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剜心
百丈弩因其射程有限制, 动手的人短时间内不会来得及逃离皇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宫内各所围了个干净,所有官员都不能随意离开, 一群人只好拥挤在武英殿内。
“戚阁老,喝水。”
季时傿将茶盏捧好递到戚方禹面前,里面的水温热得当,刚好是能入口的程度, 戚方禹伸手接过,颔首回礼。
申行甫张望了一圈, 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咱们不知道还要被关几日, 阁老身体受得住吗,这些时日来都未曾能好好休息。”
戚方禹摇了摇头, “老朽无碍。”
“哎, 真是造孽啊。”申行甫哀叹一声, 往殿门的方向看去。
季时傿见状,循声问道,“申大人怎么了?”
“大将军不知道,拙荆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原本服丧完我等就能出宫,这下好了,又不知要拖到何时, 我怕她会胡思乱想。”
“没事,宫门戒严只是为了方便捉拿刺客, 不会将我们怎样的。”季时傿笑了一下安慰道:“申大人且再忍一忍, 说不定马上就能放我们走了。”
申行甫收回视线, 闻言重新坐下, “罢了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刺客还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天还没黑呢,就敢行刺。”
申行甫话刚说完,武英殿的大门便倏地打开,两侧侍卫让出道路,一名内侍躬身道:“各位大人可以出宫了。”
“嘿,大将军说话真灵啊。”
季时傿笑而不语。
殿内喧哗起来,人群往前涌动,季时傿护着戚方禹避开几分,听申行甫扬声问道:“这位公公,可是那名刺客抓到了?”
内侍露出几分愁容,“回申大人,还没抓到呢,但总不能因此便将诸位大人一直拘在这吧,陛下下了令,让梁统领继续带人全城搜查,各位大人可以先行离开了。”
“居然还没抓到。”申行甫一时骇然,想到家里怕是快焦急死的妻子,连忙大步跨出门槛,堪堪停在台阶旁伸出手,“阁老,我扶您。”
季时傿搀着戚方禹,“申大人你先走吧,看你着急,我送阁老回去就行。”
申行甫收回手,仰头道:“也、也行,那阁老,学生便先行一步了,我怕我娘子在家等得急。”
“去吧。”
戚方禹两鬓斑白,官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侧目道:“你也先回去吧,老朽自己能走。”
“没事儿叔,我和戚二都多少年朋友了,他不在,我理当代为侍奉您,只是一些小事罢了,不打紧。”
“诶。”戚方禹嘴角牵起一个弧度,“一晃眼的功夫,你们都长大了,我老了。”
季时傿摇摇头,“哪里老,您才多大,年轻着呢。”
“对了叔,渟渊去年年节回京了吗?”
“没有,他给我写了信,说年底东洋人时不时骚扰边境,他军务在身,便不回来了。”
戚方禹故作不满道:“谁知道是不是在外野惯了不想回来受我管教,他从小到大就那脾性。”
季时傿略一思量,轻笑道:“肯定不会,渟渊巴不得早点挣个军功,好到您面前讨赏呢。”
戚方禹冷哼一声,嘴角却止不住地扬起来,“怕不是想找我耀武扬威。”
说话间已经到了宫门口,季时傿扶着戚方禹上了戚家的马车,待车帘掩好后才转过身,从前梁齐因会早早地等在宫门前,一看到她便迎上来,但今日却没有见着人影。
季时傿站在官道边找了一圈,才发现梁齐因站在南宫墙外的树荫下,神情凝重,一看就是在走神,连她走近了都没有察觉。
“齐因。”
梁齐因瞳孔一颤,回过神来,“阿傿,你出来啦……”
“嗯。”季时傿走上前,“宫里出了点事耽搁了,你在外面听到消息没?”
“今早司廷卫在到处搜人,我听人说是宫里出现了刺客,阿傿,你有没有受伤?”
季时傿走上马车,沉声道:“我没事,你刚刚在想什么,连我走到你面前都没有发现。”
“我……”
梁齐因犹豫了一下,从袖口拿出一封信件,“这是徐大夫写的信,信上说关于我中的毒,有了一些眉目。”
季时傿眼睛一亮,蹭的站起来,“真的?!快给我看……嘶。”
她一激动忘了还坐在马车里,头重重磕上车顶,梁齐因连忙伸手拉住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地方,担忧道:“是不是很疼?”
季时傿龇牙咧嘴地摆摆手,“不疼不疼,信呢,快给我看看。”
梁齐因只好先从袖口中将信拿出来递给她。
温玉里已经在研究解药,只是这原先是连她外祖父都束手无策的东西,她可能要耗时很长时间才能做到,但哪怕只是如此,也比从前一筹莫展的情况要好太多。
季时傿捏着纸张,嘴角高扬,“诶,这是好事啊,那你将才为何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梁齐因一面揉着她的头顶,一面道:“你再看最后几句。”
“几年前下南洋游访的使臣,唔……她这话的意思是你中的毒只有那些使臣能带回来?”季时傿手缓缓放下,思忖片刻后倏地瞪大眼睛。
梁齐因低头对上她的目光,“是,就是我兄长。”
“那一年他出使南洋各国,第二年便升任禁军指挥使,我就是那时……”
季时傿脸色顿时冷下来,“你和梁齐盛关系如何?说实话。”
梁齐因抿了抿唇,“……不好。”
“那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年长我十岁,很早便入了行伍,我们接触得不多。”梁齐因回想道:“我想,我娘嫁到梁家的时候他已是能记事的年纪,必然心存芥蒂,厌烦我也是情理之中。”
季时傿冷笑一声,“他这不是厌烦你,是要置你于死地。”
梁齐因两手放在膝盖上,闻言无措地抓了抓衣摆。
季时傿将信件收好,盯着梁齐因的脸看了许久,忽然道:“我进宫前同你说等我回来有要事要告知你,你还记得吗?”
“嗯。”
“齐因。”季时傿斟酌半晌道:“回京城前不久,我的记忆恢复了。”
梁齐因双目一颤,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傿你、你说什么?”
季时傿笑了一下,“你看,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等下一次见面,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不过我要跟你说的要事不是这个。”
梁齐因愣了愣,“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事吗?”
“当然有。”季时傿坐直身体,慢悠悠道:“实话告诉你吧,宫里行刺那件事是我做的。”
梁齐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不让我在宫里动手脚,你自己却以身犯险,去年宫宴上闹得有多大你忘了吗?”
“哎呀我心里有数。”季时傿按下他的肩膀,“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梁齐因闷声道:“没觉得你心里有数。”
季时傿一掌拍过去,“好好听我讲话!”
“……你说。”
“我爹的尸身被抬回京之后,我家里没有长辈,丧事是我一个人操办的。”季时傿神色平静,缓了缓道:“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我都明白,但梁弼登门闹事,辱我父辈,我曾发过誓,今日之辱,来日我必如数奉还。”
梁齐因整个人顿时僵住,有些慌乱道:“阿傿……”
“后来蒋博山陷害我爹,侯府被封,你知道带兵查封侯府的人是谁吗?”
未等梁齐因开口,季时傿便道:“是你兄长,他当着我的面,把我父亲的棺椁砸烂了,我爹的尸身从里面滚落,摔到了地上。”
季时傿面无表情,语调极轻,眼睛却越来越红,“十七下,他砸了整整十七下!若非张尚书替我求情,我都不敢想象我爹的尸身会被他怎么样!”
梁齐因脸色煞白,听到季时傿牙齿打颤的声音,她被拖回六年前的梦魇中,刑讯室里太冷了,每一个刑罚落在身上时都几乎能将她的三魂七魄打散,所以她后来很怕审问俘虏,但因为自己是主帅,不得不强忍着对别人动刑。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清明在京郊,你给我留了一件披风。”
梁齐因颤声道:“记得……”
“其实我一直很仔细地收着,可是后来,梁齐盛查封侯府,他把那件披风丢到我面前,他说……”季时傿喉间一哽,时隔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他说你不想被我连累,还污蔑我那件披风是我偷的,要是我肯低头,你可以考虑收我做妾室。”
“我没有!”梁齐因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闻言慌张地辩解道:“我没有说过,他胡说,阿傿……是他胡说,你信我。”
季时傿闭上眼,“我在刑讯室里关了一天一夜,刑讯没有停过,那种阴冷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
“齐因,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我真的很恨你们。”
“我、我不知道……”梁齐因慌乱无措地摇了摇头,颤抖地伸出双手,“我不知道他们伤害过你,阿傿,我……从来不知道还有那些事情,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骂我怎样都好,你出出气……”
季时傿按下他的手腕,紧紧攥住,“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当然明白是他说谎,他故意为之。”
梁齐因咬紧一侧口腔,痛感激得他颤栗了一瞬,睫羽轻颤,试探道:“那你……还、还恨我吗?”
季时傿笑了一下,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傻呀,我都知道是假的了,我怎么还恨你。”
“对不起……”
“为什么还要和我说对不起?”
梁齐因低声道:“虽然你现在不恨我,但曾经对你造成的伤害却是真的,我真的很抱歉阿傿,‘梁齐因’这个人过去让你痛苦过。”
季时傿心头一震,轻声道:“如果我想以牙还牙,报复你父兄呢?”
梁齐因不假思索道:“那我帮你。”
“可他们是你父兄……”
梁齐因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道:“我本来就从未体会过什么叫父子之情,兄友弟恭,没有的东西弃之也不可惜。过去我觉得是我占了梁齐盛的位置,我有愧,所以我处处谦让他,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对你动手,他该死,你要杀他,我帮你。”
“阿傿,我说过,无论如何,我总向着你。”
第132章 报仇
五月底, 京城已经入夏,暑热渐起,从树下走过的时候能听到勤耕不辍的蝉鸣声, 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聒噪。
镇北侯府闭府大半年,平日除了几个老嬷嬷过来打扫之外无人登门,各墙角的杂草都长得比别处要高一些。
“我听下人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从不来侯府。”
“也不是。”梁齐因跟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我有时候太想你了,就会去你卧房里坐一会儿。”
季时傿奇道:“你从哪个门进的?他们怎么都没看见过你?”
梁齐因腼腆地笑了笑, “翻墙。”
“其实你可以走正门……”
“你不在, 我不好意思嘛。”
季时傿一时无话可说, 转身进了书房,侯府里留下来的老嬷嬷腿脚都不麻利, 书房内的几个书架上藏书甚多, 她们也不敢随意挪动, 再加上主人不在便懒得打扫,因而有些架子略高处蒙了一层灰。
季时傿皱了皱眉,往年有琨玉和秋霜打理,侯府四处哪怕是犄角旮旯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不是主人不在便刻意懈怠,这架子上的灰明显落了许久。
“先接着说之前的事。”季时傿拉开书房的椅子,“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动手的, 也是前两天突发奇想。”
“国丧期间官员不得停止叩灵,禁食油荤, 也不能洗浴。”季时傿抬手闻了闻衣袖, “我感觉我都要臭了。”
梁齐因没忍住笑了笑, “一会儿让厨房给你烧水。”
季时傿一愣, “真臭啊?”
“没没没。”梁齐因压下她又要抬起的手臂,“我嘴笨,你别管我说什么,继续讲方才的事。”
“哦。”季时傿重新坐直,“我无意间发现不远处的几名官员私带吃食,看大家都见惯不惯互相打掩护的样子,我猜测负责查验的内廷侍卫里定然有松口。”
“所以射向陛下的那支弩/箭,便是这么带进宫的?”
季时傿不置可否。
“你在灵堂外,那是谁动的手?”
“这个人你还见过,兵器署冶尹的独子,谢丹臣。”
梁齐因眸光一顿,抬眉道:“这么冒险的事情,他竟然愿意去做?”
季时傿往后一靠,一手搭在桌案上敲了敲,“这好说,梁齐盛死了之后,十有八九就是他接任禁军统领一职,他当然愿意冒险一试。”
“这般。”梁齐因冥思一番,“也确实非他莫属了。”
季时傿续道:“虽然禁军反应及时,但他们被我误导,其实那并非百丈弩,而是谢丹臣改进过的,射程更远,要想找到射发点,得再往北查三十丈。”
“不过等他们继续扩大搜捕范围的时候,谢丹臣早就逃了。”
说罢季时傿又哀叹一声,“这招虽然使陛下对他起了疑心,但梁齐盛还身兼司廷卫掌司使一职,是陛下最信任不过的人,陛下不会那么轻易就舍弃他,我还得再想想其他办法。”
闻言梁齐因抬起头,轻声道:“其实一点疑心也够了,借势起火,足够烧死人。”
季时傿怔然,“什么?”
“阿傿,你知道京汇码头吗?”
“唔……京汇码头,在都城西南面襄河附近,全国各地商贩旅客一般从那里停泊靠岸,每年岁供的官船也是从那儿入京的。”季时傿想到这儿,神色古怪起来,“你不会要跟我说,京汇码头也有你的生意吧?”
梁齐因讪讪地比了个手势,“是有那么一点儿。”
季时傿学他捻起两根手指,将信将疑道:“一点儿?”
“好吧,其实陶叁他是那片漕帮的少当家。”
季时傿脸一黑,有点想象不出来,因为在她印象里,经常跟在梁齐因后头的那个青年,每次一出现准没有好消息。
梁齐因接着道:“差不多也有好一阵子了,漕帮的弟兄门在码头发现有人私运兵器,便留了个心眼,后来顺着蛛丝马迹查到那些兵器暗地里被送进了宣义侯府中。”
“我后来查过他府中的灶数,超五百人。”
“什么?”季时傿站起来,“梁齐盛竟敢养私兵!”
话说完她又坐了回去,“好像畜养私兵也不奇怪,世家公爵或多或少都有些僭越,梁齐盛要是死咬说自己只是多养了几个看家护卫,也糊弄得过去。”
梁齐因沉声道:“问题在于,前有宫廷行刺,他已经失职一次,陛下猜忌心重,难免会多想,为什么他要蓄养私兵,又为什么偏偏在他当值期间宫里出了事。”
季时傿目光一凛,“你说得没错。”
“其实是你事先布好了局,两辅相成才能有效。”
“嗯。”
季时傿端坐了一会儿,僵着肩背,突然瞄了一眼梁齐因,试探道:“你早就知道他养私兵了,为什么之前没提起过要告发他?”
梁齐因嘴唇翕张,半晌道:“先前同你说的不是假话,我一直觉得是我对不起他,所以……”
“也是我咎由自取。”梁齐因声音低下去,“但我没想到会连累你,阿傿。”
“你在牢里那段时日,我一直病着,没能、没能……”
梁齐因扣紧手指,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叫嚣起来,当时的自己能力微薄,还没有可以保护别人的资格,所以现在看来,他当初的喜欢,未尝不是拖累,也不怪季时傿总是避着自己。
季时傿偏过头,见他紧抿嘴唇,低垂的睫羽遮盖了眼里的情绪,她伸手掰开梁齐因绞紧的手指,“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怪你。”
梁齐因摇了摇头。
“齐因啊。”
季时傿捧起他的脸,认真道:“你不要多想,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现在我怎么想的肯定与过去不一样啊。我其实还想和你说,我一直就很喜欢你,现在是,那个时候也是。”
梁齐因眼睫一颤,惶然地抬起头。
“我一开始避着你,不是讨厌你,我是怕被其他人左右人生,我怕我自己做不了主。”季时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了想法,我觉得你很好,处处都合我心意。那件披风我一直没有还给你,不是忘了,是我自己有私心。”
“什么……私心?”
季时傿笑眯眯道:“我想等我爹回来后,拿着它跟我爹说,我挺中意那个叫梁齐因的人,你快去帮我提亲,他有点傻傻的,再不下手就会被人抢去了。”
梁齐因喉间发烫,半晌才道:“我不傻。”
“你还不傻啊,明明傻死了。”
“我不傻。”
梁齐因一把抱住她,“我不傻阿傿,我只是你的,我不傻。”
季时傿伸出手,像顺毛一样摸了摸他的后背,故意道:“你就是傻,别人还总说你聪明呢,可你在我面前为什么一点也不聪明啊,还总是办蠢事。”
“那我就是傻的。”
听她这么说,梁齐因不再辩驳,他也突然觉得自己傻,要是他再勇敢一点,那么现在又该是何种情形,也许季时傿早早便是他夫人了。
梁齐因盯着她的脸看,忽然试探性地碰了一下她的嘴角,见季时傿没有反对,又大着胆子凑上前在她唇珠上啄了啄。
“阿傿。”
“嗯?”季时傿把玩着他垂在肩后的长发,手插进乌黑的发里。
梁齐因半跪在她身前,仰起头道:“等明年春闱一过,我就来侯府向你提亲好不好。”
季时傿笑了一下,“为什么是明年?”
原本自古孝期都是三年,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来耽搁,后来到了太/祖时期,便将孝期缩减为一年,以防官员因丁忧而至职位空闲太久,之后一直延续到如今,算起来,梁齐因今年秋闱前就能结束孝期。
梁齐因恳切道:“我想先把功名考了,不想委屈你。”
季时傿一怔,暗自咬紧了口腔侧的软肉,将心头的悸动缓缓压了下去,她斜靠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忽地抬手勾了勾梁齐因的耳垂,语调暧昧道:“乖。”
梁齐因眸光亮了又沉,他脸皮薄,滚滚红晕顷刻间便爬上了耳梢,忽然抬起腰,从座椅上捞起季时傿,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身后的书桌上。
两侧的纸笔哗哗坠了下去,砚台在地上滚了一圈,季时傿伸手压下梁齐因的脖子,含着他的耳垂道:“这半年来……你有没有想我?”
梁齐因嗓音急沉,分别太久了,他的吻有点不得章法,胡乱地咬着季时傿的下巴,“有,很想很想,有时候……只能枕着你写给我的信才能睡着。”
“嗯……那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梁齐因松开牙齿,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目光闪躲,避开季时傿探究的视线,“也、也有。”
“梦到什么了?”
“……不告诉你。”
动作间鞋子掉在地上,季时傿拿脚踩他,“说嘛。”
书房内一下子热得人有些待不住,梁齐因堪堪按住她作乱的右脚,将圆润的脚后跟握在手里,俯下身道:“就不告诉你。”
“切,不说拉倒。”季时傿别过头,“小气鬼。”
梁齐因眸色暗沉,嘴唇在她脸上逡巡良久,屋外的稀薄天光透窗落影,更衬眼前这尊玉相清晖如月,大半年来沉甸甸的思念忽然有了依托,梁齐因低头蹭了蹭季时傿的鼻尖,手指摸上她脖颈后的系带。
“等等。”
季时傿身前一松,及时拦住他的手,“我还没洗澡。”
梁齐因愣了愣,迷蒙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随后立即直起身,有些懊恼道:“对不起,我将才实在是有点……我现在就让人去给你烧热水。”
他忘了季时傿马不停蹄彻夜赶回京城,之后又要服丧,数日未曾好好休息过,刚刚自己还一直缠着她,真是……
季时傿坐在书桌上晃了晃腿,见梁齐因看都不敢再看她,手忙脚乱地将她的衣襟重新理好,才红着脸夺门而出,顿时拍着桌案狂笑起来。
国丧一月结束后,太后的遗体终于下了皇陵,这么长的一段时日,梁齐盛都没有找到当初在皇宫内行凶的刺客,只能到成元帝面前负荆请罪。
好在他过去一直忠心耿耿,为皇命是从,成元帝也没有太过苛责地惩罚他,只是让人打了几十板子,罚了两年俸罢了。
然而这件事才平息不久,每月例行公事至各处港口码头查封私盐的官员,在京汇码头,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艘私运兵器的船只。
禁军统领兼司廷卫指挥使梁齐盛畜养私兵被当场抓获,人数多达近千人,而先帝在位时,最受宠的长公主府上私卫也不过才三百人。
梁齐盛此举,说轻点是僭越,说重点便是藐视君威,包藏祸心,要不然他手底下禁军数万人,怎么就抓不到一个小小的刺客。
他还是成元帝最信任的几人之一,事情传到成元帝耳朵里,甚至未等梁齐盛辩解,他便被立即关进了过去由他执掌的诏狱中,只不过如今暂时由刑部尚书张简代为接管。
成元帝气得在养心殿发了好大一通火,甚至连肖皇后都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梁齐盛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最信任,最锋利的一把刀,可如今这刀尖却直直地对向了自己。
被关在自己从前最熟悉的地方,梁齐盛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诏狱是怎样一个阴冷残酷的存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一夜之间沦落到这种境地。
其实豢养私兵这种事,京城内大大小小的世家侯爵都干过,甚至远在其他州城的藩王曾经私屯过几万兵,成元帝都没有大肆处罚过,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陛下会生这么大的气,没有多久就给他赐了死罪。
只不过太后大殡礼刚结束,不宜动死刑,梁齐盛最后被改成了流放,身上的侯爵之位被剥削,府中妻妾儿女全部遣出京城,这件事甚至牵连到了庆国公府,梁齐因不得不去狱里走了一遭。
好在刑部尚书张简念在去年春蒐期间梁齐因曾帮过他,因着这几分情面,再加上梁齐盛多年前便从庆国公府分家出去,便没有对他动什么刑罚,只是一些基本的审讯还是免不了的。
又过了半个月,此事才算彻底平息。
“陛下对他改判了流刑,流放西南蛮荒之地,今早已经动身了。”
梁齐因双手双脚都戴过镣铐,关了半个月磨得脱了一层皮,伤口涂了药缠着绷带,连自己衣食住行都困难,结果现在却不知痛一样,一直盯着季时傿傻笑。
他自己拿不了碗筷,脚踝肿得下不了地,季时傿便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见状“啧”了一声斥道:“你作甚么傻样呢,笑得这么不值钱。”
梁齐因羞赧地往她的方向靠过去一点,“一见到你就开心,忍不住。”
季时傿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傻的,手脚都烂了,也不知道乐呵个什么劲,出的什么馊主意,差点没把自己搭进去。”
她越骂梁齐因便笑得越开心,艰难地蹭到季时傿面前,亲了亲她的嘴角,“我才不管,他们都死光了才好,我只是被关了几天,一点事也没有。”
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一点,“就是可惜,这几日又要养伤,就不能……”
季时傿疑惑道:“你说啥,我没听清?”
梁齐因凑到她耳边又复述了一遍,目光既羞涩又期待地瞟了瞟她的衣襟。
“……”
季时傿伸手摸向他撑在床铺上的双手,在他手腕上的伤口处按了按,梁齐因嘴角一抽,手臂卸了力,整个人往一边倒去。
“你要死啊,都这幅鬼德行了还想些有的没的。”季时傿气急败坏地捞过一旁的被子,猛地按到梁齐因头上,“睡你的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卧房,她在旁边的偏室里将白天穿的衣裙换下,又找了件玄黑的劲装,将发髻拆开后简单地束起,做完这一切,才重新返回卧房。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梁齐因已经睡下了,他在牢里被三司连环审讯了多日,早就精疲力尽,刚刚是怕她担心,才强撑着精神同她嬉笑打闹。
季时傿站在床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目光柔和,倏地弯腰轻轻啄了一下梁齐因的嘴角,再将他盖在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用气音道:“傻样儿。”
说完后便直起身,从架子上取了弓箭,又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孤月高悬,残星点滴,从京城前往西南蛮荒之地要经历过很长的一段路途,路上至少半年有余,从前高高在上的禁军统领此刻沦为阶下囚,脖颈上套着枷锁,只能狼狈地跟在押送犯人的衙役身后,还时不时地会遭打。
“快点!”
这种活计又苦又累,还讨不到多少赏,越往南气候越发炎热,暑气蒸腾,像是进了蚊虫老窝一般,衙役心情也不好,对待犯人便不宽容,一马鞭抽过去,梁齐盛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他狂悖惯了,堪堪站稳身体后,眼神冷萃如冰,前头的衙役挑了挑眉,“还敢瞪我!老子抽不死你!”
他刚挥手,梁齐盛便猛然拖住马鞭前端,将他从马背上拖了下来,随即冲上前,用被枷锁困住的双手掐住他的脖颈,一脚踩在石坑陷落的地面,用木枷锁卡住衙役的脖子,拼命地往后扯。
夜半无人的官道上响起沉沉的“嗬嗬”声,就在衙役快要被掐死的时候,一支箭矢遽然破竹而来,森寒料峭,“咻”的一声直接穿透了梁齐盛的肩膀。
力道大得他像是一个破布袋一般弹飞了出去,梁齐盛闷哼一声,惊慌地向四周张望,那名衙役已经昏厥,而所见之处寂静昏暗,渺无人烟,他迅速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密林深处扎去。
紧接着第二箭裹挟绵延之力,风摧叶动,以裂石穿云之势,将他的另一个肩膀贯穿,梁齐盛被钉在地上,重重滚了几圈,咬着牙又爬起来。
随后第三箭第四箭射穿他的小腿,第五箭第六箭剐去他的双耳,紧随其后的十几箭,一如既往地没有对他造成性命威胁,但每一下都生生要去他大半条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废人。
整整十六箭,无一虚发。
梁齐盛几乎第一时间就将这个隐在暗处的人,与设计将自己害成这般境地的幕后黑手联系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使得此人做到这一步,甚至追到他流放路上,要以这种近乎折磨的方式至他于死地。
“是谁……”
林中叶止,冷寒风刃剐面剜肉,稳健的步伐声自几丈外传来。
梁齐盛抬起头,借皎清月光看清来人,如寒坡雪丛中一枝孤高冷冽的梅,彻骨击魄的深秀眉眼,一身玄色劲装,肩背如裁,漠然垂视的目光中不悲不喜,如同在看一滩死物。
她手里握着长弓,缓缓反手从背后的箭筒中又取出一支,铮弦波动,留势尚未消弭,弯弓搭箭的手端得极稳,骨节森寒如铁,语气冷澈,更甚江北旷野东风,“第十七箭。”
梁齐盛满面惊恐,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在放才的那十六箭中,他四肢腕骨处皆被射穿,力道刁钻,如同被刀割过一般,血液的快速流逝使得他浑身发麻,一点力气也抬不起来。
“是你……”
宫里行刺的是她,翻出他藏兵一事的也是她,季时傿一定想起来了,她这次回京,服丧是幌子,她分明是要报仇!
“季时傿……”梁齐盛睁开被血水糊透的双眼,“你卑鄙,时至今日我认了,我已被你逼入此地,你还要如何?!”
季时傿微微掀起眼皮,冷笑一声,“梁大人,贵人多忘事啊,当年你毁坏我父亲棺椁的时候,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你砸了十七下,我今日便带了十七箭,我们之间的旧账今夜便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梁齐盛顿时愕然,当年他砸了季时傿父亲的棺椁,她便如数奉还十七箭;砍了她的侍女,她便用箭射穿了他腰腹五脏;他在她身上哪里动过刑,她都一一讨了回来。
“最后一箭。”季时傿缓缓拉开弓,“让你也尝尝失明是什么滋味。”
梁齐盛惊恐地瞪大眼睛,瞳孔骤缩,清晰地看到那支箭如何刺穿了他的眼眶,剧烈的钝痛感瞬间席卷全身,梁齐盛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因被枷锁束缚,而无能为力地弓起,无法触碰剧痛迸溅的伤口。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如果你心有不满,你就去找对不起你的人,是你自己无能,不敢找他们讨要,哪怕你后来身兼数职,位高权重,我照样看不起你,下三滥的废物。”
血水污泞从他眼前流下,渗入口鼻,梁齐盛艰难地用仅存的眼睛往外看去,他已经无法呼吸,恍惚间那张冷面只在他身上继续停留了一眼,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季时傿嘴角的半抹残笑,如一柄割喉利刃,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其实他最开始也把梁齐因当自己亲弟弟一般疼爱,可是自从他们母子出现之后,老国公一心扑在他身上,祖母也更疼爱他,包括他的亲外祖父,他的母族,都更加偏爱他。
而自己,在这个家中生活了十年,母亲离去,胞弟早夭,父亲换女人如换衣服一般,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似乎只有这些长辈,但他们却有更加寄予厚望的人。
包括几年后镇北侯带着独女来国公府拜访,明明梁齐因不过三岁稚童,明明自己一直在竭力表现,但镇北侯就是选择了他,连年纪尚小的季时傿也只喜欢追着他跑。
这件事在梁齐盛心里藏得很深,深到可能其他人都忘了但他还记得,
到底是谁将他们逼到如今这般鱼死网破的境地,梁齐盛弥留之际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这次,他却怎么都答不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露华
滴漏行至后半夜, 水声轻缓,星云低垂,偶尔能听见墙角草丛间传来的蟋蟀声, 萤火三两只,扑朔难寻。
季时傿从京郊回来,脚程很快,从离家到杀完人也未见得天亮, 月华流照,后半夜烁星遍野, 她背着弓翻上自家院墙, 刚跨过一只脚, 便瞧见星繁晓露的院落当中,坐着一个人。
梁齐因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薄衣, 手里拿着一件外袍, 坐着的时候裤脚微微抬起, 露出一双镣痕斑驳的脚踝,他听见声音后抬起头,踉跄着站起来。
不过他脚上的伤口有些深,初夏炎热,在牢里便生疮脓,拖了几日严重起来连路都走不好,季时傿急忙从墙上翻下, 奔过去扶住他,嗔怒道:“我让你别乱动你就非不听是吧。”
梁齐因抖开手里的外袍披到她身上, 温声道:“冷不冷呀阿傿。”
“还好。”
季时傿下意识扭了扭手腕, 先前力气用大了有点拉到筋骨, 梁齐因心细, 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伸手扶住她的小臂,按压的力度恰到好处。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季时傿抬起头,借着月色用目光细细描绘梁齐因的脸,或许在她今晚离开的时候他就醒了,或许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梁齐因明明看到她背着弓箭,穿着夜行衣,也不问她去了哪儿,他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夜,也就只是想在她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给她披上一件寒衣。
还有他兄长的那件事,梁齐盛获罪,一定会牵连到庆国公府,他必然逃不过牢狱之灾,季时傿原本不想用这个法子,可梁齐因却自己到京汇码头找到查办私盐的官员,告发了他兄长走私的货船,一点情面也没有留,甚至不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对他会有多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刑部尚书张简对他留情,可能换做其他法司,以梁齐盛得罪人之深,他必受迁怒,少不了掉几层皮。
甚至现在从牢里出来,镣铐磨破的地方几可见骨,他也只字未提到自己。
季时傿盯着他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轻声道:“你怎么不问我今夜去了哪里?”
梁齐因头也不抬,继续按揉着她手臂的肌肉,“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不会过问的。”
季时傿沉默良久,忽然往前搂住梁齐因的腰,头靠在他胸前。
“齐因,我有时候觉得我真的挺幸运。”
梁齐因也回抱住她,“嗯?”
“我爹死后,我虽然一心扑在西北战事上,但我一直觉得,我过得挺浑浑噩噩的,后来又遇到了这么多事,真的,可能如果不是有你陪着我,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何种模样,可能这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了。”
季时傿语气轻慢,“但我现在,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也有了牵挂,你之前一直觉得是我在改变你,其实你何尝不是也改变了我许多。”
季时傿闭上眼,“谢谢你。”
梁齐因静静听她说完,低下头,下巴挨着她的发旋蹭了蹭,“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了?”
“想到就说了。”季时傿贴着他的胸膛道:“真的,越来越喜欢你了,忍不住想去给我爹烧两柱香,夸夸他真有眼光。”
梁齐因闷笑一声,“有多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哪哪都喜欢。”
季时傿抬起头,一边亲他一边道:“眼睛喜欢,鼻子也喜欢,嘴巴也喜欢。”
她说话声音小,含糊不清,像撒娇讨吻一样,梁齐因顺势低下头让她亲得方便些,一手按上她的腰,动作间牵扯到腕骨的伤口,梁齐因的眉心猝然跳动了一下。
季时傿停下来,抵着他的鼻尖,低声道:“是不是很疼?”
梁齐因摇摇头,“我不疼,一点也不疼。”
季时傿不再动了,只盯着他的眼睛看,和里面一个小小的自己对视,梁齐因原本还有些失落,下一刻季时傿便蓦地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倒在地。
他肩上的外袍滑落,垫在身下时,檐前的地板倒也不算冰人,梁齐因抬起手,下意识扶住季时傿的腰,磕绊道:“阿、阿傿……”
“别动。”
季时傿坐在他身上,常年练剑拉弓的手一寸一寸从他胸腹的肌肉上滑过,指间的薄茧蹭得梁齐因浑身发烫,他抬起腰,伸手想要搂住季时傿。
梁齐因再动手上的伤口就要裂了,隐隐有血迹渗出绷带,季时傿不由斥道:“我让你别动!你还想不想养好伤了?再不听话就回屋睡觉去。”
梁齐因只好紧闭双眼,可是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更加明显强烈,他喉舌滚烫,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把这个坐在他腰上胡作非为的人压下去,可实际上却乖巧地依照季时傿所说,再也不动弹了。
长发垂落时扫过梁齐因的肌体,他近乎呜咽出声,手指在腰侧无助地曲起,季时傿见状直起身,抬手将头发高高挽起。
梁齐因察觉出有关她的气息在远离,倏地睁开眼,恰好瞧见季时傿正将脖颈后的系带解开,衣衫堆落,粉腻香浓,
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素花皎霜雪,红艳比瑶琼”这句诗,季时傿素面未妆,玄色衣衫摞在臂弯,玉面清影,香谢菡萏,盈盈一点水中月,袅袅一厘云上岚。
梁齐因喉结滚动,在二人分隔两地之际,只能靠书信往来聊以慰藉,偶尔梦中窥探都恐求之不能。
他先前不敢告诉季时傿的梦境,也是这般零露漙兮的将晓时分,曲岸廊圜,满庭浮香,晃动的裙摆如同薄雾细雨中轻颤的花枝,纤云凝露,裙裾摇曳间,一片月白清。
季时傿伏下身,鬓边洇湿,忽然想趴着歇一会儿,她半睁着眼,廊外卷边天光,月亮也是将坠不坠之势,梁齐因微微抬起手,摸到她腰窝的薄汗,哑声道:“累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还好。”
梁齐因侧头往屋檐外看去,疏星淡月,好像将这一场偷欢都看了去,他喉间有些发涩,从散落的衣袍中拉来一件,轻轻盖在季时傿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
“不想让它们看见。”
————
六月梅雨,街巷间的青石砖上长出薄薄一层苔藓,贡院坍塌的号子终于修理好,朝廷正在选举这一届秋闱的主考官,大概有了几个人选,下了大朝会后官员陆续回到各部值房,裴逐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头气势汹汹的户部尚书肖顷。
禁军统领一职空落,各方绞尽脑汁地想要把自己人推上位,端王今年加绶了玉带,这是亲王最大的殊荣,可以说是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废太子都前往封地快一年了,成元帝也迟迟没有再册立太子的意思。
今早大朝会,成元帝不仅无视了举荐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为禁军统领的折子,直接任命了刚回京不久的谢丹臣,周适详的父亲叫周秉德,乃兵部侍郎,与肖顷是同年,自己人没上位便也罢了,反倒被半路杀出来的谢丹臣截了胡。
“老师,您慢一点,雨天路滑。”
肖顷握紧手,强忍着才没一掌拍在桌案上,“老天无眼,竟没下道雷劈死那姓谢的小瘪三。”
裴逐抿紧唇,进了值房后将伞收拢,“好歹不是姓梁的当道,也不算坏事。”
说到这个,肖顷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倒是听说,跑到刑部告发梁齐盛的人是他那个亲弟弟。”
这件事最近在京城闹得人尽皆知,有人说梁齐因大义灭亲,刚直不阿,也有人说他冷酷无情,沽名钓誉。
肖顷上次设计想要将他们拉下水没成功,反倒搭进去了一个蔡垣,好不容易熬死了天天在成元帝面前卖弄老脸,煽风点火的沈居和,正愁下一步怎么办呢,那厢自己先打起来了。
裴逐点点头,“是,梁齐因还因此在牢里被关了许久。”
肖顷哼笑几声,讥讽道:“有意思,自家人打自家人,他们这一家子也是奇葩得很。”
“不过秋闱快到了,那梁齐因今年也是要参加的,日后此人必是朝中第一大毒瘤,不知道要搅和多少水,他不除,我心不甘。”
裴逐立在一旁为其研墨,闻言手顿了顿,半晌才道:“他也未必就能入朝。”
肖顷不禁抬眉,神情复杂,“怀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忘了,庆国公久病缠身,焉知能不能活到八月,到时秋闱,他不得接着守孝吗?”
肖顷眯了眯眼,“倒确实如此,不过去年多地灾祸,难免明年不会再开恩科,不足以一劳永逸啊。”
裴逐低下头,“学生粗鄙浅薄,让老师见笑了。”
“你呀,就是太年轻了一点,这斩草要除根,既然要做事,那就做得狠绝一点,以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裴逐放下墨条,走到桌案前弯下腰,“学生请老师指点。”
肖顷嗤笑一声,招手道:“来,老师慢慢讲与你听。”
作者有话说:
“素花皎霜雪,红艳比瑶琼。”——宋·晏殊《句其十三》
第134章 作弊
盛夏当时, 晴翠流星,距离秋闱还有不到一个月。
这些时日来,梁齐因一直被季时傿拘在家中好好养伤, 也顺带温习,一开始的时候只准他看书,后来才可以动笔。原本夏季不易于养伤,但这般细致的照料下, 梁齐因手脚的镣铐伤好得很快,已经可以正常行卧弯曲了。
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 原作观赏用, 并不怎么结果, 季时傿倒腾了半个夏天,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后来这棵桃树竟然真扣扣搜搜地结了颗果子, 小得不能再小, 硬得不能再硬。
季时傿每日守着那颗果子,不准虫子啃咬,不准鸟兽叮啄,好不容易捱到了桃子快要成熟的时候,梅雨季过去,树上涌出了大片大片聒噪的知了。
梁齐因坐在廊下看书,听到前面的动静抬起头, 季时傿扎着衣袖,荷色的裙裾掩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中, 夏季多薄纱, 隐隐可见她后背凸起的肩胛骨, 像是一双颤动的蝶翼。
她手里拿着长杆, 正在挑树枝上鸣叫的金蝉。
梁齐因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宋词》,翻开的那一页名为《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竟与面前的景象有几分惊妙的重合。
梁齐因放下书,望向枝叶间的身影道:“阿傿,你在树上干嘛呢?”
季时傿一头扎在叶堆里,后知后觉地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钻出来道:“抓知了呢,吵死了,没烦到你读书吧?”
“没有。”
季时傿转过头,又往上爬了几寸,她身手好,一整个人压在细长的枝桠上也稳稳当当,抬手挑完顶梢那只叫得最欢的知了后一跃而下,肩上扛着竹竿,手里抛着一只还没她半个拳头大的桃子走到梁齐因面前。
梁齐因探头看了看她手中的桃子,“熟了吗?”
“熟了吧,都快八月了。”
梁齐因唇线紧抿,犹豫道:“可是它还是绿的,阿傿。”
“哎呀说不定就这品种呢。”
季时傿用袖子擦了擦,一口咬上去,顿时酸得她口齿又苦又涩,五官几乎扭曲。
梁齐因忍俊不禁,“酸吗?”
“酸……不酸!可甜了!”季时傿坏心眼地扯谎道,伸手将咬了一口的桃子递到他嘴边,“你尝尝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头还皱着,梁齐因一眼看穿她想捉弄自己,却还是张嘴咬了上去。
果肉苦涩如树皮,酸得他眼角一抽,季时傿见状得逞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被骗了吧,嘿嘿。”
谁知梁齐因却忽然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轻声笑道:“没有,很甜。”
“……”
季时傿瞪大眼睛,震惊于梁齐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八百年没有红过的老脸顿时烧得滚烫,忙不迭地将梁齐因翻过身,推着他的背道:“整天净搞些……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看就没好好读书,罚你今天不准上桌吃饭!”
打打闹闹了十几日,夏季走到末尾,白露过后,凉风吹叶,时草凋敝,满庭芳绿谢去,森叶渐渐枯败。
八月初定下了主考官与同考官四人,今年的秋闱考题是戚方禹出的,同考官有两名是翰林官,另外两名科道官。这些人一旦被钦点之后就不能再回家中,早早地搬入贡院,考题由主考官保存,除了几名同考官外无人知道里面封存的内容是什么。
今日是秋闱的第一场,不到五更天考生们就要进入贡院,一号一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无故不得离开。梁齐因进贡院前几日去戚府拜访了一趟,他走的是都城中心的大道,看到的人数不胜数。
顺天府屏退了沿路的行人,一开考之后贡院附近戒备森严,谁都无法进出,未等考试结束,远远地便有各个考生家中的仆人书童等在贡院外翘首以盼。
护城河边的宫人打扫着岸边掉落的红枫叶,冗长宽敞的宫道上大步流星地走过一个肩宽背厚的男人,头戴玉冠,身披华服,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气宇轩昂。
护城河旁扫地的宫人跪下来,“端王殿下。”
赵嘉礼心情颇好,摆了摆手。
前不久柳婕妤生了个公主,成元帝期盼已久的儿子没有出现,虽然往榕春苑赏了许多东西,但却不似往常一样上心了,肖皇后松了一口气,再加上那名大渝公主有了身孕,赵嘉晏忙着照顾他夫人,近来很少和他作对,赵嘉礼不知道有多舒坦自在。
坤宁宫的宫人通传端王殿下拜见,肖皇后正在抄佛经,闻言停下笔,头顶的金丝九凤步摇微微晃动,戴着华美纤长护甲的手轻抬,“来了。”
赵嘉礼跪下来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肖皇后轻笑,“免礼免礼。”
说罢招招手,“刚从值房来?”
赵嘉礼摇了摇头,坐下来灌下一杯水,他舅舅是户部尚书肖顷,赵嘉礼自然可以去户部值房学习,暗地里还可以与那里的官员结交。
“没去,今儿不是秋闱第一场嘛,我到贡院口送采蘅了。”
肖采蘅是肖顷的长子,也是肖皇后的侄子,与赵嘉礼是从小长到大的表兄弟,今年正好要参加科考,肖皇后对这个侄儿很上心,闻言关切道:“蘅儿书都温好了吧?”
“温好了温好了,今早还说呢,等他考中了将来便一心辅佐我。”
这话说的有些僭越,但人人都知端王必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肖皇后虽然知道这么说不妥,但也没指责什么,“现在可别高兴得太早,本宫就怕有哪个不长眼的踩到蘅儿头上。”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母子俩都明白说的是谁,赵嘉礼剥着葡萄,头也不抬地讥笑一声,“母后,等着看吧,今儿有好戏瞧呢。”
肖皇后唇上的口脂偏深,笑起来时如一朵殷红的牡丹花,端庄华贵,“你又知道了?”
“这可是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码。”赵嘉礼吐出葡萄籽,“母后还不知道舅舅吗?”
肖皇后脸色沉下来,“不要成天只知道舅舅长舅舅短,本宫是不是和你说过好多次,平日里不要与你舅舅走得太近,你父皇不喜,你怎么就是不听!”
赵嘉礼莫名其妙道:“我找自己亲舅舅怎么了,这也不行?”
“你父皇可不希望皇子与臣子走得太近,哪怕是舅甥也不行,本宫让你多留几个心眼你非不听。”
“母后,您就是太谨慎了,如今赵家铎已经去了封地,赵嘉晏那小子不足为惧,我们大局在握,还怕什么。”
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在理,肖皇后气消了些,半晌又道:“对了,你舅舅这次想怎么做?”
赵嘉礼得意一笑,偏头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肖皇后神情有些诧异,“真的?”
“千真万确,他前日去戚府拜访,戚阁老是主考官,你说他还能去做什么?现成的把柄在我们手里,母后,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话音落下没多久,殿外宫人忽然跑上前急道:“娘娘,殿下,外面出事了!”
————
贡院负责监察巡视的官员爬上明远楼,此地往下看一览无余,考生与监考士兵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内帘外帘分隔开,第一场考试快要接近末尾,外帘负责受卷,弥封等工作的人员已经严阵以待。
倏地,明远楼有人大喊道:“天字三十八号考生作弊!”
此话一出,一旁众人齐齐站起来,一名巡查官员道:“你确定?你看见了?!”
“我没看错,天字三十八号考生举止鬼鬼祟祟,我便多留意了一阵,谁知竟看到他从桌底掏出一张纸行作弊之事!”
众人脸色大变,明远楼响铃,底下考场迅速戒备,所有考生全部停下笔,此时已接近交卷时间,考生们面面相觑,都是一副震惊之色,巡查官员从明远楼下去,有几名眼尖的顿时僵住了神情。
因为那名考生不是什么名不见转的普通人,而是近两年风头正盛的梁齐因,他前些时日才出了孝期,被成元帝特准参加今年的秋闱,才第一场就行舞弊之事,还被人当场抓获。
内帘几名考官也纷纷赶到,戚方禹一边强忍住咳嗽一边喘道:“发生何事了?”
“回阁老,天字三十八号考生有夹带。”
戚方禹脸色一变,抬头看向被士兵押住的梁齐因,他面无表情地站着,身旁的巡查官员呈上一张纸条,几名同考官一起凑上来,只扫了几眼便有人惊呼道:“这、这可是——”
与第一场考试的考题高度重合,分明是泄题!
其中一名同考官随即后退几步,疾言厉色地指着戚方禹,痛斥道:“戚阁老,枉陛下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徇私舞弊之事!”
他话一出,在场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秋闱未开始前,梁齐因去戚府拜访戚方禹的事情许多人都看见过,而考题在此之前完全密封,只有考官知晓,他是如何拿到考题的!?
有几个官员素来敬重戚方禹,闻声皱眉道:“姚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阁老威望素着,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先前叫唤的人名为姚辙,是成元十一年的进士,他的儿子娶了肖顷的小女儿,另一个庶女是端王府上的良娣。
姚辙是个彻头彻尾的端王党,他方才严辞令色地控诉,梁齐因稍稍抬起头,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姚辙没来由地一怵,梗着脖子道:“你作弊我可是亲眼看到了,这张纸条是从你号子里搜出来的,你瞪我没有用,本官可没有冤枉你!”
方才还想要说话的几名官员噤了声,因为那张纸条确确实实是从梁齐因号舍里搜出来的,那么他作弊是证据确凿的事实,可是他的考题又是从何而来,就难免让人怀疑起前不久刚被他拜访的戚方禹了。
“姚大人……”戚方禹神情严肃,咳了两声继续道:“事关重大,不要妄加揣测。”
姚辙扬声道:“我妄加揣测?阁老,诸位,你们是亲眼看见的,这张夹带的考题是从何处搜出来,我到底有没有胡说,你们知道!”
众人不敢应和,互相对视几眼,窃窃私语。
“行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梁齐因忽然开口道:“诸位大人,在这扯头花可没有用,不如到陛下面前,让陛下来评判今日之事如何?”
四下一片哗然,有人惊骇他怎么做了这种事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姚辙冷哼一声,“到陛下面前就到陛下面前,本官可不怕!梁六公子,不要以为你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就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践踏律法,我告诉你,公道自在人心!”
梁齐因神色平静无波,“嗯。”
姚辙顿时噎住,愤然甩袖,转头道:“戚阁老,您敢随下官去陛下面前对峙吗?”
戚方禹扫视四周一圈,沉声道:“老朽自然敢。”
成元二十六年秋闱的第一场考试戛然中止,所有人都不能随意离开,陶叁在人群后探头探脑,疑道:“奇怪,公子怎么还没出来。”
季时傿抱臂而立,眉心郁沉,微微眯着眼,远远注视贡院大门,下一刻大门从里打开,人头攒动,几名名士兵押解着一人从贡院走出,乌泱泱的人群中顿时闹哄哄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有考生被抓了?”
“那好像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吧?”
“说是作弊被抓,现在要进宫面圣……”
“作弊!?”
陶叁惊慌失措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将军,将军不好了,公子被带走了!”
季时傿眉头一蹙,凝眸望向远处,只能依稀从拥挤的人群中看见梁齐因熟悉的身影,前头的官员一脸义愤填膺,他看上去却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毫无被当场抓获的羞愧。
“将军,这可怎么办啊,公子不可能做那种事的!”
谁知季时傿却摆摆手,施施然离去,“放心吧,你家公子八百个心眼,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人能算计到他。”
陶叁一脸懵,“啥!?”
作者有话说: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宋·周邦彦《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关于秋闱,基本是我百度的资料,再加点自己私设的东西揉杂在一起,很不严谨,随便看看就行。
第135章 破题
秋闱忽然中止, 贡院里的考生暂时回不了家,浩浩汤汤的一群人涌进东华门,成元帝原本在南华苑打坐, 陈屏急匆匆地跑上大殿,颤声道:“陛下,贡院出事了。”
成元帝眼睛都未抬,贡院出事无非是有人徇私舞弊, 按律从名单上划去,遣返原籍即可, 用不着闹到他面前。
“陛下……”陈屏抬起头, 面有苦色, “陛下,您还是去大殿瞧瞧吧, 戚阁老牵涉其中, 姚御史也不依不饶的, 怕是需得陛下您亲自圣断……”
成元帝睁开眼,四面墙壁白鹤扬项欲鸣,仙瑯寰珮,丹炉上空烟雾缭绕,如临云端,殿内悬挂的三清祖师像栩栩如生,森然肃穆, 他缓缓站起身,剪裁宽大的白色道袍被风吹起, 像是堤坝上搏腾的浪潮。
“移驾。”
养心殿内已经跪了一地人, 御史姚辙一脸义愤填膺, 其他同考官各个脸色诡异, 戚方禹垂首立于一侧,时不时地咳两声。
“发生何事了?”
御驾赶到,众人齐齐跪下磕头,成元帝从人群中让出的空道走过,漫不经心地捏了捏眉心。
戚方禹抬起头,瞥见帝王身上不合规矩的装束,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姚辙托太监总管陈屏呈上一物,眼含怒气道:“陛下,下官在明远楼监察之时,看见天字三十八号考生夹带作弊,内容与考题所问几乎无差,开考之前考题交由主考官保管,可这名考生却提前知晓……”
成元帝正了正色,伸手接过两张纸,一个是考题,一个是夹带作弊的纸条。
为了严防出现徇私舞弊的情况,在开考前,考题只有出题者也就是主考官一人知晓,哪怕是负责阅卷的同考官事先也不能得知密封的考题是什么。
主考官一般由君王钦点,身负重任,通常为六部尚书或大学士担任,戚方禹本就在文华殿负责给皇子教学,由他出题倒也理所当然。
大靖律法森严,对于考场作弊的学生不只是除名禁考一事这么简单,严重的还会引来杀身抄家之祸,但只是如此便也罢了,闹不到成元帝面前,可偏偏这张小抄上的大部分内容与考题所问如出一辙,也就是说泄题了。
成元帝眸色暗沉,漆黑如墨,他捏着两张纸,目光移向一侧的戚方禹,“戚卿,此事你如何解释?”
戚方禹跪下身,“臣问心无愧。”
姚辙冷哼一声,“阁老,考题内容在此之前只有您知晓,难不成它自己会飞,飞到考生手中吗?”
“夹带作弊的考生在哪儿?”
外殿侍卫押着澜衫还未除的梁齐因走进来,成元帝脸色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拨动扳指,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考场夹带,你可知罪。”
“回陛下,学生没有作弊。”
梁齐因尚未定罪,便还是贡院的考生,他他虽低着头,声音却不卑不亢,成元帝又看了两眼那张纸条,丢到他面前道:“这可是从你号舍里搜出来的。”
“是学生号舍里搜出来的,却未必是学生放进去的。”
话音落下,姚辙瞪大眼睛,炸毛一般,“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微臣亲眼见到他鬼鬼祟祟地从桌底掏出纸条。”姚辙连珠炮似的,转头冲向梁齐因道:“难不成是别人威胁你让你抄它,让你夹带吗!”
“世子,您可是权贵出身,怎能做出这般不三不四的事情,既已享了祖辈荫庇,又要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去排挤寒门学子,您还真是两手抓,一点便宜也不肯落啊!”
这话一出,其余几个同考官与贡院的书吏也跟着点头,这些人多是朝中清流,被世家权贵逼迫,有些仕途不顺,难免内心郁结。
仔细一想更加气上心头,国公爵位本就尊贵,侯爵子弟一般不掺合着去考什么科举,反正本来就能享福,梁齐因少时成名,只不过意外耽搁了几年,他才名在外,本以为有几分真才实学,如今看来,先前声势浩大,其实就是个十足的假把式。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看向一旁的戚方禹,因为与梁齐因狼狈为奸,鬻题的是他,德高望重的一朝首辅,竟公然做出这种徇私舞弊,藐视国法的事情,更加可恨!
姚辙伏下身,言辞中满是讥讽之意,“阁老身为首辅,兼印吏部,今日泄题,明日要如何,我朝百官考成去留,是否只凭阁老一人之言所决定,科考成了笑话,那还拜什么孔孟圣人,不若退居让贤,阁老移坐孔庙吧!”
殿内不乏有戚方禹的门生,闻言立刻皱眉斥道:“姚御史,事无定论,你怎可如此含血喷人!”
姚辙冷眼一扫,“秋闱前,梁岸微至戚府拜访一事人尽皆知,自城中大道上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都曾见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戚府外,之后便出了泄题这样的事,诸位,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看向沉默的梁齐因,严声道:“好,倘若真就是我冤枉了你,那世子能不能解释,那日你到戚府究竟做了什么?!”
戚方禹淡声道:“那日是老朽长子忌日,他登门祭拜,绝无他事。”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姚辙满面讥讽,“狡辩之语,恐难以令人信服。”
成元帝先前并不知还有这样的事,眉心下压,周身气质都冷淡了几分,按着桌案道:“还有此事?”
“陛下,常人都知道避嫌,刻意不与师长接触,而阁老却公然与庆国公世子私相授受,好,戚阁老,您倒是又提醒了我一件事。”姚辙转过身,“若下官没有记错,令郎还未英年早逝的时候,与世子似乎私交颇深吧,二人又是同窗,也难怪您对他‘青睐有加’呢。”
众人一激灵,戚拾菁与梁齐因私交甚笃的事情全城皆知 ,这两人又都是沈居和的学生,戚方禹痛失爱子,自然也想着对他的昔日好友照拂一二,干脆直接给他开了后门。
成元帝已是濒临爆发的边缘,谁知这时候梁齐因竟突然笑了一下。
他拾起被姚辙扔在他脚边的纸条,“首先,这东西不是我写的,破题有偏,书写者资质平庸,学问不扎实。”
姚辙嘴角抽了一下。
“就拿‘天行有常’所讲的天人相分之理,世世有常,亘古不变,他写‘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但结合上一道‘宠辱若惊’来讲,先贵身,后厚体,‘体’即体识,也就是禀性与行为,那么‘天行有常’的破题之法即‘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由此可得‘不知常,妄作凶’。”
“这几道题环环相扣,中心即为‘仁’,爱惜自己的身体是仁,尊重自然规律,不作轻妄之举这也是仁。”
梁齐因说完看向戚方禹,“阁老作这些考题的初衷,是这样吗?”
戚方禹点了点头。
其他考官也频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梁齐因将纸条放下,“既然如此,姚大人,这解题都解得七零八落的小抄,若说是我做的,那是不是有点太侮辱我了。”
姚辙怒道:“竖子猖狂!”
“第二,我若是别有图谋,不说夜半三更无人时登门,至少也要避着人群走小路,招摇过市就差把‘我要行贿’四个字贴在脑门上,我蠢吗?”
满殿众人一听连连点头,是啊!这种蝇营狗苟的事情怎么可能让别人看见嘛。
姚辙脸色顿时煞白,梗着脖子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为之,休要诡辩!”
梁齐因又笑了一下,满身月白风清,“猜对了,就是故意为之,做给你看。”
姚辙颤道:“你什么意思……”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日学生拜访戚阁老,谈到历届科考舞弊之事,学生一时兴起,将原本为我家将军准备做首饰的荧粉给了戚阁老。”
梁齐因说到“我家将军”四个字的时候神色如常,极其自然,弄得众人惊奇完又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继续道:“学生让阁老将荧粉涂在密封考题的牛皮纸上,这个荧粉是西域物件,昏暗的环境下会亮如烁星,极难褪色,若是有谁偷拿了考题……”
姚辙猛地将双手缩紧。
“手上便会留下印记,要十数日才能彻底洗去。”
成元帝目光一凛,半眯的鹰眼望向颤若鹌鹑的姚辙,“陈屏。”
“奴才在。”
“拉了窗,一个一个查他们的手。”
殿内众人纷纷伸出双手,窗棂隔挡,外面的光亮透不进来,整个养心殿内很快昏暗一片,姚辙紧紧将手缩进袖子里,直到陈屏走到他身前,扬声道:“姚大人,伸手啊。”
“陛下,莫要听信此等狂悖小儿的胡言乱语……”
能进内帘碰到考题的人,只有主考官和同考官五人,而其他四人已经伸出手,陈屏看了毫无异常,只剩姚辙。
“小儿”梁齐因瞥了他一眼,“姚大人,给陛下瞧瞧您干干净净的手,不就能证明学生在胡言乱语了吗?”
陈屏也道:“姚大人,快些伸手吧。”
姚辙死死攥紧袖子,还想试图说些什么,成元帝耐心猝然告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陈屏,拉开他的衣袖!”
几名侍卫走上前,姚辙被押着摁在地上,满面惊恐,陈屏一把拉高他的衣袖,掩在其中的双手荧光点点,流彩若星。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下一刻,成元帝猛地将手边砚台砸向姚辙,“闭嘴!立刻拖出去,斩立决!”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走进殿内道:“启禀陛下,季将军求见。”
成元帝紧了紧拳头,压下怒火,“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内侍跑出去了又回,跪下来战战兢兢道:“季将军说……说她在贡院外等世子的时候,抓到了一名鬼鬼祟祟,想要逃跑的书吏……那名书吏一时心虚便承认,是他在清理考场时……在世子所在的号舍放了小抄……”
第136章 暗潮
殿内静悄悄的, 拖着姚辙的侍卫也停了下来,成元帝满脸郁气,昏暗的殿内更显阴沉, 他微微抬了抬手,内侍领命退下,过了会儿,季时傿便提着一个人的后领进了大殿。
这名书吏在外帘, 开考前负责清理考场,他没有面圣过, 此时本就心虚, 一被带进养心殿两腿便止不住地哆嗦, 还不等成元帝开口询问,就嘴一张哭嚎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姚御史让小的往世子号舍里放东西的!”
季时傿进殿之后行完礼便站在一侧, 她身形直板, 束发一丝不苟, 横眉冷目,一进来殿内气压又下沉了几分,看着不像是来旁听,倒像是要砸场子的。
前头鬼哭狼嚎,不停磕头的书吏贪财图利,却又胆小如鼠,本以为考生作弊只是除名便罢了, 怎知又闹到了陛下面前。贡院封锁,任何人无令不得出, 他做了亏心事吓得半死, 越想越害怕, 便忍不住想翻墙逃离, 正好被等在外头的季时傿抓个正着,拖到了养心殿中。
满堂明黄黄的颜色,大殿最前坐着的中年人未着龙袍,不怒自威,书吏直接破了胆,不等人问便什么都招了。
肖皇后与端王还没有赶到养心殿,便听到了那边传来的消息,赵嘉礼急得原地踱了好几圈,“怎么回事,怎么跟舅舅预想得完全不一样?!”
上半年肖顷设计弄倒了礼部尚书谭桐,此事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戚方禹,再之后长乐宫走水,沈居和死于杖刑,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步一步缓慢进行,从最简单的小事开始,剥皮见骨,成效一开始虽然微乎其微,但最终能掀起的风浪却是巨大的。
比如成元帝又重新启用了廖重真,并如他们所愿一头扎进了求仙问道中,此刻戚方禹要是再出事,那么这位德高望重的首辅大人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事情如预想一般每一环节都恰到好处,完美进行,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梁齐因和戚方禹一开始就猜到了他们会在秋闱时动手脚,在他们设下的圈套外布了个更大的局。
赵嘉礼吓得嘴上都快要起泡了,肖皇后显然比他更冷静些,及时招来亲信,沉声道:“去告诉肖尚书,姚辙被抓了。”
“母后,怎么办……”
赵嘉礼一把拉住她的手,“这些个蠢货,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
肖皇后头上的步摇微微摇晃,凤目冷峭,她偏头一扫庑殿飞檐,“慌什么,本宫是不是告诫过你,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几个小官吏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你慌成这样子!?”
赵嘉礼被训得脸一垮,“可是……”
“没什么可是。”肖皇后睨了他一眼,语调冰寒,“这种时候越是紧迫越要沉稳,你这般慌不择路的模样还想成什么大事,立刻回去排查,有任何和姚辙他们牵扯上的地方当即斩断。”
赵嘉礼极力沉住心,谁知才走出去几步,便看到远处大道上紫色官袍的张简大步流星,一身肃然,像是有什么大事要禀报。
赵嘉礼没来由的有些慌张,他加快脚下速度,肖皇后见他转过身,立在悠长宫道上目视良久,随后道:“去南华苑。”
天空中浓墨翻滚,忽然打了一声闷雷。
陈屏将烛火点燃,大殿内又重新亮堂起来,台阶前跪着的人各个面色迥异,心怀鬼胎,在不知不觉间,那座无形的天平又悄然扭转。
很快,刑部尚书张简跪于殿外,紧随其后的还有被侍卫押解而来的犯人。殿前内侍匆匆瞄了一眼,顿时心惊肉颤,煞白着脸扑到养心殿内,“陛下……刑部张尚书求见。”
成元帝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闻言斥道:“不见!”
内侍不敢退,又磕了一个头,“陛下,张尚书还带了一个人,他说去年宫宴李氏刺杀一案有变,需要陛下亲自定夺。”
话音落下,成元帝猛地站起来,“谁!”
“是前任司乐太监……何晖。”
与此同时,户部值房紧闭的大门内,肖顷听到皇后身边亲信所言的内容,身形顿时一晃,脸上血色如潮水般褪去,手脚发麻。
裴逐急忙走上前扶住他,“老师……”
“完了……”
肖顷按住腰侧的桌案,何晖为什么没死?当初派去追杀他的人明明说人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死而复生,还是说当初被带回来的那具尸体是假的,真何晖早就被救走了!?
“娘娘和殿下呢!”
亲信伏在地上,背脊晃颤,“殿下出宫了,娘娘去了南华苑请廖天师出手协助。”
“是、是……还有廖重真。”
肖顷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振了振袍袖,“区区贱奴的几句话就想拉老夫下水。”
“怀远,你去御史台走一趟,让他们准备好弹劾我和殿下的文章,越狠越好!”
裴逐郑重地点点头,肖顷是想以退为进,如今这个局势对他们很不利,可若朝中突然开始一边倒,陛下就不得不起疑。
御史台多是端王党,裴逐立即离开户部值房,随从紧跟上他,却见他走的并不是要往御史台的方向,急道:“大人,不是要去御史台吗?”
裴逐并不回答,他蓦地在高墙边停下脚步,转身往户部值房看去,肖顷被成元帝身边的人传走了,他泰然沉稳,一点也没有大厦将倾前的紧迫感。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裴逐敏锐地察觉出一点暗潮涌动的方向,他若有所思,倏地转过身,掉头回了户部值房。
“大人,您在找什么?”
随从紧跟左右,一脸惊慌,他不明白裴侍郎现在为什么不去御史台,反倒折返自己的值房想要寻找什么。
半晌,裴逐从深压的文书中翻出数张薄纸,他双手颤抖,这是一个账本,记录了两年前绵山行宫竣工前的各项开支,当年亏空巨大,他曾列下了几个人名,其中有一个他不敢写,因为那个人就是他的座师,户部尚书肖顷。
最初的账本被肖顷撕毁,后来裴逐凭着记忆又写了一份,但他一直将这份账本藏着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如今该是让它面世的时候了。
养心殿内,焚香重影,烛火噼啪一声,隐隐有欲灭之势,陈屏心惊胆颤地挪过去,将灯芯挑开。
成元帝手按在桌案上,指节弯曲,“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张简低着头,声音平静而简洁道:“司乐太监何晖今日至刑部大堂投案自首,声称他受户部尚书肖顷指使,调换教坊司舞姬,伪造刺杀嫁祸太常寺少卿张振,陷害李玮。”
“何晖……”成元帝压着声音,“是真的吗?”
季时傿垂首望去,何晖被他们救下后苟延残喘了一年,时至今日才将他放出来,朝中官员不得与内廷私交,就像严禁后宫干政一般,这就是要杀头的罪名。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当初死去的人坟头草都长了几轮,等的就是如今这个肖顷自己沉不住气,露出马脚的时机,但季时傿还是担心,以他的奸邪狡诈,若是狡辩起来,是否无法将他定罪。
“回陛下,是。”
半晌,成元帝派去传话的人带着肖顷回来,他目光炯炯,美须纤长,半点不见得慌张,撩袍一跪道:“臣肖顷,叩见陛下。”
成元帝原本让人将他叫来是要问罪,可未等他开口,肖顷便自顾自叩首道:“臣要参御史姚辙,行贿贪污。”
话音一出,满殿哗然,被摁在角落的姚辙震惊地瞪大眼睛,没想到肖顷会立刻倒戈,将所有的事情推到他身上,“肖颂今,你胡说八道什么!”
肖顷不慌不忙道:“臣惭愧,因着小女嫁到姚家,臣有顾虑,先前不敢上奏,但这些时日来,臣心中诚惶诚恐,夜不能寐,陛下,臣要向您请罪!”
成元帝目光冷凝,神情复杂,殿中众人望向肖顷,面面相觑,季时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很快冷静下来。
果然,这老狐狸能言善辩,立刻就想到了说辞怎么将自己择出去。
成元帝冷笑一声,“朕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姚辙多次挑唆臣与首辅作对,臣家中还有他的私信,要臣取而代之。臣对首辅素来敬重,见此私信顿生胆怯,不敢大肆宣扬,可如今,姚辙竟胆大妄为,做出栽赃嫁祸之事,臣便不得不大义灭亲了。”
肖顷言辞诚恳,说完看向角落愤怒的姚辙道:“善之,我早就同你说过,我资质平庸,此生只愿协助首辅大人一起辅佐陛下,你为何如此执拗,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你想过你的孩子吗,我的女儿又怎么办!”
姚辙疯狗一般扑腾上前,“肖颂今,你无耻!你敢说你没有觊觎首辅之位,你敢说今日之事与你毫无关系吗!”
肖顷平静道:“我敢,倘若我有半点不敬之心,天诛地灭。”
季时傿捏紧拳头,本想开口的时候,跪在地上的梁齐因朝她摇了摇头。
大殿陷入诡异的死寂,良久,张简出声道:“肖尚书,您与内廷私交一事,您还没有解释。”
众人目光又齐齐望过去,肖顷丝毫不心慌,泰然直视道:“时过一年,已经尘埃落定的旧案又被人翻出来,其居心何在,臣不屑辩驳!”
“臣家中门户敞开,倘若张尚书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查,若真有什么,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现在就撞死在殿内!”
张简抿紧唇,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局势瞬息万变,刚刚还一边倒的风向又被肖顷一手按了回来。
殿内又再次陷入寂静,蓦地,窗外一声闷雷巨响,天闪燎动,炸得大殿亮如白昼,桌上烛火摇晃,窗棂墙壁顿时鬼影憧憧。
忽然,一名内侍躬身走进,低声道:“启禀陛下,户部的裴侍郎送来了一本账本。”
肖顷登时脸色大变。
成元帝抬眼,“呈上来。”
殿内众人盯着内侍走上前,肖顷抖如糠筛,惊恐地看着成元帝接过了那本账本。
下一刻,成元帝将它猛地砸向肖顷,咬牙切齿道:“来人,立刻将肖顷拿下!”
第137章 秋风
持续数个时辰的闷雷终于告竭, 天闪交辉,瓢泼大雨将满宫红墙碧瓦涮洗浇透,陡生异象, 鹤发道人站在檐下,仰头望了一眼如注的雨幕,听到身旁的小道童喊道:“师父,皇后娘娘跟前的公公来了。”
廖重真摸着拂尘的毛须, 一动不动,过了半晌门外传来敲击声, “廖天师, 我们娘娘有请, 廖天师!”
小道童不知道外面出了怎样的变故,只知道皇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她的邀请不能推辞, 急道:“师父……”
“不见, 就说老道在打坐。”
廖重真说完便一甩拂尘进了内殿,背影看着仙风道骨,飘飘欲仙,小道童扣紧了手指,只好冒着雨幕冲出去,大喊道:“我师父在打坐,万不能被打断, 公公请回吧。”
外面的内侍拍打宫门,“不行啊, 出大事了, 娘娘说了务必要廖天师出面一趟。”
小道童咬了咬牙,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有什么事等师父打坐完再说。”
内侍不得法,只能冲出南华苑,然而未等他返回坤宁宫禀报肖皇后,便在宫道上看到禁军拖着户部尚书肖顷走出养心殿。
雨幕中充斥着肖顷声嘶力竭的告饶声,内侍身形一颤,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明明几个时辰前,端王殿下还在和皇后娘娘谈笑风生,内侍连滚带爬地从宫道上爬起,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坤宁宫。
门窗将雨声隔绝,如同天外来音,如击如摧,虚无缥缈地从四面八方倾袭而来,殿内气氛阴鸷,气压沉沉。几个同考官一脸惊恐,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的考生作弊案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境况,姚辙被拖出去斩立决,户部尚书肖顷被押往刑部大牢待审。
“朕从来不知道,朕的手下,会生出这么多的蠹虫!”
“陛下……”
底下众人跪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成元帝冷哼一声,将手边的奏折攥得死紧,忽然道:“陈屏,端王呢?”
陈屏弓着背,颤颤抬起头,“端王殿下今早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如今,大概还在坤宁宫吧……”
“呵。”
成元帝站起来,“从前事事勤快,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见得他跑朕面前。”
陈屏低着头,冷汗涔涔。
他从台阶上走下,殿前跪着的一群人风声鹤唳,今年秋闱才开考就弄成这样,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考下去的必要。
成元帝走了两步后倏地停下,盯着跪在脚边的澜衫青年,忽然道:“梁齐因?”
“学生在。”
“嗯,你今年多大了?”
梁齐因肩背挺直,“回陛下,学生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
成元帝复述了一遍,又不再开口了,季时傿莫名感到心慌,微微抬起头,然而成元帝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喟叹道:“正是大好的年纪。”
“今日之事,也算委屈你了。”
“学生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成元帝冷笑一声,“梁磐后继有人啊,只是日后你能不能走到他那样,还得看你的造化。”
梁齐因伏下身,磕了个头。
成元帝不再开口,道袍的衣角从他肩前拂过,临近养心殿大门时才道:“行了,都别跪着了,该回去的回去,该考试的考试,让申行甫顶了姚辙的职,散了。”
话音落下,一名同考官试探着开口道:“陛下,那、那肖采蘅怎么办……”
成元帝恍然道:“哦,你说肖顷那儿子?”
他拨了拨扳指,随口道:“子承父过,除名,下狱。”
“是……陛下。”
众人齐齐恭送成元帝离开,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待御驾远去后,大家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梁齐因起身扶住一旁的戚方禹,“阁老,我扶您。”
“老朽没事,你得避嫌,你先回贡院,老朽自己走。”
梁齐因只好收回手,他是此次秋闱的考生,按律本不能离开号舍,但因为情况特殊,一出养心殿便被侍卫看顾着送回了贡院。
季时傿远远地跟在后面,贡院又加严了看管,同考官和书吏临时换了人,里面有些乱,梁齐因进去的时候正好与被士兵押解着拖出来的肖采蘅擦肩而过。
他父亲是国舅,成元帝可以说是他姑父,从前前途无量,离登天不过一步之遥,然而这根藤苗倏地便被轰然掐灭了。
方才成元帝同梁齐因说的那几句话,季时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胆寒,梁磐是老国公,三朝元老,只可惜早年太过溺爱子女,导致国公府未及三代便已呈落寞之势。
他那几句话看似没什么,但季时傿听着却觉得有几分警告的意味,梁齐因近来确实有点太过出头了,李家倒台和肖顷入狱或多或少都有他的手笔,要说成元帝一丝都未察觉,似乎也不可能。
还有裴逐。
季时傿皱了皱眉,将才彻底将肖顷压垮的就是那份修建绵山行宫的账本,各处清晰明络,不是草草写就的,应该费了一番功夫,为什么之前裴逐从来没有提起过。
肖顷还是他的老师,他这账本到底什么时候写的,一直到今日才拿出来。
如今肖顷算是彻底完了,不出意外的话他再也翻不了身,满朝肖党,现下在南方实行新政的也是肖党,之后陛下若是重新派遣南下的钦差,赵嘉晏也能更多一分希望。
整个八月都笼罩在一片乌云大雨中,连中秋都未能见到月亮,廖重真这一闭关便闭关了半个多月,任何人都请不动他,肖皇后多次派人求请都未果,她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廖重真就不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
那么他到底是那一方的人,若说是楚王党,可申行甫等人又恨不得生吃了他,难道他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吗?
大雨过后,大理石砖被冲刷得越发透亮,红墙如同被业火灼烧过一般,妖冶明煌,从宫道上跑过,隐隐可以照出过路人的身影。
端王妃慌乱无措地冲进坤宁宫,甚至被殿前的台阶绊了一下,她衣襟略开,步摇晃颤,跪在地上哭喊道:“母后——”
除东宫太子外,其他皇子到后宫拜见母亲都有限制,哪怕赵嘉礼的母亲是皇后也不行,他前些时日见过皇后,如今只能靠端王妃进宫传递消息。
端王妃的父亲是兵部侍郎周秉德,兄长是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当初肖皇后原本给赵嘉礼选的王妃是季时傿,虽然她已经定了亲,但因为镇北侯位高权重便想着再尝试几次,谁知道最后也没成。
后来又挑了另一个军方的人,便是周适详的妹妹,九门卫左将军虽然比不过禁军统领,但也算掌握了半个禁军,只差一步,没想到最后又被谢丹臣捡了漏,而这个谢丹臣在西北待了几年,一看就不是可以拉拢过来的人。
肖皇后坐在桌案前,铜镜里的女人雍容尔雅,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举手投足间却是一种沉淀馥雅的风流气态。
她放下玉梳,偏头望向跪在毡毯上的年轻妇人,厉声斥责道:“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起来!”
端王妃惶恐地抹了抹眼角,“母后,怎么办……舅舅已经下狱了,殿下让妾来问您,能不能向父皇求情……”
肖皇后讥笑一声,从桌前站起,“本宫早就说过,树大招风,不急于一时,当初是你们非要和内侍勾结,本宫不得不帮你们收拾烂摊子,如今引火烧身了知道怕了!?”
“母后……”
端王妃无助地抬起头,一把拉住凤袍衣摆,“可是如今已经这般了,若是父皇迁怒殿下怎么办,母后,您得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啊——”
肖皇后弯下腰,长长的护甲从她脸上划过,端王妃一阵颤栗,半晌听得她道:“你们手脚哪里不干净的赶紧给本宫择掉,一点渣子都不能剩。本宫明日脱簪去向陛下请罪,不管事情有没有转机,你都替本宫向你父兄传句话。”
“什么……”
肖皇后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端王妃脸色顿时煞白,“不,母后……”
“听到没有,一个字也不准落。”
肖皇后冷着脸,手指上的蔻丹如同蛇的红信一样妖冶艳丽。
端王妃咬着唇道:“听到了……”
八月底,秋闱放榜。
十几日来,成元帝肃清了朝中结党营私的官员,雷厉风行之下,一连折了上百人,过去几乎在朝中一手遮天的肖顷很快垮台,他过去犯下的罪名被罗列在册。
不仅是贪污敛财,党同伐异,还有犯上作乱等等罪名,一下子就将他压得再也翻不了身。
桂花飘香,香浓衣襟,申行甫提着酒跨进博文馆,扬声嚷嚷道:“梁解元,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呐——”
梁齐因轻笑道:“没钱。”
“那我走了。”
说罢提着酒又拐了个弯,梁齐因只好喊住他,“三日后禄廷街京华门,广白兄记得来赏脸。”
“好嘞,我又回来了。”
申行甫扭着脖子转了回来,拍拍酒坛,“我自己酿的,别的地方尝不到。”
季时傿从后厨门口探出头,唇上还有不知道吃什么留下的碎屑,“给我也尝尝!”
梁齐因垮下嘴角,走过去替她擦干净,“少偷吃,小心夜里又腹胀。”
季时傿无所谓地扬了扬眉,一边凑上前看申行甫拆酒坛的封口,一边问道:“诶对了,殿下啥时候走?”
肖顷出事之后,他在蜀州等地实行新政的门生皆被召回审查,这一审查才知道这些人在蜀州做了什么。
他们为了扩大税源,提高业绩,竟将坟地,沼泽,荒山等不适用于耕种的田地划成良田,逼迫百姓交税,一年来蜀州百姓苦不堪言,苦主多次进京被拦,求告无门,这些钱最终流入了那些人的口袋,不言而喻。
成元帝大怒,一连杀了几十名涉案官员,最清贫节俭不过的肖尚书,老宅内竟搜出了几百万两白银与数十田产,而这些钱,就已经可以抵国库几年的开支。
蜀州民怨四起,成元帝没有办法,只能派赵嘉晏再次南下安抚。
“明早就走,今日殿下要陪王妃,就不过来了。”
“哦。”
季时傿点点头,“王妃殿下快四个月身孕了吧。”
“对。”申行甫扒开酒坛封口的盖子,“等殿下回来,估计也离当爹没多久了。”
“总算除了那老王八,来,庆祝!”
梁齐因脸上却未见喜色,若有所思,“我听说,皇后娘娘昨日到养心殿脱簪请罪了。”
“其实我倒知道一点。”申行甫压低声音,“皇后说是她教子无方,身为一国之母也没有好好劝诫兄长,是她失责,求陛下收了她的凤印。”
季时傿低声道:“陛下准了吗?”
“不知道,陛下只让皇后回坤宁宫,其他什么都没说。”
“不愧是兄妹,都玩得好一手以退为进。”梁齐因平静道:“她既然都这么说了,陛下便不会再逼得太紧,不然闹得太难看也不好收场。”
“那此事便算完了?”
梁齐因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肖家势大,陛下有意从他们手中收权,但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廖重真竟然安分守己了这么久,若换做往常,端王受挫,他早就出来兴风作浪了,难不成是闻风起惧,近来不敢轻举妄动?
“哎行了行了。”
申行甫打断他的思绪,“咱们今日既然要庆祝,就别想那有的没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季时傿伸手与他隔空碰杯,嬉笑道:“申大人,你夫人准你喝酒吗?”
“呃……”
申行甫摆了摆手,“管她呢,我怕她?给我喝!”
话音刚落,帘子外便传来一声询问,“请问掌柜的,申广白在这儿吗?”
“完了完了我娘子真寻过来了。”申行甫立刻丢了酒杯站起来,“二位,我先翻墙走了啊,别说我在!”
说罢艰难地踩着凳子上了墙,又颤颤巍巍地不敢跳,一直到申夫人叉着腰走进来,怒吼道:“申广白你要死啊!”
季时傿与梁齐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第138章 重阳
九月临近重阳, 天霁秋光,滩声杂橹,波光粼粼, 每到这时,都城里总会有数不清的宴会,宫里东篱苑的名菊开放,皇后携众嫔妃邀请各府女眷进宫赴宴。
南华苑内, 檀香笼绕,小道童跪坐在丹炉前, 给一旁阖眼打坐的道人呈上酒壶, “师父, 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菊花酒。”
廖重真眼睛都没有睁开,漫不经心道:“倒了。”
“可是……”
小道童张大了嘴巴, 小声嘀咕道:“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
廖重真嘴唇翕张, 下颚的白须晃了晃, “以后不要随便接别人送的东西,快去倒了。”
小道童不敢忤逆,只好端着呈盘出了大殿,壶里酒香浓烈,光闻着味儿就够让人如痴如醉,他在树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大殿的方向, 鬼使神差地将本欲倒掉的酒壶又收了回来。
倒掉多浪费,宫里的佳酿, 外面可尝不到呢。
丹炉附近火热, 凑近几分便大汗淋漓, 廖重真端坐不动, 道袍两袖被穿堂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睁开眼,揭开炉鼎,心道:成了。
又过了片刻,御驾亲临,成元帝身上的滚金道袍仙鹤云纹,栩栩如生,他内里穿着明黄的中衣,尚可彰显他一国之君的身份。
廖重真手捧着锦盒,恭敬地跪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金丹已成,福寿绵延,此乃大喜之兆啊!”
“好、好啊——”
成元帝先是惊愕,随后顿时笑开怀,频频点头,双手谨慎地接过廖重真呈上的锦盒,近年来他越来越觉得身心力竭,不复年轻时的锐意进取,常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如今廖重真为他炼出了金丹,此后他又能恢复至从前一般年富力强的状态。
成元帝从锦盒里拿出金丹,只犹豫了片刻便迫不及待地要服下,然而他刚仰起头,廖重真便忽然站起来,急道:“且慢,陛下!”
“怎么了?”
成元帝堪堪止住,脸上有些不悦。
廖重真冲出大殿,仰头望向星河,掐指捏诀,神情越来越凝重,一边推算一边喃喃道:“不对不对……”
“廖天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陈屏见状心神一颤,躬身哀嚎道。
“陛下、陛下——”
廖重真倏地扑跪在成元帝面前,慌乱道:“异星光掩紫微,有冲撞之相,犯帝座甚急啊!”
“什么!”
成元帝神情惊骇,后撤几步,“什、什么异星?”
廖重真又仰头望了望天象,“从前此星还知收敛,近来愈发猖狂,紫微星渐弱,难怪陛下总是沉疴难除,再这么下去,恐彻底被其掩盖!”
陈屏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廖天师,这话您可不能在陛下面前乱说啊——”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臣此生惶惑不安,终不得道!”
成元帝双目微怔,似乎自从废太子离京之后,端王党便愈发猖狂,肖氏门生遍布全朝,他的病一直断断续续地拖到现在都没痊愈,宫里频生不祥之事,还有、还有……
他忽然想起曾经检查皇子功课时,八皇子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唐太宗溺爱长子,以致他狂悖无度,目无尊长,后来更是暗杀胞弟,失败后与人联合图谋不轨。
成元帝心有余悸,按住门框,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陈屏与廖重真立刻冲上前扶住他,伺候着他将那枚金丹服下。
“陛下,陛下……”
陈屏担忧地跪在地上,成元帝渐渐回过神,双目赤红,一把握住廖重真的胳膊,厉声道:“今日之事,你们谁都不能说出去,否则,朕必要了你们的命!”
“是……”
安抚完暴怒惊悸的成元帝,将他送走后,廖重真摸着拂尘,缓缓从内殿走出,按照往常,小道童这个时候已经过来打扫了,今日却迟迟未曾见着人影。
廖重真神情平静,径直推开小道童的住舍,果然见着桌子前趴着一个人,神色安详,像是在美梦中睡去一般,已经没有气息了。
“哎。”他暗叹一声,甩了甩拂尘,将门合上,“人心不足蛇吞相啊。”
第二日成元帝便下旨让赵嘉晏去了蜀州,肖顷麾下的那批官员被召回京后砍头的砍头,杖杀的杖杀,午门血流成河,赵嘉礼短短十数日内一连折去左膀右臂,无能为力地看着赵嘉晏南下清查,而自己被禁足府中,整个人郁郁寡欢。
赏菊宴快要到了,肖皇后一颗心扑在上面,不在过问前朝之事,除了最开始她脱簪请罪之后,便再也没有替肖顷向君王求情过。
端王妃帮着她准备宴会上的事宜,肖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各艺精通,对任何事情要求都极为严格,不准出一丝差错。端王妃不善此道,近来又因为肖顷被捕的事情分神,几次三番出岔子,被肖皇后斥责得一无是处。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你还怎么服侍丈夫,怎么为他分忧!”
肖皇后屏退众人,她先前脱簪请罪,素面朝天,虽然成元帝并没有责罚她,但她也依旧称要自赎己罪,打扮简素,缩紧开支,就连现在也只穿着淡色的宫装,臂弯半挂着枫色的披帛,更衬得她端庄素丽。
“儿臣笨手笨脚,惹得母后不快,儿臣下次再也不敢了。”
端王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战战兢兢地求饶。肖皇后最厌烦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闻声皱了皱眉,一脸不耐,端王妃太软弱,当不了一国之母,将来太子妃的人选还得再另行擢选。
只是现在还不是谈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弯下腰,扶起毡毯上哭泣的年轻妇人,语气尽量平和,“上次本宫同你说的事情如何了?”
端王妃一颤,“儿臣已经一字不落地转达父兄了……”
“你父兄怎么说?”
“父亲说,不能轻举妄动……”
肖皇后冷笑一声,将护甲拆下,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并没有接着往下问,转而道:“嘉礼呢?”
“殿下被父皇禁足,先前赐的玉带也被夺回。这些时日来殿下每日都宿醉不醒,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儿臣本想让他和儿臣一起来拜见母后,也好散散心。”端王妃抽泣了几声,“但殿下说事已至此,成王败寇,父皇是、是……”
肖皇后眯起眼,“是什么?”
“殿下说父皇是彻底厌弃了他……”
“事已至此,呵……”肖皇后嗤笑一声,“这才什么时候,还未走至穷途末路就开始要死要活,本宫怎么会生出这种废物。”
端王妃惊惧地颤了颤,“可又能怎么办呢母后,父皇铁了心地要处死舅舅,从前向着殿下的人不是被抄家砍头就是贬职离京,近来陛下又让楚王南下,我们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母家失势的皇子,就算肖氏现在还是皇后又有什么用,根本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叫他振作起来!”
肖皇后怒喝一声,肩上的披帛一荡,如同耳光一般狠狠抽在端王妃脸上,“什么成王败寇,他就甘心屈尊就卑于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脚下吗?本宫告诉你们,本宫的儿子要么死,要么就做太子!”
“母后……!”
肖皇后转过身,凤目如炬,气势威严,即使在这般盛怒激动的情况下,她头上的步摇也只是微微晃动,发髻丝毫不乱。
“让你父兄做好准备,本宫明日会下帖子,届时满京上下的贵门女眷都会入宫赴宴。”
端王妃大惊,肖皇后这是要拿她们做人质,可如今殿下失势,人人都避着肖家,这些帖子发出去真的会有人愿意来吗?
肖皇后大概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大发慈悲地解释道:“太后薨逝百日,重阳将近,本宫要她们进宫祭奠,谁敢不来,便是大不敬。”
端王妃犹豫了片刻,只能欠身敛衽,咬了咬牙道:“儿臣明白。”
九月九重阳节,皇后邀请各府女眷进宫赏菊,也顺带为薨逝百日的太后祭奠祈福,肖家出事不久,近来朝中诡谲云涌,从前可着劲巴结端王的人通通哑了火。众人本来不想露这个面,可肖皇后在帖子上说了此次宴会不仅是重阳赏菊,更是为了给太后祈福祭奠,便不得不去。
季时傿收到帖子后只看了两眼便扔到一边,幽幽道:“鸿门宴啊。”
梁齐因接过来翻了翻,“单看倒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一切合理。”
九月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季时傿一边挑着蟹肉,一边随口道:“啧,明知是鸿门宴,还不得不去。”
“王妃殿下有四个月身孕了,重阳宫宴她也要进宫,殿下又去了蜀州。”季时傿皱了皱眉,剥螃蟹剥得艰难,“明日宴会我在场也能看着些,免得出什么事。嘿……这螃蟹,吃起来真麻烦!”
“给。”
梁齐因将剔好的蟹肉递到她面前,“你吃就行,我帮你弄。”
“这么贤惠啊。”
季时傿索性将螃蟹全推到他面前,吊儿郎当地倚着桌案,语气戏谑,甚至抬手勾了勾他下巴。
梁齐因笑了笑,躲开她的手,“好了大将军,没个正形,也不怕被人看到。”
“我怕个鬼……”
话音刚落,陶叁便忽然走进庭院,猝然瞧见这幅调戏良家少男的画面,顿时惊悚道:“公子,国……呃,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季时傿尴尬地收回手,将歪七扭八的身子坐正了。
梁齐因低笑一声,“没有,怎么了?”
陶叁回过神,神情凝重,“公子,国公爷怕是要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宫变
梁齐因剥蟹的动作顿了一下, 随后又恢复正常,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差不多快要一年, 梁弼早年纵欲过度亏空了身体,老来又不知检点,庆国公府光是妾室便有十几房,最小的孩子可能才刚会走路。
去年年底被京兆尹那一吓后, 梁弼身体就大不如前,一来病去如山倒, 早年亏欠的现在都加倍报复了回来, 再加上前不久梁齐盛死在流放途中, 梁弼担惊受怕了一阵,现在就如同一根油尽灯枯的蜡烛, 都不需要风吹, 可能自己就灭了。
陶叁见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开口, 犹豫了半天,斟酌着道:“公子,你不回府瞧瞧吗?”
梁齐因淡淡道:“我又不是大夫,我回府做什么。”
陶叁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
季时傿愣了愣,轻声道:“齐因,你爹要是这个时候死了,你明年春闱怎么办?”
按律身处孝期的人不能参加科考, 开春的会试若是错过,就又要再等三年。
梁齐因继续剔着蟹肉, 闻言叹了一声, “我将这只蟹剥完便出去一趟,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给我留门。”
“哦。”
季时傿又转头看向陶叁,“国公爷的病还能治吗?”
陶叁为难地摇了摇头,“身子早垮了,病脱了相,没法治。”
“那怎么办?”
梁齐因剔完蟹肉后站起身,一面擦手一面道:“大概只能用药吊着了。”
说完停在原地,看上去欲言又止,“阿傿……”
季时傿抬起头,“嗯?”
梁齐因抿了抿唇,“若是你心里还气不过,我也可以……”
“不用了。”
季时傿看出来他要说什么,打断他,“既然梁弼如今都已经这样了,我也没什么值得跟将死之人计较的,没必要。”
说罢仰起头挥挥手,“去吧,别想些有的没的,早点回来。”
梁齐因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好。”
待他走后,季时傿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请帖,招来下人道:“替我给皇后娘娘回个帖,就说赏菊宴那天我会按时到场。”
重阳宫宴的请帖已经分发至各个府邸,端王妃惶恐地冲进后院,绣鞋差点跑掉一只,她堪堪站稳,推开房门道:“殿下,一定要如此吗——”
她很害怕,若是失败,不只是肖家,她们周家也完了。
赵嘉礼跪坐在地上,膝盖上平放着一柄长剑,神色阴郁,下巴上长出了一圈胡渣,他被禁足府中多日,如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颓然丧气。
他手里捏着周适详传来的信件,南衙禁军已经就位,谢丹臣新官上任,暂时还压不住所有禁军,这是他们现在唯一可以借助的突破口。
“我也没有办法,是他们逼我的……”
赵嘉礼仰天苦笑了一声,这些年,肖皇后与李贵妃斗,他和废太子斗,好不容易将他们母子都拉下马了,成元帝却迟迟没有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如今舅舅入狱,他这嫡长子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有谁会支持一个母族失势的皇子。原本他以为储君之位总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可现在仔细想来,这么多年的桩桩件件,父皇的疼爱与疏离,怕也只是出于皇权与世族的博弈。
就连廖重真也不是自己这一方的人,以他现在在成元帝面前的受宠程度,说不定什么时候的一句话,自己便被废了。
“殿下,您三思,这一步若是迈出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了。”端王妃搂住他的手臂,“殿下,我们去和母后说,我们不争了,哪怕就只是去封地做对平凡夫妻,也好过造反啊——”
赵嘉礼一动不动,“蓓如,事到如今,我还有的选吗?就算我们老实去了封地,过去得罪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冷笑一声,脸上满是讥讽之意,弯腰将长剑拿起,“高兴的时候赏我一条玉带,不高兴的时候便将我撇得远远的,父皇啊,我到底是您的儿子,还是一条可怜的哈巴狗啊。”
端王妃大惊,涕泪交零。
“母后说得对,只要她现在还是皇后,我们就未必没了退路,如今一切都已经部署好,赵嘉晏不在京城,只等明日宫宴,成败在此一举。”
赵嘉礼猛地拔出剑,锋芒毕露,屋外秋风乍起,卷帘波动,隐隐传来刺骨的寒意。
成元帝在南华苑连续打坐多日,大朝会虽然一直没有断过,但实际已经形同虚设,效率很低。自从茹嫔与沈居和相继死后,成元帝陷入了一种近乎颓唐的状态,但他照常上朝,照常批阅奏折,只在闲暇时求仙问道,让别人没法挑他的错处。
“福生无量天尊,陛下,您为太后祈福诵经多日,您的诚意孝心,上苍都看着呢。”
廖重真甩了甩拂尘,笑容若清风拂面。
成元帝睁开眼,神情却未见得轻松下来。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同老道说说看?”
成元帝摇了摇头,起身在陈屏的跟随下返回养心殿,夜色凉薄,他走着走着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道:
“近来朕总是梦到从前的事。”
陈屏一怔,抬起头。
先帝优柔寡断,世家倾轧,皇权分崩离析,他早早撒手人寰,而他留下的烂摊子,很长一段时间是成元帝的梦魇。
他发誓以后要摆脱世家的围拢,重振皇权的威严,可第一步就差点走不下去,自古以来,几乎没有哪个帝王的上位可以完全脱离世家的支持,于是他走了先帝的老路,册封肖氏,李氏,靠他们的支持走到现在。
外戚干政,世家坐大,权力的收拢举步维艰,等快到那一步时他却已经老去,儿子们都长大了,他发现过去羽翼未满的儿子已经不知何时长成了与自己一样的个头,而且他还比自己年轻。
不甘与无能为力天人交战,慈爱在其中显得渺小而微乎其微,廖重真上次说的那番话在他心里徘徊了许久,成元帝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陈屏。”
“奴才在。”
“你觉得端王如何?”
陈屏一颤,立刻跪了下去,“陛、陛下……”
“不用紧张,朕问你什么,你如实答便是。”
陈屏只好硬着头皮回答,“端王殿下风采昭彰,敏睿伶俐……”
成元帝笑了笑,“你这奴才倒是会给人拍马屁。”
陈屏讪讪低下头。
“那楚王如何?”
“呃……”陈屏犹豫了一下,“两位殿下都是陛下的儿子,自然皆是人中龙凤,超群绝伦。”
“只是毕竟奴才伺候陛下这么多年,更常见到的是端王殿下,至于楚王殿下,奴才就不那么熟知了,不过想来,也是一样的。”
成元帝微微抬起头,半晌忽然喃喃道:“是啊,到底不是在自己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
“但陛下疼爱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成元帝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一下,“你这狗奴才,仗着自己是跟在朕身边最久的人,以为朕不会处置你。”
陈屏低笑,“奴才可不就是狗奴才嘛。”
“嘉礼那孩子。”成元帝扣动扳指,笑意渐渐收了回去,神情复杂,“将来,也未必不能把这江山交给他,朕老了啊。”
“陛下又说笑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对嘉礼太过偏爱。”成元帝声音平静,“朕第一个孩子生来便夭折,那年贵妃逼宫,嘉礼的出生给朕带来了希望。”
他册封肖氏为皇后,怕赵嘉礼会步他的后尘,所以提前扫平了李氏会给他带来的威胁。赵嘉礼虽然没有被册立为太子,但他从小到大所享受的一切无不是众皇子中最好的,成元帝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
可他现在发现这个孩子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了,他太亲近舅舅,恃宠而骄,一次又一次挑战君父的底线。
“陛下,您对端王殿下寄予厚望,自然更为关照,这算不得什么的,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
成元帝讥笑,“你一个不男不女的狗奴才还知道什么叫做父母?”
陈屏俯下身,“奴才虽然低贱,但也还有一两个愿意伺候终老的干儿女,倒也知晓几分。”
成元帝沉默住,良久,忽然仰头望了望天,“陈屏啊。”
“奴才在。”
“你看那星星是不是暗了许多?”
陈屏弓着腰,艰难地仰头张望,谗笑道:“陛下,奴才瞧着,倒比从前更亮了。”
“呵,行了,朕乏了,扶朕回养心殿吧。”
“是,陛下。”
————
九月九重阳节,满城细雨,梧竹萧萧,肖皇后在宫里专门种植各式菊花的宫苑内举办宴会,邀请各府女眷共赏。
席上众人暗怀鬼胎,表面上虽其乐融融,气氛却难免有几分诡异僵持,为了缓解气氛,肖皇后便出了题让各府的小姐争相回答,诗作得最好的可得头筹,乃一支螺钿紫檀琵琶,弦铮流波,如绫如玉。
螺钿紫檀琵琶本就难得,那还是一支五弦琵琶,肖皇后方叫人将它拿出,众人眼前便一亮,纷纷跃跃欲试,席上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季时傿好整以暇地剥着蟹吃,梁齐因不在身边,这些细致活她自己做得不得章法,弄了一会儿就认命扔在一旁了。
她看似懒散地喝着菊花酒,实际上目光肃然警惕地自宫苑各处划过,始终提着一颗心。
蓦地,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季时傿转过头,见坐在她身边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往她面前推了一只小碟,上面满是剔好的蟹肉,蟹黄是金色的,看着便叫人很有食欲。
少女小声道:“大将军,给你吃。”
季时傿愣了一下,没敢接过,眼前的少女十岁出头的模样,两颊饱满,下巴尖尖的,一双水晶般的圆眼流光溢彩,气质看上去怯生生的,有些熟悉。
季时傿不喜欢凑热闹,所以她坐的地方偏离宴席中心,在她附近的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便是宫里不受宠的妃嫔。
这名少女长相熟悉,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面前的这位是成元帝的七公主,赵嘉乐。
废太子离京之后,李贵妃囚禁宫中,七公主被交由茹嫔抚养,后来李贵妃,茹嫔相继死了,七公主之后流落何地,无人知晓。
她毕竟不是皇子,失宠后妃的女儿在宫里可能凄苦无比,若逐水飘零,季时傿一直没有刻意关注过。十来岁的少女一天一个样,才一年多没见,季时傿就已经认不出她了。
赵嘉乐气质不似从前那般天真烂漫,说话低眉顺目,命运变化无常,洪波大流涌过,往往那些边缘的人物,被浪涛拍到了何方也无人在意。
时隔快两年未见,赵嘉乐还认识她,却不再亲昵地叫她姐姐,只是恭敬胆怯地喊大将军,季时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手将小碟接过,低声道:“谢谢七公主。”
说完又补充道:“您也可以如从前一般叫臣姐姐。”
赵嘉乐眸子亮了亮,脸上浮现出几分她熟悉的稚气,乖巧怯声道:“不用谢,姐姐。”
她年纪尚小,坐在椅子上双腿甚至够不到地,母妃与兄长走后,只剩一个老嬷嬷照顾她,从前最疼爱她的父皇也不再来了。
这样的宫宴,赵嘉乐找不到人说话,也不敢和人说话,但将才看到从前抱她骑马的姐姐笨手笨脚地剥蟹,赵嘉乐又仿佛回到了十岁之前,母妃说,这位姐姐虽然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一些小事上却不够细心。
季时傿蘸醋吃蟹,前面有许多人,或是弹琴或是跳舞,她津津有味地欣赏片刻,一会儿夹一块点心放到赵嘉乐面前,“公主,这个好吃。”
赵嘉乐甜甜地笑,两眼如月牙一般,“谢谢姐姐。”
耳畔丝竹之声悦耳,再加上喝了酒,微风徐徐,叫人昏昏欲睡。
季时傿低着头,赵嘉乐正趴在她膝盖边,她在宫里无所事事,不像皇子一般可以去读书,女官教习她也很敷衍,平日里只能摘花做女工打发时间。
她近来和宫女一起做了新色的蔻丹,小孩子得了新东西便忍不住和喜欢的人分享,赵嘉乐捧着季时傿的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了几个指甲,“姐姐,好看吗?”
季时傿张开手,新奇地瞧了瞧,“好看。”
赵嘉乐抬起头,这一年她学会察言观色,看出季时傿有点疲乏,轻声道:“姐姐,你是不是困了?”
“唔……有点。”季时傿坐直身子,“我出去吹会儿风,等臣回来了,公主再继续。”
赵嘉乐连连点头,“嗯嗯!”
季时傿扭了扭酸涩的脖子,从花亭走下,东篱苑其他地方未曾点灯,角落里暗沉沉的,站在廊下时微风拂面,吹得人清醒了几分。
远处丝竹声,谈笑声靡靡不断,季时傿站在花圃前,借着月色与廊下灯光看花,菊香清幽,沁人心脾,午后落雨一场,夜里湿润的土壤翻上来凉寒的秋天味。
倏地,眼前的花枝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多年军旅养成的警惕性使得季时傿第一时间皱紧了眉,她僵住身体,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眼前的花枝,脚步声整齐划一,细密如雨,数量庞大,少说也有五千人。
不好,有人要造反!
而这时,一名重阳宴上吃多了蟹肉,引起胃寒的夫人本想提前离宫回府休息,在下人的搀扶下行至宫门前,却见此处看守森严,不似来时一般松懈,宫门紧阖,显然已经落锁。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本想询问今日宫门为何提前落锁,谁知刚要走上前,便瞧见两侧宫墙下守卫的禁军中,忽然有人腾起暴动,挥刀将身侧同袍斩下,血流如瀑,顿时将宫墙浸染。
“啊啊啊啊啊啊——”
火光亮起,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来,宫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禁军通通被杀了个干净,女人刚尖叫出声,便被冲过来的逆贼抹断了脖子。
花圃前的季时傿脸色骤变,急忙转过身冲向前厅,就在她离开的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皇宫内便猝然变天,叛军将东篱苑包围,女眷四处散开,前厅乱成一团。
“殿下!殿下!”
她原以为皇后大办重阳宫宴是为了拉拢人心,却没想到他们已经疯到这种地步,趁各府女眷都在宫中时借机挟持人质造反,也对,九门卫左将军是端王的小舅子,谢丹臣还没有完全掌握禁军,而她也被困宫中,西北驻军远在千里之外,现在正是最佳的时机。
难怪他们敢铤而走险,拼死一搏。
肖皇后既然要挟持百官谋逆,必然不会乱动他们的家眷,可是其他人不一样,楚王去了蜀州,分身乏术,他是端王党的眼中钉,那他的王妃呢!?
季时傿跑至前厅,尖叫声此起彼伏,惊慌的女眷争相往东篱苑外涌去,各个宫道上都是叛军,看到四处乱窜的人便直接动手,宫内血流成河,火海滔天。
叛军嚣张跋扈,见人就杀,季时傿匆忙救下几名女眷,手里提着随手抢来的刀剑,火光将她手上的蔻丹照得绮丽妖艳,她一脚踹开殿门,陡然听到熟悉的叫唤声,翻墙而下。
“大将军!”
宇文昭华与侍女互换了外袍,趁乱躲进角落,她发髻混乱,脸上满是污垢,手里还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断剑,见到冲过来的是她手一松,顿时喜极而泣。
“殿下,跟我走。”
季时傿一把拉住她,叛军领了命要杀楚王妃,一出宫门便看见泥地里的残肢断臂,身上还穿着楚王妃来时的宫装,显然就是刚刚帮她逃跑的侍女。
宇文昭华心头一颤,咬紧了牙关才没哭出声。
“大将军,怎、怎么办?”
整个皇宫都被叛军包围了,东篱苑尚且已经乱成这副模样,那成元帝那边该是何种情形?
“殿下,我抓着您,无论如何您都不能松手。”季时傿咬破唇,强烈的疼痛促使她冷静下来,她一手护着宇文昭华,一手挡开叛军的攻击。
周适详若是跟着端王谋反,他最多能调动六成的禁军,校尉多是从各地驻军提拔上来的,至少有几人绝不会听他调遣,现下就是要将禁军集中起来,不能让成元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另外该怎么给外面传消息。
混乱中不知是谁手里的火把落在地上,顷刻间将宫苑点燃,花圃内明艳盛放的菊花很快被焚烧殆尽。
季时傿拖着宇文昭华从尸体横陈的走廊穿过,忽然听到月台下传来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姐姐……”
季时傿猛地回过头,十一岁的赵嘉乐衣衫凌乱,慌乱逃跑中弄丢了绣鞋,一双脚上鲜血淋漓,眼里满是惊恐。
她是一朝公主,季时傿原以为叛军无论如何都不会动她,可她现在才陡然反应过来,端王逼宫,从前与他争夺皇位的废太子之妹,他会放过吗?
那是废太子的妹妹,却不是他的妹妹。
季时傿咬了咬牙,转身将宇文昭华藏在漆黑的角落,“殿下您不要动,我……”
话说到一半,身后便突然传来利刃穿破胸腹的沉钝闷音与少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季时傿张了张嘴,话音戛然而止。
七公主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手里还拿着那瓶新做的蔻丹染料,她半个身体被鲜血浸染,如同一张破败脆弱的断线风筝,还没来得及飞远,便被残忍地扯落在地。
那瓶染料与它的主人一样坠落在地,季时傿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流在赵嘉乐身上的是染料,还是鲜血了。
目睹全程的宇文昭华泪流满面,手脚发凉,季时傿不由分说地拉起她,一刻不停,“不要哭,殿下还跑得动吗,叛军到处都在找您,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儿。”
“我不哭,我……”
宇文昭华抹了抹泪,她双腿发麻精疲力尽,硬是逼迫自己站了起来,季时傿完全可以跑出去,是为了保护她才留在这儿,自己不可以拖她后腿。
“我能跑,大将军,我能……”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
第140章 逼宫
自从上次服用过金丹后, 成元帝白天虽然精力旺盛了许多,但每到夜晚就格外疲惫,他将这归结于是他白天处理政务太过疲劳的缘故。
近半年来他几乎很少请太医诊治, 太医比不得道观里的方士,只会劝他少劳心劳力,忌这个忌那个,一次两次还成, 到后来成元帝每次龙体欠安都不想再请太医过来,往往是廖重真陪伴左右。
“陛下, 喝药了。”
陈屏端着托盘走进养心殿, 成元帝正在批阅奏章, 赵嘉晏南下后,每几日就会写一封折子从驿站传回京城。
他办事事事妥贴, 虽固执不知变通, 但实干派需要的正是这种性格, 赵嘉晏南下蜀州之后,雷厉风行地收拾了肖党遗留下来的烂摊子,成元帝看完他的折子后脸上露出几分欣慰,过了会儿又凝重起来。
“陛下。”
陈屏见他正出神,又唤了一声。
“放下吧。”
“陛下,东篱苑有重阳宴,皇后娘娘他们都在呢, 陛下要不也去看看?”
成元帝笑了一声,“罢了, 朕去了他们反倒不自在。”
他低头喝药, 过了会儿又问道:“端王也在吗?”
陈屏摇了摇头, “陛下, 端王殿下还在禁足呢。”
“也是,朕糊涂了。”
成元帝将药碗放下,药汁苦涩,他呛了呛,接过陈屏递来的帕子一面擦嘴,一面嗤笑道:
“这个时候知道安分了。”
“陛下,几位殿下一直很听您的话。”
成元帝笑着摇了摇头,愣了一会儿,抬手将压在折子下的绫锦木轴抽出来。
陈屏只扫了一眼,目光颤颤,那是一道册封太子的诏书,上面写着“皇次子赵嘉礼,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
“明日,召开大朝会吧。”
“是……陛下。”
成元帝夜里服了药睡得很早,他很少过问后宫的事,傍晚的时候八皇子来养心殿请安,之后便回了文华殿读书,成元帝又喝了两盅菊花酒后愈发困倦,遂让陈屏撤了折子,在养心殿睡下。
陈屏将大殿内烛火的灯芯挑开,今日重阳,成元帝歇得早,门口看守的内侍宫女有些懈怠,围在内殿外的长廊上说说笑笑。
陈屏仰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天色诡谲,星云翻腾,宫墙内的风向瞬息万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一个好天气。
他走下长廊,咳了一声,敛眉斥道:“一个个的不要命了,趁陛下歇下了就敢偷懒!”
其中一个内侍嬉笑着走上前,“干爹,今儿重阳,儿子给您备了酒。”
“呵呵。”
陈屏虽冷笑了一声,却并没有要责罚他们的意思,小太监从值房里捧来酒坛,几个奴才围在屋头,一个给他捏肩,一个给他捶腿。
其中一个宫女刚到养心殿伺候不久,许多忌讳并不清楚,给陈屏捏肩的时候,状似随口道:“干爹,女儿瞧您后脖颈的疤淡了许多,都快瞧不出来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顿时止住,其余几个伺候陈屏久了的奴才对视一眼,惊慌道:“干爹……”
陈屏脸色冷下来,将手里的酒碗“嘭”地搁在桌上,“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才想着将你调到陛下跟前伺候,如今看来,倒是我老眼昏花。”
宫女立刻跪下来,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干爹,女儿说错话了,饶了女儿吧,女儿再也不敢了!”
“行了。”
陈屏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目光一瞥,身后的两名内侍便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拖着哭喊的宫女出了值房。
她好不容易从下等宫女熬到去养心殿伺候,不甘心地蹬着腿,旁边的内侍见状喝道:“别闹了!”
“老祖宗只是将你调到其他地方,没要你命你就偷着乐吧,你这样没有眼力见的,连马屁都能拍错地方,能在陛下跟前伺候吗?老祖宗是在救你!”
宫女抹了抹眼泪,“我、我只是说那疤淡了,我也没说什么,怎么就犯错了……”
“老祖宗是在陛下跟前跟得最久的人,是这宫墙内最尊贵的奴才,那也就是我们的半个主子,主子的话能打听吗?”
其中一名内侍叹了一声气,“行了,大过节的,你自己去内廷司领罚吧。”
“是……”
宫女咬紧下唇,将眼泪憋回去后转身往内廷司的方向走去,然而她刚走出去没多久,便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尖叫声,刀戟声,下一刻,南面宫墙便倏地升起大火,火光幢幢中,无数禁军打扮的逆贼在宫内大开杀戒,迅速向养心殿的方向冲去。
“救、救命……”
宫女惊颤一声,随后猛地调转方向,一边跑一边呼喊道:“干爹,干爹!来人啊,有人谋反了!”
成元帝从龙榻上惊醒,紧闭的门窗外黑影重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喉咙干涩,哑声道:“陈……咳、咳咳……陈屏!”
“陛下!”
陈屏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满面惊恐,“陛下,奴才在……”
“外面、外面出什么事了?”
陈屏身形一颤,犹豫着不敢说话。
成元帝脸色遽变,压着声音尽量平和道:“说……”
“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率领南衙禁军包围皇城,直逼养心殿,端王殿下……”陈屏闭上眼,无力道:“逼宫……”
成元帝喉咙顿时梗住,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陈屏,忽然肩膀一颤,身子猛地往前,从龙榻上直直翻了下去。
“陛下——”
陈屏膝行向前,泪流满面,“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逆、逆子……”
成元帝捂住心口,脖颈上青筋跳动,整个人绷到极致,他半个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死死下坠,下颚抖动,嘴里发出牙齿龃龉的声音。
陈屏大惊,吃力地想要将瘫倒在地的成元帝扶起来,一边扭过头朝着大门的方向嘶吼道:“来人啊——来人,传太医!陛下,陛下您撑住,来人啊!”
可是叛军已经逼近养心殿,这里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突然,偏殿门窗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季时傿揽着宇文昭华一跃而下,陈屏一看到她便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哭喊道:“大将军!”
季时傿身上沾着不知道是她自己还是别人的血,她马尾高束,手里的剑还在滴血,从窗户一路蔓延到成元帝面前。
“陛下怎么了?”
陈屏扶着成元帝靠着龙榻坐下,“陛下听闻端王殿下……”
“什么殿下!”成元帝口齿不清,含糊暴怒道:“是逆贼,是叛军,是……咳咳!”
“陛下不要激动。”
季时傿一手拉着宇文昭华,一手提剑,警惕地望了望大殿外。
“谢丹臣已经在召集剩下的禁军,马上就能赶来护驾,叛党还没有杀到养心殿外。”
成元帝抬起头,火光映在季时傿脸上,她目光坚定,肩背如裁,一身青骨比手中剑更像不折的利刃,成元帝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他别开目光,望向季时傿身后的宇文昭华,她已经快五个月身孕,身形显怀,从进来之后便一直捂住肚子,虽然整个人都害怕得浑身发抖,却一声都没有吭过。
叛党逼宫,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
“你……”
宇文昭华看出来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父皇放心,儿臣与孩子都无碍。”
“好、好……”
殿外火光滔天,厮杀声不断,季时傿贴着墙壁观望片刻,沉声道:“谢丹臣来了。”
陈屏面露喜色,“那不就没事……”
“叛军也杀到了殿外,比谢丹臣带来的人还要多。”
陈屏脸色一白,跪倒在地。
“陛下,臣看了,宫门已经落锁,皇城被围,消息传不出去,皇后挟持了各府女眷,有的趁乱跑出去被杀,宫道上到处都是死人。”
成元帝艰难地呼吸,嘴角抽搐,“肖氏咳……”
“陛下!臣谢丹臣前来护驾!”
季时傿站起来,推开殿门,谢丹臣满脸是血,抱拳跪立,她大略一扫殿外,低声道:“有多少人?”
谢丹臣咬了咬牙,“不到三千。”
“叛军呢?”
“将近两万。”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厉喝声,“季时傿、谢丹臣联合楚王赵嘉晏意图谋反逼宫,本王带兵前来护驾,来人,即刻剿杀逆贼!”
“放肆!”
成元帝指着叛军最前面的赵嘉礼,怒极攻心,声声绞痛,“赵嘉礼!你要做什么!”
赵嘉礼身穿甲胄,下颚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锐利的刀锋,神情晦暗不清。
“父皇听信小人谗言,宠爱奸佞逆贼,天下人早就看不惯您了!您是儿臣的父皇,儿臣不能再看着您一错再错。”
他甫一说完,身后叛军便齐声道:“请陛下下旨诛杀逆贼,传位于端王!”
成元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
“朕此身最恨被人胁迫。”
他指着最前面的赵嘉礼,忽然仰头一笑,笑声极为悲怆,“这就是朕的儿子,朕的好儿子啊——”
“朕告诉你们,你们所图谋之事,休想!”
谢丹臣持刀而立,掷地有声:“陛下,臣等誓死不退!”
“臣等誓死不退!”
“好、好……”
赵嘉礼冷笑,“既然如此,父皇,为儿臣的只能帮您……清君侧了!”
谢丹臣率众拦在养心殿前,季时傿换下手里卷了刃的剑,从禁军手里接过称手的弯刀。
“叛军不止这么多人。”
成元帝愣了一下,“什么?”
“都城戒备,外面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这三千人最多只能撑几日,到时台州军北上勤王……”
陈屏惊慌地看向她,“台州军为什么会北上?”
季时傿回过头,“陛下,台州驻军统领您还记得是谁吗?”
“是……”
成元帝脸色煞白,“孙琼玉。”
周适详成为九门卫左将军前,南衙禁军归前任刑部尚书之子孙琼飞所掌,后来孙琼飞冒犯季时傿不成,死于脱症,孙琮也被连累革职,但他的长子却仍在台州任驻军将领一职。
“是,陛下,臣笃定,台州军现在就在北上的路上。”
陈屏哭喊道:“那怎么办啊——”
他抹了抹眼角,爬向成元帝,“陛下,奴才就是被踏成肉泥,也要挡在陛下面前。”
季时傿神情凝重,“还有一个办法。”
成元帝望向她。
“叛军包围皇城,从宫门没法往外面传递消息,等宫外的人反应过来,到时逆贼已经闯进养心殿了。”
季时傿按紧刀柄,“南宫墙护城河岸的枫叶可以顺着水流通往宫外,所以河底必有通道,何晖当初就是这么逃出宫的。”
“陛下,臣需要一队人掩护我,助我杀出重围出宫报信,请漠州守军南下勤王。”
成元帝喃喃道:“漠州守军,那不是……”
季时傿点点头,“是,戚阁老的次子便在漠州。”
“好……”
季时傿跪下来,“请陛下,将调配四境兵马的虎符交于臣。”
殿内安静下来。
成元帝靠在龙榻前,神情恍惚。持虎符者,无须君令便可调遣大靖全境军马,如今叛党逼宫,封锁消息,哪怕是季时傿亲自南上都不一定能带回救兵,谁知道她到底是想要护驾,还是逼宫呢。
成元帝生性多疑,因着早年被困东宫的际遇使得他登上帝位后性情变换越来越无常,他曾经的臣下,老师都被他忌惮猜忌。
他此刻凝望跪在自己身前的季时傿,忽然突兀地想起,当年季暮平叛乱,虎符是自己亲手交到他手上,后来也是自己亲手夺回。
如今,他又一次面对被逼宫的情况,父子倒戈相向,他将要委以重任的儿子现在就在殿外要杀他,季暮不在了,成元帝悲凉又凄然地发现,除了季时傿,他再也没有人可以相信。
他最忌惮最怀疑的季家,却是他每次面临险境时,永远会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的防线。
这次成元帝没有再犹豫,他低声道:“陈屏。”
陈屏心领神会,从暗格中取出那枚沉甸甸的虎符。
成元帝缓缓向前,目光晃颤,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朕,便将它托付给你了。”
季时傿双手接过,伏下身,“臣必不辱命。”
“时傿啊——”
季时傿顿住。
成元帝忽然颤悠悠地抬起手,却在快要碰到季时傿发顶的时候停住,良久,他无力地将手放下,疲惫道:“去吧。”
作者有话说: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