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秋。
周五的放学铃声响的那一刻,高一十七班便如开闸泄水从教室前后两个门蜂拥出去。不到一分钟,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
江宁把作业整理好装进书包,下午夕阳斜进教室,细小的微尘颗粒在光里浮沉。
高一十七班是借读班,好听点是借读,难听就是这个班全是考不上高中的差生花钱进的滨城三中。
开学第一周,江宁便认清了这个事实,整个班没有一个认真读书的人。至今两个月,她认识的更清晰了。
江宁顺着夕阳光看上去,看到光的尽头,一片黑暗。她不太想回家,可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周五总要回去。江宁在书桌上趴了一会儿,起身背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滨城三中是寄宿学校,周五的傍晚有很多家长过来接人,车还没走干净,堵住了门。江宁攥着书包小心翼翼从车缝里挤出去,听到一声喊。
“林晏殊。”
她心脏跳了下,本能的回头看去。开学当天她知道了那个帮过她的高个子男生叫林晏殊,他们同班,他坐在最后一排,他是班里最高的男生。
林晏殊跨在一辆很高的黑色山地车上,一只长腿百无聊赖的踩着地。校服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休闲薄毛衣。他的头发很短,几乎贴着头皮,深刻冷俊的五官便凸显出来,眉眼很深,显得桀骜很不好惹。
他的手指修长,随意的搭在车把上,耳朵上挂着白色耳机,一边的线垂落到胸口。
“能交个朋友吗?”女孩提高声音说道,“我是隔壁十三中高一十六班的陈薇。”
江宁这才看清女孩,她穿着滨城三中绝对不给穿的短裙,头发烫成了卷,化着妆,皮肤很白长的很好看。
林晏殊漫不经心的抬眼,语调冷淡,“没兴趣。”
江宁刚要收回视线,林晏殊忽然抬眼看来,他的黑眸凌厉,透着锋芒。
江宁连忙低头,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她往周边看,林晏殊应该不是看她。果然,周齐骑车单车从她身后飞驰而过,喊了声,“晏哥。”
周齐和林晏殊是焦不离孟的好兄弟,两个人应该在高中之前就认识,同样在十七班。开学第一天,他们就自动坐到了一起,是同桌。
打球也是搭档。
林晏殊和周齐在滨城三中都是有姓名的人,他们到滨城三中第一个月就出名了,长的又高又帅球打的又好。以至于外校的都来凑热闹,想看看到底有多帅。
林晏殊人气更高,大概是受台偶和韩剧影响,很多女生喜欢他这种冰山款,觉得他很像男主角。
晚上宿舍熄灯后,班里讨论林晏殊的比周齐的多。她们觉得周齐可以做朋友,林晏殊这种才是男朋友款。
江宁不参与宿舍话题,她缩在黑暗的被子里听着别人讨论,只是听到林晏殊三个字耳朵就会热。
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林晏殊,大概是那次春江广场,他把伞给了江宁。也可能是开学典礼上,她站在女生的最后一排,与后排男生相接。
即将结束的时候,后面人起哄把一个矮个子男生推到她身上,随即那个推人的男生就被林晏殊一脚踹到了十八班的队伍里。那一脚又凶又狠,之后很长时间,他们班上男生不敢再随便推人。
公交车缓缓开了过来,嗤的一声停到站台前,这一站下车的人少上车人多。
上车口聚满了人,上车耽误了一段时间,江宁赶在启动的前一秒挤上了车。车上人很多,没有空座,她投完币抱着书包一路东倒西歪穿过人群走到下车口前抱住了柱子稳住身体。
林晏殊和周齐骑着单车,从公交车边缘飞驰而过。风扬起了他的校服外套,轻轻的荡着,潇洒恣意。
公交车里有女生低声讨论,说告白的女孩的哥哥混社会的,不知道会不会打林晏殊。又说,林晏殊高中不谈恋爱是他毕业要去美国。
江宁低着头,从书包里拉出耳机线塞到了耳朵里,打开了3的开关。
世界末日在耳朵里响了起来,江宁在心底叹口气,又要回去面对她的末日了。
江宁的周末度日如年,帮家里干活带幼小的表弟,还要听舅妈指桑骂槐。江宁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的作业背回来一天了,全堆在角落里。
周六晚上小表弟睡着了,衣服也洗完,已经九点。外婆在客厅睡下,江宁开灯写作业会打扰她睡觉。她拎着书包出门,破旧的筒子楼萦绕着发霉的潮湿味道,楼梯很暗,二楼靠着一个喝多了的酒鬼,江宁心惊胆战的绕开。
走出门,喧嚣便涌入耳膜,长尾巷主街道过了九点依旧热闹非凡。棋牌室的搓麻声,两元店的叫卖声。烧烤麻辣烫炸串的锅全都支在路边,道路又窄又挤,各种味道混在一起,交织成油腻令人不愉快的气息。
她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飘着油腻污水滩,往春江广场走去。快出巷子时,他听到了打架声。不是主街道,是旁边的暗巷。
她又退了回去,打架的人已经冲到了最里面的住宅楼前面,一盏灰黄的绿灯亮着,她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身影。
林晏殊跟五六个人打在一起,他打架时很凶悍,拳头凶戾,眼神凶狠。可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他一拳把就近的男生砸翻,来不及管后背,黄头发的高个子男生手里的棍子已经砸到了他的脊背上。林晏殊被砸的晃了下,转身抬脚把人踹到了墙上。
她的心猛的揪了起来,立刻拿出手机报警。
短暂的时间,她的脑子转的飞快,一边跟那边警察报着位置一边从另一条巷子绕进去,她不敢直接进怕被报复。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跟林晏殊也不熟,那群混混很凶恶,长尾巷臭名昭著的一群混子。偷鸡摸狗打架劫学生调戏小姑娘,什么事都做。
江宁挂断电话,打开了书包里的报警器,声音开到了最大。瞬间,警笛声在巷子里响彻,江宁吓一跳把报警器扔到了角落,背着书包匆匆出了小巷融进了人群中。
这是江梅给她买的,说滨城这里治安很乱,遇到危险可以拿出报警器假装是警笛迷惑人。江宁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很害怕,手指都在颤抖。
她怕被报复,那群混混无恶不作,现在没人能保护她。
她隐在人群中看到黄毛他们一瘸一拐的跑出了巷子,棍子扔进了垃圾桶。他们有几个挂彩了,嘴角有血,脸上青紫。正在四处寻找,似乎在看警察在什么地方。
报警器起作用了。
大约有一分钟,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高瘦的身影也走出了巷子。他拉起了帽子盖住了脸,帽檐很长,只能看到他冷白的下巴。他拖着一条腿,像是受伤了。
江宁松一口气,低着头攥着书包带匆匆的走出了长尾巷。
喧闹吵嚷的街道,人头涌动。林晏殊冷冷看了一圈,警报仍然在响,可没有警车出现。
警报声应该在隔壁巷子,他冷着眼,黑沉的睫毛都透着冷淡。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他手里的匕首滑落,坠进了卫衣口袋,抬腿走向隔壁巷子。
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接通。
“晏哥你没事吧?听说陈薇她哥去找你了,妈的,这还逼良为娼呢?不过是不喜欢她,就要杀人灭口?我这就过去了。”
“不会用成语别用。”林晏殊已经看清报警器响的位置了,没有警车,只是一个普通的报警器,卡在墙角。
光线很弱,看不清具体。
林晏殊欲上前看,听到真的警报声,他拉下黑色帽檐大步走出了长尾巷。警车已经到了长尾巷口,警灯闪烁,警察下车盘查。
林晏殊绕开警车,听到他们询问这里是不是有人打架。
有人报警了。
他路过春江广场,无意的瞥了眼。脚步停住,春江广场商铺灯光照亮了广场的座椅,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女孩趴在黑色铁桌面上写作业,地上放着巨大的一个书包。
她的头发很长,乌黑柔软,扎成了低马尾。
她美的很独特,皮肤雪白,非常干净。
滨城这个地方混乱不堪,长尾巷更是脏乱差,像是乌黑的淤泥,深不见底。只要踏进去,便可能深陷其中,最后窒息而亡。
江宁在这里,像是一株盛开在污泥之上,静谧潭水上开出的白色小花。
她就静静的开着,不受任何影响,散发着莹白的光。
“晏哥。”
林晏殊收回视线抬眼看到周齐带着小区里几个同龄人跑了过来,手里拎着棒球棍高尔夫球杆,还有拿双截棍的。
“你怎么样?陈斌截住你了吗?”
“打完了。”林晏殊语调淡淡,单手插兜,不顾疼把背挺直了。他身形挺拔,脊背轮廓在卫衣下清晰分明。
“那没事了?”周齐上下打量林晏殊,见他不像有事的样子,脸上也没有伤,“回家吗?还是去网吧打游戏?”
林晏殊姿态散漫的抬了下眼皮,余光看到广场上写作业的江宁,又看头顶的网吧。
“去网吧。”
他们路过广场,周齐啧了一声,“我们班的那个独苗,居然也住这里。”
他们班这次模拟考试,唯一冲进年级前五百的就是江宁。其他人都是八百名开外,江宁就成了他们班唯一的好学生种子选手,被调侃是十七班独苗。
“在外面写作业?这么刻苦?怎么不在家写?让谁看呢?”另一个男生叫沈涛,笑嘻嘻道,“好学生思维就是跟我们不一样——晏哥,你看我干什么?”
林晏殊收回视线,单手插兜,他把帽檐拉的更低,灯影下他整个人都很冷,薄唇抿着透着股刻薄的冷,“哪那么多废话。”
“你这个话确实过分。”周齐拿高尔夫球杆敲了下地面,说道,“难怪晏哥看你,是人话吗?要是能在家学习,谁会在这个天气出来写作业?肯定有不在家的理由。好学生学习好是我们班的荣誉,别去打扰人了。打游戏去,再不去就没有好位置了。”
她有不得已的理由?
北京回来的姑娘,跟他们全不一样。
网吧一如既往的乌烟瘴气,键盘里灰尘与烟灰齐飞。
林晏殊选了窗边的电脑,打开了窗户让冷风灌进来,这个位置一转头就能看到楼下。
能看到江宁低头写作业时,露出来的一截雪白后颈。
江宁若是抬头,大概也能看到他。
可江宁始终没有抬头,她学习很专注。
林晏殊以往游戏打的很好,是团里进攻位置,可那天他的团战打的稀烂,频繁的放错技能。他取了一支烟咬着点燃,靠在网吧的椅子上,环视满室烟雾。这里像深渊,天地昏暗看不到光,他在其中不断的下陷,沉落。
凌晨时分,江宁背着书包离开了春江广场。
黑夜安静,整个城市的灯光都显得有几分寂寥。林晏殊丢开鼠标起身走向网吧出口,“不玩了,走了。”
“哎,说好的通宵呢?”周齐喊了一嗓子,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真走啊?”
林晏殊已经走出了网吧,抬手把兜帽戴上,站在长尾巷口单手插兜注视着江宁走进了筒子楼。
他才转身走向人行道,穿过了绿灯。
周末林晏殊就发烧了,晚上两节晚自习他是睡过去的。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是不想去医院,觉得特别的累。
十点到家,他推开院子的门看到他爸抱着个陌生女人在车上啃的热闹。
又是新面孔。
林晏殊胃里犯恶心,他都不知道第多少次碰到这样的场面了。支好自行车背着书包进门,客厅里爷爷端坐着,阴沉着脸,保姆们已经回自己的房间了。
屋子里气氛严肃。
他连话都不想说,丢下钥匙上楼。
果然,很快楼下就吵了起来。
林胜要跟那个女人结婚,爷爷摔了客厅里的水晶烟灰缸,有人尖叫有人哭喊。他们家隔三差五就要吵一次,林晏殊已经习惯了。
他躺在床上,戴着耳机。
耳机里有一段音频。
“江宁同学,你来讲下解题思路。”数学老师的声音响起,随即江宁软而轻的语调在教室里响了起来。
林晏殊对这段音频做过降噪处理,把班里那些吵闹声全部降低,耳朵里只有江宁的声音。
他把声音开到最大,他的世界静了下来。
林晏殊做了个梦,梦里他走到江宁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他心跳的很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跳的那么快,很不正常。他伸出手,说道,“你好,我叫林晏殊,我们能做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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