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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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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为你好!不然让你去嫁给一个癌症病人吗?”


    “我乐意呀。”


    明崇晖听了半天, 思索再三:“微微,你是不是为了打击父母,想让我们生气, 所以故意这么做的?”


    明微抬眸望着父亲严肃的脸,扯起嘴角笑了笑,轻快地说道:“对, 以前我到处闯祸,惹你们生气, 给你们丢脸, 都是故意想引起关注而已。但我现在已经知道,那么做不值得。我要和邵臣在一起,无论你们怎么想, 我都不在乎。”


    许芳仪无法理解:“给我一个理由,到底为什么?”


    明微低下眼帘,维持着极淡的笑意, 语气坚定而平静:“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了。”


    这时服务生敲门,端着托盘进来送柠檬水。


    “你好, 请问需要点单吗?”


    没有人回应。


    气氛不太正常,看似一家三口却楚河汉界泾渭分明,脸色也是各异。


    明微拿起菜单随意勾选, 然后递给服务生:“谢谢。”


    其实她并没有控诉的意图,一直记着邵臣的话,好好聊,好好沟通……她希望自己像他那样有一颗强大稳定的心脏。


    可惜她没有做到, 刚一开口,喉咙就堵。


    明崇晖双手交握:“明微,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跟他才认识多久,这不是很可笑吗?”


    哪里可笑?有什么可笑的?


    而许芳仪在震惊之后也回过神:“女儿啊,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知道你怪我们当时离婚……”


    “你知道什么?”明微冷声打断。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只在乎自己的新家庭,迫不及待地去过新生活,把我像垃圾一样丢下。我在学校闯祸,你们只会高高在上地教训我,从不倾听我的想法,也不关心我为什么这么做。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仗着脸蛋到处惹事的害人精。你们没有担心过我会不会受到骚扰,也从没想过我在青春期会经历多少迷茫和无助。好像给了生活费就心安理得了,比养猫养狗还轻松。当然了,你们有一大堆理由和苦衷,比如需要照顾新的家庭,分身乏术。可那关我什么事?我对你们的二婚家庭充满厌恶,尤其每次被你们要求和他们和平相处的时候,我都忍着反胃在心里骂脏话。当然,我最讨厌的还是你们两个!”


    明微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面色冷峻,眼尾甚至抽搐了两下。


    明崇晖屏住呼吸看着她,许芳仪则避开目光。


    明微按捺情绪,缓缓抬起下巴:“不过以后不用再忍受了。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安心享受你们美满的生活,我这个人从此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


    明微回到家时没有敲门,恍恍惚惚,自己从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一室灯火,黄澄澄,暖昏昏。


    她像长途跋涉的旅人,迈着踉跄不堪的步子,终于进入安全的休憩地。


    邵臣盘腿坐在沙发里,怀中抱着黑糖,一人一猫正在看电影。


    “聊得怎么样?”他问。


    “嗯,挺好的。”明微冲他笑笑,踢掉拖鞋,扔下包,疲惫地歪进沙发,和他挤在一起。


    “黑糖这么乖?”


    “刚才喂了猫条。”


    明微声音哑哑地:“你能让它开口么?”


    邵臣手指挠着猫头:“有些猫本身就不爱叫唤。”


    “可是它一声都没吭过。”


    黑糖伸个懒腰,舔舔爪子,给自己洗脸。


    邵臣低眉一笑,轻声念了句:“好可爱。”


    明微努努嘴,挤走黑糖,自个儿钻到了他怀里,问:“有我可爱吗?”


    邵臣愈发乐起来:“猫咪的醋也吃?”


    “嗯。”吃的。


    邵臣抚摸她乌黑的鬓发,那双深邃的眼睛满是困倦,愣愣地望着电视机,手指搁在嘴唇前。


    “和你爸妈聊什么了?”


    “没什么。”


    “明微,”邵臣说:“别瞒我。”


    他能看出她心情很差。


    明微抬头望向他,抿嘴笑了笑:“行,不瞒你,他们知道我搬出来住,有点生气,想约你见面,但是被我推掉了。”


    “吵架了吗?”


    “没有,我都这么大人了,他们知道尊重我的意愿。”


    邵臣还想继续询问,被她撒娇打发:“哎呀,肚子好饿,你不是给我留了汤吗?顺便下碗面条吧。”


    邵臣无法,只能放弃:“好,你先去洗澡吧。”


    明微起身回房间换衣服,天气变凉,她穿上长袖长裤,一股松柏的清香味,和邵臣的衣物一样。


    她没去洗澡,而是走进狭窄的厨房,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颊贴着背心,严丝合缝。


    “怎么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邵臣低头用筷子搅动锅里热腾腾的面条,没有回应。


    “说话呀。”明微催促。


    “我……”邵臣哑然:“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明微愣住了。


    他大概也觉得有点傻:“就是想对你好,没什么特殊原因。”


    “那、那你以前对别人这么无微不至过么?”明微声音变小。


    邵臣却摇头笑说:“其实除了你,没人觉得我好。我也是挺自私的一个人,有时甚至显得冷漠,不近人情。只是遇到你这个更不靠谱的……把生活过得一团糟,总让我放心不下,想照顾你……”


    明微自嘲:“人道主义关怀么?”


    邵臣失笑。


    她闭上眼睛,心在发抖:“难道不觉得我是个废物吗?”


    他稍稍停顿片刻,噪音低沉而清澈:“废物也没关系,我很喜欢,何况你并不是。”


    明微在他背心蹭了蹭,蹭掉泪痕。


    “你哭了么?”


    “没有。”她说:“不知道多开心。”


    ——


    十一月初,明微上山,到善水宫烧香。


    楚媛陪在她左右,问:“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那位呢?”


    “他今天去医院复查。”


    楚媛轻叹:“你为了他和家里断绝关系,值得吗?会不会太冲动了?”


    明微摇头笑笑:“为了邵臣?谁告诉你的?”


    楚媛愣了愣。


    明微没有等她回答,自顾嘲弄道:“要是没有邵臣,他们又会找什么理由?难道我天生心理异常么。”


    楚媛默然许久,轻叹一声:“我明白,人都是这样,会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是别人的问题,何况你突然和一个癌症病人坠入爱河,在他们看来很不理智,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明微不想再听:“你们道教哪位神仙专管祛病消灾?我想上香,多磕几个头。”


    楚媛领她去药王殿朝拜:“一会儿我送你几册宝诰,可以拿回家持诵。”


    “好。”


    明微以前虽然不时上山小住,但楚媛知道她并非信奉神明,只是把宫观当做避世观光的地方,自然也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般虔诚。


    她净手上香,拿开蒲团,双膝直接跪在地面,闭眼默念。眉间攒起细微的纹路,苍白的侧脸像易碎的瓷器。


    拜完神仙,又随楚媛拿了祈福带,一笔一划认真写下“邵臣”的名字,亲手挂上树梢。


    “他去医院,你不用陪着一起吗?”


    明微摇头:“他从来不让我陪他去看病。”


    “为什么?”


    “大概不想让我看到他虚弱的样子。”


    楚媛心下暗自叹息。其实她也不太理解明微的选择,一段注定不能长久的感情,明知对方身患癌症,为什么还要放任自己跳下去呢?活活伤心一场,平添孽海一只苦命魂。


    ……


    邵臣复查完开车去了趟养老院。


    爷爷瞧着比往常状况好些,以前呆呆傻傻,会捡地上的垃圾吃,烦躁起来还会骂人。今天却笑眯眯地,盯着电视一个劲儿地乐。


    护工说:“邵爷爷这个情况算是比较幸运了,没有什么老年病,也不乱跑胡闹,现在就像两三岁的小孩,整天看电视,给什么吃什么,特别听话。”


    邵臣心里酸涩,默然将新买的电动轮椅拆开,扶爷爷坐上去试用。


    护工说:“这款得两三万吧?我在养老院工作这么多年,你算很舍得花钱的家属了。”


    邵臣说:“我除了花钱,别的什么也帮不上,还得麻烦你。”


    “这是我的工作,应该的。”


    邵臣又说:“上次听你提起,你儿子要上网课,正好我订了台电脑,现在也用不上了,崭新的,填你家地址送过去。”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再说之前收过你不少礼物了。”


    “别客气,孩子上课重要,放我这儿也是浪费。”


    ……


    晚上他约王丰年吃饭,难得喝了两罐啤酒,还想抽烟呢,担心身上染了烟味被明微发现,打消了念头。


    “今天去看爷爷了。”


    “他老人家怎么样?”


    “还是不认得我,但一直冲我笑。”


    王丰年问:“你复诊,医生怎么说?”


    邵臣面色淡淡地:“上次复查发现脑转移,今天做基因检测,等结果出来以后再确定治疗方案。”


    王丰年虽然知道他的病情,但没想到会突然急转直下。他平时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于是这事儿听上去显得那么荒唐不真实,很难让人接受。


    “你放宽心,我知道一个长辈也是肺癌,刚查出来就脑转了,到现在第五个年头,活得好好的呢。”


    邵臣“嗯”了声:“我知道。”


    王丰年又叹气:“那你家那位……”


    “还没告诉她。”


    王丰年心想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看上去娇生惯养的,能扛什么事呢?两人才刚在一起,又能有多少感情,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你有任何需要,随时跟我开口,千万别自己顶着。亲戚不就是这种时候拿出来用么。再说你帮了我们家那么多忙,要我怎么回报都是应该的。”


    邵臣这次没有回绝,想了想,说:“养老院那边,以后我可能没法按时探望了,我爷爷……”


    王丰年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会每周去看他的。”


    邵臣点点头:“我在爷爷的账户里存了笔钱,足够支付他未来十年在养老院的费用。如果他离世,账户里的钱就转给我妈吧……过几天你陪我去趟律所,把打包站的合同和材料都带上。”


    “好。”


    还有什么?


    邵臣想,剩下最重要的事,除了明微,还有什么?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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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头有些昏沉, 隐隐作痛。


    深郁的情绪凝结在心口久久不散。从确诊到现在,第一次那么挫败,就像被荒原里奇形怪状的幽魂扑上来撕咬。


    他回到家已是深夜, 客厅留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明微在屋子里,似乎睡着了。


    邵臣走进浴室, 轻轻关上门。


    他站在镜子前,抬眸看着瘦削的自己, 现在还像个人, 可是再过一段时间,病情恶化下去,他可能会偏瘫, 可能会意识错乱,直到失去自理能力和尊严,不堪入目。


    呵, 真是个可怜虫。


    他嘲笑自己,走到花洒下,想洗掉那种厌恶的感觉。


    明微听见他回来就醒了。淅淅沥沥的淋浴声似白噪音, 她打开小台灯,不一会儿看见影影绰绰,邵臣从外面进来, 模糊的光线好似旧海报,浓郁陈腐。


    可是水落声并没有停,原来外面下起夜雨了。


    明微望向窗外,苦楝树的枝叶在轻轻摇晃。她正想伸手推窗, 忽然灯灭了,一室漆黑。


    明微以为停电, 但下一秒后背却被压住,整个人沉到床垫里。


    “邵臣?”


    他没说话,拿起枕边的计生用品撕开了包装。黑暗容易瓦解理智与平衡,放大本能的那一面,尤其在今夜。他没有控制手劲,所及之处,是温暖鲜活的躯体。


    “你干嘛呀……”明微有点无措,在茫然中承受接纳。


    呜咽与央告反复刺激着他的神经,因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仿佛淋到屋里来。


    邵臣混乱地想,他和明微之间究竟算什么?喜欢?情趣?性?或是每一次接触时无法自制的心动?一次次拒绝她、远离她时的酸楚?还是两人在暴风雨里共骑一辆摩托车,在破旧的小木屋相顾无言的沉默?


    想到这儿,心口剧烈疼痛,而躯壳却沉溺在迷乱的欢愉里。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为什么这么复杂、这么难?如果只有床上这点儿事,如果他和明微只是为了身体的寂寞而纠缠,那他就不用承受这些牵肠挂肚,也不会舍不得,更不会心痛了。


    很久很久,邵臣伏在明微背上逐渐平息。她的手指揪住枕头,松开,然后又揪住。


    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混蛋,邵臣哑声开口:“对不起。”


    明微周身虚浮,从头到脚趾麻得一塌糊涂,来不及思考,昏头昏脑回了句:“没关系……”


    说完才发觉这个对话很荒谬,她咬咬唇,问:“你怎么了?”


    邵臣缓缓从她身上下来,歪在旁边,拉起被子将她盖住。


    “我……过几天可能得住院。”


    话只说了一半,明微心脏猛地跳了两下,她知道,他想让她回去,回自己家去。


    “什么时候?”


    “大概一周以后。”


    一周,七天。明微在心里默念一遍,扯起嘴角笑说:“那还早,到时再说吧。”


    到时再赶我也不迟。


    邵臣没法对她讲什么狠心的话。雷声轰鸣,闪电在房间劈开蓝色影子,她的巴掌脸若明若暗,脆弱迷人。


    邵臣抬手抚摸她的额角,喃喃说:“那天下大雨,你的头发都被淋湿了,很狼狈,气鼓鼓地,像一只可怜的小松鼠。”


    “在竹青山后山那天么?”


    “嗯。”


    明微心尖酸楚,轻声低语:“你也是,从额头到脖子好多的水,湿漉漉的。”


    邵臣似乎困了,目光迷离。明微便将他揽到怀中。


    他第一次像个虚弱的病人依偎着她。


    “我想去山里住几天。”


    邵臣听见,“嗯”了声。


    明微告诉他:“竹青山的云海可壮观了,你看过吗?”


    “没有。”


    “那我们去看云海和日出,住上次那家民宿,好不好?”


    “好……”邵臣呼吸沉缓,几不可闻地应着她,下一刻安稳地睡去。


    明微抚摸他的头发,独自听着窗外永无休止的雨声,心也进入一段漫长的空旷,无思无想。


    ——


    第二天下午,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点行李,驱车前往竹青山。


    “我来开吧。”明微说:“拿了驾照都没怎么开过。”


    邵臣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劳累,接受这份心意,没有客气,只笑问:“我们能安全到达目的地吗?”


    明微认真道:“系好安全带,别让我分心。”


    邵臣笑:“好的,师傅。”


    他们从后山上去,直接开到民宿门口。明微上次只顾着看邵臣,还没有仔细观察过,这会儿才留意到这家民宿叫“北青萝”。什么意思?


    邵臣见她好奇,说:“李商隐的诗。”


    “哪首?”


    他歪头思忖:“我也只记得一句。”


    明微转头看他。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明微起唇默念一遍,似乎意识到什么,心跳略滞。邵臣觉察她的目光,像暖阳下粼粼的秋水,荡着光。


    他忽然有点尴尬。平白无故念什么诗呢?太奇怪了。


    明微见他耳朵发红,不由得笑起来:“难得看你害羞。”


    邵臣不想继续这个氛围,搂着她往民宿里走。


    前台负责办理入住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邵臣问:“戚老板在吗?”


    对方回:“接孩子去了,晚上才回。”


    他们拿着房卡回房间,邵臣放下行李,摸摸明微的脸:“累不累?”


    明微摇头:“你呢?要不要休息一下?”


    其实他有点头晕,想逞强来着,但面对她清澈的目光,决定实话实说:“嗯,躺会儿吧。”


    “好。”明微帮他脱下冲锋衣外套,拉上窗帘,两人躺进宽敞的大床,能听见外面山林的鸟叫。


    “你认识这里的老板么?”明微好奇地问。


    邵臣说:“认识,但不算熟。”


    “刚才那个是他老婆?”


    “不是。”他用两只手抱她:“兄妹。”


    明微点头琢磨:“有兄弟姐妹也挺好的,如果感情融洽的话。”


    邵臣说:“你有个弟弟,还有继妹?”


    “算了吧。”她立刻否认:“跟他们相处不来。”


    邵臣默然许久,轻声问:“你觉得他们抢走了你的父母么?”


    明微屏息片刻,喃喃道:“能被抢走的,可能根本就不该属于我。只是我以前很不甘心,很不理解,按理说父母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可结果看来并不是这样。现在知道是我太想当然了,不过也无所谓,我不需要他们施舍。”


    邵臣心脏微微收紧,他听得很难受,想对她说,别怕,明微,别着急,以后你会组建自己的新家,你会有新的家人来爱你,丈夫、孩子……你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把人抱着,紧搂在怀中。


    明微问:“这间民宿是戚老板兄妹一起经营吗?”


    “嗯。”


    “那他老婆呢?”


    “已经去世了。”


    “啊?”明微诧异,支起身呆看着他。


    邵臣把她的脑袋按下去。


    “他是鳏夫呀?”


    “嗯,听说他们夫妻感情很深,戚太太去世以后,戚老板差点出家做和尚了。”


    “啊??”明微又惊得坐起身,心中哀悯与震动交织,睁大眼睛:“现在还有这种男人?真是稀有少见。”


    邵臣淡淡笑说:“别那么悲观,其实这个世上有情的男女很多,只是他们没那么幸运遇到对方。”


    明微语气戏谑:“是吗,我怎么很少见到?”


    邵臣听她言语隐藏的悲观,不禁轻声问:“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


    明微真的思考起来,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有一个混乱的自我在盲目地奔走,迷雾中不辨东西。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明微低语:“你相信的那些感情和真心或许真的存在,但太容易弄脏了。我见过曾经相爱的人走向背叛,见过很多的谎言、势利,浸淫其中,自己也戴上玩世不恭的面具,面具戴久了好像忘掉自己到底是谁,这让我觉得很恐惧。”


    邵臣默然凝神。


    “我和我表姐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对社会上很多的世俗观念都不认同,她选择进入道门,避开一些纷争和纷扰,但是也进入另一种约束和规范。而我没有躲避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你说为自己吗?可我根本就不喜欢我自己。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可以轻而易举过得那么充实那么快乐。以前我试过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聊,可她们却像受到冒犯似的,让我不要无病呻吟,她们说,明微你知足吧,世界上有的是吃不起饭上不起学的人,你已经够幸运了,我们一毕业就得面临就业问题,焦虑竞争,焦虑婚恋,焦虑首付,而你已经拥有那么多,就算不工作也没关系吧,愿意养你的人那么多,你那些困扰跟我们的现实困境比起来算什么……”


    明微停了会儿:“接着有段时间我陷入很大的迷茫,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无病呻吟,当我觉得痛苦的时候,立刻会自责,认为自己没资格痛苦……你明白那种混乱吗?”


    邵臣呼吸延长,低声回答:“我明白,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庸俗和高尚的结合体,既是娼寮也是圣殿,它不会改变,你要活着就得自己找乐子……”


    明微问:“乐子在哪儿?”


    邵臣说:“俗世的乐趣多不胜数,美酒美食美景,可爱的小动物,漂亮的衣服,旅行冒险,去看山川河流,异域风情,结交新朋友,体验其它民族如何生活……这些不都是乐趣么?”


    明微点头:“对,同时也要忍受它阴暗的部分,人人像骡子一样不停工作赚钱,忍受层出不穷的社会新闻:杀人、强.奸、暴力……忍受孤独和麻木,忍受他们把势利眼当做识时务,把勇敢和真诚踩在脚下沾沾自喜……然后眼看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


    邵臣觉得心惊:“明微,你想要的那种乌托邦是不存在的,活在世上必须有一定的忍耐和妥协,否则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明微不语。她私心里想,付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定自己是谁,以及到底要什么。可惜她现在也没想清楚。


    “好了你快睡吧。”明微捂住邵臣的眼睛:“别费神陪我聊天了。”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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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臣熟睡后, 明微仍无困意,轻手轻脚下床,走到落地窗前, 望着满目翠林,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想出去走走。


    披上邵臣的外套,来到院子,看见戚老板回来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丢下书包向厨房跑去,虎头虎脑, 晒得黢黑。


    戚老板一下认出明微, 笑着点点头:“是你呀。”


    他又收拾桌子摆茶具,明微走上前,跟上次一样自顾自地落座。


    “这次来住宿?”


    “嗯, ”明微点点头:“跟我男友一起。”


    戚老板眼神亮了下,笑问:“邵臣小哥呀?你那天偷看的人?”


    明微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自己当天是个什么状态, 落在别人眼中大概有些痴傻吧。


    “喝茶么?”


    她摇头:“老曼峨就算了。”太苦。


    “没有,只是普通绿茶。”


    “行。”


    明微看他煮开水,洗盖碗和杯子, 从有锈迹的铁罐里拿出茶叶,并不讲究精细和程序,随性自在。


    她尝试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但可能有些冒昧。”


    戚老板闻言诧异,但仍笑着:“说来听听,我不容易翻脸。”


    明微十指交叉,抿了抿嘴:“你太太去世以后, 听说你曾经想过出家是吗?”


    戚老板垂眼看着烧滚的水,拎起铁壶, 手烫了下,才想起拿毛巾抱住把柄。开水倒进茶碗。


    “为什么会问这个?”


    “我想知道,失去爱人,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戚老板摇头笑笑:“你还真不怕得罪人。”


    明微没有笑,认真看着他。


    “当时……”他摆弄杯子:“不知道怎么才能缓解痛苦,每一分每一秒都难以承受,我控制不了自残行为,去精神病院住了半个月,后来把头给剃光了,准备到佛寺出家,不是都说佛家六根清净么,以为当了和尚修行就能消灭烦恼,可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收我。”


    明微脸色苍白:“后来呢?”


    “后来我妹妹把我儿子带来,痛骂了我一顿,当时我儿子才五岁。”


    “所以是责任把你拉回现实生活的。”


    戚老板长叹一声,颇为自嘲:“是啊,孩子还得养,日子还得过。”


    明微低头没有接话。


    戚老板知道邵臣的情况,心里一种压抑的感觉卷土重来,忍不住给她忠告:“我们能做的就是过好当下,尽情尽兴地陪伴对方,那些控制不了的就别多想了。”


    明微抿茶,两盏过后天色渐沉,民宿的灯笼亮起来。


    一转眼,却见邵臣不知何时出来,立在廊檐下,仰头望着油纸灯笼,房屋一角之外是碧城色的天。他像夜幕下清瘦笔直的一棵树。


    明微看得失神。


    那灯笼是竹编纸糊的,绘着花鸟走兽,古朴幽静。


    邵臣抬手颠了颠底部,一只蛾子从里面逃了出来。


    明微的心随那只蛾子扇动翅膀,绕过他的手,翩然起伏。


    他……前世一定也在这样的凉夜里放走过一只扑火的飞蛾。


    不知何故,明微生出这样的想法。


    晚饭过后,在庭院的躺椅上看星星。邵臣到一旁接电话,与互助群的管理员做简单的交接。


    明微问戚老板:“山里有萤火虫吗?”


    “以前夏天很多,这两年少了。”


    她没说话。戚老板顺着目光望去,笑说:“你们两个都一样,不在身边,视线就一直跟着。”


    明微有点没好意思,略笑了笑。


    邵臣打完电话,远远望了眼院子,没有过去,而是径直回到房间,大步走进浴室,猛地呕吐起来。


    头痛欲裂。从傍晚起一直不太舒服,他吞了两片止痛药,昏沉沉地,嗜睡的感觉又来了。


    邵臣不想承认,自己正在变得衰弱。


    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病来如山倒,他真担心自己一觉之后就变成了一具骷髅,那画面应该也挺可笑的。


    邵臣想到床上歇一歇。


    明微回房时,见他已经睡着了。于是她也早早洗漱休息。


    不知沉睡多久,被邵臣叫醒,她揉揉眼睛,茫然地瞧他:“怎么了?”


    “不是要看日出吗?”他看上去精神不错:“该走了。”


    明微迷迷糊糊支起身:“还以为你起不来呢。”


    邵臣笑:“我什么时候赖床过?”


    他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抱到浴室盥洗台前,免得她贪恋被窝又倒下去。


    天黑着,四下静极了。


    “现在几点?”


    “五点半。”邵臣说:“我们慢慢上去,应该刚好。”


    明微嘴里塞着牙膏:“我来竹青山住过那么多回,以前也想看日出,但每次都起不来。”


    邵臣穿戴整齐:“那你看云海是什么时候?”


    “傍晚。”


    他将她的衣裤鞋袜准备妥当,明微出来换上,两个人乘着夜色启程。先到前台,拿上戚老板交代的车钥匙,打开院门出去。


    走到那辆摩托车前,他们看了眼对方,忍不住就笑了。好在夜色深深,明微得以掩饰脸颊的红晕。


    “上来。”


    “哦。”


    头顶是漫天繁星,四下漆黑,一盏摇晃的车灯穿行在山林间,似明似灭。萧瑟秋风扑簌簌吹个满面。明微觉得神清气爽。


    途中遇到夜爬的游客,不知从徒步线走了多久,哀声载道,男女几人相互调侃埋怨。


    到山顶,更是热闹,观云台的好位置早已架起大炮相机,夜晚观星的发烧友收拾着昂贵的天文望远镜,还有一些上来露营的,在空地散落着七八顶帐篷。


    邵臣停好摩托车,找个位置,从背包里拿出两张折叠椅。


    山风吹得很冷,明微像考拉似的抱住他的胳膊,半个人贴在他身上。


    “万一饿了怎么办?”她担忧。


    “待会儿下山回民宿吃早饭。”


    “现在饿了呢?”她嘀咕。


    邵臣从背包里拿出一盒酸奶,一盒三明治。


    明微打趣:“你是机器猫吗?”


    他问:“还想要什么?”


    明微把三明治送到他嘴边,他摇头:“我不饿,你吃吧。”


    她抿着吸管喝酸奶,想了想,笑说:“今晚没有月亮,你可以变出来么?”


    邵臣听完想了想,低头翻找背包。


    明微眼睛发亮,惊讶地瞧着,看他怎么把月亮找出来。


    邵臣拿出一支手电筒,打开,射向不远处一座小山丘,调整镜筒聚焦,一束小小的圆光映在漆黑的山丘上,倒是有点儿月亮的意思。


    明微噗嗤失笑:“你也会这种哄人的把戏。”


    邵臣往后靠着椅背,仰头望向夜空,手电筒冲着顶上晃了晃,再强的光也被黑暗吞没。


    “你在想什么?”


    他摇摇头。


    明微贴近:“告诉我。”


    邵臣言语淡淡:“在想……我们遇见太迟了,如果有时间,我会带你去天南地北,各种地方看月亮,看日出,云海,日落。”


    明微慢慢屏住呼吸。


    “别这么想。”她扯起嘴角笑笑:“我们相处久了,说不定早就开始厌烦、吵架。”


    邵臣关掉手电筒,低眉莞尔:“我可吵不过你。”说着抬起胳膊揽住她的肩:“还困么?眯一会儿,我叫你。”


    她打个哈欠,却说不累。然后发起呆来。


    这些日子住在一起,明微最喜欢听他讲过往的经历,那些他二十来岁一个人走过的路,去过的地方。


    他也曾经沉迷户外运动,徒步,滑雪,骑马,攀岩,露营,晒得黝黑,比现在结实。


    他后来在尼日利亚待了三年,工作,生活,赚钱,交友,时间倏忽而过。


    他从不提过往任何感情经历,觉得乏善可陈,明微连哄带骗地试图引诱他讲讲,但邵臣不上当,知道她醋劲大,眼下虽然笑着,保不齐待会儿就生气不理人,还不知怎么哄呢。他一向又不懂得怎么哄人的。


    明微和他相伴,总想起两个字:隽永。


    有时也伤感,躺在他怀里咕哝:“你怎么不早一点找到我呢?”


    不说三五年,即便早个一两年,那他们也能让对方少受一两年的孤单不是吗?


    每当这时,邵臣没有话语,只是收紧双臂,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心跳搅在一起,慢慢变得同步。


    挽回不了的遗憾,都是造化弄人。


    他们只是凡间尘埃,没有力量抵挡这个。


    ……


    六点十分,太阳出来了。层峦起伏的山川尽头,橘红色的太阳缓缓探出头,霞光万丈,一时竟分不清这是朝阳还是落日。


    几万年前的原始人也是这么看日出的吧?那光像从几万前而来,寂静永恒。


    明微的心好似飘向虚无空旷之境,被一种壮阔的美丽毁灭。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日出,不知道太阳看着地上的人是什么滋味儿。


    忽然观景台一阵骚动,明微转眸望去,原来有人求婚。


    年轻的男子单膝下跪,向心爱的女孩掏出戒指,祈求与她结为连理,共度余生。女孩惊讶地捂住嘴,忽喜忽泣。


    明微瞧着高兴,鼓掌欢呼,随周围的看客们一同起哄。


    她看戏,邵臣看她。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剧情,她一向喜欢,仿佛世上多几个美好结局,尽管是别人的,对她也是一种抚慰。


    天渐渐亮起来,游客们还在拍照,邵臣和明微吹了会儿风,收拾折叠椅下山。


    摩托车快抵达北青萝时减速,明微忽然在后面说:“别停,往前开。”


    邵臣不解:“不回民宿吃饭吗?”


    她只说:“兜兜风。”


    邵臣骤然想到什么,心下一跳,没有再多问,继续将车子往山下开。


    约莫几分钟后看见路边山坡上的木屋,他停下来:“过去看看?”


    明微很轻地“嗯”一声。


    两人下车,邵臣见她略低着头,似乎有点臊,双颊绯红,觉察他的视线,抬手摸摸鼻子掩饰尴尬。


    傻姑娘……


    邵臣心脏软一下疼一下,再忍不住,埋下去与她接吻。


    明微忽然眼眶发酸,她不想哭的。


    “怎么了?”


    “不知道。”


    邵臣觉得自己快要四分五裂,叹一口气,把她抱在怀里:“好了,好了。”


    明微抽噎了一会儿,眼泪都在他的冲锋衣上化开。


    木屋看上去比上次像样些,天朗气清,没有夜雨里凄惶败落的景象,他们走进去,四下打量,地上又有一堆烧灭的柴火。


    明微问:“那天你找耳钉找了多久?”


    邵臣说:“没多久,手电筒电量用完之前就找到了。”


    明微摇头笑了笑:“做这种傻事。”


    邵臣再看一遍这间屋子,默然良久:“走吧,当心蜘蛛又跑出来。”


    明微努努嘴,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看。


    邵臣心里疼起来,垂眸望着她留恋的脸,伸手碰碰,哑声说:“很久没见你戴耳环了。”


    “是吗?”她歪头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诧异,笑起来:“我好像也很久没化过妆了。”


    深邃的大眼睛俏皮地眨着,邵臣想抚一抚她蝶翼似的睫毛,但怕碰到眼睛,于是收回手:“走吧。”


    木屋后面是一片杉木林,笔直挺拔,高耸入云。明微踏入林中,仰头遥望缝隙间洒落的阳光,白色近乎透明,如烟如雾,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斜落下来,穿过枯枝,抚过潮湿的棕色树皮和深秋染成橘红的叶子,细小尘埃飞舞。


    邵臣看见明微仰起脸,让古老的日光洒满周身,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回头朝他笑:“这树真好看!”


    邵臣将这一幕放进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


    永志不忘。


    第34章


    ====================


    他们原本计划在山里住上一周, 可第四天邵臣因为颅内高压被送进了医院。


    输液室人头攒动,没有床位,邵臣坐在长椅一角闭目养神。


    明微倒了杯温水进来, 远远瞧着他在角落,苍白憔悴,眉间出现川字纹路。那么能忍耐的人, 刚才头疼得几乎不能言语,浑身冷汗淋淋。


    明微深吸两口气,走过去递上一次性水杯, 问:“好些吗?”


    邵臣疲惫地睁开眼,接过水,抿了一口:“嗯。”


    明微摸他的头发:“冷不冷?”


    “还好。”邵臣说着拉下她的手, 贴在脸颊磨蹭,然后又闭上了眼。


    明微心软似水,挨着他坐下, 轻声说:“靠着我睡会儿吧。”


    他低低地应了声,歪下脑袋枕在她肩头,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输完液, 明微带他去附近的餐厅吃午饭。四个小时后还得回医院再打一次甘露醇。


    可他没有胃口。


    明微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喂,轻言细语哄:“多少吃点儿, 你这两天都没怎么进食。”


    “我怕吃了会吐。”


    “没关系,医生不是开了昂丹司琼么。”


    邵臣勉强喝下半碗粥,他看着明微专注体贴的样子,像一棵美丽又可靠的树木。有那么一瞬间, 险些顺着本能滑向软弱,心想就交给她吧, 依赖她吧,你没有力气了,好好歇一歇……


    但他很快遏制住这个想法。性格使然,他没法任由自己脆弱,那对他意味着放纵和堕落。即便对方愿意接纳他所有模样。


    傍晚输完液,回到家,明微放下行李,先清点整理,把衣物拿出来塞进洗衣机,然后给戚老板回复信息。


    邵臣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走来走去,又翻出从医院带回来的药,仔细阅读说明书。


    “明天还要打甘露醇,你输液的时候疼吗?我看帖子,有的人打这个血管特别疼。”


    没有回声。


    她奇怪地转头望去,发现邵臣用一种寂静的目光看着她,似雾般朦胧。


    “怎么了?”她没听过自己如此温柔的语调。


    邵臣垂下眸子游离数秒,再抬起,做了某种决定,告诉她说:“我打算直接住院。”


    明微呆呆听着,走过去,坐在饭桌对面,屏息看着他。


    “老实说……甘露醇作用不是很大,我现在双手发麻,眼睛和头都在发胀。”他扯起嘴角,像在嘲弄自己。


    明微浑身紧绷:“明天跟医生商量,加贝伐,或者甘油果糖。”


    邵臣胸膛缓慢起伏,缓缓点头:“好。”


    明微觉得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很难开口。


    “你饿不饿?”她眨眨干涩的眼睛:“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吃的……过了这么久,一个菜都没学会,你将就吃点儿,好吗?”


    明微说着起身往厨房去,经过他身边,被握住了手腕。


    邵臣仰头凝视,声音放得无比轻缓:“你走吧,明微。”


    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明微嘴唇紧抿,肩膀绷着,一时没法动弹。


    “其实医生上次就建议我做化疗,接下来我会请一个护工,24小时陪护,很专业,你不用再陪我去医院,回自己家去吧。”


    她过了好半晌才找回神,脸颊微微抽搐,冷笑说:“你住院,打发我走,什么意思?这种时候我能走吗?走哪儿去?!”


    邵臣似乎早预料到她的激烈反应,于是可以无比理智地讲明白:“我们认识两个月,就像一场美妙的短途旅行,现在旅行结束了,我回到现实,接下来的路我想自己去面对,而你的旅程还在继续,前方还有别的风景……不要耗在我身上,到此结束吧。”


    “什么屁话!”明微眼眶湿红:“你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赶我走,不觉得这样对你自己、对我都很残忍吗?你犟个什么劲,是不是认为自己扛下一切很牛逼很骄傲?别那么幼稚行不行?!”


    邵臣手掌之下的她在颤抖:“我不需要你照顾,更不想让你经历我化疗的过程,我们之间留下那些快乐干净的回忆不好吗?”


    明微质问:“你把我当什么?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邵臣垂下头,握着她冰凉的手:“你越这样我越难受。明微你想让我在你眼前咽气吗?我受不了那种场景,更没有理由让你承受那么大的冲击。我只想要你忘掉我,去过自由快乐的人生……否则我怎么安心?”


    明微用力闭上眼。


    他说,我只是你人生的过客。


    他说,忘掉我,去过自由快乐的日子。


    他和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对方好,谁也说不通谁。


    无解。


    “你不会死的。”明微放软声音,抚摸他乱糟糟的头发:“说不定化疗之后病情就控制住了呢?”


    邵臣双眸低垂,染上沉郁的蓝,朦胧胧。


    “你不让我陪,那不陪就是。现在天已经黑了,你不会立刻就要赶我出门吧?”终究她让步。


    邵臣嘴唇微动:“……不会。”


    明微点点头:“我去帮你收拾行李,你要在医院住多久?”


    “至少半个月。”


    她说好:“我在家等你。”


    深夜,两人背对着侧躺在床上,没有睡,也没有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明微感觉到身旁轻轻翻动,她也转过去,邵臣抬起胳膊,她便自然而然依偎进去。


    额头贴着额头,小腿缠着小腿。


    明微的手缓缓抚摸他清晰的肋骨,然后是消瘦的腰,微拱的背脊……想将他每一寸牢牢刻在心里,皮肤,骨头,血肉。


    “快睡吧。”邵臣低声说:“别再乱摸了。”


    那嗓音干涩,略哑,脆弱敏感。


    明微意识到什么,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用手去探索,接着印证了心中所想,很轻地笑了笑:“你还能行么?”


    话说出口发现有歧义,她正想解释,邵臣已经覆了上来。


    “等一下……”仓促间明微哭笑不得,抱着他亲了好几下,喃喃安抚:“让我在上面。”


    一边说着,一边引导他翻身平躺。


    深秋的月光掉进窄小的房间,明微直起腰肢,在他面前脱下睡衣。


    “喜欢么?”


    “嗯。”


    “还舍得赶我走?”


    邵臣探出的手顿住。


    明微笑:“你担心什么呢?怕自己死了,我承受不了,太伤心,走不出来?还是怕我像戚老板那样想不开出家?”


    邵臣喉咙发紧。


    夜色掩盖了明微苍白的脸色,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挑眉,好似初识那会儿桀骜的模样:“我们才在一起多久呀,能有多深的感情,我会为你伤心几天,几周,几个月?如你所说,我的人生还长呢,前面的风景美不胜收,要是你死了,我再找个喜欢的呗。这样你放心了吧?满意了吧?”


    邵臣没有回应。


    明微短促地笑了笑,俯下身去与他接吻。


    邵臣轻轻抚摸她的脸,哑声说:“偶尔想我一下,好吗?”


    明微呸道:“你那么讨厌,谁要想你。”


    邵臣知道她说反话,但仍然忍不住往她肩膀咬了一口。


    明微笑:“用力点儿。”


    邵臣倒在枕头里望着她,幽蓝月光下,明暗交错,美得不像凡人,长发垂腰,起伏,摇曳,晃荡。


    “我看见月亮了。”明微的视线落向窗子。


    邵臣压抑着喘息,哑着嗓子:“……嗯,我也看见了。”


    很美。


    ——


    次日清晨,他在头痛中醒来,身边的床铺空荡,没有人在。


    撑起身下床,走出卧室,发现桌上摆着早餐,明微从阳台进来,平静地告诉他:“吃完送你去医院,办完住院手续我就走。”


    他亦神情平静,点点头,手握住椅背:“过几天我可能有事找你。”


    明微诧异:“什么事?”


    邵臣犹豫片刻:“到时候再说吧。”


    她不明所以,但没有继续追问。


    早饭过后,拎着行李出门,明微负责开车,一路沉默无语。


    邵臣转头看她冷淡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理智与沉着,不再像昨天那样感情用事。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邵臣垂下眼帘,头依然在疼。


    到医院,她井井有条地办理手续,送到病房,打量周遭环境,对他说:“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邵臣未置可否,只说:“你回去吧,护工一会儿就到。”


    明微笑:“你不想抱抱我吗?”


    他愣怔,下意识看了看另一床的病人和家属。


    明微知道他的性子,当即摇摇头:“逗你的。”


    说完转身离开。


    邵臣在这时伸出手,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回去和你爸妈好好相处。”


    “嗯。”


    “世界上糟糕的人很多,但可爱的人也不少,你不要悲观。”


    “我知道。”


    “爱惜自己的健康,早点去做个胃镜。”


    他怎么还记得这个?明微咋舌:“啊?不要吧……”


    “一定要做。”


    明微哭笑不得:“行、行,我做。”


    邵臣像要把她揉进血肉里。


    “你自己在医院乖乖的,”明微摸他的后脑勺:“积极治疗。”


    “嗯。”邵臣松开她,再抱下去就舍不得放了:“你走吧。”


    明微笑笑,转身出了病房,扬起的嘴角僵硬沉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麻木地乘电梯下楼。


    第35章


    ====================


    她开邵臣的车子回灯台街, 停在路边,先到便利店买了包烟和打火机,站在垃圾桶旁边抽两根。


    接着上楼回家,把早上的碗筷收到厨房洗干净,然后打扫卫生,吸尘, 拖地,擦桌柜, 铲猫屎。


    卫生做完, 她下楼去对面的面馆吃午饭。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见她今天一个人光顾,不禁笑问:“你男朋友怎么没来?”


    明微道:“他有事。”


    老板点点头。


    明微忽然突兀地加了句:“他过几天就回来。”


    “哦, 好,到时多来店里坐坐。”


    明微点头:“行。”


    下午她返回医院,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待着, 守着。


    待到天边彩霞满天,肚子饿了,出去找点吃的, 晚上继续留在花园,等什么时候困了,哈欠连天, 她就开车回家洗澡睡觉。


    一夜无梦。


    次日清晨早早起床,喂黑糖,下楼去小笼包铺子吃早饭,填饱肚子之后前往医院。


    那花园没什么稀奇, 风景单调,也没有种什么观赏性强的绿植, 只是有一株偌大的榕树,枝叶茂盛,她坐在树下长椅,被大树遮挡,从楼上不太能看到。


    明微没有任何计划和打算,只是想在医院陪着邵臣,离他近点儿,再近点儿。


    可哪知傍晚突然收到他的微信:“明微,回去。”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暴露的,隔着树枝和树叶的缝隙往上偷瞄,分明挡得很严实呀……


    “我看见你的脚了。”


    啊?


    她当即缩起双腿,心中满是不可思议,只凭一双脚或者鞋子,他就认出她了吗?


    明微觉得神奇,不太敢信,小心翼翼挪出去,探头张望,果然猝不及防与窗边的邵臣打了个照面。


    她心下猛跳,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邵臣低头敲字:“回去吧。”


    明微也没跟他较劲,挥挥手,倒是很听劝地离开了。


    不过她只离开花园,并没有走,而是换了个地方,待在车里,这样应该不会被他发现了。


    又一日,午后,明微坐在便利店吃三角饭团,她给邵臣发信息,问:“治疗方案出来了吗?”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收到回复:“出了,明天开始化疗。”


    明微顿住,心口透不过气,用力深呼吸,想说点儿鼓励的话,但觉得都是废话。


    这时屏幕弹出一条新信息:“你有按时吃饭吗?”


    明微瞥了眼手边的紫菜饭团:“有。”


    忽然间她意识到怎样才能使邵臣开心,立刻驱车去到一家高档餐厅,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拍照发给邵臣。


    下午她进电影院看喜剧,没几个人,她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一边看一边给邵臣发信息吐槽。


    “晚上要去我妈家吃饭。”


    她没有去,看完电影就回到了医院,但是把以前在许芳仪家发生过的事当做此刻讲给他听。


    “你不知道我那个弟弟有多讨厌。”


    “我妈的小老公每次见我都一副倒霉相,假笑,摆姿态,比我弟还讨厌。”


    ……


    此后每一天,明微在真真假假中编造出充实热闹的生活景象,让邵臣知道她过得很好,真的很好。


    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尽管邵臣再没有回复过她。


    半个月过去,她没有等到邵臣结束化疗出院,但是等到了他的信息,问:“明微,你下午有空吗?”


    当时明微正在车里打瞌睡,收到微信差点跳起来:“有有有!”


    “下午三点来医院一趟,可以吗?”


    “好的呀。”


    她激动得要命。


    抓耳挠腮地等到约定时间,明微下车走到住院部,乘电梯上去,到了病房门口,她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照照自己的样子,做了几个深呼吸,推门进去。


    邵臣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


    明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慢慢走近。


    他瘦了很多,看上去体重大概掉了有二十斤。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滞留针留下的淤痕。


    邵臣现在视线有点模糊,见明微进来,不确定,眯眼用力辨认,然后很淡地笑了笑。


    明微一时险些认不出他。走到床边,伸手抚摸他无比憔悴的脸,扯起嘴角:“比我想象中好点儿,头发没掉。”


    邵臣指向旁边:“这是彭经理和高律师。”


    明微置若罔闻,眼睛只看着他,直到几份文件递到面前。


    “本来打算做完第一次化疗,身体恢复好点儿,再跟你聊这件事。”邵臣说:“我给你买了三份保险,一份养老,一份重疾,还有一份医疗,都是趸交,合同高律师把关看过,没有问题,你可以放心签字。”


    明微脑子一片空白。


    “明天高律师会代我给你转一笔款,没多少钱,但是……可以让你在三十岁之前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看过世界好的那部分,你就不会再这么……厌世了。”邵臣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听得出来他是快乐的:“等到三十岁,人成熟些,你会有能力过好未来的人生……”


    明微浑身轻飘飘,感受不到一点重量。她的心正在经历海啸和地震,可是她却异常地冷静。


    “你爷爷呢?”她看着邵臣。


    “都安排好了。”


    全都安排好了,说得多么轻巧啊。明微点点头,忽然间垂眸笑起来,每笑一下,心口仿佛都在抖动。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她想,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用尽心思地待她,替她着想,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荒谬的地步。


    明微拿起笔签合同:“行,我听你的。”都听他的吧,照着去做,只要他高兴,她什么都愿意配合。


    保险经理人和律师似乎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然后这两人一起走了,不知是出去回避,还是功成身退。


    多余的外人离开,明微把帘子拉上,坐到床边,俯下身去亲邵臣的额头、鼻梁。


    他稍稍别开脸:“你……”


    明微轻嗤:“才多久没见啊,不让亲了?”


    邵臣噎住,不知道怎么对待她的无赖行为:“我现在……不太好看。”


    明微一下下抚摸他的额头,柔声说:“傻子,情人眼,怎么都好看的。”


    邵臣薄薄的胸膛在起伏。明微又埋下去,亲他紧绷的唇角。邵臣的双眸渐渐变得无比留恋。


    “你的护工呢?”


    “在外面,很黑的那个。”


    “我刚才都没留意。”


    “回去吧。”


    “我才来多久呀?”


    邵臣笑:“待在医院做什么,都是病气。”


    “我想见你的主治医师。”


    他摇摇头。


    明微咬唇,又问:“你三哥呢?”


    “来过,想留下来陪护,我让他回去了。”


    明微歪头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邵臣,你是我见过最要强的人。”要强到近乎顽固:“以前你说我任性,其实你自己也挺任性的,不是吗?”


    邵臣嘴唇动了动:“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他从来如此,自尊自强,不麻烦任何人,即便与王丰年交好,也始终保持某种距离。早在生病之前他的防备心和疏离感更加不可理喻。


    却不知为什么,在明微眼里,他似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邵臣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


    “你真的很讨厌。”明微依偎在枕边,像以往他们在家那样亲昵:“把我叫过来,居然为了签保单。你把我几十年后养老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邵臣没有否认。在能力之内为爱人做好打算,是他最后的价值感了。


    他喜欢此刻与明微耳鬓厮磨,亲昵地低语,一直很喜欢。


    “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她稍稍抬起脸,抿嘴调侃:“蛇蝎捞女和痴情汉子。三个月让你对我死心塌地,交出财产。取个标题去网上发帖子,肯定得红。”


    邵臣却没笑,只望着她:“让我看看你。”


    明微撑在上头,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心里在说,邵臣,别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明微,”他说:“我想看你快快乐乐地,顺遂健康,有人疼,有人爱,将来想结婚的时候找个可靠的人,要对你很好……家庭和睦,美满幸福……然后偶尔想起我,不会后悔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就很开心了。”


    明微瞳孔晃动,一瞬不瞬地凝视他:“邵臣,这几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你给我的。以后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


    他点头。


    明微吻下去,吮吸他干燥的嘴唇,温柔绵长,如同亲吻一件易碎的珍宝。


    后来的几天里,明微总想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好像丧失记忆。


    邵臣的化疗结果并不理想,于是又开始局部放疗。


    王丰年带着家人来医院看望,互助群群友也来探视,但没有待多久,为了不打扰他休息,没一会儿就走了。


    气温一天冷似一天,实习护士吴冰发现自己的小太阳不知又被谁借了去,心里烦闷,但没敢发作。


    她披上医院发的毛衣外套,转头又看见那个很漂亮的女孩坐在病房外,麻木地用后脑勺磕着墙壁,一下一下,仿佛没有意识。


    她每天都来,守在病房外,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吴冰刚踏进社会,没怎么见过这种情景,忍不住上前去,手掌挡住她的后脑勺:“别撞了。”


    明微睁开眼,目光茫然。


    “不疼吗?”吴冰问。


    她摇摇头。


    “回去吧,很晚了,明天再来。”


    她还是摇头。


    吴冰叹气,拿出一张小毯子给她盖,然后听见她极轻的声音:“谢谢。”


    “不用。”


    明微在椅子上坐了个通宵,清晨她去洗手间搓了把脸,头脑一阵晕眩。


    回到走廊,发现王丰年带着老婆儿子赶到病房,没一会儿,文婆婆和一个年轻人也一同赶来。


    明微像幽魂似的走近,听见里边医生护士说着什么,有人在啜泣,她猛地屏住呼吸,站住脚,脑袋里仿佛一口大钟在撞,狠狠几下之后她如梦初醒,没有选择进去,而是转头就走。


    刚到楼下,正要离开住院部,忽然身后有人大喊:“明微!”


    她没有停留,置若罔闻。


    王煜跑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双眼通红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刚才他说胡话……”


    明微面无表情看着王煜,吐出一个字:“滚。”


    “……你、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小叔对你那么好,你良心被狗吃了?他死了你都不肯看一眼!”


    明微冷冷道:“他没死,看什么最后一眼?有病。”


    王煜惊愕地钉在原地,张着嘴,竟然失语般说不出话。


    明微大步走向停车场,上车后抖着手掏出手机,点开邵臣的微信,如常发送信息:“邵臣,我有点累,先回去睡觉了。”


    她开车回家,什么都不想,吃两片安定,立刻倒进床铺。


    快睡快睡,睡醒就好了,不管什么事,睡一觉起来都会好的。


    ……


    黑糖跳上床,挨着她趴下。


    药效发作,头脑昏沉无比,在陷入昏睡的前一秒,明微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世上只有一个邵臣,他死了,从此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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