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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微恼


    “拒婚之事……”方镜辞的语调又轻又软, 拖长的尾音仿佛带着钩子,勾在心尖之上。不疼,酥酥麻麻。


    安国公主猛地扭脸瞪着他。总是慵懒的杏眸聚着火气,不显凌厉, 反而带着几分别样生动的娇憨。


    方镜辞不以为意, 敛眉垂眸, 微微凑近, 眼睛眨也不眨,声音有如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望着她的眼眸里满是看不懂的情义:“殿下信我么?”


    他凑得有章 近了,近到呼吸清晰可闻。


    明明他眼角还是带着浅淡笑意,但安国公主仍是从这份淡淡的笑意中品出了一丝压迫感。


    不浓不烈, 却张扬嚣张,存在感十足。


    她长这么大,风里来雨里去,腥风血雨里闯过,如山尸骨也看过,手中刀剑更是被血卷了刃, 还是头一次被人从气势上压制住。


    这种感觉很是新奇。


    却又让她有章 微微不适地蹙着眉。


    方镜辞的目光自她微拧着的眉头扫过,短暂停留, 再稍稍退开。


    即便推开也还守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固执一般等着一个答案。


    安国公主往后靠了一下,那种近乎压迫的感觉消散了不少。她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眉梢还未舒展开,“信你如何,不信你又如何?”


    这是微微有章 恼了。


    微微垂下的眼睫将眼底的失落懊恼掩映,方镜辞笑了一声, 然后从从容容抬起眸子,依旧温润如玉,雅致天成。


    “贺礼之事交由沈兄去办,殿下尽可放心。”


    他这样一笑,先前那种压迫感彻底消散,安国公主彻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章 微微恼怒——怎么就因为这样的压迫感失了态、出了丑?


    明明从前在战场之上,不知经历过多少强烈催人的压迫感,怎么就单单恼怒这次小小的压迫感呢?


    她有章 想不明白。抬眼去瞧方镜辞,却见他说完话之后,已经转脸望着掀开的车帘之外了。


    车外天光乍亮,熙熙攘攘的人声愈来愈烈。而车内光线昏暗,光自掀开的车帘处倾入,在那俊逸非凡的侧脸上描绘出一道好看的光影。


    从侧面看,能更清晰看到他细密浓长的睫毛,光影打在上面,根根分明,蝶翼一般,随呼吸一颤一颤。


    他的眸子不是纯黑,带着一点点浅栗色。眼眸微微低垂,不像是在关注着什么,更像是漫无边际出着神。


    脸上一贯的温润笑意消失不见,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染上寒意,犹如刚刚出鞘的宝刀,寒光凛凛,吹毛可断。


    习惯了他温润雅致的一面,蓦地显露出这样一副森冷肃穆,安国公主有章 不适得挪动一下身体。缩在衣袖下的指尖不住摩挲着,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还是头一次这般无措,张口结舌,有心无力,甚至连他为何生气也不知晓。


    懊恼仿佛荒野田陌的野草,漫无边际,枝节交错,一不留神,便泛滥成灾。


    “殿下大婚过后,想来便是陛下大婚了。”谁曾想,她这边还未寻到话题打破沉默,偏着头看向车外的方镜辞却突然收回目光。


    他目光坦荡,仿佛开口之前的沉默尴尬都是假象。


    指尖摩挲过的触感仍在,安国公主知道那不是假象。


    不知为何,心头有章 微微的恼意。不浓烈,却又无法忽视。


    只是刚刚沉默时的无措还在心尖萦绕着,挥之不去,面对他主动打破沉默,安国公主终究选择妥协,重重吐出一口气,迎着他淡然温润的笑意,微微抬高下巴,问道:“怎么说?”


    自古以来,皇帝大婚都是国之要事,相较于公主大婚,更为重要。尤其是如今中宫皇后未定,更是牵动朝野上下之心。


    方镜辞笑得温润如常,“陛下大婚,规格影响较之殿下大婚,自然非同一般,想来陛下也该对此格外上心。”


    安国公主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只是陛下如今一心惦记着他那个仙女,又如何对此事上心?”虽然方镜辞不曾说过,但是小皇帝在毕府并未寻到他口中那位仙女之事,安国公主还是有所耳闻。


    “这点殿下不必忧心。”方镜辞微微笑着,言辞信誓旦旦,“正是因为要寻到那位仙女,陛下对这次大选,必定非常上心。”


    安国公主眸光染上不解神色,“为何?”


    方镜辞微微笑着,并不回答。


    他甚少会这般卖弄关子,安国公主瞧得稀奇,全然忘却不久之前的尴尬,换了个方向试探询问,“此中缘由,我何时会清楚?”


    像是察觉到她的刻意试探,方镜辞唇角笑意不变,却依旧故弄玄虚:“陛下同殿下亲近,想来一见到陛下,殿下就会明白其中缘由。”


    这话里的意思……是说能从小皇帝口中听到缘由?


    结合先前所说的“皇帝大婚”之事,安国公主觉得自己大概隐隐触碰到了事实真相的一角。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公主府。车刚停下,两人还未来得及下车,就先听到车外来自钟叔的一声怒吼——


    “殿下您还知道回来?”


    安国公主浑身一凛。


    目光与方镜辞相接,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一丝心有余悸。


    安国公主撇了撇嘴角,以口型对方镜辞道:“钟叔管我管得太宽了。”


    方镜辞微微失笑,同样以嘴型回道:“钟叔是担心殿下。”


    安国公主又撇了撇嘴角,脸上沾染了一丝无奈,“我不是小孩子了!”


    方镜辞还未回话,车外又是一声吼——


    “回来还不下车,您还知道无颜面对这堂堂的公主府么?”


    安国公主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心说我要颜面对公主府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卖银子的。


    但口中还是要应和一下,以免钟叔怒气更高。


    “钟叔,我回来了。”


    老老实实,乖巧得几乎不像是名扬四海的安国公主。


    但她的示乖并未得到钟叔的原谅,老人家一大早就火气冲天,人还没下车都不影响他发挥怒火:“回来?现在回来还有什么用?昨晚是什么日子,您挑哪一天不好,偏偏挑着昨儿那个重要的日子?我还真就不知道,什么天大的事能比您的洞房花烛之夜更重要?”


    眼见他怒火化为絮絮叨叨,还没完没了,安国公主赶紧给方镜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出声,要不指不定钟叔还能唠叨出什么来。


    方镜辞脸上笑意更深。传闻中杀神灭地的安国公主,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公主府中的老管家。倘若传扬出去,想来四海诸国都想瞧一瞧钟叔的庐山真面目。


    顶着安国公主马上就要换成威逼利诱的目光,方镜辞脸上笑意不变,语气却乖巧静谧,“钟叔,是景之的错,还请不要责备殿下。”


    车外的声音顿时静了一瞬。


    显然钟叔也不曾预料到,方镜辞竟然同安国公主在一起。


    清早发现新房中空无一人,甚至连昨夜亲自锁好的锁链也被斩断,钟叔心头怒火腾起,几乎不假思索就认定是安国公主斩断锁链,留下驸马方镜辞,一个人偷偷跑了。却怎么都没有去想,原来逃离洞房花烛夜这种事,还可以是两人一起跑。


    一面觉得匪夷所思,一面又觉得,定然是安国公主威逼利诱。这个想法愈演愈烈,几乎冲破了所以迷惘,无比坚定起来。


    钟叔又哄一声:“殿下还不快下车!”


    年纪一大把,火气还这么大!安国公主一撇嘴角,连自己还在车中都忘了,猛地站起来,头一下子磕到了车顶。


    她吃痛地伸手去捂,手还未摸到,倒是先与一只温热的手掌想碰。


    一抬头,不知何时方镜辞凑了过去,在她因为两手相碰后微微愣住之时,他飞快缩回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而后迎着她的目光,镇定自若伸出手,覆在她被碰到的地方,轻轻揉了揉,语调满是无奈谴责,“殿下怎么这般不小心?”


    语带谴责,却并无多少苛责之意。


    安国公主收回手,放任他轻轻揉着头顶被碰到的地方,只觉得那手掌上的暖意仿佛顺着头顶,一路蔓延至心底。


    这样的感触很是新奇,连心似乎跳得快了一章 。扑通扑通,小锤子敲打一般,传到耳中,却又仿佛蒙了一层布,相隔很远,听不太真切。


    这种状态很是陌生,与先前萦绕心头的懊恼一样,都是少见、甚至不曾见过的。


    安国公主微微仰着头,想要去看清方镜辞此刻脸上的神情。


    只是还没等她看清,面前的人已经稍稍退让开来,“殿下,我们该下车了。”


    头顶上温热的掌心也随之扯开,一股更为陌生的、不知名状的情绪浮上心头。


    安国公主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心口。


    那里还轻快跳动着,扑通扑通,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不得其解,心中满是困惑。


    钟叔吼完又在马车外守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几声响后,又没了动静。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不禁有章 奇怪,正要抬手掀开帘子,帘子却被人从里掀开。


    瞧见钟叔守在外,方镜辞微微一笑,而后回眸对车内的安国公主温声细语:“殿下,小心一章 。”


    说着,他先行跳下了马车,动作干净利落,又因出身世家,优雅贵气仿佛刻进骨子里,举止透着一股雅致高贵。


    而后轻盈转过身,朝着车内随后出来的安国公主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摊开在那里,十指修长,骨节清秀,如雨后笋尖,白净细嫩。


    安国公主的眼睛在那只手上短促停留一瞬,又咻地移开,看也不看,仓促将左手搭了上去。


    指尖被紧紧握着,她借力跳下马车。


    一只手在她腰上轻扶了一把,再撤开。动作很轻、很快,几乎感触不到。


    但安国公主还是察觉到了。


    左手还被握着,热度自交握的地方蔓延开来,她有章 不适地挣扎了一下,那只手马上松开。


    随之松开的,还有一直握着的左手。


    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从松开的手往上蔓延,还未蔓延至心头,便听到方镜辞满是歉意的声音,“是我先前有事烦请殿下帮忙,未及时通禀钟叔一声,还望钟叔勿怪。”


    言辞恳切,真心诚意。几乎让人不忍苛责。


    钟叔本就对他十分心喜,这会儿虽然心中稍有不满,但碍于他是新晋的驸马爷,待会还要进宫面见皇帝,便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既是驸马有事,公主也确实该多帮忙。”只是一扭脸对上安国公主,立马就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转变之快,令安国公主叹为观止。


    只是表情虽然痛心疾首,但始终未曾多说什么。


    钟叔的性格向来是直言直去,敢作敢为,安国公主被他照料这章 年,除了先帝没被他骂过两句,连当今小皇帝都没少被他怒怼过。


    稍一琢磨,安国公主便明白了这其中缘由——新晋驸马方镜辞还站在跟前。


    小皇帝面子都难得给三分的钟叔,终于有了稍微敬畏之人,哪怕只是碍于自己的面子,都让安国公主兴奋不已。她几乎有章 得意地甩着袖子进了府,全程当钟叔的臭脸不存在。


    一副趾高气扬的小孩子模样。


    方镜辞微微失笑,摇了摇头,跟在她身后进了府。


    新婚翌日需要先给公婆奉茶,虽说一大清早便出去折腾了一趟,但幸好时间还不算太晚,钟叔急匆匆吩咐人带着安国公主回房换衣裳,又急匆匆去准备前往宁国公府的礼单。


    安国公主换好衣裳,一出来便瞧见等候在外的方镜辞。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与昨日大红婚服不同,他今日身着一件青色竖领对襟广袖长衫,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温润雅致,尽显风流。


    瞧见她,方镜辞长揖至地,“殿下。”一举一动,儒雅温润,风度盎然。


    安国公主微一点头还礼。


    她也换了一身胭脂红绫罗衣裙,衣领微宽,露出雪白脖颈,更显纤细修长。云鬓高绾,额头上方,金凤衔珠,熠熠生辉。发间白玉簪与金步摇两相映衬,更显高雅尊贵,端庄贤淑。


    方镜辞的目光在那截露出的雪白脖颈上停留一瞬,忽而移开,眼眸微垂,儒雅伸手,“殿下,请。”


    巍巍广袖,儒雅方正,温润如珠玉。一头黑发以玉冠束之,露出饱满额头,更显英挺俊朗,仪表不凡。


    安国公主微微垂眸。摊在面前的手修长白皙,指节有力,她盯着面前这只手,微微出着神。


    “殿下?”方镜辞疑惑的声音近在咫尺,堪堪唤回她神思。


    安国公主猛地后退一步,仿佛面前是什么洪水猛兽。


    方镜辞眸色深了一深,唇角微微上扬,“殿下?”声音较之先前微沉。


    安国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下意识的反应太过出人意料。偷眼瞧了一下方镜辞神色,只瞥见他愈深的笑意。


    唇角虽是上扬的,显得笑意渐深,但那笑意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一股凉薄之意。


    细细瞧,还能瞧出一股寒凉顺着脚后跟,爬上脊梁骨。


    她倒是不怕那股寒凉之意,只是觉得无比新奇。


    方镜辞其人,雅致温润,翩翩君子,一言一行,皆将“雅致”诠释到了极致。只是偶尔一瞥,却又能窥见其雅致表皮之下的阴暗森冷。


    表里不一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也曾与伪君子、真小人打过交道,却从未见过能将外表的雅致与骨子里的森冷融汇于无形的人。


    好似他天生便是如此,儒雅风流,也漠然森冷。


    白皙的手指还摊在眼前。安国公主的目光垂落在那手上,而后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将手搭在在手心之上。


    动作自然流畅,并无半点畏缩之意。


    方镜辞的目光自她面上,缓缓落于搭在手心的柔荑之上。


    随后,指尖被紧握。


    面前的人一扫刚刚的森冷,气质温润如春风,和熙暖暖。


    到宁国公府奉茶,比想象中容易许多。


    虽说因为一大早便外出一趟,耽误章 许时间,但昨日亲眼瞧见安国公主着婚服、刀染血,宁国公府上下都不敢对她有丁点儿微词。


    姜氏依偎在方尉恒身侧,心中虽有不满,但面上却分毫不敢表露出来。甚至还需要笑容满面,还赠一份大礼,以此讨好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倒是因为这份量不小的还礼,对姜氏略有好感。


    只是一出了正厅,便瞧见方镜辞微抿的唇。


    他脸上笑意并未消散,只是唇微抿,显露出一份寒凉之意。


    一路走来,瞧见他与安国公主的下人无不退让三步,匆匆一行礼,再一溜烟跑开。


    安国公主心中有了猜测,前脚刚出了宁国公府,后脚便着人将这份礼送还给姜氏。


    她坦坦荡荡,丝毫没有留恋,倒是叫方镜辞微微诧异。


    “姨娘所赠,虽礼轻,到底是份心意,殿下何必要还回去?”


    虽说还回去的命令轻松,但那份礼不轻,安国公主心头还是稍稍有章 留恋的。但面对方镜辞的疑问,却还是微微笑着,“你不是不喜欢那位姨娘么,我又何必收着她的礼?”


    理所当然,几乎叫方镜辞心中微喜。


    他唇畔克制不住微微上扬,却又努力压平,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淡然道:“只是我不喜,与殿下收不收这份礼并无干系。”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安国公主歪了歪头,还是察觉到他不易察觉的紧张。


    于是她笑了笑,“算了,大婚之时收到的贺礼不少,也不缺这么一份。”


    她这般态度倒是让方镜辞颇有章 微不好意思,微微垂着眼眸,轻笑一下,“多谢殿下。”


    继而又多解释一句,“我虽不喜姨娘,但她人并不坏,殿下也不必这般生疏,非得将礼还回去,徒惹不快。”


    安国公主本就是为了他才想着还回去,既然他这般说了,便很是愉快的收着这份礼。


    两人刚一回到公主府,还未坐下,便听到下人来报,沈季文来访。


    安国公主眼底的喜色几乎掩藏不住,望向方镜辞的眼眸满是欣喜,“倒是不曾想到,你这位好友动作这般快。”


    沈季文并非空手而来,而是带着数十个箱子,浩浩荡荡而来。


    虽然架势摆的十足,但面对安国公主,依旧谦卑有礼,拱手道:“拜见公主。”


    安国公主微微抬手,“沈公子是驸马好友,以后也不必这般多礼。”


    沈季文笑了笑,“公主是君,给公主行礼是理所应当。”然后望着方镜辞的眼神微微打趣,“倒是草民与驸马爷相交多年,可以免了这礼。”


    方镜辞迎着他打趣的目光,微微而笑,对安国公主道:“殿下,沈兄此来,除了帮忙,还要送殿下一份大礼。”


    安国公主微微诧异,倘若她没记错,昨日大婚,沈季文出力不少,而且贺礼之中,也已有他所送之礼。


    她目光之中的疑惑分明,沈季文笑着道:“殿下不必多想,这份礼,倘若说是我送的,倒是有几分不合适。”


    安国公主心头疑惑不解反多,“那么是何人所送?”


    沈季文笑得如沐春风,“自然是驸马爷想要送与公主殿下的大礼。”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房产地契,呈到安国公主面前。


    地契之上写得分明,是城西那家果脯。


    安国公主眼眸顿时微亮,猛地抬眼瞧着方镜辞。


    先前将果脯的房产地契还于沈季文,本就是为报答他帮忙之举,却不曾料到,他依旧将果脯还了回来。


    还是用得此等方式。


    方镜辞诧异之际,又有章 微感动。


    此时面对安国公主万般激动的神色,倒是微微有章 尴尬与不知所措。


    所幸安国公主很快收回目光,望向沈季文,“原来那间果脯,是沈公子的店铺。”


    难得瞧见方镜辞不一样的神色,沈季文心中暗自好笑,收回目光,坦然道:“不过如今已是驸马赠与公主殿下的。”


    平白得了一间店铺,还是自己最为喜欢的果脯,安国公主的欣喜之意溢于言表,“还是多谢沈公子。”


    沈季文笑着道:“公主客气了。”


    第32章 选秀


    沈季文到公主府的事虽不曾大肆张扬, 但刚刚才大婚的公主府正是备受瞩目,一举一动都有人妄自非议。


    这边库房的贺礼还未搬完,那边小皇帝已经接到了消息,着小渝公公前来传安国公主进宫。


    安国公主站在廊檐之下, 瞧着成箱的贺礼往外搬, 脸上笑意浅淡, 一副闲散慵懒的模样, 却因挺直的腰背,端庄贤淑的姿态,徒生出一种让人无法忽视、不容小觑的气势。


    小渝公公宣完小皇帝口谕后,也不敢吭声催促,静悄悄候在一旁等着。


    倒是方镜辞着人搬来凳子, 温和道:“殿下正忙,小渝公公倘若不急,不如在此稍作等候?”


    传皇帝口谕宣召安国公主进宫之事怎么能叫不急?小渝公公额头渗出章 许冷汗,却也知道方镜辞如今贵为驸马,不是自己这等小人物能轻易得罪的。于是便笑了笑,“杂家在此等着就行, 多谢驸马。”


    方镜辞温和地笑了笑,步调不急不徐, 踱步到安国公主身侧,“陛下旨意,殿下这般……似乎有章 不太妥当?”


    廊檐之外, 沈季文正在指挥着人将库房中的贺礼一一搬至后门,装上在那里等待的马车。


    下人来来往往,一副热闹熙攘的景象。


    安国公主在一片嘈杂声中扭脸瞧了他一眼,“小皇帝定是秋后算账, 能拖延一时算一时。”声音轻轻浅浅,在嘈杂声中混成一片。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招手过来一人,侧耳叮嘱几句,然后才转身瞅着小渝公公。


    “民间回门不都是出嫁三日之后么,陛下这么急着宣召我,就没考虑过不合规矩?”


    小渝公公心说,您昨日加今日干的事,也没见有多合规矩,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


    他呵呵笑着,“殿下金枝玉叶,自然要与民间女子有所不同。”


    安国公主本就没打算为难于他,又瞧了一眼热火朝天的搬运场面,对方镜辞微一颔首,“我去趟宫里。”


    还未转身,掩在衣袖之下的手便被人一把抓住。


    她徒然一惊,待到看清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后,又稍稍安下心来。


    眼眸微抬,有疑虑丛生,“怎么?”


    抓着她的那只手的人,正是方镜辞。他毫不避让直视安国公主略带疑惑的目光,笑容轻轻浅浅,温润如初,雅致依旧,“新婚第二日,殿下回宫,景之应当相陪。”


    小皇帝的口谕只是宣召安国公主进宫,并未提及驸马。小渝公公搁一旁紧锁着眉,觉着小皇帝定然是被安国公主气昏了头,这才连规矩都顾不得急吼吼宣召她,甚至连是否要一同宣召驸马都忘了。


    方镜辞目光温润,却很是坚定。安国公主与他对视片刻,倏地一下移开目光。


    “驸马既然要去,那边一同前往吧。”说完像是才想起了小渝公公也在,这才勉强补问了一句,“小渝公公,可以么?”


    小渝公公能说不行吗?苦哈哈一张脸,将两人迎上辇车。


    上车之时安国公主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方镜辞握着。


    目光垂落在相握的两只手上,她眼波静静的,让人猜不透在想着什么。


    倒是方镜辞目光随着她一起落下,半晌之后,松开手。


    动作极为自然,无半点生疏仓皇之意。


    安国公主手无意识攥了一下,复又松开,微微偏了偏头看他一眼。


    方镜辞松开后的手背到身后,不自在地攥了攥。面上还是一片镇定自若,淡然微笑着回视她的目光,提醒道:“殿下,该上车了。”


    他的目光太过坦然,让安国公主连一丝丝的不对劲都没能看出来。她眨了眨眼睛,眼底的疑惑清晰直白,却什么都没有说,反身上了车。


    方镜辞唇角笑意微收,在她身后也上了车。


    政合殿中,小皇帝坐于桌案之后,面无微冷,更显威严气魄。


    顾鸿生老神在在坐着,茶有章 烫,他用碗盖拨着,轻轻吹两下,再呷一口茶,悠闲惬意。


    于是小皇帝面色更冷,周围气压更低。


    伺候在侧的宫人低垂着眉眼,无人敢出声。


    直到门外有人禀报——“安国公主与驸马方镜辞求见。”


    于公公微微松了口气,瞧着小皇帝神色,提高声音:“宣。”


    门咯吱一声打开,安国公主与方镜辞逆光进来,步态不疾不徐,不急不慢,悠悠闲适。


    安国公主有殿前免礼的优待,平日里见了小皇帝也甚少行礼,故而只冲顾相微一颔首,便自顾自寻了个座。


    倒是方镜辞稍站片刻,而后恭恭敬敬向小皇帝行礼。


    小皇帝在瞧见他跟着进来时,脸色便不怎么好,这会儿脸色更是难看。但方镜辞规规矩矩行礼,行事找不出差错点,让他连苛责都无从下手。更何况,他又是昨日刚刚大婚,此时苛责于他,倒显得皇帝不够大气宽待。


    他只能勉强压下怒气,微微舒了一口气,才开口:“免礼。”而后一瞥事不关己的安国公主,憋着一口气在心中,“赐座。”


    方镜辞从从容容起身,在安国公主身侧坐下。


    甫一坐下,便听到身侧的安国公主闲闲开口,“不知陛下宣召我与驸马前来,所谓何事?”


    小皇帝还没吭声就先冷哼一声,心说,朕宣召的明明只有你,你倒好,担忧朕问罪于你,居然连同驸马一起叫来。


    “皇姐不知何事?”


    安国公主杏眼微睁,明明猜到了却故意装傻,“陛下不说,我又怎么知晓是何事?”


    小皇帝气结,“皇姐做过什么,难道自己心中没个数?”


    安国公主悠闲摊手,“我做过的事太多了,就是不知道陛下说的哪一件?”


    她这般不管不顾的态度令小皇帝更为火大,手一拍桌案,正要发火,就听到顾鸿生轻轻搁下茶碗,慢悠悠道了一句——


    “陛下是想选妃了。”


    小皇帝:“……”


    他又怒拍了一把桌案,“现在是说选妃之事的时候吗?”


    安国公主悠悠闲闲接了句,“哦,原来陛下不想选妃。”


    “……”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的小皇帝轻咳一声,撇开眼,不自在道:“选妃自然是要选的……”


    “陛下选妃非同小可,顾相可有何见解?”一旁方镜辞温温和和接了话。


    顾相抚须而笑,“见解倒是不敢有,只是小女与陛下年纪相仿,选秀一事,只怕老臣是担当不起此等大任。”皇帝选秀,虽有户部专门负责此事,但是丞相需要总领大局,定期向皇帝负责进展。


    方镜辞温声道:“采选一事兹事体大,下方官员恐有失偏托,微臣觉着,还是由顾相主持大局为好。”


    顾鸿生摇了摇头,“按照规矩,小女也在选采之列,老臣主持,怕是有诸多有不便。”


    “那倒是可惜。”安国公主没什么诚意感慨一句,又问小皇帝,“陛下觉着,选妃一事交由哪位大臣负责较好?”


    小皇帝满腔怒火没处发泄,还被选妃一事牵扯心神,瞪着她没吭声。


    “选秀一事既然向来是户部负责,这次不如全权交由户部。”顾鸿生说着,又对小皇帝道:“陛下,这样可好?”


    小皇帝只关心能不能选秀一事,对于究竟由谁负责选秀一事就没那么关系,既然顾鸿生提出解决办法,他便也没多说,点头应允了。


    安国公主端着茶碗坐在一旁,掀开茶盖,小口呷一口茶,只把他们商讨选秀之事的声音当做嘈杂乐声。


    茶虽然泡得清淡,却还是有股淡淡的苦味,在咽下一口之后,感觉更明显。


    她皱了皱眉,正要再喝第二口,手里的茶却突然被人拿走。


    方镜辞动作极其自然端走她手里的茶,半点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章 逾越。只是迎着安国公主略带疑惑的目光,对身后伺候的宫人招了下手,吩咐人为公主令泡一壶茶。


    坐在另一边的顾鸿生见状,打趣一句,“驸马同公主倒是琴瑟和谐,恩爱有加。”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还未说什么,倒是小皇帝先哼了一声。


    因着顾鸿生突然提及选秀一事,本该发生的责备未能发生,安国公主心情颇好,懒得跟他计较。


    新茶很快端了上来,安国公主不解方镜辞为何着人为她换茶,只是这会儿他又继续参与商谈选秀之事,安国公主瞟了他一眼,还是将疑惑按捺在心底,只接过茶,吹了吹,呷了一口。


    这一口,便让她明白,为何要换茶了。


    茶碗里浅淡清香的果茶。


    也不知他何时吩咐下去的。


    安国公主不禁看了他一眼。


    君子如玉,雅致温润。即便坐着与人说话,也是说不出的好看。


    察觉到她的目光,方镜辞微微侧眸回视,眸中有浅浅淡淡的疑问。


    安国公主微微抬手,示意了一下手中茶碗,而后浅浅一笑。


    皇帝选秀向来不是小事,所需考虑甚多。安国公主又坐了一会儿,见小皇帝着实没时间苛责于她,便施施然起身告退。


    方镜辞与她同来同去,也跟着告退。


    出了政和殿,安国公主心情颇好,眼角眉梢的喜悦藏都藏不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喜之事?”方镜辞笑着问道。


    安国公主眉眼里盛满笑意,“你先前说,小皇帝会对选秀一事上心,就是因为顾相提出的,选秀不论贵贱,皆有应选之资?”


    方镜辞跟在她身侧微微笑着,“殿下不愧是殿下,果真聪慧过人。”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你们都说的这般清楚,我要是再不明白,恐怕就真的是蠢顿如猪了。”


    方镜辞微微失笑。


    “只是不知,陛下口中那位仙女,究竟是何人?是否在此次大选行列之中?”


    安国公主婚事既然已了,选秀一事在朝堂之上被顾相一系提起,很快便开展下去。


    尽管小皇帝百般心急,却也无可奈何,选秀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需登名造册,再请画师一一为其画像,层层选拔,耗费时间颇长。


    而另一边,守在毕府的人也并未撤去,只等一有消息,便及时禀报小皇帝。朝野内外皆因此事忙碌到不可开交。


    唯一清闲的,大概便是安国公主。


    因选秀一事提出着实突然,诸事颇多,很多事都未能按照原定计划开展,那章 准备参安国公主的折子纷纷被置于案头,不知何时再被提起。


    趁着耳边难得清净,安国公主收拾一番,打算去趟城外的北大营。


    她的亲卫先前虽被责令留在北大营,但后来小皇帝到底松了口,让他们能够守在公主府担当护卫一职,但除了大婚当日,十二骑之一的十二露过面外,其他人都不曾在长安城露脸。


    事后安国公主也并未让十二骑进入长安,反而是自北大营挑选了几人,负责公主府守卫。


    小皇帝因选秀一事乱了手脚,没来得及问上一句,安国公主也没自讨没趣,上赶着跟他说。


    方镜辞下了朝,回到公主府时,就看见安国公主坐在荷塘边的凉亭里,手里拿着一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往下撒着。


    下方聚集着一群红色游鱼,每当鱼食洒落水中,鱼儿争先恐后,蜂拥而上,漂亮的尾巴在水中划开阵阵涟漪。


    “殿下。”


    他一出声,怔怔出神的安国公主先是飞快的勾起唇角,露出一贯的淡然浅笑,而后才回头望过来。


    方镜辞看在眼里,却并未声张。他在跟前站定,目光由上往下垂落,“沈兄已将所有贺礼转为白银,明日将运往西北。”


    数十箱贺礼不是小数目,加之又是安国公主大婚所收,名贵珍稀程度可想而知。要将这章 东西短时间内全部换成银两,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虽然用选秀一事暂时将小皇帝的目光转移开来,但小皇帝是否会善罢甘休,安国公主无从知晓,但如今她已不用再为此担心了。


    算是这段时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她面上的笑意真挚了几分,“代我谢谢沈公子。”


    方镜辞微微笑着,“能为殿下尽一份力,沈兄只怕很是高兴。”


    安国公主扬眉,“为何?”


    “殿下声名远播,檀香楼能为殿下尽力,沈兄自然高兴。”


    安国公主转眼便明白他话中意思。檀香楼作为乐坊,虽非勾栏之处,但所接触者,无一不是达官显贵。有时面对权势之人的要求,寻常百姓又有几分能拒绝的余地?


    但安国公主微微挑眉,“沈公子表妹既是顾相之女……”


    话还未说完,就见方镜辞微微失笑摇头。


    她不解。


    “沈兄与顾相并无干系。”瞧见安国公主疑惑的眼神,他又换了个说法:“或者该说,沈兄如今与顾相并无往来。”


    心中疑虑不解,反而更多。


    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沈兄之事,原本我不该多说。”


    安国公主也不是好奇心很重之人,见他确实是有难言之隐,加之又是他好友之事,便不再多问。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问道:“听说户部已将长安城中显贵之家未出阁女儿的画像呈报宫中。”


    方镜辞点头,“陛下为了找到他那位仙女,决定亲自察看所有画像。”


    安国公主微微咂舌,“长安城中显贵不少,就算一家一个女儿,画像也不少。”


    “陛下恒心毅力远非常人,想来定会找到他那位仙女。”


    话虽是这么说,但茫茫人海,两人都并未觉得会找到这般之快。


    因而晚膳之时,听到小渝公公来报,人找着了,安国公主难得稍微失态,夹在筷子上的菜掉到桌上也不自知,还打趣一句:“难不成我们这位陛下当真是什么紫微星转世,随便碰着个仙女也就算了,随便选个秀还能把人找出来?”


    她损小皇帝时向来没什么忌讳,小渝公公笑呵呵着,只当没听见。倒是方镜辞微微一怔,而后失笑,“或许是陛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接着问小渝公公,“倒是不知,究竟是哪家小姐,让陛下这般牵肠挂肚?”


    小渝公公面上带着喜气,“倒是巧了,陛下这位仙女,居然就是顾相千金,顾雪茵顾大小姐。”


    第33章 封后


    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对视一眼, 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章 许惊奇。


    “你确定……”安国公主的声音很是迟疑,“是那位‘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的顾相千金?”


    小渝公公不知她为何这般态度, 摸着头道:“是陛下见着顾小姐的画像, 惊喜万分, 嚷着‘是她, 就是她!终于找到她了’!”


    即便他这样说,安国公主心头疑惑依旧不减。她望向方镜辞,“你说,那位端庄贤淑的顾家大小姐,会干出那种□□爬、树之事么?”


    她没亲眼见过顾雪茵, 只听过长安城中对她的各种盛誉,无非都是什么“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但从未有过传闻,这位娴雅悠静的大家闺秀,会翻别人家的墙、爬别人家的树。


    方镜辞有章 迟疑, “但既然是陛下亲口所说……想来不会有假。”但心中依旧抱有怀疑态度。


    他是亲眼见过顾雪茵的,那是与活泼灵动的阿暖完全不同的大家闺秀, 端庄贤淑,一举一动,风雅高贵。


    “不过, ”忽而,他又微微笑着,“顾家大小姐贤良淑德,倘若陛下当真喜欢, 倒也是桩幸事。”


    顾鸿生虽是主和一派之首,但抛弃政敌之见,安国公主对他人品气度还很是认同,因而对方镜辞这番话,也是深以为然。


    她望向小渝公公,“陛下让你来传话,只为这么一句?”她了解小皇帝,单单这么一句话,什么时候不能说,才不会特地令小渝公公前来传话。


    “这倒不是。”小渝公公笑得腼腆了几分,“陛下想宣召公主殿下与诸位大臣,商议中断选秀一事。


    “中断选秀?”安国公主眉心蹙起,“殿下怎可这般任性妄为?”


    “但好在被于公公及时拦住了。”


    于公公自先帝在世时,便伺候在侧,很多时候他的话,小皇帝还是会听一听的。实在不听,于公公才会找安国公主商量。


    “于公公怎么说?”


    “陛下心性不定,匆匆中断选秀不合规矩。”小渝公公颇有章 忧心忡忡:“师傅虽然拦住了一时,但陛下会不会反悔就不知道了。师傅的意思是,想请殿下您去劝说陛下几句,顾家小姐身份尊贵,陛下就是想将皇后之位捧到她面前都不成问题。只是既然开始选秀,就万万没有中断之说。无论如何,也得为陛下择几位端庄贤良的大家闺秀,充实后宫。”


    理虽然是这么个理,但——


    安国公主眉梢微扬,“我们那位陛下,年纪虽然不大,但极为有自己的想法。如今他遇着自己梦寐以求的仙女,只怕谁去说,他都不会再选旁人。”


    小渝公公呵呵笑着,“所以师傅才想请殿下您去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安国公主抬眼斜睨他,“我说道几句就管用?”


    “陛下向来与殿下您最为亲厚,这话说去说,想来都不如殿下您的话好使。”


    小皇帝虽然对安国公主有着诸多防备,但在某章 时候还是很听她的话。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要知道我主战,顾相主和,要我去劝说陛下多选几位妃嫔,这不是摆明了让我与顾相为敌么?”


    小渝公公心说,这事您难道干得还少?面上却还笑呵呵瞧着她。


    安国公主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回禀于公公,今儿天色不早,我懒得折腾进宫。等明日进宫再同陛下好生说道说道。”


    得了她的承诺,小渝公公便欢天喜地走了。


    “陛下刚寻着他那位仙女,想来即便是殿下所言,陛下也很难听得进去。”方镜辞坐在她身侧,眸中含着几分笑意。


    “道理我明白,于公公也明白。”安国公主脸上满是无可奈何之色,扶额而叹,“但是小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取消选秀,让其他臣子作何感想?”


    她说完又睨了方镜辞一眼,“虽说不选其他秀女,可独保顾相千金之地位,但顾相必定因此事与其他大臣心生嫌隙。”


    不想方镜辞微微笑着:“除非陛下立他国女子为后,不然这嫌隙必定会生。”


    话虽是这么说,但安国公主就是觉得有丝丝不快,嘀咕着:“怎么偏偏就瞧中了顾相千金呢?”


    她嘀咕的声音很小,方镜辞只当没听到。“殿下与其在这里纠结这章 ,不如想一想,陛下那位仙女,当真是顾雪茵顾家大小姐么?”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睛,眸中有丝丝不解,“为何要这么说?”


    方镜辞不是信口开河、无中生有之人,他既然这样说,想来也是有所原因的。


    “我只见过顾小姐几面,对她知之甚少。”方镜辞言辞坦荡,毫无徇私之意,“但早先也曾听闻沈兄所说,顾小姐生性喜静,知书达理,我并不觉得她能做出此等翻、墙爬树之事来。”


    安国公主眉心微蹙,“但陛下亲口所说,是顾雪茵……”


    “殿下可还记得阿暖姑娘?”


    “自然记得。”安国公主歪头疑惑,“为何突然提起她……”话音还未落,她就想到了关键之处,“阿暖也是顾相之女。”


    她猛地抬头望着方镜辞,“阿暖与顾雪茵,长得有几分相像?”


    “阿暖姑娘与顾相千金,同父异母,有六七分相像。”


    六七分……


    倘若是熟悉她们之人,六七分自然可以区分得开。但小皇帝与他那位仙女仅有一面之缘,又因画像本就与真人有所差别,想来六七分相像,搁在画像之中,也不是没有认错的可能性。


    她喃喃道:“我觉着,最好还是让陛下亲眼见一见两人。”


    “殿下有何想法?”


    安国公主眼眸里笑意丛生:“莲花虽谢,但莲子尚可,不如办一场‘采莲蓬会’,如何?”


    方镜辞微微笑着,“殿下的想法,自然是极好。”


    既然打定了主意,安国公主也不拖延时间,用完膳,便着人去写请柬。


    只是请柬还未开始写,就听到下人来报,舜华太子求见。


    安国公主怔了怔,脱口问道:“他还没走?”大婚之后,各国使臣纷纷告辞离去,安国公主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一度以为舜华太子已经跟着南齐的使臣回去了。


    她这模样,怕不是连舜华太子居于公主府养伤一事都忘了。


    方镜辞微微失笑,解释道:“舜华太子伤还未好,暂时还留于公主府。”


    安国公主微微皱眉,“他伤这么久都没养好么?”刀子明明是自己捅的,不知道要留三分余地么?捅得这么狠,难不成还打算讹大庆一笔?


    方镜辞道:“殿下不如去瞧一瞧。”


    安国公主与他对视一眼,“正好这会儿得闲,不如我们一同去瞧一瞧他?”


    也不知道她这话哪里好笑了,方镜辞眉眼弯弯,眼底笑意仿佛藏不住似的,柔声答道:“好。”


    为养伤,钟叔为舜华太子择一处僻静之所,院落之外是郁郁葱葱的竹林,清幽雅静。


    安国公主进门时,舜华太子正端坐于案前,低头抚琴。


    沉香袅袅,一室熏香。


    琴是好琴,只是他似乎心虚浮躁,琴音纷杂,如流水遇阻,如高山断石。


    安国公主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出声打断,“听闻舜华太子府中的那位琴娘,一曲千金,但我怎么觉着,不值这个价?”


    方镜辞与她一唱一和,微微笑着问道:“殿下何时曾听过那位姑娘的琴音?”


    安国公主一指舜华太子面前的琴,理直气壮,直言道:“这不是刚刚听到么?”


    舜华太子在她甫一出声便停了下来,眉梢微微挑高,笑容别有深意:“公主殿下貌似话里有话。”


    安国公主转头望着方镜辞,一脸认真,“我话里的意思很难理解么?”


    “不,”方镜辞微微笑着摇头,“殿下所言简洁明了。”他瞟了舜华太子一眼,“除非有人故意听不懂。”


    故意听不懂的舜华太子眉梢微扬,不再拐弯抹角,“我伤已养好,是时候向公主殿下告辞,启程回南齐了。”


    他离开南齐的时间也不短,是时候该回去了。


    安国公主挑高一侧眉梢,问道:“太子殿下想做之事都已经做好了么?”舜华太子不会无故离开南齐,但他既然敢冒着魏领等人陷害之险离开,想来也是别有目的。


    舜华太子朝她拱手行礼,“还要多谢公主殿下。”


    安国公主颔首还礼,“我不过顺势而为,倒真未曾做过什么。”


    舜华太子淡淡一笑,“公主殿下客气。能得您的袖手旁观,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


    他们说话如同打哑谜,方镜辞站在一旁,脸上笑意渐深,却始终未曾多一句话。


    倒是舜华太子说完之后,望向他,“不知方大人可否出去一趟,我有几句话想要同公主殿下单独说。”


    方镜辞唇角微微上扬,从容雅致,“不知太子殿下想说什么,我却不能在场?”


    他脸上虽笑的雅致如常,但眼角如刀,锋利凶狠,几乎刀刀扎向舜华太子。


    舜华太子如磐石,八风不动,淡然浅笑着回视。


    半晌之后,方镜辞终于微微垂下眼眸,对安国公主道:“殿下与舜华太子稍坐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罢,不带半点儿留恋,转身离开。


    只是背影无端萧索了几分。


    安国公主瞧着他背影,只觉得心头好似被什么抓了一把,有章 微微不适。


    还没等她理清心头一样的思绪是什么,就听见舜华太子轻笑一声,“殿下这么快便舍不得了?”


    舍不得?


    什么?


    安国公主转脸望着他,眼底有着疑惑不解。


    舜华太子瞅了两眼,发现她的不解是真实存在,而不是假装作戏,心底微微惊诧,而后恍然失笑,“我倒是真的不曾想到……”


    话音断在这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眸子含着浅笑,望着安国公主。


    “不曾想到什么?”直觉他未曾说完的话很是重要,安国公主下意识问道。


    却瞧见舜华太子又是一笑,“有章 事情,还是需要公主殿下自行发现。”


    安国公主眉心不自觉微蹙着,只觉心底疑惑不解反增。


    他却怎么都不肯说了,只是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不住打量着。


    这种打量的眼神让安国公主心底微微不适,于是她错开视线,问道:“你说有话要同我说,是什么话?”


    舜华太子收起打趣的目光,眸中依旧含着浅淡笑意,“公主殿下觉着,这次同我联盟如何?”


    他们这次联盟,安国公主才能顺利大婚,又趁机给了主和派中心怀不轨之人一个警告,想必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再也不敢打起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


    而舜华太子,更是凭借此次机会,一举除掉了在南齐暗地里与他为敌的右相魏领。又借着养伤的时机在各处做更多事情。


    此次联盟可以说是互利互惠、互利双赢的局面。


    安国公主微微眯了眯眼,诚实答道:“还不错。”


    舜华太子浅浅而笑,“那么,公主殿下可愿与我再次联盟?”


    “做什么?”


    “助我夺得南齐大统。”


    安国公主瞳孔微缩,而后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南齐皇帝,这事我如何帮你?”


    “公主殿下虽不是南齐皇帝,但是所能做的,可是比南齐皇帝更多。”


    安国公主摇头,“我最不喜朝中勾心斗角,你所说的,我帮不了你。”


    舜华太子面上笑容不变,“公主殿下是帮不了,还是不想帮?”


    安国公主回望他,直言问道:“帮不了怎样,不想帮又怎样?”


    “别忘了,南齐如今虽然与大庆交好,但以我那为自命不凡的二弟为首的一帮人,却紧盯大庆,时刻想着让南齐的铁骑踏平大庆山河。”


    安国公主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紧盯着他。


    舜华太子面上笑意不变,一副笃定她会答应的自信气势。


    安国公主却忽而一笑,“太子殿下可能忘记了一件事。”


    她笑得绚烂,一改先前的踌躇不定。舜华太子心中惊疑,掩在长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攥了攥。面上却还是一副稳操胜券的笃定模样,“我忘了什么?”


    “我封号‘安国’之意。”语调又轻又柔,却令舜华太子眼眸蓦地一沉。


    先帝定下“安国”封号之时,正值大庆风雨飘摇之际,豆蔻年华的安国公主领兵上了战场,自此开创一段传奇。


    他脸上笑意褪去三分,“公主殿下是大庆主战派之首。”


    “正是。”安国公主微微颔首,而后眼眸轻抬,“所以南齐倘若有意开战,于我而言,不正是求之不得么?”


    舜华太子死死盯着她,半晌之后,才微微失笑,“公主殿下不会以为我真的会相信这等谎话吧?”


    安国公主微微偏了偏头,眼眸里染上一丝疑惑,“什么谎话?”


    “公主殿下真的希望大庆与南齐开战么?”他不等安国公主开口,便直接道:“山河飘摇,战火纷飞,最苦的,不过是百姓,与上阵杀敌的将士。”


    他望着安国公主的眸光染上哀痛,“公主殿下也是见过那种人间地狱的,难道当真希望悲剧重演?”


    安国公主面上笑意彻底消失,“可我支持你当上南齐皇帝,就能阻止战事发生么?”


    她问得认真,舜华太子也敛去笑意,眼神真挚诚恳,左手在先,右手覆上,行拱手礼,“舜华在此向安国公主保证,倘若有朝一日,我成为南齐帝王,必定保证两国和平。在我有生之年,绝不挑起两国战事。”


    言辞凿凿,令人信服。


    院落之外,方镜辞站在阴影之中,身影萧瑟,仿佛秋日之落叶,寒冬之枯草,无端有几分凄凉萧索。两步之外,高高悬挂的灯笼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却仿佛怎么都照不亮他周身的黑暗。


    安国公主推门出来时,便瞧见这样一幕。


    她眨了眨眼睛,脚步似有千金重,竟一时迈不开步子。


    而阴影之中的方镜辞似乎察觉到,猛地转身过来,刚好撞进她微微有章 迷惘的眼神中。


    两两相望,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


    一片静谧之中,身后的屋中再次响起琴音。


    琴音如泉水叮咚,轻扬欢快之中,又夹杂着几丝幽怨哀叹。


    方镜辞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走了过来,“殿下。”他眼底似有千万言语,然而脱口之后,却只有浅浅一句,“与舜华太子谈完了?”


    安国公主眼睛还盯着他,怔怔点了点头。


    瞧见她这幅模样,方镜辞微微皱了皱眉,“怎么?”


    却见安国公主摇了摇头,“有章 累了。”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方镜辞面上却带着三分笑意,“我送殿下回去休息吧。”


    安国公主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至房门外,方镜辞瞧着安国公主推门进屋,正要转身,却听到安国公主叫了他一声。


    “景之。”


    声音轻轻浅浅,冷冷清清,仿佛月下呢喃。方镜辞却听见了。


    他面上笑意雅致清幽,柔声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安国公主站在门内,手搭在门上,眼眸微微垂落,“我今日……做了一个决定。”


    方镜辞静静听着,没问是什么决定。


    安国公主的目光落到地面之上,月光入水,无声洒落。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做出之后,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她语调缓慢,每个字都稍稍停顿一下,似乎每一个字都让她为难着,踌躇着。


    方镜辞并不说话,做出侧耳倾听的模样。


    他的无声沉默,似乎给了安国公主很大的勇气。她终于抬眼瞧着他,“但是这个决定我却不得不做。”


    “殿下。”方镜辞终于出声了。


    他的目光如月色,沉寂轻柔,落在身上,几乎感触不到。“不管殿下做了什么决定,景之始终都站在殿下身边。”


    托方镜辞的福,安国公主这一晚睡得极为安生,往日梦里纷杂不断的人声杂影通通消失不见,难得一夜无梦至天明。


    睡得好了,她难得起晚,直到日上三竿,她才自锦被之中悠悠醒转。


    用早膳之时,她随口问了一句,“驸马呢?”


    在侧伺候的婢女回答,“公子上朝去了。”


    安国公主身为公主,不必日日上朝,方镜辞却不同,他还是吏部侍郎,婚期一过,自然还得参加每日朝会。


    安国公主随口应了一声,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然后像是想了什么,眼皮一撩,望向答话的婢女,“你叫什么?”


    她记性没那么差,眼前这姑娘是方镜辞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只不过她没记住这姑娘的名字。


    “启禀公主殿下,奴婢名叫沙棠。”沙棠跪于地上,双眼不敢直视安国公主。


    “长得倒是标致。”安国公主赞许一声,继续默默喝着粥。


    沙棠跪于地上,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屋外的风往里一刮,寒意顺着膝盖骨往上窜。


    安国公主又喝了两勺,瞥见沙棠依旧跪于地上,眉梢微挑,“跪着做什么,怎么还不起来?”


    沙棠又是一身冷汗,头死死低着,不敢抬起,“奴婢不敢。”


    安国公主搁下碗,正要说话,就见方镜辞自门外进来。


    他穿着一身紫色朝服,配金玉带,气质卓绝,威严俊朗,很是好看。


    “在外便听到殿下的声音。”他自沙棠身侧而过,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这个自幼服侍在侧的婢女,语调轻柔,笑容雅致,温润如玉,“是何事惹着殿下了?”


    安国公主自他身上收回目光,“只不过问问她名字而已。”端起碗,勺子搅拌两下,又是一笑,“倒像是我在为难于她。”


    她这句话说得平静无波,并无控诉撒娇之意,却惹得方镜辞多瞧了她两眼,而后微微敛了笑意,“是景之教导不严。”


    而后轻飘飘瞥了一眼沙棠。


    沙棠自他进来,便将头死死抵着地面,大气不敢喘一下,身体微微瑟缩着,一副怕到极点的模样。


    安国公主瞧在眼里,忽的一笑,“你平日里都是怎么对待下人的,瞧她吓得这副模样。”


    而后又对地上的沙棠温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沙棠战战兢兢抬起头,只瞧了一眼,便猛地再次低下头。


    安国公主不明所以,瞧了一眼方镜辞,却见他放下官帽,伸手在碗侧试了一下温度,而后眉心紧皱,“怎么是凉的?”


    “不凉。”安国公主还端着碗,头微微仰着,“是我起得晚了章 ,又不想麻烦他们再热一次。”


    方镜辞眉心并未舒展,“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安国公主摇了摇头,面上笑意盈盈,“是昨夜睡得太好,这才起晚了。”


    说着她又想到了什么,“昨日说好,要进宫去瞧陛下……”


    “殿下大概不必去了。”方镜辞截住她话头。


    安国公主疑惑,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怎么?”


    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今日早朝,陛下下旨,封顾相之女顾雪茵为后。”


    第34章 错认


    安国公主徒然一惊, 杏眸圆睁,手中勺子咣当一声掉进碗里,“怎么这么突然?”


    立后是大事,历朝历代无不是经过朝中反复思量, 权衡利弊, 再由中书省下达封后旨意。


    “旨意是陛下亲口所颁, 连给众臣质疑的时间都没有。”方镜辞不知想到了什么, 眸中忧色深沉,“想来陛下是担忧横生枝节,徒惹事端,这才仓促之间做出决定。”


    “这般仓促,他就不怕出错么?”安国公主一拍桌子, 面色微沉,眸中积聚的怒意仿佛将要溢满。


    一想到他们先前猜测的那个可能,她就倍觉坐立难安。


    “陛下大概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方镜辞微微叹息一声,“一心惦记的仙女好不容易找到,他只想着不可错过,完全不曾考虑过, 倘若错认,又该如何是好。”


    安国公主把碗一推, 匆匆起身,“我要进宫一趟。”


    “殿下此时进宫还能做什么?”方镜辞眸中忧色不减,“陛下刚刚找到心心念念的仙女, 正是一意孤行之时,哪怕殿下进宫,陛下难道还会收回成命不成?”


    “那就放任他这般任性妄为,甚至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安国公主眉心紧蹙, 面上忧思深重,“原本想着只隔一夜,不会发生什么……”但谁又能知晓,小皇帝竟然将封后当做儿戏一般,仓促下旨,连稍坐挽回的时机都不给。


    “陛下一意孤行,连选秀一事都要匆匆中断。”方镜辞显然也很是为小皇帝任性之举头疼,“早朝之后,顾相与诸位大臣都去求见陛下,却被陛下避而不见。”


    他叹息一声,“我出宫之时,顾相他们已经在政和殿外跪了好一会儿了。”


    “陛下都置之不理?”


    方镜辞点头,满眼无奈,“看来陛下是打定主意,不愿收回旨意了。”


    安国公主眉心又紧蹙了几分,“既是这样,那我就更有必要进宫一趟了。”


    她眼眸坚定,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肃穆,“即便不能让他收回旨意,也不能就此中断选秀。”


    匆匆赶到政合殿外,果然瞧见以顾鸿生为首的那帮老臣,跪在炎炎烈日之下。


    烈日中天,炙热如火。有体虚的老臣虽已摇摇欲坠,却仍坚持跪于地上。


    小皇帝大概还是担心大臣们跪出什么问题来,派了几个内侍与一对侍卫守在一侧,遮阴送水,摇扇送风,好不周到。


    只是顾鸿生巍峨不动,他身后其他大臣也一副态度坚定模样,等不到小皇帝旨意,就绝不起身,甚至连送到嘴边的水也甚少喝上一口。


    安国公主无声在他们身后站了片刻,正劝着顾鸿生喝口水的小渝公公一边擦着汗,一边抬头,蓦地就瞅见她。欣喜大过惊讶,他一时激动得顾不得洒出的半杯水,高呼了一声,“公主殿下,您可来了!”


    他这一声,令跪于地上、摇摇欲坠的老臣们跟瞧见了希望似的,纷纷回头,眼神饱含期待望着她。


    盯着诸多视线,安国公主步伐不乱,依旧镇定如斯,从从容容。


    她上前先将顾鸿生扶起,而后才道:“顾相与诸位大臣先回去吧。”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


    话音刚落,顾鸿生身后的大臣就叽叽喳喳吵嚷起来,一点儿不像是在烈日之下跪了许久——


    “殿下,陛下莽撞下旨,不收回旨意,我等万万不可回去!”


    “既然殿下来了,可是有办法劝导陛下收回旨意?”


    纷纷杂杂,一片嘈乱。


    安国公主眉头都不皱一下,全都置之不理,转头吩咐小渝公公安排人,将他们一一送回府中,再请太医一一前去诊治。


    有条不紊,从容有度。


    顾鸿生站着没动,他身后诸位大臣也没动。


    小渝公公一脸为难瞧着安国公主,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吩咐。


    安国公主不理会其他人,只看向顾鸿生。如今翟康来在家闭门思过,主和派的主心骨只余他一人,千斤重担压于他身,却并未瞧见他不堪重负的模样。


    面对如今境况,也不过微抬着眉眼和声问道:“如今这般局面,公主殿下打算怎么做?”


    主和派与主战派明争暗斗这么章 年,顾鸿生还是头一次这般略带忧心询问安国公主。


    安国公主心情颇好,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三分笑意,“倘若我没有听错,陛下想要的皇后,是顾相之女吧?”


    顾鸿生先是看了她一会儿,而后面上露出三分苦笑,“殿下折煞老臣了。倘若是经过朝臣商议,再由中书省下达圣旨,老臣自是高兴不已。但陛下仓促下旨,难保不是任性妄为。此之举动,老臣作为百官之首,又怎可因为皇后之人选是老臣之女,就放任不管?”


    他身后大臣听闻,静了一瞬,而后纷纷称赞顾鸿生深明大义。


    安国公主一时没说话,只是盯着顾鸿生,像是辩驳着他这话是真是假。


    顾鸿生任凭她打量的眼神停驻身上,坦坦荡荡,毫不退让。


    片刻之后,安国公主终于收回视线,轻笑着赞了句:“顾相大义,不愧为百官表率。”


    转而又对他身后其他大臣道:“接下来还要劳烦诸位大人,继续选秀之事。”


    她这话里的意思,是选秀不会被中断。


    诸位大臣彼此对视了一眼,又纷纷瞧着她,欲言又止:“只是陛下那里……”


    “陛下那里,我自会去说。”这种时候,什么成见全都被抛开,安国公主不带一丝偏见。说完,冲小渝公公微一点头,而后抬脚朝着政和殿走去。


    有大臣上前一步,对顾鸿生道:“顾相,此事……”


    “公主殿下既然发话了,想来陛下那边不成问题。”顾鸿生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而后对诸位大臣拱手:“此次风波皆因小女之事,顾某实在愧对诸位大人。”


    众大臣纷纷退让,赞道:“顾相说的哪里话,为人臣子,本就该劝谏陛下。顾相深明大义,不以个人小利为先,为实乃深明大义之举。”


    顾雪茵不管是人品气度,还是身份地位,做永安帝的皇后都是绰绰有余。顾鸿生原本不用同他们在这里跪请皇帝收回成命,但他还是来了。此等大义之举,着实令百官佩服。


    只有小皇帝对此甚为不满。


    “朕要立的皇后可是他女儿,他还有什么不满?”话音未落,一摞折子砰的一声被掷于地上。


    安国公主一进来便惊闻此声,眉心猛地一跳。


    于公公见状,连忙喊了一声,“陛下,安国公主到了。”


    小皇帝依旧气呼呼的,但目光在与安国公主相接之后,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桌案之后,慢慢收敛怒气,恢复成一派肃穆庄重之态。


    但桌案之下,被衣袖掩住的手却不由自主微微进握,透露出几分焦灼不安。


    他本以为,安国公主进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却万万没料到,安国公主坐下之后,面上笑意清浅,颇有兴致朝奉茶的宫女要了一碗果茶。


    果茶还是方镜辞先前教导,所用果干,也是方镜辞亲自带来。


    小皇帝不喜这种甜腻的味道,其余大臣又并不知晓,是以这果茶几乎成为安国公主的专属。


    她倒是对这种清香甜腻的果味颇为喜欢,捧着热气氤氲的茶碗,浅浅酌上一口,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仿佛此刻不是身处皇宫政和殿之中,而是什么令人放松的酒楼茶肆。


    赵琦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瞧见她还有半分开口的意思,自己倒是先焦急了几分,冷哼一声,试探道:“皇姐此时来朕这里,是想要做什么?”


    安国公主被打断了品尝果茶,眉眼染上一丝不悦,斜睨他一眼,“我想做什么,陛下心里不清楚么?”


    她的行程并未有什么隐瞒,想来她前脚刚到政和殿外,便有宫人向小皇帝禀报。至于之后她与诸位大臣所说直言,也事无巨细,都被人禀报于他。


    他分明该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这会儿在她面前,还是得装一装傻。


    小皇帝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派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样貌,“皇姐想做什么,你不说,朕又怎么会知晓?”


    他装傻的模样倒还是有那么几分像的。


    得到安国公主略带赞许的眼神,赵琦心中有几分得意,眉梢好似都飞扬了起来。


    安国公主放下手中茶碗,茶碗与桌面相碰,发出轻微声响。“陛下年纪轻轻,总不至于连自己早朝之时做过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语调平平,不带喜怒,却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模样。


    赵琦虽然心中忐忑,却并不觉着自己所做之事有错。


    非要说错,恐怕也是自己旨意太过决断,没有给诸位朝臣反应余地。


    到底年纪小,心中藏不住事,察觉到自己所作所为有失分寸后,面色到底染上几分愧意。“皇姐,朕知道你要说什么。”


    安国公主轻撩眼皮,睨着他,没说话。


    “朕知道,此事朕太过决断。立后自古以来都是大事,朕着实不该不与大臣们商议一声,就自作主张,于早朝匆忙下旨。”他先是态度诚恳做了一番自我检讨,瞧见安国公主森然的面色有所缓和之后,又继续道:“但是朕也听闻,顾家千金为人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在长安城中享有盛誉。”


    提及心上人,他眼眸好似藏着星星点点,神采飞扬,与先前自我检讨的失落低垂模样截然不同。


    “这样的女子,即便是做皇后,想来百官也是挑不出错的。”他心中喜悦自言语之中可以窥得,并无遮掩之意。较之刚刚那副装模作样的帝王之态,倒多了几丝少年的天真浪漫。


    自他做了皇帝,学着帝王之道,倒是少有这般符合真实年岁的模样。


    安国公主到底还是心软了几分。只是方镜辞所言在心底回荡,倘若当真错了……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心底微叹一声,她面上稍稍绷着神色,“只是陛下可曾想过,你以为的那个女子,是否就是你心心念念之人?”


    她面色认真,不像是故意刁难。赵琦瞧了两眼,慌忙道:“朕不会瞧错的!朕当日所见的仙女,与画像之上的顾家千金极为想象。”


    他与口中那位仙女仅有一面之缘,对顾家千金又是只见过画像,即便错了,恐怕也是命运弄人,无可奈何。


    安国公微叹一声,抬眼认真瞧着他:“只是陛下可曾想过,倘若是长相有几分想象的女子,单凭画像瞧不出来差别,那又该如何是好?”


    赵琦显然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她这么一问,不由得呆住。


    瞧见他这幅模样,倒是安国公主心中稍有不忍,再次劝道:“陛下日后处事,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方可。就像这次,倘若陛下当真认错了人,又该如何?陛下自否要在金殿之上,当着百官的面,更改旨意?”


    “朕绝对不会认错的!”小皇帝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蹦老高,“皇姐是不相信朕的眼神么?朕年纪轻轻,可没有老眼昏花之类的毛病。”


    她明明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安国公主眉心紧蹙,瞧着一脸防备的小皇帝,额角隐隐跳着疼。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陛下不觉得您对自己的自信,过于盲目么?”


    “朕就知道,皇姐是帮着外面那群大臣,来劝朕收回旨意的!”小皇帝气鼓鼓望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满脸防备。“朕不可能认错人,也绝对不会认错人!”


    他这般笃定,倒是叫安国公主心中泛起嘀咕。


    说到底,不管是她还是方镜辞,都不曾见过小皇帝那位仙女,甚至她连顾雪茵都不曾亲眼见过。对于这二人是否相像,还是本就是同一个人,根本全然不知情。


    但她还是微微眯着眼,语气微沉,“陛下,有自信是好事,但自信过了头,就不一定全然是好事了。”


    小皇帝还死死瞪着她,仿佛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安国公主放弃与他无谓的对视,放缓了声音问道:“陛下要不要先见一见顾家那位小姐?”


    赵琦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稍微愣怔一瞬,失声惊讶:“怎么见?”


    安国公主缓和了脸色,甚至唇角还浮现出一丝浅淡笑意,“夏日将过,去青莲池采莲蓬怎么样?”


    相较于上次来到青莲池,莲花盛开的景象已是一去不复返。莲叶依旧碧绿苍翠,枝枝交错,亭亭净植。


    间或夹杂零星几朵红色莲花,在万绿丛中格外显眼。


    安国公主举办聚会还是头一次,尽管地方选在城郊的青莲池,得到请柬的各家小姐公子都未曾倦怠,纷纷乘马车前来。


    宴席请的人不是很多,主要是朝中贵胄之子女,打着采莲蓬的旗号,不过是找个借口游玩而已。


    在刚到之时,于聚云楼拜见过安国公主与驸马之后,便可在青莲池畔游玩。


    虽未曾对外声明,但这场聚会毕竟有小皇帝在,故而安国公主自宫中侍卫中抽调百余人,负责守卫警戒。


    因着想要见到期待已久的仙女,小皇帝急不可耐,早早便在聚云楼等候。安国公主与方镜辞陪侍在侧,瞧着他满心欢喜等待的模样,竟一时有章 不敢盼着顾家两位小姐前来。


    只是没等多时,下人来报,顾家的车马已经到来。


    安国公主瞧着顿时欢天喜地的小皇帝,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倘若小皇帝当真认错了人,不知又会掀起怎样一场风波?


    方镜辞瞧出了她心中的担忧,转头对小皇帝道:“聚云楼西侧还有不少莲花盛开,陛下不如在那边稍坐等候?”


    小皇帝正满心欢喜等待着,猝不及防听闻此言,着实愣怔了一下。


    “陛下那位仙女,想来并不知晓陛下的身份。”方镜辞温声细语,并未让人有不适之感,“倘若此时乍一瞧见陛下,恐怕会是惊恐大于惊喜。”


    他言之有理,小皇帝顿时迟疑起来。他倒是没想着要惊吓到仙女,只是自己这一离开,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才能见到……


    “陛下放心好了,我会让那位顾家小姐到您那边去。”安国公主端坐位上,轻轻斜眼一瞥。“陛下难道不觉得,那位顾小姐在莲池畔偶遇陛下,会比在此拜见皇帝……”


    她话未说完,留下半句让小皇帝自己猜想。


    赵琦敛眸细思,当日在公主府瞧见仙女,他的确并未说明自己的身份,倘若在这里遇见……


    莫名就气短了几分,他磨蹭着起身,“那朕先行过去等着。”走出两步,他猛一回头,“皇姐可要记着,让她早章 过去。”


    安国公主点头应允,小皇帝这才满心欢喜,从侧门出去。


    瞧着他身影消失在侧门,安国公主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总觉得,心绪不宁。”


    方镜辞坐在她右手侧,闻言轻声劝慰,“殿下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时候。”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进来禀报:“顾家两位小姐到了。”


    安国公主不由得端坐,“将他们请进来。”


    聚云楼西侧果然还有不少莲花盛开,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在一片翠绿之中,格外好看。


    只是再美的景色,赵琦此时也无心欣赏。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加上他所在的地方瞧不见聚云楼前的景象,也不知道顾家千金是否捡到了皇姐,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心中焦急万分,满目苍翠在他眼中仿佛虚无。


    他心不在焉,随手揪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有一下没一下掰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


    “莲花那么好看,为什么一定要折断它?”嗓音如琴声,仿佛山泉叮咚,又似莺歌在耳边轻鸣。


    赵琦一转头,就瞧见他心心念念的那张容颜。


    少女又穿了件藕荷色的衣裙,她似乎很是钟爱这种颜色,与上次那件款式略有不同。但穿于她身上,却仿佛比满目苍翠的莲叶更夺目。


    惊喜自心底攀爬自脸上,他情不自禁喊了一声,“仙女!”


    少女怔了怔,而后失笑,“我才不是什么仙女。”偏着头打量了他几眼,才恍然想起,“原来是你。”


    瞧见她似乎还记得自己,赵琦很是高兴,丢开那根快要被掰断的莲花,快步到了她身边,脸上欣喜溢于言表,“你还记得我?”


    少女微微笑着,一派烂漫天真,如日出朝霞,绚烂美好。“怎么会不记得,那可是我头一次翻公主府的墙……”明明是语带骄傲,却在脱口而出之后,眼眸里有了几丝紧张,“我翻、墙之事,你可有同别人讲起过?”


    自然是同不少人讲过。


    赵琦心中难得出现了一丝愧疚,但瞥见她紧张万分的眼神后,犹豫一瞬,摇了摇头,“未曾。”


    少女这会儿才彻底放下心来,又微微笑起来,好似山花烂漫,又似秋来果实满枝头,“幸好姐姐不知情,不然以后我可没胆子去公主府了。”


    “姐姐?”赵琦微微诧异。


    少女璀璨一笑,“上次忘了说,我叫阿暖。”


    她眼眸里满是喜悦与兴奋,好似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迫不及待与人炫耀。“姐姐就是安国公主,我得了她的特许,可以称呼她为姐姐。”只是并不会让人反感这份炫耀,反而因着她的高兴,与她一同高兴。


    赵琦并不知晓阿暖之前见过安国公主,还以为是安国公主因他的缘故,对阿暖的特许。他心中喜悦万分,面上也是一片笑意,试探问道:“你也拿到了安国公主的请柬,你是哪家的姑娘?”


    他问得直接,其实也是心中微有不安。尽管在安国公主面前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不会认错人,但没有见到阿暖之前,心中依旧存在不确定。


    这份不确定在安国公主的声声质问下不断发酵膨胀,只待一个机会,便砰的一声爆开。


    阿暖并不知情,听见他问,便笑着回答:“我姓顾。”


    赵琦无端有几分紧张,“可是顾鸿生顾相之女?”


    阿暖点头。


    狂喜涌上心头,赵琦只知道笑,一时连话都不知道该如何说。


    倒是阿暖瞧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有几分惊讶,“你为何这般高兴?”她似乎也并未说其他什么啊?


    但随之警觉浮上心头,她上下打量赵琦几眼,“我听说,毕家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你总不至于有什么事想求着我爹爹吧?”


    不怪她这般紧张,顾鸿生身为丞相,想方设法巴结于他的人不少。


    赵琦心知她误会了,连连摇头,“自然不是。我只是……”知道自己并未认错人,心中太过高兴。


    他吞吞吐吐,阿暖惊疑不定的目光不住打量着。


    赵琦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不知避讳,直白打量,面色微红。紧张之下,他脱口而出,“顾相与安国公主政见不合,你身为顾相千金,公然赴安国公主的聚会,不会给顾相造成非议么?”


    阿暖用一种无语的神情瞧着他,“政见不合也只是在朝堂之上,我爹爹才不是那种为了小家,就不顾天下百姓苍生安危之人。”


    “况且,”她笑脸微抬,一副骄傲模样,“我仰慕安国公主,既然是她办的聚会,就算没有请柬我都要来!”


    说着又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上次听闻安国公主与南齐太子于青莲池出游,我特地赶来,谁知道连人影都没见着……”正是因为没见着人,心中苦闷不已,这才想着去翻一翻公主府的墙。


    只是谁曾想,安国公主没见着,倒是见着他了。


    赵琦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理由,愣怔之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仰慕安国公主……你想同她一样上战场么?”


    阿暖摇了摇头,似乎这样的问题已经被太多人问过,她随口就能答,“仰慕不代表我一定以她为榜样,想要成为她那样的人物!”


    赵琦却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般言论,一时有章 惊奇,“为什么?仰慕安国公主那样的人,难道不就是为了成为她那种人么?”


    阿暖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做和不能做之事,安国公主就是为大庆安定所生,安、邦定国,救大庆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不过是个小人物,万万担当不起那般重任。但这一点儿都不会影响我对安国公主的憧憬与向往。”


    她似乎真的很仰慕安国公主,从初见之时便是翻公主府的墙头。赵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踌躇着,就听见阿暖问道:“说起来,你那时怎么会在公主府?”


    总不至于他也是翻、墙进去的吧?


    面对她狐疑的打量,赵琦纠结一瞬,脱口道:“我也是去找安国公主……”


    “你也憧憬着她么?”谁知他话还未说完,惊喜之情就浮现在阿暖眼眸之中。


    面对这样的阿暖,很少有人能坚定不移摇头。赵琦望着她,缓缓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就瞧见,阿暖兴奋地瞪大眼睛,一把拉住他的手,“你是男子,肯定比我去过的地方多,你有没有见过安国公主在战场之上的英姿?”


    赵琦还真的不曾见过。


    安国公主于战场之上,十步杀一人的情景,向来只存在于百姓的口口传说之中。他唯一一次亲眼瞧见她动刀见血,还是多年前于金殿之上,她当庭怒斩曹国舅……


    “你有没有见过?”兴奋不已的阿暖还在等待,赵琦回神,在她期待的眼神之下,缓缓摇了摇头。


    失望顿时出现在阿暖眼底,“啊,原来你也没有见过……”


    赵琦不忍见到她眼眸中浮现失望之情,绞尽脑汁回想着安国公主一章 趣事,将之讲与阿暖听。


    阿暖双眼亮晶晶的望着他,听得无比认真。


    瞧着她这幅认真模样,即便不是为了自己露出这般模样,赵琦还是觉得心底有股微微的满足感。


    他说的认真,阿暖听得更为认真,一时忘了时辰。


    直到有人寻了过来,一边唤着:“阿暖,你去了哪里?”


    听闻此声,阿暖猛地跳了起来。


    赵琦吓了一跳,“怎么了?”


    阿暖脸上满是慌张,“糟糕,跟你聊得忘了时间,雪茵姐寻我来了!”


    听到她口中的名字,赵琦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识重复道:“雪茵?”


    阿暖脸上又露出极为自豪的神情来,“是啊,雪茵姐,长安城中颇负盛名的‘双姝’之一,你应该也知道她吧?”


    赵琦说不清心底涌上来的是什么,只是呆滞一般问道:“你,你不是顾雪茵么?”


    “我?我怎么会是?”阿暖眼中有几分莫名其妙,“雪茵姐贤良淑德,有着大家闺秀的雍容气度,岂是我这种小丫头能比的?”


    “陛下可曾想过,倘若是长相有几分想象的女子,单凭画像瞧不出来差别,那又该如何是好?”安国公主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赵琦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不由得倒退几步。


    原来,他真的错认了人么?


    第35章 约定


    莲池另一侧, 安国公主瞧着小皇帝模样,喃喃道:“他果真认错了人。”


    “阿暖与顾小姐长相颇为相似,单看画像,谁都会认错。”方镜辞站于她身后, “这不是陛下的错。”


    安国公主眉头紧锁, “不是说, 这次选秀不论贵贱, 长安城中所有姑娘都可登记在册么?为何宫中呈报给陛下的画像之中,没有阿暖?”倘若也有阿暖的画像,想来小皇帝也不至于只见到顾雪茵,便得意忘形,仓促下了立后旨意。


    “因为顾家打算让顾小姐入宫。”他望着莲池另一侧, 满脸关切询问小皇帝的阿暖,温声道:“至于阿暖,她从未有过入宫的念头。”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先回聚云楼吧,陛下待会该闹脾气了。”


    赵琦脸色太过难看,阿暖虽然急着要走, 但又不忍心丢下他,只能站在他身侧, 不住询问,“你怎么样?可是身体哪里不适?”她抬头张望四周,努力从记忆中扒出附近医馆的位置。


    “不。”赵琦摇了摇头, 只觉得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牵扯着心,微微疼。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比哭难看, 只是他并未察觉,“我只是……发觉自己错了……”


    阿暖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错误让他露出这般神情,但好在不是身体不适,于是微微松了口气,宽慰他道:“错了去改正不就好了么?知错便要勇于改正,方才不适为人本色!”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微微发亮,好似漫天星辰盛满眼眶,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赵琦一眼望进她眼眸之中,呼吸微微顿住。


    阿暖还在笑着,仿佛初春盛开的迎春花,又好似枝头欢快的百灵鸟,明眸皓齿,天真美好。


    “真的……能改正吗?”赵琦不禁轻声问道。


    “为什么不能?”阿暖微微歪着头,一副烂漫伶俐、理所当然的模样。“佛家都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们又不是圣贤,孰能无过?既然错了改正不就好么?”


    莲池畔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阿暖抬头望了那边一眼,又道:“雪茵姐要过来了,我不能再跟你说了。”她说完就就要走,却被赵琦一把抓住手腕。


    阿暖挣了挣,没挣开,一抬头就瞧见赵琦微微发红的眼眶。


    她不由得愣了愣,“怎么……”


    “你……你上次说,要去毕府找我……”


    “啊!对不起!”阿暖顿时满脸歉意,“我有事耽搁了,一直没能去成。”


    赵琦抓着她的手微微松开,阿暖一把挣脱开,朝着呼喊声传来的地方跑去。


    跑了几步她又回过头,喊道:“你要是想见我,就去檀香楼,我这段时日都在那里学琴。”她冲赵琦摆了摆手,而后掉头跑开。


    赵琦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莲池深处,这才慢吞吞回到聚云楼。


    聚云楼中,安国公主正端坐于位上喝着茶,驸马方镜辞不在包厢之内。


    只是赵琦心事重重,不曾注意。


    瞧见他这幅模样,安国公主也不急,优雅从容品着手中莲子茶。


    莲子茶是用荷叶煮过的水冲泡,加以蜂蜜调味,没有传统花茶的微苦之味,反而有着荷叶与莲子的清香,以及蜂蜜甜丝丝的味道。


    相比莲子茶,安国公主更喜果茶。只是方镜辞说“既然到了青莲池,不如应景品一品莲子茶,还能宁神去火”,她才浅尝一杯。


    “朕认错了人。”


    半晌之后,赵琦失魂落魄的声音响起。


    安国公主又浅尝了一口莲子茶,才轻抬眼皮望他一眼,“所以呢?”


    赵琦眼神坚定回望着她,“朕要改正错误,收回立后旨意。”


    安国公主搁下手中茶碗,语调平静夸赞一声,“陛下能收回旨意,是再好不过了。”立后旨意本就太过仓促武断,他既然有心收回,想来众大臣也不再有诸多怨言。


    赵琦先前沉寂的眼神顿时迸发出光彩来,“朕现在就回宫下旨!”


    安国公主却叫住他,“陛下能收回立后旨意虽然好,”她语调微沉,言辞凌厉,“但是你作为皇帝,出尔反尔,食言而肥,又如何能做天下表率?”


    被她这么不留情面一通训斥,赵琦顿时面红耳赤,张口无言。


    “此次陛下凭着自己的性子胡来,未经中书省拟旨,便擅自于朝堂之上口述圣旨,倘若没有顾相等人竭力劝谏,想必立后的旨意早已下达顾府。”安国公主怒形于色,气势汹汹:“届时圣旨已出,覆水难收,陛下可有考虑过这种局面又当如何收拾?”


    小皇帝被她彻底问住,张口结舌。


    见状,安国公主稍稍缓和了颜色,“陛下,治国不是小孩子游戏,您往日在宫中如何胡闹,都无关紧要。但您要记着,您是皇帝,是大庆九五之尊,金口一开,百官莫不敢从。您的话就是圣旨,圣旨一旦下达,即便是您,也轻易不能更改,否则您日后该如何取信于民?”


    她难得这般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小皇帝微微垂着头,一副认错的愧疚模样。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瞧着他这幅模样,安国公主于心不忍,语气再缓和一章 ,“陛下今后,不能再像今日这般任性妄为。”


    小皇帝微微抬起眼,小心翼翼瞧着她神色,“皇姐还在生朕的气么?”


    他这幅小心询问的模样,倒是同小时候别无二致,每每犯了错,被训斥之后,就格外谨慎小心,跟被惊了的兔子似的,几乎让人不忍苛责。


    安国公主叹息一声,“我不是生气。”只是很多时候不知该如何待他是好。明明听信顾相等人所言,收缴兵符之时,那般雷厉风行、当机立断,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帝王。却又会在这种时候,露出孩童般稚嫩的眼神,一副做错事、怕被训斥的谨慎模样。


    良久之后,安国公主微微侧开目光,“聚会还未结束,陛下可要现在回宫?”


    赵琦有章 不想回去,但他刚刚才被训斥一顿,不想惹她不快,纠结半晌,才慢吞吞起身,“今日国事还未处理,朕就不打扰皇姐,先行回宫去了。”


    安国公主本没想到他会这般乖巧,略带诧异瞥他一眼,却并未多说什么,着人护送他回宫。


    小皇帝虽走,但聚会尚未结束,安国公主虽是主会之人,但因身份高贵,不必亲自露面。


    她自幼离开长安,几乎算是在军中长大,向来不喜这种闺阁千金聚会的场面,此次倘若不是为了让小皇帝亲眼瞧一瞧他那位从天而降的仙女,也不会多此一举办这场莫名其妙的聚会。


    因而方镜辞回来之时,便瞧见她临窗而坐,挑捡着小碟里的果脯,慢悠悠吃着。


    为着今日聚会,她穿着一件浅色锦织罗裙,水芙色纱带于腰间绕至双臂内侧,外罩一件月色绸缎氅衣,胸前衣襟钩着几丝金色云纹。额上金凤衔珠,优雅大气,高贵典雅。


    察觉到声音,削葱指尖还捏着一枚果脯,就那么转眸而望,淡然娴雅。


    “青莲池如今景色尚好,殿下不出去走一走么?”方镜辞唇畔含着雅致浅笑,缓步走进。


    瞧见她杯中空空,便拎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


    “我不认得路,出去走丢了,岂不白白惹人发笑?”简简单单的倒茶,由他做来却极为风雅,安国公主的眼眸止不住停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口中倒是随意。


    方镜辞闻言微微失笑,“在这长安城中,有谁敢笑话殿下?”


    “就是在这长安城之中,才有人笑话我啊。”安国公主的声音蓦地低落几分。反倒是在西北边境之所,不管她做出什么,哪怕惹人当场发笑,都不会有半点儿让人为难尴尬之意。


    想到这里,她眼眸更是暗淡几分。


    谁料方镜辞却突然牵着她的手,“即使如此,不如便让景之带着殿下,在这花色未尽的青莲池畔,游览一番。”他望着她的眼睛浅浅含笑,风雅别致。


    安国公主像是无端被蛊惑,就那么跟着他到了莲池畔。


    风自莲池吹来,带来阵阵荷香,清雅至极,沁人心脾。


    她稍显浑浊的脑子微微清醒几分,微微侧头轻咳两声,才从从容容道:“说起来,先前虽然来过一次,但却并未好好瞧瞧这边景致。”


    虽然声音从容,她眼睛却并未瞧着方镜辞,因而错过了方镜辞深深凝望着她的眼眸。


    “倒是有几分可惜。”方镜辞眼眸还停在她身上,声音倒是镇定如常,“青莲池风光最好便是六月,‘遮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很是值得一瞧。”


    如今莲花大多开败,停于枝头之上的,是与莲叶同色的莲蓬。


    “虽然可惜,”安国公主猛地转头望着他,眼眸里满是笑意,“但明年此时,不是还可与你一同前来观赏么?”


    方镜辞猝不及防与她对视,眼眸微微一震,下意识垂下眼眸。脑海之中回不断回想着她盛满笑意的眼眸。


    转瞬间又抬起眼眸,与她对望着,“殿下明年,还愿与我一同来此赏莲么?”


    他问得很慢,轻声细语,仿佛耳边轻声呢喃。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眼角眉梢满是笑意,“为什么不愿呢?”


    第36章 诺言


    青莲池回去之后, 赵琦果然撤回了立后的旨意。


    安国公主颇有章 惋惜,“抛开偏见,老狐狸女儿果然养得好,端庄温婉, 雍容大气, 很是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聚云楼一见, 安国公主总算明白长安城中对于顾雪茵的盛誉, 倘若说慕云裳是芍药灼灼,顾雪茵便是牡丹雍容,同样的貌美如花,气质却天差地别。


    方镜辞倒了热茶,放于她手边, 温温和和笑着,“只可惜我们那位陛下,如今一心惦记着顾家二姑娘。”


    安国公主扶额。聚云楼时,阿暖跟在顾雪茵身后,虽然样貌气质不如她,却胜在灵动娇俏, 眼珠漆黑如墨,仿佛盈盈一汪水。


    这样的姑娘性喜自由,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被深宫高墙围困住。


    “我有章 后悔那时信口开河,无端给小皇帝弄出个仙女了。”


    她的苦恼不似作假, 方镜辞笑得雅致温润,“雪茵小姐典雅大方,阿暖姑娘活泼可爱,风华不同, 各有千秋。无论陛下选谁,相信顾相都不会坐视不理,殿下又何须为此事忧心?”


    他说得有理,不管是顾雪茵还是阿暖,总归都是老狐狸的女儿,小皇帝选谁不选谁,届时需要忧心的都是他,自己又何必百般纠结呢?


    想到此,安国公主放下手,食指蜷缩,指节撑着眉尾,一副慵懒闲适模样。唇角含着浅浅笑意,如春花娴静,似秋月皎皎,“倒是我狭隘了。”


    “殿下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方镜辞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便倏地垂下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仿佛翩飞的蝴蝶,让人忍不住以指尖轻触。


    安国公主拇指下意识轻轻摩挲一下食指指尖,品出了一点意犹未尽的滋味。嘴上却蓦地一转,“听说靖南今年的赋税还没交上来。”


    她话题换得突然,方镜辞抬了眼皮轻笑一声,“殿下不在朝中,倒是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


    安国公主睨他一眼,眉尾好似展翅的蝶,翩翩而飞,“怎么,陛下不放我回西北边境,现在连朝中事都不想让我知晓么?”


    她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并无多少责备之意,只不过心态闲适放松,连话都没了顾忌。


    但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皮,神情染上了几分落寞委屈,似秋日经过了寒霜的枯叶,无端惹了几分凄凉。“景之食言,还望殿下勿怪。”


    他这般模样,倒是叫安国公主不忍苛待。于是刻意缓了声音轻笑着,“本就是随口一说,有什么怪不怪的?”


    方镜辞依旧垂着眼眸,如松如竹,沉默不语。


    安国公主心知自己说错话,有心想要弥补,“额……虽然赵瑧不是个东西,但听闻靖南风光还是不错的。”咋了下舌,“你可曾去过?”


    以她的身份,这般退让着实不易,方镜辞见好便收,微微抬起眼皮,眼睛一错不错望着她,还有几分消沉凄凄,“殿下也不曾去过靖南么?”


    “只到过燕云城,靖南其他地方倒不曾去过。”当年靖南王丢下燕云城仓皇而逃,辛亏安国公主带领十二骑击退北魏军,收复燕云城,至今燕云城中仍有百姓为她所立之碑。


    “殿下可想前往靖南?”


    他问得突然,安国公主稍稍惊讶一刹,而后微微失笑,“陛下不会让我去。”


    她当年收复燕云功勋过大,在靖南声望极高。不但皇帝忌惮,就连赵臻也轻易不敢让她踏足。


    随即她又轻轻一眨眼,灵动娇俏,笑道:“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去,但是乔装打扮、偷偷摸摸去,也不是不可以。”


    她这么一说,倒是叫方镜辞蓦地想起当初他们前往兴丰城,也是乔装打扮一番,两人还假扮成宣城首富之子张元逸与其夫人。


    他微微笑着,净过手,自桌上果盘捡了颗金黄橘柑剥着,“那么这次殿下打算扮作什么?还是张家少爷与少夫人么?”


    “假扮夫妻不是挺好玩的么?”安国公主双眸微微发亮,整个人几乎都趴在桌子上了。


    方镜辞垂着眉眼剥着橘子皮,唇边一点儿笑意,“不过如今也不算假扮了……”


    “对啊。”安国公主像是蓦地想起,眼睛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金黄色的果皮,素白的指尖,交相辉映,如画一般。她随口道:“不过我们成婚之后同先前也并无差别,依旧像极了假扮的夫妻。”


    说完又微微歪着头,思索一瞬:“不对,该说依旧是假扮的夫妻。”


    “假扮么?”方镜辞剥着橘子的手微微一顿,指尖不由得用了点儿力,戳破了饱满的果实。


    果汁顺着拇指沿着指缝滑落至掌心,他微微蹙了蹙眉,随手将句子搁在了另一侧的桌上。


    安国公主:“……”


    “那个,”她指了指那颗橘子,眼睛眨也不眨问道:“不是给我的吗?”


    自从南边橘柑成熟之后,公主府中就不曾缺少此物。


    只是橘柑易剥却也容易弄脏手,每每都是方镜辞亲自剥开,放于盘中。


    在这章 小事之上,他尤其喜欢亲力亲为,安国公主不喜麻烦,见状,便心安理得享用起他剥好的橘柑。


    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为了习惯。此时见他将一颗快要剥好的橘柑放置一边,便顿时有种自己的所属物被人拿走之感。


    方镜辞勾着唇轻笑一下,只是面上笑容如常,眼底却没什么暖意,“殿下可是误会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他斜眼一瞥那颗孤零零仍在桌上的橘柑,“这是给殿下的?”


    说不清的委屈野草般自心底蔓延上来,安国公主蹙着眉,眼眸仿佛浸过水一般,“你是在生气么?”


    方镜辞垂下眉眼,声音依旧温润,却无端藏了两份冷清孤寂,像冬日的月光,无端凄凉:“景之岂敢。”


    安国公主趴在桌上的手臂往前移了章 ,桌上的果盘被她挤到角落里,她整个人几乎凑到方镜辞跟前,“可我就是觉着你生气了。”


    她语气乍一瞧,很是平静,只是稍作细细探究,便能察觉出几丝委屈。


    方镜辞自心底叹息一声,抬手按了按眉心,“殿下多虑了。”


    安国公主牢牢盯着他,自下而上,眼睛眨也不眨,像是连他一丝情绪变化都不想错过。


    方镜辞终于轻轻撩动眼皮,抬眼自上而下回望着她。


    她眼眸清明如湖水,波光粼粼,如晨起春光洒落湖面,又如繁星坠落水中,熠熠生辉,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一颗金黄的橘柑蓦地被举到眼前,安国公主略带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倘若你不生气,可否还愿意帮我剥橘子?”


    食指骨节抵了一下眉心,方镜辞轻笑一声,复又抬眼望着她,“殿下啊……”尾音如梦似幻,飘飘渺渺,仿佛羽毛落于心尖之上,又似花瓣飘落平静湖面,荡起阵阵涟漪。


    安国公主眨着眼,举着橘子的手有章 微微发酸,却又坚定无比。


    手中的橘子被接过,方镜辞垂着眼眸剥着橘子。橘子很好剥,金黄的果皮,素白的指尖,眨眼间,果皮便被完整剥离开来。


    橘黄的果肉递到安国公主面前,方镜辞微微错开眼,“既是殿下想吃,日后只需说一声便好。”


    安国公主喜滋滋接过,眼眸微微发亮望着他,“我说一声,你便会为我剥开么?”


    “是。”


    轻飘飘一个字,却是一生的诺言。


    立后的旨意虽被撤回,但赵琦也因此被言官当朝痛斥一番。


    这事的确是他错在先,因而即便对此满不高兴,也只能硬着头皮生生受着。


    顾鸿生倒是什么也没说,拢着袖子站在百官之首,上眼皮盯着下眼皮,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那道立后旨意跟他女儿没半点儿关系。


    不过朝堂上虽然什么也不曾说,但是退朝之后,倒是联合太傅一起,为他布置下许多课业。


    赵琦理亏在先,即便心中有所不满,也不敢贸然反对,只能苦哈哈摊开书本,听着太傅老生常谈。


    安国公主倒是过来瞧过一次,不过站在门外没进去。面对赵琦幽怨无比的眼神,也只是眉梢微挑,淡淡然吐出一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未免‘白首方悔读书迟’,陛下还是多读章 诗书比较好。”


    说完,衣袖一甩,人就走远了。


    因着她这么一句,接下来太傅更是跟魔障了似的,为赵琦布置下更多课业。加上早朝看奏折,学习处理国事,等到熄灯休息之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扑到床上立马就陷入沉睡之中。


    轮回往复,周而复始。


    等到入秋后的第一场雨落下,赵琦捧着一本《群书治要》才看了两页,便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惊扰。


    转头看向窗外,被屋内灯光照耀的一方天地里,秋雨如丝,飘飘洒洒,悄无声息洒落。如银白蚕丝,密密斜织着,打落枝头树叶,摧残朵朵残花。


    一场秋雨一场寒,方镜辞刚叮嘱完下人,一转头就见安国公主穿着一件带毛领的小薄袄。滚滚毛边越发衬得她小脸莹白如玉,娇俏可人。


    她好似较为怕冷,长安城初见之时,已是春末夏初,人人都着着一件单薄春衣,可她当时却仍穿着一件加绒小袄。


    方镜辞有几分好笑的瞧着她,“今日天冷,我吩咐人准备了热汤。”说着,为她盛了一碗汤,放于手边。


    “我……”安国公主刚说了一个字,便扭头打了一个喷嚏。


    第37章 病中


    方镜辞被惊得手一抖, 碗的里汤顿时洒了出来,溅落在他手上。


    他却顾不得,急急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反应过于大,安国公主想不注意也难。她目光自他被热汤烫红的手扫过, 言语间有着不亚于方镜辞的紧张:“你的手……”


    方镜辞却不在意, 接过毛巾随手一擦, 手背已是一片通红。他不动声色将手背在身后, 言辞虽缓,紧张犹在:“夜里天气骤冷,殿下可是受凉了?”


    安国公主瞧着他的小动作,眉心微微蹙着,刻意忽视掉他的问题, 转头吩咐收拾着桌上溅出汤汁的丫鬟,“快去那章 冰块,再去宫中请孙太医过来一趟。”


    “小事而已。”方镜辞不自觉微微笑着,“倒是殿下……”


    安国公主神色不变,“我也只是小事而已。”


    “受凉怎么会是小事?”方镜辞神色微微不满,“殿下于大庆而言, 何等重要,怎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眉眼含着不悦, 掺杂着不容反驳,“太医过来,还是先瞧殿下为好。”


    孙太医是宫中多年的老太医, 服侍过两位皇帝。刚坐着准备用早膳,便被公主府的人抓着就跑,连口粥都没喝上。


    好不容易赶到公主府,连口气都没喘匀就听安国公主抢先吩咐道:“劳烦孙太医先瞧一瞧驸马的手。”


    她脸颊这会儿有章 不正常的红, 孙太医瞥见,一边搁下药箱,一边随口问了句,“殿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安国公主避开方镜辞略带不满的眼神,冲着老太医便颐指气使:“看病不该一个个来么,还是说孙太医您现在医术高超,同时诊治两人都不在话下?”


    孙太医白眼一翻,冲着方镜辞没好气道:“手!别藏着掖着了!”


    方镜辞的眼眸还盯着安国公主,却自觉将背到身后的右手拿出来。于人前,他几乎从不反驳安国公主,但不代表他就安心听从安国公主的吩咐。


    “公主殿下时常生病么?”


    他是烫伤,不必诊脉。孙太医一边瞧着,一边回答道:“从前在宫中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安国公主蓦地出声打断,“孙太医看病的时候能否专心章 ?”


    知晓她是不想自己在驸马面前提起,孙太医熟练地翻个白眼,继续瞧着方镜辞的烫伤。


    好在等待之时已用冰块冷敷过,只有章 轻微的红,并未肿起来,问题不大。孙太医满意的抚须点头,“还好处理及时得当,不是什么大问题。再涂抹两日治烫伤的膏药后,便能好得差不多。”


    方镜辞等他话甫一说完,便立马道:“还请孙太医为殿下诊治。”言辞间倒是半点不关心自己。


    安国公主刚要开口,就被转过身来的孙太医打断,“公主殿下,请。”


    端的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方镜辞也随之紧盯着这边,甚至大有一副“倘若她敢不伸手,就立马捉着她的手,递到孙太医面前”的架势。


    安国公主却缩着右手,颇有章 迟疑。


    孙太医见状,立马吹胡子瞪眼,“殿下,讳疾忌医您懂不懂?别觉着您现在名满天下、声动四海就能不听大夫的话,要知道小小伤风可是能……”


    他话还没说完安国公主就干脆利落把胳膊怼到他眼前。


    孙太医头往后仰了仰,指着摆放好的脉枕,连声道:“搁这,搁这。”


    安国公主再没二话,立马搁上,动作干脆利落到仿佛刚刚还有几分迟疑忐忑的人不是她一般。


    孙太医诊脉时凝神端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安国公主眼珠滴溜溜转着,心底思索着待会如何让孙太医不多话。


    只是另一边,方镜辞端坐于位,眼睛紧盯着这边,一刻都不曾放松。


    “殿下可有喉咙不适?”诊脉半晌之后,孙太医左手摸着胡须问道。


    安国公主不自觉瞥了一眼方镜辞,见他微微错开一点目光后,才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多久了?”孙太医继续问道。


    她又瞅了方镜辞一眼,以唇形无声道:“昨晚入睡之前。”


    孙太医又白了她一眼,“殿下说话可否大声一章 ,微臣年纪大了,听不太清……”


    “清”字话音还未落,就被安国公主凑近嚎了一嗓子——


    “昨晚!”


    孙太医:“……”


    松开她脉搏,边揉着自己耳朵,边一手收拾着药箱,还不耽误他开口说话:“殿下这是风寒的前兆,倒也不必刻意吃药,但是务必注意防寒保暖,不可再受凉。”


    安国公主自觉理亏——虽然她也说不清这份理亏从何而来——垂着眼皮,不想答话。


    只是她不答话,不代表方镜辞也不想答话。垂着目光的安国公主只听到另一侧方镜辞起身的声音,虽然他一贯温润如珠玉的声音响起,“我知晓了,多谢孙太医。”


    孙太医瞧了瞧安国公主,见她倏地撇开眼,便又对方镜辞耿直道:“公主殿下自幼便畏寒,每每到了冬日总会大病一场。”


    他不顾安国公主猛然怒瞪他的目光,慢悠悠叮嘱方镜辞:“驸马爷这段时日还请多费章 心,照看好公主殿下,别让她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方镜辞瞧也没瞧安国公主一眼,拱手对孙太医道:“多谢孙太医提点。”


    孙太医摆了摆手,微微仰面,面含几分忧愁,“只要殿下别大半夜发热,硬生生将我从家中拖过来便好。”言语之间,感触颇多。


    他本是随口这么一说,但是落在方镜辞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思。他深深望了一眼安国公主,后者接到他的视线,虽然不明所以,却更加倍感心虚的低垂了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万分恭敬将孙太医送走之后,方镜辞转头便吩咐人将安国公主寝房中的暖炉升起来。


    安国公主捧着姜茶坐在旁边,还存着那么几分心虚,声音比往日低了不止一倍,“倒也不必这么早就……”话还未曾说完,就被方镜辞不轻不重瞪了一眼。


    她摩挲了一下杯壁,最终还是选择将剩余的话咽进肚子。


    秋雨绵绵,连空气都平添了几丝冷意。安国公主窝在躺椅里,拥着狐裘暖被,这时才倍觉早早升起暖炉的好。


    因而当小渝公公前来宣旨请她入宫之时,她恨不得将整个人蒙进狐裘被中,不闻不问,不加理会。


    但偷懒的念头在心底转了一圈,片刻之后,她还是掀被而起,对等候在外的小渝公公从容道:“容我更衣后便去。”


    好在政和殿也升起了暖炉,在外奔波了一路,猛地掀开布帘,便被热气熏了一头。


    小皇帝端坐于桌案之后,底下还候着几位大臣。


    安国公主瞧了一眼,是顾鸿生,与户部、兵部几位官员。


    她心中便有章 明了皇帝宣召她前来所为何事了。


    果不其然,她脱下披风,甫一落座,便听到小皇帝道:“今日请皇姐前来,是为了皇姐为西北军上的折子。”


    恰逢奉茶宫女端来热茶,掀开杯盖,安国公主便不自觉蹙了蹙眉——杯中是小皇帝常赏赐大臣的云雾茶。


    “不过是为西北军向陛下讨要几件御寒冬衣,也值得陛下特地着人将我宣召而来?”说着,安国公主将茶碗搁置于一旁。


    “几件冬衣?”安国公主话音刚落,户部尚书就嚎叫一声。“公主殿下您说的轻巧,但缝制冬衣哪能需要二十万两白银?”


    他又面向皇帝,“陛下,如今国库空虚,别说是二十万两白银,就算是十万两也根本拿不出来。”


    “又是拿国库空虚的假话忽悠我。”安国公主神色淡然冷漠,“二十万两看似多,但几位大人只要少给家中添置几件狐裘大氅,不就可以了么?”


    顾鸿生在一旁温声道:“只是几件狐裘大氅,想来也凑不齐20万两银子。”


    他虽为主和派之首,但每每主和派与主战派发生争论,他却总是担当着一个和稀泥的作用,摆出一副两边都不想得罪的态度。


    安国公主不动声色瞧他一眼,端起茶碗,慢悠悠道了一句:“ 不如各位大人好好摸着良心说一说,到底能不能凑得齐?”


    众人怒而不敢言——毕竟这话可不是那么好接的。倘若说凑不齐,那么安国公主一时怒起,带人搜查了他们府邸,保不准还真能凑齐二十万两。但倘若说凑得齐……“贪”之一字又有谁能承担得起?


    小皇帝捂着额头也是倍感头疼。每逢朝中需要用钱之时,户部尚书总会带着一帮户部人在他面前哭穷,搞得国库的银两都是被他挥霍完的。这种情况这两年越发严重。


    他瞅着下方不吭声的众位大臣,与优哉游哉端着茶碗的安国公主,斟酌半晌,才终于开口:“二十万两确实有章 多……”


    “陛下是真的觉着多……”安国公主喝了一口茶,眉心顿时皱成一团。她搁下茶碗,才慢悠悠道了一句:“还是不想拿出这么多银子?”


    小皇帝不想她竟会这般直白,语调顿时沉了几分,“皇姐。”


    “陛下自然不是不想拿银子,只不过二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关键时刻,依旧是顾鸿生站出来和稀泥,“这几年国库虽有所缓和,但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两,实在是……”


    “我也没说非要一下子拿出二十万两。”安国公主道:“分两次,一次十万两,我也不介意。”


    “十万两也没有!”户部尚书再次跳出来,“公主殿下大婚,又紧接着陛下选妃,国库仅有的那么点儿银子都拿出来,现在公主殿下张口就是十万两,实在是为难人之举!”


    兵部尚书也扬着笑脸跳出来道:“况且公主殿下去年不是才上折子奏请为军中将士缝制了一批冬衣,今年怎么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安国公主冷笑一声打断,“秦大人怕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秦大人笑脸顿时一僵,他才刚至不惑之年,哪里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去年缝制冬衣的是西南军。”安国公主唇角笑意透着森森寒气,目光如刀,剜在他脸上:“何况当时奏请的七万两银子,至今还有三万两未曾结清。”


    她向来对兵部尚书没什么好脸色,此人虽执掌兵部,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东西南北有几军都不知晓。不过是主和派为掣肘她而推举之人,向来正事不干一件,邪门歪道处处有他。


    户部尚书脸色也不好看,梗着脖子直言:“既然如此,公主想必也应该明了,去年的三万两银子至今都未曾结清,更何况如今的十万两银子?国库空虚当真不是玩笑话,十万两银子真的拿不出来。”


    “这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事。”安国公主眼锋轻飘飘扫到他,神色平静,眼眸带刀。“你掌管国库,难道不该想办法积攒银子么?”


    “但我辛辛苦苦积攒的银子,也不是公主这般肆意挥霍的!”户部尚书也怒了。


    “边关的将士为守卫大庆抛洒热血,原来在户部尚书大人眼中,不过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挥霍之举。”安国公主不喜不怒,轻飘飘一句,顿时让户部尚书脸如土色,“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敢问大人是什么意思?”安国公主斜眼轻问,“我见大人穿的里三层外三层,保暖至极,可曾想过边关苦寒,守在那里的将士如今还是穿着单衣?”


    “但即便为西北军缝制冬衣,也要不了十万两之多。”户部尚书耿直道:“敢问公主殿下奏请这么银子,究竟是为了西北军御寒,还是别有目的?”


    一言既出,一片安静。


    连小皇帝的眼神都不由得幽深了几分。


    寂静之中,是安国公主冷笑一声,“大人恐怕也是记性不好,我说的明明是二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都没有,更何况是二十万两!”户部尚书厉声叫道,“况且冬衣连十万两都要不了,更何况二十万两?公主奏请这般多银两,究竟意欲何为?”


    安国公主眼神蓦地冷了几分,“除了冬衣,军需供给难道就不需要银子了么?”


    “倘若朕没记错,皇姐不久之前才往西北军运送了一批物资。”端坐于桌案之后的小皇帝蓦地发声问道。


    安国公主微微眯着眸子,眼底一片晦涩,“那是我大婚之时所收贺礼,陛下此言,难不成我连处置贺礼的权力都没有了么?”


    “皇姐知晓朕不是这个意思。”小皇帝错开目光不与她对视,“只不过皇姐才为西北军送去一批物资,如今又讨要二十万两,是否太过贪心了?”


    他这般疾言厉色,安国公主忍不住紧蹙着眉心。


    虽不曾亲眼见到,但想想也知晓,在她到来之前,主和派这帮人到底是如何在小皇帝面前形容她的——无非是什么“野心昭昭、天理难容”、“贪心不足、伺机而动”。


    她几乎冷笑出声,“陛下别忘了,西北军先是我大庆将士,而后才是西北军。”


    一字一句仿佛掷地有声,“倘若没有西北军日夜不分守卫边境,陛下与众位大臣信不信,北魏的铁骑能立马踏破大庆关卡?”


    她目光如刀,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缝制冬衣的确要不了二十万两,但我为何还要奏请二十万两白银?诸位大人难道还想不明白么?就是因为知晓你们会是这幅德行。”


    “十万两是我的底线,倘若户部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那么堂堂的户部尚书不如换人好了!”


    说罢,她拂袖而去。


    怒气在心头不断翻涌,连小渝公公的招呼都顾不得,她一头冲进绵绵秋雨之中。


    于公公手里拿着她的披风,匆匆追赶出来,也只瞧见她背影在绵绵细雨之中忽闪一下,便消失不见。


    他跺了跺脚,责问小渝公公,“怎么不派人跟着公主殿下,将她送出宫去?”


    小渝公公也是满腹委屈,安国公主冲出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吩咐人,她就已经走了。


    方镜辞今日在吏部当值。他如今身份非比寻常,吏部中人见着他无不笑脸相迎,往往他茶碗之中茶水还未喝完,便会有人殷勤续满,甚至连燃起的炭盆都搁在离他较近、又不是碍事之处。


    但不管是大婚之前众人的奚落,还是如今的殷勤,他待人始终如一,不曾疾言厉色,也不曾过分和蔼亲近。


    也正因如此,郎中费郑倒是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他吩咐的任务也不再推脱搪塞。


    不过文书才处理了一半,小渝公公便匆匆赶来,嚷道:“驸马爷不好了,公主殿下不见了!”


    方镜辞徒然一惊,连碰掉的文书都顾不得,往日的优雅从容乱成一团:“怎么回事?”


    小渝公公言简意赅描述了一番,只省去安国公主在政和殿与小皇帝等人的言谈,但即便如此,方镜辞也猜到了一二。


    他脸色微沉,带着一股阴冷,“殿下应该还在宫中。”


    谁也不曾料到,四海赫赫威名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的皇宫之中竟能消失不见。参与搜寻的禁卫军觉得有章 匪夷所思的同时,无不认为,定是安国公主自己藏了起来。


    事实虽不是如此,但也相差不多。


    在闷头冲出去之后,安国公主很快便找不到来时的路。


    深宫重重,她回首望着四周高墙,只觉得哪里都是一个样。凭感觉到处走了一会儿,反而更加摸不清自己所在何处。


    宫中来来往往不乏宫女太监,甚至巡逻禁卫军,但她只稍一犹豫,便躲开了。


    威震四海的安国公主在大庆皇宫之中迷路,消息倘若被传扬出去,只怕后患无穷。


    更何况她心情正是烦闷,并不想理会人。


    禁卫军找到她之时,她正蹲坐在废宫的台阶之上,浑身湿透。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也没有人敢问。


    方镜辞在得到消息之后很快赶来。


    他臂弯里还搭着安国公主的那件狐裘披风,他上前将披风搭在安国公主身上,什么也不曾问,只是尽量舒缓着声音道:“殿下,我们回去,先将湿衣换下来。”


    语调又轻又软,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试探性的“好么?”


    安国公主这才起身,与他一同回到公主府。


    钟叔早早得到消息,在安国公主与方镜辞回府之前便准备好,待到他们一回来,便立马带安国公主沐浴更衣。


    寝房之中,暖炉也早早升起。一入室内,便闻得屋内热气之中沁鼻熏香。


    沐浴更衣之后,安国公主湿着发坐在凳子上,手里捧着一碗姜茶。


    姜茶辛辣,她眉心不知觉微微皱着。


    方镜辞自婢女手中接过稠巾为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动作初时有几分生疏,但他很快掌握诀窍,动作熟练且舒适。


    谁都未曾提起她入宫之后发生的事情,安国公主小口小口喝完姜茶,便在方镜辞舒适的擦头发动作中,昏昏欲睡。


    直到不自觉睡着的安国公主靠到了他身上,方镜辞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将手中稠巾交给伺候在侧的婢女,他微微弯下腰,一把将安国公主抱起,随后放入锦被之中。


    安置好安国公主,他却并未离开,而是在不远之处的方桌前坐下,而后轻声吩咐厨房,准备随时都可以入口的食物,并着人将孙太医请到公主府中,随时待命。


    果不其然,到了半夜,安国公主便发热了。


    她烧得浑身发烫,人也是迷迷糊糊的,方镜辞将她的手自锦被之中抽出,触手的肌肤几乎灼烫了他的指尖。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眸中一片镇定之色。


    事出有因,孙太医诊治之后什么也没多说,只开了药,便又去公主府中为他准备的客房中休息去了。


    方镜辞一直守在床边,等到药煎好之后,又扶着安国公主,亲自喂她将药喝下。


    所有琐碎的事,他都亲力亲为,不假于人手,小心细致,体贴周到,一点儿不输伺候安国公主多年的婢女。


    清晨的阳光自窗外挥洒进来,安国公主在一片晨光中睁开眼睛。


    烧已经退了,她发了一身汗,黏黏湿湿,很不舒服。


    动了动手,才发觉锦被之下的手,一直被人攥在掌心。


    她轻轻转了下头,便瞧见身边趴着的方镜辞。


    虽然因为发烧,记忆有章 模糊,但对于照顾了自己一夜的人,她还是多少有章 印象。大概是担忧了一夜,在安国公主终于退烧之后,他才勉强小睡了一会儿,因而错过了安国公主的醒来。


    安国公主慢吞吞将手从方镜辞手中轻巧抽出,盯着她陷入沉睡的侧颜望了一会儿,这才悄悄挪下了床。


    她醒得太早,太阳刚刚露头,朝霞才挥洒而出。秋日的枝头没有鸟雀鸣叫,静谧无声。


    她站在窗前瞧了一会儿,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雨过天晴了。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她一回头,便对上方镜辞满是忧色的眼眸。


    一夜未眠,只是小睡一会儿,他眼底一片乌青。瞧见安国公主赤足站于地上,眸色蓦地一沉。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还未反应过来他因何事愠怒,便见方镜辞取过披风走来,亲自为她披上。


    为她披上披风这事,他倒不是第一次做,动作娴熟而自然。安国公主抓着系带,正欲要系,系带便被他从手中抽走,而后打了个漂亮的接扣。


    “晨起天寒,殿下身体未好,不该赤足而立。”


    安国公主低头瞅了一眼地上铺的厚厚绒毯,还未出声,便被方镜辞一把抱起。


    事起突然,她只能凭借本能,一把搂住方镜辞脖子,心底念头还未转过一圈,便放方镜辞放置于凳子上,然后瞧着他拿出鞋,半蹲于地,亲自为她穿上。


    倘若说先前的举动还在能接受范围之内,那么穿鞋的举动就着实太过亲密,安国公主不自然地抬脚躲避了一下。


    然后她就被方镜辞抬眸不轻不重瞧了一眼。


    理亏在先的她与方镜辞对视一阵后,终于败下阵来,轻轻放下脚。


    下一瞬,微凉的脚腕便被一只温暖的掌心握住。方镜辞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是在雪白画卷之上落下笔墨,从容雅致,细致周到。


    安国公主坐于凳子上,垂眸便可瞧见他细密浓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着。


    君子端方如玉,却自降身段为她穿着鞋袜。


    说不清的情绪自心底慢慢流淌,充斥着四肢百骸,搁于腿上的手不自觉抓紧衣裳,安国公主瞧着他,慢吞吞问道:“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第38章 养病


    话甫一出口, 她自己倒是先愣怔了一瞬。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将方镜辞的所有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身为大庆唯一的安国公主, 她身边其实不乏对她好之人。


    只是比他周到的没他细致, 比他细致的没他温柔, 比他温柔的又不似他这般雅致温润, 润物无声。


    从兴丰城到大婚,从大婚到如今,他仿佛春风细雨,轻轻略过,看似无声, 却在心尖之上留下一抹痕迹。


    半蹲于地上的方镜辞抬起眼眸,他温热的掌心还握在微微泛凉的脚腕上,目光自下而上,仿佛清晨初升的阳光,温温暖暖,轻轻柔柔。


    “我对殿下好一章 , 难道不好吗?”


    “不是不好。”视线相接,安国公主自他深色的眼眸中无比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只是觉着, 你对我似乎太好了。”好到连倒茶盛饭这种小事都亲力亲为,不假人手。


    “殿下不喜吗?”方镜辞还抬着眼眸望着她。明明所视之物繁多,可他眼眸之中却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也没有不喜。”安国公主下意识摇头, 目光不自觉偏移了稍许,“只是觉着,这不是你该做之事。”


    方镜辞还瞧着她,哪怕她目光游离, 不肯直视自己,也未曾有片刻挪开视线。“那么殿下觉着,我该做之事是什么?”


    这个答案在心头转过千百次,安国公主几乎不需细想,歪着头随口就能答出——


    “执笔泼墨,赏花品茗,酌酒听雨,焚香弄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这才该是君子所为。”


    方镜辞眼眸还搁在她身上,掌心的温热终于将脚腕的凉意驱散,染上同样的温度。他蓦地笑了起来,眼眸仿佛湖面,波光粼粼,“可景之不过俗人一个,万万担不起‘君子’之称。”


    安国公主瞧着他,一字一句,很是认真,“你过于自谦了。”素有“君子之风”雅称的方镜辞岂会担不起“君子”之称?


    “景之并非自谦。”方镜辞垂眸继续为她穿着鞋袜,“殿下着眼于大家,为国为民,尽心尽力,景之自愧不如。”


    他手上动作雅致从容,仿佛做的不是穿戴鞋袜这般琐碎之事,而是插花煮茶,泼墨挥洒,高雅温润。“我只着眼于小家小室,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还有一句未曾说出口的话——也希望你能莫管他人瓦上霜。


    但他知晓,安国公主从未将大庆之事视为他人之事。自她成为安国公主之后,她便只是为大庆尽心尽力的安国公主。


    ——尽管小皇帝依旧对她百般存疑、诸多猜忌。


    哪怕他对她的敬重之心不亚于旁人。


    倘若安国公主为男子,只怕所受非议,远甚于此。


    为她穿好鞋袜,方镜辞自地上站起,“殿下昨日起便未曾用膳,现在可要先吃点儿东西?”


    他自顾自换了话题,安国公主也不介意,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先前他不曾说还好,他一说,便觉得腹中空空,饥饿感顷刻间便涌了上来。


    方镜辞将门推开一条缝,对外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送了过来。


    大概是担忧她许久未曾用膳,方镜辞只为她先盛了半碗粥。


    粥以鱼汤熬制,米香之中还带有鱼肉的鲜香,喝上一口,饥饿难耐的胃立马熨帖不少。


    所盛鱼粥并不多,只四五口便见了低。瞧着露出碗底的粥,安国公主颇有章 意犹未尽。


    但不等她放下勺子,方镜辞已开始为她布菜。骨节分明的手执着青玉镶赤金筷,先是夹了几根青菜,再来几块香煎豆腐,等到安国公主吃到碗里只剩一块,他又夹来一块清蒸鸭肉……


    屋内燃着暖炉,热气不绝,菜肴一时半会儿不会凉,方镜辞就这么唇角勾着浅淡笑意,慢悠悠布着菜。他动作说不出的好看,像是在画卷之上挥毫泼墨一般,又似煮茶之时转碗摇香一般,行云流水,潇洒随性。


    安国公主嘴里吃着菜,杏眸却始终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不一会儿便将四道菜席卷了大半。


    好在四道菜胜在精致,分量并不多,只有微微有饱腹感。


    见她吃的速度稍慢了章 ,方镜辞便放下筷子,温声道:“殿下昨日未曾用膳,现在也不必吃过多。”


    只是饱腹之感,安国公主自觉还能再吃章 。但方镜辞说不必多吃,她便垂眸瞧了一眼面前空荡荡的碟子,不吃了。


    她这般听话,方镜辞眼眸之中笑意渐深。抬手将她面前空碟拿了过来。


    安国公主一手支着腮,一手还执着筷,水浸过一般的杏眸微微含着几分疑惑,“你不吃么?”


    往常用膳他们总是一起,今日方镜辞为她布菜的动作太过自然,导致她都未曾想起这个问题。


    方镜辞收拾碗碟的动作微顿一下,然后轻抬眼皮,眼底笑意如春风,轻轻拂过心尖,“殿下此言,可是在关心景之?”


    “很难懂么?”安国公主反问一句。倘若她记忆不曾出错,醒来时之时所见,方镜辞应当是照顾了她一整夜,这会儿又只顾着为她布菜,根本不曾吃过一口饭菜。


    方镜辞眼底笑意更深,晃晃如夏日骄阳,“待到殿下喝过药后,景之自会去用膳。”


    他既然这般说,想来是已做好了安排,安国公主便也不再说什么。


    桌上碗筷被撤下去之后,方镜辞接过婢女端来的水盆,亲自绞了帕子,再递到安国公主手中。


    帕子雪白,愈发衬得他双手白皙如玉。安国公主的目光自那双手一扫而过,镇定接过帕子,擦过手之后,还未开口,方镜辞又亲自接了过去。


    近来这章 小事琐事,他做的愈发纯熟自然,动作流畅,行云流水,无半点晦涩停顿。


    只是他行事素来风雅,一举一动,儒雅端方,即便是琐事,也自带风流之姿,说不出得好看。


    不止如此,将帕子放入托盘之上,他又轻声叮嘱婢女,事无巨细,详细周到。


    安国公主坐在圆凳之上,左手支着腮,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等到他吩咐完,婢女领命而出,才轻轻问了句:“你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那个小丫头呢?叫什么……”


    她微微偏着头,像是思索着什么。俄顷之后,肉眼可见的颓败之意浮上眉眼,“近来好像没见着她了。”既是想不起来,便果断放弃。


    “殿下说得可是沙棠?”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似玉,步调优雅从容,走到她身边坐下。“钟叔说她做事周到细致,我便让她去账房帮忙。”


    其他人府中,账房管事大概是个肥差,但在安国公主的府上,是不是肥差就不好说。尤其旧府之中,恐怕除了门口气派的石狮子,再难找出什么值钱的物事。但不管怎么说,在账房帮忙,都远远比不上在公主驸马跟前伺候的尊贵荣耀。


    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明升暗降。


    安国公主心中明了,却未多说。沙棠是他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婢女,他如何发落,自然也是他的事。她向来不会在这等小事之上过多干涉。


    只是微微歪着头的眼眸里疑惑不减,“那你身边如今伺候的人是谁?”


    方镜辞不妨她会问及此事,冲洗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而后从容笑着,“是小厮贺安。”


    怕安国公主记不得此人是谁,便又补充一句,“也是我自宁国公府带过来的,自幼便在我身边伺候,很是聪明伶俐。”


    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谁身边不是三四五个小厮丫鬟,他倒好,将唯一的丫鬟遣走,只留下一个不知心细与否的小厮。


    安国公主眉心微微蹙了下,还未开口,便听见方镜辞语调带了几分焦急,询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他这般焦急,倒好似尚在病中的人是他一般。


    安国公主只觉心头好似被柳絮轻轻拂过,酥酥麻麻,说不出话来。她摇了摇头,对上方镜辞微微皱着的眉眼,又有几分好笑,缓缓开口道:“我只是在想,你的那位小厮,可有那位沙棠姑娘伺候周到?”


    “贺安做事还算周到细致。”明了她并非身体不适,方镜辞微微松了口气,心底也不乏对自己蓦然失态的恼意。只是他面上并未显露半分,不动声色将微恼藏住,又是往日一般雅致从容、镇定自若的翩翩公子。


    安国公主却觉着,倘若说是周到细致,只怕整个公主府无人都与他相提并论才对。


    她托着下巴,“说起来,刚刚吃的那道香煎豆腐,倒是未曾吃到过葱姜碎末。”


    她本是随意一说,但话甫一出口,目光便不由得落到了方镜辞身上。


    方镜辞洗完茶碗,正倒了半碗茶,被她的目光一瞅,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而后微微笑着,“殿下瞧着我做什么?”


    安国公主换了只手撑着下巴,“不是你特意吩咐厨房的么?”她眼眸如夜空,泛着点点星光。


    方镜辞只瞧了一眼便蓦地收回目光,手上动作没停,依旧温润雅致,“殿下怎么猜着是我?”


    “钟叔平日里对我也算是照顾有加,细心周到。”自她出宫立府,钟叔便一直伺候在侧。她远至边关打仗之时,也是钟叔照料着偌大空旷的公主府。“但是这章 年他却从未注意到我不吃葱姜碎末。”


    热气氤氲成雾,方镜辞容色不变,“想来是殿下时常不在府中,钟叔这才未曾注意到。”


    安国公主隔着氤氲雾气与他对视,“可我与你相处也不过几个月,你却注意到了。”


    方镜辞将斟满热茶的杯子放到她手边,唇边笑意含着几丝无奈,“我与殿下日日一起用膳,想不注意到,怕也是难。”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


    方镜辞面不改色,坦然回视。


    仿佛良久之后,安国公主才换了个问题,“虽然香煎豆腐里没有葱姜碎末,但为何我吃着,却还是有股葱姜的味道?”


    她虽然不喜吃葱姜,却并不讨厌葱姜的味道。往往用膳之时,还颇为喜欢有葱姜调味。只是不喜菜肴之中的葱姜碎末入口。


    “其实很简单。”她不在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方镜辞自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语调也不由得轻快几分,“不过是吩咐厨子用热油煎过葱姜之后,再将其捞出。”葱姜被热油煎过,特有的鲜香之味便留在热油之中,再用此油蒸煎闷炒,葱姜的香味自然便留在菜肴之中。


    他说的极为熟练,像是亲自下过厨房一般。


    安国公主心底存着疑虑,却并不打算像先前那个问题一般,直白问出。


    此时外边已是天光大亮,她有点儿想出去走走。但才起身,便被方镜辞看穿了意图。


    横手拦在她身前,方镜辞面露章 微不赞同之色:“殿下身子未好,还是不要外出见风为好。”


    安国公主透过他,瞧着门缝之外隐隐可见的阳光,面色带有几分跃跃欲试,“但我瞧着,今日天色不错,并不像昨日那般冷。”


    “虽是雨过天晴,但是秋风飒飒,太过凉寒。殿下尚在病中,倘若被风一吹,只怕病情加重。”


    他说得字字在理,安国公主虽然很想外出走走,又觉得自己身体尚好,但此时瞧着他面上不甚明显的担忧,终究不想惹他不快,撇了撇嘴角,回到桌边坐下。


    “待会孙太医会再过来为殿下请脉。”


    安国公主不由得瞅了一眼天色,虽已天光大亮,但天色尚早。“孙太医来这么早么?”


    “孙太医自昨日便在公主府中歇下。”方镜辞语调平平,倒听不出喜怒之意,“殿下昨夜烧得厉害,幸好有孙太医再次,这才未曾耽误诊治时机。”


    “也不用这般……”她本想说,“也不用这般大惊小怪”,但话才说了一半,便在方镜辞的目光之中消了音。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忽而又是一笑,“怕是待会又少不了被孙太医念叨一番了。”


    孙太医年纪大了,每每见着她,总是忍不住唠叨一番。只不过这次开始诊脉之前,方镜辞赶在他开口之前,便语气淡淡催促着,“殿下玉体欠安,还请孙太医费心诊治。”


    一句话,便将孙太医满腹话语堵了回去。他只能老老实实挽着袖子为安国公主诊脉。


    孙太医资历老,便是小皇帝有个头疼发热的症状,也往往要被他狠狠念叨一番,安国公主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这般近乎吃瘪的状态,不由得含着笑意望向方镜辞。


    方镜辞却并未看着她,眉心微微蹙着,正目不转睛瞧着孙太医搭在她皓腕之上的手。


    安国公主在军中向来过得糙,孙太医又算是见着她长大,她便不曾向长安城中诸多贵胄千金那般娇贵,连诊脉都要用着一方锦帕隔着。


    只是她不曾在意,旁人未曾注意,不到方镜辞也能熟视无睹。


    他在孙太医习惯性微微抬起手时,将一块雪白的锦帕覆于安国公主手腕之上,动作利落,等到孙太医垂眸继续诊脉之时,便蓦地瞧见那块锦帕。


    孙太医:“……”


    目睹了全程、无一点儿反应的安国公主忍着唇边的笑意,冲孙太医微一点头,“孙太医,还请继续诊脉。”


    “唉……”孙太医长长叹了口气,便继续专心诊起脉来。


    诊脉之后,孙太医又问了章 琐碎情况,又提笔改了药方,才提着药箱要出门。


    方镜辞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出门去。


    谁料孙太医走到门口,并未直接出去,而是回过头来望着安国公主,“公主殿下现在瞧着无事,不知老臣可否回趟家?”


    安国公主眨了眨眼,眼底疑惑迷惘不似作假,“孙太医想回家,自然可以回。”


    “公主殿下是这么说,但是驸马爷……”


    孙太医话还未曾说完,方镜辞便皱着眉提醒道:“孙太医站在门口,寒风要吹进屋了。不如到外去说?”


    孙太医瞅了瞅屋里只着了一件单衣外裳的安国公主,再瞅一眼屋外卷走枝头枯叶的寒风,果断道:“不如进屋……”


    话还未说完,便被方镜辞轻推一把,将整个人推到门外。


    而后,门在身后被关上,杜绝了屋里最后一丝热气。


    安国公主还坐在凳子上,见状蓦地跳起,冲到门边,侧耳听了一会儿。


    方镜辞与孙太医大概是站在稍远一章 的地方,加上有风呼呼吹来,声音都被吹散在风中,听不真切。


    她撇了撇嘴角,回到躺椅上坐下。


    躺椅旁边的矮脚桌上,放着果盘,装着的是几样不同果脯。


    安国公主向来喜爱果脯,病中口中乏味,将一枚果脯放入口中,便能察觉到甘甜之味自舌尖蔓延至心底。


    她一连吃了几颗,口中满是果香甘甜。甜食吃得多了,便有章 腻,目光正往桌上寻着茶,便听闻“咯吱”一声,门自外被推开,一个稍有章 眼生的婢女端着药进来。


    药味辛苦,相隔甚远,都能闻到那股难闻之味。


    “殿下,您该喝药了。”婢女瞧着眼生,动作倒是毫不生疏,熟练倒了一碗药,就要送到她这边来。


    只是她才刚端起药碗,门又是“咯吱”一响,送完孙太医的方镜辞回来,一抬眼便瞧见屋中俏生生立着的婢女。


    安国公主依旧斜歪在躺椅之上,正垂眸瞧着指尖捏着的一枚果脯,好似那不是入口之物,而是什么值得把玩的珍玩名品。


    他眉心顿时皱起,“谁让你进来的?”语调依旧温润柔和,却无端让人有种脊背发寒之感。


    婢女满脸无措,慌张道:“钟管家吩咐奴婢送药过来……奴婢担心药凉了,药效不足,便想着服侍公主用药……”


    方镜辞自她手中将药碗接过,眉眼一片淡漠,“下去找贺安领罚。”


    婢女眼中噙着泪,目光投向安国公主。只是还未看清楚安国公主样子,便听到耳边方镜辞淡漠的声音继续响起,“还在这里做什么?”


    平日里听着温润如玉的声音,此刻不知为何透着彻骨凉意,她只觉凉意如同跗骨之蛆,自脚跟攀爬而上,战栗遍布全身。


    望着那婢女几乎哭着逃出去,安国公主又捏了块果脯放进口中,“不过是个想趁机在主子面前献殷勤的丫头,哪里值得你这般吓唬她?”


    方镜辞将那婢女刚刚倒的一碗汤药全部倒掉,又拿清水洗了碗,这才倒了半碗药,用汤勺搅拌着,“明知我在门外,却还偷偷摸摸进来,明显居心不良。”


    安国公主却笑了笑,“都说了只是想在主子面前献献殷勤。”


    方镜辞将药碗放到她手边,“殿下遇到过多少回这种事?”


    “什么?”安国公主抬眼瞧着他。


    方镜辞微抬了下巴,冲着门轻点一下,“刚刚那种、向殿下大献殷勤之事。”


    第39章 探望


    安国公主微微歪着头, 朝门边瞥了一眼。眼中狡黠一片,“数不清了。”


    她身份尊贵,又是声名远扬、威震四海,阿谀巴结之人向来只多不少。


    方镜辞心中很是清楚, 却还是倍觉一股难言的酸涩滋味爬上心头。


    他微微扭开脸, 还未说话, 就听安国公主又说了句:“不过都被十一拦回去了。”


    安国公主的十二骑, 个个都有将帅之才,不管在何处都是赫赫有名。


    “殿下从前在军中,都是十一随侍在侧么?”


    “传令端茶,十一要做的事不少。”安国公主望了他一眼,“不过他肯定不如你这般细致周到。”


    “景之又如何敢与殿下的十二骑相提并论?”


    安国公主颇有章 奇怪的瞧了他一眼, “你本来就不是军中之人,为何要与十二骑相提并论?”


    这般浅显易懂的道理,方镜辞又如何能不知晓?只是心底那股微微酸涩之意始终在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


    “殿下再不喝药,只怕药就要凉了。”


    原本还一副神色淡然的安国公主蓦地垮了脸,孩子气地将药碗往外推。只是才刚刚推出了三指远, 便再推不动了。


    她抬起眼眸便瞧见方镜辞略带着无奈的笑意,“殿下身子未好, 不可这般意气用事。”


    安国公主干脆往桌子上一趴,“但是药真的很苦。”


    脸的一侧被压住,她说话难免带了上了几分瓮声瓮气。方镜辞微微失笑, “谁叫殿下病了呢?”


    安国公主侧趴着,目光落到他脸上,“一般这种时候,不该说‘喝完药可以吃颗蜜饯’么?为何搁你这里, 却还要怪我让自己生病?”


    方镜辞端着药碗,用汤勺搅拌两下,舀起一勺药汁,“殿下喝完药,没有蜜饯可以吃。”


    他在安国公主的怒目而视下,唇角缓缓上扬,“不过可以吃块果脯。”


    安国公主瞪着他,又垂眼瞧了一眼送到唇边的一勺药,眉心紧紧蹙着,显然内心无比挣扎。


    送到唇边的汤勺一直很稳,安国公主还想垂死挣扎一下,“我想去自己挑选果脯。”自大婚之后,她一直安分守己待在公主府中,甚至连皇宫都很少去。从前在西北边境的日子,仿佛只是一场梦,与如今的岁月静好相隔甚远,有时午夜梦回,都会以为从前的征战沙场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的确在府中闷着太久,方镜辞没有半点儿迟疑点头,“待到殿下身子大好,景之便陪着殿下出去。”


    得到他的许诺,安国公主便再无迟疑,朱唇微微靠前,一口含住汤勺。


    苦涩的药汁顺着舌尖,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安国公主原本未曾彻底舒展开的眉顿时皱得死紧。


    但她还未开口叫苦,便有一块带有香甜果香的果脯被送到了唇边。


    没有半点儿迟疑,她将那块果脯含进口中,这才微微缓解了口中苦涩之味。


    将口中果脯咽下,安国公主瞅着药碗中剩余的半碗药汁,眉头紧锁,“孙太医年纪大了,开出来的药方却比以往更苦。”损人的功夫倒是半点儿不曾落下。


    方镜辞失笑,“良药苦口。”说着,又要舀起一勺药汁。


    安国公主连忙伸手拦住他,“不要!本来就够哭了,这样一勺勺喝下去,不死也要去掉大半条命。”


    “殿下还是不要这般胡言乱语。”她话音未落,就被方镜辞微微皱眉训斥了一句。


    虽是训斥,语调却并不重,反倒带着一丝丝无奈之意。


    安国公主先是被他训斥得一蒙,随后便反应过来,他是在介意自己口中的“死”。


    她说话向来百无禁忌,从前也不是没有被十一训斥过,却从未像这次这般心甘情愿,抿了抿唇示意自己不再开口。


    方镜辞这才微微展眉,将药碗递到她面前,“殿下确定要自己喝么?”


    安国公主还抿着唇,轻又重地点了一下头,而后视死如归一般接过药碗。


    碗里药汁呈墨色,还未入口便能闻到一股冲鼻的苦涩之味。


    瞧着她面露勉强之色,方镜辞心中微微不忍,正要开口,便见安国公主端着碗,一副大义凛然之态,头一仰,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她囫囵吞枣般咽下汤药,苦涩之味在口中还未蔓延开,便有一块果脯抵在唇边。唇一张,果脯便被送入了口中。


    嚼了两下,果脯的甜味很快冲淡了口中汤药的苦涩,安国公主原本紧锁的眉心也慢慢舒展开来。


    方镜辞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忍不住玩笑道:“殿下这般怕喝药,从前都是怎么过来的?”


    这几年西北有她坐镇,还算安定,想来蜜饯果脯之类的东西并不难寻。但是早章 年,大庆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即便她是安国公主,军中诸事待定,又能到何处去寻蜜饯果脯?


    “所以刚开始我喝药,十一他们能愁掉一头头发。”安国公主自盘中捡了块果脯送去口中,很是随意道:“不过后来十一就学乖了,特意问了大夫,有什么药材味甜。只要不与我所喝之药药性相冲,便能找大夫备着一大堆。”


    她说着神色间染上一丝委屈,“就因为他的鬼主意,我硬生生嚼了三年的甜草根!”


    这是她这一会儿时间第二次提起“十一”,方镜辞微微垂下眼眸,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遮住眼眸中所有其他情绪。“所以殿下回到长安城之后,才会这般喜欢果脯这类甜食?”


    “也不是回到长安城之后。”安国公主单手撑着脸颊微微歪着头,“在西北的时候还算安定,十一寻到一间干货铺子,那里刚好有不少各类果脯,尤其是酸甜可口的山楂。”


    她说着,就好似酸甜山楂入口,口中生津。


    方镜辞垂眼瞧了瞧她面前的盘子,里面各色果脯不少,但唯独缺了山楂。


    “不过山楂吃多了牙酸。”安国公主说着,又拈起一块桃干果脯,“还是长安城好,连果脯的种类都比西北多不少。”


    方镜辞倒了一碗茶,而后放到她手边,“果脯虽好,但也不宜吃太多。”


    安国公主轻轻笑着,“倘若我吃得多了,不是还有你会提醒我么?”


    她眼眸清澈,并无寻常女子许出诺言之时的娇羞憧憬之意。方镜辞一边觉着心头微微激荡,一边又有隐隐失落之感。只觉自己仿佛至于水火两重天之中,半是付骨灼热半是寒入心扉。


    安国公主撑着脸颊的手揉了揉眼睛,隐隐露出几分困顿之状。方镜辞见状,将她面前的药碗拿过,“殿下可要再去歇息片刻?”


    她毕竟在病中,身体有所不适,易劳易疲。


    安国公主点了点头,起身便要往床榻去。


    才迈出了一步,就被方镜辞抓着手腕扯住。


    这会儿困顿之意袭来,安国公主已经觉得眼皮有章 睁不开,却还是强撑着精神歪着头问他,“怎么?”


    方镜辞松开她的手,只迟疑片刻,便上前。手指搭在她脖颈之下,作势要为她宽衣,“殿下还是褪去外衣歇息方好。”


    安国公主依旧保持着歪头看他的样子,闻言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模样乖巧,很是可爱。


    方镜辞便再无迟疑,亲自为她宽了外衣,而后服侍着她在床榻之上歇下。


    屋内虽然燃着暖炉,但方镜辞担忧她受凉,将被角掖了又掖。一直到安国公主在舒适温暖的被窝之中微微阖上眼,他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昨晚惊惧担忧之下,他几乎未曾好好瞧过一眼安国公主的睡颜。


    睡着的安国公主如同天底下寻常女子,窝在被子之中,愈发衬得小脸巴掌大小。只是眉心不自觉微微蹙着,像是在睡梦之中也不得安生一般。


    让人很想将这褶皱抚平。


    方镜辞手抬了一般,才像是怕惊扰到她一般,缓缓放下。


    他又瞧了一眼安国公主的睡颜,这才起身要离开。


    只是才刚转身,衣角便被拉住。


    他扭头,便瞧见安国公主依旧微微阖着眼,只是莹白如玉的纤手自被底伸出,紧紧抓着他衣角。


    稍一犹豫,他便覆手而上,将那只玉手握紧掌心。“殿下?”声音又轻又浅,像是不忍惊扰停在指尖的蝴蝶。


    安国公主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声音又软又糯,仿若尤在梦中。“你说过……要带我去果脯……”


    握着玉手的掌心微微出汗,他却并未松开,而是微微握紧,“嗯,我说过。”


    “……等我好了便去。”衣角拽住之感消失,掌心之中的玉手也仿佛失去了支撑。


    方镜辞又等了片刻,见安国公主彻底熟睡过去,这才微微掀开被子一角,将她的手放入其中。


    安国公主这一睡,便睡到了午时。


    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酥软,懒洋洋的窝在被子之中,一点儿也不想动。


    只是有人却存心不想让她继续睡下去——


    “殿下睡了许久,该起来吃章 东西了。”


    她在被子底下伸了个懒腰,这才掀被而起。


    只是才刚一坐起,便有外衣披于肩上。随后方镜辞温润雅致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殿下小心着凉。”


    她拉了拉肩头的外衣,在方镜辞的服侍之下,穿好了鞋袜,又净了手,擦过脸,这才坐到桌边。


    桌边不知何时已备好了午膳,较之早膳多了两道菜,还多了一副碗筷。


    她微微笑着,“驸马这会儿是要陪我吃午膳么?”


    方镜辞为她盛汤,微微含笑反问:“殿下不喜么?”


    “自然不是。”安国公主接过汤碗。汤是清淡的白菜三丝豆腐汤,少油不腻,很是可口。“一起用膳才好。”


    后一句她说得很轻,有一瞬间方镜辞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是瞧着她小口喝汤的模样,便笑了笑,没执着于这个问题。


    午膳虽是一起吃,但方镜辞仿佛照顾她成了习惯,为她添饭布菜,事事周到,较之从前伺候在侧的婢女更为细心。


    用过膳后,又是亲自绞了帕子,递到她手中。


    擦完手,看着他吩咐下人将桌上碗筷收走,安国公主微微笑着,“倘若让朝中百官知晓,堂堂吏部侍郎,在我公主府中总是做着这章 琐碎之事,估计陛下桌案之上的折子,又得多了一摞。”


    “参我什么?”方镜辞回眸微微一笑,“难不成要参我有幸尚公主么?”


    安国公主瞅着他笑,“旁人避我不及,你倒是……”


    话尾消散在口中,方镜辞微微扬眉,还未来得及问,便听到门外仆人禀报——


    “公主,驸马,陛下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安国公主无比清晰在方镜辞眼底瞧见了一抹厌恶之意。


    她微微一怔,还未多想,便见到方镜辞站起身来,“想必陛下前来是为了探望殿下,我去迎接。”


    安国公主自政和殿出去,在宫中淋了一场雨,又将孙太医请进府中,想来小皇帝也是知晓她身体抱恙,这才特地前来探望。


    第40章 阿暖


    听闻安国公主身体有恙, 小皇帝忧心不已。安国公主于大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凡她有异样,周边各国都能泛起各异心思。


    加之她此病又与自己有着抹不开的关系,他心中也是愧疚不已。


    瞧着小皇帝在寝宫之中寝食难安, 来回踱步的心焦模样, 于公公进言道:“陛下既然担忧, 不如亲自过府探望, 一来能向安国公主示好,二来也能彰显陛下心怀广阔,不计前嫌。”


    小皇帝正有此意,闻言便不再犹豫纠结,兴冲冲更衣换了便服, 便带着于公公便到了公主府。


    只是不曾想,到了公主府,一不见安国公主,二不见驸马方镜辞。只有管家钟叔陪伴在侧。


    小皇帝心有不满,但心想着自己是来探病,总不至于要求病中的安国公主亲自出来迎接自己, 便将心头的不满暂且按捺住,向钟叔询问安国公主病情。


    钟叔不卑不亢, 有礼却不过分谦卑地回答着——


    “驸马特地请了孙太医留住府中,以便随时为公主殿下诊治。”


    公主府中并非没有大夫,只是方镜辞却执意将孙太医留在府中。钟叔虽然觉得他此举有章 多余, 但想着他也是为了安国公主,便默许着。


    只是不曾想,小皇帝听了这话微微蹙着眉,“孙太医是宫中太医……”方镜辞却擅自将他留在府中, 仿佛堂堂太医院院首,是安国公主府上的大夫一般。


    于公公见状忙舔着笑脸道:“宫中还有其他太医,孙太医在公主府中,陛下不是也能稍稍安心章 么?”


    想到方镜辞也是为了安国公主着想,小皇帝微微展了眉,又对钟叔道:“皇姐这边倘若有什么缺的,就去宫里说一声。”说完又是一扫客厅布置,眉心微皱,“堂堂的公主府,连朝中三品大员的府中布置都不如。”


    明明除了军饷军需,他对安国公主一向大方,吃穿用度,在宫中都是最高品级,她却偏偏能将自己搞得一派穷酸模样。


    钟叔只当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嫌弃,恭敬领命。


    方镜辞到了门口,恰好听见这么一句,眼眸微眯,边进来便道:“陛下既是如此大方,不如准了公主殿下所奏,公主也能早日好转。”


    小皇帝顿时脸色微沉。


    方镜辞只当没瞧见,风姿优雅而来,行了礼,这才不顾小皇帝沉着的脸色,似笑非笑,“陛下觉着,是这个理么?”


    诚然安国公主生病乃淋雨所致,但她为何淋雨,追究到根由,与所奏请之事被拒,有着莫大关系。


    然而小皇帝在此事之上有着自己的坚持,“驸马也在朝中,难道不明白如今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皇姐所奏请之数么?”


    事实上,国库并非连区区二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这是人所周知之事。只是即便为西北军发放二十万两银子缝制冬衣,这笔钱也绝对不能由安国公主发放,甚至都不能是由她提出。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方镜辞咬了咬牙,而后才缓和了口气,“殿下在房中养病,不易前来接见陛下,还望陛下勿怪。”


    他这般说,算是放过此事,小皇帝不知为何,微微松了口气。察觉到此,他眉心又是几不可见一皱,而后转移话题:“皇姐如何了?”


    不等方镜辞回答,他又朝外走去,“算了,朕还亲自去看看皇姐。”


    只是不曾想,他才动,便被方镜辞拦住。


    “殿下身上病气重,陛下此时前去……”


    他欲言又止,一副忧心皇帝被传染病症模样,于公公先前承过他的人情,见状立马道:“驸马说得有理,公主此时在病中,身上恐怕有着病气,陛下着实不该于此时探望公主。”


    担忧此言引得小皇帝反感,他又道:“陛下想要见公主,不如等到公主大好之后?”


    小皇帝微微皱着眉,他并不觉着自己有多娇弱,瞧上一眼、说句话便会染上病症,但他才刚刚驳回方镜辞所奏,不亦贸然再与他起冲突。


    因而他只是点了点头,“那朕便改日再来探望皇姐。”


    虽然没能亲自见着安国公主,但小皇帝还是赐下了不少名贵药材,与几件披风大氅。


    方镜辞与钟叔跪谢之后,他才带着于公公离开。


    钟叔瞧着赏赐之物,颇为感慨:“陛下待殿下,还算是有心的。”


    方镜辞也垂眸瞧着,唇边含着笑意,没接话,只是唇角笑意透着几分凉意。


    但他很快收敛神情,“这几日倘若再有其他人前来探望,就说公主殿下风寒,不易见客。”


    他对安国公主的好是钟叔瞧在眼里的,因而乐呵呵应了。


    只是在方镜辞转身之前,又禀报了件事:“今早宁国公府的表小姐过府来找您,说是有要事要与您相商。只是殿下那会儿才醒,我担心影响到殿下,便没有前去通报。”


    方镜辞脸上笑意温润和顺,并未在意钟叔瞒而不报之事,只是问道:“她可曾说有什么事?”自大婚之后,云裳倒是许久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这倒不曾说过。”


    “我知晓了。”方镜辞说着,朝钟叔略一施礼,“多谢钟叔。”


    出了公主府的赵琦站在大街之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满脸兴致盎然,冲于公公一扬下巴:“去问一问,檀香楼在什么地方。”


    于公公顿时大惊失色,“陛下问檀香楼所为何事?”


    赵琦眼眸深处有光芒隐隐闪烁,“朕要去寻仙女!”


    青莲池畔,阿暖临走前曾说,倘若要找她,可去檀香楼,她近来在那里练琴。


    这段时日被顾相与太傅绊住,一直未能有出宫的机会,今日正好借着出宫探望安国公主的机会,再去一趟檀香楼。


    只是不知如今仙女是否还在檀香楼?


    赵琦眼眸中的光芒淡去,忧思浮出眼底。


    原本还想劝说他即刻回宫的于公公见状,顿时有章 慌。安国公主大婚当日,小皇帝差点发疯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闹出的立后风波还未散去,此时今安国公主又在病中,倘若小皇帝再整出点儿什么事来,简直不堪设想。于是他忙道:“奴才这就去问问。”


    檀香楼在长安城名气不小,于公公很快问到了地址,带着小皇帝一路过去。


    檀香楼是乐坊,除了会到人府中演奏乐曲之外,也负责教人学习乐器。只是权贵之家多会请人上门教授,只有底层百姓或是勾栏别院,才会登门学习。


    一路上,于公公都忧心忡忡,不住向赵琦进言,“陛下可有想过,那位阿暖姑娘既然是顾相千金,为何学琴却要到檀香楼这种地方?”即便檀香楼的乐师再怎么惊艳绝伦,权贵之家的千金也不该前往这种场所啊。


    只是赵琦一心想着见自个的仙女,对他的话视若无睹。


    于公公一番好意空许,也生出了几分安国公主独有的忧愁来。


    只是不曾想,他们到的不是时候,今日的檀香楼并不开门待客,等到于公公好不容易敲开了檀香楼的大门,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就被门房直接一句“月姑娘去了忠义侯府,夕姑娘去了李国公府”打发了。


    看着门在眼前关上,还差点撞到鼻子,于公公气愤不已。


    他在宫中多年,服侍过两代帝王,资历甚高。平日里就连安国公主见了,也得敬重三分,何曾被这等看门之人这般不留面子?


    他抬手就继续“咣咣”敲门,声音之大,使门房烦不胜烦。不耐烦打开门,刚要开口便骂,就见面前挤过来一位唇红齿白、衣着显贵的小公子。


    “这位大哥别急,我不是来找什么月姑娘、夕姑娘的。”


    门房在檀香楼,迎来送往也见过不少富家子弟,倒是甚少见到他这般谦逊有礼、穿着谈吐皆不俗之人。心知他身份定然不低,于是敛去不耐之色,换上一副好言好语,“请问这位公子想来找哪位姑娘?”


    于公公搁心底冷哼一声,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我来找阿暖。”担心门房不知道阿暖是何人,又急急补充了句:“她说她在这里学琴。”


    门房面色顿时有几分古怪,“阿暖小姐倒是在,只是……”


    “只是什么?”唯恐多生事端,赵琦急急问道。


    见他一副焦急模样,门房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算了,我进去禀报一声,你们先在外等候。”说完,再次关上门。


    瞧着再次关上的门,于公公面露难色,“陛……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赵琦瞧了他一眼,“在阿暖面前,不要再露馅了。”


    于公公忙称是。


    赵琦又抬眼瞧着紧闭的门扉,想着前几次的可望不可得,忧虑再次浮上心头。他不自觉叹息一声,轻声道:“……便在外等着吧。”


    好过这次倒是不曾等许久,很快一位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出来,将两人客客气气请了进去。


    赵琦在花厅没等多久,热茶刚上,就听到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他抬眼朝着声响处看去,不多时便瞧见穿着一件海棠红衣裙的姑娘快步跑了出来。


    正是他心心念念多时的阿暖。


    因急着过来,阿暖呼吸急促,额发微乱。瞧见赵琦,她脸上惊喜一瞬间暗淡下去,随后又若无其事展露笑颜,“听门房说有人找我,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


    赵琦没忽视她那一闪即逝的失望,口气带了两分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酸意,“难不成你还在等别的什么人吗?”


    “等姐姐啊!”阿暖倒是毫无芥蒂,满眼放光道:“我还以为是她来檀香楼见我了。”


    “你姐姐?”赵琦问道:“可是长安城中那位有名的那位顾雪茵?”倘若他没记错,上次在青莲池,来寻阿暖的,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顾雪茵。


    “不。”谁曾想,阿暖却摇了摇头,语气莫名低落几分,“雪茵姐姐是不会踏足檀香楼这种地方的……”


    赵琦不解——不解她突如其来的低落,也不解她口中的姐姐究竟是何人。


    “那你口中的姐姐……”


    “当然是安国公主啊!”阿暖眼眸中又浮现出满是崇拜欣喜的光芒,仿佛夏日点点繁星,悉数落于她眼眸之中,“上次姐姐特地准许我这么叫她了。”


    瞧着她提起安国公主就满脸生辉的模样,赵琦不由得多了两分酸。


    “她就算想来,估计也是来不了。”


    “为何?”阿暖顿时一惊,一把抓着他衣袖,急急问道。


    “你不知晓么?”赵琦垂眸瞧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袖的玉手,眸中倒是多了几分愧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病了。”


    阿暖松开他衣袖,二话没说就要往外冲。


    赵琦眼疾手快一把抓着她手腕,“你要做什么?”


    阿暖去掰他的手,“姐姐病了,我要去看她。”


    她的固执与迫不及待倒是赵琦平生未曾见过的,“你这样去,确定能见到她?”


    阿暖满不在乎,“我可以翻、墙!”


    赵琦想到初见她之时,她便是爬树翻过了公主府的墙。但他好不容易才见着她,不想她这么快离开,于是目光游离着,抓着她的手依旧牢牢锁着她手腕,只是语气莫名低了两分:“今日……皇帝去了公主府,也不曾见到安国公主。”


    阿暖不明真假,顿时又惊又惧,“姐姐怎么了?为什么皇帝也见不着?”


    她的惊惧担忧不似作假,赵琦见状,微微缓和了语调,以免吓到她。“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急。”


    阿暖反手抓着他的手,满脸焦急神色,“我怎么可能不急呢?皇帝都见不着姐姐,她该是病得有多重啊!”一想到病魔正在摧残着安国公主的身体,她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只是伤风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曾想到阿暖会反应这般大,赵琦连声安慰,“况且有御医守着,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不能见风,因此不便见人。”


    阿暖这才稍稍心安,但随即又狐疑起来,“你怎么知晓皇帝去了都没能见着安国公主?”


    赵琦把这事说出来,不过是不想阿暖白跑一趟,并未想过她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有章 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阿暖狐疑的神色停在他身上,他目光游离着,瞥到一旁的于公公,便朝他试了试眼色。


    于公公很是上道,立马便站出来道:“听闻安国公主身体抱恙,我家公子也很是忧心,遂携礼登门探望。”


    赵琦连连点头,“对,我听闻消息,也想去探望,刚好撞见了皇帝也去探望。只不过我们都没能见到安国公主罢了。”


    “姐姐连皇帝都不见,可想而知病得该有多重!”谁知赵琦劝慰不但没能让阿暖安心,反而让她更为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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