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唐淑婉捧着那份宫帖,想方设法试图把中间的大窟窿给补上。
文惠娘靠在车壁上,合着眼:“别补了,补上也不能用。进不了宫门事小,损坏上赐之物罪大。”
“那这罪就让唐久安去领好了!”
唐淑婉恨恨地摔了宫帖,气哭了,“她不去就不去,为什么要射坏宫帖?本来我可以去的!”
文惠娘抬眼看了女儿一眼,复又合上眼睛,淡淡道:“关老夫人指着名字说给她的,你怎么去?叫外人知道了,不说唐久安不识抬举,倒要是我偏袒自己的女儿,把前头女儿的东西强抢给自己的女儿。”
唐淑婉哭道:“娘,你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要顾着这个,顾着那个,累不累呀?什么时候能顾一顾我呢?”
文惠娘坐正来,端详唐淑婉片刻,抬手就是一耳光。
唐淑婉在她抬手的时候就已经收声,但还是挨着了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捂着脸,不敢哭。
“哭吧,嗓子哭哑了最好。”
文惠娘重新靠回壁上,倦意深深地袭来,“婉儿,告诉过你多少遍,唯有父母有体面,你才有体面。我与你父亲若是颜面扫地,你以为京中还有你立足之地?我又为何要如此苦心经营?你以为天天被那些诰命夫人们呼来唤去当医女使唤,我心中乐意?还不是为了你和章儿?你没听那唐久安说么?我看上去比薛小娥那个卖酒的还要老了。”
唐淑婉道:“娘您别听她胡说,我娘长得可比她娘好看,不然当初爹也不会为了您不要她娘。”
文惠娘没有说话。
不是唐永年不要薛小娥,是薛小娥不要唐永年。
唐永年想要的是妻妾双全。
但文惠娘最清楚唐小娥的暴脾气,什么妻妾双全?在唐小娥那儿只能是做梦。
——“你实在喜欢就跟她过吧,她是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子,当妾太难听,再说我看着你俩也恶心,饭都吃不下,要是被你们带累得少活几年,那就亏大了。”
这是唐小娥的原话。
唐淑婉又拿起那宫帖,嘀咕:“唐久安有什么好?明明跟个土里刨出来的泥猴似的,为什么关老夫人却偏偏喜欢她?”
文惠娘想起了小时候。
从小时候起就是薛小娥生得更好看。
脸小小的,眼睛却大大的,笑起来眉眼弯弯。
但薛小娥大太阳底下也像小子般四处撒野,爬树抓鱼无所不为,往往一个夏天下来就会晒得黑不溜秋,再好看的五官都瞧不出来。
而她向来知道自己生得平庸,便很少出门,将皮肤养得细白。所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薛小娥被显得格外黑。
可长辈们还是更喜欢薛小娥,什么事情都是先叫“小娥呀”,然后才说“惠娘也一起来吧”。
为什么呢?
年少时候的文惠娘也总是这样困惑。
现在已经没有了。
文惠娘温和地告诉唐淑婉:“别人喜不喜欢,并不要紧,只要你盯牢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点一点一步一步靠近,无论吃多大苦多少罪都忍得下来,那么早晚那件东西会落进你手里。”
她轻轻抚着女儿的脸,柔声道:“我儿一定会如愿以偿。”
就像为娘一样。
“好了,”文惠娘柔声道,“现在开始哭吧,声音最好哭哑,眼睛也要哭肿才好。。”
*
今天的晚饭有炖得酥烂的八宝鸭。
薛小娥还开了一坛酒。
唐久安一面摆碗筷,一面向陆平道:“去巷口看看殿下还在不在。”
陆平:“——太子殿下?!”
“嗯,跟我们一路了。”唐久安道,“在就请人进来吃个饭吧。”
陆平出去,就在人来人往的暮色中看见了姜玺。
姜玺一脸暴躁,正在训赵贺。
陆平过去时,听得零星半句:“——你跟这么多天连人家有未婚夫都不知道?!”
若是早知道,他也不至于硬要把她错认成那个人,还把自己的不堪往事交代了出去,还……
还什么?姜玺一时想不到,但总之十分气愤就对了。
赵贺瞧见了陆平,赶紧向姜玺示意。
姜玺转身,就见陆平高大的身影耸立在夜色中,陆平恭声道:“殿下,唐将军请您进去用饭。”
姜玺见了陆平,怒气更甚,将陆平上下打量:“你多大?”
陆平从来都是个没有存在感的,陡然被他一问,顿时有点紧张:“小、小人二十二。”
“你比唐久安还小一岁?”姜玺惊异,“骗人吧?你看上去少说也有三十。”
“……”一旁的赵贺认为殿下可能是气昏头了,此言略微诛心。
姜玺又问:“你与唐久安如何相识?”
陆平答:“小人与将军同时入的军营,路上认识的。”
姜玺倒是怔了一下。
那便是十年了。
多么漫长的时光。
姜玺的沉默让陆平心里直打鼓。
在陆平心里,贵人们全都是一句话能要人命的可怕人物。
尤其姜玺的目光还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陆平觉得下一瞬自己就要人头落地。
陆平下意识想逃。
然后就见姜玺一挥手,几名率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把陆平押去了街边的茶楼。
雅间的门一关,姜玺在对面一坐,陆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殿、殿、殿下……”
铁塔般的大汉抖成这样,也是一景。
姜玺心想,唐久安就好这口?
他是怎么看陆平怎么不顺眼,但不顺眼归不顺眼,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好奇。
“那会儿唐久安真的十三岁?”姜玺问。
陆平紧紧闭上嘴,不敢开口。
姜玺翻了个白眼:“就聊聊,不会拿你们怎么地。”
陆平犹豫半天,解释道:“小安也是被逼无奈,她在唐家待不下去,薛姨又不让她进门,说让她好好当她的官家大小姐,她总不能流浪街头,所以才被迫从的军。军中这样的事情不少的,多得是吃不上饭的小孩子,听说营里给口饭吃,还有饷钱,就去了,我当年也是这样。殿下若要罚,就……就连小的一道罚吧。”
姜玺起初差点儿给他气笑了,谁要罚来着?
但忍不住问:“她怎么在唐家待不下去?我看她倒是有本事让她那后娘待不下去。”
陆平嗫嚅道:“殿下,现在的小安是唐将军,从前的小安,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姜玺感觉到这句话像是钻进了自己心里。
他停了停,轻声问道:“十三岁的唐久安是什么模样啊?”
陆平又不敢说了。
姜玺好气又好笑,请他坐下,又让人送来茶水点心。
陆平这才好些,但又有开始担心,可怜兮兮道:“……这是小人的最后一顿吗?”
姜玺当场想摔茶盏。
唐久安到底看上了这货哪一点?!
姜玺耐着性子,保证不伤害唐久安,也不伤害陆平,陆平这才安定一点。
唐久安原本就是陆平话匣子的钥匙,只要是聊唐久安,沉默寡言的陆平也能聊一晚上。
十年前唐久安在唐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唐久安从来没有说过。
陆平偶尔有一次问起,唐久安只是说“那地儿待不下去”。
陆平父母双全,是和哥哥一起从军的。
哥哥十五岁,已经到了可以从军的年龄,陆平则是仗着自小个头大,蒙混过关。
他们是新兵,不会被派往最危险的地方,但就在他们入伍后的第二个月,北狄有支骑兵突袭了北疆最西边的三座小城。
那三座小城地窄,人稀,民贫,原没有什么东西好抢的,很少被北狄人光顾,因此一直被作为新兵防守训练营。
姜玺听说过这件事,因为那是关山成名的第一战。
北疆三城失守,关山星夜驰援,苦战十余日,夺回三城。
这一段被记入史册,被人们反复传颂。
但这段传颂当中从来没有人会提到那些初入军营不到两个月的新兵,其中还有半大孩子。
当时敌众我寡,带他们的老兵不想让他们兄弟俩去送死,让他们躲在自家地窖里,等待援军。
第五天的时候,有北狄人搜到这所房屋,欺凌妇人,陆平的哥哥忍耐不住,冲出去杀了北狄人。
但响动和血迹引来了其它的北狄人。
陆平永远记得,踏进房内的北狄人有三个,每一个都高大无比。
半大的少年可以靠偷袭杀死一个成年人,但绝不是三个成年人的对手。
陆平的哥哥被捅了一刀。
陆平呜呜哭着,疯狂想冲出地窖,但门被哥哥锁上了。
北狄人听到动静,向地窖的位置走来。
陆平看见了刀尖,刀尖上滴着血。
哥哥的血。
直到多年以后,这一幕依然常常出现在陆平的噩梦中。
就在这个时候,唐久安冲进来了。
她骑着一匹疯马,马蹄首先便踢中了一个人的脑袋,将那人踢得脑浆迸裂。
然后她将手里的长枪掷向地窖门口,正中那一个的背心。
最后她用弓弦勒住第三人的脖子,绞死了那人。
“做完这一切,小安才滚鞍落马。”
陆平眼前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幕,面目被烟火薰得乌漆嘛黑的小安,身上还滚着北狄人衣裳的小安,半身都是血迹的小安。
姜玺久久不语,视线仿佛穿过陆平,看到了那个在战火中厮杀的少女唐久安。
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十三岁便这么强了吗?”
陆平和哥哥当时也是震惊不已,后来才知道那是小安第一次骑马,她之前一直怕马来着。
“我本来想混出城去,所以扒了个北狄死人的衣服穿上,然后骑个北狄马,结果那马根本不听使唤,自己一气乱冲,冲进屋里就踢死了一个人。”
后来唐久安道,“那我想来都来了,那就干吧。”
很久之后唐久安的上司们都发现,想让唐久安带兵的时候把经验讲出点门道,好让全军效仿,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唐久安的经验就是硬干。
死到临头,什么能耐都逼出来了。
是以养成了以死逼人的练兵风格,被全军所咒骂。
姜玺轻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真的很唐久安。
这种事情放别人身上可能会很离谱,但放唐久安身上就刚刚好。
陆平愣愣地看着姜玺。
姜玺这一笑让陆平觉得很亲切,很……温柔,总之这一刻姜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而像是他和小安共同的朋友。
姜玺意识到这其实是个惨痛的过往,低咳了一下:“你哥哥的事……朝廷可有抚恤?”
陆平摇摇头。
姜玺心中微微一沉。
“放心,”姜玺道,“报上他的名字,我会给他抚恤。”
“小人的哥哥叫陆太。”陆平道,“不过用不着抚恤。”
姜玺看着陆平淳朴的面容,心中生出感慨,这便是大雍的兵士。也许他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
然后就听陆平道:“哥哥那一刀伤了腿,战场没法上,所以留在伙夫营当伙夫,如今已经快升他们那座城的伙夫长了。”
姜玺:“……”
你一口气把话说完会死啊!
“殿下,之前那对母女折回来了。”
门外赵贺启禀,“同来的还有唐永年。”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