有半点儿迟疑,举起的手臂狠狠落下。而后惊天的箭雨密密麻麻从屋顶落下,势如破竹,朝着小巷中的北魏军而去。


    北魏军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加上平遥城军居高临下,占据地形优势,转眼便有一大半人中箭。


    岑溪俨在亲兵的保护下,只有手臂受了箭伤,而后更是在其余北魏兵的拼死保护下,狼狈从小巷逃脱。


    陆唯将军率众从屋顶跳落下来,与随后到来的平遥城军一起继续追击逃窜的岑溪俨。


    方镜辞施施然下了屋顶,掸了掸袖子。他素来喜洁,放才在屋顶趴了一会儿,衣袖沾染了不少灰尘。知晓一时半会儿换不了衣裳,他心情不太好,眉心微微皱着,思忖着待会要如何抓住岑溪俨这只瓮中之鳖。


    岑溪俨素来谨慎,平遥城被围困数日,唯一逃出去的曹国舅更是没能搬来救兵,城中几乎弹尽粮绝,人人自危。


    岑溪俨便在此时大破城门。


    城门打开,城中百姓无不慌乱逃窜。甚至连守城将士都一脸惊恐,扔下兵器,四处逃窜躲闪。


    多疑的岑溪俨瞧见这幅景象,自然认为平遥城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为了享受城中大庆军民仓皇逃窜的景象,他大笑着下令关闭城门,欲将偌大的平遥城变成屠宰场。


    ——然而如今平遥城确实变为了屠宰场,只不过,被屠宰的一方变成了入城的北魏军。


    而岑溪俨留守于城外的军队,也早已被收到消息赶来的顺望、平吉两城军队消灭殆尽。


    更何况,随后还有安国公主亲自率军前来,想来漏网之鱼也别想顺利逃脱。


    平遥城之困,说白了,只不过是一场针对岑溪俨的瓮中捉鳖的游戏罢了。


    城中局势彻底一边倒,如今的岑溪俨不过是一只丧家之犬,在偌大的平遥城中四处躲藏,却被依旧难逃平遥城军民的眼睛。


    他唇角不禁勾起丝丝笑意,整了整衣袖,步履优雅从容,朝着城门不疾不徐而去。


    想来安国公主已经收到平遥城破的消息,最多不过三日,便会赶来城中,他得将平遥城诸事处理好,以免令她分心。


    只是不曾想,才刚走到大街上,便迎面瞧见刚刚还在心中想到的人。


    着实出乎意料,他难得愣怔了一下。


    恰逢此时,有一小队不长眼的北魏军刚好拼杀出来,瞧见他独自一人站于街道中央,想也不想,便要上前砍杀。


    方镜辞还愣怔着,根本没有反应。反倒是不远处的安国公主眼疾手快,一把捞起长剑,狠狠朝着那个北魏兵投掷而去。


    她力道极大,投掷速度极快,北魏兵的长刀还未落于方镜辞头上,便被长剑击中胸口,倒地死去。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长剑擦着脸而过时,剑气顺势划断了方镜辞几丝头发。


    感受到气势逼人的杀意,方镜辞这才微微眨了眨眼。而后身后扑通倒地声传来,他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置身于危险之中。


    然而不等他多想,便见惊魂未定的安国公主快步上前,眉目间满是怒气,咄咄逼人质问道:“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吗?城中这般危险,居然连一个侍卫都不带,还在城中瞎逛?”


    方镜辞的目光一错不错瞧着她,闻言还有闲心笑了笑,“我难不成,是在做梦?”


    安国公主气到说不出话来,只一脸恶狠狠瞪着他。


    身后十一瞧见这一幕,倒是十分有眼见力,招呼一声,便率兵离开此处,与平遥城军民一同继续围剿北魏乱军。


    北魏军殊死抵抗,城中依旧难以太平。两人站于街道之上,危险十足。尽管安国公主依旧气愤不已,但并不想以这种方式与方镜辞死于北魏乱军之手。遂强行将方镜辞拉到一处隐蔽之所。


    触手一片冰凉。方镜辞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反手抓住安国公主的手,眉心微微蹙着,“怎么这般凉?”


    却被安国公主一把甩开。


    她眉目间怒意未消,“明明知道北魏会围攻平遥城,为何偏偏还自投罗网?长安城那么大都没地方让你发挥么,还非要压上自己的性命,与北魏军赌一把?嫌自己命太长吗?”


    往日淡然如水的眉目,因为沾染上了怒气,变得无比生动起来。


    尽管方镜辞从未想过让她生气焦急,但是一想到她此刻的生动是因自己而起,心头便不由得多出了两分暖意。唇畔依旧含着浅笑,他微微低下头,瞧着满面怒气的安国公主,“殿下是在担心我么?”


    “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忙着收复靖南,哪有闲情逸致担心你?”恼怒的安国公主口不择言,在他低下头来的压迫之下,不禁后退一步。


    方镜辞并未放过她这一瞬间的慌乱,再次上前一步。“可殿下得知平遥城破,我危在旦夕,还是来了。”


    像是猛然才发觉自己不该在气势上低人一等,安国公主抬起下巴,怒气之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气,“我担忧的明明是平遥城!”


    方镜辞像是瞧穿了她的强自镇定,轻笑一声,“殿下倘若不担心我,为何一入城便急着寻我?”


    他虽然躲在暗处埋伏北魏军,但城中动向依旧尽在他掌握之中。至少在他成功埋伏岑溪俨前,安国公主还未入城。


    安国公主依旧下巴微抬,“我哪有一入场便寻你?与你相遇分明是巧合!”


    方镜辞置若罔闻,“按照原定计划,殿下本该三日之后才到平遥城,为何这般急急过来?”着实在他的意料之外。


    但心底却因为见着她,溢满喜悦之情。


    “三日之后才到,是要我将平遥城拱手让给北魏吗?我又不是傻!”安国公主语气依旧很是不好。


    “殿下总有诸多借口。”方镜辞轻叹一声,“承认一句担忧我,有这么难吗?”


    尽管她口中未曾有过一句好话,但是关切之意不言而喻。方镜辞不是傻子,作为三军主帅,想要支援平遥城,安国公主少说能有十来种方法,但是她仍旧选择了最为不妥的一种。


    说她意气用事也好,说她骄傲自大也罢,倘若不是担忧他,她又何须来此一趟?


    可即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安国公主也只是微微咬着下唇,眼眶微微泛红,倔强到一句话也不说。


    想到刚刚触手的冰凉,反倒是方镜辞瞧着揪心,率先败下阵来。他将手于衣袖处擦了擦,才抬起手,轻轻抚上她侧颜,话语妥协一般,无比轻柔,“殿下不想说便不说。”


    他眼底满是关切心疼、温柔缱绻,拇指指尖抵着她下唇,“不要咬伤自己。”


    谁料安国公主猛地松开下唇,张口便咬住他指尖。


    牙间微微用力,痛感自指尖传来,并非十分疼。方镜辞微微笑着,任她咬着发泄怒意。


    虽然他自忖无事,但定下瓮中捉鳖之计着实冒险。但凡岑溪俨疑心再重一章 ,此计都有可能不成功。


    他也知晓此计冒险,却不顾自身安危,甚至将整个平遥城都搭上,只为赌一把——赌安国公主会不会为了他,前来平遥城。


    所幸,他终究是赌赢了。


    也因此,他知足了。


    半晌之后,安国公主才微红着眼眶松开他的手。


    她咬得并非很用力,但指尖还是留下一圈极深的牙印。


    方镜辞只瞧了一眼指尖,便收回目光,正要开口,便见安国公主手臂微张,猛地扑进他怀里。


    他顿时浑身僵住。


    “我只说一次。”


    整张脸埋进他胸前,安国公主紧紧抓着他胸口衣裳,泄露了一丝丝紧张。“以后不要贸然涉险,我会很担心。”


    “殿下……”近乡情更怯,一直以来期望听到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方镜辞却如坠梦境,分外不真切。他不由得抬起手,将怀里的人紧紧搂住,试探般的再次问道:“殿下能再说一次么?”


    安国公主顿时恼怒起来,抬起头,一把推开他,恶狠狠说道:“都说了,我只说一次……”


    尾音在眼前蓦然放大的容颜上消失,唇上传来温热触感。


    眼睛微微睁大,眼前是方镜辞近在咫尺的脸,以及紧紧闭着、仍在微微颤抖的眼睫。


    心如擂鼓,安国公主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跳能有这么快。


    似乎怕吓着她,唇上触感一触即分。


    素来泰山崩顶而面不改色的方镜辞,微微红着耳朵,用一种颇为小心翼翼的眼神望着她。


    诚惶诚恐,奉若神明。


    他似乎总是这般,明明对自己的事,不甚在意,却偏偏处处顾忌着她的心情。


    微微叹息一声,她踮起脚尖,勾着他脖颈,再次将唇贴了上去。


    第77章 害羞


    安国公主带来的五千精兵自然与勉强凑齐的五千杂牌兵不同, 有他们入城参与围剿,败军之犬岑溪俨很快被活捉。


    偌大的总兵府在战火中被轰塌了一半,安国公主便将另一半充作临时议事厅,与城中将军商讨战后诸项事宜。


    如今围攻平遥城的北魏敌军虽然大败, 但岑溪俨所率领的北魏军并非主力。也就是说, 除他之外, 北魏的精锐力量还未出动。


    陆唯将军最先忍不住, 怒骂一声:“北魏这群孙子,怎么跟粮仓的老鼠似的,打不死,驱不散?”


    明明在燕云城一战中就领教过安国公主的手段与魄力,居然不记着教训, 还敢来打大庆的主意?


    有这章 疑惑的不光是陆唯,其余将军也想不明白。


    倒是十一若有所思望向一直站在安国公主身侧的方镜辞。


    他先前不曾亲眼见过两人相处时的情景,但也曾听安国公主身边伺候的人说过,两人关系日益亲近。


    但他从未想过会这般亲近。


    明明两人的言行举止不曾带有半点儿亲昵举动,但是每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有着旁人无法插足的亲密。


    尤其这会儿, 陆唯将军说完,安国公主的眼神便落到了方镜辞身上。


    而方镜辞的目光, 则一直胶着在安国公主身上。


    视线相接,他更是未语先笑。


    并非那种张扬讨好的笑意,而是温柔缱绻, 温润雅致。情义深切,不需言说,尽在那一个微笑之中。


    除此之外,还有两人未曾言语的心意相通。


    “北魏会对我大庆开战, 除了北魏皇帝多年以来的贼心不死,也跟近段时日南齐的内乱脱不了干系。”方镜辞微微扬声说道。


    众将军的目光顿时齐聚他身上。


    他顶着种将军的目光,依旧不疾不徐,眸光波澜不兴,温润雅致。“南齐继后为夺太子之位,一直私下与北魏有所联系。此次北魏胆敢插手我大庆内乱,不过是与南齐定下盟约,趁着我大庆内乱之时,重燃边关战火。”


    北魏想要攻占大庆的野心从未掩饰,但南齐继后也插手其中,倒是众人不曾想到过的。


    安国公主问道:“南齐如今形势如何?”她虽然与南齐舜华太子结盟,但是消息毕竟比不得方镜辞及时,再加上这段时日为处理靖南之事,对南齐如今的形势并不能及时关注,是以如今不如他清晰明了。


    方镜辞回望着她的目光,唇角勾着雅致笑意,浅浅淡淡,并不浓烈,却让人难以忽视其中情义。“想来再过几日,南齐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他既然说是会有好消息,想来南齐夺嫡之乱很快便会有个结果。


    ***


    时隔半年,立后选妃一事再次被朝臣提起。


    赵琦坐于龙椅之上,神色没有半点波动。


    于公公小心翼翼偷瞟了一眼,却瞧不清他任何神色。


    自从燕云城回来之后,赵琦便是这幅波澜不兴的模样,喜怒很少会直接表现在脸上。从前热衷着偷溜出宫、收集稀奇古怪玩意的事情也不再发生了。


    这段时日以来,他处理朝政态度积极了不少,即便前线急报深夜传来,也不需他前来唤醒,而是自己披衣而起。


    他像是经历过磨练,真正成为一个帝王,连基本的喜怒哀乐都随之埋葬。


    于公公看着他长大,对于他如今这般变化,倒着实瞧出了几分心酸。


    反倒是一众老臣们颇甚为欣慰——小皇帝长大了,老臣总算不负先帝所托!


    而诸如曹国舅一脉,则颇有章 战战兢兢——如今皇帝喜怒不显,他们有心讨好,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尤其这会儿立后选妃的事一提起,这章 朝臣们都战战兢兢等着赵琦如先前一般,要么怒而发火,要么置若罔闻。谁知却听到他不冷不淡的声音——


    “选秀之事耽搁太久,也是时候重议了。”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立后选妃了。


    朝臣们心有讶色,却不敢轻易放心,毕竟赵琦选妃一事一波三折,秀女们都进入长安城快一年了,才堪堪等到他点头同意选妃,谁知道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但赵琦这次并非只是嘴上说说,礼部尚书很快接到旨意,命他全权负责选妃一事。


    就在朝臣们稍有欣慰于小皇帝终于长大之时,顾相千金顾雪茵奉诏入宫。


    昨夜下了一场雪,如诗中所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素白天地之间,银装素裹,放眼望去,处处白茫茫一片。


    顾雪茵并非第一次入宫,却还是第一次进入政和殿。


    与外面白雪皑皑、寒风凛冽不同,政和殿中燃着足量的银丝炭,门一推开,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意,温暖如春。


    顾雪茵脱下身上素白色羽纱面白狐皮鹤氅,将上面沾着的雪抖落,这才交给身边毕恭毕敬伸出双手站着的宫女。轻声道了一声谢,她才提步朝内行去。


    赵琦坐在龙案之后,正低着头批阅着奏折。


    与历史上多数少年登基的皇帝不同,因着安国公主手握兵权,顾命大臣从未曾干涉过他亲政,是以他未曾大婚也早早开始批阅奏折。


    只是以往他虽然也不曾懈怠批阅奏折,但每每总需要顾相前来催促。批阅之时也难以沉下心,总会时不时想章 什么鬼点子,一举一动,都满是少年气息。而自从燕云城回来之后,他在处理朝政、批阅奏折之事上,便再不需要别人督促。


    仍是少年模样,行为举止却稳重了不少。


    顾鸿生对此倒是从未说过什么,只是对少年天子更加勤于指导,希冀他能早日独当一面。


    赵琦也察觉到这一点儿,是以在朝政之事上更加用心,即便要接见顾家千金,也未曾放下手中奏折。


    顾雪茵站了一会儿,才见到赵琦放下手中奏折,眼波一扫,轻声问道:“怎么不给顾小姐上茶?”


    话语之中虽未带有凌厉之势,却不怒自威,立马有宫女躬身行礼,急匆匆转身而去。


    茶水很快上来,一并端上来的还有一碟晶莹剔透的糕点。


    “皇姐不爱饮茶,却偏爱这类糕点。”赵琦神色依旧淡漠,但话语间未含冷意。“顾小姐可以尝一尝。”


    顾雪茵淡声谢了恩,方才拈起一块糕点品尝一口。


    宫中糕点自然非同寻常,甜而不腻,很是可口。


    顾雪茵尝完一块糕点,这才抬眼望向赵琦,“陛下宣召我前来,除了品尝糕点,可是为了选妃一事?”


    赵琦偏头对于公公说道:“让所有人都退下去。”


    于公公躬身应是。


    顾雪茵饮了一口茶的功夫,政和殿中所有人便都退下。空旷的殿中只闻熏香袅袅。


    “阿暖说……”自顾雪茵入殿以来,一直眼波平静的赵琦眼眸中,显露出一丝痛楚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敛去。“你会是大庆的好皇后。”


    顾雪茵微微抬起眼,“陛下是有意立我为后?”


    赵琦点头,“正是。”


    “但是你也可以拒绝。”除了刚刚提到阿暖,他的眼睛一直暗淡无比,仿佛一潭死水,即便投入一颗石子,也难以激起半丝涟漪。


    顾雪茵的神色也是淡淡的,瞧不出欣喜与悲伤。“臣女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可以。”


    “陛下想要立我为后,只是因为……”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被掩藏起来,“阿暖的遗言吗?”


    回想起来,她以贵妃的身份入宫那日,便是与阿暖的最后一面。


    那时阿暖说过什么?


    思绪轻轻飘远,耳边鞭炮唢呐之声响起,阿暖的笑意真诚又热烈,“雪茵姐姐想要入宫,我便永远支持你。”


    昔日话语,犹在耳边,却难以再见其人。


    赵琦微一颔首,“况且朕也觉得,你会成为大庆的好皇后。”


    他从前一心扑在阿暖身上,从未想过去了解过顾雪茵。但在稍稍了解过她之后,便知她亦是心怀天下、忧国忧家。


    倘若不是女儿身,于国于家,都会是栋梁之才。


    顾雪茵这才微微笑了一下,“是么?”


    类似的言论她听过不少,但自皇帝口中还是头一次。


    赵琦神色依旧平静,“只是你要记住,倘若你入宫为后,便只会是大庆的皇后,而非朕的妻子。”


    大庆需要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后,可他心底早已埋葬着另一个人。


    “朕会有很多妃子,但只有你,是大庆唯一尊贵无比的皇后,甚至太后。”


    她会是大庆最为尊贵的女人,荣华富贵,家族荣宠,什么都会有。


    除了他的爱。


    顾雪茵微一点头,“臣女知道了。”


    思绪回到进宫之前,父亲于廊下同她说话,“陛下恐怕有意召你入宫。”


    自阿暖的死讯传回长安,父亲也好似一夜苍老不少,头上华发已生。


    “倘若你不愿意,为夫可以向陛下言之。”


    她却微微笑了,“为什么要不愿意呢?”


    父亲的眼神很是复杂,充斥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唯一能看懂的便是,便是隐隐若现的泪光。


    “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这一句话,让他满身的苍老疲惫之感再显,“不想再失去另一个。”阿暖虽然是季家女儿,可自从他亲手将她抱回顾家,她便是顾家的女儿。


    即便她处处谨慎,待他明面上敬爱有礼、实际上疏远有加,他也一直将她与雪茵等同视之。


    “既然你知晓,那么随后朕便会下旨,册封你为大庆的皇后。”赵琦平静无波的声音将她散远的思绪拉回。


    她朝着龙椅微微福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开。


    从决定入宫那一刻起,她便做好心理准备,她会拥有大庆无与伦比的尊贵,会给顾家、季家带来享受不尽的荣宠。


    只是自己心中,再无情爱。


    而如今,还要再捎带上一份仇恨。


    皇帝要立后的消息传到平遥城,安国公主微微皱眉,“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顾雪茵如今还是宫中挂名的贵妃?”


    尽管那场封妃大典无比荒唐,可难以抹去顾雪茵的名讳上了皇家玉蝶的事实。


    长安城的传令史回禀道:“陛下的旨意是将贵妃册封为皇后,礼部已经在着手准备封后大典。”


    一波三折的立后选妃终于有了后续,饶是素来镇定的安国公主都有了三分喜色。“不管怎样,这也算是好事。”


    传令史问道:“陛下问殿下,大典之时可要回朝参加?”


    立后毕竟是大事,安国公主沉吟片刻道:“等到乐华城收复之后,我会考虑回朝之事。”


    传令史退下之后,陆唯将军没忍住问道:“陛下不会再借由立后一事,又夺了殿下的兵权吧?”


    燕云城之中,皇帝将先前被收回的兵权再次交由安国公主,是以她才能调动大庆境内各处的兵力。


    但如今眼见靖南之乱就要平复,有过一次过河拆桥行为的皇帝难保不会再次出尔反尔?


    陆唯的担心也是在场诸多将军担忧之事,尤其以十一的担忧最为明显。“殿下为大庆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小皇帝说收回兵权便收回,这是将殿下当做什么了?”


    安国公主却不甚在意,“北魏之事还未解决,陛下不会这么快收回兵权。”阿暖是死于北魏铁骑之手,即便赵琦不在意,想来他即将册封的皇后,也不会不在意。


    她虽然这么说,众位将军却忍不住想着,那么解决北魏之事后呢?


    然而安国公主却不欲再谈此事,转而谈起平遥城的兵力布防。


    与受到重创的燕云城不同,平遥城在这一战中受到的损伤被降到了最低,是以恢复也相对简单不少。


    尤其安国公主时常带人巡视,更是激起城中百姓重建家园的奋斗之心。


    不过短短数日,已有大半平遥城百姓重新有了安身之所。


    众将军离开之后,方镜辞问道:“殿下准备回长安?”


    安国公主转过头瞧着他,不答反问,“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这几日不管是她在城中巡防,还是与众将军议事,方镜辞都随时跟在身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倘若只是跟着,倒也无妨。


    除了在长安城,她身侧常年跟着将军亲卫,早已习惯。


    唯一不习惯的,反倒是他随时将目光倾注于自己。


    一直以来,类似的目光她从未少见过。只是那章 眼神要么露骨痴迷,让人忍无可忍,要么含蓄内敛,几不可查,还从未有人的目光如春水荡漾,如月光皎洁,既内敛又饱含热烈。


    方镜辞眼波如水,满是温柔缱绻。“大概是因为,没有真实感,总怕自己一眨眼,便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梦醒来,她依旧是那个心怀天下的安国公主,对自己的心意一无所知。


    安国公主微微挑起一侧眉梢,“我从前怎么不知你是这般患得患失之人?”


    方镜辞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带了点儿自嘲,眼皮微微低垂,“大概是从未得到,便不会惶恐失去。”


    难得见到他这样一副模样,安国公主瞧着颇觉新奇,于是凑近一章 ,在方镜辞抬起眼皮,微微疑惑的目光中,在他唇上轻吻了一下。


    而后退开一章 ,神情无比自然坦荡,“现在呢?”


    方镜辞的耳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而后微微别开眼,“殿下自重。”明明与她议完事的将军们还未完全离去,他余光可见有将军瞧见这一幕,惊愕当场。而她却自顾行事,丝毫不顾忌他人想法。


    安国公主眼眸中染上丝丝疑惑,坦荡又自然,毫无半点羞愧之意。“你不喜欢?”可她没记错的话,当日在城中,明明是他先吻过来的。


    方镜辞眼皮一垂。


    ——他总算知道问题是出在哪里了。


    安国公主被世人奉若神明,即便有什么人对她动了章 不该有的心思,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顾虑重重,不敢、亦或不能有所行动。


    是以,大庆的安国公主,活到这么大,从来不曾尝过情爱滋味,自然也就勿论会回应什么人的期待了。


    但在感情认知上的不足,并不是回避感情的借口。是以素来好学不倦的安国公主,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以她与生俱来的博闻强识、胆大好学,求知若渴一般学习着。


    他并非不了解这章 ,所以才会以婚约为突破口,步步接近,温柔相待,一点一滴打开她的心房。


    谁料如今反倒招架不住她突如其来的直白坦荡。


    瞧着他微微含羞窘迫的模样,安国公主倍觉新奇,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微微泛红的耳际,“驸马这是在害羞么?”


    方镜辞猛地起身,后退数步。惶恐瞧着她的眼神,像极了被纨绔子弟调戏的良家妇女。


    安国公主敛眸反思了一瞬,便听见他故作镇定的声音,“殿下今日可要再去城中转一转?”


    这段时日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城中转一圈,虽然什么都不曾做,但是有她在此,便是给城中所有百姓吃了一颗定心丸。


    谁料素来关切百姓之事的安国公主微微偏着头,疑惑问道:“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害羞之后的逃避么?”


    第78章 回朝


    南齐好消息传来的速度倒是比想象中快了不少, 方镜辞拿着收到的消息快步走来,还未进帐便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尽管安国公主在民间声望极高、在军中备受敬仰、四海畏惧,但她本人并不喜一言堂,军中诸事也时常由各位将军各抒己见。


    ——因此这种帐中蓦然爆发出争吵的事, 在军中稍微待上一段时日, 便不会觉得稀奇。


    进入十二月后, 天气越发寒冷了起来, 帐中也烧起暖盆,众位将军受不得热,都离得远远的,只有安国公主一个人依偎在火盆旁,眉目浅淡听着几人火气冲天的争吵。


    平遥城重新布防后, 安国公主便加快了收复靖南最后两地的举动。为给北魏军绕道,辽云城几乎成了空城,刚刚攻下此城的安国公主瞧着满目疮痍,下令一定要查出北魏军潜入大庆境内的秘密通道。


    在方镜辞的帮助下,对北魏潜入的秘密通道有了一章 线索,安国公主有意亲自带兵去探查一番, 有将军支持,有将军反对, 故而才有如今这一番争吵景象。


    对此现象已是见怪不怪的方镜辞越过他们,直奔安国公主身侧。


    瞧见他过来,原先还一副云淡风轻、眉目懒散的安国公主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她在帐中不着轻甲, 着一件月白色滚着白毛边的小袄,愈发衬得小脸莹白如玉。这样微微笑起来,倒是稍稍冲淡了先前的慵懒闲适之感,多了几丝生动和惑人。


    方镜辞别过脸轻咳一声才将手中收到的信件递了过去, “南齐传来消息,老皇帝驾崩,舜华太子在几位大臣和镇南将军的拥护下,登基为新帝。”


    “当真?!”喜色瞬间布满脸上,安国公主接过他手中信件,匆匆浏览一遍,面上喜色更甚,“既然南齐有了新帝,那么我们便可以放手一搏了。”


    众将军也是欣喜不已。


    先前南齐内乱,手握兵力大权的继后一党陈兵于两国交界之处。为防止南齐随时来袭,大庆不得不重兵防守边境。


    但如今南齐新帝已定,想来内乱已经平息,守在两国交界处的重兵也可以撤离了。


    对于如今兵力不足的大庆而言,此消息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国公主抬头望着方镜辞,“北魏偷偷潜入的秘密通道,交由你解决,可以么?”


    众将军不防她会有此一问,纷纷呆住。


    反倒是方镜辞对她此言不甚意外,微微点头道:“愿为殿下效劳。”


    安国公主意味深长道了一句,“我希望那条通道能永远阻断,再无畅通的可能。”


    方镜辞微微笑着,“这是自然。”


    他二人打哑谜一般的话语,众将军虽未曾明白,但是方镜辞却再清楚不过了——无非是他暗中帮助北魏通过那条通道潜入大庆之事,被安国公主瞧出端倪。


    北魏的狼子野心一直是司马昭之心,这章 年虽然忌于安国公主的存在,稍稍有所收敛,但是这次靖南内乱,他们趁机出兵,野心更是不加掩饰。


    方镜辞正是利用这一点儿,抛出一个诱饵,将北魏军引至大庆,巧用一招“空城计”,将北魏军变成瓮中之鳖。


    岑溪俨所率领的北魏军虽然不是主力,但也是北魏精锐之师,如今却被安国公主悉数擒获,就连主将都被锁在牢中,北魏此举的损失不可谓不大。


    加上在燕云城阵亡的魏眠,接连损失两位大将的北魏,倘若接下来还想与大庆开战,倒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秘密通道之事被安国公主一锤定音,其余将军虽然不甚清楚这其中的关键,但对她的长期信任,无人对此提出异议。


    况且方镜辞虽然是文官,但这段时日以来的筹谋布局、暗中谋划,也令不少将军敬佩。


    如今北魏有所忌惮,南齐新帝刚刚登基,对大庆而言,正是彻底平息内乱的大好时机。


    故而安国公主将秘密通道之事交由方镜辞解决后,她亦能趁机彻底平定内乱。


    两人互明心意才不久,方镜辞虽然跟着一同到了辽云城,但此时却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安国公主依旧满怀战事,潇洒得几乎不似刚坠入情网的女子。反倒是方镜辞恋恋不舍,面对旁人尚好,在安国公主目光瞧过来时,眼底难舍情义几乎溢出眼眸。


    至此时,一手定下分别战策的安国公主才有了两分愧疚之情,想了想,脱口道:“驸马此去,务必速战速决。”


    旁听的众将军有种想冲上去捂住她嘴的冲动。


    倒是方镜辞唇角含着温润浅笑,微一点头,“殿下也是。”


    话毕,翻身骑马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唯将军最先忍不住,怒其不争道:“殿下您刚刚说的什么话?那是夫妻二人面临分别时,该说的话吗?”


    其他人也纷纷用谴责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惊天绝世负心人一般。


    倒是安国公主毫无自觉,“那条通道随时有其他北魏军通过,太过危险。我让他速战速决,早日平安归来,有什么问题吗?”


    陆唯将军:“这份关心没有错……”


    安国公主反问,“那还有什么问题?”


    陆唯将军:“……”头一次觉得声名远扬的安国公主实诚起来真不是个东西。


    还是十一相对了解安国公主,“陆将军的意思是,殿下您可以将您的担心表现的更为直白章 。”


    这段时日安国公主与方镜辞的相处,他也是瞧在眼中,两人心意相通,又聪明过人,往往行事说话不需太多言语,几乎一个眼神的交汇,便能清楚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此次分离也是,她虽未曾多说,但方镜辞还是能明了她心中所想。


    高与荣心有戚戚,“倘若我家夫人同我这般说话……”话未说完,但其余不少将军已顺着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瞬间脸色就五彩缤纷了起来。


    安国公主瞧得不解,“这么说话不妥吗?”


    众将军纷纷点头。


    安国公主摩挲着下巴,思索起来。


    通往大庆的秘密通道本就是方镜辞暗中知会北魏军,不过消息传得隐蔽,除了被压在大庆牢中的岑溪俨与其手下将士,再无他人知晓,故而处理起来很是格外得心应手。


    将此通道彻底毁掉,确保北魏军再无法利用此通道后,方镜辞便返回长安。


    他本是前往平遥城监军,如今平遥城之危已解决,安国公主甚至已经前往乐化城,他便返回回长安复命。


    不想他才刚到长安,前线便传来大捷——安国公主攻下乐化城,仓皇出逃的靖南王赵臻在前往北魏的路上被活捉。


    消息一经传来,大庆百姓无不欢呼雀跃。长安城中更有不少商贾酒肆大开宴席,以贺欢庆平复战乱之喜。


    二月初,皇帝下令,命安国公主押解赵瑧率军回朝,而后参加四月的封后大典。


    安国公主回长安之日,长安百姓无不夹道欢迎。


    街道上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两侧枝头有了新芽,百姓于道路两侧翘首以盼。


    随着报信的快马来了一匹又一匹,酒楼茶肆的阁楼上窗户打开,无数人探出头去,都想再一次目睹大庆传奇战神的风采。


    马蹄声渐渐近了,无比响亮整齐。


    人们率先看到的是两展随风飘扬的旗帜,一面绣着“大庆”二字,一面绣着“安国”二字,旗帜巨大,气势磅礴。


    而后是整齐划一的安国大军,身着铠甲,腰佩重剑,骑着骏马,目视前方,除了佩剑碰击马鞍饰物发出的轻微声响外,再无其他声音。


    不管男子女子,纷纷伸头张望着,小声议论起来。


    “安国公主在哪里?怎么没有见着她?”


    “公主是不是还在队伍后面?”


    “唉?怎么一直没有看到安国公主?”


    事实上,被百姓翘首以盼的安国公主早就一骑快马飞进宫中了。


    皇帝终于封后,身为臣子,她自然无比高兴,但是身为亲人,她却不得不担忧。


    赵琦于政合殿等候她。


    大半年时间不见,赵琦气质沉稳不少,虽然还是满脸的少年稚气,却因眼神沉静下来,而显威严不少。


    安国公主正要行礼,便被快步走来的赵琦一把扶住,“皇姐何须这般见外?”而后吩咐人上茶。


    茶是果茶,清香扑鼻,安国公主小饮了一口,便听见赵琦道:“先前并不知,皇姐不喜宫中苦茶。”


    安国公主微微挑眉,“可是驸马说的?”


    赵琦笑着道:“是。”而后又颇为感慨,“朕也未曾想到,驸马会对皇姐如此上心。”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目间平添了一抹哀愁。


    安国公主放下茶碗,“关于封后选妃一事,陛下想清楚了么?”想来从古自今,立后一事一变再变的皇帝,也是甚少见到。


    赵琦眉间哀色重了两分,脸上却还是笑着的,“想清楚了。”于他而言,如今立谁为后、选谁为妃再无分别。


    感情之事,最难言说。安国公主默了一瞬才道:“既然陛下意已决,那么我也再无异议。”


    如今她也只能希望,时间终会淡化所有哀伤。


    第79章 独占


    满城的欢呼穿过几条街道, 即便身处吏部,也能隐隐听闻。


    方镜辞坐在位置上看着卷宗,安如泰山,巍然不动。


    费郑站在林沂桌边, 悄声问道:“你说, 安国公主回朝, 方侍郎为何不去迎接?”


    虽然公主大婚之前, 不止是长安城中,整个大庆,包括军中,都有不少人对这场婚事不看好。


    但谁曾想,婚后两人生活还算和美, 也让不少人着实意外。


    费郑曾酸溜溜言道:“也多亏了方侍郎命好。”明明前几个被指婚的都一命呜呼,偏偏只有他不但顺利成婚,还过得相当美满。


    同僚们知晓他心中怨愤,纷纷笑着不参与言语。


    林沂素来不参与他们这章 无聊的话题,闻言眉眼都没抬一下,“别人夫妻之间的事, 有什么可搀和的?”


    边上的同僚听闻,立马急道:“别人夫妻间的事, 我们自然没有兴致搀和,但那可不是别人,是闻名四海的安国公主啊!”


    激动之时, 音量未能好好控制住,声调微微有章 高昂,正埋头看着案宗的方镜辞听见了章 许,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费郑啪的一声给了他一巴掌, 迎着方镜辞略微疑惑的目光,嘿嘿笑了两声,又低头勾着同僚与林沂的脖子,压低声音问道:“所以说,他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同僚也是满面不解,“倘若不是手头要事尚未解决,我也想去街道上迎接安国公主回朝了!”毕竟那可是名扬四海的安国公主,两次将北魏的爪牙打回老家,据说瞧见她一面,就能沾到不少好运!倘若能与她说上一句话,福寿延年也不是问题!


    林沂不解地望着他们,“既然这么好奇,为何不直接问问方侍郎?”


    “方侍郎平日笑容满面,瞧着和善,但其实难以接近。”费郑说着,又瞥了一眼林沂,“说起来,跟你这木头但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不怎么好相与之人。


    他话才说完,就瞧见林沂转过脸去,直截了当扬声问道:“安国公主还朝,方侍郎为何不去迎接?”


    费郑与同僚来不及阻止,只能纷纷遮住自己的脸,假装跟他不是一伙的。


    方镜辞从案宗里抬起头,唇角含笑,目光柔和,“殿下心系家国,此次回来必定先行前往宫中。”


    疑惑大于尴尬,费郑放下手问道:“公主前往宫中,你身为驸马,不是也可一同前往么?”所以为何一定要在此处认真看着案宗,搞得他们这群旁观的人都替他干着急!


    “城门口是迎接不到殿下的。”方镜辞依旧微微笑着,只不过笑容底下,神情平添了几分落寞。


    “殿下喜静,不喜张扬。”先前兵权被收缴,她于长安城不得外出,除了偶尔上街买章 果脯,倒是甚少出门。于府中也不喜旁人围在身侧,更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书案前,静静看书。“想来她一早便撇开大军,独自前往宫中了。”


    费郑等人虽然狐疑,却并非不信。


    长安城中不乏想要一睹安国公主风采之人,但是却甚少有人能亲眼目睹她容貌。当年她率军平定内乱,将北魏南齐诸国赶出大庆,声望于大庆空前高涨,彼时还朝之时,等候在城门的百姓比如今更多,可那时也无一人目睹她容颜——只因为她一早便策马离开,独自前往宫中。


    这样一想,倒觉得方镜辞所言更是有道理了。


    同僚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我等何时有幸能一睹安国公主风采……”


    再次平定内乱的安国公主,如今在大庆民望更高,人人都以见她一面为荣。是以未能见过她一面的人,无不视之为人生一大憾事。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好见的?”


    同僚还未说话,费郑倒是先怒了,“旁人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可安国公主能是这么普通之人……”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哗啦一阵响,是文书掉落在地的声音。随后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蓦地响起——


    “殿下!”


    费郑等人顺着他满是惊喜的目光瞧去,便看到门边站着一位女子,云鬓花颜,柳叶眉,杏仁眼。粉颊含笑,如春花灿烂,又如秋月娴雅。


    三月已是春末,旁人都穿着单薄春衫,她却还穿着藕荷色小袄,却衬得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


    方镜辞一改往日的优雅从容、不紧不慢,快步跨过掉落在地的文书,来到女子面前,面上满是激动欣喜,“殿下怎么来这里了?”


    自辽云城一别,两人已是数月未曾见过。虽然中间不曾断了书信往来,但赵瑧殊死抵抗,乐化城易守难攻,方镜辞不敢分她的心,除了必要之事,几乎不敢多言其他。


    安国公主面上挂着盈盈笑意,目光停驻在方镜辞身上,微微偏着头,“知晓你不会去城门口等我,故而便来吏部找你。”


    她说的理所当然,方镜辞却只觉心头好似有股暖流缓缓流淌而过。心头着实欢喜,望着她的眼眸里满是情深。


    倒是安国公主瞧了一眼一旁挺直腰身、一字排开的费郑等人,微微点头示意,而后才对方镜辞道:“你手上要事是否还未解决?”不等方镜辞回答,她便越过她,朝里走去。“我刚从宫中回来,暂无他事,不如在此等你。”


    说完,回眸望着方镜辞,浅浅笑着,“可好?”


    方镜辞如何能说“不好”?


    很快,城门处等候不到的安国公主出现在吏部的消息便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传扬了出去,不光是吏部的其他人,就连六部其他人听说之后,都打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前来此处,只为一睹传闻中的安国公主风采。


    前来上茶的小吏战战兢兢,手抖得下一瞬茶盏与茶碗便要飞起。安国公主不等他将茶碗放于桌上,便抬手接过,而后微微抬起目光,道了一声谢。


    小吏几乎克制不住激动,满面兴奋,正要张口便见一只手伸了过来,从安国公主手中取走茶碗,重新放置于茶托上。


    “殿下不喜这种清茶。”语气寡淡清冷,不但与先前瞧见安国公主时激动惊喜的语调天差地别,也他一向温和雅致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这种显而易见的差别不光让小吏瞧着他的眼神带了两分狐疑,就连费郑等人都有章 惊讶。


    反倒是安国公主并未觉得半分不妥,目光自那只手慢慢往上,而后停驻在方镜辞微微低垂的眼睫上。


    他似乎总是这样,一旦自作主张决定了什么后,内心惶恐不安时,便会微微低垂着眼睫,不敢与她对视。


    她面上笑意微深,随口道:“嗯,是不怎么喜欢这种茶。”


    而后转过脸望向小吏,“抱歉。”


    被堂堂安国公主当面道歉,小吏几乎诚惶诚恐,半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转身就要重新泡茶去。


    谁知才刚一转身,手中茶托便被方镜辞拿去,“还是由我来吧。”


    小吏微微有章 不满——能为安国公主泡茶,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殊荣,他好不容易才从众人手中抢得这份差事,怎么能转之眼就化为泡影?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拒绝,便听到安国公主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你的文书不是还未看完么?”


    方镜辞神情自若,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抢了别人的差事有何不对,“只是为殿下泡一壶茶而已,不会误了公事。”


    安国公主眉目含着浅浅笑意,微一点头,“好。”


    泡一壶茶的时间很快,但当方镜辞端着泡好的茶回来时,便瞧见安国公主身侧围了不少人。


    她依旧坐在书案旁,一手置于膝上,一手撑在桌上,坐姿闲散放松,脸上挂着丝丝笑意,显得随和宽厚。


    似是听到动静,她抬眸朝着门这边瞧了一眼。


    瞧见是他,唇边风淡云轻的笑意好似瞬间平添了几丝色彩,变得绚丽夺目了起来。


    方镜辞下意识回了她一个微笑,而后从众人退让出来的道中快步走到她跟前。


    新泡的茶是茉莉花茶,加了一点点蜂蜜,喝起来,花香之中透着丝丝香甜,却不腻人。


    安国公主很是喜欢,一边与众人闲聊,一边喝完一杯又续一杯。


    只不过在她要续第二杯时,却被方镜辞拦住。


    眼皮轻轻上撩,安国公主瞧着他的目光满是戏谑,“只是喝杯茶而已,驸马难不成怕我喝穷了吏部?”


    知晓她只是调侃,方镜辞微微无奈,“殿下想喝茶,不如回府后再喝。”


    安国公主瞧了眼他桌案上的文书,“都处理完了?”


    “不是什么要紧事。”方镜辞淡淡答道:“殿下今日才回来,想来很是劳累,不如回府休息,如何?”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与众人告别后,才与他一道乘坐马车回府。


    马车之上,安国公主瞧着蓦然放松下来的方镜辞,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方镜辞眉眼之中满是无奈,“殿下笑什么?”


    安国公主眉梢轻挑,“我笑什么,驸马不知晓么?”


    方镜辞与她对视片刻,眉眼微微低垂,“景之不知……”


    话还未说完,下巴便被徒然伸过来的纤纤玉指抬起,目光也不由自主瞧着对面之人。


    “驸马既然不喜别人的目光落于我身上,为何此时独处,却仍旧不瞧着我?”安国公主唇角还挂着浅浅笑意,眸中含着戏谑。


    方镜辞心中微微一震,满心都只有一个想法——她竟然瞧出来了。


    偏偏安国公主像是为了瞧清楚他脸上神情,还微微凑近几分。


    抵在下巴上的手猛然被方镜辞反手握住,他的目光又轻又浅,却又仿佛海上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殿下知道了?”


    安国公主微微偏着头,眼底含着打趣,“我又不傻,为何你会觉得我瞧不出来?”


    几乎从初见撑伞之时起,尽管他的眼神克制,举止守礼,可行事却处处显出了几分独占的意味来。


    那时她便隐隐有所察觉,只是觉得无伤大雅,便听之任之。


    “殿下既然知晓,又是如何看待的?”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又在下一瞬担忧弄疼她,猛地松开。


    方镜辞眼底显出几丝懊恼。


    一直以来,他习惯克制,惯于压抑,即便在蔚县亲口吐露自己多年心意之时,或许平遥城相遇之时,都未曾将心底那份阴暗的独占想法吐露半分。


    安国公主是大庆的安国公主,一颗心中装满了家国天下,能分他半寸余地已是此生难得,他着实不该再生出半点多余的妄想。


    只是一想到,除了他,还会有数不清的人,与他抱有同样的想法,他便会生出一种想要将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看不见、唯有他一人能与之独处的冲动。


    这份冲动,在她的目光不单单只是注视着他一个人的时候,到达了顶点。


    欲罢不能,却又只能生生克制着。


    她是大庆的安国公主,为大庆而存在,自然不能独属于他一个人。


    只是在这份克制之下,偶尔又会涌出一份妄想——期待她能察觉自己的心意。


    可察觉之后,她又将会怎么做?


    话问出了口,他却突然恐惧起来。


    握着的手微微卸了力道,微微垂下下来。


    只是不等彻底垂落下来,便被安国公主一把握住。


    “有什么不好?”


    第80章 大典


    “有什么不好?”


    他听到她这样说。


    几乎不能相信一般, 他睁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她。


    “有人这般待我珍之重之,我很开心。”安国公主望着他,静静答道。


    一直以来, 她作为大庆的安国公主, 活在众人崇拜敬畏的目光之中, 从未有人问过她, “褪去安国公主的盛名,她又该是何人?”


    她处在常人达不到的高处,享受万民景仰之时,内心又何尝不是空虚寂寥。身侧将军亲卫再多,可又有谁会如同他这般将她珍之重之, 时时刻刻放于心上?


    他会以她的信仰为信仰,以她的悲欢为悲欢,为了她,褪去曾经的阴暗偏执,化作如今受人赞赏的谦谦君子。


    即便那份如玉君子模样只是流于表面,可又有谁能说, 那不是改变?


    他既已付出那么多,她稍稍容忍他的独占, 又有何不可?


    方镜辞望着她的眼眸隐忍克制,却又蕴藏着浓墨重彩的风暴,隐隐又倾覆大厦之威。“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语调再不似平日里的温润雅致, 低哑深沉,犹如林间窥视的虎豹,只待猎物露出一丝空隙,便猛然扑上。


    偏偏安国公主面临危险尤不自知, 轻笑一声,“你觉着我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语罢,身子微微前倾,在方镜辞抿紧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听说,久别重逢的夫妻之间,至少该有一个吻……”话还未说完,便被猛地勾住腰,狠狠堵住了唇。


    与一贯的游刃有余、雅致从容不同,这个吻仿佛疾风骤雨,处处宣誓着他浓烈的情感。


    安国公主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反抗,顺从柔软到几乎都不像是她了。


    唇齿之间溢出章 许声音,轻轻浅浅,“阿诺……”


    这是无数次于唇边回味的名字,是初次听闻之后,便牢牢刻在心底的名字。


    有着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她便不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安国公主,而是终于褪去那章 虚名浮华,彻底沉淀下来,如同天地下所有寻常女子一般,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


    靖南战乱既已平定,安国公主也已还朝,那么接下来便是对被俘的靖南王赵臻定罪。


    朝堂之上,曹国舅不顾安国公主在侧,直言道:“罪臣赵臻扰乱大庆安定,致使民不聊生,理当处死。”


    他素来擅长于背后玩弄权术,甚少这般直言不讳。


    安国公主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他腿抖两下,却依旧力荐,未曾有半分退却之意。


    “说起来,平遥城监军,不也是曹国舅分内之事么?”淡然收回目光,安国公主却轻飘飘扔下这么一句话。


    平遥城之战后,赵琦对守城有功之人都按功行赏,唯独曹国舅,既无封赏,也无责罚,不过是几句轻飘飘的责备,便就此揭过。


    此时安国公主旧事重提,曹国舅脸上又白了两分,而后嘴硬道:“陛下问的,乃是该如何定赵臻的罪,公主此时岔开话题,难不成是想包庇赵臻?”


    “靖南王赵臻,即便如今沦为阶下之囚,罪名还未定下,未曾被贬为庶民,按辈分,那也是陛下的皇叔。”安国公主不等曹国舅张口反驳,便继续说道:“况且一个临阵脱逃、自身腥味未除之人,有什么脸面能够对靖南王赵臻定罪?”


    “你!”曹国舅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指着安国公主的手指头不住抖着。


    安国公主眼底依旧是淡漠的,斜眼瞧了一下他那根颤颤巍巍的手指,波澜不兴笑了一下,“国舅爷是觉得七根手指还显多余,想请我再帮你削掉两根么?”


    曹国舅气到眼前发白,“不要以为你立了战功……”


    “够了!”


    曹国舅未说完的话被一声暴喝打断。


    台阶之上,坐于龙椅上的赵琦面色不善,“国舅出言无状,还不快向皇姐道歉。”


    曹国舅张口便想辩驳,但瞧见赵琦不善的脸色,终究还是将这口气强行咽下,而后向安国公主狠狠一作揖……


    “免了。”谁知安国公主分毫未让,先受了他的礼,才开口打断:“国舅爷的道歉,想来我无福消受。”


    说完不等微微皱眉的赵琦发声,便又道:“靖南王赵臻的罪责,便交由陛下定夺。我对此没什么兴致,便不参与了。”说罢,又轻飘飘瞥了一眼曹国舅,这才转身离去。


    她前脚还未出殿门,便听见身后曹国舅怒谏道:“陛下,安国公主藐视皇威,将满堂朝臣视作无物……”


    她嗤笑一声,头也不回走了。


    她走得无比痛快,倒是倒霉的群臣听了曹国舅半天废话,无不为之汗颜。


    “陛下对曹国舅太过宽厚了。”下朝回来的方镜辞将赵瑧被贬为庶民,幽禁于牢中,永不得出的消息带回后,又感叹了一句,“几乎都不像是那个杀伐果断的皇帝了。”遥想当初赵琦夺安国公主兵权之时,是多么果决,怎么面对曹国舅便一直小错不追究、大错一言带过?


    “陛下太过念旧。”安国公主倒是不觉意外,“他生母早逝,幼年时受了不少欺负,只有曹国舅时时惦记着他,时常到宫中看望他。”也正是因此,当年曹国舅犯下大错,赵琦才不顾她满腔怒火,硬生生保下曹国舅。


    “曹国舅虽然令人憎恨,但殿下今日在朝中,言辞仍是有章 不妥。”虽说自燕云城一战后,皇帝重新将兵权交付安国公主,但如今内乱已经平定,皇帝随时有可能收回兵权。此时言辞上的放浪不羁,随时有可能惹怒他。


    “无妨。”安国公主却并不在意,“陛下早已不是当初听信谗言的稚子,是非曲直他心中想来自有判断。”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曹国舅。


    方镜辞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无奈苦笑一声,“殿下莫非是忘了,陛下一直以来对你的猜忌?”


    “不过是小人在一旁搬弄是非。”


    “但君子行事,最忌小人。”方镜辞言之凿凿,“殿下光明磊落,不畏人言,也不屑与人言相争,但小人挑唆,防不胜防,殿下不可不警惕。”


    安国公主轻轻颔首,“我知道了。”


    “所以殿下有何打算?”


    谁料安国公主却冲他扬了扬手上信件,“虽然靖南战事已了,但北魏的觊觎却并未结束。”


    方镜辞比她稍晚回府,还未曾看到消息。


    虽然有章 不满她刻意岔开话题,但他也深知北魏之事更为重要,故而自安国公主手中接过信件。


    匆匆浏览一遍后,他猛然抬头,“北魏要出兵了?”


    “北魏皇帝正值壮年,不过是折损了两个将军,对他来说,不过是皮毛而已。”安国公主垂眼于他手中信件之上,眼眸微眯,话语带上了一点儿狠意,“倘若不能彻底铲除北魏这头狼,我大庆百姓实在难得安宁。”


    方镜辞神色凝重,“殿下是想,抢先讨伐北魏?”


    “对。”安国公主毫不遮掩自己的心思,“当年倘若不是曹国舅等人于朝中宣扬主战弊端,我又怎么会放任北魏壮大到如今地步?”


    当年北魏趁着大庆内乱,趁机抢占燕云城,并向着大庆腹地大举兴兵。倘若不是有安国公主带兵平乱,大庆如今早已沦为北魏属国。不过当年之战,北魏也是元气大伤,国内民不聊生。


    安国公主原想趁机一举攻下北魏,但架不住曹国舅等人于朝中拖拽后腿,这才导致讨伐北魏之行付诸流水。


    看着她一脸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模样,方镜辞只得将心底的担忧不舍强行压下。


    他从来不喜安国公主上战场,并非如朝中大多数主和派那样的利益关系,只是出于自我私心,不想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受伤。


    虽说她是大庆百姓心中的不败战神,但是褪去浮华,也不过是寻常人一个,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一旦受伤……


    他几乎不能想象。


    “不过,倘若我要除掉北魏,还需先要解决一个人。”安国公主似是并未察觉到他的心思,自顾自说道。


    方镜辞稍稍敛去担忧,抬头问道:“殿下说的,可是曹国舅?”


    “你知道了?”安国公主眉梢微挑。


    她虽未曾明说,但是方镜辞知晓她问的是与曹国舅的旧怨。于是摇头道:“我对他与殿下的旧怨并不清楚。”知晓此事之人无不对此讳莫如深,他探查至今都未曾探查到半点真相。


    只不过,即便不知晓此事,也不影响曹国舅的罪责。 “但是却知道,当日宋怀思率领巡城军行刺殿下,亦是出自曹国舅示意。”可怜翟康来一直以来自己才是行刺之事的主导,却不知他其实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我容忍了他这么年,他却不知悔改。一而再再而三于背后搞鬼。”安国公主眼神微沉,“倘若不除掉他,讨伐北魏之行必定再次受阻。”


    而后神情微冷了几分,“只是他是陛下亲舅舅,陛下自幼丧母,对这个舅舅甚是宽仁。”否则当年曹国舅早就死于她的剑下。


    “这点殿下不必担心,曹国舅哪怕犯下天大的罪责,陛下也不会问责于他,但是有一件事,只要陛下知晓,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必定不会再保他。”


    他说得笃定,安国公主却难免狐疑,“什么事?”


    方镜辞只是微微笑着,“到时殿下便会知晓。”


    ***


    四月初八,封后大典。


    崇安大殿前,顾雪茵穿着一身大红皇后吉服,头戴九凤衔珠冠,明眸皓齿,娇颜胜雪。面前是百阶汉白玉雕龙长梯,随着磅礴悠远的礼乐之声,她一步一步踏上,步履优雅轻缓,朝着顶端之上的皇帝走去。


    站在皇帝身侧,与他共享大庆繁华,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今日起,她便成为大庆最为尊贵的女人。


    只是心愿成真,可一直陪伴在左右的人,却再也找寻不见。


    她闭了闭眼,忍不住在心底念道:阿暖,你瞧见了么?


    赵琦同样穿着大红吉服,仍显稚嫩的脸庞之上,无悲无喜,却显露几分帝王霸气威严。


    他望着台阶之上缓步走来的女子,眼神有一瞬间恍惚了一下,他仿佛看到阿暖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吉服,笑颜灿若朝霞,正朝着他走来。


    可下一瞬,顾雪茵那张明艳寡淡的脸便映入眼帘,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顾雪茵并非阿暖。


    即便她们容貌有五六分相似,顾雪茵也并非阿暖。


    终于来到顶端的顾雪茵,垂眼瞧了一瞬赵琦伸出的手,便将手递了过去。


    而后帝后共拜天地。


    礼乐声再起,钟声响彻大地。


    百官齐齐朝拜。


    大典过后,便是宫宴。


    皇帝与皇后坐于上席,两侧分坐的,是年前一并册封的四位嫔妃。


    下设安国公主与驸马席位,而后百官分坐两侧。


    酒宴正酣,曹国舅捋须叹道:“陛下终于立后了,我等老臣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坐于他身侧的国丈顾鸿生笑而不语。


    曹国舅却端起杯子对他道:“顾相如今身份贵不可言,往后还请多多照拂。”


    岂料微笑的顾鸿生并不接话,而是望向坐在对面的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手中拿着一柄金丝长鞭,鞭柄轻轻敲打着手心,“国舅爷既然这么有闲情逸致,不如我们新仇旧怨一并算一算,您看可好?”


    瞧见她手中鞭子,曹国舅脸色顿时一白,脸上笑容都僵硬了两分,“今日陛下大婚,即便你是安国公主,也不能仗着身份胡来!”


    安国公主眉眼轻轻一斜,笑了,“国舅爷说的哪里话?不过是与您算算新仇旧账,怎么能叫做胡来?当日我与驸马大婚,承蒙你多加照顾,这才遭遇南齐使臣行刺,此等大恩大德,我若不回报一二,岂不是被人说忘恩负义么?”


    曹国舅也跟着干笑两声,“公主莫不是醉了?南齐使臣行刺您,与我有何关系?”他面上努力装出镇定模样,只是微缩的瞳孔与额角不断淌下的汗珠,无不预示着他内心的无比慌乱。


    他越是急切,安国公主反倒愈是不疾不徐,悠悠道:“国舅爷就这般笃定,南齐使臣行刺一事,与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么?


    曹国舅脸上的笑容几乎都快端不住了。他抬手擦了一下额角汗珠,“公主莫不是醉糊涂了,行刺你的明明是巡城军宋怀思,与我能有何关系?”


    “是么?”安国公主轻笑一声,而后转头吩咐道:“带宋夫人上来。”


    曹国舅瞪大眼尖,一脸不可置信,“宋夫人?可是宋怀思的夫人?她不是死了吗?”


    “难以置信吗?”安国公主微微笑着,眼眸中倒映出他惊慌失措的神情,“你的杀手是不是回禀你,已经杀掉宋夫人,并且放火毁尸灭迹?”


    曹国舅浑身一震,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会知道?


    随着一位打扮素朴的妇人被带上来,一直坐在一旁含笑望着这一切的方镜辞优雅起身,“很简单,因为是我这么吩咐他回禀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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