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年夫妇被押到京兆府的事,立即在朝中掀起波澜。
皇帝案前的折子又一次堆成山。
不过等到此事上达天听,圣令再传旨到京兆府,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唐永年和文惠娘一个是官家老爷,一个是官家太太,多年来养尊处优,哪里遭过这种罪?加之天气又热,气热攻心,两个人都病倒了。
薛小娥说:“呸,地牢里有什么热的?我赌一两银子,这两人一定是装的。”
唐久安想着姜玺怕是又要去跪太庙,第二天一早,头一个进了宫。
姜玺还没起。
自从唐久安把姜玺和关若飞当小兵一样训,宫人们就默认了唐久安在东宫横着走的地位,也没人敢拦。
不过唐久安是得过关山提醒的,臣子当知本份,除了头一回面圣时进过姜玺寝殿,她后来一直都是在外头等。
此时前脚刚踏进去,想想还是退出来,告诉宫人:“殿下醒了唤我。”
姜玺其实已经醒了,眯着眼睛看唐久安在门口跟宫人说话。
夏日的清晨阳光清亮如水,洒在唐久安身上。
她的头发仍然是随便扎成一团,但可能是看惯了的缘故,不单不觉得凌乱,反而觉得有种洒脱之美。
她的身量比宫人高,说话时微微低头,初日的朝阳照出她的侧脸,额头饱满,鼻梁高挑,嘴唇淡红。
说完还微微一笑,嘴角薄薄地勾起来。
姜玺咬着被子在床上翻了个身。
可恶,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越看越顺眼起来。
等他磨磨蹭蹭起床,唐久安破天荒没有催促,只是在树下静等。
当然唐久安的静也很难真静,姜玺走近才发现她在拿树枝聚精会神地戳蚂蚁。
“唐将军,蚂蚁好玩吗?”
“殿下。”唐久安起身。
今日姜玺穿一身湖水绿纱袍,越发显得一双眸子波光潋滟,秀色夺人。
唐久安心想这么好一个漂亮孩子若是因她之故又被罚跪,岂不是她的罪过?
“殿下要去太庙吗?”唐久安道,“臣愿陪同前往。”
“干嘛要去太庙?”姜玺懒懒地说着,说完才一顿,“你陪我去?”
他惊呆了:“你不会是想跟去太庙让我练箭吧?唐久安你有没有良心啊?”
“嗯?”唐久安点头,“臣原是想陪殿下一起跪的,说起来,跪姿亦是射箭之法,殿下确实也可以练一练。”
姜玺:“……”
听听这是人话吗?
但是等等,“你想陪我跪?”
唐久安点头:“毕竟是因臣而起。”
姜玺摸了摸下巴。
太庙是跪了好多次,但次次都是跟关若飞。
若身边跪着的人是唐久安……
他看着唐久安一脸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跪太庙这种事情好像也蛮有意思的。
“你真的愿意去跪太庙?”
“自然。”
怎么说呢?姜玺觉得唐久安这么点头的样子简直不要太乖。
乖得他心里头痒痒的。
除了痒,还有一丝莫名的、自己也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像是有人在他心上系了一根细线,缓慢收紧,于是有种细细的疼,还莫名生出一丝心虚来。
“那个……我虽是教训了你爹,但也不全是为你的意思,我本来就巴不得闹点乱子出来,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我没少干……”
姜玺说得乱七八糟的,“总之那个……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啊,我就是本来想逮个官儿玩一玩,碰巧就选中了你爹而已……”
唐久安笑了。
姜玺想捂胸口。
完蛋玩意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笑他就觉得他的胸口要炸似的。
特别是这样浅浅的可以称之为温暖的笑意,就像此时的阳光,又清浅又明亮。
“殿下是为什么教训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帮为臣教训了他。”
毕竟是唐永年再怎么说也是她爹,薛小娥也不会让她动真格的。
毕竟父亲这个东西,违逆其意已经是不孝,再直接动手,那更是要被千夫所指。
唐久安不怕被指,但怕被御史弹劾。
还怕被薛小娥骂。
终于有一天呢,有人不单不指责她不孝,还帮她好好折腾了唐永年一次。
唐久安昨晚连梦都是香的。
姜玺看着唐久安,注目良久,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好,”他道,“走,跪太庙去!”
“跪什么跪?”
关月领着人过来,“好容易求得太妃去请旨,让你陪我一起筹备寿宴,你还要去跪太庙?”
这是太妃连夜给姜玺走的后门,皇帝也无可奈何,眼看要过寿了,总不能给太妃添堵。
姜玺:“办寿宴也怪麻烦的,还不如去跪一跪。”
关月生气:“你一个太子,三天两头被罚跪,好意思吗?!”
“嗐,说这些,我早就跪习惯了。太庙荫凉,不用冰也凉快得很。”
姜玺说着便要来拉唐久安,唐久安后退一步,仔细端详他一下,得出结论——这孩子,怕是傻的。
“臣改主意了,臣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不打扰娘娘与殿下。”
她说退就退,半步也不停留。
“喂,唐久安!喂——”
唐久安头也没回一下。
姜玺愤然:“没良心!”
*
唐久安也没走远,寻了个凉快僻静的地方就准备补个觉。
然后就听到路过的宫人说话。
这次唐永年夫妇的事情闹得不小,宫中也有人议论。
多半是说姜玺胡来。
也有人说:“自古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你看唐将军一个姑娘家,小小年纪就上了战场,若是日子真过得好,谁会去拼命啊?”
自然也有人为文惠娘说话:“唐夫人医术高明,心地善良,性子又温柔,才不会委屈小孩子。”
唐久安壁角还没听完,就见周涛走来找她:“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练练兵。”
周涛要练的是羽林卫。
这群少爷兵,吃好的穿好的,香饮子里的冰略加的少了一些都不肯喝的,稍微训一下就这个中暑,那个病倒,紧跟着就有家里人来找周涛说情。
周涛只能来找唐久安。
唐久安看了看天:“周将军,我在放假。”
周涛:“五十两银子一天。”
唐久安:“不。这不单是训人的功夫,这还是得罪人的功夫。”
“你还怕得罪人?”周涛,“一百两。”
唐久安伸出手,张开五根手指。
周涛微微一震:“唐久安,你胃口忒大。”
唐久安叹气:“周将军您有所不知,末将是真穷。”
周涛:“……三百两,不能再多了。”
唐久安:“四百两。”
最后以三百八十八两成交。
图个吉利。
第二日姜玺同着太妃同里的大太监采办了东西回宫,路过南苑,走出几步,回头,倒退,站定。
南苑是皇家校场,皇帝阅军容或是点将,皆是在南苑。
不过平日里就是给羽林卫操练用。
羽林卫是出了名的身娇肉贵,别说操练,这么大太阳让他们出来晒一晒,一个个都要嚷着头疼脑热浑身不适。
今天居然破天荒满是人,长长的队伍绕着校场跑步。
不单跑,还跑得气势汹汹。
再一细看,与其说气势汹汹,不如说撒腿狂奔,好像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咬。
一面跑一面“啊啊啊”惨叫。
数百号人惨叫狂奔,气势着实惊人。
姜玺的视线往上,就看见了这些惨叫的罪魁祸首。
阳光下,金顶琉璃瓦金黄刺眼,唐久安坐在屋脊上,眼蒙黑帕,身背箭囊,手挽长弓,一支支往下面放箭。
箭矢像长了眼睛似地往跑得落后的羽林卫脚跟飞去。
只要慢上一点儿,脚踝就会被射个对穿。
唐久安射一会儿,放下弓,摘下蒙眼的帕子。
底下的宫人爬着梯子给她送箭上去,顺便还送了一小坛酒。
宫人指了指下面的周涛。
周涛看着满场跑起来烟尘,对着唐久安点头。
虽然贵,但是值。
“……殿下?”
校场外,隔着一排花木,大太监忍不住唤了一声姜玺。
太子出了趟门直嚷热,怎么这会儿站在大毒太阳底下不动倒不嫌热了?
“你先回去。”姜玺吩咐。
然后自己挽起袖子,绕过校场,走到梯子前。
唐久安身居高位,视野卓绝,早就看见了姜玺。
姜玺今日穿的是明蓝衣裳,十分打眼。
她看着姜玺爬上梯子:“殿下要不要和他们一起操练?”
姜玺:“会说话吗?”
“殿下的箭短而无力,皆因气力不足,体能欠佳,练一练挺好的。”
姜玺也在屋脊上坐下,一坐下便觉屁股底下的琉璃瓦一片灼热滚烫,险些儿把他烫得跳起来。
但他强忍住。
“你这么遮着眼睛,真不怕射着他们?要知道底下这些全是世家里的心肝小宝贝。”
唐久安一笑:“臣连殿下都敢射,还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姜玺:行行行你牛。
“你这箭法真这么神?”姜玺拿着她的弓打量,“这底下好几个都是独子独孙,他们可不像我,让你随便揍,但凡擦着点皮,那些老头子就能把紫宸殿的门槛磕破,要你以死谢罪。”
和东宫精工细制的弓相比,唐久安的弓就像是从破烂堆里捡出来的,弓脊上缠的麻绳都快磨断了。
但弓身均匀,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优美,天生杀器,神光尽敛。
很像唐久安本人。
唐久安喝了一口酒,“殿下想知道为什么臣能射这么准吗?”
“当然,我才不信什么得天神授之类的鬼话。”
“那确实。”唐久安把帕子递给姜玺,“秘密就在这里头。”
那帕子和唐久安身上的衣裳一样,亦是土布所制,原本十分粗糙,但因为用得久了,洗得微微泛蓝。
姜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怎么看都是掉在路上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的旧帕子。
“蒙上试试。”唐久安说。
姜玺便蒙住眼睛。
土布的经络本就织得稀疏,洗薄之后更加疏松,眼前视野变黑,但一切宛然在目,丝毫无碍,仿佛只是用一层黑纱擦去了无处不在的刺目光线。
姜玺:“——你看得见?!!”
“看不见,谁真敢往这群祖宗身上射箭啊?”
唐久安道,“蒙着这个,只是为了吓人而已。”
曾经被吓到的姜玺:“……………………”
姜玺起身,顺着梯子就走。
唐久安心说聊得好好的怎么就走?有急事?
她嘱咐:“殿下小心些,再急也别摔着。”
姜玺脚下一下踩空,险些真的摔下去,还好底下宫人扶稳了梯子。
“闭嘴!”姜玺愤然向屋顶道。
唐久安听这声音感觉是真有点急事的样子。
她也有事要忙,遂不再管他。
她重新蒙上眼睛,拉开弓。
底下刚缓过一口气的羽林卫们再度疯狂惨叫。
*
羽林卫们后来对太子殿下格外尊敬。
因为寿宴筹备得已经差不多,姜玺回到东宫练箭,唐久安再也没有时间去操练羽林卫了。
可“唐久安”三个字依然有用。
“再有跑不足五十圈者,唐将军休沐之日便会再来训练尔等!”
周涛如是道。
于是羽林卫们哪怕是爬也要把五十圈爬完。
周涛很欣慰。
唐久安也很欣慰。
因为关若飞终于养好了伤,可以来练箭了。
练箭这种事情,三日不练,一月作废,关若飞好些天没来,唐久安便着意给他加了一点量。
已经重新习惯养尊处优的关若飞开始后悔。
关若飞是因为之前那日听姜玺说起唐久安打算吃姜玺的豆腐,所以伤一好就来保护兄弟的清白。
结果戒备半天,不见异样。唐久安照样拿着根撸去叶子的柳条指指点点,连手指尖都没有碰姜玺一下。
关若飞觉得姜玺怕是给唐久安训坏了脑子。
姜玺那晚在国公府确实和关若飞大发了一番牢骚,但唐久安可能虽是好色,胆子却不是很大,被他训斥一顿之后,再也没有提出过脱衣的要求。
姜玺也不知道自己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感觉不是很得劲。
“少都护,为何这么久都射不出第二支像样的箭?”
唐久安看着关若飞的箭靶皱眉,“来,把衣裳脱了我瞧瞧。”
关若飞:“!”
一旁的姜玺:“!!!!!”
他听到了什么?!
偏偏关若飞听令听惯了,脑子还在震惊,手却已经听话地开始解衣带。
姜玺急得骂人:“关若飞你是不是傻?!让脱你就脱?!”
然后抓狂大喝:“唐久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什么?!”
“殿下,臣在教习箭术。”
唐久安答得再严肃不过,见关若飞闻言顿住,便直接上手,扯开关若飞的衣领,将关若飞的两条胳膊从衣袖里剥出来。
不单脱了,她还上手去摸关若飞的手臂肌肉,揉揉捏捏,挑挑拣拣。
关若飞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砧板上的肉。
姜玺要疯,冲上去挡在关若飞面前,隔开两人,咬牙切齿:“唐久安,还记得周涛是怎么走的吧?他调戏宫女,你调戏少都护?!”
关若飞心想这倒是一条妙计,遂张嘴便喊:“来人啊,非礼啊呜呜呜——”
是姜玺捂住了他的嘴。
唐久安搓了搓手指,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手感,摇头:“不对。”
姜玺震惊。
公然对人上下其手就算了,她还搓手!
她还回味!
无耻啊!
姜玺愤怒无比,回身怒吼:“衣服穿上!”
关若飞乖乖听话。
姜玺回过头来,待要好好训一训唐久安,然而视野尚未全部回转,他胸前的衣襟就落进了唐久安的手里。
姜玺:“!!!!!!”
“哧啦”一声脆响,衣带崩裂。
先是胸膛,再是肩膀,再是手臂。
年轻的身躯暴晒于炽烈的阳光下,皮肤渗着汗水,折射着光芒,宛如上好的丝缎。
肌肉流畅匀称,微微贲起,饱含力量。
比温泉池微弱星光中看到的更清楚,更直接,更明确。
唐久安伸出手,握住姜玺的臂膀。
手底下的肌肤滚烫,像是心脏一样猛地跳动了一下,随后收缩、紧绷,硬得像块石头。
原本怒火滔天气势如虹的姜玺舌头打结:“唐唐唐唐久安,我我我我警告你……”
唐久安抬起头盯着姜玺。
姜玺本就结结巴巴的话头彻底堵住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连踹气都忘了。
她离他太近,眸子太深,眼神又太专注。
太阳太大,空气太热,让姜玺有一种自己会就地融化的错觉。
直到,唐久安挪开手,又去捏了关若飞的。
“唐久安!”姜玺当场快要爆炸。
“少都护,当初正中靶心那一箭是您射的吗?”
唐久安认真问。
关若飞僵住。
正准备大发雷霆的姜玺也僵住。
灼热的空气仿佛一整个停顿,逸出一丝凉意。
唐久安跟着望向姜玺,再一次捏了捏姜玺手臂上的坚实肌肉,这一次,手是从肩膀一路往下,摸到了小臂。
姜玺只感觉一股烧灼的感觉从肩头顺流而下,唐久安指尖所过之处,皮肤底下的血液都要沸腾。
身体仿佛另寻了主人,不受他自己控制。
只要她轻轻一碰,那一晚的记忆就会轰然涌来,把他淹没。
然后他就听到唐久安道:“……那样的箭,该从殿下这样的手臂射出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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