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年礼 一更
这话震耳欲聋, 震得所有人抖了三抖。
只见十阿哥口中‘猪头’的脸色肉眼可见阴了下来,红肿之中掺杂黑紫。他双拳紧握,目露凶光, 压低声音, 一字一句地道:“你喊谁呢。”
十爷:“?!”
这声音咋这么熟悉?
撑着桌案爬到一半,胤俄如遭雷劈,再一次跌倒在地。面上盛满惊恐, 他睁大眼,仔仔细细看了猪头老半天, 终于瞧出问题来了,毕竟脸颊再肿,人的五官没有移位。
他颤抖着伸出手,话都说不明白了:“九九九……九哥。”
不是,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九哥, 怎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这厢, 十阿哥的动静闹得太大, 连带着另一头的十二站起身, 十三惊呼地叫了一句:“十哥。”
他们连忙放下书,把形容狼狈的胤俄搀扶起来, 齐齐往角落看去。
不看不知道, 一看吓一跳, 他们也被惊住了。两人目瞪口呆, 半晌,十二迟疑着问:“……九哥?你的脸怎么了?”
疑惑如排山倒海般延绵不绝,往日九哥十哥形影不离,读书都是挨在一块, 今儿实在反常得很。更为反常的是无逸斋的师傅,照常授课,就当没看见角落的人,还有九哥伤重至此,为何不告假休养?汗阿玛知道吗?
陌生人也就是九爷,胸口再次被插了一刀。
心痛的同时又有些欣慰,心道十二还是认得哥哥的。不像老十,忘恩负义还眼瞎,就知道胡乱嚷嚷,真是气死个人!
“昨儿同哥哥们切磋,一不小心摔下了演武台。”忽略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九爷若无其事地解释,“小伤,小伤。何况受伤也不能告假不是?落下课业就不好了。”
众人:“……”
这副热爱读书,无惧困难的态度让人肃然起敬,十阿哥直愣愣地盯着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昨儿他俩一起下学,要说切磋,唯独晚上才有时间。那么问题来了,谁吃了空在大晚上打来打去?九哥这样细皮嫩肉,能切磋过哪位哥哥?
连他这样一根筋的人都发现了猫腻,更别提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了。
九爷被盯得有些心虚。
事实上切磋是真,只不过三打一;告假也是真,因为皇上没同意。
非但没同意,还传话给授课的师傅,叫他们不要见怪,照讲就是,端得是帝王无情、霸道冷酷,九爷当即想要落泪。
毛衣这事,是怎么露馅的?
老四老八不做人就罢了,老五,他亲哥,竟也下得去手。
还警告他不许同额娘告状,这日子没法过了!!
……
中途休息很是短暂,还没问个清楚明白,教导策论的师傅前来,众阿哥只得继续上课。
十阿哥却没了心思读书,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瞟,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十里外都能瞧见。师傅委婉说了一句,没用,便也不管这混世魔王,更不往角落看去。
每每看上一次,心肝就颤上一次,天杀的,九阿哥那张脸,真是有伤风化,有损风仪!
皇上这也太狠了些……
臣子不得妄议君主,他很快将念头清空,捋捋胡须,手中拿起一沓文章,微笑看向十二阿哥。
十二阿哥往日不显,最近越发用功起来,特别是策论方面,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行文稳重,言之有物,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来说,极其了不得。
和同僚一说,他们都在感慨,皇上的儿子,又有几个天资差的?
分析完前日布置下去的策论,师傅头一次夸赞了胤裪,说他观点明晰,见解深刻。这下满座皆惊,就连一个劲盯着九哥的十阿哥也回过了神,咂咂嘴,眼睛睁得有些大。
十二弟一向是兄弟之中最为低调的那一个。九哥曾经同他像模像样地猜测,说十二弟信佛,自小养在苏麻喇姑膝下,秉承什么“中庸之道”,读书不好不坏,不犯错也不出头,要他说,这样的弟弟最是省心。
如今忽然用功,还夺得师傅夸赞,十阿哥倒没有嫉妒或是羡慕的情绪,只略微有些惊奇,十二弟出息了啊!
九爷同样觉得惊奇。他吃力地撑起眯眯眼,上上下下打量十二,见他稍显窘迫,平和冷静一朝冲散,浑身弥漫着喜悦的气息,在心里暗啧一声。
脑子灵光了还是怎的?
九爷忙着他的毛衣大业,没有攀比的心思,这般念头只是一瞬,又重新幽怨起来,小心摸了摸自己的脸。
丢脸的事儿不能告诉大侄子,屋里屯着的药膏不管用,等会下了学,叫人去太医院拿上几瓶。
还有老四老五老八,给他等着!.
整整一晚上,梦里萦绕着九叔的求救声,弘晏清晨醒来,揉揉眼,抱着被子沉思。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按这情形,不是应该五叔求救么?
套上温暖的小毛衣,揣着精致的小手炉,弘晏例行去皇庄巡视,偶遇一番五爷,瞧瞧他有没有事。
哪知五爷瞧见他,依旧笑呵呵的,除了颈间几道可疑的、新鲜的痕迹,红红的,看着像是抓痕。
弘晏沉默下来,心道五婶好生彪悍。
……问题来了,五婶不是刚怀上没多久?
弘晏睁大眼,眼底明晃晃透出两个大字——“禽兽”!
五爷就算再迟钝,也瞧出些许不妙。压制许久的怒气重新翻涌,他讪讪一笑,“元宝啊,五叔和你九叔闹着玩呢。”
弘晏半信半疑,准备回宫找九叔求证,顺道问问毛衣的销量如何,谁知傍晚没有找到人影,遣人一问,九阿哥不在乾西五所。
第二天,九阿哥依旧不在。
第三天,九阿哥像是人间蒸发。
第四天,弘晏终于坐不住了,犹犹豫豫询问他汗玛法。
“男为悦己者容,”皇上淡淡道,“老九对他的脸,很有自知之明。”
弘晏:“?”.
冬日已至,相比京城的干冷,江宁则是彻骨的湿。
刚刚下了一场小雨,织造府笼着一片朦胧。正屋里头暖意融融,角落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摆得层层叠叠,没有一丝烟尘,江宁织造曹寅的夫人李氏正和老夫人孙氏商量送京的年礼。
李氏笑道:“皇上那儿的珍品自不用说,老爷的意思,是给毓庆宫的年礼增添三成。”
短短一年,京城风起云涌,种种变故传到江南,让人目不暇接。
整顿国库的事情另提,虽说地方官员有被摘了乌纱帽,也有贪污丢了性命,到底没有波及江宁织造府,以及曹家的姻亲李家,因着他们是皇上的心腹,是皇上放在江南的耳目。
惠妃又是降位,又以待罪之身死去,以致大贝勒彻底出了局;德嫔患病挪宫,十四阿哥行踪不明,许是被皇上下放到兵营历练,更多的却是打听不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毓庆宫。皇长孙的声名传遍天下,太子储位越发稳固,遑论汉人聚居,文风鼎盛的江南,民间拥戴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
曹寅和李煦全都明白,只要他们忠于皇上,家族富贵便能绵延不休。
特别是明珠与索额图斗得如火如荼,局势不甚明朗,未免波及地方,曹大人与李大人联手,两边各自孝敬了三十万两。三十万两确有成效,他们成了两边都要拉拢的香饽饽,可就在万事不沾、谨慎观望的时候,明珠倒了。
局势变得万分明朗,称得上始料未及,只因凭空显现一个皇长孙,以及人手一本的《养猪手册》。
皇上爱重太子,到了不再遮掩的地步,况且倒了太子,还有一个皇长孙!即便王贵人与曹家沾亲带故,但十五阿哥与十六阿哥太过年幼,绝无承继大位的可能。
此等形势之下,他们总要为家族计,为儿女计,为自己寻条退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太子登基,他们握有整个江南,却是不受宠信,哪能讨到好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暗地里进行,譬如送给毓庆宫的年礼增添几成。
老夫人孙氏曾是皇上的乳母,在宫中浸淫多年,自是知晓儿子的心思。听闻儿媳的话,她刚要点头,又有些忧心,慎重出声道:“三成,会不会太过瞩目?”
江南富饶不是妄言,对于京中大大小小的主子,曹家的年礼向来最厚。
李氏笑着解释,“老爷说了,今岁不同往常,想要讨好太子爷的不计其数。三成已是斟酌之选,还有更多的呢。”
孙氏放下心来,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这就好,这就好。”
随即细细叮嘱,慈祥的双目闪过亮光,“正月过后,皇上便要南巡,接驾事宜也该备起,不可仓促,更不可怠慢,你可知晓?”
京中传来密折,南巡诸事,曹寅怕是第一个知道的。李氏忙不迭答应:“妾身知晓,更让手下人紧着皮子,母亲放心。”
儿媳掌事妥帖,将织造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向来挑不出错,孙氏满意地点点头,“你且去吧。”
告退之前,李氏似想到了什么,希冀地望向老夫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她轻声说:“芸姐儿……”
芸姐儿刚满七岁,乃是曹寅的嫡幼女。老夫人敛起笑,慢慢坐直身子,“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寅哥儿的主意?”
李氏低下头去,心砰砰跳着:“妾身不敢擅自做主。”
老夫人捻着佛珠,半晌吐出一口气。
“小爷的生辰,就在二月初一。待南巡回京,恰好就读无逸斋……”她凝了凝神,“这是万里无一的好时机。”
李氏心弦一松,又是一喜,母亲这是应了?
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老夫人拍板道:“从明儿起,芸姐儿同我一道起居。芸姐儿向来聪慧,只盼她耳濡目染,学去几分规矩。”
若能培养青梅竹马的情谊,那是芸姐儿的福气,也是曹家和李家的福气!
112. 妙笔 一更
离江宁相隔千里的盛京, 第一家毛衣店铺开业的时候,正落着纷纷扬扬的雪。
郊外破破旧旧的村落,破破旧旧的茅屋, 根本挡不住严寒, 更挡不住骨子里窜出的冷意。一个两鬓微霜,身形消瘦,依旧可以窥见清癯正气的老人, 跪在屋外,颤抖地接过圣旨, 沟壑纵横的面上流下一行热泪。
老人身着粗布麻衣,露在外头的皮肤冻得通红,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焕发出瞩目的光彩。
屋内响起低低的、喜悦的哭声,传旨侍卫不发一言,替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大氅, 又给同僚使了个眼色。同僚会意, 搬来驴车卸下的物资盘缠, 有衣有炭, 都是上好的过冬用品,把它扛到门外, 任由老人的家眷儿女取用。
一丝不苟按照皇上吩咐的流程走, 侍卫心下一定, 低声说:“戴大人, 我们何时启程?”
他们是这么盘算的。多年来贫困交加,戴大人的身子骨还算硬朗,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就怕受不住长途跋涉, 何况还要带上一家老小,不如修整一些时日,年关之前赴京便可。
戴梓拢了拢大氅,感受到久违的温暖,珍惜地摸了又摸,眼底透出炽热的水光。
快十年了……
皇上的特赦,他终于等来了。
“老夫的儿子儿媳,都是熬得住苦的。”他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即刻出发!”.
戴大人是出了名的头铁。即便流放的这些年,身无分文靠书画谋生,性格有了长足变化,头铁化作无穷无尽的坚毅,侍卫还是没有拗过他。
何况家眷渴盼回京,个个都说马车比茅屋好了千倍万倍,那一张张喜极而泣的面庞,让见惯世面的他们感慨万千,当即有人快马加鞭向宫中捎信,表明戴梓毫无怨言,渴盼为朝廷效力的态度,想在皇上心里加加分。
一行人往京城赶路。
吃的穿的,像是回到风光时候,戴梓恍惚多天,终于有了被赦免的实感。狂喜激动的同时,又有数不尽的忧虑冒出,他忐忑地旁敲侧击,向侍卫问起日后去处。
这么多年,就算有再多的怨气,再多的不忿,他也想明白了。
他不求官复原职,只怕皇上依旧在意他的忤逆,让他清闲一辈子。几千个日夜,他从没有放弃热爱的东西,只要让他在工部做个小官——不,一个匠人即可!
其中一个侍卫看向戴梓的眼神,忽然变得复杂,还有些羡慕。
按理说,他不会知道,可偏偏皇上授意了他。
“您今儿得赦,全赖皇长孙殿下的求情。”将戴梓震惊的神色尽收眼底,侍卫按捺住羡慕的小眼神,“皇上让您跟随皇长孙殿下……”
跟在小爷身边做事的,譬如农事官,譬如太医,全都飞升了。更别提几位爷,还有神秘的灰衣侍从,据说混了个间谍之王的名号,多威风,多动听!就如戴大人此去,无官无职又如何?
至于皇上冷笑时的低语,说要让戴大人‘进宫当个公公’‘好好伺候元宝’,侍卫选择遗忘。
他艳羡地想,戴大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近来朝中发生两件大事,一是皇长孙主持,众位太医编纂的《调养手册》出世,二是戴梓案的重审。
深知戴梓乃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刺,一旦求情便有性命之忧,这些年,戴大人一直是无法言说的京中禁忌。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下,钦天监监正白晋终于养好伤处,递交皇上戴梓冤枉的证据,且在朝会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哭相极为辣眼睛。
那证据谁也没有看过,除了刑部尚书王大人,毕竟皇命传达绕不过刑部。
时过境迁,很少人知道王士禛与戴梓有旧,当年还拼老命给他求过情,于是在君臣不可言说的默契之中,这桩陈年旧事以飞一般的速度翻案,效率惊呆了众人。
至于在地下长眠的南怀仁,生前立有大功,此番功过相消,在史书上落下坏名声,也当是为戴梓正名。
皇上心意明了,其余人安静如鸡,即使困惑如潮水般疯狂涌来!
张廷玉等汉臣大喜过望,纷纷打探戴大人回朝的去处。
不论交情如何,戴梓的风骨为他们所推崇,还有人想替他走毓庆宫的门路,包括詹事府官员,也包括太子幕僚杨声。
太子一想,顺手之劳也无妨,他身为汗阿玛最宠爱的崽,理应掌握更多的机密。
何况他也有着深深的疑惑。
挑了皇上心情好的日子,到了皇上跟前,问询的效果极好,疑惑霎那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吃惊,太子的面色一片空白。
无名无分跟在元宝身边?
使唤他做什么都可以?
洗马跑腿,戴梓必须无怨无悔,谁叫元宝替他求情??
太子心虚,太子震撼,看向弘晏的眼神就如看一个渣男。
他都不敢告诉杨声,以及其余心腹了。只在心里叹息,还微微生了埋怨,几个知己还不够,连老胳膊老腿的罪臣也不放过。
瞧,又去太医院了。早就把他这个阿玛抛之脑后了吧?
……
总觉得阿玛有些不对劲,瞟来的眼神幽幽的,弘晏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些天来,九叔行踪鬼祟,含含糊糊不愿见他,眼看没有耽误毛衣大业,弘晏只得遗憾地放弃寻人,把全副心思花在手册上头。
手册的名声打出去了,暂且还在印刷阶段,有皇上做主,推广只是时间问题。随着日子流逝,周围人看他的目光越发炙热,弘晏麻木着,麻木着,便已习以为常,只偶尔无人的时候,长长叹了一口气。
汗玛法拼命给他刷声望,偏要把他的名字安在前头,就差又一次来个神女入梦。
他才五岁,他吃不消了呀。
刚在心里叹息,弘晏便发现太子奇异的眼神,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妙。他已经错过九叔,再不能放过阿玛的不对劲,于是扬起甜甜的笑,试探性地旁敲侧击。
太子守口如瓶,坚决不受糖衣炮弹诱惑,表面享受儿子撒娇,好似扬眉吐气一般,心里不知有多美。眼看戴大人的车架即将入京,心知瞒不住了,太子微微一笑,终于松口告诉了他。
这是【妙手回春,专治不育】的最后一日,康熙三十七年最后一个夜晚。
弘晏洗漱完毕,淡定自若地爬上床,把汤婆子抱得紧紧的。只要对系统能力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他已历经风雨,再也不会失色,更不会沐浴焚香,一切顺其自然罢。
他淡定的神色,直至太子掀开帘,驱散满身寒气,笑吟吟地告诉他戴大人去处的时候,骤然裂了。
“……”堂堂火器天才,不去工部发光发热,却被汗玛法乱点鸳鸯谱,无名无分地伺候他?
堪称记仇的表现,亏他还夸汗玛法心胸宽广!
他是知道戴梓的心气的。强扭的瓜不甜,戴大人万一忧郁过度,寻死觅活该怎么好?
弘晏一张圆脸满是忧愁,恨不能冲向乾清宫对皇上说句‘胡闹’。可如今时辰已晚,屋外刮风严寒,除了接受现实,抱着暖烘烘的锦被入睡,还有什么办法呢?
太子面上含笑,好似只有同他分享喜讯这一个目的,实则不动声色,将弘晏的反应尽收眼底。
随后满意了,高兴了,悠悠转身出门,心道这就是四处留情,沾花惹草的下场,以后还敢不敢了?
……
并不知道亲爹的险恶用心,也并不知道戴梓的车架已入京郊,第二天清晨,弘晏一骨碌起了身。
想去找他汗玛法,转念一想,皇上正在早朝。只好坐在床上发愣,等待系统能力的更新,神色岿然不动,端得是无所畏惧。
大伯都卖壮阳药了,他有什么好怕的?
不到片刻,准时准点,【妙手回春,专治不育】渐渐消失。
心脏传来细微的触感,弘晏沉下心来感受,这回系统馈赠的是神医的直觉,譬如将死之人,他细细感受,便能探出一二;还有含毒吃食,他能分辨出其中不同。
非常实用,非常适时,弘晏的心情好转了一丝丝。
过了几息,熟悉的电子音带着活泼,在脑海深处响起:“系统能力【下笔如有神】,持有者胤祉、胤禟已绑定,使用时长三个月,不可解绑。”
“季抛能力启动中……”
系统这回如此正经,惊喜来得太快,弘晏不可置信。
胤祉是他三叔,不仅读书好,且在书画一道有着不俗的造诣。季抛能力一看就和书画搭边,这点毋庸置疑。
只这和胤禟,和他热爱生意的九叔有什么关系?
一时陷入疑问,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弘晏果断放弃,迫不及待穿好衣裳,想要试试能力。
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太子妃舍不得儿子早起,冒着寒风去往正院,于是吩咐早膳分到阿哥房里。用完早膳,弘晏吩咐临门准备笔墨,自个站在书桌旁,蘸完墨的一瞬间,脑中灵光乍现,只觉自个书圣附体,手腕力有千钧。
他有一种预感,脑海浮现清晰的图画,能够半点不差地描摹下来。
——像是素描那般。
就在此时,三喜额间冒着热汗,气喘吁吁地小跑进来,“主子,戴大人来了。听说是皇上的吩咐,戴梓大人进了宫,无需面圣,便打发他来见您了!”
“……”弘晏手一抖,整个人愣在桌前。忧愁与无言交织,不知怎的,脑中自然而然迸出一副画面,那是汗玛法和他在皇庄的温馨一幕。
半晌冷静下来,点点头表示知晓,“叫人迎入院里,恭敬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
三喜小心问道:“您可要在此处接见?”
能够步入内室的,向来是主子信任的心腹、臣子,弘晏不假思索:“自然。戴大人还有多久到?”他也该亲自出迎。
“大致还有两刻钟。”
两刻钟,足够他落笔画个大致轮廓了!
三喜轻手轻脚地出门,室内重新变得寂静。
弘晏接连落笔,渐渐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因沉浸太深,灵感爆棚,中途改用农事官制成的炭笔,足足画了半个时辰,绘成一副活灵活现的《温泉赏猪图》。
画里共有两个人,泡在温泉里的他,以及泡在温泉里的皇上。
画里还有四只猪,围绕池边欢快奔跑,皇上瞧着它们,惬意的同时满是欣赏。
弘晏深谙详略手法,着重描绘汗玛法的形象。画面极其写实,极其生动,除了色调黑白,堪称情景重现,犹如照片一般!
最终署上名字,满意收工,弘晏呼出一口气,忽然发觉面前站了个人。
面目清癯,两鬓花白,像是饱经沧桑,神色遍布激动,可现下,激动之中夹杂巨大的震惊、感慨与怀念,调色盘似的百味杂陈。
弘晏:“…………”
弘晏低头一看,戴梓跟着低头一看。
戴梓怔怔地念:“温泉……赏猪图?”
流放多年,皇上他变了。
113. 好画 一更
无需他人提醒, 弘晏一眼就认出了老人的身份。
这就是史书为之扼腕的火器天才,汗玛法小心眼的发作对象,从今往后无名无分跟在他身边的戴梓戴大人。
多年流放, 不曾击碎他的脊梁, 抹去他的心气,一双炯炯双目嵌在苍老面庞之中,更没有半分混浊。
按理说, 他该仔细慰问,以礼相待, 可现下情景实在有些……不可言说。
挥笔作成的《温泉养猪图》,被戴大人看见了!
扭头看了看高挂的钟表,弘晏忽然了悟。怪他,原本说好两刻钟的作画,生生拖到半个时辰,也没有注意来来去去的脚步声, 所以他和戴梓的首次见面, 阴差阳错, 不郑重也不感人。
心里怀了丝丝小愧疚, 却不是对着皇上去的,弘晏轻咳一声, 淡然无比地点点头, 道:“这是我准备送给汗玛法的礼物。”
送给皇上的礼物?
“……”戴梓艰难地挪开眼, 不再去看温泉赏猪那直击灵魂的震撼。
他从未见过如此画法!如此写实, 如此逼真,光暗阴影安排有当,人物情态纤毫毕现,就算水墨中的工笔也到不了这个程度。
作为擅长书画的大家, 他一眼注意到了桌上炭笔,这是与毛笔差别迥异的工具,当即激动至极,想要开口问问小爷这是何物。
但他忍住了。
当下不是时候。
戴梓定了定神,激动地望向弘晏,继而跪地行了大礼:“罪臣戴梓拜见皇长孙殿下,谢小爷救命之恩。”
回京路上,侍卫不吝释放善意,深知戴梓与时事脱节太久,怕是对现状两眼一抹黑,于是细细同他说起皇长孙的事迹。
聪慧善武,整顿吏治,抓捕人贩,以及养猪、圣痘、医术,等等等等。天地会总坛的剧变不知道,《养猪手册》总听说过吧?皇长孙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是神女安排的代言人!
说罢同他暗示说,小爷对你好感很足,只需专心办差,前途光明得很。
听着听着,戴梓的眼眶湿润了。
身为汉臣,天然是正统的拥护者,获罪之时,正是明珠与索额图斗得激烈的时候。窝在茅屋,除了渴盼赦免,他亦忧虑国本是否稳固,直至皇长孙出生的消息传到盛京,连他这个流放的罪臣都有所耳闻。
他暗自激动了一晚上,太子有后,天下有继啊。
时隔多年,皇长孙聪慧过人,功劳加身,这样的人物,竟亲自为他,为一个从未谋面的小人物求情。
还有皇上……皇上如此爱重长孙,让他跟随小爷,有靠山如此,即便无官无职,空余时候仍旧可以琢磨爱好,不也是一种看重?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么多年,他太久没有和人打交道了,遑论官场争斗,他已吃过一次苦,即便不惧,却也不会喜欢。
这样的安排,皇上仍是惦记他的吧?
思及此,流放的痛,受过的罪,还有回朝的忐忑,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戴梓斗志昂扬了一路,发誓必为皇长孙鞍前马后,而今跪拜下去,眼底泛着浓重的热切,将弘晏大夸特夸,“……罪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刚要为他解释《温泉养猪图》的弘晏唬了一跳,仿佛见到为他题诗的王大人第二。
小心肝颤了颤,戴梓的反应很不对劲,着实出乎预料,这还是他头铁至极、从不屈服的戴大人吗?
并不知侍卫的神助攻,也并不知戴大人的心路历程,他连忙扶起老人家,“快起,快起。”
眼看着戴梓神色动容,张口又要来一串彩虹屁,弘晏认为不能这样下去。
身边的人,怎能一个接一个的不正常?
他自然地转移话题,握住戴梓干瘦的手,郑重说起未来的安排:“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请太医前来瞧瞧,养好身体为先。”
戴大人报道得太快了,容不得他找汗玛法收回成命。既然已成定局,他就要学做一个体贴下属的好上司,利用《调养手册》,把戴大人亏损的身体调养回来。
下一步,任由下属施展才华。弘晏叮嘱道:“我同阿玛打声招呼,工部衙门,翰林藏书,你自去自取;院落已经备好,还有一间敞亮的屋子,大人什么也不用做,只需专心研究火器。”
天才需好好珍惜,浪费在别处,岂不是暴殄天物?
……
戴梓骤然失了声。
他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又像是被巨大的惊喜击中,嘴唇都在颤抖。
小爷他……小爷他……
戴梓哽咽了。
原来上天是公平的。十年困苦,颠沛流离,就是为了等待这日吗?
弘晏看着他,微微一笑,期盼看到下属满足的神色,连带着自己也能满足。
哪知戴大人回过神,花白的胡须翘起,眼神竟然生出丝丝抗拒。他激动地说:“不能随侍您的身旁,研究火器又有什么意义!”
弘晏:“……”
弘晏:“???”
.
散朝之后,当即有小太监向皇上禀报,戴梓前往毓庆宫求见小爷了。
虽然对戴梓心存意见,无官无职正是暗中排挤,但他即将去元宝手下做事,对于弘晏的一切,皇上都很上心。
闻言淡淡应了一声,让他说得详细些,可有戴梓日后的安排?
小太监答道:“说是随侍小爷身旁,更没有单独的院落。”
皇上有些惊奇,原以为元宝看重戴梓,会处处加以礼遇。惊奇过后很是满意,不愧是朕的乖孙,与朕一条心!
皇上心情极好,面上带了一抹笑,没过多久,收到弘晏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温泉赏猪图》。
李德全满脸感慨,正欲夸赞小爷的孝心,低头一看,整个人呆若木鸡。
皇上:“…………”
皇上与画中的自己对上了眼,与照镜子没什么区别,那惬意欣赏的神情,简直栩栩如生,很……真实,很奇妙。
那四只围着池子奔跑的猪,当时还不觉得,如今凑到画面里,真真是有损威仪,土气十足。
他还没穿衣服!
跑腿的三喜战战兢兢,天知道看到这幅图的时候,觉得有股神奇的魔力,又是害怕又是被吸引,现下恨不能昏厥过去。
但他不能,他还要传达主子的吩咐,为皇上倾情讲解,于是咽了咽喉咙,坚强地抗住了。
御书房环绕着三喜颤抖的嗓音:“小爷说,这是、这是他发掘的新爱好,画的风格唤作素描。”
“如此温馨的场面,小爷想要进献于您,为感激皇上的拳拳爱护之心!奴才在一旁数数,小爷足足画了两个时辰呢。”
御书房一阵长久的安静。
皇上恍然,三个月了,元宝是该有新爱好了。
虽然依旧和他无关,但发掘新爱好的第一时间,不忘朕,更不忘孝顺,还花了两个时辰落笔。他该感到深深的欣慰,可这幅画……
皇上摸不准弘晏是不是故意的,脸色变幻莫测。
终究没有训斥三喜,奏折也没心情阅看了,沉声说:“叫你主子过来。”
……
不到片刻,弘晏在御前甜甜地笑,“汗玛法。”
戴大人长途跋涉很是疲累,弘晏不忍践踏老人家的一颗红心,答应随侍身旁的同时,强制叫他下去休息,并让人请来太医。毕竟身体才是本钱,改良火器不急于一时。
随后把耗费心血的图画献给皇上,早早做好被质询的准备,皇上瞅着他,眉心忽紧忽松,半晌招招手,让他前来自己身旁,“这画——”
形势新奇,画工更是难得,但皇上不是专攻书画的大家,顾不得关注这些。
他在意的是内容。
皇上的心思,在拿不拿鸡毛掸子中反复横跳,哪知弘晏霎时变脸,蹭到他身旁,泫然欲泣地道:“孙儿花费汗水凝成的心血,汗玛法不喜欢吗?”
明明答应了他,却还是小心眼儿,甚至隐瞒戴大人的去处,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原本孙儿心存期盼,更是有着希冀,汗玛法会把它裱在御书房的挂壁上,谁知……谁知……”弘晏抹了抹眼,伤心欲绝地一跺脚,“汗玛法居然嫌弃它!”
皇上震住了,所有人都震住了。
弘晏打定主意,势必让御书房挂上他的名作,否则自己再也不是汗玛法心爱的崽,这怎么能行?他又跺了跺脚,带着哭腔道:“您嫌弃,我拿走就是了!”
说罢夺过御桌上的《温泉赏猪图》,一边抹眼泪,一边埋头往外冲。
李德全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就如一阵风般消失不见,顿时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明白了:“皇、皇上……”
皇上剐他一眼,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还不去追?”.
弘晏闷头跑呀跑,冲呀冲,有意放慢速度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画作霎时脱手,飘到来人的脚边,弘晏心下一惊,愣了几秒抬头望去,“三叔?”
三爷被他投怀送抱,脚步一个趔趄,回过神来同样吃了一惊:“弘晏侄儿?”
临近年关,也为新年祭祖,清闲的礼部反倒忙碌起来。三爷此番前来请见,只因礼部上下抽不开身,于是揽下活计,将定好的章程呈给皇上阅览,哪知与大侄子撞上了。
“撞疼没有?”见弘晏的额头没有红印,三爷松了口气,忙不迭蹲下身,将落在脚边的画作拾起。
准备递给侄儿的一瞬间,眼神霎时定住:“……”
他的面色转为一片空白。
电光火石间,三爷艰难地挪开紧盯‘皇上’脸庞的视线,紧盯着黑白线条,揣摩着新式画法,凤眼充斥着欣喜,像是发现新世界一般!
越看越是痴迷,不禁喃喃出声:“好画,好画。”
继而激动地望向弘晏,“敢问作画者谁?侄儿可否为三叔引荐?!”
114. 男色 一更
早在三爷出声问询, 拾起《温泉赏猪图》的时候,弘晏蓦然定住了身形。
他幽幽看着那幅画,没想着争夺, 也没想着隐瞒, 甚至颇为希冀地等候眼前人的反应。好巧不巧撞上一个人,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不知三叔会如何评价?
这可是他耗费巨大心力, 辛苦绘就的汗水呀。
谁知事情没有像他预料一般发展,三爷的注意力, 瞬间从皇上的泡温泉的‘英姿’里边拔了出来。
他问作画者谁。
他想叫他引荐。
他的眼睛闪着星星!
弘晏:“……”
缓缓接过画作,弘晏没说话。
侄儿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三爷按捺住激动再次询问,神色显出着急与迫不及待,好似迟上一步,那人便会长腿跑了一般。
作画者是个天才——是的, 毋庸置疑的天才!枉他自诩大家, 这般新式画法, 他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与水墨完全是两个极端, 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与积累。
三爷激动过后, 竟是生出些许羞愧, 仿佛他是天地渺小的一粟;彰显于表的自傲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探究欲。
他胤祉定要问个清楚,学个明白。
然后听见侄儿饱含低落的声音:“三叔,作画者……是我。”
三爷:???.
李德全气喘吁吁地跑来,身后跟了浩浩荡荡一群宫人, 嘴里急急喊着:“小爷,小爷!”
见着弘晏和三爷,终是大松一口气,没时间关注三爷异样的恍惚,行完礼后赔笑道:“小爷误会了,皇上哪会嫌弃您的孝心?那幅画,皇上爱着呢。”
发展很是顺利,心愿即将得偿,弘晏却没心思跺脚,也没心思伤心地揉眼睛。
知己的前车之鉴令他警铃大作,首要之事便是逃离此处,不给三叔继续提问的机会,他把画作塞到李德全手中,欣喜地扬起笑容,“既然汗玛法喜欢,那我就等着御书房挂上它的好消息了!”
说罢拔腿就跑,徒留一道残影,三喜大惊失色,拔腿便追。
李德全:“……”
李德全目瞪口呆,过了好半晌,这才想起三爷的存在。他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另一头,胤祉已然恢复镇定。
三爷扬了扬奏章,低声把他的疑问冲散:“劳烦大总管禀报一声,我有要事求见汗阿玛。”.
半月以来,九爷上学读书,下学治脸,老老实实没作幺蛾子,并以生意忙碌,无法给额娘请安为借口,翊坤宫宜妃那儿,还真被他瞒了过去。
因着店铺开遍大江南北,毛衣销量节节攀升,半月以来,内库还来第一笔数额不菲的借银,皇上终是大发慈悲松了口,批他两日假,想必也被胤禟大大的黑眼圈给惊到了。
挨揍的事儿另说,若在成亲之前便把身体亏空,让隐疾雪上加霜,岂不丢了皇家的脸面?
九爷不知其中内情,只觉收获终于有了回报,放假之后的第一件事,高高兴兴去寻大侄子。这几日掩面而走,致使知己不得相见,他的内心何尝不煎熬,不愧疚,稍稍加以打听,却骤然听见戴梓赦免回朝,无官无职为侄儿做事的消息!
戴梓此人,他熟悉的。
此事说来话长。虽说流放之时,胤禟还是个稚嫩的小豆丁,比现今的弘晏大不了几岁,但自他就学起,对两样事物产生无与伦比的兴趣,一是洋文,二是领兵,至于做生意,那是后来发掘的。
身为男儿,听闻古今名将的英雄事迹,谁没有驰骋沙场,立下功勋的幻想憧憬?
可长大一点之后,每每比试骑射,胤禟总是占不到便宜,怕要练习两辈子才能追上大哥,更别说吊打其余兄弟,于是他难过地发现,自己不是当将军的料。
正值青春期的胤禟难过一会儿,便重新昂扬起来,心道自己当不成将军,就不能从其它方面着手,以图取得对战的胜利?
好长一段时间内,九爷热衷攻城器械,痴迷战车战术,还对火器生了兴趣,由此得知戴梓的事迹,生出丝丝敬佩。都说汤若望和南怀仁是火器发展的第一功臣,胤禟偏觉得戴大人比他们都要厉害,甚至在他最为痴迷的时候,灵光乍现画出一幅战车图,画过之后满是遗憾——
可惜,若有戴梓在,他定能好好请教一番。
战车图不过自娱自乐,满足心愿而已,与军中常备的款式差别迥异,为此,九爷很有自知之明,更不敢污皇上的眼,收到‘不务正业’的差评。后来,做将军的梦想逐渐远去,又有毛衣生意从天而降,胤禟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想起战车的事了。
哪知极招汗阿玛厌恶,流放与死刑无异的戴梓居然回来了,竟还出乎意料,被安排在毓庆宫当差!
霎那间惊讶恍惚,想起过去种种,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胤禟当即决定与元宝相约的时候,顺便圆一圆少时梦想,见一见戴大人。
他跑回书房,翻箱倒柜寻找往年旧稿,直至烟尘飞扬,终于在旮旯角里寻出那张战车设计图。还来不及感慨,便草草收拾一下自己,目标明确直奔毓庆宫。
弘晏不在,据说面圣之后直接去往皇庄,接待九爷的是前院大管事王怀。王怀心眼明亮,戴梓虽无官职,却是小爷分外看重的心腹,请来的太医还没走呢,他能说查无此人吗?
而面前这位知己……
瞧见王怀面上的犹疑,九爷摆摆手,磊落道:“王总管自可旁听,没什么要紧事。”
王怀提着的心掉落下来,客客气气地去请戴梓,后者刚刚理好屋子,瞧着太医远去煎药,抑住一颗激动的心闭目养神。
而今物是人非,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得知九爷特意前来寻他,态度亲切不已,戴梓很是吃惊。
他的去处许会造成震荡,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前来的是九阿哥。隐约明白九阿哥对小爷的态度是友善,他不卑不亢坐在一旁,静候对方的来意。
九爷仔细打量戴梓,这个少时敬佩的人,不由露出欣赏之色,感慨更深一层。
继而问了当下最为关怀的一个问题:“不知戴大人日后做甚,被授何等差事?”得空得去汗阿玛面前说说好话。
戴梓拱了拱手,忙不迭说:“当不起您一声‘大人’,折煞罪臣了!罪臣的职责便是跟随小爷左右,鞍前马后,片刻不离。”
说起这些,戴梓眼底洋溢着幸福的光芒,把“自愿”二字明明白白刻在脸上,饱经沧桑的面容神采奕奕,就如服用百八十粒大补丸,彰显几缕红光。
即便王怀有所了解,依旧暗嘶一声,别提对形势一无所知的胤禟。
九爷:“……?”
童年滤镜慢慢慢慢地褪去,掏到一半的战车图忽然拿不出来了。
片刻不离等于朝夕相处,随侍身边那是贴身太监的职责,你这么干,三喜同意吗?临门同意吗?
若元宝的心全被老头子抢走,长此以往,将他这个知己置于何地?
空气有了片刻的寂静。
九爷换了个坐姿,忽然发问:“戴大人,您对我朝一贯配备的战车如何看。”.
礼部衙门。
圆满完成面圣的差事,三爷返回自己的堂屋,深思着,沉吟着。
方才差些没有忍住,直视汗阿玛的面容,因为脑海循环播放着那副《温泉赏猪图》。最后告退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听了一耳朵,好似李德全在同皇上叙述弘晏的话,皇上说什么,说什么挂畅春园的御书房……
语气很是无奈了。
三爷大受震撼,即使那是一幅佳作,即使他疯狂想学画法,挂畅春园?那也不能啊。
不过汗阿玛如何,他管不着,三爷轻叹一声,幽幽想到了别处去。
按理说,今晨发生的一切,太适合发挥他的小爱好,上门同四爷唠嗑,可现如今,他存了一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生生把碎嘴的欲.望压了下去。
三爷问自己的贴身大太监丹青:“爷与侄儿的情谊是否深厚?”
无需丹青回答,三爷自己便有了答案,怕连福晋都比他亲近一些……忽然美起来的那段时日,成天元宝元宝的,他还吃过弘晏的醋呢。
可叹他自认练有所成,也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挥毫泼墨,哪像侄儿那般,小小年纪自创画法,天才都不足以形容于他!
三爷叹息着摇头,“枉我昔日笑过老四,嘲过大哥,却没料到有今日。只有成为侄儿最为亲近的知己,才能脱离桎梏,提升画技啊。”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忽而想到什么,三爷眼一凝:“弘晏的生辰,可在下月初?”
“回爷的话,正是。”
——太久了。
三爷又问:“年满六岁之后,弘晏何时入学?”
丹青小心地答:“按例遴选伴读,安排师傅,林林总总,许要三四月份。”您不也是这样的么。
三爷皱起眉,更久了。那他若要送礼,岂不是送不出去?
半晌他道:“回府,开库房!就当侄儿的长高礼物罢。”.
临近午膳时分,弘晏回了毓庆宫。
之所以如此早回,是因寒冬时分,一片山林依旧翠绿,此情此景之下,他想起史书对九爷的另一个记载——曾制新式战车。
他好像知晓,【下笔如有神】为何与三叔有关,与九叔也有关联了。望着新生的一窝猪崽,化作记忆映入脑海,只要他想,便能绘出一幅拓印的画。
可落笔成画,不仅仅包括自然!
……
弘晏的步伐有些急,前院总管王怀迎接的速度同样急切。
他垮着一张长脸,瞧着快要哭出声:“小爷,九阿哥同戴大人吵起来了!”
临近正厅,弘晏脚步一停。
弘晏:“???”
里头传来九爷拔高的嗓音:“车辕略低不错,低个一寸就够,哪需四寸?还有滚轮,两年前我已有此设计,一如此图,戴大人还是看看为好!”
说着砰地一声响,像是纸张压上桌案的声音。
片刻,戴梓开口说话,听着不甚赞同:“九爷年纪尚轻,天马行空乃是常事,殊不知罪臣已有三四十年的制作经验,因而博得小爷信任!”
听到‘信任’两个字,九爷的语气,像是骤然平静下来。
“年轻有年轻的优势。”他悠悠说,“譬如帝王选妃,当朝选秀,可有老嬷嬷充入后宫的规矩?”
弘晏嘴角抽搐了一下。
戴梓愣神许久,面容变得严肃。他拱起手,眼睛闪着锐光:“九爷,罪臣斗胆一问。您……可是偏好男色?”
115. 刺激 一更(修)
这话极为恭敬, 却是带着凛然正气,霎时震住了听众,也震住了外头的围观者。
即便问题牛头不对马嘴, 还有微微的试探在里头。
九爷呆愣的时间极长, 忽而大怒,瞪大一双长而狭的桃花眼,“戴梓, 你放肆!”
什么好男色?他好的是知己!
这话要让汗阿玛听见,他焉有假期在?
怒极攻心之下, 九爷连戴大人也不说了。贴身太监百两同样怒目而视,用眼神攻击面前以下犯上的老头儿,主子的名誉是能随便抹黑的吗?
主子今岁就要迎娶福晋了!
戴梓不似从前那般头铁,深知自己势单力薄,连忙拱手请罪,可那请罪在九爷听来,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他气炸了。
眼看吵架升级为人身攻击, 继而有朝打架发展的趋势, 前院伺候的宫人变得慌张,王怀咽了咽喉咙, 小声叫了句小爷。
吵嘴的一个即将十七, 一个五十七, 弘晏头开始疼。他板着脸, 恰如其分地走进去,便见两方齐齐停了下来,眼睛微微发亮,就像找到靠山似的, 想让他主持公道。
九爷终于盼到了知己,瞧着激动万分。没等他扬眉吐气,狠狠嘲讽出言不逊的戴大人,抨击他已被时代的浪潮淘汰,就见弘晏朝两边都笑了一下,安抚着问:“不知九叔与戴先生谈论的是何战车?侄儿听着,好似有些分歧。”
被他这么一绕,喜好男色这个大锅轻飘飘地消失不见,话题回归到起始。
按理,五六岁的男娃娃懂什么战车?怕是连字都没认全,可放在弘晏身上,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皇长孙乃是上天所赐,又有那般神乎其神的画技,戴梓深信不疑,当下没有藏私的念头,反倒漫出丝丝喜意。
侍奉的主子垂询他的领域,有种被认同,被看重的幸福感,为彰显自己的能力,他仔细回想流放时候,对战车改良的诸多想法,正准备开口的时候,九爷已然先行一步。
九爷一把夺过戴梓手里的设计图,清清嗓子,轻柔地替知己介绍,尽量讲解得简单易懂,并拐着弯夸耀这款战车的好处,不仅可以搭载火器,还可以载人。虽是两年前的作品,但有戴梓这个‘竞争对手’在,九爷找到了重燃的激情,彰显出强大的记忆力!
弘晏认真听着,脑海慢慢映出一副立体画面,为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旋转展示,十分具有可行性,却总有一些违和的地方。
不是作用,不是威力,而是结构,虚拟平面还不够,建模才会一目了然。
忆起青史留名的几款战车,以及二战时候风靡的大家伙,如今清晰地跳入脑海,恍若重现一般,他若有所思,低声吩咐身边的三喜:“替我拿纸笔来。”
九爷嘚吧嘚吧地说完,不忘踩一脚戴大人,含蓄说他年纪大了,脑子怕是不如年轻人的好使。
戴梓却是能忍,忍到最后放出大招,一字一句找出漏洞,推翻九爷的设计,并向弘晏介绍自个的设想——在图纸到手的第一时间,他便扫描完毕,暗加思索,发现九爷的天马行空的脑洞,居然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天才,就是这么任性。
戴梓没有否认九爷图纸的闪光点,却坚信自己的理念,他太久没有舞台可以展现自己,此时在弘晏无言的鼓舞之下,说得酣畅淋漓,好似回到意气风发的年轻时候。
九爷同样不否认戴梓理念的可取之处,可车辕的高低,滚轮的大小,怎能如此设计?他如何也想不通!
紧接着,他们又吵了起来。
弘晏:“……”
这回没有老不老的人身攻击,唯有数据探讨,弘晏写写画画,没空劝架,只在灵感迸发之时使了个眼色,让伺候的人退出去。
里边已经成了新式战车辩论大会。王怀这回凑得很近,听了一耳朵便已心惊胆战,无需主子提醒,忙不迭清空院落,亲自把手外门,务必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转身时候心砰砰砰地跳,戴大人也就罢了,九爷真是了不得。
当然,最最厉害的还是小爷,他们都在同小爷介绍呢!
王怀拉住百两三喜他们,守门受得津津有味,心怀诡异的喜悦与自豪。
……
厅内。
二人争执不休,弘晏竖耳聆听,最后干脆盘腿而坐,眉目深沉,炭笔刷刷画出残影。
天才都是傲气的。 BaN
从古至今,优秀文化无外乎集百家之长,战车也一样。见他们一一陈述观点,直到辩无可辩,抓紧车辕的高度吵嘴,弘晏松了口气,转而沉浸到思维之中,试探着动起手。
这张画,是戴梓的设想,那张画,是九叔的作品。取双方都承认的、毫无意见的精华,修补、糅合在一处……
建模完毕,按照他的想象,在糅合的基础上装甲……
一个时辰过去,弘晏过分入迷,没来得及搭理九爷与戴梓。
无人劝架的后果便是谁也没说服谁,两人嗓子全哑了。
九爷喉咙火烧似的疼,拿起茶壶吨吨吨地灌,不忘高傲地瞥戴梓一眼。戴梓动动唇,发出一阵气音,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他得节省力气,在小爷跟前不能堕了名声。
继而恍悟过来,小爷呢?小爷许久没说话了!
余光发现弘晏盘腿坐在地上,戴梓面色微变,这儿虽有暖融融的炭火,坐久了依旧有寒气。白须翘了翘,他快步走去,弯下腰刚要相劝,却忽然定住身躯。
他瞳孔一缩,嗓音发哑:“这——”
九爷跟着回过神,不屑了百八十遍,戴梓根本劝不动侄儿,近水楼台有什么用?他不甘示弱地跟过去,低下头露出笑容,却骤然顿在原地。
他不可思议,大受震撼:“这——”
弘晏落下最后一笔,摊开整整五张三维素描,其上标有尺寸,随即揉揉使用过度的小手,把纸张平铺在地上。
听闻身边动静,弘晏仰起头,试探地问:“哪张可行?”
戴梓没开口,九爷也没开口。
天才拥有共通之处,对待信任的人,更是毫无保留地慧眼识珠。
渐渐的,他们激荡起来,激荡的同时对视一眼,扭过头去。
半晌,戴梓颤抖地伸出手,指着一号:“这张。”
九爷深吸一口气,同步着伸出手,指向三号:“这张。”
实践出真知,弘晏一捶定音:“那就都试试好了!”.
实践之前还需商议,商议的重点应是保密。
弘晏一头钻进寝卧,带领两位天才转移阵地,叫人泡上润嗓的水。他们的午膳在房里用,从日头高照到天色昏暗,直至太子妃察觉不对,遣全嬷嬷前来探看,这才意犹未尽停了下来。
深知时辰不早,再待下去太子就要回宫,九爷依依不舍同侄儿分别,约定明日再见,离去之前不忘朝戴梓冷哼。
戴梓满心都是图纸,满眼都是弘晏,差一点热泪盈眶,发誓要为小爷奉献自己!
何况嗓子不行,没心思同胤禟再吵,戴梓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他侥幸地想,九爷……幸而与小爷是血亲哪。
一刻钟后,何柱儿笑眯眯地叩门,说是太子爷请戴先生前去书房。
戴梓强压住激动,忙不迭答应下来.
太子身为储君,自小为皇上手把手教导,心思不可谓不缜密。如今天上掉下个戴梓,身上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何况有关儿子,他不能不在意。
原以为戴梓无名无分跟在元宝身边,会引来不解,引来舆论,可汉臣们喜气洋洋,如同占了大便宜的神情实出乎他的预料。
更出乎意料的来了,书房里,没等他亲自试探、敲打,戴梓那副誓死效忠元宝,为他生为他死的架势,着实吓了太子一跳。
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下央求,别把他同小爷分开。他生是毓庆宫的人,死是毓庆宫的鬼,求求太子爷体恤!
太子:“……”
孤就像恶婆婆似的。
这个念头一出,太子实在恍惚,问也问不下去了,于是关怀几句草草结束。戴梓感激涕零地告退,何柱儿在门外徘徊,太子扬声让他进来,“什么事?”
何柱儿的神色同样恍惚,低声禀报说:“三贝勒送来一车礼物,说是送给小爷的……长高礼。”
太子:???
老三和弘晏那叫一个半生不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长高礼是什么东西?
忽然间,他似想起什么——算算日子,弘晏的新爱好也该来了。
“元宝今日都去了哪里。”他沉了脸,凤眼暗藏不悦,“何时和老三有了交集?”
难道又来一个知己不成?!.
戴梓走后没多久,弘晏被皇上叫去用膳。
李德全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听不见皇上哄人的话,尽量不去回想畅春园挂着的《温泉赏猪图》。
弘晏矜持地塞了口饭,勉为其难点了点头,重新露出甜甜的笑脸,一时间祖孙和乐,构成一幅美好至极的画面。
直至弘晏掏出五张新式战车设计图,麻利铺到皇上面前,着重强调这是戴梓九叔共同的成就,说罢期待地眨眨眼,“汗玛法不若任命戴先生为战车总督造。只是一个名号而已,能够自由进出工部……”
皇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
他的面容一寸寸变青,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想要说些什么,或是骂些什么,最后忍住了。
他缓慢地、僵硬地跺了跺脚,然后缓慢地、僵硬地伸手,捂住两只眼睛,就差夺路而逃。
弘晏:“……?”
汗玛法学他做什么??
116. 信笺 一更
皇上做这些动作, 并没有别的意图,却无端端给人一种熟悉之感——是的,这就是弘晏大清早泫然欲泣, ‘逼迫’祖父收下赏猪图的动作。它代表了伤心与拒绝, 绝不能够继续刺激。
跺脚,捂眼,虽然缓慢, 但皇上学到了精髓!
这叫以彼之道换彼之身。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如此骚操作,整个人愣在原地, 更别提雷劈似的李德全,还有僵硬万分的乾清宫宫人。
他们战战兢兢,恨不得眼睛瞎了才好,皇上龙威极盛,别说当下了,就是亲政以来, 何曾有过这样、这样的动作?天爷哎。
弘晏想问汗玛法今年几岁, 终是忍住了。
不准提起戴梓, 就是您最后的倔强吗?您倒是看看眼前的设计图!
心底浮现两个大字‘失策’, 他故作镇定、当机立断改口道:“总督造这事,孙儿自觉需要从长计议。”
皇上缓缓放下手。
一言难尽了片刻, 弘晏小声说:“戴梓随侍孙儿身旁, 暂无面圣之权, 至于自由出入工部的权力, 是我单独向您讨要的。”
‘随侍’二字加了重音,闻言,皇上不再跺脚,面色缓和许多, 微微颔首,恢复平日里威严的模样。
弘晏服气了。
汗玛法毫不掩饰他的小心眼,就想给戴先生穿小鞋,自己能怎么办?只有捧着他,顺着他,日后慎用跺脚揉眼的招数,这招……放在皇上手中,堪比核.弹的杀伤力。
弘晏受了莫大的刺激,只道御桌上的誊抄版图纸,作为提早的新年献礼,继而逃也似的离开御书房,瑞凤眼漫上些许忧愁。
下回汗玛法再用这个招数,他可有抑制方法?难不成还要比比谁跺得响,哭声大?
殊不知皇上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半晌对李德全感慨:“朕终于找着对付元宝的法子了。”
他送戴梓过去是吃苦的,休想享福!
“……”李德全躬着身,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皇上不若瞧瞧小爷的画儿?”
它们已被冷落许久,更别提作出相同贡献却查无此名的九爷。
这可是新式战车,听着便让人咯噔的存在——皇上您醒醒,何时才能放下戴大人呢??.
永远被皇上铭记于心的戴梓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与此同时,弘晏遇上他最不想遇上的人,三叔。
按理说三爷已然出宫开府,这时在宫里闲逛算什么话,但他还有一个位列妃位的额娘,以孝心堵住悠悠众口,谁也不能指摘不是。自拉了一车礼物去毓庆宫,三爷便在荣妃宫中翘首以盼,惹来荣妃颇为不解的一瞥,见到儿子的喜意稍稍褪去,“你这是?”
三爷叹息一声,神情专注,“额娘,儿子在筹谋知己之事。”
荣妃:“……”
左等右等没等来太子的回应,唯有毓庆宫冷漠无比地矗立,三爷这才恍然,走二哥的路子怕是行不通。但他一刻也等不下去,甚至颇为焦急,新式画法摆在面前的吸引力堪称从前的夺嫡对于胤禔(大贝勒:?),是很难割舍下的!
胤祉生平有三爱,碎嘴,诗书,画画,自从整顿国库之时,明哲保身被太子四爷小分队吊打,更是消了小心思,对书画爱得深沉。
他深知不能坐以待毙,又有皇上传皇长孙用膳的口谕,决定拼一把运气,若能在哪条宫道偶遇侄儿,他便直言不讳提出知己申请——如今还真给他碰上了!
瞧见三爷面上的喜意,弘晏波动几瞬,心念急转间,很快恢复了淡然。
他把拒绝大贝勒的‘神女说’和‘知己名额已满’这等理由,完完整整一字不漏地复述,并且诚恳说明,新式画法也是神女传授给他的技艺,不期然看到三爷骤然遗憾下去的眼神。
知己唯有五人……怎会只有五人?
三爷长长一叹,就在弘晏以为万事皆备的时候,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做不成知己,做知音却也可行。”三爷压低声线,像是轮番打击过后,终于恢复了五分自信,“从未听过你有知音,想来若有五个名额,叔叔也该占据一席之地吧?你眼中的画,却是叔叔眼中的命,侄儿啊,你忍心看着叔叔形销骨立吗。”
跟在他身旁的丹青狂点头。
“……”弘晏:“???”.
皇上终于对新式战车作出了反应。
皇上下令知情人士保密,否则格杀勿论的下一刻,连夜召见九爷,询问有关战车的一切设想。至于为何不召戴梓,皇上最是清楚,九爷更是乐得如此,一颗一颗往嘴里扔润喉糖(这是调养手册里的配方),兴奋得半晚上没睡着。
如若成了,光是想想便要热血沸腾;如若不成,不正好为以后打下奠基?
御前,九爷不忘把亲亲侄儿拎出来遛了一遛,又是激动又是感慨,直说弘晏是个天才!若没有他的巧手,他的画技,一切不会这般顺利,得来皇上与有荣焉的颔首,顿时底气更足,“汗阿玛,这战车制造——”
他想混个总督造的缺,虽说毛衣生意正当火热,年轻嘛,为立功总是不嫌累的。
却听皇上道:“交由打杂的看管。”
看管事多,便没道理缠着元宝了。
九爷大吃一惊。
打杂?哪来的打杂? .
无名无分管理耗费精力的大工程,既无补贴又无贿赂,等同一个打杂。弘晏身为上司很是愧疚,暗里谋划加班补贴,除了九爷不是很高兴,戴梓却是神采奕奕,激动不已,差些流下两行热泪。
早个十年,他只得自己探索,自己研制,没有团队,一不小心为人记恨,与汉人的身份不无关系,更别说总揽全局了。非是皇上忌惮他、打压他,而是环境所趋,满臣勋贵绝不容许旁人沾染火器制造,万一落入天地会等反贼手中,那可真是养虎为患,危害江山,何况戴梓还是一个头铁的人。
可现如今,情势已然大不相同。一来民心所向,若有问卷调查,百姓的幸福值必然提高几个百分点;二来,张廷玉等等汉臣入值内阁,成为皇上心腹中的心腹,又没了索额图与明珠的党争,连带着朝中氛围焕然一新;三来,迎来一重又一重的打击,反贼势力距彻底铲除不远了。
而最重要的唯有一点,因为皇长孙是他的依仗,他的靠山。
小爷身后站着皇上,站着太子,站着宗室以及诸多大臣,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皇长孙以国士相待,他必用余生报之。
戴梓推了故友相邀,无视各方试探,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皇上捏着鼻子,拨给‘打杂’最优最嘴严的工匠,最好的铁器资源,还在工部开辟一个隐秘的院落,专供‘打杂’团队使用,势必造出石破天惊的一款战车。
战车之后便是火器,火器之后便是各类用于战争的器具,以此推算,戴大人怕是一刻也不得闲,但他却如痴如醉,为此甘之如饴。
有一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司在,他不必担忧后勤供给,不必担忧有人暗中算计,他身处最为良好的环境,日日都有太医把脉,只管抛开顾虑,放开了研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一切都还不晚,一切都是好时候,除了无官无职这个不算遗憾的遗憾——
但,迟早都会有的。
用弘晏的话说,汗玛法的小心眼总有时限。
……
正月二十八这日,皇上写完最后一个‘福’字,正式宣布封笔。紧接着,工部衙门的一声巨响,携来浓浓年味,掀起数尺高的风浪,席卷了整个京城。
消息灵通之人,知晓朝廷正在研制一款新式战车。
至于战车长什么样,研究的进度几何,没人知道,也没人想因此丧命。技术人员都被保护起来,院落布置的防线不止一道,还有八爷手下的秘密队伍镇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何况刺探情报?
怕不会变成慎刑司的肉串串。
如今的京城,还有没有反贼阵营的漏网之鱼,有。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被捕,剩下的仓皇逃窜,有逮捕令以及巨额赏金在,抓到不过是迟早,因是天子脚下,南边的抓捕进度反倒稍稍慢些。
但不知何时,一种新式画法悄悄流传,相比墨汁绘就、总有些差异的逃犯画像,那称作‘素描’的手法,神乎其神的炭笔线条,画出的那叫一个精准,仿若真人一般!
这类画法,对于捕快那叫神技,对于反贼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雪上加霜,尤其是朝廷大力推广,使得其法向南方蔓延。眼看就要普及江宁、苏州、杭州等繁华城池,东躲西藏,苟延残喘的逃犯陷入绝望。
其中有经历总部覆灭,自川陕逃到江宁的幸运独苗——如今仅剩的、地位最高的天地会舵主,在他身旁,聚集着最后一部分逃犯,还有剩余的狂热教众,他们藏在最为隐秘的一处据点,看起来安全,可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前些日子,舵主损失了出门打探的三名手下,昨天傍晚,舵主本人差点被抓。
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探听来的情报,却值得他们不顾一切去死!
昏暗朦胧的厅堂,弥漫淡淡的血腥味。领头之人黑衣蒙面,嘶哑着嗓音道:“二月初始,皇帝便要南巡。太子行踪未定,皇长孙随驾,圣驾过水路视察黄河,一路南下,驻跸江宁织造府。”
其余人跪在他面前,呼吸齐齐粗重一瞬。
他们全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舵主停了一停,继续道:“数年之前,我对漕帮少帮主有着救命之恩。如今少帮主登位,承诺不插手,便是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阴冷地笑了笑,“够了。”
若要过水路,如何也绕不过漕帮,早在平三藩之时,漕帮畏惧朝廷之威,递书向皇帝投诚,这些年安安分分未出幺蛾子,更未作出打劫官银、官盐等牟利之事,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下,帮主欠他恩德,却也绝无可能帮他复仇,不插手的承诺看似微不足道,但舵主摸得很是清楚。
兔死狐悲,难道他们就不慌张,就不害怕?
即便天地会逐‘天地’,漕帮逐利益,但从根本上看,他们都是一类人,是对朝廷有威胁的存在!
如今总坛覆灭,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漕帮呢。
舵主笑了几声,缓缓走入内堂。他闭起眼,从衣领抽出一串吊坠,吊坠里边刻着女子小像,依稀可见浅蓝衣裳,身侧垂落一条辫子,历经长年累月的摩挲,面容已然模糊。
南巡……南巡……
他睁开眼睛,痴痴地低头看,过了许久,才又珍惜地塞回衣襟.
紫禁城,毓庆宫。
戴梓秘密研制战车去了,没了胡须花白,挺会唠叨的老人家跟在身边,弘晏觉得怪寂寞。寂寞只是一瞬间,立马要到除夕夜,弘晏抛开属于上司的惆怅,高高兴兴前去逗妹妹,在额娘跟前撒了会娇,随即面带微笑回了小院。
只是看到临门的一瞬间,笑容即刻消失不见。
被主子这么看着,临门心里苦。
他抖着手,递出一封沾满梅香,瞧着极为雅致的信笺,“主子,三爷前日送来的知音信,您没拆。今儿您可要看看?”
117. 除夕 一更
从前的弘晏与三爷往来不多。
可就在前些天, 状况发生了改变。
弘晏自认为深谋远虑,却没料到大伯与三叔是不同的个体,有着不同的个性。换成大贝勒, 哪会想到知音这个名号??
长辈总不好拒绝, 直面三爷的执着,弘晏觉得躲不过去了。
他发挥前所未有的忽悠智慧,四两拨千斤, 没有答应知音这回事,却答应教授三爷新式画法。回头把心得附在一张纸上, 写得分外详细,包好让人送去三贝勒府,附加礼物还有几根炭笔,几幅教学图画,算是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将心得誊抄好多份, 递到皇上案前, 建议刑部大理寺进行一场紧急培训, 用于抓捕逃犯, 提高准确率。
没了戴梓这个横亘祖孙两方之间的‘矛盾’,皇上心情好, 同样明白此法对维护社会安宁的用处。有意遗忘那副《温泉养猪图》, 皇上很快吩咐下去, 相关人士开始热火朝天地学习画法, 另一头,三爷已然学有所成。
三贝勒的书画天赋毋庸置疑,关于素描,学会不是难事, 学精才是难事。参透理论之后需要大量练习,足够占去胤祉大部分时间,弘晏以为了却一桩心事,不必多出一个知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三爷开始给他送信了。
起始询问对素描光影的困惑,等到弘晏详细解答,对方像是收到鼓舞一般,送信的频率增高不少。慢慢的,撇开学术交流,开始同他拉关系,套近乎,亲切地分享日常,末尾不忘附上一首风格浪漫的诗词,说请知音品鉴,知道的以为信笺,不知道的以为情书!
笔友太过热情,弘晏不得不礼貌性地回应,如今来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一封不回,两封不回,三封还能不回吗?
望着那沾满梅花香气的信笺,弘晏深深感受到端水大师的痛苦。
“……拆。”.
三贝勒府。
三福晋哄好弘晴,面带笑容看着儿子入睡,不到片刻,跟前侍候的嬷嬷匆匆而来,附在她的耳旁说了什么。
三福晋神色一顿,动作小心地起了身。
扶着嬷嬷的手走出内室,三福晋沉下脸,面上隐隐含怒,“爷前日没来正院,昨儿也宿在书房,竟不是为了朝事,而是尺素传书。非是后院那些格格,可查出信件的去处?”
梅香,梅香……呵,胤祉竟还折来一枝梅,生生被她看见了。
嬷嬷愧疚地摇头,低声说道:“那头瞒得很好,丹青嘴又严,老奴探听不出。”
贴身婢女无一例外,在心底暗声怒骂,不知哪里来的小妖精,勾得爷如此魂不守舍,生生破坏了爷与福晋琴瑟和鸣的情谊。不论是别院藏娇的外室,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剐的都是她们福晋的肉,忒不要脸面了些!
三福晋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光冷了下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冷笑道:“好啊,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既是探听不出,那就别探了,爷迟早要同我说道的。今岁就是选秀,她想进府,还能绕过嫡妻不成?”
嬷嬷神色悲戚,“福晋……”
“一直以为爷待我不同,哪知皇子福晋都要经历这么一遭。”三福晋止住她的话,喃喃道,“大嫂是彻底想开了,四弟妹苦尽甘来,五弟妹别提有多滋润,你说,如今轮到了我,爷可会回头?”.
新年的脚步渐渐临近,除夕这天,京城落了雪。
毓庆宫布置得极为喜庆,上上下下发了一个月赏钱,弘晏穿了暖和毛衣,套了金黄外褂,头戴太子妃亲做的瓜皮小帽,衬得面颊红润,眉目俊秀,身型意外的不臃肿,像是脱离了圆球的行列。
他窝在榻上,三个月大的元曦窝在他怀里,那一眼望去就能辨认出兄妹身份的白嫩脸蛋满是喜悦,小手攥着弘晏的指头不放,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妹妹的小身板软软的,总是好奇心重,最喜欢握住哥哥的手。弘晏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现在熟练无比,每每玩耍,都记得净手净脸,摘去腰间挂饰,以防造成损伤。
太子妃坐在不远处,笑看兄妹俩玩耍,秀丽的面庞布满柔意。全嬷嬷立在一旁,顶着明显增多的发量笑眯眯地道:“格格一到阿哥身旁,笑面儿都多了!真真是兄妹天性,您瞧瞧,老奴还是头一回见。”
全嬷嬷话里有夸张的成分,听得太子妃失笑,失笑过后微微一怔,似陷入回忆里头。
元宝像静宝这么大的时候,许是天性使然,她的儿子于睡梦警惕,有段时间更是离不得她,离得久了便要抽噎,似是没有安全感。
而今……不期然想起那日,元宝第一次亲静宝的嫩脸蛋,小心翼翼,像是举行什么虔诚的仪式,珍惜劲儿让人心头酸软,生生让她的眼眶红了红。
回过神来,太子妃目光温柔。阿玛额娘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妹妹同样给他很多很多的爱,不论元宝立下多大的功劳,传出多大的声名,他永远会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最幸福的孩子。
如今天黑得早,趁着白日未暗,轿辇已在外头候着,傍晚时分将有盛大的乾清宫家宴。
弘晏与妹妹玩了一会儿,就将她小心地交给奶娘,如今元曦尚小,受不得寒,过段时日才能出门露脸。继而牵起太子妃的手,仰头问她:“阿玛呢?”
说曹操曹操到,太子一袭杏黄,含笑踏入正院,“时辰差不多了。老大老三的车架在宫外候着,毓庆宫也该先行一步。”
瞅着太子的笑,弘晏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心虚。
阿玛单知道他的爱好,很快便接受了,只因绘画不如养猪来的跌人眼球;却不知战车设计图,也不知他和三叔通信的事,因为他大材小用,叫小灰小黑扫去收尾,掩盖了蛛丝马迹。
心虚来的快,去的也快,弘晏又牵起太子的手,当起快乐的夹心饼干,“出发!”
……
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一扫便是一片白。紫禁城的除夕却不如往年沉肃,除却众阿哥之间不再心怀算计,还有他们与福晋的相处,非是‘夫妻’这个名分将他们绑在一处,还有脉脉温情在。
尽管御道清扫完毕,终究比干燥的时候难走。大贝勒半搂着大福晋下轿,四爷牵着四福晋慢行,五爷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五福晋身上,一只手虚虚护着她的肚子。
七爷吃药吃了一段时日,差点补出鼻血,却是去正院去得更勤了。在他坚持不懈的软化之下,七福晋终是改了念头,她看着五福晋的肚子,渐渐变得眼热,不再对七爷冷漠相待,偶尔也会露出一二笑颜,譬如现在,比从前的态度不知好了多少。
至于八爷八福晋,偶尔对视一眼,眼底皆是热意。
但这脉脉温情不包括三爷。
最近几天,福晋对他不动声色地冷了下来,三爷没有发现异样,偶尔察觉到一些违和之处,也没放在心上。当下率先跳下马车,朝帘内伸出手,三福晋却是忽略过去,恍若没看见似的,慢悠悠踩着木梯,走了。
三爷:“……?”
福晋实在反常,三爷惊愕地睁大眼,来不及生出怒意。左看右看发现宫人低着头,四处无人注目,便松下一口气,一边同她并肩而行,碍于人多嘴杂,一边琢磨起反常的原因。
这儿离乾清宫很近,进去之后又是男女分席,故而三爷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和三福晋分了开来。
落座后,一旁的四爷见他眉目沉凝,像是在思考人生,不禁提醒了一句,“三哥,醒神了。”
三爷如梦初醒,拍拍四爷的肩,转而伸长脖子去寻弘晏,见他坐在小十六身边,不由满意地点点头,全然忘了四弟是侄儿知己这回事。
也忘了他的左边坐着求知己不得的大贝勒,右边坐着四爷,还有付出极大代价转正的五爷,是个名副其实的狼窝——
没过多久,皇上携太后驾到,后妃以及皇子、福晋齐齐跪拜下去。
“起身吧。”皇上随意一扫,发现他们穿得都挺喜庆,心情不禁更好了些,笑着道,“今儿是除夕,又是家宴,不必拘束。”说罢招招手,让弘晏坐到身边,那儿有张专门设下的小案。
话音落下,众人只震动一瞬,很快恢复常态,皇长孙受宠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一溜皇阿哥更是与有荣焉,笑得比自己立功都开怀,太子瞧见这幕,有些无言,又有些恍惚。
还有老大,老大是怎么回事?元宝是孤的儿子,还是你的儿子??
那厢醋海生波,这厢,定贵人坐在靠后的位置,双手紧了紧,继而温和地、目不转睛地望向十二阿哥。
……
皇上照例发言,同众人喝了几杯酒,到了御膳房上菜时间。
弘晏赴宴之前垫过肚子,看着热气蒸腾的菜肴,依旧有些蠢蠢欲动,拿起筷子给皇上、太后夹菜。皇上心头熨帖,太后乐得合不拢嘴,另一边,三福晋一杯一杯地灌酒,看得妯娌心惊胆战。
从未听过三嫂酒量好,从前聚会的时候都是轻抿,何况小酌怡情,哪有这么喝的?
两刻钟后。
祖孙和乐融融说着话,上首的荣妃注意到了这头,太后也注意到了这头。实在是三福晋喝得凶,连身子都歪斜起来,太后招招手,猜测老三福晋遇上了什么事,让人送醒酒汤的同时注意几分。
慈宁宫大太监接了这个活,端着托盘走到席间,只见人人带笑,靠得近的几位福晋担忧地朝三福晋望去。唯有三福晋笑中带泪,面上的悲恸无法忽视,怕是酒醉得狠了。
他倾下身子端汤,就听三福晋低声说:“胤祉,你对不起我。”
她流下眼泪,喃喃道:“学人养外室……算什么本事?”
大太监:!
大太监手一抖,见鬼似的躬身退下,心跳都要窜出胸腔。他咬咬牙,不知该不该上报,还在纠结的时候,太后专注望来:“如何了?”
大太监心里一苦,这下逃不过了。
他斟酌着语言,尽量含蓄地上报,可不论如何含蓄,太后听罢还是大怒!
除夕之夜,本是欢畅之时。她最见不得宠妾灭妻之举,何况堂堂皇子,养那见不得人的外室,惹得福晋强颜欢笑,哭断了肠,真是,真是……
老三最重礼教,竟闹出如此丑事,真是荒唐。
“胤祉!”太后一拍桌子,怒声道,“到哀家跟前来!”
118. 要命 一更
太后点名三贝勒的一瞬间, 鼓乐声停,觥筹交错、欢笑融融的场面戛然而止。
“……”三爷正和兄弟们拼酒,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 差点咳得撕心裂肺。万众瞩目之下, 他浑身僵硬地站起身,这是怎的了??
皇玛嬷的眼睛都要瞪出眶了!
三福晋端着醒酒汤的手一顿,神志略微清醒几分, 就见太后朝她招招手,语气和蔼又怜惜, “老三媳妇,你也一道,到哀家身边来。今儿是除夕,辞旧迎新的大日子,没得让人坏了心情!莫怕,哀家替你做主。”
太后虽没有明说, 字里行间暴露的信息太过劲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视线又齐齐望向三福晋。
荣妃一个咯噔, 焦急不已却毫无办法,在心底痛骂儿子糊涂。瞧这情形,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胤祉做了对不起媳妇的事!
这话说的, 三爷如雷劈一般, 不可置信地瞥向自家福晋。恍惚瞥见皇上收起笑意, 不冷不热地睨来,霎那间身子一软,小腿肚子都在发抖,恨不得昏厥过去, 这……这……
皇上敲了敲桌,沉声开口:“老三,过来。”
于是弘晏眼睁睁地望着三叔三婶来到御前,一个神色迷茫犹如罚站,一个紧张之余低垂着眼。
三福晋万万没有想到,如此隐秘之事居然能被太后知晓,怕是醉酒后的伤心之言,被他人听了去。后悔与惶恐漫上心头,养外室算是家丑,为维护爷的脸面如何也不能外扬,何况除夕家宴,这不是坏了气氛,让人看笑话吗?
转念一想,这事儿实在太过荒唐,见过宠妾灭妻,从没见过皇阿哥养外室,无疑把福晋的尊荣往地里踩,太后这是为她出头呢。
霎时鼻尖一酸,她是一等公的嫡女,出身名门,绝不容许这样糟践,讨个公道也好!这般想着,三福晋同三爷一起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直直的,就是不看他。
三爷实在搞不懂,面色一片空白,周身迷茫都要实质化了。
他到底干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事??
有皇上默许,太后点点头,目光刮过呆滞的皇阿哥们,像是杀鸡儆猴的警醒;随后落在三爷身上,音量不高不低,安慰三福晋不要怕,勇敢地说出前因后果,这儿有皇帝和她做主。
三福晋受到鼓舞,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半晌终是开了口。
她把三爷日日传信,心神不属的情形告诉太后,“形容雅致,沾满梅香的信笺,如何能是交托公务?何况孙媳派人打听,那头瞒得死死的,就如防贼一般!”
说着闭了闭眼,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委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孙媳非是善妒,更时时刻刻牢记操持家务、打理后院的职责,只这回太过没有规矩。爷院里的人,都是正经选秀指来的,从未有……未有……”私相授受之举。
但凡宫中按流程指个人,她能这样吗?
荣妃掐着手,待听明白了儿媳的控诉,眼前一黑,脑袋嗡嗡地响。
宜妃用马鞭狠抽老九的心情,她从前不懂,当下真是感同身受,胤祉这不是脑子进水,是脑子缺失了吧?!不敢再看皇上太后黑沉的面色,荣妃借着衣袖遮掩,死死掐上自己的人中。
惊呆,气怒,八卦的视线不一而足,连太子都震惊了,没想到三弟是这样假正经的三弟。
唯有两个人反应截然不同。
弘晏:“……”
三爷:“…………”
若没有座椅撑着,弘晏当场就要表演一个躺倒在地,说不清此时是什么心情,后悔,就是后悔。
吃瓜万万没有想到吃到自家,他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思考落荒而逃的可能性,小屁股慢慢慢慢地往外挪。
也是时间不容许,那厢,社死在除夕夜的三爷快要气晕了!
从天而降一大锅,冤枉啊,作孽啊。
枉他从前骄傲来着,同董鄂氏的感情算得上独一份,哪像大哥五弟那般,幡然醒悟过后腆着脸追。除此之外还不用吃壮阳药,三爷实在美滋滋,原来谁也逃不过,报应在这儿等着他呢。
外室?王八犊子的外室!他敢吗?
他那是和知音往来!!
三爷伸手指着三福晋,手指抖啊抖,抖啊抖,胸腔堵了一团气,让人怀疑下一秒就要中风。太后更怒了,左脸写着‘不知悔改’,右脸写着‘哀家对你很是失望’,恨铁不成钢地道:“指人做什么?你还怨上媳妇了?”
三爷:“……”
他灵魂都要出窍了。
三爷觉得气死之前,自己还能抢救一下。他坚强地振作起来,趁着皇上未开尊口,太后就要穷追猛打的时候,堵在胸腔的一口气终于通畅,急急证明自己的清白:“皇玛嬷,孙儿没养劳什子外室。孙儿是在和弘晏侄儿通信!!”
话音震耳欲聋,突破斯文读书人的极限,夹杂着巨大的悲愤,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
……
殿内忽然变得落针可闻。
弘晏痛苦地闭了闭眼。
太后一愣,皇上一愣,荣妃放开掐人中的手;三福晋不可置信地扭过脸,大贝勒握起拳头,太子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
更别说弘晏的知己们,看热闹看到自己家,方才还在震惊,还在唏嘘呢,当下犹如迎面一拳,打得他们七荤八素。
老三,趁虚而入,撬墙角——
一片寂静之中,弘晏虚弱地开口:“三叔说的没错,梅花笺,确是传信予我。三叔同我探讨新式画法,故而往来频繁,如若不信,毓庆宫留有证据……”
说是这么说,弘晏不希望公开,否则就不是社死这么简单了。
随侍身旁的临门赶忙跟着作证,“三贝勒府的信件,都是奴才经手的。”
留在下首,如鹌鹑般战战兢兢的丹青也站了出来,“爷的书房还有写了一半的信。”
“……”
所有人都恍惚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如何也不能做假,信中有落款,封面有署名。
三福晋就像活在梦里,老半天回过神来,面色红彤彤,耳朵红彤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仿佛下一秒就要羞耻地流下眼泪。
原来是弘晏侄儿……她还讨什么公道?
她对不起自家爷。
这般想着,僵硬地不敢看向三爷,当即就要磕头认错。皇上瞧了半天,见弘晏颇有些坐立不安,圆脸蛋烧得慌,暗里哼笑一声,摆摆手制止了她。
“老三媳妇无错,担忧也是情理之中。”皇上一锤定音,继而笑着同太后道,“皇额娘关怀小辈,化解一桩纷争,老三一家都得承您的情。”
太后原本还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当即舒坦了。
可不是吗,如果误会一直存在,夫妻俩生出隔阂,就要搅得家宅不宁。说一千道一万,老三还是有错,传信就传信吧,捂这么严实做什么?
年轻人啊,真是……
老天爷,瞧她的乖乖曾孙,差点被认成外室。
皇上说罢看向三爷,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他那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凤眼变得锐利,沉声问道:“写信就罢了,何故用梅花?”眼底布满怀疑,就差指着鼻子说胤祉智障。
这个问题问得好,所有人都想知道。
三爷被数不尽的炙热目光包围,其中最亮的当属四爷以及其余知己,脚底不禁窜上丝丝凉意。又有皇上威严的压迫感袭来,未免被认成骚.扰侄儿的变态,他一口咬定自己的名分:“汗阿玛明鉴,知音来往,风雅岂不是寻常?”
太子一阵无言,四爷捏紧酒杯,五爷强颜欢笑,八爷没了笑意。大贝勒愤怒之余眼睛暴亮,高啊,居然还有知音名额!!
“……”皇上顿时不想问了。
他匪夷所思地瞧了眼弘晏,不是只有知己,何时又来了个知音?
弘晏同样匪夷所思地睁大眼,他还没应呢,三叔就这么打蛇随棍上了?
今儿君臣同乐,不能骂人滚,片刻,皇上摆摆手,心平气和地说:“退下吧。”
家宴出了个小插曲,很快重归欢笑,鼓乐继续。三福晋感激不已,谢恩之后讪讪望着三爷,三爷却有小脾气了,摸摸额角冷汗,直到落座都没搭理她。
哪知迎面一壶酒,还有一个唇角含笑的四爷。不等三爷拒绝,四爷温和道:“弟弟特意拎了一壶米酒,给三哥压压惊。”
三爷感动地接过,说:“四弟啊,还是你对哥哥好。”他也确实需要压压惊,说罢拍拍四爷的肩,大口大口地饮。
嗯?是米酒的味道没错,怎么有些烧,还有些呛鼻?
因为没呛到喉咙,尚未来得及怀疑,五爷的嗓门响起:“三哥真是受苦了!来,这酒度数不高,弟弟敬你一杯。”
三爷刚刚接过,就见八爷笑如春风地前来:“恭喜三哥,贺喜三哥,成了侄儿的知音。弟弟由衷为三哥高兴,这酒我先干了,三哥自便。”
说罢举起满壶清水,豪迈地一饮而尽,惹来阵阵叫好声。
八爷的话太过动听,三爷熨帖不已,只觉身心舒泰,这个弟弟从未那么顺眼过。又想着作为哥哥,他怎能不敌弟弟?
当即高兴地点了点他:“好!”.
三爷咕咚咕咚地喝,几位爷咕咚咕咚地灌。
一旁还有太子不动声色地掺和,九爷十爷两个人煽风点火,七爷看得人都傻了:“……”
他默默挪远了些,愁得头发都要掉了,决定回去抹一抹育发液。
福晋说,只有成为大侄子的知己,才能生出嫡子嫡女,五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七爷觉得这话很对,但直面拼酒战场,他怕了,慌了,收回了蠢蠢欲动的心。
别的知己谈情,弘晏要命,纳喇氏想丧夫不成?!
119. 妙计 二更
弘晏吃得肚子圆鼓鼓, 忍住不去查看新任知音的状况,因为汗玛法虎视眈眈注视着他。他都不必多加考虑,便知三爷此时定然被四叔他们包围着。
喝酒喝上头了吧?
——三爷非但喝酒喝上头, 连人都认不得了。这回喝得前所未有的多, 比三福晋方才借酒浇愁的架势还凶,等他意识到老四几个不安好心,却已经晚了!
他在心里恍惚地骂, 眼神一片朦胧,错把四爷认成五爷, 太子认成弘晏,“侄儿啊,你怎么高成这样了?过来让三叔抱抱。”
此话一出,太子的脸黑了。
众阿哥憋住笑,没见他们期待的情景发生,便听皇上宣布散席, 不禁遗憾万分。宴席结束, 三爷脑袋晕乎乎的, 扶着案桌没站稳, 差些摔了个大马趴,让前来搀扶的三福晋心惊胆战, “爷?”
三爷眯着眼睛, 瞧了她好久, 半晌感慨道:“额娘居然变年轻了。”
随即恭恭敬敬拨开三福晋的手, “使不得,使不得,要扶也是我扶您。”
三福晋:“……”
因为放心不下,亲自派人前来探看的荣妃:“……”
听闻宫人的回禀, 荣妃生生掰下一根甲套,深呼吸道:“改日前去翊坤宫拜访。”.
诸人依次散去,夜空升起明亮的烟火。
宫宴之后便是守岁,这是弘晏穿越而来,在毓庆宫度过的第六个新年。
前世种种好似随之远去,他也习惯了系统的存在,梦想的咸鱼生活一去不复返,如今再叫他闲下来,反倒变得不自在。附在他身上的、那层看不见的东西,或许叫责任,或许叫期盼,譬如即将完工的新式战车,与之配套的火力射程,还有秘密研制的一些小东西,虽丑陋了些,却很是实用。
弘晏负手站在窗边,眼神思索,九叔同他说,蒙古那边已经小规模穿上毛衣,与之相对应的,也有一小股孜孜不倦寻求独立的贵族察觉到朝廷的‘阴谋’。
察觉到了又如何?羊毛的价格节节攀升,他们不敢强令部落放弃,羊群是牧民的命,会生大乱子的。
摸了摸温暖的毛领,不由发出感慨,这一年来,变化太大太大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他阿玛真是人生赢家。
“……”人生赢家正在背后盯着他,望着那道故作深沉的背影,有些手痒痒。
几个格格都睡了,就他一个偏要守岁,说什么第一时间拿到大红包,才算真正的年。真不真不知道,知音那茬还没过去,于是重重地咳了一声,唬得弘晏转过身来,下意识露出乖巧的神色,无辜地睁大眼。
太子妃忍住笑,轻轻扯了扯太子的衣袖,太子一顿,语气拐着弯地柔和了些,“元宝,你三叔都写了什么信件?给阿玛瞧瞧好不好?”
弘晏:“……”
这罕见的、狼外婆哄小红帽的语气让他打了个哆嗦,以“他长大了,需要隐私空间”为由,缓慢而又坚定地摇摇头。
太子像是早就料到一般,眼底透出遗憾,“既如此,年后南巡便要孤一人去,你不在,阿玛难免有些孤单。”
弘晏愣住了。
南巡,什么时候的事?
听他爹的意思,原本要带他一起,可现在变了主意,因为他不给看信。
说起南巡,第一个想到江宁织造府,第二么,就是江南那烟雨朦胧的美丽。弘晏心动了,在他未和系统绑定之前,曾经立下两个愿望——烤羊肉在科尔沁圆满实现,可江南还没呢。
他两辈子都没去过。
弘晏不是草率的人,尽管心里渴望,警惕他爹好算计,仍旧保持着淡然面色:“儿子求一求汗玛法便好。”
宫里头皇上最大,就算有人不同意又如何?弘晏琢磨着,南巡名单定是皇上亲拟,只需汗玛法答应,阿玛就威胁不到他!
太子笑容更深了些,“元宝可知,生辰过后,你便要读书去了?”
弘晏的生辰在二月初一,南巡启程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回少说也要三个月,何况延水路而下,驻跸多个地方,又视察黄河与诸多河道之举,难免与课业冲突。太子细细同弘晏讲来,有条有理令人信服,最后补充说,你额娘连伴读都给你安排好了。
……沉浸于新爱好无法自拔,弘晏万万没想到,他六岁了,即将开始早出晚归的读书生涯。
差点点挂上一张痛苦面具,他僵硬地看向太子妃,就见太子妃点了点头,笑道:“一个你认识,正是赫舍里家的善恒表弟,一个是瓜尔佳家的,皇上特意赐了恩典。还有从前就跟着你的杨柏,他阿玛对你阿玛忠心,皇上特意提了,此番也不能够落下他。”
按理说伴读一般都是两个名额,谁知轮到弘晏的时候,皇上勾笔加了一个,就是瓜尔佳氏的嫡脉小少爷。这里的瓜尔佳氏扎根京城,与太子妃同姓不同支,虽有沾亲带故的联系,亲缘却是隔得很远。
也是太子妃娘家没有适龄伴读,两个弟弟远在福州,一个成亲两年,一个尚未成婚,叔伯家的孩子同样合不上,皇上挑来挑去,便挑了京中的瓜尔佳氏。与富察氏一样,他们世世代代在军中打拼,立下的战功不计其数,人脉不是旁人可比——其中蕴意,足够让毓庆宫上上下下欢喜。
还有杨柏,他不是包衣,不是汉军旗,而是纯粹的汉人,与完颜一文一武守在长孙身边。放在从前,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伴读名单出来之后,需要太子妃安排事宜,太子与她讨论过一回,最后心有灵犀地停了下来,没有深入揣测皇上的心思。
就像储君之位莫名其妙地稳如泰山,大清也在慢慢改变。
……
得知太子妃的肯定回答,又向太子刨根问底许久,弘晏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他爹没说谎。皇上原本百分百要捎上他,如今考虑课业因素,怕也在纠结中。
尽管有汗玛法亲自开蒙,打基础,学语言,哪项不重要?它们却无法与下江南的诱惑相比。
弘晏心动了,虽然伴读有点多,但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想了想,他试探地问:“阿玛有何主意,能够说服汗玛法,使得课业延后?”
这话绝不能够他来说,否则勤奋苦学的人设就崩了,嗯,即使早就崩了好几回。
太子笑而不语,慢悠悠伸出手掌,往弘晏面前递了递。
“……”大过年的这样,真的好吗。
弘晏犹豫几秒,义正严辞地说:“最多两封!”
瞧他那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太子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有太子妃的嗔视,最终答应下来.
弘晏拿了最中规中矩的两篇,没有过分热情的话,也没有诗篇附在尾页,绝大部分内容是画法交流。
谁知太子严肃了一张脸,在除夕夜挑灯夜读,逐字逐句琢磨过去,终于发现一道非同寻常之处,普普通通的交流里边,中间一段话用的是藏头诗。
藏得很是隐蔽,联合起来便是一句话:世上唯有元宝最知我心。
太子:“……”
太子:???
大年初一这日,也就是第二天,皇上祭天坛,祭太庙,接受百官的新年祝福,等到诸事已了,太子穿着一件新衣裳,迫不及待去往乾清宫。
“汗阿玛,儿臣是为南巡一事,还有元宝的学业,儿臣寻到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皇上哦了一声,颇为感兴趣地问他,“什么法子?”
太子悠悠道:“让师傅们随驾。一来不耽误读书,二来赏玩风景,放松身心,何其乐哉?”
读书了,就没空捞鱼了。
皇上沉吟半晌,露出赞赏的神色:“你说的有理。既如此,书册描红全都带上,文房四宝多备几套,就如朕接见地方官员一般,劳逸结合为好!”
120. 奏对 一更(捉虫)
皇上与太子达成共识的第二天, 四贝勒府。
年节喜气感染了每个正院的下人,他们脚步轻快,来来往往带着一张笑面儿, 碰见问安的时候说上一句吉祥话。如今他们的日子是越发好过起来, 四爷来正院来得勤,与福晋的感情眼看着一日日加深,非但如此, 大阿哥再也没有发过低烧或是小感冒,康健得连太医都啧啧称奇。
大阿哥还好说, 听闻前院养着的二阿哥,一扫病恹恹的身体,一来靠着皇长孙殿下的指点,二来靠着那本调养手册。要知道二阿哥生来体弱,断定早夭之相,如今能够将养回来, 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奇迹!
正月里过新年, 皇上封笔, 众阿哥也有几日假期。当差的, 读书的,都得了空闲, 如九爷十爷撒了欢似的出宫玩乐, 四爷倒喜欢宅在府里, 偶尔想起除夕家宴的种种, 给予三哥‘爱的关怀’。
每每四贝勒府标识的马车停在门前,三爷都得打一个哆嗦,他实在是怕了这个弟弟了。为了脸面,他也不好把四爷拒之门外, 再说了,和老四撕破脸,谁来听他碎嘴的小爱好?
他是不可能放弃知音的,和平相处不好么。上回灌醉他的账还没算呢!
尽管三爷是个文艺青年,武力值怕还比不上九爷,但他终究是兄长,四爷不能像教训九爷那般教训他,须得表面尊敬。
这就有些为难了。
一来二去,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好达成诡异的和谐,兄弟情暂且维持原样。四爷说起的时候,语气颇有些懊恼,惹得四福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爷为知己之位,真是牺牲良多。”
四爷叹了口气,十分赞同这话。
再这样下去,便是把他扯进后宫争斗,他也能游刃有余,杀出一条血路来。
转念一想,面色缓和了好些,过些日子,将有南巡的大好机会,他在随驾的行列。除却他与二哥,还有七弟、十二弟与十三弟,都是硕果仅存的、不是知己的好苗子,如此一来,不仅耳根清净,还能与元宝朝夕相处——上一回朝夕相处,还是抄家与整顿国库,至今已然遥远,每每回忆不由唏嘘。
尤其是老八不在,他饭都能多吃几口。
四爷有太子开后门,故而知道随行名单,除了皇子皇孙,此回没有高位妃嫔,顶多是贵人位分。同四福晋说起的时候,她微微一愣,道:“十二弟……是头一次出巡吧?”
“不错。”四爷颔首,为福晋解答疑惑,“近来十二读书用功,常常为师傅夸赞,汗阿玛都看在眼里。”
原是如此。四福晋轻声道:“这回的名单,倒是不同往常。”
四爷赞许地看她一眼,“巡察河道,接见官员,桩桩件件都与朝事有关,非是一味游览。”且太后不在奉行之列,这样的情形下,主位娘娘不必跟随,捎几个贵人常在即可。
四爷说罢,眼眸深了深。去岁年初整顿吏治,京城大肆换血,江南那边却是浅浅治了一治,顶多刮掉一层表皮,摘去几颗名单上的毒瘤。此番南巡,汗阿玛可有整治江南官场的念头,可有他发挥的余地?
四福晋微微恍然。
见四爷双目微凝,她嗔他一眼,大过年的不宜思虑过重,于是笑起来,提到弘晏的生辰,“……虽说还有几日,眨眼就过去,还是提前准备为好。送些什么,爷可有主意?”
四爷瞬间拔出思绪,陷入另一种沉思。
不错,元宝快要过生辰了。预感到二月初一即将成为大型攀比现场,胤禛觉得,应该尽早准备起来。
四贝勒府的礼另算,他作为名正言顺的知己,私底下总要拔得头筹才好。
弘晏不缺银票,也不缺珍宝,别人有的他都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有。放眼世间,真情最是动人,难不成……写一本知己日记?.
乾清宫。
皇上习惯了日复一日批折子,每每新年封笔,仍会分出几分心思放在朝政上,听说八贝勒有要事请见,立马允准。
八爷自从接手间谍计划,过年不像别的皇阿哥那般悠闲,瞧着好似甘之如饴。他像是天生吃这碗饭,掌控下属、处理情报,堪称游刃有余,可以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忽略他才新婚不久,已然立下大功。
此番面君,是为禀报漕帮异动,特别是漕帮帮主,近来行踪鬼祟不似往常。
消息传至京城,八爷心生疑虑,尤其是传出南巡风声的档口。若闻天地会总坛覆灭,漕帮老实了十几年,可会继续老实下去?
他将情报念给皇上,顿了顿,低声说:“儿臣怀疑——”
皇上接话:“怀疑漕帮同反贼余孽勾结?”
八爷一怔,点点头。
“勾结如何,不勾结又如何?”皇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时机正好。”
八爷心头一跳,只觉喉咙有些干涩。
汗阿玛是想借此机会,铲除漕帮?他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脑筋转了千百个弯,怪不得……怪不得!
“攘外必先安内。”皇上站起身来,绕着御书房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万国舆图之前,目光悠远。半晌开口道:“老八啊,你可知戴梓打造的新式战车,同沙俄俘获而来战车部件,有几分相似?”
虽说两者相比,那是天与地的差别,新式战车是‘天’,沙俄战车是‘地’,但不得不警惕。
这是前去试探新式战车威力的心腹战将向他秘密禀报的。战将摸爬滚打几十年,还参加了三次准噶尔之战,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皇上当即召见弘晏,问他是如何画的,神女又如何知道别国军情——这和老九戴梓全然无关,皇上已经摸清了他的小伎俩。
弘晏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神女无所不知。她说,沙俄的战车落后无比,只参透了两分设计,西洋小国装备的,全是这些呢。还有火器,西洋早就研制出连发火.炮,火.枪怕也在路上啦。”
连发?!
皇上第一反应不信,第二反应还是没信,此言太过荒谬!却听弘晏轻描淡写地道:“神女从不会说谎,汗玛法只需派人出海,一探究竟即可。”
又说,“您问白晋也是没用的,他没有绿卡,还是佛郎机人,何况一个传教士,如何能够探听重要的军情机密?”
皇上不知绿卡是什么,却是紧皱眉心,久久未语。
那时的弘晏没有辩解,没有想着说服祖父,他淡然无比地走了,背影如高人一般,最后轻飘飘撂下一句话,“汗玛法只需查探广州沿海,可有洋商买卖黑漆漆的福.寿.膏,那是不列颠积蓄百年的阴谋。至于连发,汗阿玛着实不必担忧,戴先生的研制已在路上了!”
……
这都是除夕前夜的对话。
皇上收回思绪,只见八爷瞳孔一缩,瞬间领悟其中含义,他不禁有些欣慰。
沙俄从来都不安分。三藩之乱趁火打劫,后与准噶尔眉来眼去,如今准噶尔没了,便勾搭上其余漠北部落,甚至想要勾搭西藏的两位宗教首领。这也罢了,可那战车一事,深深触动了皇上的神经。
——大是大非上,元宝从不说谎。
当下提这些还早,将士需要休养生息,经不起一场大战。还是那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南巡的时机已经成熟,不论漕帮有没有二心,都该铲除了。
它是扎在水脉之上的刺。
还有反贼余孽,此番必将彻底清扫,皇上稍稍提点几句,便让八爷退下。
心间震撼犹在,八爷犹豫了一会儿,垂首恭敬道:“儿臣斗胆。汗阿玛雄韬伟略,要知漕帮动向,尽可捎上儿臣……”
皇上点了点他,笑道:“朕想着过几日再同你说。你胤禩不在名单之上,却是秘密随行,差事重着呢。”
八爷一喜,神色坚定地应下:“谢汗阿玛恩典!”.
大年初五,皇上开始研究水战,只等初七召见重臣。恍然发现两日未见弘晏,他招来李德全问:“元宝一直待在毓庆宫?”
李德全欲言又止。
皇上搁下笔,淡淡望去,李德全赶忙道:“小爷前日受大贝勒热情相邀,前去大贝勒府赴宴,昨日前往三贝勒府,今日、呃,今日前往四贝勒府。”
皇上:“…………”
是,南巡是不能捞鱼,可现在还没南巡不是。
皇上叫人守在宫门口,一见到人就请来乾清宫,存心给他找找事做。
等到傍晚时分,弘晏接受祖父召唤,脚步不停进了御书房,甜甜笑道:“汗玛法,您找孙儿?”
皇上唔了一声,神色莫测地问他,若是两军遭遇,如何才能在河湖之中打赢水战。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为难,哪知弘晏思虑片刻,抢过纸笔,没有半分犹豫,唰唰画了一个青蛙人。
迎着皇上不解的目光,他指着大大的脚蹼,深沉地说:“这是潜水……不,神蛙服。”
“只需找来终南山的杜仲树,备上神蛙服,不讲武德在敌船底部钻洞,您将会知晓,斗鱼强者,恐怖如斯!”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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