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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某天早晨,梅林跟随商队下山时,在栎树下看到了一个被吊死的男人——真是熟悉的场景,不过此时在他身边的已不再是娇美的金发少女,而是一群邋里邋遢,随手把头发上抓到的虱子扔进嘴里的臭男人。


    倒不是他想抱怨什么,只是感慨人生犹如河流,难免要走一段时间的下坡路。


    “可怜的家伙。”他身后的年轻人有些唏嘘,“也不知道是遇到了强盗, 还是撞见了纳罗王的军队。”


    梅林瞥了一眼男人赤/裸的身体, 别说鞋和衣服了,连一点体面都没有留下:“是强盗。”


    “谁在乎呢,反正他死了。”其他人显然不愿在这里停留太久,现在已是深秋, 白昼越来越短,寻觅物资的时间是宝贵的。


    梅林亦有同感,不过相比这个可怜的裸男,栎树边的另一件东西更令他在意:“我能拿走那把鲁特琴吗?”


    “鲁特琴?”男人愣了一下——梅林不太记得住这些人的名字, 所以根据他们的外形特征取了各式各样的外号, 比如眼前的酒槽鼻,“噢, 您是说那把乐器?当然可以。”


    虽然不知道那把鲁特琴出自哪位工匠,但既然是手工艺品, 自然比寻常的货物更罕见,梅林一时也没想到他们会这样轻易同意, 下意识地确认了一遍:“真的可以吗?”


    “没问题。”酒槽鼻回答, “那玩意要用来烧火的话还得劈开,不如直接拆猪圈或者驴棚的栏杆。”


    “而且它是空心的, 木质很松,烧不了多久。”雀斑脸作了补充。


    他们的回答似乎也解释了强盗为什么唯独遗落了这把鲁特琴——和平年代能够卖出贵价的乐器,在动荡时期连圈养牲畜用的围栏都比不上。


    “何况,我们也感恩于您的帮助。”雀斑脸继续道,“这些日子,您花费了太多时间在我们这群人身上,都没时间拨弄琴弦,再这样下去要怎么留住猊下的宠爱呢?”


    “凯瑞丹说得没错。”小眼睛说,“阿杰尔大人有过许多情妇,但没过多久就会厌倦她们,然后抛弃她们去找别的女人,而他只是一个伯爵。您的英俊是这世间罕见的,但光靠一张脸怎么能留住爱人呢?您得会些别的东西才行。”


    梅林对这种“善意的劝告”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并不是第一个把他当作摩根情夫的人,大概率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不同的人口中,他有时是吟游诗人,有时是侍奉谷神的祭祀,少数时候是深藏不露的剑术大师……但他永远是被包养的那个,唯有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对于这些流言,梅林偶尔也会感到困扰——倒不是流言本身的问题,而是他背负了这样轻浮的名声,却从未享受过相应的待遇,不仅没有如人们私下所传的那样“夜夜笙箫”,每天除了趁摩根补眠时偷偷戳她两下,连肢体接触都少得可怜。希望离开灰翠镇后,他们能恢复那段风餐露宿,晚上不得不一起过夜的生活。


    “别听他们瞎扯。”酒槽鼻粗声大笑,“光会唱歌取悦女人的家伙多是些软蛋,真正的男人知道怎么在床上让女人唱歌。”


    “真粗俗。”小眼睛冲他皱鼻子,“别听他的,梅林阁下,猊下那样高贵的女性肯定更喜欢高雅的绅士,才不是这种只在意裤/裆里那些事的屠夫。”


    “为什么你们都叫她猊下?”梅林终于问出了这个让他疑惑许久的问题,“按照礼节,不应该称王女为殿下吗?”


    雀斑脸摸摸鼻子:“最初是骑士老爷这么叫的,猊下也回应了……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这么叫了。”


    怎么又是艾斯……梅林决定把之前的心愿改一改,希望离开灰翠镇后,他们能和大个子骑士分道扬镳,然后恢复那段风餐露宿,晚上不得不一起过夜的生活。


    虽然已经尽可能加快了脚步,但等他们结束工作回到灰翠镇时,天色还是暗了下来。还未走进村落,梅林便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尚未弥散的灼热,以及那股苦涩的烟尘味,然后是明亮的火光——前路被照亮了,可没有人感到庆幸,反而流露出哀愁之色。


    灰翠镇中央的空地上,堆着一个巨大的篝火台,用于焚烧那些因病疫而死去的人……尽管摩根和教会的医务人员已经竭尽全力,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尸体被整齐地摆成了一排,因为资源有限,未能按照习俗用白布遮盖,亡者灰蓝的面庞被火焰镀上了一层暖色,因为脱水,他们看起来比正常人消瘦许多,仿佛正在火的温暖下融化,变得越来越小。


    “愿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赫莎女士正在念诵悼词,她的身体稍有好转,但尚未痊愈,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浮,“愿他们明白自己的一生富有意义,愿他们知道自己生前为人所爱……”


    梅林的目光越过篝火台,在人群中找到了摩根。她脸上那晦涩难明的表情,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与其说是对死者的哀悼,不如说是一种久远的怅惘。也许是往日见过类似的光景,眼前的一幕并没有直接勾起她的哀伤,而是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使她落入了旧时光的陷阱里。


    ……卡美洛特以前也出现过这样大规模的死亡吗?


    葬礼结束后,梅林本想去找摩根,但被艾斯——是的,又是他——中途拦住,虽然对方只是出于礼貌想同他打个招呼,但梅林心里还是有种遭遇了克星的挫折感。


    “晚上好,梅林阁下。”对方轻轻咳t嗽一声,“容我提醒,您看向猊下的目光未免有点太露骨了。”


    “别表现得好像你刚认识我一样,艾斯亲。”梅林说,“而且十个男人里至少有九个会这么看她。”剩下的那个则对女人不感兴趣。


    甚至不需要看到对方张开嘴(虽然戴着那个头盔确实什么也看不到),梅林就知道他又要把话题扯到什么“长辈”、“两代人”和“您怎么能对朋友的女儿下手”上了。为了避免听到那些老掉牙,但每次都能让成功他郁闷一阵的劝告,梅林主动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要称呼小公主为猊下?”


    “这个嘛……”艾斯摸了摸头盔,梅林猜他本来是想抓抓头发什么的,“该怎么说呢?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得知猊下的真实身份后,我也试过用''殿下''作为尊称,但心里总有一股违和感。猊下当时看出了我的迷茫,主动提议我可以这么称呼她……说来也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这个称谓,但一听到猊下提起,就莫名感到合适,仿佛这两个字本就属于她一样。”


    “猊下”这个称谓是从远古时期的美索不达米亚流传下来的,起初专指乌鲁克的宰相缇克曼努,后来渐渐发展为了对拥有智慧之人的尊称,某种意义上确实很合适。


    不过梅林并不打算告诉艾斯这件事,以免对方知道后太过得意……好吧,很难想象大个子骑士得意洋洋的样子,但他还是不想告诉他。


    就在这时,摩根走了过来,朝他们微微颔首:“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只是一点微末的工作,不值得您的称赞。”艾斯谦虚地表示。


    “小公主亲一下,大哥哥就不辛苦了。”


    “梅林阁下……”


    摩根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回应,只是随意笑了笑,但那笑容很快褪为了哀愁:“气氛真是压抑啊。”


    “毕竟葬礼才刚刚结束。”艾斯说,“有些是为死去的亲朋好友而哀伤,也有些是对未知的死亡感到恐惧……病疫的威胁还笼罩着整个村落,人们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


    摩根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反驳,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是……鲁特琴?”


    “嗯,在一棵栎树下找到的。”他隐去了那个被吊死的男人,不过对方多半也能猜到,这又不是什么能从树上长出来的果实,战乱时期遗落的乐器大多是死去的吟游诗人们留下的。


    “和我印象中长得不太一样……但还是叫人怀念。”摩根轻声道,“能把琴借给我一会儿吗?”


    “你会弹鲁特琴?”


    “会一点。”摩根脸上浮现出怀旧的微笑,“我有过两位精通音律的朋友,一位擅长竖琴,一位擅长鲁特琴,我也因此受惠,对乐理有些粗浅的了解… …不过那位朋友弹的鲁特琴只有两弦,你这把是四弦,我可能需要适应一下。”


    梅林将鲁特琴递给她,摩根倚坐在新建成的水井边,为琴调校音准。他并不是这方面的达者,但也能看出摩根对鲁特琴绝不只有“粗浅的了解”。


    廷塔哲对贵女的家族教育还包括音乐吗?也有可能是她在卡美洛特养的宫廷诗人……反正不可能是伏提庚,龙族对音乐这门艺术的最大贡献就是离那些精贵的乐器越远越好。


    校正完音准后,她拨弄了几下琴弦,似是在确认音阶,梅林看见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声音听不清晰,只能从她的口型辨认:“死亡只不过是另一种开始①。”


    鲁特琴第一次真正响起时,琴声好似叹息,俄而便随着晚风飘散在空气中,但还是成功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但自那之后,吸引他们的便不再是琴声了——或者说,不再只是琴声了,而是一种更难以描绘,但庞然的力量,是清朗的鲁特琴,轻柔的歌声,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宁静与慈爱。那种美的气度,让整个灰翠镇陷入了静谧,人们不受控制地围聚过来,虽然不敢离她太近,神情中的彷徨与不安却得以平息。


    梅林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看到火光映照着她的脸,看到婆娑的树影在她披散的金发间摇曳,他只感觉身体奇怪地颤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骨血渗透到皮肤,像热气一样沿着他的发梢挥发到空气中,仅仅片刻就令他筋疲力尽。


    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从身体里扯了出来,然而这种疼痛终究还是令他感到甜蜜。作为梦魔,他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品尝过许多人类的情感,有愉快也有悲伤,有情爱也有憎恶,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宁可死去也想继续体会这种快乐。


    许多年后,当他回首往事,难免会想起此刻眼前的这一幕,想起她柔和的歌声,慈悲的微笑,以及那如曙光般笼罩着她的美的氛围……想起他竟然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


    第242章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理, 灰翠镇的情况逐渐平稳下来,摩根知道自己是时候重新踏上旅程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需要钦定一位管理者, 负责在下一位海崖堡领主被任命之前代理相关工作——诚然, 赫莎女士是一位温柔慈悲,富有责任感的长者,但她不希望放任教会的势力在这片土地上扩张。宗教是被允许存在的,但前提是它服务于王权, 而非凌驾于王权之上。


    摩根心里已经有了一份名单, 但还没有彻底下结论,近些日子她延长了出门的时间,就是为了观察这几名候选人……不过今天略有意外,因为她似乎撞见了一件更有趣的事。


    “我很抱歉, 伊薇小姐。”艾斯的声音透过一层坚实厚重的铁皮后听起来瓮瓮的,“我相信您以后会找到更好的人。”


    “为什么?”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他跟前,淡褐色的皮肤,显然是做农活久晒后的结果,不过面容很标致,寻常的农家女大多都会因为牙周病导致下颚轻微畸形,但她似乎没有这种困扰, “我以为……所以这段时间你对我的好都没有任何意义吗?”


    “蒙罗是我的朋友,照顾你是我身为友人的义务。”艾斯低声道, “我尽可能让自己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但如果我无意中做了什么过分亲密的事情,以至于让你产生了误解,对此我感到抱歉。”


    伊薇的面颊失去了血色:“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伊薇小姐。”


    她将脸埋进掌心,低声抽泣起来,艾斯似乎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但中途又止住了动作,最终只是目送对方仓皇离开。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艾斯叹了口气:“很抱歉让您看到这样一幕。”


    摩根没有刻意遮蔽气息,自然也不意外自己会被发现:“你本人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无妨。”她从墙角现身,忍不住打趣他,“真是惹人怜爱的女孩,不是吗?”


    “是的,她很快就会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可她也许很难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怎么连您也喜欢开这种玩笑……”艾斯摸了摸头盔,“您还记得我来灰翠镇的原因吗?我的一位朋友临终前委托我将他的遗物转交给他的未婚妻。”


    这倒是唤醒了摩根的一些记忆:“原来是她。”


    “是的。”艾斯有些踌躇,“虽然我个人的申明无法佐证什么,但请相信我对朋友的未婚妻从未有过那方面的念头。”


    “就算有又如何呢?无论如何,你的朋友已经死了。”摩根说,“从朋友的角度,你也许会希望她为蒙罗守候终生,或者至少再保持几年的忠贞,然而伊薇还很年轻,让她为一个已死之人虚度自己最好的年华,对她而言未免太过苛刻了。”


    “我绝无这样的意思!”他慌张道,“我很理解——我是说我明白伊薇小姐的处境,何况现在是战乱时期,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只是希望有人能陪伴自己,让人怎么忍心苛责呢?”


    “所以你对她一点想法也没有?”摩根感到奇怪,“你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她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你对她有意思。”


    “这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伊薇的父母都去世了,也没有其他亲人,前段时间涌进灰翠镇的流民又惹出了不少麻烦……”艾斯嗫嚅道,“我原本t睡在她家的驴棚里,方便守夜,直到……咳咳,一位大胆的女士趁夜钻进我怀里,想要与我亲热,我出于礼貌拒绝了她,在那之后伊薇才邀请我住到她父母的房间里,但我们之间从没有什么暧昧的举动,您也知道,我晚上一向是穿着盔甲过夜的。”


    说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继续道:“何况,我绝非什么正确的选择,也无法给予伊薇小姐她想要的那种幸福。”


    “和你的脸有关?”不知道他脸上的烧伤有多严重,“或许有魔药可以治愈你的伤口。”


    “不只是脸。”艾斯摇了摇头,“而是关于……一切。感谢您为我费心,但那是魔药无法治愈的。”


    随后艾斯又找了一个理由——和他笨拙的口舌一样笨拙的理由离开了。就像他看着伊薇的背影逐渐远去一样,摩根也一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转角处。


    她很少会去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但艾斯这样几乎出自本能的自卑确实令人在意。


    摩根已经打定主意,在离开灰翠镇后继续雇佣对方,等抵达康沃尔后就任命他为她的骑士,到时候以领主为名,应该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他的过去。


    不过今日注定是充满了意外的一天,因为她很快就遇到了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赫尔波?”


    在灰翠镇的霍乱得到控制后,她就抽空写了信,委托梅林用使魔送去了赫尔波的住所。在信中,她大致交代了尤翠家族继承人之争的前因后果,灰翠镇霍乱传播的现状,并且在末尾表示她会在病疫平息后澄清谣言,洗刷克劳德·尤翠身上莫须有的污名。


    虽然是她主动联系了赫尔波,但也万万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不顾一切地赶回来。


    铁匠从骡车上下来,面容憔悴,看起来比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消瘦了许多。从骡车上大大小小的物件来看,他不像是回到家乡暂住几天,更像是决意迁回灰翠镇。


    也许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赫尔波解释道:“我打算回到灰翠镇继续生活。”


    “你养的家畜呢?”


    “都卖掉换了粮食。”赫尔波有些不好意思,“抱歉,你当时那么辛苦地帮母猪接生,结果最后全都被我卖了。”


    “无妨。”摩根示意他环视四周,虽然雇佣了许多逃难的外来者,但因为霍乱的传播速度,修复村镇的速度并不乐观,到处都能看到因泡水膨胀而脱落的木屋顶,用于排污的水沟也没能全部加上井盖,“你也看到了,现在灰翠镇急需有手艺的人。”


    “愿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赫尔波疲惫地说道,“但在此之前……能再详细跟我说一说克劳德的事吗?”


    摩根点了点头:“你先找一处地方落脚休息吧,等你恢复一点体力,我们就……”


    “不用休息!”他急切道,“拜托了,我现在就想知道——”


    “冷静,赫尔波,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的。”她压低了声音,“看看周围人的眼神,你之所以回到这里,是为了让克劳德的故事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


    那个名字如有魔力,霎时就让赫尔波安静下来,摩根补充道:“先将你自己安置妥当,傍晚到教会门口找我,我会带你去紫杉树林,到时候真相之门自会为你敞开。”


    入夜后,摩根将油灯的灯芯剪亮,正要出门,又遇到了夜巡归来的梅林,他对她夜晚不睡觉跑去找树精玩(他本人的说法)的行为表示了强烈谴责。


    摩根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辛苦了,去休息吧。”


    “不要嘛。”梅林拉了拉她的袖子,“我也要去。”


    “首先,树精们并不欢迎你,梅林。”摩根说,“其次,你从外表上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多岁了,已经过了适合做这种事情的年纪。”


    由于赫尔波就在身后,她不得不咽下了最后那句话——事实上,梅林近来对她的态度有点过于亲昵了,简直是只粘人精,除非被她发配去工作,否则基本跟她寸步不离……但如果说对方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他倒也没有做什么,似乎只是单纯地想和她待在一起,让她不得不数次因为对方晚上悄悄溜进她房间而把对方赶出去。


    摩根可以理解他们在一起经历了阿杰尔·尤翠事件后关系亲近起来,但这种程度着实有点诡异……她只能推测梦魔也像动物一样,在某段时期欲望会特别活跃,喜欢靠近他认为有性吸引力的异性。


    告别——或者说把梅林打发走后,她和赫尔波启程前往紫衫树林。虽然这期间出现了一段小插曲,但并没有缓解赫尔波凝重的神情,摩根本以为即使他没有欢呼雀跃,至少也会为真相大白而欣慰,但似乎有另一种沉重的情绪在他心头萦绕,再多的快乐也消融无踪了。


    “就是在这片树林里,阿杰尔从背偷袭了他。”听到她的话,赫尔波的脸色白得发青,像是一个有慢性疾病的人在忍耐痛苦,但摩根必须说下去, “你事后有见到过克劳德的尸体吗?”


    赫尔波的身体轻微颤动,但他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他后脑勺上的伤口不是坠崖触地的结果,而是用钝器击打形成的。”摩根说,“当然,如果不是对这方面有过研究,一般人也不会特意去辨别两者之间的差别。我之所以解释这件事,是想告诉你阿杰尔并非临时起意——他习惯用长/枪和剑,不是吗?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刀剑形成的穿刺伤一眼就能辨别出来,他是有意用钝器伪造伤口的,不必为自己没能鉴明一个人处心积虑的恶行而愧疚。”


    赫尔波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又咽了回去。


    最后,摩根带他来到了那棵铁木前。


    “克劳德就是在这里下葬的。”她说,“在此之前,他的尸骨被阿杰尔拿来当了魔术工房的阵眼,外加树精赋予他的魔力,他的灵魂徘徊于海崖堡内,久久不散,但在尸骨得到安葬后,他便了却心愿,让灵魂重新回归紫杉树的怀抱。”


    闻言,赫尔波的脸抽动了一下,嘶哑地问道:“你见到他了?”


    “是。”摩根回答,“消散前,他说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遗憾了。”


    赫尔波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将脸埋进手掌,好像已经不能自已:“那他……有提到我吗?他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他一定觉得……觉得我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我那个时候应该留下的,我应该相信他并且捍卫他的尊严,无论阿杰尔怎么说,无论别人怎么说,唯独我……我怎么能怀疑他呢?”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但泪水还是从他的指缝间流下,“可我最后还是逃走了……没能保护我的妻子,我的女儿,也没能保护我的朋友。”


    他跪倒在地,泪水了渗进那片埋葬着克劳德尸骨的土地——对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坟墓哭泣,可谁又能回应他呢?他其实该留在那个村落里的,然后任由回忆将家乡的旧影修饰成他希望看到的样子,然而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回来了——为了什么呢?原谅?救赎?还是单纯想求得一点痛苦的发泄?


    没有人知道,也许连赫尔波本人也不知道。


    “他确实提到过你。”摩根只能这样告诉他,“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擅长加工铁木的工匠,比尤翠家族的那些老匠人做得都要好。”


    赫尔波弯下了腰,被那长久以来苦苦压抑的哀痛彻底击溃了,几乎是倒伏在地上,他终于无可挽救地陷入了往日记忆的圈套里,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


    第243章


    “真是让人羡慕啊,艾斯亲。”梅林说,“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重型盔甲,走起路来威风凛凛,一看就是那种值得信赖的对象,真好。”


    “您谬赞了。”艾斯看起来并不高兴,也许因为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五次听到这句话了,“没有冒犯的意思,梅林阁下,既然您那么中意我的装扮,为何不自己去铁匠铺打一副重甲呢?以您的能力,这点钱应该不是问题。”


    “那也太违和了,大哥哥可是文雅纤细型的美男子哦。”


    “……文雅不文雅暂且不提, 在海崖堡大厅的时候,您可是一脚t就把婴虫的脑浆踩出来了。”


    对于这样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 摩根已经习以为常了。


    自从他们离开灰翠镇后,梅林就一直处于这种没事找事干的状态。他对她决定继续雇佣艾斯一事相当不满,并且为此准备了一大堆理由。由于对方那讲话喜欢拐弯抹角装谜语人,想要让别人不知不觉绕进去的恶习,摩根必须在聆听时格外认真,才能从他漫长又繁复的说辞中抽丝剥茧出话题的核心——“都有我了,还要他干什么?”


    “我从不质疑你的剑术。”摩根解释道, “但与其等问题发生后再解决它,不如最开始就将问题拒之门外。艾斯在外形上很有威慑力,方便打消一些宵小之徒的心思。”


    “我施展幻术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这么做不耗费魔力吗?”


    “当然耗费, 不过……”梅林咳嗽一声,“世上有许多方法能有效地补充魔力。”


    “我明白。”


    “所以……不雇佣大个子骑士了?”


    “不, 我还是会雇佣他。”摩根说,“事实上,我想这件事的优先级似乎比之前更高了。”


    当她邀请艾斯护送她直到抵达康沃尔时,后者表现得受宠若惊——虽然对方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但这片土地上屹立着许多国家,光是国王就有十多位,王女的名号并不足以说服一名武艺出众的年轻骑士为自己效力,可他即刻就答应了下来,甚至没有过问自己能拿到多少酬劳,仿佛只要能被别人托付信任,就已经非常高兴了。


    “气候越来越冷了,希望灰翠镇的人们能顺利熬过冬天。”艾斯感慨道,“不知道凯瑞丹现在怎么样了。”


    “在赫尔波的帮助下,凯瑞丹会胜任这份工作的。”


    凯瑞丹是她离开灰翠镇前钦定的管理者,年纪尚轻,但刚刚经历过低潮的灰翠镇恰好需要一位富有活力的领袖。赫尔波虽然离开了家乡一年,但像他这样有手艺的工匠,到哪里都能获得一份尊敬,有他从旁辅佐,也能弥补凯瑞丹资历尚浅的劣势。


    克劳德留下的铁木,她也暂时让赫尔波代为保管,待她继承康沃尔公爵之位后再做打算。虽然她还没有亲眼见到加缪尔·廷塔哲,但她仍记得树精们的告诫——有不祥之物潜伏在康沃尔境内,不知道舅舅本人是否知道这件事,又是否… …参与其中。


    傍晚,他们在一处略微凹陷的山壁下落脚,虽然称不上是洞穴,但如果夜晚突然下雨,也算是有遮挡的地方。


    草草用完晚餐后,艾斯提议:“梅林阁下,自从上一次与您切磋,我感觉自身的剑术又有所精进,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您讨教……”


    “不行。”梅林紧挨着她坐下,“因为大哥哥我头很晕……唔,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被太阳晒太久了。”


    艾斯抬头仰视满天繁星:“可现在是晚上,梅林阁下。”


    “是吗?那说明大哥哥的症状更严重了,连白天和晚上都分不清。”梅林叹息一声,“该怎么办呢?如果不躺在小公主的腿上休息一会儿,好像永远都没办法缓解了。”


    “真可惜。”摩根面露微笑,“之前在海崖堡时错过了你的英姿,你们在灰翠镇彼此切磋的场景我也没能目睹,还以为这一次有机会见到你大展身手呢。”


    “诶——真的吗?”梅林紧张地问道,“感觉很少听到小公主说这种话……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向来钦佩那些将自身的技艺锤炼至炉火纯青的人。”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他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倒不是说大哥哥讨厌在睡前运动,只不过不是这种啦……”


    虽然梅林在性格上让人很难信赖,但他在剑术上的造诣确实令人赞叹。若撇去神明之血带来的力量,纯粹以武艺作比较,她印象中惟有年轻时双手健全的乌利亚才能与之较量,而且后者还需具备年迈时的经验和心境。


    艾斯今年不过十七岁,实力在同龄人之间已经相当优秀了,但在梅林面前依然显得相形见绌,尤其是在一对一切磋的情况下,如果梅林稍微再认真一点,他恐怕会更难招架。不过能看得出来,他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只要坚持磨炼自己,迟早会成为一名不逊于他先祖的优秀战士。


    切磋结束后,梅林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和不得不在原地静待体力恢复的艾斯形成了对比:“怎么样?怎么样?”


    “令人印象深刻。”这一句是发自肺腑的称赞。


    听到她的话,梅林似乎很高兴——不知道是对方的情绪越来越外露了,还是因为相处久了之后渐渐熟悉了彼此的性格,摩根感觉梦魔的一些想法似乎变得越来越好猜了。


    艾斯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在梅林去湖边打水的时候,他悄悄问她:“恕我直言,猊下……您不觉得梅林阁下近来表现得很奇怪吗?”


    “比如说?”


    “很难用言语形容。”艾斯有些踌躇,“虽然梅林阁下以前也经常发出这样轻佻的言论,但依然让我感觉他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但是最近……该怎么说呢?好像能够很轻易地揣摩到梅林阁下的心思,那些轻佻之语听起来也好像真的在撒娇一样,非常孩子气……”


    “总而言之,变得幼稚而且有点傻?”


    “……我本意没有想表达得那么直接,但您的总结本身没有问题。”


    “我也不太了解实情。”摩根说,“不过至少从目前来看,这种变化是无害的。”就是多少有点烦人,“梅林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并不缺少人生阅历,只要没有误入歧途,我不会干涉他的个人意志。”


    “得看您怎么定义''无害''这两个字。”对方答道,“我无意诋毁梅林阁下的名誉,但这个词听起来距离他太遥远了。”


    艾斯表达得很委婉,但摩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尤其当梅林晚上要求坐在她旁边守夜的时候。


    诚然,他以前提出过比这更暧昧的要求,但摩根知道那只是一个玩笑,因为他想要逗弄她,看她的反应取乐(尽管每次都失败了),那种状态下的梅林是轻浮但保有理智的——相比之下,虽然梅林现在的要求比往常克制了许多,但摩根能感觉到他正在被某种未知的冲动驱使着,并不是很能控制自己。


    希望这种不稳定只是暂时性的……虽说关系亲近一些也不坏,但摩根还是认为可预测的梅林比较容易应对。


    为了弥补在灰翠镇耽误的时间,每日拂晓之际,他们便启程上路,风餐露宿算是常态,不过这次他们相当幸运地找到了一家客栈……当然,要无视门口的绞刑架和尸骨是一件艰难的事,算是这份幸运中一点不幸的瑕疵。


    绞刑架下,有人用树杈留了一行字:喜欢给暴君舔老二的婊/子只配吊在树上。


    不列颠有许多位国王,但“暴君”这两个字在大多数时候指的是利恩斯王和纳罗王,而君王不会亲临这样简陋的客栈,这些死去的女人应该是招待了这两位国王麾下的士兵,至于是自愿还是被迫——她们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回答,不过摩根猜吊死她们的人也不在乎。


    她摸了摸帽檐,确认兜帽完好地遮住了面容。店家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消瘦而黝黑,面颊因为没了牙齿而深深凹陷下去,不知道是被人殴打掉落的,还是因为患了坏血病。


    他病恹恹地瞧了他们一眼:“有什么需要的吗?”


    “请给我们两间房。”摩根说,“我听见了羊的叫声,所以这里也提供羊肉?”


    “有钱就提供。”


    “请来一份——我是说,足以让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饱腹的分量。”摩根将几枚银币放在桌上,“以及一些面包和香肠,如果有羊奶和奶酪,我们也要。”


    店家将银币收起来:“可以,要酒吗?”


    摩根用眼神询问自己的两位同伴,艾斯摇了摇头,梅林则不以t为然地笑了一下……也是,他曾是卡美洛特之王的座上宾,客栈提供的麦酒对他而言基本等同于泔水。


    他们找了一处角落坐下,不过有梅林在,难免会招惹周围人的目光。


    “猊下。”艾斯悄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睡在馬廄里。”


    “为什么?我定了两间房。”


    艾斯轻轻咳嗽一声:“说来惭愧,我不习惯和别人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过夜。”


    “大哥哥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梅林说,“比如说,把单间留给我们的大个子骑士。”


    摩根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我们的旅费绰绰有余,多订一间房也不是问题。”


    “您不必为我如此破费……”


    话音未落,一把生锈的飞刀插/进了他们用餐的桌子——离她的右手只有两公分。


    摩根抬起头,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却剃了光头的男人走了过来。来者身材壮硕,脸上有一道疤,几乎把他的脸剜去了三分之一。


    “瞧瞧我们遇见了谁?”男人尖刻地笑了起来,“真是好久不见,艾斯翠德。”


    第244章


    艾斯翠德——摩根心里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听起来不像是男人的名字。


    “怎么不说话?”男人敲敲桌子,“不记得老伙计了吗?”


    艾斯沉默了很久,哪怕有头盔遮挡, 摩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不安与憎恶:“你认错人了。”


    听到他的回答, 男人放声大笑:“你变得比我们上一次见面时更幽默了,艾斯翠德,虽然上天亏待你,没让你长得像一个真正的娘们, 但你总能给人带来乐子。”他弯下腰, 摩根能闻到他呼吸中麦酒酸化后的恶臭,“别再用这种含了口痰的声音讲话了,我就算不记得你的盔甲,也记得你的剑, 不记得你的剑,也记得你这母牛一样壮硕的身体……还在玩你的骑士游戏, 嗯?”


    “这不是什么游戏,科尔滕。”艾斯——现在该称之为艾斯翠德了,她的手指抽动了一下, “另外,这就是我现在的声音,我的喉咙在一次大火中被熏哑了。”


    “是嘛,真可怜。”科尔滕没什么诚意地说道, “瞧瞧,艾斯翠德,如果我是你,一定恨死了老天爷——当然,比你更恨老天爷的是你的父母,因为他给了他们一个不男不女的怪胎,本来你除了声音和奶/子之外就没什么像妞的地方了,现在又少了一个。”


    “如果你想找我解决私怨,最好不要在这里动手。”艾斯翠德回答,“出去再拔剑,没必要让店家为难。”


    科尔滕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但老天爷也不是完全没给你留情面,是不是?给了你母牛似的身体,也给了你牛一样的蛮力,否则你早该被别人扒光盔甲强/暴好几次了。我本以为你要不是死在了哪个荒郊野岭,就是怀了蒙罗或者别的什么人的野种……说到蒙罗,那个叛徒现在怎么样了? ”


    “你怎么敢这样侮辱他?”艾斯翠德的声音犹如末日洪钟,握着剑柄的手也因愤怒而颤抖,“蒙罗的品行比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高,他是为了荣誉而死的!”


    “所以他死了?”科尔滕耸耸肩,“可惜了,听说他有个年轻漂亮的未婚妻,我和扬尼克还想尝尝她的滋味儿呢。”


    “够了!”艾斯翠德站了起来,“到外头去,科尔滕,我们会在今天解决这件事情——彻彻底底地解决。”


    “放轻松,艾斯翠德,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有母牛的脾气。”科尔滕说,“虽然我一直认为你需要被狠狠操上几次才会明白女人比起骑马更适合骑男人,但是别着急,我们今天不争论这件事。”


    他示意艾斯翠德看看他身后,有三个人围拥在客栈中央的一张大长桌边,朝这里不怀好意地微笑。他们应该是一个佣兵团伙,所有人身上都带着兵刃,虽然看工艺都是一些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便宜货,但种类很齐全。


    摩根可以看出他们之中有一个用单手斧,身后背着木盾的先锋兵,一个双手拿铁锤的战士,和一个用双弯刀的刺客,后腰还斜着一把剥皮刀,科尔滕本人用的是长剑,但腰间还挂着两把飞刀——算上桌子上的那把,一共三把。从他刚刚的身手来看,应该也擅长暗器。


    “你瞧,其他老朋友也在。”科尔滕摊摊手,“老科尔滕是一个心软的人,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以前的同伴年纪轻轻就死在这里呢?所以我有一个公平的交易,艾斯翠德,乖乖交出你的剑,然后从这里滚蛋,我们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绝不!”艾斯翠德没有丝毫迟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科尔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是你自找的,臭娘们。”他看了一眼梅林,“你和你的小白脸今天都要死在这里——哈哈,当然他会先看着我们怎么轮番干你,不过指不定他心里也很爽呢。他是不是你绑架来的?否则这种姿色的男人怎么会看得上你?哈哈哈哈,小白脸,她强迫你跟她发生关系了吗?”


    “该从哪里开始回答呢……”梅林叹了口气,神情颇有些烦恼,“首先,谢谢你对这张脸的认可,我也认为自己长得很好看;其次,虽然无法完全否决关于''小白脸''的部分,但大哥哥并不是艾斯亲的小白脸,也不会因为被迫发生关系而不爽;最后,你刚刚扔飞刀差点伤到了小公主的手,为了让你放弃玩这种危险的玩具,大哥哥决定把你的手指切掉。”


    “好大的口气,小伙子。”对方阴森森地笑了,“老科尔滕劝你老实点,我的伙计里也有不介意操男人屁股的,尤其是那种一头长发,长得又白又嫩的男人。”


    “真好,终于又感觉自己像个年轻人了。”梅林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感谢某位同伴孜孜不倦的提醒,让我每天都感觉自己看起来至少有七十岁。”


    摩根看了一眼店家,后者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除了他们这一桌,整个客栈里都陷入了死寂,秋冬的寒风吹散了麦酒的气味,也将绞刑架上死人的尸骨吹得咯吱作响,亡者的影子在发了霉的墙上摇曳,像是有亡魂在这座客栈里徘徊。


    “冷静一点,诸位。”摩根说,“艾斯翠德说的不错,没必要让店家感到为难。何况现在正是用餐的时候,烤羊肉冷了之后会变得很硬。”


    艾斯翠德愧疚地低下了头:“非常抱歉,打扰您享用午餐了……都是因为我的错。”


    科尔滕瞥了她一眼,仿佛刚刚才注意到她似的:“你又是个什么——啊啊啊啊!!”


    摩根松开了飞刀——就在几秒钟前,她用它把男人的手掌钉在了桌上——入木三分,远比他扔飞刀时留下的痕迹更深。在灰翠镇那段忙碌的时间里,她在力气上有了长足的进步。


    科尔滕的右手在桌子上抽搐着,鲜血渗入了木头的裂纹里。他的同伴倏地站了起来,拿出武器,将他们团团围住。


    “我说过了,先生们,冷静一点。”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和我的同伴只想安心用餐。”


    “女人。”用战锤的佣兵吐了口唾沫,“一男一女,还有一个不男不女,看来我们今天注定要有乐子了。”


    “想来柯伦·特勒伯爵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手下这样对我说话。”摩根低头看了一眼鞋尖上的唾沫星子,“另外,你弄脏了我的鞋。”


    听到她的话,佣兵们面面相觑,科尔滕甚至忘记了去拔那把飞刀,其中拿单手战斧的男人表现得最为紧张:“你怎么知道我们为柯伦大人效力?”


    “你背后的盾上画着一只黄嘴仿声鸟,那是特勒家族二十年前改制的家徽。”她慢条斯理地答道,“特勒家族历来为康沃尔的廷塔哲家族服务,但这一代的特勒伯爵心生贪念,私下与帕里斯王达成了交易,答应为他偷走廷塔哲家族的秘宝,但被加缪尔·廷塔哲伯爵发现,帕里斯王得知事情暴露后,也立刻与他断了联系。走投无路之下,柯伦·特勒只能回头乞求康沃尔公爵的原谅,虽然t公爵最终允许特勒家族继续在其名下立足,但他要求特勒家族将家徽由赤角鹿改为仿声鸟,以惩罚他的背信弃义之举。”


    说罢,摩根略微拉下兜帽,只需让他们看见她的部分轮廓和发色即可——在这个时代,贵族与平民并不难分辨,罕见的发色,白皙的皮肤,以及端正、没有任何畸形的颌骨,无需表明身份,只要让他们意识到她是贵族之女就够了。


    “另外,特勒伯爵一向更青睐雇佣外族的战士……或者说刺客。”她将目光落在那名带着剥皮刀的矮小男人身上,“因为他有一项秘而不宣的嗜好,喜欢剥活人的皮取乐。本地的山民们虽然更擅长狩猎剥皮,但极少愿意对活人下手,那些习惯了刀尖舔血,不会对不列颠人产生共情的外族刺客却没有这种顾虑。”


    她握住飞刀,轻轻拧了拧刀柄,科尔滕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失血无力,还是被她刚才的那番话震住了,一时竟没敢推开她的手。


    “此外,特勒伯爵还有一项嗜好,就是用剥下来的皮做鞋子。”她露出微笑,“你们这位同伴应该很清楚整个过程是怎样的,不是吗?除毛、烤干、鞣皮……既然都剥下来了,人皮和畜生皮也没什么区别。”说着,她低下头,意有所指道,“真巧,我的鞋子刚好也脏了,你们觉得特勒伯爵家里会有擅长做女鞋的皮匠吗?”


    闻言,拿战锤的佣兵脸色霎时苍白起来,科尔滕尽管忍受着穿掌之痛,但仍尽可能温和地开口:“很抱歉,我和我的兄弟们……打扰了您用餐……请您原谅……”


    “无妨。”摩根说,“虽然与诸位的这次见面不怎么愉快,但既然你们都要走了,就让恩怨在此了结吧。”


    “是的!是的!”科尔滕显然是这个佣兵团的领导者,也比其他人更擅长察言观色,“我们立刻就走!”


    摩根放开了刀柄:“很高兴我们能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科尔滕先生。”


    目睹佣兵们仓惶离开的背影,艾斯翠德由衷地感慨:“您的气势果然还是如此惊人。”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语气显得不安起来,“我……我不求您能原谅我,但请您听我解释……”


    “冷静,艾斯翠德,饿着肚子可不会让脑袋更清醒。”她转头向店家示意,“请将我们的午餐端过来吧,先生。”


    “跑得真快。”梅林抱怨道,“我还没有切掉他的手指呢。”


    摩根凝视着桌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会有机会的。”


    第245章


    艾斯翠德给门上好插销后,背后传来了摩根的声音:“所以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


    一股酸涩自她心头涌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艾斯翠德其实早就做好了幻梦破灭的准备,但当她真切听见摩根的询问时, 还是感到了一丝不知所措。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在盔甲里抽搐,指尖敲击着冰冷的金属板,急促,但是很轻,只有她听得见,就像她的心跳一样:“您叫得习惯就好,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意愿。”


    摩根微微颔首:“我会叫你艾斯翠德。”


    很难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其实无论摩根怎么称呼她,都有一套或乐观或悲观的解释。如果摩根依然称她为艾斯,可能是因为重视她的能力,也可能是不想面对真实的她;如果摩根称她为艾斯翠德,可能是认为她应该勇于展示真正的自我,也可能是已经放弃了她,打算与她分道扬镳。


    真正有意义的是措辞和语气——遗憾的是,这位高贵的女士很少向外人展露自己的想法,而艾斯翠德也不是什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甚至在这方面糟透了)。她惴惴不安地坐下,前所未有地感谢自己厚实的头盔,它是一块又冷又沉的遮羞布,使她内心的懦弱不至于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外。


    “紧张吗?”对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没、没有……”她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懊恼,“只是我以为……您会想和梅林阁下住一间房,尤其是……”尤其是在她得知真相之后,但艾斯翠德没能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此时的摩根已经摘下了兜帽,房间里光线昏暗,但她长而蓬松的金发在烛光下依然闪闪发光,像是笼罩了一层金色雾霭,蜡烛透过朦胧的雾气模模糊糊勾勒出她的轮廓——即使是在艾斯翠德心思最浮动的少女时期,也万万不敢奢望自己能拥有这般美貌,更不必说她那值得敬重的才能与美德。


    摩根·潘德拉贡几乎满足了她年幼时的全部渴望,甚至远远超过,但哪怕是这样的存在,也无法抵抗这个时代加诸于女性的古老规则。


    艾斯翠德不是在康沃尔长大的,但也对廷塔哲家族的传统有所耳闻,若无意外,摩根很快就会走上与她母亲伊格琳夫人相同的道路:虽然身为家主,却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爵位,必须找一位丈夫入赘廷塔哲家族,由那位丈夫继承康沃尔公爵的名号。


    “我是有意避开梅林的。”摩根说,“当然,如果他想要知道这间房里发生的一切,自有他的办法,但我不希望气氛看起来像是我要审问你,艾斯翠德,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所以你大可以放松一些。”


    无论对方最后如何抉择,光是这份体贴就足以让她感激了。


    “你以前住在凯姆里德①?”摩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你有一点那里的口音。”


    艾斯翠德本以为对方会先要求她脱下头盔,却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件事:“是的,我出生于凯姆里德的一个小村镇,因为位置偏僻,没什么人出入,所以也没有正式的名字。我的父亲是镇里的税务员——听起来像是官员,其实只是为行政官打下手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家还经营着一个农场,生活算是平稳安康,直到我的父亲意外死去,母亲孤独无依,舅舅以照顾我母亲的名义住进了我家的农场……最后,我的母亲也因病去世,那家农场变成了我舅舅一家的资产,我在农场里通过为舅舅干活谋生。”


    何必说那么多呢?猊下不会对你的遭遇感兴趣的,你只需要回答“是的,猊下,我出生于凯姆里德”就够了,后面那一串多余又乏味的内容是什么?你又是在向什么人抱怨自己人生的不公呢?


    她在心里质问自己,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只能看着摩根的神情渐渐转为沉思。


    “我能理解你不想和你的舅舅一家共同生活。”她说,“但罗德格伦斯王治下亦有其他城镇,足以让你施展手脚,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闻言,艾斯翠德沉默片刻:“因为我是从农场逃出来的。”往日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些破碎的光景,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然而痛苦从未真正消散,它们只是将自己隐藏起来,像蛇一样伺机而动,等待着可以伤害她的时机,“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一位信使来到农场,说我的先祖在迦太基的银行里存了一笔巨款,且保管服务即将到期,滞纳金的比例会随着过期期限不断增长,让我们早点带着信物去银行取出存款,或缴纳延期存期费用,而那位先祖所钦定的信物是……”


    “这把钢剑?”


    “是。”她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剑柄上,“我的舅舅想要拿着剑去银行取钱……但我仍记得父亲临终时的叮嘱,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我不想让舅舅夺走它,便趁夜从农场跑了出来,为了不让他们追上我,我决定离开村镇四处流浪,去哪儿都行,只要能远离这里。”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对她而言却仿佛发生在昨日。那天晚上,她漫无目的地穿过树林。夜幕崭新如洗,虽然没有月亮,但星星的光芒也足以照亮前路。她在恍惚中趔趄了一下,扭伤了脚,只好用钢剑当拐杖,跌跌撞撞地前行,才勉强在天亮之前走到了一条远离村镇的大道上,恳求一对赶驴车的年轻兄妹让她搭个顺风车。


    坐在驴车上,她一边闻着干草堆散发出的牲畜的腥臊味,一边低头看那把长剑。银灰色的剑身,做工精细的剑柄……多么美丽的造物啊,她却把它当成老人的拐杖来用。 @t无限好文,尽在


    “也许您听来会觉得奇怪。”艾斯翠德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在我十五岁之前,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连当侍从都不够格,可我看着这柄剑,心中总是有种无来由的感觉,好像我天生就该拿着这把剑,我应该当一名骑士,然后用它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尽管在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是一个弱小的人。”


    听到这里,摩根第一次表现出了惊讶:“你以前没有接受过任何训练?”


    “十五岁,或者说十六岁前是这样,直到……这就要说到先前在酒馆里遇到的那些佣兵了。”她在心中叹息一声,“我是在流浪一年后遇见他们的。”


    她长得很高,而且体格强壮,不说比同龄的女性,哪怕是年长一些的男孩也比不上她,这似乎是某种家族遗传(她的父亲也是如此),也导致几乎没有人相信舅舅一家在生活上苛待了她。不仅是身体,连长相也是如此,她绞了短发后,许多人第一眼都会把她当作男人,可他们一旦听见她的声音,神情中的敬畏就会变成嘲弄与悲悯。


    科尔滕那些羞辱的话,没有在她心里掀起任何波澜。自童年时代,她就是在这种羞辱的包围下长大的,每次上厕所她都会跑到树林深处,以防有男孩跑过来嘲笑她蹲着小便,女孩们则从不和她说话,认定她心里是一个男人,会借由女人的身体猥亵自己。在她进入发育期,胸口日渐隆起后,表哥曾在她干活时把她拖进牛棚撕扯她的衣服,被她反揍了一顿后还冲她吐口水,理直气壮地说他愿意操她是她的荣幸,扬言除了他只有那些没钱买妓/女的流浪汉才会屈就她。


    不过这种年幼时期的伤痛,在她开始流浪后反倒带来了一些便捷,她学会了压着嗓子说话,用从死人身上扒头盔和胸甲伪装自己,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路上,她靠着接别人的委托过活,有时是去森林寻找走失的牲畜,有时是驱赶强盗,有时是清理一些体型不大的怪物,曾无数次濒临死亡,但最终都挣扎着活了下来。


    “我路过了一个村庄,那里的村长正在招募佣兵去附近的洞窟清理野狼,当时这个任务已经交给了科尔滕……也就是那个佣兵团的头领,但狼群的规模很大,而且正值母狼繁育后代的季节,所以他们对我发出了邀请,最后按人头数给我酬劳,我答应了。在洞窟里,他们中的一人跌入了深坑,摔断了腿,被两只野狼包围,我下去把他带了上来。”


    “那个掉下去的人是蒙罗?”


    “您果然什么都能猜到。”听到故人的名字,艾斯翠德不禁笑了一下,“在那之后,也许是觉得我身手不错,科尔滕将我招进了佣兵团。他们与我性情并不相投,但一起出生入死多了,难免会产生感情……最重要的是,有一天扬尼克发现了我其实是一个女人,那时我以为科尔滕会把我赶走,但他没有这么做,其他人也没有说什么要求我离开的话,他们就这样接受了我的身份,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得到了认可。在那之后,他们私下时不时就会向我指点武艺,我的剑术就是在那段时间飞快进步的。”


    虽然佣兵的工作很辛苦,也不乏伤痛,但她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如同在梦中一般……可惜梦就是梦,迟早有醒来的那一天。


    “经过半年多的相处,我自认为我们的感情已经足够深厚,可以向彼此托付信任,于是在蒙罗问起我的过去时,我没有任何隐瞒,包括迦太基银行里的那笔钱。”她说,“潘多拉的魔盒就这样开启了。科尔滕对那笔巨款起了歹念,联合其他人将我灌醉,想要夺走我的剑,甚至想侵犯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一直背着我打赌,看谁能得到我的处女血,那些指导也并非出于好意,只为了与我私下相处,方便引诱我。”


    艾斯翠德没有说的是,他们私下其实一直管她叫“母牛”,并且从不避讳在她面前开“看看今晚谁能骑到母牛的背上”的玩笑,只是她当时并不知情,以为那不过是佣兵团里某位成员的特殊癖好,有时还会为了顺应气氛而一起哈哈大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何等讽刺性的景象啊。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背叛了我。”她继续道,“蒙罗感谢我当初的救命之恩,提前给了我暗示,让我假装醉酒,然后趁其他人不备逃了出来。”


    可惜她对蒙罗的认知来得太晚了,在此之前,当所有人都因为那个母牛玩笑而放声大笑时,只有他独自绷着脸,神情阴沉,艾斯翠德曾以为那只是他不会看气氛,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他的印象都是一个瘦瘦的、性情乖僻的人。


    “离开佣兵团后,我们决定去投奔奥克尼王,彼此约定要从一名士兵开始做起,通过自己的武艺在沙场上扬名立万——然而命运并非一帆风顺,我们在路上遇见了利恩斯王那强盗般的军队,他们正在放火焚烧村庄,蒙罗冲进着火的房子救出了两个孩子,并且在孩子母亲的恳求下再次返回火场……可这一次他没能走出来。”


    “等我杀光那些留驻的士兵,冲进火场将蒙罗带出来时,他已经浑身烧伤,奄奄一息。”她的声音逐渐嘶哑起来,“弥留之际,他将一枚戒指交给我,希望我能将它转交给他在家乡的未婚妻。”


    拜托了,艾斯翠德……


    她听见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那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征兆。


    把它交给伊薇,告诉她……我很抱歉……


    啊……别哭了,你哭起来可真他妈难看……我现在已经够糟了,你要是敢把鼻涕和眼泪弄在我身上……我就算变成鬼也要回来给你一拳……


    他艰难地笑着,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她能看见他逐渐涣散的瞳孔,他的身体在她怀中痉挛,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把他的灵魂从肉体中抽离。


    我好像……不能跟你一起去洛锡安②了,但你得答应我……


    他用尽了力气,抓住她的手臂,指甲抠进了她的皮肉里,但她感觉不到痛。她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收敛起来,生怕他虚弱的声音在还未被她听见时就被风吹散了。


    答应我,不要放下你的剑……你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骑士……答应我,艾斯翠德……


    答应我。


    第246章


    “为何不渡海去迦太基,自己取走那笔钱?你离开农场时除了灰眼一无所有,那么这身盔甲就是你用接委托的钱换来的,价格不会比一张船票便宜。 ”


    她当然不是真的在暗示对方这么做——事实上,她有把握让对方继续留在她身边,但在此之前,她需要先确认一些别的东西。


    “迦太基很注重当地银行的信誉,你舅舅在迦太基也不可能有什么势力,那份财产会很安全。”摩根继续道, “你大可用这笔钱去一处远离家乡的地方,重新经营一家农场,做一名富农,过上和你父亲那辈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艾斯翠德凄惨地笑了一声,因为头盔的遮挡, 摩根无法辨别她此刻的表情,但悲伤就像烟雾, 会在人陷入追忆而自我燃烧时从身体里渗出来。


    “您说的不错,我相信这是不少人期待的生活——开一个农场,然后找一个丈夫结婚,从此生活只剩下为他做饭、洗碗、生孩子,可是我……”艾斯翠德剧烈地喘着气,仿佛有某种庞然的力量压在她的背上,她必须耗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 “我的人生不能只是这样,猊下,我……我的人生必须比这更有意义。”


    她的背脊一点点弯了下去, 似乎想把脸埋进手掌中,却只听到了空洞的声响。


    “我……”她的手拿过武器, 她的身躯挨度过足以致死的伤痛,她的口却无法为自己倾诉,“因为我……”


    如果摩根此时能窥见她盔甲下的真容,多半会目睹一张焦虑而彷徨的脸——可她看不见,只能任由那哀愁的烟雾萦绕着她。也许她比过去更强大了,她的剑使她免于许多童年时代的困扰,但那段煎熬的岁月还是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那是摩根从未经历过的,哪怕她有意安慰她,也没有资格开口。


    好一会儿过去,艾斯翠德说道:“我不想自己认识的世界t只有一个农场那么大,猊下。”


    她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很难描述这种感觉——摩根心头有千思万绪,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天色很晚了,但依然有风尘仆仆的旅人走进客栈,她能听见楼下传来嘈杂的声响,有人交谈的声音,有碗杯磕碰木桌的声音,有树梢被风吹动后簌簌摇曳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在此时此刻似乎都远去了,那句简短的话语中蕴藏的力量让这个喧嚣的世界为它寂静下来。


    这家客栈已经很老了,摆设陈旧,虽然关上了窗,但依然有冰冷的晚风从缝隙中漏进房间,蜡烛熄灭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但她们都没有动作,在黑暗中静静对坐了许久。


    最后是艾斯翠德轻声道:“您无需为我的事情而困扰,现在已经很晚了,请您先去休息吧。”


    “是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明天我们还得早起呢。”


    摩根躺在床上,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本以为要辗转反侧很久才能入睡,但俄而意识便坠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觉身体似在摇晃,眼睑上有微光闪动,周围很温暖,空气中有鲜花的芬芳,仿佛乘着一叶扁舟度过了玫瑰色的海洋。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昏黄的落日和绚丽的霞光,梅林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怡然自得的神情,仿佛他们早很以前就已经坐在这里观赏落日了。


    “太慢了。”他半真半假地埋怨,“睡得太晚对少女的皮肤可不好,也许第二天醒来小公主就会发现自己长了痘痘呢。”


    摩根沉默片刻:“你入了我的梦?”


    “答对了~”梅林朝她眨了眨眼睛,“谁叫小公主把我从闺房里赶出来了呢?而且艾斯亲也在房间里,如果想要私下交流,也只有这种方法了。 ”


    “你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她用的是肯定句。


    “当然,怎么能把隔音结界的施术者本人拒之门外?”梅林说,“别老是说这种不解风情的话,不觉得这片景色很美吗?以后你会有机会亲眼见到的,我构造的时候特意仿照了葛尔城米斯里尔家族的圣地光辉庭院。”


    他摘下一支蒲公英,吹散后花蕊并没有随风飘走,而是化作一片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梅林问道,“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让大哥哥来做这个恶人也行啦。”


    “什么想法?”


    “当然是我们的大个子骑士,你不打算处理这件事吗?”


    “没什么需要处理的。”她平静地回答,“她会继续护送我去康沃尔,然后受封成为我的骑士。”


    梅林耸了耸肩:“廷塔哲家族属于你,你当然有权封任何人成为你的骑士——不过最好也别那么随意,从来没有女人成为骑士的先例。”


    “哦?是嘛。”想让语气听起来没有讽刺的意味实在是一件难事,“那你可以做好准备,因为你这辈子注定要见识到许多''先例''。”


    闻言,梅林长长地叹息一声。


    “别对着大哥哥发火嘛。”他没什么脾气地抱怨,“也许是我有点误会了,听到你难得那么沉默寡言,我还以为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和她分道扬镳呢……对了,你有意识到这场谈话的结果很烂吧?”


    相比以往,她和艾斯翠德谈话的时候确实显得不太健谈,一是因为她知道对方更需要一个倾诉者,而非教导者,二是因为她很难在那种场合说出安慰的话。


    诚然,她轮回三世,经历过的苦难比起艾斯翠德只多不少,但这不代表她能自视甚高地以为自己能体会对方的痛苦。她被不少人妒忌过、忌惮过,承受过许多恶意,可极少会被人看轻,周围人的构陷与羞辱,本质上仍是对她能力的畏惧。她没有经历过那种感觉——不断被别人贬低、否定,以至于对自己丧失信心,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迷茫,只有将自尊放得极低,才能麻痹自己不去在意他人的议论……想要从那种低谷中爬出来,需要的是另一种勇气,而那种勇气不是她能够给予的。


    摩根没有回答,但心里知道在她缄默期间,梅林也在观察她的神色。


    良久,对方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不必要的感情。”


    “既然我投入了,那就是有必要的。”


    “一定要让大哥哥说得那么直白吗?”他叹了口气,“你在艾斯亲身上看到了自己,你感觉自己可以理解她,你在把自己的感情影射到她身上,但其实你们一点也不像——除了你们都在为一个无望的目标白费心血之外。”


    听到他的话,摩根怔住了。


    倒不是因为这些话戳中了她的心思——应该说,这反而证明了梦魔对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但这不重要,她知道对方向来有一套能自圆其说的思考方式,此刻在她心头涌现的也不是什么愤恨或羞恼,只是一点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真是奇怪。”她看着他,“每当我感觉自己与你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一些,你都会像这样用三言两语打消我的误会。”


    梅林显然愣了一下,看起来像是一只突然被泼了水的猫:“什、什么?”


    “语言是富有力量的。”她说,“无论是用它使他人欢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伤透别人的心……只要掌握了一定的技巧,这些都并非难事。”


    摩根慢慢靠近他——梅林的表情始终定格在愕然的状态,直到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上,才回过神来,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透过厚重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以及急促的心跳……梦中的景象总是会存在破绽,就像那朵吹散后化为无形的蒲公英,但梦魔似乎持有某种罕见的特性,在梦境里反而比现实中见到的更加真实。


    “真叫人伤心。”她柔声道,“前段时间你一直跟着我,与我亲近,我心里好高兴呢……结果都是假的吗?”她侧过脸,在他耳畔低语,“难道你讨厌我吗?梅林,我亲爱的朋友?”


    “我……”他回答得磕磕绊绊——也许现在是被猫叼走舌头了,“我没有,只是……有时候我会……我不是故意的……”


    她亲亲他的耳垂,然后是脸颊,红晕在梅林的面庞蔓延,也许他以为她马上就要吻他了。


    “别紧张。”她说,“因为刚才都是骗你的……你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梅林,你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时被我丢掉的行李罢了。”


    血色霎时从他的脸上褪去。


    摩根离开了他,梦中的景色依然美丽,但黄昏的阳光已经失去了温度:“想要伤害一个人并不难,对不对?”


    梅林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你不是这世上唯一善于操纵人心的人,梅林,我也能轻易做到,甚至——比你做得更好。”她说,“但是我尊重你,你是我旅途中的同伴。这段时间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不再是彼此眼中无足轻重的存在了,也许我们会互相调侃,会拌嘴,会起争执,但我们不会想要真正伤害对方……至少我希望如此。”


    “我……”梅林深吸了一口气,“我很抱歉,摩根。”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说,“但最好不会有下一次。”


    梦魔垂着脑袋,现在他看起来又像是那只被泼水的猫了:“艾斯翠德走了。”


    摩根并没有感到很惊讶:“我知道。”


    “你不打算去追她?”梅林恹恹道,“不是说要让她当你的骑士嘛。”


    “无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摩根回答,“现在就由她离开吧……不过,命运迟早会把她带回我身边的。”


    梅林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


    “我不笃信命运,但有时不得不承认某些事情或许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摩根心下亦有感慨,“她会回来的……我有种预感,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就是她受封为骑士的时候。”


    “就因为那把剑?”


    “因为那把剑。”她说,“但不单是指剑本身,而是剑身上承载的信念……信念是不会被任何力量杀死的,梅林。”


    晚风吹拂,草海掀起阵阵波浪,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太阳西沉,天幕却越来越亮,四周的景象愈发模糊,色彩混淆在一起,逐渐变为了抽象的油画,梦魔的身影似t乎也在离她远去。


    摩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不安。


    在她即将醒来的时候,梅林问她:“所以你刚刚……是刻意那么说的吗?”


    “什么?”


    “说我是随手可以丢掉的行李,什么都不是之类的……”他收敛了声音,“是真的吗?”


    “姑且不是。”


    “姑且啊……也就是说,以后有可能会变成真的?”


    “没错。”


    “那有没有……哪些必要的标准?”梦魔难得有些笨拙地问道,“或者需要回避的事项什么的?”


    “当你想要真正伤害我的时候,我们的缘分就结束了。”她说,“只是这样,梅林……只是这样。”


    第247章


    “真的欸。”梅林从千里眼的视界中抽离出来, “艾斯亲居然就跟在我们后面,用她……呃,不太高明的伪装,尽职尽责地做着跟踪狂的工作。”


    “只要应允了, 哪怕是再无望的承诺也要履行到底,她就是这样的人。”


    “可既然都决定要护送你回家了,干脆留下来一起继续旅行不就好了。”梅林说,“这样真的很像变态,而且也没办法拿到报酬……还是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她真正无法面对的不是我们, 而是她自己。”摩根叹息一声,“没有人能代替她宽恕自己。”何况她本就无罪,只是无法忘却旧时光在她心中留下的伤痕。


    “那你打算找什么理由封她为骑士?”


    “谁知道呢,但那个理由总会出现的。”


    梅林耸了耸肩:“好吧, 好吧,因为那把剑, 还有那把剑上寄托的信念,大哥哥我会细心品味的。”


    傍晚之前, 他们在一家客栈落了脚。


    这一带基本可以视作是康沃尔的边境,而且离泰勒比尔堡很近,城镇看起来比他们之前在路上见到的都要完善,但情况依然称不上好。到处都能见到衣衫褴褛的饿殍,拿着破口的陶碗沿街乞讨,衣着稍微整齐一点的人也都脸色焦黄,一副形如枯槁的模样,秃鹫停在屋檐上,蠢蠢欲动地盯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这种鸟身形佝偻,但摩根相信它比这里绝大多数的居民吃得都饱。


    虽然不受战争所扰,但土地灾荒席卷了这片土地上除了卡美洛特之外的一切国家,康沃尔也没有逃过——尽管如此,附近一带的境况依然比她想象中严重得多,而这种惨状是违背常理的。


    “梅林。”她说,“你能用千里眼看一下廷塔哲家族的情况吗?”


    “可以是可以,但千里眼也是要耗费魔力的哦。”梅林佯装苦恼道,“要是大哥哥我因为魔力枯竭晕倒了,小公主可要承担起补充魔力的——诶?”他的声音滞了一下,“等等,这是……怎么会这样?”


    “视野被黑雾笼罩着,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就和海崖堡当时的情况一样,没错吧?”


    “是啊,而且不光是廷塔哲堡,连泰勒比尔堡也是这样。”梅林收回千里眼,“看来你早就料到这一幕了。”


    “紫杉树林的树精告诫过我,阿杰尔·尤翠获得的力量源自康沃尔境内蔓延的绝望之影。”她说,“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我的舅舅加缪尔选择了错误的道路。”


    “加缪尔·廷塔哲?”梅林愣了一下,“那家伙虽然为人古板又讨厌,但在治理领地一事上向来尽责……果然世上最擅长搞出大麻烦的就是这些平常被称赞性格沉稳的家伙。”


    “公爵之位空悬,加缪尔舅舅作为唯一的男丁,是普世意义上的合法继承人,可因为没有妖精血统而无法继承家族。”她问,“虽然现在手握康沃尔的治理权,但只要我一回去,他就必须交出领主的权力,尽心工作却未能得到与辛劳匹配的回报,他真的不会心存怨恨吗?”


    “不会啦。”梅林摆了摆手,“廷塔哲家族的其他人不是完全没有妖精血统,只是很稀薄,不足以承受洗礼,但身上还是会体现出一些妖精的特性,比如说热衷追逐纯粹的快乐——这导致你们家族出过很多癖好奇怪的家伙,另外一点就是趋向自然的本性,所以他们会对继承了正统妖精之血的人有天然的亲近感。帕里斯王曾经想盗走你们家族的秘宝,你们家族都没和他决裂,正因为他的女儿爱莲娜是湖之仙女。”


    摩根相信梅林不会在这件事上对她撒谎,但这也唤醒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段和梅林的描述完全相悖的记忆,因为在她的童年时代,舅舅加缪尔并不喜欢她。


    诚然,加缪尔是一个古板冷漠的人,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但许多事情是可以通过对比得到答案的。


    当时她同母异父的二姐埃莉诺①还未嫁人,加缪尔待她就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温情脉脉,对待已经出嫁,偶尔会回家探亲的长姐玛格丝也是如此。与她们相比,他对她的态度就要复杂得多。


    摩根对这位舅舅的记忆早已在多年的时光流逝中变得不甚清晰,但仍记得对方那种自我矛盾的态度,像是在反抗某种无形的力量——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在他血脉中流淌着的对于妖精血统的趋向心——因为他对她没有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恨她,所以决不允许自己向这种无来由的本能屈服。


    她对此并不意外,尤瑟王对她母亲伊格琳做的事情几乎是在赤/裸裸地羞辱廷塔哲家族,若非康沃尔公爵和伊格琳未能成功诞下正统的妖精之血,廷塔哲家族早就宣布叛乱自立为王了。如今看来,那份流淌于血脉中的本能,终究没能抵消她舅舅心头的恨意。


    不过,摩根认为梅林对人心的了解还不到可以理解这种感情的程度,于是换了一种角度说服他:“即便如此,康沃尔眼下的而境况也绝不寻常。普遍来看,神秘依然活跃的土地状况都相对良好,神秘的等级越高,地力的衰退速度便越缓慢。”


    例如有白龙伏提庚镇守的王都卡美洛特,基本完全不受影响,次一级的例如葛尔城,拥有用秘银为地基打造出的圣地光辉庭院,都城附近的土地只是略有歉收,远不到灾荒的程度。


    “康沃尔虽然失去了妖精之血,可既然廷塔哲修道院的洗礼圣殿还能发挥效用,说明廷塔哲家族虽然状况不佳,但也只是相对于其他有神秘庇佑的领地。”


    摩根看向窗外,一个瘦小的乞儿贴着墙根拐进昏暗的小径,身影疏忽不见,像是整个人被黑暗吞入了腹中一样。


    “可你看看这里。”她说,“这座城镇离泰勒比尔堡并不远,情况却与我们一路走来时看到的无名村庄一般无二。”


    “不管是谁的问题,反正廷塔哲家族肯定是出了点问题。”梅林说,“如果你担心加缪尔,等我们抵达廷塔哲堡,你就在外面的驿站等待一段时间,我先去……”


    笃、笃、笃。


    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柯伦·特勒请求拜见,摩根殿下。”


    摩根沉默片刻,与梅林交换了一个眼神——甚至不需要多猜,将消息禀告给柯伦·特勒的只可能是那天遇到的佣兵团。


    “请进。”


    门缓缓被推开,一只淡褐色的皮靴踏入房间。


    柯伦·特勒伯爵——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消瘦,凹陷的面颊令那生俱来的高颧骨更加突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咽气,深色的经绸衣裳,长长的鹿皮袄,颜色并不花哨,但也远比他本人更有存在感。


    摩根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名字,但还是初次见到本人。不知使他面色紫绀的是领地连绵的阴雨,还是在廷塔哲的怒气下如履薄冰的生活。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和梅林大人。”柯伦露出惨淡的笑容——也可能任何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都会显得惨淡,“想必您也知道,康沃尔近几年一直需要定期从高卢采购粮食,我有幸被您的舅舅加缪尔大人委付了这一任务,正要带着粮食去觐见大人,既然有幸在这里碰见,不妨由我护送您前往廷塔哲堡吧。 t”


    “看来您的鸟儿飞得很快。”她面露微笑,“我们不久前才碰过面,没想到几日过去,他们已经在您的耳边低声唱过歌了。”


    柯伦的手指绞在一起,声音有气无力:“当然,如果没有他们,我怎么能有如此荣幸,与您在这里相遇呢?不过这间简陋的小屋实在不适合您,请来我的住所下榻吧。酣睡一夜后,第二天您才能精力充沛地启程,得知您归来的消息,加缪尔大人会很高兴的。”


    摩根注意到他的嘴唇干涩,额头和脖颈却在不停流汗。此外,他的呼吸声听起来比一般人更沉重。


    或许是把她的缄默当成了拒绝,柯伦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特勒家族确实有些不太好的传闻,但我以历代先祖的名义起誓,绝不会再犯当初的错误,也请您在这件事上给予我信任……”他话锋一转,“何况,其他国家有许多权贵正对您虎视眈眈,您不仅是廷塔哲家族的继承人,更是尤瑟王唯一的骨血,若您的腹中诞下男嗣,整个不列颠都会掀起惊涛骇浪……利恩斯王与纳罗王将战火燃到卡美洛特和康沃尔附近,可不是没有理由的。”


    听到这里,摩根瞥了梅林一眼,后者讪讪地笑了一声。


    “我已抵达康沃尔境内,这样也不足以称为安全吗?”


    “确实如此,但这两位王的军队时常骚扰康沃尔的边境,请您千万不能对自己的安全掉以轻心。”


    “看来柯伦大人不太相信我的实力。”梅林笑眯眯地说道,“难道你也认为我是靠拨琴弦才能在尤瑟身边有一席之地的吗?”


    “当然不是,只是……”柯伦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某种突发的急性病,“请原谅我的失态……”他从皮袄的内袋中拿出一个瓶子,将里面装的紫色汁液一饮而尽,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抱歉,殿下,人上了年纪总会有各种疾病缠身。”


    摩根颔首:“无妨,继续您的话吧,柯伦大人。”


    “想必梅林大人心里也清楚,因为一些原因,廷塔哲家族恐怕不会乐于接待您……”尽管用药水缓解了病情,但柯伦的声音依然虚弱,“尤其是加缪尔大人。”


    “当然,大哥哥我已经想象出他拿剑指着我的情况了。”梅林说,“真可惜,我还是希望和他好好相处的。”


    此话一出,连原本赔笑脸的柯伦·特勒都僵住了。


    摩根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梅林不仅在尤瑟王攻打康沃尔时为前者出谋划策,间接害死了康沃尔公爵,战后让伊格琳夫人像战利品一样被送往卡美洛特为红龙孕育子嗣也是他一手策划的结果,加缪尔不将他碎尸万段都算好了,而他居然还能恬不知耻地表示要和对方好好相处……如果她舅舅此时就站在这里,多半会用缝衣针一针一针地把梦魔的嘴缝起来。


    不过相较于梅林,目前还是这位舅舅更能引起她的警惕:“无论过去有什么恩怨,梅林大人确实在我返回康沃尔的路上尽心尽力保护了我……”她无视了梦魔朝她抛媚眼的举动,“所以我希望招待他一同前往廷塔哲堡,至于舅舅那边,我自会与他解释情况的。”


    柯伦擦了擦脸上的汗:“如果您坚持的话,我没有任何异议。”


    “另外,今晚我依然打算在这里落脚。”她说,“明天出发的时候,您可以来客栈找我。”


    送走柯伦·特勒之后,梅林朝她摊了摊手:“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用你来换取加缪尔的原谅了。”


    “恐怕他很难得偿所愿。”因为加缪尔对她并无多少亲情可言,“这倒是其次——你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古怪之处吗?”


    “你指哪一个?他全身上下都挺古怪的。”


    “他似乎毒蕈堿中毒了。”


    “呃……抱歉,什么?”


    “一种天然生物堿……天然毒素,在炼金术里经常能见到,大多是从毒蝇伞里提取的。毒蕈堿会导致肺水增多,呼吸肌麻痹致使呼吸不顺畅,身体——尤其是面部和嘴唇会因为间歇性窒息而发绀,同时身体会大量失水,也就是流汗。”她解释道,“本来这只是推测,直到我看见他拿出了药瓶——柯伦·特勒刚刚饮用的药水里含有颠茄汁,颠茄里可以提取出一种名为阿托品的抗胆堿药,中和毒蕈堿的中毒症状,但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应该只是暂时性地止住了病症,并没有彻底解除。”


    梅林啧啧称奇:“小公主,你真的对魔术不感兴趣吗?”


    “没有太多渴望。”


    “可你看起来好像对这类知识很了解。”


    故人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认识一位很懂这类知识的魔女。”


    第248章


    “舅舅到现在都没有婚娶?!”


    “你的语气是不是有点太惊讶了?”梅林撑着脸, “卡美洛特保留的贵族世家谱系里没有提到加缪尔吗?”


    “廷塔哲对王室抱有怨恨,很早就不再向卡美洛特传递消息,谱系只记录到我的长姐玛格丝嫁给洛特王。”连二姐埃莉诺的婚嫁,她也是从一些往来于奥尼克和卡美洛特之间的商人口中得知的, “我本以为是因为卡美洛特对康沃尔的信息存在偏差,才没能及时更新舅舅的婚姻状况,没想到他竟然至今未娶……没有正式缔结婚姻的话,那么私生子呢?”


    “也没有。”梅林说, “小公主, 也许你了解许多事情,但肯定不太了解男人。你舅舅在年轻的时候都没把谁的肚子搞大过,更别说他现在已经人过中年了。”


    她的母亲伊格琳仅比加缪尔大两岁,算上她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弟弟,伊格琳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而加缪尔不仅膝下无儿无女,连喜结连理的伴侣都没有,以她舅舅的地位和相貌,没理由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他……”摩根轻轻咳嗽一声, “也许他对绅士更感兴趣?”这种情况在不列颠并不罕见。


    “可爱的想法——如果是我,猜测的方向会更恶毒一点。”梅林戏谑地笑了笑, “很可惜,他的长/枪只为一位特定的淑女扬起,不过那位淑女的身份很特殊,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那位淑女是有夫之妇?”


    “没错。”梅林说, “而且已经死了,你的舅舅发誓为她守贞——如果你想知道他的性格为何如此讨人厌,这起码占了一半的理由。”


    夜幕微亮, 梅林的身影如蜻蜓掠过的湖面般漾起波纹,摩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醒来了。


    “你在廷塔哲家族的名声不太好,等抵达城堡后,明面上我无法表现得与你太过亲密。”她说,“如果有什么信息,就等晚上入梦后交流吧。 ”


    闻言,梅林撇了撇嘴:“本来也没有很亲密……那天晚上大哥哥我想在床上过夜,小公主还把我赶下去了呢。”


    “我说的''亲密''是指关系,不是肢体接触。”


    “说得好,所以没有肢体接触怎么能算关系亲密?”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赶下床了。”


    摩根渐渐转醒,车轮碾过石子路时有轻微颠簸,让她胃袋紧缩。此时正值下午,是秋冬季最温暖的时段,她呼吸时能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流在帘子上打了个旋,令人犯困。摩根掀起车帘,好让车厢里的空气流通一下,顺带也清醒一下头脑。


    然而车窗外的景象只是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就像她先前与梅林说的那样,廷塔哲家族内部出现了大问题,导致都城附近的地力迅速衰退,哪怕他们已经逐渐靠近廷塔哲堡,情况仍没有丝毫好转,大片枯黄的荒地,零落的冬小麦萎靡地耷拉在田地里,人们沿着田埂无望地寻找着食物,脸色灰败,苍白中透着惨青。


    根据梅林的说法,只要她接受了洗礼仪式,觉醒体内的妖精之血,康沃尔就会渐渐恢复繁荣,但摩根对这个说法抱有怀疑——不是怀疑局势是否会好转,而是不理解为何仅仅通过神秘的活跃就能扭转这种局势。


    大自然对万物自有一套公平的奖罚规则,所以当人们t过度耕种后,地力会流失,收成就会减少,人们就会挨饿,如果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就必须对人口和农耕做出详细的规划和调控,这也是人类为什么在不断发展的同时,仍需要追寻与自然和平共处的方法。


    眼前的这场饥荒却是毫无理由的——气候没有巨变,不列颠人在农耕方面的了解还很浅薄,对土地的利用远不到能透支地力的程度,如果是地下水源出现了问题,又无法解释为何周边的树林依然繁茂,只有田地受到了影响。


    自然给予人类的惩罚,居然只是为了让他们学会在自己的城市里供奉一些非人之物……多么荒谬啊,哪怕在美索不达米亚时代,诸神也无法违逆这个世界既定的法则,更别说是神秘极度衰退的现在了。


    她心里更趋向于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一些别的问题,只是至今无人探明其中的原因,供奉神秘只是一种粗暴的解法,但不是最好的那种。


    俄而,马车停了下来,一道人影映在车帘上:“摩根殿下,我们已经抵达廷塔哲堡了。”


    她走下马车,还未抬头,就听见了梅林的感慨:“这座城堡比大哥哥上一次来的时候更阴暗了。”


    摩根对廷塔哲堡没什么深刻印象,但还是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这座古堡与她童年时期的迥异。


    虽然看得出有人打理,但杂草丛生的墙角,布满灰尘的围栏和爬满藤蔓的白色雕像都让城堡看起来死气沉沉,没有多少仆从的踪影,也许是她的舅舅考虑到歉收而削减了人手,许多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破碎不堪,停留在桂树上的鸟儿也不再是白鸽,而是一种灰扑扑的,声音撕裂的鸦类。


    管家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人,尽管看起来神情憔悴得像是上了年纪。他名叫戴文,并不是她记忆中老管家巴里的任何儿子或侄子。


    “欢迎回来,摩根殿下。”戴文行礼时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柯伦大人早就用信鸽传回了您的消息,加缪尔大人正在等您,请随我来吧。”


    说罢,他的目光平移到梅林身上,但神情中也没什么怒火,只有麻木。


    可能是因为他资历尚浅,并不清楚梅林和廷塔哲家族之间的旧怨,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被这种生活吸干了生机,没有高兴或发怒的余力了。


    “我知道,加缪尔大人肯定也在等着大哥哥我。”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我会好好跟在后面的。”


    “柯伦大人也在信中提到了您的到来。”戴文说,“加缪尔大人表示廷塔哲家族并不欢迎您,梅林大人。”


    “他只是害羞。”梅林说,“我敢保证他一定想死我了。”


    恐怕是想你死吧……摩根心想,从旁人微妙的表情来看,多半也有和她一样的想法。


    “梅林大人是我的客人。”她适时地开口,“我希望他能同我一起去见舅舅。”


    “可加缪尔大人叮嘱过……”


    “我不喜欢把一句话重复太多次,戴文。”摩根摘下兜帽,凝视着他,“还是说,我的舅舅也叮嘱了你要无视我的要求,是这样吗?”


    戴文陷入了恍惚,仿佛顷刻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是……是的,摩根殿下。”他的声音终于有点起伏了,“相信加缪尔大人会理解您的意思。”


    等戴文去和柯伦交谈时,梅林偷偷凑近她:“这一招总是这么好用,对不对?”


    “是啊。”摩根摸了摸自己的鬓发,她的发色是在不列颠也极其罕见的冷金色,发梢略带翠色,在阳光照射下流光溢彩,她的瞳色也比常见的绿眼要偏青——这是继承了正统妖精之血的标志,她在相貌上更像父亲尤瑟王,只有发色和眸色上继承了母亲的特色,“至少目前来看,血统依然是这片大陆上最好用的通行证。”


    “……你以为我说的''这一招''是指妖精之血?”


    “不然呢?”摩根瞥了他一眼,“你那古怪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梅林说,“只是忽然想起小公主其实也有这样特别可爱的一面。”


    戴文最终将他们带到了廷塔哲城堡的勒菲大圣堂,不同于廷塔哲修道院,圣堂是廷塔哲家族的安息之地,正下方就是墓窖,廷塔哲的历代家主与他们的家人都沉眠与此。


    勒菲大圣堂的穹顶镶有七块巨大的彩色玻璃,照进室内的阳光都被镀上了一层靛青,十二支蜡烛围绕着祭坛,燃烧时的火焰也是青色,如同亡魂自燃后浮动在半空中的磷火。她的思绪刹那间被带回了久远的过去,想起了沉睡于冥府深处的发热神殿美斯拉姆忒亚——但也只是片刻,现在的她距离那段时光确实太遥远了。


    祭坛中央是一口玻璃制成的棺材,里面躺着她的母亲伊格琳,而她的舅舅加缪尔·廷塔哲正站在棺材前低头凝望,似乎对他们的脚步声毫无察觉。直到他们的影子没过他的脚踝,他才抬起头,转身面对他们。


    虽然血统稀薄,但毕竟体内流淌着妖精之血,廷塔哲人衰老的速度比普通人缓慢许多,她眼前的加缪尔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但更令摩根惊讶的是对方和她母亲在外貌上的相似性,他们并非孪生姐弟,但加缪尔几乎就是男版的伊格琳,只是伊格琳端庄文雅,令人如沐春风,而加缪尔气质冷峻,有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降生后未过多久就被送回了康沃尔,对母亲的形象没有多少记忆,童年时期对这位舅舅的记忆也很稀薄,此刻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直观的感受。


    虽然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关于梅林的:“梦魔怎么会在这里?”


    “呃……用脚走进来的?”


    摩根叹了口气,在梅林继续激怒加缪尔之前介入了话题:“梅林大人一路护送我来到了康沃尔,这点特勒伯爵应该已经在信中写明了,加缪尔舅舅。”


    “用完马车夫之后只需要用几枚银币把他打发走就行了,而不是带他进你的家族圣堂。”加缪尔的面庞在烛光下呈青灰色,“梦魔就像报丧鸟一样,是带来不幸的灾厄之物,你不该与这种东西有过多交往。”


    “他是我的客人。”摩根看着他,“相比与我结伴前行的同伴,我相信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我商量。”


    “同伴?”加缪尔冷哼一声,“你确实是你父亲的女儿。”


    “距离母亲的守灵日已经过去很久了,为何您还不让她下葬安眠?”


    “这件事与你无关。”


    “也许是吧。”她说,“但若不出意外,这个家族的一切很快都将与我息息相关了。”


    闻言,她的舅舅瞧了她一眼:“看来你在卡美洛特的确没有虚度光阴,语气里尽是王室的派头。”


    他转过身,继续凝望棺中之人的面容,“如果我的姐姐伊格琳还活着,看到这一幕,多半会感到悲哀。她与格洛斯的婚姻不仅光明正大,受到神与世人的祝福,最后她的继承人却是被其他男人诱/奸后的产物……尽管如此,命运已经做出了它的决定,这是我无力改变的。明天晚上九点,准时到圣堂来接受洗礼仪式,而在此之前,你须沐浴梳洗,把自己收拾得体一点。”


    梅林微微挑眉:“为什么是圣堂?廷塔哲的历代继承人都是在修道院的圣殿进行洗礼的。”


    “如果你的那双千里眼还没有瞎的话,就该知道康沃尔连年歉收,修道院接济了许多穷困潦倒的穷人,失去了往日的圣洁与宁静,已经不适合作为神圣仪式的举办地了。”加缪尔扯了扯嘴角,“当然,我知道你肯定想看看自己的阴谋会以什么结果落下帷幕。如果你想观看洗礼仪式,我也不会阻止你,反正现在的境况也已经够可笑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梅林朝他离开的方向吐了吐舌头:“果然还是那么讨人厌,好在他允许我明天观摩全程,哪怕他想动什么手脚,也方便及时发现。”


    摩t根的目光从石碑上划过,上面刻着廷塔哲家族历代家主的名讳,最后一行是她母亲的伊格琳。


    “梅林,我舅舅和前任康沃尔公爵关系好吗?”


    “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梅林回答,“格洛斯在成为公爵前只是一名普通骑士,出身不高,只是因为长期在你母亲身边服侍才会被看中,但结婚后加缪尔依然尽心尽力地为他们夫妻二人服务,没发生过什么很大的矛盾……不过格洛斯战死后,他也没怎么伤心。”


    “这件事情上,我和你有不同的想法。”摩根说,“我认为舅舅很讨厌前任康沃尔公爵。”


    “怎么说?”


    摩根看着石碑上那个孤零零的名字:“舅舅没有让他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


    第249章


    晚上,加缪尔依然不见踪影——按照戴文的转述,“大人有许多事要处理”——餐厅里只有她和梅林两人用餐。


    很难界定这种缺席是否意味着某种下马威,不过当摩根落座于长桌的首席时,也没有任何人出面阻拦。梅林坐在她左侧,中间隔着一个座位,虽然她基本可以确定加缪尔今天不会想再见到他们,但以防万一,她还是留下了右手边的位置,避免这位舅舅心血来潮想要光临餐厅,却被迫陷入一抬头就得和老仇人对视的窘境。


    也幸亏对方不在,摩根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城堡内的情况。虽然她对廷塔哲堡过去的仆从没什么印象,但在餐厅服侍的大部分人都很年轻。贵族确实会赡养一些平民之子,方便在未来培养成称心的仆从,但数量不会那么多,这些人应该都没在廷塔哲堡里工作太久。


    “柯伦大人不来餐厅与我们一起用餐吗?”她轻声问道。


    “加缪尔大人从未在餐厅招待过柯伦大人。”戴文回答, “柯伦大人在附近有自己的住所,不会在城堡里过夜。”


    “听说舅舅将采购粮食的重任托付给了他。”她面露微笑, “我以为特勒家族已经取回了舅舅的信任,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可惜了,在回来的路上,柯伦大人对我照顾有加。”


    “我无权揣度加缪尔大人的心思,但大人一向只留自己最信赖的人在城堡过夜。”这或许就是年轻人的特点——无论嘴上说得多么谨慎,依然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表达某些想法的冲动,如果老巴里还在,多半只会吐露这句话的前半句, “柯伦大人接手这份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人心是需要经历考验的,殿下,哪怕他抢在别人之前将您护送回来,也只是说明他有些运气。”


    “所以我也是加缪尔最信赖的人?”梅林嬉笑着,“真叫人感动。”


    戴文沉默了一会儿:“您是殿下的客人,加缪尔大人不会拒绝殿下的请求。”他顿了一下,“此外,加缪尔大人命我向您转达,若您要旁观摩根殿下的洗礼仪式,也需要先沐浴净身。”


    闻言,梅林下意识地与她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诚然,加缪尔在勒菲大圣堂时就说过可以让梅林旁观仪式,但那听起来更像是用于讥讽的气话,她和梅林都认为对方会在洗礼仪式动手脚,不可能放任第三人在现场干扰自己的行动,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打算让梅林观看全程。


    “好吧,真是个啰嗦鬼。”梅林回答,“除了这一条,加缪尔还有其他嘱咐吗?”


    “洗礼仪式以外的时间,他不希望您去勒菲大圣堂打扰伊格琳夫人的安眠。”


    梅林耸了耸肩:“我会记得的。”


    会记得找机会去圣堂溜一圈,摩根猜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他们的晚餐是黄油面包、奶油浓汤和一只肚腹填满蘑菇的烤鹅,甜品是苹果派——对于一般的贵族可能有些寒酸,但对如今的康沃尔来说已经足够丰盛了,也是他们漫长旅程后吃得最好的一餐。


    经历过海崖堡一行后,廷塔哲堡压抑的氛围已经难以使她困扰,焦糖和苹果的香气唤醒了她的饥饿感,如果去掉梅林在用餐期间不停对她挤眉弄眼的部分,这段时间对于她几乎称得上是轻松惬意了。


    用餐结束后,戴文带着他们前往卧房。摩根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等到了走廊的拐角便停下脚步,看着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身后的人已经与他拉开了距离。


    “幻术很好用吧?”梅林把脑袋搁在她的肩窝上,“如果小公主用可爱的声音向大哥哥撒娇的话,也不是不能教给你哦~”


    “''可爱的声音''——所谓的''可爱''是一种怎样的标准呢?”


    “这种感性的事情没办法用言语形容啦。”梅林说,“不过小公主的话……''拜托啦,大哥哥,宝贝,亲爱的,我最喜欢你了,求你教教我吧'',做到这种程度应该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摩根受教地点了点头,“我拒绝。”


    “好过分!”


    “玩笑话就到此为止吧。”她适时引回了话题,“你我心里应该都清楚,舅舅选择在勒菲大圣堂进行洗礼肯定不只是他说的那些理由,最好的办法就是前往廷塔哲修道院向那里的主事人了解情况——事实上,我什至怀疑那边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回到了康沃尔。还记得戴文的话吗?''哪怕他抢在别人之前将您护送回来'',舅舅显然一直在派人找我。”


    “你觉得柯伦·特勒当初主动找上门是为了控制你的行踪?”


    “没错,为了维持廷塔哲堡和修道院之间的信息差,但柯伦本人对事情的原委可能并不了解,他对舅舅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对象。”摩根说,“哪怕没有他,舅舅应该也在修道院附近布下了眼线,即使我中途改道,也能及时将我拦下。”


    谈话期间,他们一次都没有提到接下来要去哪里,但两人的脚步都不约而同地走向了勒菲大圣堂。


    夜幕中乌云密布,没有明月,更无星光,圣堂内唯一的光线是那十二支燃烧着青焰的蜡烛,将棺材里伊格琳的面庞照得憔悴而惨淡。摩根看着她的时候,内心只感到陌生,她对伊格琳没有什么孺慕之情,不仅是因为她们几乎没有见彼此,也因为她早在出生前内心就变得过分苍老。以她的心理年龄,做伊格琳的祖母都绰绰有余,更别说作为女儿对母亲怀有期待了。


    “我对不列颠传统的守灵仪式了解不多。”摩根问,“一般会像这样把死者安置在祭坛的正中央吗?”


    “就算你这么问……”梅林搔了搔脸颊,“其实大哥哥也不是很了解,死者的位置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吗?”


    “倒也不是讲究,但贵族去世后必然会有亲人或领属的臣子过来吊唁,参加葬礼的人很多,所以死者的灵柩通常会放在祭坛偏上方的位置,方便家属和宾客走动。”摩根沉吟片刻,“将灵柩摆放于祭坛中央,难道不是更像是……祭品或阵眼吗?”


    “你认为加缪尔把大圣堂改造成了他个人的魔术工房?”梅林看了一眼脚下,“确实能感觉到这里的玛那浓度比其他地方更高……不过血脉中流淌着神秘特性的家族,其安息之地的地脉通常都连通着某种巨大的魔力源,即便祭坛上刻有法阵也不奇怪。如果不解析法阵的构成,就没办法确认法阵的功能。”


    “……你刚刚说什么?”


    “如果不解析法阵,就没办法确认法阵是干什么用的。”


    摩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微微加速:“前面那句。”


    “血脉中流淌着神秘特性的家族,安息之地的地脉通常都连通着某种巨大的魔力源……”梅林的声音滞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难怪康沃尔的情况会这么糟糕,原来是因为地脉的力量都被引向了这里。”


    “换而言之,需要用到如此庞大的力量,这个阵法最终要达成的效果应该也是空前绝后的。”


    “难道加缪尔是想剥离你的血统挪为己用?”梅林难得有些迟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魔术——应该说,如果能做到这种的程度,就足以被称为魔法了。真祖们为了制造拥有星之头脑体的完美躯壳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普通的魔术师只能做到移植魔术回路,而加缪尔居然想直接问鼎神秘的顶端?”


    “祭坛周边有金色的暗纹。”她拾t起一支蜡烛,细细端详,“这应该也是法阵吧?能看出作用是什么吗?”


    “是用来划分地界,召唤并净化泉水的,廷塔哲修道院也有同样的法阵,算不上什么罕见的东西。”梅林回答,“有一定的空间隔离功能,但这种程度也就对没有任何魔术才能的普通人能起到点作用。”


    祭坛是用大理石铸成的,虽然光线暗淡,而且有色差,但摩根还是能依稀辨别出大理石的切割面比其他地方更新。


    “我小时候没有来过勒菲大圣堂,这个祭坛以前就是三角形的吗?”


    “大哥哥我也没有特意关注过别人家的墓窖啦……”梅林拨了拨台阶缝隙附近的土,“不过,确实能感觉到祭坛正下方玛那流动的走向和法阵的构成存在差异,也许下面还隐藏着其他法阵……但一天肯定是搞不定的,不如假装生病,将洗礼的时间推迟几日?”


    “可妖精之血觉醒后,不就能摆脱大多数病痛的困扰了吗?”


    “……好像也是。”


    “何况,康沃尔的情况还在持续性地恶化,晚一天进行洗礼,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农作物枯萎……大义的名分在舅舅手中,无论我找任何理由,他都有办法逼迫我进行仪式。”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此刻无法提及的——加缪尔长期掌控着整个家族,虽然未有公爵之名,但在家族内部一定很受敬重,如果他公开对她表示不认可,必然会有人拒绝接受她的管理,坚持为加缪尔效劳,廷塔哲家族从此将陷入无穷无尽的分裂和内耗。等她整顿完了家族,她那不知在何处的弟弟就该成长到足以与她抗衡的地步了。


    所以整件事有两个最坏的结果:一是她正中加缪尔的下怀,毫无防备地踏入了他的陷阱之中,失去力量——乃至于性命;二是她虽然避开了加缪尔的陷阱,但落下话柄,在道义上陷入劣势,这两种情况对她而言都等同于失败。


    尽管她和梅林是朋友,只要对方还是亚瑟的支持者,她就不能对他托付全部的信任……对王室而言,一个分裂的廷塔哲才是好的廷塔哲。


    “既然舅舅允许你旁观洗礼仪式,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能达成目的,无论你是否在旁边。”摩根说,“保险起见,我希望能有一个备用方案,但我现在不方便离开廷塔哲堡,这件事只能由你代我去做了,梅林。”


    梅林撇了撇嘴:“可别告诉我……”


    “是的,艾斯翠德。”她说,“我知道她一定还在城里,想办法让她再多留一晚。”


    “所以你认为加缪尔连我都防得住,却防不住一个正式习武仅仅两年,而且没有任何特殊血统的预备骑士?”


    “有备无患总没什么坏处。”摩根心头忽然有了一丝怅意,“梅林,你相信命运是吗?”


    “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知道这种东西确实存在。”梅林回答,“我还知道你认为自己就是她的命运。”


    “我可没有你这么笃定。”她说,“我真正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倘若我落入绝境,无论何时何地,何等时刻,她都一定会为我而来,为我拔剑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知道你很青睐她,但这个形容是不是有点……太浪漫主义了?”


    “是啊。”她感慨道,“命运真是一个三流作家。”


    第250章


    也许是因为旅途中习惯了人类的作息时间,梅林看着晨光熹微的天空,居然忍不住像周围的人一样打了个哈欠。


    “记住,不要与她直接照面。”摩根的叮嘱犹言在耳, “让她得知我们心里清楚她一路上都跟在我们后面, 只会使她难堪——而你恰恰有爱看别人难堪的坏习惯,梅林,所以我不得不再强调一遍,这件事很重要, 若要留下艾斯翠德, 你得多花点心思。”


    哈,如果小公主能把对那位大个子骑士的柔情分一半给某个被迫早起出门跑腿的可怜人就好了。


    抱怨归抱怨,梅林还是乖乖来到了艾斯翠德落脚的客栈——对面的铁匠铺,艾斯翠德将盾寄存在那里重新上漆,预定今天早上来取。梅林用幻术遮蔽的身形,悄悄绕过前台还在打瞌睡的小姑娘,溜进了仓库。


    艾斯翠德的盾就挂在墙上等待涂料风干,梅林记得之前盾上是一匹画得很拙劣的灰鬃马,因为漆面干裂剥落,变成了斑纹马,不知道是从哪个战场上死去的骑士或士兵身上捡来的,现在换成了一对白色的鹿角——有趣的是,廷塔哲家族的家徽正是白色大角鹿,鹿角上燃烧着青色火焰,这是他们受到自然眷顾的象征,所以廷塔哲的封臣家族使用的家徽也基本与鹿有关。


    看来她确实期待过能成为摩根的骑士, 哪怕自以为梦想破灭,也想留下一些相关的东西聊以慰藉。


    抱歉啦, 艾斯亲,反正以后小公主会亲自赐予你一面盾的。


    梅林用脚勾了一下支架,架子应声而倒,蓝色颜料桶溅到了盾面上。他自认为动静不小,但外面的小姑娘居然半点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这让他想起了赫尔波,果然每一个铁匠出身的人类都从小养成了在任何时候都能睡得香甜的本领。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有人敲门——来客当然是他们亲爱又让人嫉妒的大个子骑士艾斯翠德,脸上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反而显得忧心忡忡,仿佛在为自己在盾面图案上花费的那点小心思感到惭愧。


    铁匠铺的小姑娘终于悠悠转醒,她有着棕红色的长发,扎成了两条麻花辫,脸上有着淡褐色的雀斑。在她醒来前,梅林其实只把她当作一个矮个子的女人,因为出生于一段艰苦的年代而营养不良,直到听见她活泼轻快的声音,才意识到她确实是个小女孩。


    “你来啦!”她看到艾斯时,神情似乎格外激动,女孩的面庞上有着女人似的快活——又一个把他们的大个子骑士当成男人春心萌动的可怜人,“我带你去看你的盾!”


    女孩身形像鹌鹑,说话却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活力十足,梅林毫不怀疑她即便拿一把铁锤都能舞得虎虎生威。


    也许是因为她太有趣了,当对方看到被蓝油彩污染的盾面,嘴里发出那种像被雨水打湿的小鸟般的声音时,梅林难得感到了一丝愧疚。


    “对不起……”女孩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搞砸了,或许是风把架子吹倒了……要不你把这面盾卖给我吧,或者你可以从店里随便挑一面你喜欢的盾,武器什么的也可以,我会跟爸爸说的。”


    “没关系。”艾斯翠德宽慰她,“我可以多等一天,不碍什么事。”


    这个回答自然在梅林的意料中,铁匠铺在廷塔哲堡附近,售卖的盾面上自然有不少图案都带有鹿的元素,但多是松木圆盾,松木分量轻,但木质很软,不适合艾斯翠德这样的重甲战士,她惯用坚硬的筝型橡木盾。


    虽然已经肯定艾斯翠德会留下,但梅林还是跟着她走到客栈,亲眼看见她续了一晚的房钱才最终确认。


    如此轻松就完成了摩根布置的任务,梅林对自己的这番操作很满意,可惜小公主在这方面一直不是很信任他……明明长得那么像她父亲,为什么不能在性格上也和她父亲一样好骗呢?


    不过,如果真的变成了尤瑟的复刻版,小公主对他而言也就不再那么特别了吧。


    回到廷塔哲堡后,梅林与加缪尔不期而遇,不过后者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从他走的方向来看,应该是去勒菲大圣堂,就是不知道他去那里是为了给伊格琳守灵,还是去检查自己布置的陷阱。


    一辈子都在追逐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真是一个可悲的家伙。


    梅林有些感慨,但也没有把太多心思花费在这个注定将失败的男人身上,他本想去找摩根的房间找她,但又想起对方说过在城堡里不会和他有过多交流,只好百无聊赖地走回了房间。


    入夜后,他提前了一刻钟前往勒菲大教堂,不出意外地在那里遇见了比他来得还要早的加缪尔。看他的打扮,这次洗礼仪式应该由他本人主持……虽然他和摩根事先都预料到了。


    “管好你的眼睛。”加缪尔冷声道,“你那肮脏的视线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叫t人恶心。”


    “别说那么伤人的话嘛,我只是觉得这一幕很有趣而已。”梅林微笑着回答,“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看见你穿上这身衣服……”他的目光轻飘飘地从对方戴着的白色尖顶帽上滑过,典型的宗教服饰,“真讽刺,是不是?正是因为你们更改了信仰,廷塔哲曾经的近亲通婚传统才会被禁止,你恨我使伊格琳离你远去,结果却把自己一切悲剧命运的源头穿在了身上。”


    闻言,加缪尔的脸庞像是痉挛一样抽动了一下:“无论如何,这种改变确实让廷塔哲能在每一代稳定获得觉醒血脉的子嗣,相比血脉断绝,然后无望地期待自然的恩惠将来会再一次回到廷塔哲,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也是我和伊格琳都甘愿接受的。”


    他的神情中有微不可察的动摇,梅林本想趁胜追击,看看能不能从对方的嘴里撬出更多信息,但圣堂门口的一抹白色影子瞬间勾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是摩根——梅林不由得喉结颤动,依循传统,她并未身着华服,只是穿了一条白色的经绸长裙,没有擦脂,也没有抹粉,头发铺散下来,甚至没有斜插一支鲜花作点缀,赤脚踩在地摊上,完全按照古老的传统,以她最谦卑的模样接受神圣的洗礼,而圣堂里的惨青色的蜡烛,足以让任何一个鲜活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行尸走肉。


    然而,当烛光透过轻薄的衣料,描绘出长裙下她美好的线条时,那种过分的朴素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她那动人的,几乎令人震颤的美,让笼罩着这座大圣堂的压抑氛围一扫而空。如此黯淡的光线,她的皮肤却像是在发光,她的长发亦如金色瀑布般熠熠生辉,甚至让人一时分不清是圣堂里的蜡烛照亮了她,还是她照亮了这座圣堂。


    梅林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此般美貌的震撼中收回心神,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那股肉/欲的冲动在脑海中留下的余韵,流淌在血管里,叫人手脚发软,如果圣堂里再敞亮一点,多半能看到他的脸庞似充血般发红发烫。


    仪式已经开始,所以摩根只是与他对视一眼,没有任何交谈。


    廷塔哲家族的洗礼仪式是浸礼,需要将整个人浸入泉水中,主持者会一边按住受洗礼者的前额,一边念诵祷文,祷文分为七个部分,一段祷文念完后,受洗礼者才能从泉水中起身,稍作歇息,然后继续下一段祷文,如此反复,蕴含着玛那的泉水不断冲刷受洗礼者的身体,直到七段祷告结束,血脉觉醒。


    想从少女泛着水光的肌肤和紧贴身体的布料上挪开视线可不容易——大概是梅林这辈子干过最困难的事了,如果不是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关乎摩根的性命,他多少得分出点注意力给别的东西。


    “请赐给她力量,予她以恒久、恩慈、谦逊,予她以真理、包容、信任,予她以永不止息的爱,以及永恒的生/命之光……”


    如果加缪尔想动手,这可以说是最好的机会了,但直至仪式进展到一半,都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他面无波澜地念完祷文,便将手松开,让摩根从池底坐起来,给她时间恢复体力。


    这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哪怕在不列颠,都有过不少信徒在浸礼时溺亡的案例……话虽如此,如果加缪尔只是想趁机把摩根淹死,手段未免也太小儿科了一点。


    “请赐给她力量,使她远离黑暗,远离一切污秽之物,使她永葆喜乐,使她的心超脱于凡尘俗物,获得永久的宁静……”


    不过,梅林还是多少感觉到了一些怪异之处——祭坛的泉水似乎没有按照仪式应有的效果,将玛那送入摩根体内。


    照理说,仪式进行到第五段祷文时,摩根体内的血统就该开始发挥作用,因由妖精与自然的亲和力,使她在水下不再受到窒息之苦,可随着仪式不断推进,她的反应却只是越来越迟缓,尽管对方背朝着他,但梅林还是能感觉到她的筋疲力竭。


    该打断吗?他心里游移不定,但马上就要到最后一段祷文了……如果他出手干涉,导致仪式失败,会不会毁掉摩根获得力量的机会?


    “请您赐予她力量……”加缪尔的祷文仍在继续,“使她明白……光乃是黑暗的一部分,可那骄傲的光竟妄图与母亲黑暗争出高下,使她明白这般傲慢,终将归于毁灭,因光不过是吸附于事物的附着品……”


    ……最后一段祷文是这样的吗?可内容上不是和之前的祷文完全冲突了?


    这种令人捉摸不清的古怪很快就化为了实质,清澈的泉水忽然涌现出丝丝缕缕的血色,俄而便将整个祭坛染成一片鲜红。池水下,摩根的身体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极端的痛苦,艰难地挣扎着,但加缪尔的手像钢铁一样禁锢住了她,将她死死按在水下。


    “住手!”梅林立刻翻过围栏,向祭坛赶去。


    “请予以她可怖的混乱和虚假快乐的余响,以诱骗与欺诈围困她的灵魂,以眩惑与谄媚将她禁锢在黑暗中,使黑暗蚕食她的躯壳,化为至臻的秘源… …①”


    梅林将他一把推开,把摩根从池底解放出来,她的长发已经在泉水的浸润下染成了鲜红,嘴唇却没有一丝血色。


    她虚弱地喘着气,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挤干了肺腑也没能吐出一个字……这不只是窒息导致的结果,梅林能感觉到生的气息正在从她的身体里流失。


    他拨开她脸上凌乱的湿发,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在胸口蔓延:“摩根,你还好吗?坚持一会儿,我马上替你治疗……”


    被推开的加缪尔平静地站了起来,血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尖滴落,一身雪白的宗教长袍也染上了腥红的色调,他远远打量着他们,忽地笑了一声:“我做梦都想看到的一幕终于要到来了。”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摩根抓住他的衣襟,吃力地说道:“走……梅林,快走……”


    “什么?”


    “你也是……他的猎物……”她的声音里夹杂着痛苦的呻/吟,“这个法阵是……神代……”


    加缪尔的眼珠逐渐变为了金色,眼眶内的其余部分则被血色填满。黑色的瘴气沿着他的发梢不断上攀,将淡金色的发丝染成了乌黑,他的眼窝凹陷得比以往更深,脸庞也被镀上一层灰白,看起来愈发诡谲了。


    当他露出笑容时,四颗尖利的牙齿在蜡烛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那是吸血种的特征。


    加缪尔·廷塔哲竟然变成了死徒。


    “很可惜,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对方脸上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轻快微笑,“和尤瑟的孩子一起下地狱去吧,梦魔。”


    “愿这血肉化成的秘源为吾爱重赋生机——「固有结界·猩红洗礼」。 ”


    第251章


    梅林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肺腑痉挛抽痛,仿佛黑暗中有一辆马车从他的身上碾过。好一会儿过去,他才乏力地掀起眼皮,发现摩根正在一旁守候着他,和他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金发被染成了深红,绯红色的长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


    这绝不是她最好看的样子,不过梅林心里还是难免心生埋怨——他都昏迷了, 对方居然还不肯让他枕在她的腿上。


    “你终于醒了。”摩根似是松了口气, “你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梅林上下打量她:“比你看起来还糟糕吗?”


    对方笑了一声,气氛霎时变得不再那么压抑了:“彼此彼此吧。”


    梅林站了起来,身体里堆积的脱力感让他眼前发黑,好在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虽然不知道这个固有结界的具体能力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魔力正在以不正常的速度从身体里流失。


    加缪尔·廷塔哲在魔术领域天赋平平,没想到他对吸血种的适应性竟然如此之高……


    梅林不免有些感慨:“能够使用固有结界, 看来他已经有资格在死徒二十七祖内占据一席之地了。”


    廷塔哲家族在妖精之血的传承上经常难产,但总能在不经意间制造出一些可怕的怪物。


    “固有结界?”


    “你没听到加缪尔当时的话?”


    “我当时缺氧又失血过多,意识不太清醒。”摩根低声道, “所以固有结界到底是什么?”


    “是将施术者的心象风景具现为现实的魔术——某种意义上也是最接近魔法的魔术。”


    “……不是说人类无法凭借自然物理实现的魔法才会衰退为魔术吗?t”


    “没错。”


    “那么现实中的普通人应该通过怎样的方式达成这种效果呢?”


    听到她的问题,梅林沉默了片刻:“嘛……你有点问倒我了。”


    对方意味深长道:“魔法真是一种叫人解释不清的东西, 是不是?”


    “可以自己学嘛,毕竟我们的小公主那么聪明。”虽然有调侃的意思,但梅林也不得不承认摩根在魔术方面的才能是无与伦比的,相比几百年前的魔术王所罗门可能也毫不逊色——当然,对于她的弟弟而言只是又多了一层隐患,不过这就不是梅林该烦恼的问题了,“印记呢?”


    “已经消失了。”摩根摸了摸手背,上面曾经有他留在她身上的幻术印记,可以在她遭受生命危险时将恶意者的攻击引导到虚假的幻象上,但只能生效一次,“可惜,没用在最好的时间点。舅舅当时的行为更多是基于表演性质,他原本应该只是想让我昏迷,好把你引入陷阱,发现魔术对我无效后才改为掠夺我的血液……但客观而言,那个节点他还不想要我们的命,因为他需要确保我们死于他的固有结界,否则祭品就会失去效力。”


    “祭品?”


    “这个固有结界应该连接着祭坛,源源不断地将地脉中的玛那进行转化,并提供给阵眼——也就是我母亲的遗体。”摩根说,“我在找你的过程中检视了一部分法阵的构成,光凭字形就能判断这里面糅杂了许多种文字……好在其中有一部分刚好是迦南语,我试着解读了一下,舅舅他似乎在试图复活我的母亲。”


    闻言,梅林只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响起“嗡”的一声。


    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瞠目结舌,与此同时,摩根继续解释道:“有一位魔女与我讲过,建立于血缘之上的魔法,效果往往是最好的。舅舅顺利转化为了死徒,在魔力和施术水平上无需质疑——当然,在对古文字的研究上仍有瑕疵,我在检阅途中至少看到了不下十处错别字和语法错误,然而整个法阵还是正常启动了,只是运行效率受到了影响,事实证明所谓的魔法构成和程序代码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抱歉,有点偏题了,总之在复活这个问题上,你大可以相信我的判断。”


    梅林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呢?”


    事实证明这种尝试是失败的,因为摩根的目光已经由深思转为审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个嘛……”他讪讪道,“大、大概?”


    摩根缄默不语,梅林也只好赔笑,直到对方洞察的目光从他身上扒下了一层皮:“有夫之妇,而且已经死了——所以我舅舅发誓要终生守贞的对象是我母亲? ”


    “……是。”


    对方看起来很生气:“你居然向我隐瞒如此重要的线索?”


    梅林咕哝:“没办法,这种事情实在很难对你开口……”


    摩根冷哼一声:“上一个喜欢在关键信息上对我讲谜语的家伙,在关乎自己生死命运的赌局中输了个精光。”


    “虽然现在听起来有点惊世骇俗,但这种情况在早先的廷塔哲并不罕见。”梅林说,“你们家族因为湖之仙女的血统特性,只有女性才会觉醒血脉,为了保持血统纯正,廷塔哲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近亲通婚的传统。”


    摩根此刻的表情就像是突然从背后挨了一闷棍,真是值得被记入心灵画册的一幕。


    要不是他眼下状态实在不好,也许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幸好他没有笑出来,从当初阿杰尔·尤翠的遭遇中,梅林已经学到了不要轻易惹对方生气的真理。


    “然而随着罗马的侵入,不列颠本土的神秘性被破坏,许多异种的血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退。廷塔哲家族也是如此,很长时间都没能出现一个符合条件的继承人,而且许多子嗣都死在了战场上,英年早逝,整个家族趋于凋零。”他继续道,“后来廷塔哲家族放弃了本土宗教,改信基督教,禁止了许多传统习俗,通过洗礼仪式觉醒血脉。”


    “英格兰并未对罗马投降,为何廷塔哲家族会主动改信罗马的国教?”


    “谁知道是为什么呢?但后续你们家族确实保证了每代能稳定觉醒一位继承人。”梅林耸了耸肩,“可流淌于血统中的特性——你应该还记得吧?哪怕体内的妖精之血再稀薄,也会使得廷塔哲家族的成员天然对湖之仙女有亲近感。家族内部的伦理问题,以及因此引发的争端一直都困扰着廷塔哲,只是这种关系不会被记录进贵族谱系里而已。哪怕为爱殉情,纸面上留下的可能也只有一句''享年二十岁''。”


    “听起来你很了解我们家族的秘辛。”摩根语气嘲弄,“看来廷塔哲在长年累月中为你提供了不少乐趣。”


    这一点是梅林无法反驳的——事实上,对方原本也是他预定的“乐趣”之一,只是现在的他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对发生在摩根身上的诸多苦难熟视无睹了。


    俄而,他听到了摩根有些迟疑的声音:“也就是说……同样的情况可能发生在我和那位不知在哪的弟弟身上?”


    “没必要担心这种事,红龙和妖精并非同源,没办法诞下同时拥有两种特性的孩子。”梅林回答,“你弟弟继承了红龙之血,身上自然不会体现出妖精血统的特性。”


    闻言,摩根似乎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从小在人类的环绕中长大,她身上极少流露出异种的冷漠感,反而有着更接近人类的思维方式,兼具理性与感性,难以像妖精那样纯粹为了追逐快乐而行动。


    交谈结束后,梅林下意识地想要擦拭头上的汗,却发现那其实是皮肤融化后分泌出的一层黏液。时间逝而不返,固有结界仍在持续发挥作用,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固有结界对他的影响似乎远比摩根来得明显。在被关进结界前,他们一个被加缪尔吸食了部分血液,一个毫发无损,可他现在的情况已经比对方更糟糕了。


    梅林从来不吝于卖弄自己(并不存在)的惨状以博得摩根的爱怜之心(虽然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但唯独不想在他真正感到脆弱时这么做。


    他现在有点头重脚轻,听到什么东西都得慢半拍才能领会其中的含义。在这种晕眩中,摩根似乎成了他前所未有的敌人,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比让她发现自己的软弱之处更叫他难受的事了。


    梅林只好转移话题:“在我们被关进来前,你在半昏半醒间提到了''神代'',是有什么发现吗?”


    然而他的演技没能成功骗过对方——毕竟,他在正常状态下都很难逃过对方的法眼,更不用说是他脑子不太清醒的时候了。


    “看来你的情况比我预想得还要严重。”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脸,但迟疑片刻后还是收了回去。理智上,梅林知道她只是担心这样会弄破他的皮肤,但他还是感觉胃袋一阵紧缩,伴随着沉闷而隐秘的绞痛,“还是躺下吧,能节省一点体力。”


    好啊,但我要躺在小公主的腿上——放在往常,他早就该这样嬉笑着回应了,但某种莫名的情绪让他偏偏不想在这个时候屈服:“我没什么问题。”


    “……躺下,梅林。”


    他忍不住和她赌气:“我不要。”


    “别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像个小男孩一样。”对方叹息一声,“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那种脆弱感似乎愈发强烈了,像是发烧时身上淋了冷水的感觉,没有任何创伤,但疼痛让他忍不住打颤,令他喘不上气:“你要离开?”


    “我会想办法让法阵对你的影响减缓一点。”


    “我和你一起去。”


    “……别耍性子,梅林。”


    梅林就这样听着自己的身体说着一些根本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你才是,你说过我是一件随时可以被你丢掉的行李。”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难过,孩子气……将他的软弱暴露无遗,“你要把我丢掉了。”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就像他此刻突然觉醒了对黑暗无穷无尽的恐惧,然而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他与黑暗一直如影随形。


    正当他彷徨之际,摩根却展现出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怜爱与耐心:“这个法阵会唤醒一切神秘生物内心t的恐惧,所以没必要对自己脆弱的一面感到不安。”她摸了摸他的发顶,“但我仍需要你在原地等我……否则你真的会死在这里,梅林。”


    她温暖的气息略微驱散了那种恐惧感,也让梅林恢复了一点理性,至少能不那么情绪化地回应她的要求了:“所以你说的神代法阵究竟什么?”


    听到他的话,摩根短暂地陷入了沉默——如果不是顾虑到他的情况实在欠佳,也许会沉默更久。


    “这个固有结界里所有法阵的运行基础,都源自美索不达米亚时期,乌鲁克人民用于断绝诸神与尘世联系的哀悼之塔,也就是后来的''至高之处''埃努玛·埃立什。”她说,“你的恐惧并非毫无理由,因为这里就是一切神秘衰退的源头。”


    第252章


    他在黑暗中逐渐泯灭了对时间的感知, 有时感觉摩根似乎没有离开多久,有时感觉她像是已经离开了几个世纪,当摩根返回时, 他又感觉对方好像从未离开过。


    感性真是一个叫人害怕的东西……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他居然对此毫无察觉,如果要论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样纯然的感性更加可怕,大抵就是对这种可怕事物的无知了。


    “感觉好点了吗?”


    梅林的脑袋还处于混沌未明的状态,光是理解她的话就花费了一番功夫:“嗯……”


    当然, 这个“好多了”并不是指情况好转了——固有结界的效果仍在持续, 但梅林能感觉到法阵对自己的影响削弱了不少,至少不像先前那样几乎要掏空他的五脏六腑。


    又过了一会儿,他体内魔力流失的速度和恢复的速度勉强达成了平衡,没办法更好, 但也不会更糟了,他也终于得以从那感性得有点神经质的情绪中稍微抽离出来。


    梅林深吸一口气,终于能再次拼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坦诚说,他本没有指望对方能为眼下的情况做什么改变。固有结界是将施术者的内心所想具现化,意味着法阵本就是固有结界的一部分。


    埃努玛·埃立什是神秘消亡的开端,星球的意志不可能容忍它的出现,加缪尔为了将它藏在固有结界里,必然是耗费了毕生心血,再乐观的人都不会相信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能在顷刻间推翻他筹谋已久的布局。


    “如果只是单纯抽离地脉中的玛那, 有许多种魔术和法阵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摩根解释道,“但唯有哀悼之塔对神代造成了毁灭性的结果, 这得力于哀悼之塔有一套非常精密的逻辑运作基础。”


    “当时的乌鲁克面前有三道难题。一是时间和人手上的紧缺——这点应该无需解释,建塔无论在哪个时代是一项大型工程;二是计划本身的隐秘性,使得乌鲁克不能肆无忌惮地从其他国家进口物资,必须将交易拆开隐藏在其他贸易中;三是确保哀悼之塔对诸神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一经启动,就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为了解决这三个问题,哀悼之塔的基础框架是经由……经由乌鲁克人不断优化和叠代的结果,尽可能地削减了成本并提高效率。”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在解释这些原理时显得格外有耐心,甚至是兴致勃勃:“所以你做的事情类似于……降低它的效率?”


    “我做了一些尝试。首先,这个固有结界的核心作用是''溶蚀神秘''和''复活'',如果法阵彻底停止运作,固有结界就会自动将法阵复原为最初的样子。然后我试着修改其中的一些关键组成,如果法阵的作用被篡改了,固有结界也会进行自我修复,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我的舅舅对某些古文字的了解存在偏差,这使得法阵虽然顺利生效了,但运作模式并非是这种效果的最优选。”


    “简而言之——加缪尔写了错别字。”梅林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我实在没什么力气,肯定能笑到让他在结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心有怨气,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嘲笑他。”她说,“客观地说,在研究古代文字的过程中,出现误差是很常见的事。越是久远的文明,留下的资料就越稀少,每逢有新的史料出现,都有可能推翻人们曾经对那段历史的认知……要将不同的古文字组到一个法阵里,需要对不同语种之间的亲缘关系都了如指掌,舅舅他在这方面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有些规律终究无法避免,对久远历史的考究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干嘛要帮他说好话?”事实证明,人的下限只要被打破过一次,后续就不会再有什么心理负担了——梅林伸手去戳摩根的手臂时,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是个幼稚鬼的事实,反正一切都是法阵的错,法阵的错就是固有结界的错,而固有结界的错就是加缪尔的错,“不许你''客观地说'',你应该骂他才对。等会儿我们出去了你要先给他一拳,然后对他吐口水。”


    摩根叹了口气,像是在忍耐他的破罐破摔:“总之,由于舅舅对苏美尔文字的认知存在一些错误,外加哀悼之塔本身高耦合的特性……”


    “高耦合是什么?”


    “简单来说,哀悼之塔的许多关节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摩根回答,“因为哀悼之塔在设计时的期望就是一个完备且独立的设施,从未考虑过和其他设施建立连接的情况,所以它其实不太适合作为这类复杂法阵的基础框架。借由这种特性,外加舅舅本身遗留下来的纰漏,我在未改变法阵效果的前提下进行了部分修改,法阵的运作出现了冗余,效率自然会受到影响。”


    “原来是这样。”梅林受教地点了点头,“不过小公主啊……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对哀悼之塔的运行机制有点熟悉过头了?”


    看得出来,摩根其实也受到了固有结界的影响,只是相较于他要轻缓得多。


    “称不上是熟悉,只是我刚好对苏美尔文明有些了解罢了。”假使摩根也会有慌张的时候,起码她把这种情绪伪装得很好,“也许热衷于古代文字研究是廷塔哲的家族遗传。”


    他打趣道:“你刚好对迦南语有些了解,刚好对黎凡特的历史有些了解,现在又刚好对苏美尔文字和哀悼之塔有些了解,以后你还打算对什么东西''刚好有些了解''?”


    “谁知道呢,也许是应付耍脾气的小男孩吧。”


    闻言,梅林轻轻笑了几声,知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没人能从摩根口中撬出她不想说的话,也许等哪一天时机恰当,一些旧时的愁绪涌上心头时,她自然会告诉他的。


    他主动转移了话题:“所以我们的小公主会不会刚好也知道出去的办法?”


    摩根明显有了想法,但表现得很谨慎:“从魔术师的角度而言,固有结界一般是如何解除的?”


    “杀死施术者,等施术者的魔力耗尽,或者拥有能破坏结界的宝具。”梅林说,“最后那种先排除。固有结界基本等同于施术者孕育的世界之卵,远远超过了人类本应掌握的权能——有得就有失,施术者必须耗费大量魔力才能保证固有结界不会被星球的抑制力清除,因此固有结界展开后往往只能持续几分钟……眼下的情况就不同了,整个康沃尔的地脉都在为加缪尔提供魔力,等他抽干康沃尔的最后一点玛那,我们早就像暖春的雪人一样融化成水了。”


    “为何要先排除破坏结界的宝具?”


    “世上的确存在能将''世界''这个概念撕裂的宝具,但很少。”梅林说,“事实上,历史上可考的对界宝具只有一件,而且你不久前才提到过它——天之楔吉尔伽美什的宝具,断绝神代的至高之塔埃努玛·埃利什,也就是这个法阵的原型。”


    摩根缄默不语,梅林端倪她的神情,以为她又将陷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意中,然而她只是恍惚了片刻,便将那股愁绪收了起来:“既然常规的解决方法不行,那就只好另辟蹊径了。照理来说,只要能破坏三个地核中的任意一个,玛那的流向就会彻底失衡,无法持续给复活术和固有结界供魔。”摩根答道, “但我没有在固有结界里t找到类似地核的结构,考虑到舅舅特意对祭坛的形状做了修改,我猜他应该是把地核转移到了祭坛下。”


    “所以破解固有结界的关键在……结界之外?”梅林说,“好吧,问题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我们该怎么出去?”


    “我们不需要出去。”摩根答道,“虽然我们没有''天之楔'',但至少留了一枚''钢楔''在外面,而且和天之楔一样可靠。”


    “艾斯翠德?”梅林有些迟疑,“你确定要让我们的大个子骑士去面对一个有二十七祖实力的死徒?”


    他过去一直很羡慕艾斯翠德能得到摩根毫无保留的信任,不过现在他感觉那份信任也许有点过于沉重了。


    “你不觉得她光是要进到廷塔哲堡里就是一件难事吗?”他问。


    “也许如此,但她最终会做到的。”


    梅林摆摆手:“好好好——我明白,寄托在钢剑上的宿命,让宿命带着我们的大个子骑士去战胜可怕的吸血鬼舅舅吧。”


    “不,是你带着她去。”


    “哈?”


    “现在是晚上,艾斯翠德大概率已经入睡了。”摩根说,“我需要你潜入她的梦境,将所有必要的信息都传达给她——记住,梅林,我的叮嘱里有''所有''和''必要''。”


    “嘛……”


    “别告诉我你连梦魔的本职工作都完成不了,那样你就真的只能当行李了,梅林。”


    梅林吸了吸鼻子——盖亚在上,他原本只是想假装伤心以博取同情,但因为那股感性作祟,现在他是真的有点伤心了:“可是大哥哥现在很缺魔力……再快的骏马没有粮草也会饿得跑不动路啦……”


    他听见摩根的叹息,以为她要割开自己的皮肤把血喂给他,做好了阻止她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匕首的准备,但她只是靠近他,轻轻抚摸他的脸。


    刹那间,梅林能听见的就只剩下自己急如鼓点的心跳了。他费尽全力,只是为了让自己表现得不像是没了她的爱抚就活不下去,但那股温暖的气息和皮肤上潮湿的水汽依然让他血气上涌。他比她高,但她没有仰头或垫脚,而是压下他的肩膀,直到他半跪下来,让她可以自然而然地俯视他。


    “哈哈,真有趣……”梅林觉得这个讲笑话的时机真是烂到透顶,可如果不缓解一下气氛,他就要喘不上气了,“我还以为小公主不会给我任何机会占到你的便宜呢。”


    “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那种因为被男人看到了双脚就不得不嫁给他的小女孩吗?”她的手指没入他的发间,他能感觉到发根被扯紧的疼痛,“一个吻罢了……也只有一个吻,控制好你自己,梅林。”


    摩根低下头,亲吻了他。因染血而斑驳的长发扫在他脸上,使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嘴唇热得发麻。他在黑暗中寻找她,摸索她的存在,起先是握住了她的腰,但很快就不受控制地渴望更多,忍不住摩挲她的腹股沟,想要把她的身体往下拖,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又想把她的裙子往上推,好让他将她填满,令她破碎的呜咽在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中不断回荡。


    他气喘吁吁,无声而热忱地催促着,但摩根推开了他,为他逾矩的行为眉头紧蹙。


    “难道你听不懂我刚才的话吗?”年轻的王女不悦地勒令他,“你只能接受我给你的部分,而不是向我索求什么,梦魔。”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痛苦与快乐同时在他的体内绽开,交织缠绕。


    “你说得对。”无论摩根这个时候说什么,他大概都不会反对了,哪怕她现在要求他去把亚瑟杀掉,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照做,“但魔力还是不够……拜托……”他艰难地将剩余的恳求咽了回去,那种沉闷的疼痛依然在他身体里蔓延,“我还需要更多魔力……才能……我们还得向艾斯翠德托梦,对不对?”


    摩根审视着他,而他则竭力掩盖自己正因为她冷酷的目光而身体发热的事实。良久,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啊,我看出来了。”


    梅林很确定,等这件事彻底过去,生活重新归于平静时,这个固有结界里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令他羞耻终生的回忆。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他这样告诉自己,至少现在他赚到了第二个吻。


    第253章


    艾斯翠德睁开眼睛时,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蒙蒙灰雾,像是被海水包围的孤岛尚未迎来黎明,除了空虚与寂寥一无所有。


    不知为何,她心头竟没有多少恐惧,只是感到些微迷茫,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意识到前额左侧隐隐发痒,那是发梢轻挠皮肤的触感,艾斯翠德对这种感觉很陌生——那次火灾中,她被燃烧的横梁砸中了脑袋,火舌舔舐她的前额,烧掉了她一半的头发,那些头发有些长了回来,但大多都永远寸草不生了,以至于她几乎已经忘记那种额头被发丝轻轻撩拨的感觉。


    她摸了摸那块皮肤, 那里曾经有种干涩的褶皱感,像是被晒了太久开始紧缩的鱼皮, 但此刻又恢复成了光滑平整的皮肤, 她的头发也全部长了回来。


    正当她为此困惑时,迷雾中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把剑将与你的功绩一起被记载于文书,流传于世,你可有为它取名?”


    艾斯翠德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 但女人说话时的语调令她感到熟悉。


    “是的,猊下。”第二道声音响起,也是女人,但与前者给她带来的距离感不同,后者似乎就在她很近的地方——事实上,艾斯翠德甚至感觉对方就在她跟前不远的地方说话,可她就是看不清对方的身影,“我为它赋名灰眼,它将是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她感觉腰侧传来阵阵热意,是她的剑在发烫。


    “你将何时让它出鞘?”


    “痛饮敌人之血时。”


    “你将用它捍卫何物?”


    “蛾摩拉的法律与正义,以及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女人回答,“愿女王的光辉永远照拂她的国家,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话音落下,丝丝光亮从她的剑鞘中渗出,艾斯翠德心中如有所感,拔出灰眼,只见银灰色的剑刃上燃烧着熊熊火焰,明亮的火光霎时将迷雾一扫而空,周围变得敞亮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会出现在某座宫殿的大厅,目睹一位骑士受封的过程,却只见到一片被大火烧成焦黑色的残垣断壁,清冷的晚风变成了鲜血和焦土的味道,别说是贵族与骑士,四周连一个活人都没有,地上所有看起来像是人形的东西都散发出死亡独有的腐烂气味。


    无论是周围的建筑,还是地上死者的容貌特征,对艾斯翠德而言都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但看见这破残萧瑟的景象,她难免感到心情低落,起初那只是源于对生命逝去的伤感和对死亡的敬畏,但很快就变为了一种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哀恸,让她痛苦得近乎喘不上气。


    在这股不知名情感的驱使下,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用篱笆扎成的简陋竞技场。土地被鲜血浸染成了暗红色,那些鲜血并非源于某位死去的战士,而是那些被乱箭射死的猎犬,它们死得并不英勇,因为篱笆外的士兵用弓箭射它们只是为了取乐。


    在竞技场中央,有一男一女正在对峙。其中男人的体格庞然到了连艾斯翠德都感到惊愕的地步,几乎是一座移动的小山,他手中的战锤只是自然地落到地上,都能激起一阵尘埃飞扬,和他对峙的女人并不算矮,但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没发育的小女孩,她手里只拿着一把长剑,在巨大战锤的对比下就像是孩子的玩具。


    良久,艾斯翠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把剑很眼熟——不,那就是她的灰眼,因为她的双手和剑鞘里都空无一物。


    她很想找那位女战士要回自己的剑,但又害怕自己突然出声,会让对方露出破绽。


    当男人举起重锤狠狠砸在女战士的长剑上时,艾斯翠德几乎能感觉到整个竞技场的土地都在颤抖,后者被砸得屈下了膝盖,但没有彻底跪下来,剑柄也没有脱手,艰难地承受住了这一击。


    对方的反应很快,但动作异常笨拙——直到这时,艾斯翠德才察觉到她跛了一只脚,但对方显然对如何招架重武器很有心得,躲避的走位亦有t其精妙之处。艾斯翠德既为她能更好地使用灰眼而沮丧,又忍不住试着揣摩她展示出的技法,继而发现对方不仅是跛脚,而且还瞎了一只眼睛。


    正当她为这场较量的走势而惴惴不安时,一只手忽然钳住了她的肩膀。


    艾斯翠德扭过头,讶异道:“梅林阁下?”


    “没时间解释了,艾斯亲。”对方此刻看起来是她印象中从未有过的狼狈——不仅如此,竞技场上空明明艳阳高照,梅林的脸却像晨间尚未消散的雾气一样若隐若现,仿佛一个在实体和虚影中不断切换的幽灵,“加缪尔·廷塔哲变成了吸血鬼,把小公主关进了固有结界里,妄图祭献她的生命复活自己所爱之人。到廷塔哲的勒菲大圣堂去,只要能摧毁祭坛上三个支点中的一个,固有结界就会瓦解……去廷塔哲堡,越快越好!艾斯翠德,她需要你。”


    梅林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阳光却越来越炙热,越来越明亮,周围的景物被晒得逐渐剥离了原本的颜色。看着这一幕,艾斯翠德忽然意识到,其实她就在自己的梦里,而这个梦很快就要醒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正好目睹了女战士将灰眼捅入男人咽喉的瞬间,银灰色的剑身没入,鲜红色的剑尖刺出,血雾喷薄而出,洗去了剑刃上的尘埃,也为这苍白的世界染上了唯一的颜色。


    “我未能守护我的王,也未能守护我的国家。”恍惚中,她听见了对方的低语,“真正的铁卫根本不需要重拾荣耀,因为荣耀一直在他们手中……别重蹈我的覆辙,孩子。”


    艾斯翠德从梦中醒来,窗外漆黑一片,正是午夜时分。没有太阳,也没有竞技场,更没有持剑的女战士和手持重锤的高大男人,但灰眼就在她的枕边,稍微伸手就能拿到。


    她坐了起来,用了一点时间来理清思绪。梅林是梦魔,能出现在她的梦中并不值得奇怪,然而对方口述的故事实在太过荒谬……何况,如果那个梦只是她心中对骑士憧憬之情的一种影射呢?


    纠结再三,艾斯翠德还是起身穿上了盔甲,决定去廷塔哲堡确认一下情况。如果无事发生,她也不过是失去了颜面,可若猊下真的深陷危机,她得知消息后却袖手旁观,那就是再深重不过的罪孽了。


    无论是颜面丧尽,还是生命危险,艾斯翠德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在面对这些困难之前,她先遇见了另一道难题。


    守卫透过窥视窗打量她:“你是哪家的骑士?”


    艾斯翠德很少撒谎,好在头盔遮掩了她此刻尴尬的表情:“我……我是海崖堡阿杰尔·尤翠伯爵麾下的骑士艾斯,刚从灰翠镇赶来,有重要的事情需要禀告摩根·廷塔哲小姐,请您允许我通行。”


    “尤翠伯爵?”海崖堡位置偏僻,现在又是战乱时期,阿杰尔·尤翠死亡的消息并没有传到康沃尔,“大人们都已经休息了,没有空接受你的觐见,明天早上再来吧。”


    “拜托了,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她从未对自己的口拙如此恼恨,“请您告诉摩根小姐艾斯求见,她会愿意见我的。”


    然而守卫只是关掉了窥视窗,门的另一侧传来他冷酷的声音:“我说了,明天早上再来。”


    也许我该找个偏僻的地方翻墙进去……?


    正当艾斯翠德困扰之际,大门的另一侧又出现了动静,她只能依稀听见守卫的咕哝声,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在对谁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清脆的咔嚓一声——门锁开了,门后出现了一张不情愿的臭脸。


    “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她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身后的人讲话,“如果上面追责,我就说是你们趁我换班时偷偷放你们的伙计进来。”


    “当然。”熟悉的声音让艾斯翠德的血液瞬间冻结了,“老科尔滕有骗过什么人吗?佣兵向来是一个讲信誉的行业,可别因为我一脸刀疤,就把我当作坏人。我敢拍着胸向你保证,这位骑士不仅护送过摩根小姐,并且颇受她的青睐。”


    守卫冷哼一声,冲她抬了抬下巴,就带着手里沉甸甸的陶瓶转身离开,艾斯翠德隐约嗅到了蜂蜜酒的气味——在收成欠佳的康沃尔,酒是相当稀缺的物资。尽管廷塔哲家族的守卫不缺吃穿,酒水对他们而言也是珍贵的享受,她虽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道科尔滕为何要帮她,但她很清楚对方一定来者不善。


    “艾斯,我的老伙计。”科尔滕假装亲热地过来拍了拍她的胸口,虽然有胸甲抵挡,但艾斯翠德还是为他暗示性的举动感到恶心,“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老科尔滕已经在这里混得很熟了,我带你去主堡见这里的主管吧。”


    守卫就在不远的地方值班,为了顺利进入廷塔哲堡,她不好与对方闹翻,只能耐着性子答道:“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他又捶了一下她的后腰,“我们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艾斯翠德强忍着想要拔剑的冲动:“是啊,老朋友。”


    她跟在科尔滕身后,等他们和守卫拉开一段距离后,才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为什么在这里,老科尔滕就为什么在这里。”


    “你不是特勒伯爵的部下吗?”她说,“连特勒伯爵本人都得在城堡外的府邸过夜,为何你此时会出现在廷塔哲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科尔滕说,“加缪尔大人需要能为他劫掠粮食的野狗。和廷塔哲相比,特勒家族也不过是只讨嫌的八哥,与其给八哥当狗,不如给真正的大人物当狗——倒是你,可怜的老伙计哟,我还以为你已经成功傍上贵人了,怎么现在还是一条丧家犬?”他讥讽地笑了起来,“那位小姐知道你是个女人之后,就对你没兴趣了吧?”


    闻言,艾斯翠德心里不由得一颤,她努力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异常:“与你无关。”


    “你骗不了老科尔滕的,伙计,从头到尾你都只能骗一骗你自己。”科尔滕桀桀笑道,“你的骑士梦究竟要破碎几次才能让你认清楚现实呢?没人会想要一个娘们当自己的骑士,否则在竞技场上该多尴尬啊,''噢,艾斯翠德,你怎么流血了?'',''别担心,大人,我只是来月事了'',光是想想就能让我笑得直不起腰。”


    她的舌根分泌出苦涩——不,猊下没有说过任何为难她的话,她只是自己离开了,因为害怕面对她的失望:“我说了,这与你无关。”


    “当然,当然……”他一边敷衍,一边推开了门——门的另一侧并不是城堡的主厅,也没有城堡的主管,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将她另外三位“老朋友”的影子映照在霉迹斑斑的墙壁上。


    火光闪动,他们的影子亦随之摇曳,犹如她命运中驱之不散的阴魂。


    “怎么回来得那么快?别告诉我那个叫道奇的守卫连酒都不收……”扬尼克的表情在看到她时顿了一下,最后变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原来是给兄弟们带了下酒菜回来。”


    第254章


    “我有要务在身, 需要尽快见到摩根小姐。”艾斯翠德尽可能镇定地说道,“带我去勒菲大圣堂,事情解决后, 摩根小姐会因为你们的善行而奖赏你们的。 ”


    “我也有要务在身。”扬尼克嘻嘻哈哈地回答, “这两天总能在厨房门口见到一群小母狗扭着屁股从我面前经过,我却不能掀起她们的裙子操她们,我的小兄弟已经向我抗议好久啦。艾斯翠德,你忍心见到你的老伙计那么辛苦吗?”


    利奥用斧背敲了一下他的盾:“别撒谎了, 今天晚上是那位女士接受神圣洗礼的日子, 冒然打断仪式的家伙只会被她碎尸万段。”


    神圣洗礼……虽然艾斯翠德对廷塔哲家族的传统不太了解,但“洗礼”和“圣堂”这两个词的天然联系让她愈发确认了那个梦的真实性。


    “她指定是被抛弃了,想要恳求摩根小姐让她回来,好继续给她□□趾呢。”扬尼克说, “瞧啊,兄弟们,母牛带着她的剑。”


    “很不错。”派克站了起来,他是他们一行人中最高大的,和梦中那个男人相似,派克的兵器也是巨型战锤,但他需要用两只手才能拿稳,而梦中的男人只手t就能将战锤舞得虎虎生风,“记得把她翻过去,我可不想在操女人的时候被迫盯着一张男人的脸。”


    “我再重申一遍,我有急事要去勒菲大圣堂找猊……找摩根小姐。”她的手握住了剑柄, “如果必须打倒你们我才能继续前行, 我不会有任何犹豫。”


    “嘻嘻,我和你相反,派克。”扬尼克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最喜欢看那些自命不凡的臭娘们舔我的老二,然后皱着脸把我的种子咽下去。”


    “别弄出大动静来,伙计们。”科尔滕说,“记得先把妞的嘴堵上,加缪尔大人在这方面管得很严,如果天亮之前没找到机会把她丢出去,就暂时扔在地窖里,别叫人发现了。”


    科尔滕一边说着,一边挠了挠后颈,仿佛是为了缓解瘙痒——但艾斯翠德熟悉他的攻击习惯,侧身躲过了他甩出的小刀,那道银光与她擦肩而过,被她身后的扬尼克接住——这也是这支佣兵团的特点,每个人都并非该领域的顶尖高手,但他们在战斗中各自分工,外加多年合作的默契,攻击与攻击之间环环相扣,哪怕她招架住了其中一人的进攻,也要时刻注意其他三人的动向。


    以一敌四并不容易,何况她现在没有护盾在手……但艾斯翠德知道他们最致命的弱点,他们谁都不愿意为对方而死,也不相信对方会甘愿为自己而死。


    她能感觉盔甲之下自己的肌肉紧绷了起来,空气中再细微的风向流动都能瞬间唤醒她的身体本能,灰眼在她的手心发热,却没有让她渗出手汗而握不住剑,反倒让她感觉自己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这把剑的正确用法——猊下说得没错,这是一把好剑,曾经属于一位了不起的女战士,如果那位战士能用它打败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敌人,那她没有理由做不到。


    她用剑尖挑开了利奥劈头而下的斧子——很少有人会用自己的非惯用手执斧,但利奥的惯用手一向是用来拿盾的,比起杀死敌人,他更重视保护自己——一个胆小鬼罢了,艾斯翠德告诉自己,她无需惧怕他们,因为她有为了捍卫荣誉而牺牲一切的决心,这是他们做不到的。


    果然,露出破绽后对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持盾后退,这让她有空间避开扬尼克的偷袭,她能感觉到弯刀从盔甲上刮过时的震动,像是生锈的铰链,发出钝涩的声响,她一脚将扬尼克踢开,刺客矮小的身体重重砸在木桌上,陶罐滚落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地上到处都是尖锐的碎屑,蜂蜜酒甜美而糜烂的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她一脚踹翻了桌子,扬尼克摔倒在地,碎片扎进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斑驳的伤痕。


    因为体格硕大,派克在房间里显得有些拙于移动,在木桌被踢翻后,他下意识地后退,用手臂阻挡飞溅的尘埃——好机会,艾斯翠德举剑正要挥向他毫无防备的右肘,忽然感觉后腰传来一阵剧痛,一把匕首沿着盔甲的缝隙刺进了她的身体——是科尔滕,即使看不到对方,她也能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在她的体内旋转,搅动着内脏,鲜血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渗出,沿着冰冷的金属板流淌而下,让她有片刻的晕眩。


    不,不行,任何一点迟疑都会让她陷入窘境……艾斯翠德咬紧牙关,用手肘给对方狠狠来了一下,坚硬的金属撞在敌人骨头上的声音实在是令人愉快,她确信自己至少砸断了对方一根肋骨,但现实没有留给她多少庆幸的时间——当派克庞然的影子没过她的头盔时,她身体里的警铃发出了尖啸。


    该躲开吗?派克的力量比她大得多,她不可能接下这一招,而且那是战锤,在重击上本就有先天优势,她必须……必须……


    然而艾斯翠德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个疲惫、摇摇欲坠,但始终坚毅不屈的女人,她当时的情况更加糟糕,她当时的敌人远比她此刻面对的这些家伙更强,可她没有躲开,她承受住了那一击,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精妙的卸力,她对身形的调整,以及长剑究竟该如何招架战锤……


    她将剑横在胸前,用剑身卡住了战锤与锤柄的衔接处,当兵戈相撞时,她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沉重,让她的虎口隐隐发麻。这期间,利奥的斧头砍在了她的头盔上,斧刃没能砍裂金属护板,但她还是感到头昏脑涨,一瞬间甚至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


    本能让她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剑,战锤沿着刀锋向下滑落,砸在了地上,派克的身体也不自觉地随着战锤的重量前倾——而这个时候,他和她的距离终于近到了一个足够危险的程度。艾斯翠德挥剑劈砍,刀剑划过壮汉的咽喉,犹如餐刀切开奶酪般轻易,鲜血溅射在她的脸上——也溅到了她身后的扬尼克,艾斯翠德并不确定他具体在哪个方位,但灰眼比弯刀更长,她借转身的余力抡动长剑,将扬尼克的身体拦腰斩断。


    扬尼克死去的惨状让利奥发出了尖叫,他彻底丢掉了单手斧,拿着盾正想要离开,却被倒下的椅子绊了一跤,艾斯翠德顺势将剑捅进他的背脊,利奥的叫声更加惨烈了,但没有任何挣扎,仿佛这具身躯已经死了,但亡魂尚未从寄宿的肉体中离开。


    艾斯翠德见过类似的情况,过去在村镇有人从屋顶上掉下来摔到了背,最后整个身体都瘫痪了。她拧了拧剑柄,更多的血从伤口流出,覆盖了他的尿液在地上形成的水泊,散发出腥臊的气味。俄而,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变成了衰弱的哀吟,最后只剩下嘶嘶的抽气声。


    她的身体依然亢奋,血液像火一样在体内燃烧,不过理智已经回笼。直到此刻,她才从嘴角品尝到了血的味道——单手斧的那一击虽然没劈开她的头盔,但也让她流了血,只是她一时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对此毫无知觉。


    好在派克、扬尼克和利奥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人。


    科尔滕没有像利奥那样逃跑,但从他不断后退的步伐和打颤的膝盖来看,艾斯翠德知道他也已经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她将剑尖对准了他:“告诉我,勒菲大圣堂在哪里。”


    “沿着玫瑰花丛一路向前……”科尔滕在慌张中咬到了舌头,“对、对不起,请原谅我,艾斯翠德,我……是我有眼无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把你身上的最后那支匕首扔掉。”待科尔滕照做后,艾斯翠德又命令道,“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沿着玫瑰花从向前,然后呢?”


    “然、然后你……您会看见一个白色的尖塔教堂,那就是勒菲大圣堂……”对方战战兢兢,“我什么都照您说的做了,求您了,艾斯翠德,他们的命都赔给您了,放我一马吧……”


    他的恳求在艾斯翠德心里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可她如果要取他的性命,他也会奋起反抗,没有必要在这种家伙身上浪费时间,她得去救猊下,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


    “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说罢,她砍下了科尔滕的右手,并在对方发出惨叫的空隙间解释道,“但为了防止你在我离开后趁机偷袭,我必须让你没办法再拿剑。”


    离开仓库后,她照着科尔滕的描述沿着玫瑰丛向前,很快那座有着白色尖顶的教堂便映入眼帘。即使未能见到教堂内真实的景象,作为战士的本能依然让她感知到了教堂内部渗出的不详气息。


    从地面上的痕迹来看,这扇门今天一定被打开过……但木门上布满了灰尘与蛛丝,仿佛被尘封已久。


    艾斯翠德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沉重的大门。不远处的祭坛前,一个男人缓缓转身,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她知道那就是加缪尔·廷塔哲,不仅因为他卓越的容貌与气质,也因为他身上被血染红的华服——和梅林说的一样,他真的变成了吸血鬼。


    “又是哪来的不速之客?”他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头盔,落到了她的脸上,“吾姐的复醒之地不容出现这样丑陋的东西。”


    艾斯翠德对这些侮辱没有任何感觉,不仅仅是因为她习惯了,麻t木了,还因为此时此刻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感情在她胸口涌现——明亮、炙热,就像她手中发烫的灰眼,她手掌的皮肤也仿佛被这滚烫的热意融化,但没有任何疼痛,剑柄与她的手粘连在一起,终于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255章


    如果梅林当时的嘱托没有错漏,加缪尔·廷塔哲此刻距离成功应该只有咫尺之遥。


    可他看起来既没有大权在握的得意,也没有挚爱将归的喜悦,惟有一股怅惘,带着点哀愁,看起来暮气沉沉。


    梅林说过,对方选择放弃人类的身份,变成了吸血鬼……或许那不过是一具溢满空虚的躯壳,内里已经变成了某种令人陌生的东西。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加缪尔并没有把她视作敌人——或者说,并没有把她视作“人”。他挥了挥手,动作漠然地像是在驱赶一只老鼠,随即便转过身去,不复顾她了。


    艾斯翠德对此感到迷茫,她本以为对方会用什么神秘的力量将她掀起,就像当初变成巨型蠕虫的阿杰尔·尤翠一样,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直到她的耳朵捕捉到某种细微却尖锐的嗡鸣,一股诡谲的刺痛在她的皮肤上蔓延,让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她起初以为那不自然的震颤是源于疼痛,慢了半拍才意识到有东西从盔甲的缝隙爬了进来——某种体型微小的昆虫,但振翅时的动静足以让整副盔甲都为之颤动。它们的足像是倒钩刺,在爬过皮肤时有一种古怪的痒痛,痛感并不强烈,但足以令人感到恐慌。


    她想把它们甩出去,想摆脱它们,可那些钩刺只是扎得更深,有几只甚至沿着头盔的窥视孔爬了进来。此时艾斯翠德才真正看清它们,这些虫子圆而扁,外壳乌黑锃亮,翅膀里侧的薄翼却透露出血色。它们攀附在她脸上,贪婪啃食她颧骨和鼻翼的皮肤,扁圆的身躯血肉填补得臌胀起来,因饱食而发出畅快的扇翅声。


    这让她想起了海崖堡的婴虫,也许它们接下来就该在她的尸体里产卵了。


    加缪尔·廷塔哲无疑是前所未有的强敌——但她仍记得梅林的叮嘱,此行的目的并非打败对方,而是要毁坏祭坛的一角,将猊下从固有结界中解救出来。


    为了防止这些吸血虫跑进眼睛里,艾斯翠德不得不闭紧双眼,好在勒菲大圣堂的内部构造依然保留在她的脑海中,她循着印象在黑暗中寻找方向,密密麻麻的蛰痛让她的肌肉不是很听使唤,在这期间不知踢倒了多少支蜡烛,若她能借加缪尔·廷塔哲的眼睛看见这一幕,多半会觉得很可笑吧。


    火焰灼烧脚掌的燎痛唤醒了某些久远的记忆……上一次感受这般痛苦时,她失去了蒙罗,这一次她又要失去谁呢?


    艾斯翠德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进,青色蜡烛燃烧时散发出的热气引导着她,失血过多的晕眩感令她眼前发黑,坚实的盔甲在此刻变成了负重,吸血虫在冰冷的金属板下叫嚣着,短短一分钟的时间漫长得恍若隔世……


    但无论如何,艾斯翠德终究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了祭坛前,然而她的脚尖刚刚触及到冷硬的石阶,一股庞然的力量忽然攫住了她,将她硬生生拖离了地面。


    半昏半醒中,她隐约听见了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她的头盔被捏坏了,曾经细窄的窥视孔变成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些许光亮洒落在她的眼睑上。艾斯翠德睁开眼睛,在剧烈的痛楚和眩晕的失重感中看着圣堂穹顶的天窗,月光透过青色的玻璃,却没能照亮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除了几支青色蜡烛散发出的微弱光芒,整个勒菲大圣堂都被笼罩在黑暗中。


    加缪尔·廷塔哲和她隔了一段距离,右手在半空中虚握着,艾斯翠德却感觉他尖锐的指甲像是掐进了她的咽喉。她艰难地摸索着,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却直接摸到了皮肤上被勒出的凹痕,以及从划破的伤口上渗出的血珠。


    “居然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看来梦魔找了一条脑袋不太灵光的狗过来当救兵。”对方低声道,“要怪就去怪他吧,年轻人,是他叫你到这里来送死的。”


    不,不是的……艾斯翠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不是因为这具满目疮痍的身躯,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言说的感情。


    她怎么能止步于此呢?这些年来她对命运所做的抗争,身上背负着蒙罗的期许,还有那些数不尽的血汗与伤痛,她穿上盔甲,拿起剑,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踏入死亡的深渊吗?不,不——她是为了拯救她的君主而来的,她还答应了梦中之人,决不会让荣誉从手中流走。


    “愿女王的光辉……永远照拂她的国家……”恍惚间,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年幼时她高烧不退,在馬廄的干草堆上煎熬度日时,也会像这样无意识地呢喃祈祷,但她究竟在向谁祈祷,期待着谁来回应她的心愿,连她本人都从未搞懂过,此时此刻,这种感觉令她熟悉又陌生,“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剑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就像梦境中那样。不知为何,她的内心竟没有一丝惊讶,只是顺应着挥动长剑,并且切实体会到了某种东西被切开的实感。


    她听见加缪尔吃痛的闷哼,随即整个人被重重砸到了墙上,幸好这一次她没有像在海崖堡那样直接晕死过去。碎裂的头盔骨碌碌地滚落到远处,脸上的吸血虫也在坠落中被甩了出去,除了发炎肿胀的眼皮,她的视野终于不再有任何障碍了。


    “怎么会是这样?”加缪尔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口,但没有流下鲜血,反而像被烙铁烫死的肉一样,皲裂的伤口边缘变成了焦红色,渗出一层深红色的油脂,“该死,神秘被消解了?”


    对方的眼睛彻底变成了猩红色,在昏暗的圣堂里如烛焰般闪烁着血光。他再次试图攻击她,行动比上一次谨慎得多——但她的身体比意识反应得更早,用灰眼径直挡住了那虚空一击,耀眼的火焰劈开了黑暗,照亮了整座圣堂,她彻底斩断了加缪尔的右手——这是过去的她不可能做到的,艾斯翠德确信自己正在不断变强,并且下一秒会变得比上一秒更强。


    现在的她哪怕要正面应对加缪尔·廷塔哲,也不是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了,战士的血液在她身体里沸腾——不,艾斯翠德,别让你那骑士的自傲凌驾于真正的使命之上。她将加缪尔抛之脑后,抓住灰眼,踉跄着来到祭坛边缘,将剑狠狠插进红色法阵中,火焰舔舐血纹,发出滋滋的声响,整个祭坛都开始颤动,映照在墙壁上的青色烛光忽明忽灭。


    片刻过去,一缕黑烟从剑身与法阵的交汇之处渗出,将祭坛上的血迹蒸发殆尽。


    加缪尔发出瘆人的惨叫:“不!!”


    当艾斯翠德抬起头时,才发现有一股奇怪的金色液体不断从他右臂的断肢涌出——粘稠,在黑暗中发出奇妙的微光,液体混合着鲜血流淌到地上。


    起初那速度很慢,但俄而就变成了无法遏制的金色洪流,加缪尔·廷塔哲的身躯就像一支从内部开始融化的蜡烛,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塌陷,失去原本的形体,虽然还保留着人类的皮囊,但内里已经被彻底溶蚀,失去了支撑这具肉体继续屹立下去的力量。


    “不!不不不——!”


    她盔甲里的吸血虫全部爬了出去,用身体去填补那部分被灰眼毁掉的法阵,而加缪尔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一半化成了酱色的泥水。


    艾斯翠德对魔术并不了解,但她本能地感觉到,对方如果将虫子用在修复自己的肉体上,也许能将这种恶化延缓一阵,然而加缪尔只是任由身体不断蛰陷,哪怕眼睛流下了血泪,嘴角溢出黑色的淤泥,他都毫不在意,只是全身心地修补着法阵。


    “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事情败露到这种程度,不会以为盖亚还会作壁上观吧?”熟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自古以来,这类故事的结局好像从来没变过呢——妄图利用完全超出自己承受范围内的力量,就会有这种下场t 。”


    “梅林……”加缪尔几乎是在把声音从喉咙里抠出来,“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眷顾你?为什么这次赢的还是你?你作下的那些恶,你那颗空洞无物的心,应该让你品尝到比我多千百倍的痛苦才对,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身体像是半固态的肉红蜡水,连眼白都被血泪染成了红色,每说一句话,他的嘴里就呕出一滩黑色的泥水,由于他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最后只能这样瘫倒在自己呕出的黑泥中,狼狈得几乎让人忘记了他曾是康沃尔位高权重的管理者……如果有什么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大抵是在自己最憎恨的人面前露出此生最可悲的丑态吧。


    加缪尔彻底抛去了体面,挣扎着爬向灵柩:“我爱你,伊格琳,我爱你……为什么命运总是待我们如此不公,让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嫁给别的男人,看着你腹中一次又一次孕育出别人的孩子……”


    他将额头贴在玻璃上,第一次无助地、嘶声力竭地哭了出来,然而那双被血色浸染的眼睛,唯独在伊格琳的棺前留下了澄澈的眼泪:“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伊格琳,我的身体,我的心,永远都属于你……”


    留下这句凄惨的爱语后,加缪尔·廷塔哲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第256章


    虽然为加缪尔所伤,但听到对方最后的遗言,艾斯翠德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悯,这样一个可恨又可悲的家伙,最后能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边,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圆满。


    不过她很快将心思收了回来,无论加缪尔与梅林之间存在怎样的恩怨,当他将冤仇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时,就注定了终有一日他将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比起加缪尔·廷塔哲,现场显然还有其他人更值得关切——当然,并不是指梅林,虽然对方此刻看起来着实狼狈,但梅林是梦魔,是经历过漫长岁月的宫廷魔术师,他会照顾好自己的,而猊下年轻又无辜,就这样莫名被卷入了上一代人的恩怨之中……一时间,艾斯翠德觉得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她更值得心疼的人了。


    等不到尘埃散去, 她就迈步跑向烟雾中的那道影子:“猊下, 您还好吗?”


    “我很好。”摩根轻声答道,“辛苦你了, 艾斯翠德卿。”


    艾斯翠德松了口气,随后又短暂地陷入迷茫,虽然她与摩根相处了一段时间,彼此也算很熟悉了,但此时她视野中的少女,看起来似乎与以往格外不同……好一会儿过去,她才明白是自己的头盔掉了。


    她下意识地后退, 像是一条走在路上被人踢了一脚的狗,因为恐惧于见到对方脸上的表情,艾斯翠德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趾。灰眼散发出的热意已经散去,她终于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我……”她嚅嗫着,“我……我很抱歉,猊下……”


    “艾斯翠德?”


    “我……”在尘埃消散之前,她就应该离开这里的——不,也许在更早之前,她就该带着永不回头的决心离开康沃尔了,“请别看我……”


    她转身想要逃走,然而先前战斗时失血过多的眩晕感终于姗姗来迟,在被黑暗彻底吞噬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灰眼插回剑鞘,剑柄还在她手里,这让她感到了些许安心。


    艾斯翠德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但记忆残缺不清,像是罩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只感觉身体昏昏沉沉的,像是一叶在傍晚的海面上随波沉浮的扁舟。直到日出时分,黎明将海水晕染成了玫瑰色,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阳光洒进室内,连飞扬的灰尘都闪闪发亮。


    也许是经过太阳烘烤,被单上散发出一股温暖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不过艾斯翠德还是撑起身体,以便更好地观察四周,她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绷带,从表面可以依稀看出绿色的药膏,闻起来有一种苦涩的清香。皮肤上隐约传来阵阵痒意,她对伤痛并不陌生,知道这是皮肉愈合时的常态。


    片刻过后,门锁发出咔嚓一声,一位女仆推门而入。


    “您醒了?”对方愣了片刻,柔声道,“我是爱玛,负责在您养伤期间照顾您的衣食住行。得知您醒来的消息,猊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艾斯翠德从未感受过这般和风细雨的对待,心里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不、不用照顾我,我感觉自己恢复得很好!”


    “请别客气,这是我的职责。”爱玛将水盆放在旁边的长脚凳上,冲她微微一笑,“请允许我为您擦拭身体。”


    艾斯翠德只能在对方带有长辈意味的温情脉脉下缴械投降,任由她用热水替她擦洗身体,绞了指甲,随后又老老实实吃完了对方端来的面包和羊奶。


    最后,爱玛拿来了一瓶颜色古怪的药水。


    拔出瓶塞后,苦涩的味道熏得艾斯翠德两眼发黑。她硬着头皮将药水喝了下去,起先只体会到了令人作呕的苦味,滑过喉咙时却有一股薄荷般的清凉,最后落进胃里时又变得暖融融的,像是泡过了肉汤的面包,那种饱腹的餮足感略微抚平了身体的痒痛。


    爱玛适时地递上一杯水让她漱口:“您的剑被送去廷塔哲的铁匠坊进行护理了,而您的盔甲……很遗憾,已经损坏到了完全无法穿戴的程度,但无须担心,猊下会在您痊愈之日赠与您一副全新的铠甲。”


    “请向猊下转达我的感谢。”


    “猊下很关心您的身体情况。”爱玛继续道,“但她最近忙于其他事务,恐怕无法常来探望,因此托我向您转达她的歉意。”


    闻言,艾斯翠德差点被漱口水呛住:“当、当然不会!请猊下务必不要为了我的事而分心。”


    可能是因为药效,也可能是因为伤病未愈,在爱玛离开后,艾斯翠德很快又萌生出了睡意。她自觉只是小憩片刻,可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由明媚的初晨变成了昏黄的午后。


    “这可不行……”她喃喃道,“再这么睡下去就要变成猪了。”年幼时在农场留下的习惯,让她无法忍受自己居然把一天之中精力最旺盛的时段浪费在了睡觉上。


    “不会啦,只是魔药的副作用而已。”


    艾斯翠德被吓了一跳,尤其是灰眼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也幸好它不在,否则现在她就该把剑刃抵在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的咽喉处了:“梅林阁下?”


    “早呀,艾斯亲。”梅林笑眯眯地同她打了招呼,看得出对自己的失礼没有半分反省,“嘛,还是该说下午好呢?”


    “您在进来前为何不先敲门?”


    “因为我不是通过门进来的。”对方指了指阳台的栏杆,“是从这里翻进来的哦~”


    多么恬不知耻的回答啊:“猊下时刻提防着您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别一见面就说这么伤人的话嘛。”梅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大哥哥可是来探病的欸,还特意这样闪亮登场,希望为艾斯亲制造一些惊喜……”


    “感谢探望,请您离开罢。”


    “真绝情。”梅林自顾自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不过你恢复得还算不错,明明那天晚上都快变成一块被老鼠啃过的奶酪了……嗯嗯,看来小公主的魔药确实很管用。”


    “猊下的魔药?”


    “这几天她抽出了一点时间学习魔术,整个过程令人心碎。”梅林说,“你早晨喝下的那瓶魔药就是她亲手制作的。”


    听到他的话,艾斯翠德不由得忧心忡忡:“学习进展得不顺利吗?”


    “很顺利——倒不如说顺利得有点过头了。”


    她指出:“可您刚刚说''令人心碎''。”


    “是啊,让其他学过魔术的人心碎——学习速度差不多是让别人感觉自己这辈子都白活了的程度。”梅林耸了耸肩,“你知道小公主能把《健康的律法》全文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吗?那本书的完整版可是有整整三十多张羊皮纸。”


    艾斯翠德对此并不惊奇:“猊下一向智慧过人。”


    “反正她如今的行程差不多就是上午去见这个封臣,下午去见那个封臣,晚上把脑袋扎进公务堆里,把我叫过去也只是为了询问魔术上的事情。”梅林现在的抱怨可比刚才真情实感得多,“今天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在白天见上一面,居然只丢下一句''去看看艾斯翠德的情况''就把大哥哥打发走了,真t叫人伤心。”


    说罢,对方罕见地陷入了沉默,艾斯翠德看着他捻起了一缕发尾,缠在食指上不停卷动,也许是因为体内流淌着神秘之血,他的白发在阳光沐浴下会折射出斑斓的颜色——尽管如此,此时他脸上流露出的复杂神情,几乎是她印象中对方最接近“人类”的时刻了。


    “不觉得害怕吗?”


    “什么?”


    “面对加缪尔的时候,你难道不会感到害怕吗?”梅林说,“对方可是有实力位列二十七祖之席的强大死徒——哪怕你不知道二十七祖是什么,至少也能意识到对方是规格之外的强敌吧?如果不是法阵失衡导致玛那洪流侵蚀了他的身体,外加星球抑制力的干涉,他随时都能将你碎尸万段,不费吹灰之力。”他伸出手,拇指与食指捏在一起,“你当时和死亡的距离只有这么近——准确地说,当时你已经差不多要死了。”


    艾斯翠德非常受教:“原来如此,看来我对神秘方面的知识确实很匮乏。”


    “就只是这样?”


    她迟疑了片刻:“呃、感谢您的指点,在下以后会……加强这方面的知识?”


    “难道你当时不会有要逃跑的想法吗?哪怕只是一秒?”


    艾斯翠德郑重答道:“骑士是不会临阵脱逃的。”


    “说明你对骑士的认知仅止于吟游诗人的传唱,我见过不少骑士这辈子最高的成就是帮自己的君主睡有夫之妇。”


    “……您与尤尔费斯骑士不是旧识吗?”


    “是旧识没错,但这不妨碍梅林大哥哥对他的一生作出公允的评价。”


    “那我也不能逃走。”她说,“如果我逃走了,猊下该怎么办呢?”


    “可你和小公主才认识多久?就已经觉得为了她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搭上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会搭上性命。”艾斯翠德对他孜孜不倦的追问感到很费解,“您认为猊下是那种会让别人为自己作出无谓牺牲的人吗?”


    “当然不是!另外重申一遍,大哥哥我可没有说过这种话。”梅林抓了抓头发,“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那样心甘情愿地为她赴险,总得有个什么理由吧?比如说指望能用恩情换骑士爵位之类的……可别告诉我是因为什么寄托于钢剑之上的命运。”


    “为什么要有一个理由呢?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让你感觉自己能为他们驰驱是此生最大的荣幸,我想猊下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是为她而死?”


    “哪怕是为她而死。”艾斯翠答道,“在灰翠镇的时候,病疫是何等凶险啊,难道猊下不想趁早离开吗?但她还是留了下来,为了让那些被命运逼到走投无路之人重新获得希望——当她决意为人们做些什么的时候,是从不计较自己会牺牲什么的。能为这样的人效力,哪怕为她流尽最后一滴血,对我而言也是无上的荣誉。”


    闻言,梅林似乎怔住了,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真奇怪……明明已经活了那么久,也花费了很多时间用来观察人类,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好像对你们一点都不了解。”说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你说得很对,艾斯翠德,这份机遇确实是你理应得到的。”


    这回轮到艾斯翠德想抓头发了,但考虑到头上裹着的绷带,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恕我愚钝,刚才我似乎并没有提到自己应该得到什么?”


    “你的确没有提过,但你还是会得到它的。”梅林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大哥哥就不打扰你休息了——顺便说一句恭喜,新的铠甲很漂亮。”


    就像对方莫名其妙的到来一样,他走的时候也随意得像一阵风,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梅林在离开时还记得要把门关上。


    又过去了几天,她的身体终于彻底恢复了。


    虽然艾斯翠德认为拆绷带这种事情完全可以由她自己独立完成,但猊下还是请了一位有医理知识的女仆来帮助她,不过相较于被爱玛喂成猪,受到一位大夫的照顾倒是让她没那么忐忑。


    拆完绷带后,艾斯翠德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光是那次战斗的伤口,连她脸上久远的烧伤都在这次治疗中痊愈了。为了方便治疗头上的伤口,她本就简短的头发被剃成了板寸,头皮左侧覆盖着一层短短的绒毛,称不上美观,但至少不再是一块光秃的疤痕了。


    她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嘴唇阖起又张开,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您看起来真是容光焕发。”艾薇拉——那位懂得一些医理的女仆说道,“猊下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将指甲抠进掌心,竭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不体面的叫声:“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前去觐见,向猊下表达我的谢意?”


    “我想今天就是一个好日子,艾斯翠德大人。”对方回答,“但在此之前,也许您应该先穿上猊下赠与您的铠甲。”


    爱玛配合地将架子上的红绸布揭开,让这具崭新的铠甲第一次沐浴在初晨的曙光中。


    艾斯翠德一向视护甲的实用性更胜于外表,可即便是她,也不免为眼前这件美丽的杰作而目眩。铠甲的打磨似乎有别于一般工艺,金属表面泛着一层奇妙的光泽,银色的胸甲和臂甲上有着钢灰色的暗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这让她想起了梅林的头发,但那头白色长发折射出的斑斓颜色看起来梦幻而迷离,有种缺乏切实的虚无感,这具铠甲上跃动的流光趋于一种澄澈的青色,令人感觉宁静而通达。


    “因为这是结合了妖精的技法锻造而成的,核心材料是秘银。”梅林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冒了出来,“妖精之铠''守誓的巨人''——称之为最高级别的魔术礼装也不为过。如果小公主哪天厌倦了领主的生活,退休去星之内海当一个铁匠好像也不错。”


    艾斯翠德既不知道什么是魔术礼装,也不知道星之内海在哪里,她所震惊的是另一件事:“这具铠甲是猊下亲自制作的?!”


    “是啊,看起来还不错吧?”


    “天哪,这样珍贵的宝物,我……我怎么能有如此荣幸……”


    “这种时候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梅林对着她吐吐舌头,“大哥哥今天只是负责传信的小精灵,快点把铠甲穿上,小公主还在城堡的中央大厅等着你呢。”


    待梅林离开后,艾斯翠德恍惚地在爱玛的侍奉下穿上了妖精之铠——坦诚说,她很不习惯别人触碰自己的身体,但此时的她实在太过震惊,如果没有爱玛的帮助,估计连肩甲都扣不上,更别说将整副铠甲穿戴整齐了。


    穿好铠甲后,爱玛将一面筝型橡木盾递给她,上面画着廷塔哲家族的象征白色大角鹿。


    看着这面盾,艾斯翠德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她努力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过去的她对未来有过许多期待,但最后总是会以失望收尾。她曾经信任过科尔滕和他的佣兵团,但他们最后背叛了她,她曾经希望和蒙罗一起重新启程,可是蒙罗最后死了……还有无数的讥讽和羞辱,多到甚至无法在她麻木的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不要擅自抱有任何期待,她这样告诫自己,不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艾斯翠德在爱玛的引导下走进城堡大厅前的长廊。在廊道两侧,她看见了无数封臣家族的旗帜,哪怕她再缺乏常识,也知道领主的城堡平常不会这样布置,应该是廷塔哲的封臣们近期纷纷来到城堡,为猊下顺利回归家族祝喜道贺。


    这种猜测很快变成了现实——大门敞开后,十几位身穿华服的贵族映入眼帘,他们高矮不一,有的穿着丝绸软布,有的身着盔甲,在宽阔的大厅左右整齐地排成了两列长队。在长队的尽头,猊下正端坐于领主之位上,朝她微微颔首。


    “到我面前来,艾斯翠德。”她说。


    刹那间,一直萦绕在她胸口的彷徨不安骤然散去。


    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艾斯翠德迈步穿过大厅,走到了高台前。她没有戴头盔,只需观察她平滑的喉咙,就能发现她的真实性别,但他们是否质疑她,是否认同她,在此时此刻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猊下挥了挥手,一位侍从走了过来,手中的托盘上横放着一把银色钢剑,那是她的灰眼。


    “这把剑将与你的t功绩一起被记载于文书,流传于世。”猊下开口,“你可有为它取名?”


    “它名为灰眼,猊下。”她说,“过去,现在,将来,它都是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猊下拿起灰眼,用剑身轻轻触碰她的左肩:“你将何时让它出鞘?”


    “痛饮敌人之血时。”


    剑身转移到了右肩:“你将用它捍卫何物?”


    “不列颠的法律与正义,以及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良善之人。”她竭力遏制自己的哽咽,“愿您的光辉永远照拂这片土地,愿我的剑能承载这光辉,用它击退黑暗。”


    “很好。”猊下看着她,声音不轻也不响,但听起来不容置疑,“我以康沃尔公爵的名义,封你为骑士艾斯翠德,愿你牢记此刻的誓言,也愿荣誉与你相伴,直至永恒。”


    第257章


    当梅林推门走进摩根的房间时, 后者正端坐在梳妆台前,一名女仆正在为她梳头。


    女仆容貌秀美,有着苹果似的脸蛋和一头蓬松的棕发,走在田埂小径上多半能招惹不少目光——不过在年轻的康沃尔公爵面前,她看起来也就和鹌鹑差不多,梅林总是记不清她的名字(他一向不擅长记名字),只好按照印象友好地称呼她为索菲莉尔①。


    相比过去,摩根发梢的翠色更加明显,发丝上隐隐有青光流动,那是觉醒了妖精之血的象征。


    虽然加缪尔当时的洗礼仪式并非出自真心,但他确实阴差阳错地让摩根顺利觉醒了血统。法阵失衡后,玛那洪流洗刷淬炼了她的身躯,反倒使她成为了廷塔哲家族有史以来最为纯正的妖精。


    摩根今天打算前往廷塔哲修道院, 必须盛装打扮一番,梅林猜她还需要点时间, 便从容地在她的床边坐下。


    对方睨了他一眼:“作为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你表现得似乎有点过于放松了。”


    “别这么说嘛~小公主和大哥哥难道不是患难与共,曾经在同一块干草垛上用彼此的体温挨度寒冬之夜的关系吗?”


    “如果不是星之内海对季节变化有什么独特的划分标准,这段旅途的时间点应该是深秋。”


    “以不列颠这见鬼的天气,稍微延迟一两个月也没差。”梅林冲她眨了眨眼睛, “对了,我们的小公主今天真漂亮。”


    当摩根还是一名孤独无依的小女孩时,就对他的甜言蜜语毫无触动,更遑论是她继承廷塔哲家族之后了。梅林没有闲到会用千里眼窥视她和每一位封臣的谈话,但也知道这几天她耳中灌得最多的肯定是各式各样的阿谀奉承:“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想要什么?”


    “我想跟你一起去廷塔哲修道院。”


    “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这一点你也知道。”


    “没关系。”反正他只是想跟她待在一起, “坐在马车里聊会儿天也好啊,最近小公主不是会见封臣就是埋头学习,剩余的注意力也全部给了艾斯亲,大哥哥心里好寂寞呢。”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谨慎,希望在摩根耳中那听起来像是一个玩笑。


    盘好发后,索菲莉尔用羊毛制成的小刷子往她的嘴唇上涂抹玫瑰色的脂膏。距离洗礼之夜才过去多久?梅林这样问自己,短短几日,对方便褪去了少女最后的青涩,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了……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喉咙发痒。


    自那之后,他和摩根谁都没有再提到那天晚上在固有结界里发生的事情,一切好像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唯有梅林自己心里清楚,他内心深处那种渴望饱食的欲求已经越来越难以遏制了,再这样下去,也许会出现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态……


    “廷塔哲修道院附近有一座别馆,原本是用来安置那些无法留在修道院过夜的贵族家眷。”好在摩根并未察觉到他脑海中的千头万绪——相当值得庆祝,要在对方面前隐瞒一些小心思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因为利恩斯王和纳罗王军队的骚扰以及连年歉收,廷塔哲的封臣近年极少会离开领地,惯例的礼拜季也取消了,那座别馆被闲置了很久。等我与院长的面谈结束,我们可以沿着浅滩散散步,晚上在别馆过夜。”


    听起来简直像是蜜月一样……梅林遏制着自己浮动的心思:“看来公爵大人又得和小白脸一起私奔了。”


    “这个称谓听起来比''小公主''悦耳一些。”摩根站了起来,索菲莉尔赶紧为她披上一件墨绿色的斗篷,“出发吧。”


    虽然心里很高兴,但是出于警惕,梅林还是多问了一句:“艾斯亲这次不会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吧?”


    “这段时间她都会留在校场。”摩根答道,“我有意任命她为骑士长,在廷塔哲的其他骑士面前展现实力有助于她建立。”


    自从见识过妖精之铠后,无论她现在多么偏爱艾斯翠德,梅林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抵达廷塔哲修道院后,他果不其然吃了闭门羹——别说是跟着摩根一起进去了,修道院的守卫甚至拒绝让他在外庭院歇息,梅林只好灰溜溜地回到了马车上,用千里眼查看修道院里面的情况。


    廷塔哲修道院内的修士基本都是廷塔哲家族的旁支和远亲,如今的廷塔哲修道院院长海泽尔在辈分上是摩根的祖姑母,不过因为独特的家族特性,父族的地位在廷塔哲内部向来不高,哪怕身为长辈,海泽尔对待摩根的态度依然十分恭谨。


    “很抱歉我未能及时阻止加缪尔的计划。”虽然在修道院内地位崇高,但海泽尔的穿着依然和其他修女一般无二,只是佩戴了一条用鹿骨珠串成的长项链彰显身份,“关于加缪尔与伊格琳……也就是您母亲的关系,想必您已经从梦魔口中听说了。”


    不愧是廷塔哲的人,无论平常措辞再文雅,但凡提到他都要用这种恶嫌的口吻说出“梦魔”两个字。


    摩根的神情若有所思:“看来母亲与舅舅的关系在家族内部并非什么秘密。”


    海泽尔叹息一声:“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近亲通婚曾是廷塔哲的家族传统……只是过去水到渠成的事情,变成了如今一切悲剧的源头。”


    “您似乎对这类情况接受良好。”


    “我出身的阿什利家族是为廷塔哲效力最久的家族之一,对您家族的古老传统并不陌生。”海泽尔答道,“诚然加缪尔最后踏入了歧途,但比起前几代人,他已经尽其所能地将这段感情处理妥当了。他接受了伊格琳的婚姻,善待她的孩子,自己则终生不娶,保持贞洁,以避免在继承人的问题上产生争议……”


    “抱歉,不得不打断您。”摩根轻轻咳嗽一声,“说到继承人……原谅我不得不更直白地表述我的意思,我的两位姐姐——玛格丝与埃莉诺,您确定她们是我母亲与前代康沃尔公爵的孩子吗?”


    海泽尔大惊失色:“您怎么会这样想?加缪尔在伊格琳婚后一直与她保持着纯洁的精神恋情,哪怕格洛斯知道并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也从未在肉体上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他当然会理解,梅林腹诽道,格洛斯曾经是侍奉伊格琳的骑士,当初伊格琳和加缪尔瞒着父母在树林里恩爱缠绵时,他指不定还给他们望过风呢。


    摩根明显流露出了怀疑之色:“可在我年幼之际,时常能感觉到那种关系亲疏的差距……若我和姐姐们都是母亲与其他男人孕育的孩子,为何舅舅对待我们的态度如此不同?”


    听到她的话,海泽尔沉默良久。梅林起初其实也更相信摩根的猜测,虽然他同时也坚信加缪尔那难缠的性子是常年禁欲导致的结果,但指不定就是有那么一两次没有控制住自己,又刚巧因为那一两次而中标了呢?


    “首先,请您相信玛格丝和埃莉诺确实是您母亲与前代康沃尔公爵的孩子,她们长得几乎与格洛斯一模一样,就像您在容貌上与尤瑟王肖似一样。”海泽尔顿了一下,“至于加缪尔的态度……这只是我个人的揣测,也许不能完全说服您,但我会尽可能地将其中的理由向您道明。”


    “请说。”


    “在伊格琳怀孕时,加缪尔一直伴随在她左右。”海泽尔低声道,“他做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所能做的一切,甚至比那更多,这种热情曾经也引起过怀疑,但孩子诞生后的相貌打消了所有谣传。虽然玛格丝和埃莉诺不是他的孩子,但他在她们身上投入的感情已经让他自我代入了父亲的身t份,可是对于您,加缪尔并没有这种经历……何况,尤瑟王得到伊格琳的方式并不光彩。加缪尔在为伊格琳挑选丈夫时,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必须尊重且爱护她,而您父亲需要的只是一个孕育子嗣的子宫。”


    闻言,摩根缄默片刻:“舅舅他……确实很深情。”她将神情中的悲悯收敛起来,“然而,这并不能抵消他为这份深情犯下的罪孽。他擅自挪用康沃尔地脉中的玛那,致使地力枯竭,连年歉收,我一路走来,见识过了太多令人悲痛的景象,城外是大片荒芜的田野,连杂草都不愿光顾,城镇里饿殍遍地,随处都可见到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乞儿,蜷缩在黑暗中瑟瑟发抖……这样的画面,本不应该出现在康沃尔的土地上。”


    摩根的语气很平缓,但依然让海泽尔流露出动容之色,无论她曾经多么偏爱伊格琳和加缪尔这对姐弟,此刻都无法再为他们作出任何辩驳了。


    “若我是母亲,恐怕不会希望舅舅的计划成功。”摩根继续道,“我的母亲伊格琳生前虽然算不得什么宏才大略的领主,至少她生性善良,不兴物欲,不算有功,但也无过。在她去世之后,却不知不觉背负上了数万条人命,长眠的水晶棺里盛满了无辜之人的血……而这一切都是托福于她心爱之人的''深情'',真是讽刺。”


    海泽尔忍不住开口:“伊格琳不会赞同这种阴谋的。”


    “我想也是。”摩根回答,“然而罪孽已经产生,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当务之急在于如何亡羊补牢——说到这里,想必您已经知道我继承了公爵之位的事。”


    对方迟疑了一下:“是的,但不列颠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现在有了。”摩根打断了她,“即使土地恢复肥沃,让那些流离失所的农户回到居住地重新开垦田地也需要相当的时间,何况康沃尔对外还面临着利恩斯王与纳罗王的威胁……总之,康沃尔如今处境堪忧,我不会把心思花费在寻找夫婿这样无意义的事情上,既然重振这片土地必须借我之手,那么就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康沃尔公爵的名号。”


    老修女下意识地避开了摩根的目光——她屈服了,梅林并不感到意外,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摩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


    “我想您是正确的。”海泽尔的声音近乎嗫嚅。


    “很高兴能得到您的支持,祖姑母。”摩根脸上终于露出了自她踏进修道院后的第一个微笑,“如您所见,我已经顺利觉醒了妖精之血,但觉醒的过程难以对外人提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廷塔哲修道院再举办一次洗礼仪式,并邀请大臣们共同见证这个瞬间,既是一份荣誉,也能打消一些人的忧虑,您认为呢?”


    海泽尔此时的表情就像她第一次学会说话一样:“这是当然……”


    后面就都是一些无聊的客套话了。


    梅林停止了千里眼,撩开车帘眺望远方西斜的落日,将修道院、老修女和廷塔哲那老掉牙的生死虐恋抛之脑后,全心全意地开始思考哪条浅滩散步回别馆的时间更长。


    第258章


    他们漫步至海滩,恰好赶上了退潮时分,灰蓝色的海水温柔地拂过浅滩,留下深浅不一的蜿蜒痕迹,午后的斜阳在海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几只鹭鸟在岸边寻觅着贝壳,礁石附近根生的海草缓慢搅动白色的浮沫。


    一只螃蟹在晕头转向中爬到了摩根的脚边,梅林看着她用脚尖轻轻拨了一下,螃蟹顺着她的力道转了个弯,最后找了一片潮湿的沙地卧了进去。虽然这个动作出现在对方身上显得怪可爱的,但梅林还是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双羊皮靴下的脚趾是珍珠般的白色,趾甲却透着淡淡的粉,就像那种在寒冬之夜刚洗完热水澡的孩子脸颊上泛出的红晕。


    “在想什么?”摩根问道。


    在想你的脚——梅林再缺乏羞耻心,也知道这种想法不适合在这里如实交代:“我在想你刚才和海泽尔的谈话……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你说服了,这样岂不是让廷塔哲前几代人因为婚姻而产生的悲剧显得很可笑?”


    “她别无选择。”摩根显然早就知道他会用千里眼窥视她们,表情十分平静, “其一是因为康沃尔如今的境况太过糟糕,而我是唯一能解决这项问题的人, 另外……她自觉对舅舅的结局负有责任, 也因此对我怀有愧疚,哪怕没有最后的软硬兼施, 我也有七成把握能让她支持我继承爵位。”


    “对加缪尔负有责任?为什么?就因为她没能及时阻止他的阴谋?”


    闻言,摩根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还以为你这几天不会略过我和任何一位大臣的谈话呢。”


    梅林耸了耸肩:“大哥哥倒是也想这么做,但是你们聊的内容实在太无聊了,让人很难坚持欸。”


    “母亲死后,舅舅就一直郁郁寡欢,隐隐有追随母亲而去的意思。”她说,“为了让他重新振作,几位爵士私下偷偷找了一名与母亲外貌相仿的少女,让她在入夜后偷偷溜进舅舅的卧房,希望舅舅能在她身上找到一些慰藉,这个计划祖姑母也参与了。”


    梅林发出了一声不那么真情实感的惊叹:“喔噢~这种发展可是很不符合你们的家族传统。”


    “但是舅舅将她赶了出去。”


    “……好吧,最终还是回到了经典的廷塔哲结局。”


    “虽然他拒绝了那名少女,但对方确实勾起了他对往日岁月的思念,这也是他决意要复活母亲的导火索——也就是说,假使那位替身少女的事情没有发生,那么最坏的结果也只是舅舅跟随母亲而去,廷塔哲家族因为继承权而陷入内耗,家族墓窖不会因为舅舅的阴谋而遭受污染,康沃尔也不会因为地力枯竭而连年歉收,民不聊生……当然,这是祖姑母自己的想法,我只不过利用了这一点而已。”


    “你认为这不是她的错?”


    “应该说,我认为舅舅走上这条路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她幽幽道,“甚至不需要与母亲面容相仿,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当他意识到自己竟然试图从别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期待着一个不是她的人能代替她回到自己身边,那种罪恶感迟早会驱使着他坠入深渊。”


    “有那么严重吗?”梅林说,“要我说,还不如当天晚上干脆接受那个小姑娘呢。复活之术在历史上虽然有过成功的例子,但结果多半都不怎么样,而且实施的过程也很麻烦。”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了摩根轻柔的叹息:“无心的梦魔啊,在情爱一事上,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明白。”


    她的感慨不愠不火,倒也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梅林心里却骤然生出了一股不安——许多年后他才会明白,这是命运为他即将走入歧途而敲响的晚钟,但就像加缪尔当初对自己正在俯瞰深渊的行为毫无知觉一样,此时的梅林也尚且不知他们适才谈论的这位主人公的命运很快就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他习惯性地捡回了轻佻的面具:“看来我们的小公主在这方面很有心得。”随意、轻巧,带着点调侃的语气——他伪装得很好,可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伪装得那么好呢?梅林其实也不清楚,但他脸上紧绷的肌肉已经为露出下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做足了准备。


    在一段漫长的等待后,他才听到摩根的回答:“谈不上什么心得,但我能理解这种感情。”


    “是吗?”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尖叫——闭嘴!闭嘴!那个声音喊道,“不会是什么童年时期的青梅竹马吧?”


    听到他的话,摩根轻轻笑了一声:“当然不是。”


    说罢,她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长发,西斜的太阳逐渐由澄金转为橙红,夕阳与霞光在她的脸上交错,使他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梅林感觉她其实离他很远,尽管对方此刻近在咫尺——可就像这艳丽却没有温度的阳光一样,当她在一段他所未知的光阴中燃烧自己时,他只看见了一片朦胧的烟雾。


    “不过……”她沉浸在回忆中,“好像t也不算全错,那时的他确实还是一个孩子。”


    “所以确实有吗?”


    “什么?”


    “青葱岁月的小男孩。”


    “也没有那么小,当时他已经比我都高了。”她的语速很慢,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又是一个黄昏下的海岸……这种萧条的景象总能勾起人们的愁绪。”


    该到此为止了,那个声音警告他,严厉得像是要扼住他的喉咙,但梅林就是无法遏制自己,就像人有时会忍不住去抠伤口上结的痂一样,哪怕知道这么做会有流血的风险——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急于否定她,否定她于情爱一事上的所有想法,否定她将自己曾经从别人身上体会到的感觉称之为“爱”。


    因为这就是异种的宿命——人世间的诸多情感,犹如精美的工艺品,是他们乐于观赏却有距离感的东西。她的父亲尤瑟一辈子都不懂什么是爱,她的母亲伊格琳只在乎如同自己分身一般的加缪尔,而他……依然在为那不受控制的欲望的驱使而迷惘。


    他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做过了?”梅林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


    “没有。”摩根心平气和地回答——如果她因为受到冒犯而生气,梅林反倒会好受一些,但她的淡然只是让他感到战栗,“事实上,我们甚至很少独处,多数时候我们身边都围着一大群人,单独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而称得上约会的只有一次。”


    “啊哈,酸酸甜甜的青春之恋,听起来像是梅林大哥哥会喜欢的那种故事。”他心下稍安,也有余力开玩笑了,“现在你顺利继承了爵位,也有余裕考虑婚嫁的事情了,难道是打算回去找那位初恋?”


    摩根轻声答道:“恐怕很难。”


    “他已经娶妻了?”


    “他死了。”


    剩余的话语悉数冻结在了他的喉咙里。


    “当他提出请求时,我并不知道他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以为那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她说,“我们先是去了一趟集市,他为我买了一束花——这就是整场约会中最浪漫的部分了。我们在城里逛了一圈,去的都是我们每天都能看见的地方,若没有他的邀约,那几乎就是我们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可当他看向我的时候——那种热忱、真挚、毫无保留的神情,目光甫一相触,便有一股美好的感情在我心头缭绕。”


    说着,她又下意识地拨弄头发,像是被回忆中不经意的一幕所触动:“许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时的我已经爱上他了……但有些事情只要晚了一步,就是永恒地错过了。”


    梅林感觉身体前所未有地僵硬,想要转动身体,却只听见关节咔哒咔哒的声响,手掌像是黏在了法杖上,仿佛他已经在这个冰天雪地冻住了几百年,直到几分钟前才恢复了一丝知觉。


    “你心里一定很遗憾。”他听见的自己的声音,很陌生,像是从其他什么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口中吐露的热气在冬季的傍晚化作了氤氲的白雾,俄而便被晚风吹散了。


    “故人的逝去总是令人伤感,但如果是指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我并没有那么贪心。”她的语气意外地释然,“在生命的末尾,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分一秒,只是希望能用自己最后的时光令我快乐……人生在世,能够得到这样的盛情,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哪怕最终失去又如何呢。”


    她的面庞浮现出了一种梅林从未见过的表情,甜蜜而哀愁:“我时常会想起他……但更多是愧疚于他赠与了我太多,我能给他的却很少。”


    梅林竭尽全力维持着无动于衷的面孔——尽管他能听见那个声音在脑海中发出毫无意义的怒吼,似乎要痛击他,撕裂他,唾骂他热衷于把自己推入火坑的恶习。梅林试图忽略那个声音,但他的耳畔还在嗡嗡作响,太阳穴紧绷而胀痛。


    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体会过这般感觉——这近乎怨毒的心情,以及体内黏稠、焦灼、绵延不绝的痛楚——梅林知道,她的心已经被那炙热的爱火燃为灰烬,从此任何人的爱在她面前都将显得黯淡,犹如太阳西沉后随风摇曳的烛火,再怎么剪亮灯芯,也无法照亮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了。


    “是嘛。”他舌尖麻木地滚出几个字,“听起来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脑海中响起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他自己的,那家伙怎么不早点去死呢?


    第259章


    第二天,当摩根坐马车回到廷塔哲堡时,艾斯翠德已经在门前恭候——她本人说的是“只是刚巧早起了一会儿”,但只消看一眼铠甲上的薄霜,摩根就知道她等候的时间绝对比她口中所说的更久。


    “您怎么独自回来了?”艾斯翠德扶她下马车——诚然,摩根完全可以自己下来,但适时地向众人展示她对艾斯翠德的青睐是一件好事,“梅林阁下呢?”


    “他走了。”准确来说是“不告而别”,今日清晨她在别馆醒来时, 梅林已经人间蒸发了。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昨晚用餐时,摩根就从那种几乎肉眼可见的压抑氛围中窥见了征兆,区别只在于梅林打算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发泄?还是逃走?现在看来,他选择了后者。


    对方看起来很惊愕:“走了?”


    “他并不是我的人,只是出于某种需要才会在短期内与我为伴。”摩根回答, “现在工作结束了,他也该回到自己真正侍奉的人身边了。”


    艾斯翠德愤愤不平道:“就算如此, 他也应该先护送您回来之后再离开。”


    对于梅林这种近乎逃避的行为,摩根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这就是梦魔和妖精——或者说,是所有神秘侧生物的特性。不同于绝大多数需要经历生老病死的物种,他们受盖亚的眷顾,拥有漫长的生命,又没有什么物欲上的需求,这使得他们最终沦为了一种纯粹的,仅仅为情绪所驱动的存在。


    当人类的生产力不断提升,能够较为稳定地满足社会的生存需求后,那些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少数人群,也会因为这种物质上的过分满足,而产生一些无益于本身,纯粹为追求刺激的猎奇爱好。


    说到底,无论是梦魔和妖精,亦或是星之内海的其他物种,乃至于远古时代的自然神,其实都不具备什么更高端的物种优势,只要客观条件接近,人类也会呈现出与他们类似的状态。


    “无妨。”摩根拍了拍她的手,“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就是敌人了。”


    她挽着艾斯翠德手臂穿过庭院,路上的所有仆从都恭谨地向她问候行礼,她以颔首作为回应。在这期间,摩根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几乎所有女仆的目光都在艾斯翠德脸上驻留了片刻。显然,她们对这位年轻的女性骑士感到好奇,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借由魔药的余力,艾斯翠德的头发已经由原先的板寸长到了普通的短发,发丝卷曲而茂密,常见的深棕色,有许多这个时代被认为只适合在男性身上出现的特征:宽阔的下颚,厚实的眉骨,以及下巴上浅浅的凹痕。


    客观而言,艾斯翠德的五官只能勉强称得上端正,与这个时代所崇尚的文雅之美更是相去甚远。然而她浓密的眉毛,丰厚的弓形嘴唇奇妙地改变了这张脸的观感,让她成为了人们印象中那种强健(她足有六英尺高)、壮硕(各种意义上),深知该如何让女人们流连于床榻的肉/欲的爱神——尽管她本人是一名正直到不能再正直的传统骑士。


    这大抵就是女难之相吧。


    “猊下?”艾斯翠德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显得非常紧张,“我的着装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她打趣道,“只是因为你今天看起来特别迷人,我的骑士。”


    对方看起来羞赧又困惑,但与生俱来的宽厚性格让她不太擅长对某件事追根究底,只好含蓄地朝她回以一个微笑。


    回到廷塔哲堡后,摩根去校场观摩了一会儿骑士们的训练。艾斯翠德的武艺比她记忆中明显成长了不少,依稀能窥见她先祖的影子……帕提啊,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幕,应该也会为这孩子感到高兴t的。


    她放下心来,在无法忽略的实力差距下,骑士团的成员对艾斯翠德感到心服口服只是时间问题……可惜一件事情解决了,总会有另一件事接踵而至,在灰翠镇那段忙碌的时光不过是她余生的缩影——不断收拾着那些由别人造成的烂摊子。


    摩根回到了城堡西翼的炼金塔,先前种下的两组豆科牧草种子此时都已经顺利发芽。种子在种植前的处理,泥土湿度和光照时间都是相同的,唯有土壤存在差异。一组是在她觉醒血脉并关闭了勒菲大圣堂的法阵后,玛那含量正常的土壤,另一组是经过特殊处理,完全脱去玛那,但仍保留了正常养分的土壤。


    以肉眼观察的结果,对照组之间并没有明显差异,意味着即使没有玛那,植物也能正常从土壤中汲取养分。


    虽然眼下还无法判断玛那含量是否会对植株的发育情况和成熟后结出的果实产生影响,但这种情况恰好与她对现代人类社会的记忆相符——在神秘彻底衰退的时代,人类的生产力是随着科学的进步不断提升的,在气候上适宜农业、保留着原始宗教信仰、现代化程度较低的刚果并不会比历史短暂、拥有尖端科技水平的美利坚更丰产。


    在神秘最为昌盛的远古时期,即便供奉着与农业相关的神明,两河沿岸的诸多国家依然没能逃过田地灌溉导致的土地盐堿化问题,无论土壤中的玛那含量有多高,盐堿化的田地也无法正常耕种,说明神秘的活跃对于土壤是否肥沃其实并无影响,而玛那也不能取代土壤本身的养分为植物的生长提供能量。


    此外,她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即使是在神秘最衰微的地区,野外生长的自然植物都没有受到影响。如果真是区域性的地力枯竭,土壤内的养分耗尽,水分过度蒸发,应该会让不列颠岛出现大规模的沙漠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唯有人类开垦过的地方寸草不生。


    如果能找出农作物未能正常从土壤中汲取养分的原因……


    沉思之际,摩根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以及从桌角渐渐延伸到桌案边缘的暗影。


    “我在别馆用过早餐了。”她没有回头,“另外,中午我打算在炼金塔用餐,让厨房那边不用准备得太丰盛,简食即可。”


    “需要我替你转告索菲莉尔吗?”背后的人回答。


    摩根的动作顿了一下——是了,她早该意识到的,如果是普通的仆从,不可能这样毫无声响地开门进来——最重要的是他们懂得礼节,知道必须先敲门,得到她的同意方能进入:“我本以为你已经在寻找我弟弟的路上了,看来康沃尔的地势确实复杂,连梦魔都不免迷失方向……另外,那姑娘的名字是萝西。”


    “本来是想悄无声息离开的……不过仔细想想,居然没和我亲爱的朋友道一声别就走,未免太没有人情味了。”梅林笑眯眯地回答,“再见啦,朋友,因为大哥哥接下来就要去找你亲爱的弟弟了。”


    她不为所动:“一路顺风——对了,替我转告我亲爱的弟弟,我和他不同,无需天命作拐杖也能自己走路。”


    “很平静的表情啊……还以为小公主至少会试着阻拦我一下呢。”


    “猊下。”


    “什么?”


    “你应该称呼我为''猊下''。”


    梅林陷入了沉默,不知为何,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对方那张因恼怒而僵硬的脸,尽管她从未见过对方露出这种表情。


    俄而,摩根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步伐很快,而且越来越近,一股力量抓着她的手腕往后一扯——梦魔的脸映入眼帘,表情与她预料的分毫不差。


    “就只是这样?真是叫人伤心。”他的微笑中饱含怒火,摩根几乎能听到那张笑脸面具一点点碎裂的声音,“也许小公主是故意的?你心里明明很清楚我想听到的是什么,对不对?毕竟小公主最擅长这种事情了,用语言使他人欢欣鼓舞,亦或是用它去伤透别人的心,对你来说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梅林几乎等同于压在她的身上,他的手臂越过了她的两侧,将她的手腕牢牢固定在桌子上,摩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吐息拂过她的鼻尖,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花香。


    摩根冷静地说道:“我发誓,如果你再表现得像一头繁殖期的雄性那样试图''制服''我,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真残忍呐。”他摸了摸她的脸颊,但在距离上的确退开了些许,“为什么不像海崖堡那晚一样,引诱我,蛊惑我呢……像施展魔术一样施展你的甜言蜜语,或许我就不会走了。”


    “不,你总会走的——梅林,你可能认为这次的不告而别只是你的一时意气,但在我看来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的区别,因为支撑你行动的标准仅仅是愉悦与否,而非责任。”她将裙子上的褶皱抹平,“我不会对那些没有责任心的人委付自己的信任。”


    闻言,梦魔本就缺乏血色的面庞变得更加苍白,若她的舅舅加缪尔能看到这一幕,多半会觉得死而无憾了。


    “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很委屈?是不是觉得自你诞生以来,事情好像从未像这样不顺你的心意?”她说,“高贵的血统,与生俱来的才貌,你确实是得上天眷顾的存在,梅林,但你被宠坏了,你觉得我应该一辈子和你维持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希望我们之间虽未点破,但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心里特殊的存在——你就是爱死了这种只会让人凭添烦恼的小游戏,是不是?”


    说着,她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办不到,梅林,哪怕是现在,我也有办法让你留下。我可以让你既恨我又爱我,唯独无法离开我,我可以让你无论走多远,无论多少次决意要与我一刀两断,最终都会像一条听话的猎犬那样顺着狗链回到我身边。”


    “是吗?”他几乎是怒极反笑,“说得轻巧,既然我们的小公主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试试看呢?”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而且你也知道原因是什么。”摩根看着他,“因为我视你为朋友,梅林……哪怕是不那么值得信赖的朋友。”


    仿佛是被一盆看不见的冷水劈头浇下——梦魔眼中的怒火霎时熄灭了,只剩下了一点悲伤、苦涩的余温。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低声道:“我要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摩根点了点头:“保重。”


    尽管如此,梅林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恐怕不会那么如愿以偿地结束……没办法,谁叫梦魔就是这样性格恶劣的存在呢?这场游戏是由不得你单方面终止的,小公主。”


    “猊下。”她纠正他。


    他再度露出了微笑,显得非常平静,甚至有那么一丝瘆人的意味:“是啊,猊下。”


    第260章


    结束了与学士的会议后, 摩根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萝西便悄然走到她身边:“猊下,有贵客求见。


    饥肠辘辘的胃袋向她发出了抗议——不吃早餐的下场——但多年来过劳的工作生活让摩根认命地停住了脚步:“希望对方确实是''贵''客。”


    “我想是这样的。”萝西低声道, “是您的两位姐姐, 玛格丝陛下与埃莉诺陛下。”


    摩根并不意外,自她继承公爵之位开始,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满一个月了,不列颠的传讯手段再落后,洛特王和南特斯王那边也该得到消息了。


    新的血统觉醒者违背了传统,以公爵之名继位,又是尤瑟王名义上唯一的后代,谁都看得出她并不打算选择一位丈夫并乖乖将权柄交与他,外加战争和饥荒带来的压力,想必他们都很关心康沃尔现今的情况。


    “厨房已经为您和夫人们的聚会备好了茶点,有您最喜欢的苹果塔。”萝西适时地补充道, “窖里还有玛格丝夫人和埃莉诺夫人出嫁前都颇为喜爱的香料蜜酒,是否需要准备一些?”


    如果说前半句话只是让摩根感受到了她的贴心, 后半句就值得摩根对她高看一眼了:“萝西, 不过一个月,我就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你了。”t


    对方回以微笑:“您谬赞了。”


    玛格丝和埃莉诺都在会客厅等待她, 摩根对这两位同母异父的姐姐都不熟悉,但只消一眼就能看出两者间的不同:玛格丝较她们年长许多,离开家族的时间也更早,性情稳重, 也更有“客人”的感觉, 而埃莉诺两年前才出嫁,拜访廷塔哲堡对她而言就像回到家里一样, 或许是因为年轻,她在举手投足间依然流露出少女的轻快与娇憨,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很难想象她其实已经育有一子。


    “摩根!”埃莉诺大胆地打量她,咯咯笑道,“好久不见,你真是越长越美了。”


    玛格丝向她微微颔首:“初次见面,公爵大人。”


    她表达得很含蓄,但摩根能领会她的意思。玛格丝是洛特王的妻子,和埃莉诺一样都是王后,照理不需要对她用尊称,她只是在隐晦地表示洛锡安和奥克尼是站在她这边的。


    “都是姐妹,干嘛这样疏远?”谈话才刚刚开始,埃莉诺手中的酒杯就已经空了一半,“在家里的感觉真好,庄园的葡萄藤都枯死了,下面的人也不上贡蜂蜜,我已经好久没有喝过甜酒了。”


    “田地里颗粒无收,有时连粮食都会短缺,何况是酒水。”玛格丝回答。


    “我才不管呢。”埃莉诺抱怨道,“我可是加罗德的王后,怎么能连酒都喝不上?”


    听到她们这样一唱一和,摩根心下了然。


    按照廷塔哲家族的财政收支记录,加缪尔在管理期间一直在为洛锡安、奥克尼和加罗德提供援助,有时是金钱上的,有时是粮食上的,即便是在康沃尔最艰难的时刻,他也会留出一部分物资送到洛特王和南特斯王手中,这种援助并非是出于攀附之心——毕竟廷塔哲连卡美洛特的王室都不在乎,更别说其他国家了,纯粹是加缪尔对玛格丝和埃莉诺的疼爱。


    虽然摩根先前已经听闻了不少加缪尔的事迹,也知道这位舅舅对他母亲的爱几乎是毫无底线的,但也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在康沃尔饿殍遍地的情况下把领地的粮食送给别人……难怪封臣们提起他的时候总是一脸复杂,加缪尔有手腕也有能力,只是他的缺点实在太过明显,对于他的离世,他们心里尽管哀恸,但更多的是庆幸。


    即位后,摩根立刻停掉了这种毫无收益的供给,不过妖精之血已经归位,康沃尔的情况迟早会好转,而洛特王和南特斯王都没有异种血统,也没有地荒防治的意识,境内的农收只会不断恶化,她本就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恢复对这两国的供给,并借此进一步掌控洛锡安、奥克尼和加罗德的经济,不过对方既然先一步找上门,她倒也想看看对方是如何盘算的。


    “说到这个……”埃莉诺卷起一缕鬓发,天真无邪地冲着她笑,杯中的蜜酒已然见底,脸颊上布满了红晕,“对了,小妹,除了祝贺你成为公爵,南特斯还让我问你这一季的粮食什么时候才能送到。”


    “这个季度恐怕是赶不上了。”她叹息一声,“舅舅过于思念母亲,甚至不惜挪用康沃尔的全部地脉,想要施展复活之术,导致康沃尔境内连年歉收,连我自己领地内的百姓都难以果腹,何况是将粮食分出去援助他国呢。”


    “怎么可能呢?”埃莉诺说,“上个季度舅舅也给加罗德送了粮食过来。”


    “是吗?看来舅舅爱加罗德的百姓远胜于康沃尔的子民,那就不妨让他下葬于加罗德的王室墓地吧。”摩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舅舅为施展复活之术而污染了家族墓窖,我正头疼该让舅舅于何处长眠……康沃尔资助了南特斯王那么久,应该能在加罗德的土地上有一处容身之所吧?墓志铭可以落款为''加罗德忠实的朋友''。”


    听到她的话,埃莉诺脸色大变,连玛格丝的脸色都苍白起来:“怎么能让加缪尔舅舅在家族墓窖以外的地方下葬呢?他、他应该与母亲同眠才对。 ”


    “母亲应该与她的丈夫同眠。”无论见面之前做了怎样的准备,此刻她们脸上的不安都是真实的,“这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舅舅似乎忘记了将格洛斯爵士葬入廷塔哲的家族墓窖,等勒菲大圣堂的净化结束后,我会择日将他移入墓窖,不过在石碑上,他的名字在恐怕得屈于母亲之后了。”


    “可是……”埃莉诺咬着嘴唇,也许是因为微醺,她连咕哝都断断续续,“怎么能这样呢……如果母亲知道,也不会高兴的……”


    她命仆从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像是要定一定神,可当她因为晕眩而将蜜酒洒出来时,餐桌前就只剩下一位酒鬼王后了。


    摩根本以为她会当场大发脾气,长姐玛格丝远嫁后,她们的母亲伊格琳没过多久就因为廷塔哲的战败而成为了尤瑟王的战利品,被迫离开康沃尔前往卡美洛特,埃莉诺成为了加缪尔唯一的精神寄托,完全是被溺爱着长大的,嫁给南特斯王也完全出自她本人的意愿,没有任何政治联姻的成分。


    她和埃莉诺虽然童年相识,但感情不深,对方没有理由为了她按捺脾气。


    摩根不着痕迹地观察两人的神情,发现她们脸上都有一种类似的,怒气滋生又消融的失落感。


    差点忘了,廷塔哲家族的成员,无论体内的妖精之血多么稀薄,都会对血统觉醒者产生天然的亲近感。


    这对于她是一种利好,但还不够——她需要的不只是亲近,而是温顺与服从。她需要她的姐妹们在作为国王的妻子之前先做廷塔哲的女儿,而在不久的将来,她们会明白做女儿远比做妻子好得多。


    不过,该从哪里入手呢……


    她思绪万千,目光从埃莉诺滑到玛格丝身上。相比前者,她只是浅啜了一口蜜酒,表现得十分慎重,与满面通红的埃莉诺不同,她的脸庞近乎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


    除此之外,摩根还发现她异常消瘦,高耸的颧骨反衬出她凹陷的面颊,难掩病态……短暂的惊惶自然不可能让人看起来如此憔悴,这是长年患慢性病导致的结果。


    “多喝点酒暖身吧,陛下。”她拍了拍玛格丝的手背,“瞧瞧您的脸,都快冻青了——啊,您肩膀上的紫色淤痕是怎么回事?过敏了吗?”


    玛格丝下意识地提了提领口:“我没事,不必担心我……”


    “噢,可怜的玛格丝。”埃莉诺红了眼睛,虽然她刚才大抵也是伤心的,但此刻她已经忘却了之前自己到底是在为什么事情难过,“洛特又打你了?”


    “别这么说,埃莉诺。”玛格丝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摩根注意到她双手捂住肚腹,仿佛在阻挡不存在的击打,“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可他还骂你,还让侍卫也打你。”埃莉诺逐渐有些大舌头了,语调变得忽快忽慢,“他太坏了,我要去……要去告诉舅舅,让他惩罚他……”


    “别再说了,埃莉诺,你忘了吗?加缪尔舅舅已经不在了……”玛格丝隐忍地回答,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把朽了的鲁特琴,“请别听她的话,大人,我的丈夫真的很需要康沃尔提供的物资。”


    “你的丈夫需要。”摩根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那你呢?”


    “我只想要一段安生的时光。”或许是因为紧张,玛格丝也忍不住喝了几口蜜酒,“埃莉诺曾经写过信给舅舅,求他帮助我,舅舅为此停掉了给洛锡安和奥克尼的物资,那段时间他确实对我好了不少,但等援助恢复后很快又卷土重来……那段时间他被迫向我低头,心中有怨,反而对我越来越残忍了。”


    “你应该回家里来。”埃莉诺说,“反正洛特又不敢向康沃尔出兵,自那次从马上摔下来之后,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自由出入王宫的。”玛格丝的手颤抖起来,杯中的蜜酒泛起阵阵涟漪,“你体会过那种被人拽着脚踝一路从馬廄拖到国王大厅的屈辱吗?不是每一个国王的妻子都能活得有尊严。有的王后能活得像王后,有的王后……只能活得像牲畜。”


    “从马上摔下来是怎么回事?”


    闻言,玛格丝陷入了沉默,房间里霎时只剩下了埃莉诺像小狗打鼾似的酒嗝声。


    虽然她一言不发,但摩根大致能猜到她此时t的想法——无论是玛格丝还是埃莉诺,此行都是为了想办法让她恢复对自己国家的物资援助。埃莉诺被溺爱惯了,身为说客还没开始工作就已经一头栽进了香料蜜酒中,但玛格丝必须绞尽脑汁说服她,为了不在回去后面临丈夫的羞辱与殴打,她在考虑是否要将自己最耻辱的经历全盘托出,以换取她的怜悯。


    好一会儿过去,玛格丝深深吸了口气:“他在参加一次比武竞技时,从战马上摔了下来,不仅跛了一条腿,还让他……难以再有子嗣。”


    摩根面无表情,倒是埃莉诺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嘲笑:“哼,一个硬不起来的软蛋罢了。”


    “自那以后,他就变得阴沉多疑,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玛格丝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在刚结婚时,我们有过一个孩子,但那时我流产了……当时不觉得有什么,总以为孩子还会再有的,万万没想到那就是最后的机会。他找过许多情人,从贵妇人到娼妓,可没有一个能让他在床上找回自尊,每一次回忆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就更憎恨我一分。”


    “他打了你。”摩根说。


    “他不经常亲自动手。”玛格丝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几乎让人以为她是一个在大庭广众下没穿衣服的人,“更多时候是命令骑士代他这么做,他们用剑鞘和盾牌殴打我,但只打那些平日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从廷塔哲跟随我而来的仆从,因为帮助我逃走而被他处死,洛特还把他们的头颅挂在尖刺上,邀请我去观看,要求我哈哈大笑,若我不笑,他就会掌掴我。”


    “现在你逃出来了,难道还打算回去?”


    “不回去,我又能怎么办呢?”玛格丝木讷地答道,“当初我也是这样期盼舅舅的,希望他能带我脱离苦海,但洛特或许不敢亲自率兵攻打康沃尔,可他若主动屈服于利恩斯王,为后者开道,廷塔哲就再也不会有安宁之日了,别忘记康沃尔境内还有马克王的残党,他们依然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舅舅管理家族多年,都无法抵抗封臣们的反对……我已经学会了接受自己的命运,大人。”


    埃莉诺半睡半醒,呼吸平静而绵长,玛格丝看着她的脸,神色十分复杂,但终究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埃莉诺现在还很幸福,但这份幸福又能维持多久呢?”她低声道,“南特斯是一个多情的男人,从不克制自己旺盛的物欲,就算一时陷入爱河,迟早也会原形毕露……好在她已经有孩子了,在王宫里,子嗣就是王后的权力。”


    “是吗?可我不这么认为。”摩根提高了声音,“门外的守卫全部进来。”


    话音刚落,四名身着盔甲的士兵便推开门鱼贯而入。他们的动静直接把埃莉诺吓醒了,玛格丝脸上也露出了彷徨的神情。


    “拔剑。”摩根命令道,“把剑横在你们左边那个人的脖子上。”


    闻言,四名士兵面面相觑,但还是遵从了她的指令,站在最左边的士兵即使没有可执行的目标,也像其他人一样举起剑,将剑身悬在空中。


    “现在把剑收回来。”摩根说,“原地转一圈,出去,把门关上,继续你们的职务。”


    士兵们顺从地将她的指令一一完成,看起来有点滑稽,但没有任何遗漏,待最后一名士兵走出会客厅,门锁发出咔嚓一声时,摩根才将目光落到不知所措的玛格丝身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对方寒颤了一下,但不敢躲开。


    “这才叫权力,陛下。”摩根说,“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得像这样——牢牢抓在手里才行。”


    “我……”对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我明白,大人……”


    “不,小撒谎精,你什么都不明白。”她松开了玛格丝,再度露出微笑,“但是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以后我会慢慢教你的……至于回去的事情,等下一个收获季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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