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痛哭
18
小采诗官扶游背着书箱, 头也不回地离开皇都。
他在路上摘了些果子,把新发的柳枝折下来系在头发上,还遇到了几个“不速之客”——
劫道的劫匪。
只是秦钩好像漏算了, 他见过他的这几个手下。
扶游有些无奈。
他应该知道的,秦钩这样刚愎自用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他跳一次湖, 就轻易地放他走。
原来在这里还有安排。
扶游把背在背上的书箱取下来, 抱在怀里,然后对畏手畏脚的“劫匪们”说:“不怪你们, 你们回去复命吧,就说我从旁边树丛里逃走了。给秦钩带句话,就说……”
扶游想了想,最后找准下刀的位置, 神色淡淡:“我永远恨他。”
说完这话, 他便从树丛里跑掉了, 一群“劫匪”不好动手,也被这话吓了一跳, 等反应过来时,扶游已经跑远了, 找不到了。
他们只好就这样回去复命。
扶游抱着书箱跑走,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害怕, 心如擂鼓。
他知道秦钩的手段, 也知道秦钩下令一向是万无一失。他应该是想把自己吓回来,如果自己没回去,说不定还要被绑回去。
扶游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 撒腿就跑。
他绝不想再回去了。
傍晚时分,扶游在野外一处猎户家里落脚。
天还有点冷,屋子里烧着火,火堆上煮着白菜汤。
扶游和一家人就坐在火堆旁边,他从书箱里拿出两块糖,塞进这户人家的两个小孩嘴里,又拿出一块用手帕包好的腊肉,用木刀切成一块一块,放进汤里。
两个小孩围在他身边喊“哥哥”,扶游没忍住,再给他们塞了两块糖。
粗陋的晚饭,自然比不上宫里的,但扶游还是吃了满满一碗。
吃过晚饭,他拿出竹简,教两个小孩识字。
夜深时,这户人家给扶游拿来被褥,扶游自己也拿出收在书箱里的一床毯子,他就在没烧尽的火堆旁边睡,这样暖和。
房子的屋顶有点漏,月光照进来,风吹着细小的灰尘飘进来。扶游缩在被子里看着,忍不住朝天上哈了口气。
他睡不着,也不想睡着。
害怕一觉醒来,这一切就会变成一场梦境,他又要重新回到那个金玉笼子里。
他不想回去……
他绝不回去。
这样想着,慢慢地,扶游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传到扶游的梦里,震得他头疼欲裂。
下一刻,一股冷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扶游一哆嗦。
他仍旧陷在梦中不得出。
两只手抚上他的脸颊,划过他的眼眸与双唇,掐住他的脖子。
扶游猛然惊醒,一睁眼,对上熟悉又畏惧的脸,还以为是在梦中。
他张了张口,想要惊叫,却发现自己喊不出声。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
这就是一场噩梦。
扶游握了握拳头,举起手,猛地将秦钩推开。
也是在反抗的勇气爆发的时候,他喊出了声音。
“滚开!”
秦钩原本是单膝跪在他面前的,不知道是扶游太用力,还是他原本就没蹲稳,他竟然就这样被扶游推倒了。
像一个纸老虎。
“陛下……”
几个侍卫见他摔了,连忙要上来扶他,秦钩却朝他们摆了摆手。
他喊了一声:“小黄雀……”
扶游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站起来,抬眼看见五六个侍卫挤在这个小房子里,堵着里面房间的门口,房间里,猎户人家披着衣裳,正往外面张望。
还有更多的侍卫等在外面。
扶游这才恍惚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在做梦。
他想跟猎户家里人说话,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秦钩到了晚上还会来找他,他不是故意把秦钩引到这里来的。
对不起。
扶游抹了把眼睛,蹲下身,把自己的毯子收起来,又把人家的被褥整理好。
他还在被褥里留了一点银钱作为赔罪。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秦钩就站在一边看着。
等他收拾好了,秦钩便道:“回去吧。”
扶游拿起书箱,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外面的侍卫牵着马迎上前,扶游也没理,绕过他们,就直接往前走。
虽然还是半夜,但是也可以启程了。
可是他还没走出两步,秦钩就拉住了他的手:“上马。”
扶游甩开他的手,秦钩又握住他的手:“乖,听话,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
扶游回过头,猛地推开他:“滚开啊!”
秦钩被他推得后退一步,扶游抬头看看他背后的猎户,回过神,觉得不应该吵到他们,便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段路。
秦钩紧紧地跟着他,让侍卫都留在原地等候。
扶游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走一步,心里转过的念头许多。
他一开始以为,有了晏拂云,他就可以走了。
可是不行。
他后来又以为,只要秦钩厌倦了,他就可以走了。
还是不行。
他最后靠跳湖得到了出来采诗的自由,可是这自由却只有一天。
只有一天。
在扶游看来,秦钩的本性就是恶劣,他就像一只老猫抓住了猎物,一定要把猎物玩弄致死才肯罢休。
扶游在山坡下的树林外面停下脚步,秦钩重又握住他的手:“扶游。”
扶游收回手,推开他:“我叫你滚开,你听不懂吗?”
要是平时他敢这么和秦钩说话,秦钩一定要发怒了,今天没有,倒是稀奇。
扶游情绪激动,也没有注意到。
他只想,如果秦钩一定要折腾到他死才肯罢休,那么在死之前,他就把这一切当做是一场噩梦。
在噩梦里,就是可以肆无忌惮的。
先前他总是怕死,这样不对。要是他把秦钩惹怒了,秦钩处死他,那才算是解脱呢。
只可惜扶游根本不会吵架,气急了,也有些语无伦次。
“我已经知道错了!我已经没惹你了!采诗官的手谕是你自己写给我的,为什么还要让我回去?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扶游双眼通红,眼泪不自觉淌下来,月光照着,像结了一层霜。
他看起来张牙舞爪,却又格外脆弱。
秦钩按住他的肩膀:“好了,来的路上我想了很多,是我错了,这阵子我是有点意气用事,故意捧了个小倌来气你,你别这样,跟我回去。”
他一贯是这样自说自话。
“别碰我。”扶游推开他,闭了一下眼睛,“我说了,我不回去,我是采诗官,我有采诗的手谕,凭什么我要回去?”
“因为你喜欢我。”
“因为我喜欢你?”
扶游反倒被他气笑了,秦钩看见他的表情,头一回对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他的语气里带了些急迫,他连忙追加:“是你自己说的……”
扶游打断他的话:“可我又不是一只小狗!”
秦钩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他,就变成了……
扶游看出他的疑惑,笑了一下:“你是怎么样一个人,你自己不清楚吗?会喜欢你这种恶劣的人,不就是小狗吗?”
怀着必死的决心,不用再顾忌秦钩的任何威胁,他好像慢慢地找到了和秦钩吵架的窍门。
“是,三年前我可喜欢你了,我那时候蠢极了,没见过几个好人,以为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巴巴地跟着你。”
“可也是你自己说的,你谁都不喜欢,你骂我,欺侮我,在所有人面前羞辱我。我是个人,我又不是小狗,我又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狗,我凭什么要一直喜欢你?你凭什么要求我一直喜欢你?”
秦钩怔了一下,初春的夜里总是格外冷,秦钩呼吸的时候,把寒气带进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没由来地被攥紧了。
他没有底气地解释:“我没把你当做小狗。”
“是,你是没把我当做小狗。”扶游推开他的手,淡淡道,“你把我当做一只小黄雀。”
他想了想,深呼吸几下,努力平静下来:“就当是小黄雀要飞走了吧,就当是这三年是我招惹你的,我已经为我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了,我不想回去了,我要出去采诗。”
秦钩低头看着他,低声道:“回去吧,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我说了,我不回去!”扶游努力壮起气势,恶狠狠地回看过去,“不就是小黄雀么?你再找就有了,说不定还能找到小青雀、小红雀。”
“不一样,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小东西?”
“你……”秦钩顿了一下,仿佛极其不愿意承认。
他不再说下去,反倒向前走了一步。
扶游像是预料到了一般,后撤一步,十足的防备姿态。
“你要是绑我回去,我有无数种法子自尽。”
三年来,扶游终于反过来威胁秦钩一回了。
秦钩伸到半空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最后慢慢地收回去了。
扶游笑了笑:“秦钩,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不让我走,是因为我挑衅了你的权威吗?”
“不是。”秦钩摇头,面上流露出扶游从未见过的茫然。
“是因为,你把我看做小玩意,只有你把小玩意弄坏了再丢掉的道理,绝没有小玩意自己离开的道理,对吗?”
“不对。”秦钩眉头紧皱,仿佛在思索什么。
“那是因为什么?”
他看着扶游,张了张口,才终于想起那句话:“因为我也喜欢你。”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扶游“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你喜欢我?秦钩,你喜欢我?”
秦钩不解地看着他,仿佛真的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扶游满脸是泪地在笑,笑得实在是太久了,才自己紧紧地抿着唇忍住了。
“所以你接下来还要说,在行宫的时候,你把所有兵马都带去救晏拂云,是因为喜欢我?”
“叛军攻城,我和你说定了第三日午时你过来,晏拂云的马陷进雪里了,你就没准时来,是因为你喜欢我?”
“你半夜把我拽起来,欺辱我;在马车上欺辱我;让我打扮成女子求你,但你还是骗了我,都是因为你喜欢我?”
秦钩看着他通红的眼睛,仿佛头一回知道这些事情在他看来是这样的,辩白在扶游面前显得无力:“我没有这样想。”
扶游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已经这样做了。”
“喜欢对你来说就是这样的吗?喜欢对你来说,就是贬低、戏弄和侮辱,对吗?”
“难道我真的很像是一只任人戏耍的小狗吗?只要你招招手,我就会跟过去吗?”
他太过激动,秦钩抱住他:“你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以为……”
“我没跟你说过?”扶游使劲挣扎,喊得嗓子都哑了,“每次你不都在看着我一个人在窘境里挣扎么?你每次都在看着,你不知道?”
秦钩紧紧地抱着他,制住他的挣扎:“每次你要跳出我的掌心的时候,我很恼火,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扶游又笑了,这个说法太过可笑,以至于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两边,“你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我喜欢你的时候,我使劲地讨好你,让你高兴。三年了,就算是条狗,它看也看得懂,狂吠和咬人不是喜欢人的表现了。”
扶游实在是挣不开,低下头,就咬住秦钩的手臂。
秦钩闷哼一声,手上力道却没有放松。
“我一开始不想承认喜欢你,你走了,来的路上我才发现我喜欢你。你跟我回去,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们重新开始,你慢慢教我,从三年前重新开始。”
他皮糙肉厚,扶游咬不动,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凭什么要我教你?凭什么我要和你重新开始?凭什么你说要回到三年前,就得回到三年前?”
“秦钩,我受够了你说什么,我就该顺从的日子了。让我回到三年前,我一定推开你,对你‘呸’一声。”
扶游说完,就往上跳了一下,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下巴。
反正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在宫里压抑了太久,害怕惹怒秦钩,他不敢和旁人说的话,今天全部说出来了。
诅咒皇帝、损伤龙体的罪名,秦钩要治他死罪就干脆点让他死。
他情愿死,也不要再回到那个笼子里。
他本来就不想活了,在养居殿那棵梅花树下,在凤仪宫的时候,他想过无数种自尽的办法。
是晏知让他再等一等,他才一直等到了出宫的机会。
可他也一直都站在悬崖边,不曾往里挪过一步。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新的马蹄声。
扶游咬着牙,心想大约是秦钩的其他手下来了。
如果他们带了个笼子来抓他,那他就一头撞死在笼子上。
马蹄声越来越近,扶游在临死之前,像一头发狂的小兽,撕咬着秦钩的手臂。秦钩的衣裳原本就不厚,很快就被他咬烂了,咬得鲜血淋漓。
扶游大概是疯了,被暗无天日、日复一日的欺侮逼疯了。
很快的,马蹄声停下了。
扶游抬头看去,只见夜幕之中,晏知披着月光,翻身下马,大步朝他这里赶来。
扶游恍然间回过神,原本疯魔的气息消失,从地狱回到人间,他又变回那个温温和和的小采诗官。
他哭着喊了一声:“哥……”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秦钩终于放松了对他的禁锢,他一把推开秦钩。
秦钩仍旧站在原地,只是身形晃了晃,手臂垂了下来。
扶游试着朝晏知那边走去,还没走出一步,就被晏知按住了。
晏知按着他的肩膀,看看他脸上身上:“受伤了吗?”
扶游摇摇头:“没有……”
可是他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好,脸色惨白得像鬼魂,双唇沾着的是秦钩的血,他只有眼睛红得厉害。才睡醒起来,头发没梳,乱蓬蓬的。刚才朝秦钩喊那一堆话,喊得嗓子都哑了,身上衣裳单薄,眼泪凝在面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晏知解下身上的披风,给扶游裹上。
他在凤仪宫,听说皇帝调了人马,就立即跟着出来了。秦钩行军迅疾,他在半路跟丢了,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
晏知搓了搓他的手臂,又帮他擦擦脸,轻声道:“别做傻事。”
“已经做了。”扶游低下头,揉了揉鼻尖,在兄长面前主动承认,“我跟秦钩吵了一顿,我还咬他了。”
晏知顿了一下,转头看向秦钩:“陛下,扶游也是一时间情绪激动,不是故意的,若有得罪,还请不要怪罪。”
秦钩一言不发,只是瞧着扶游,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此场景,晏知以为秦钩在酝酿怒意,想了想,要跪下帮扶游求情。
扶游拦住他:“兄长。”他向秦钩作揖:“是我的错,我不该顶撞陛下,更不该损伤龙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陛下要罚就罚我吧。”
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可不像是他的错。
秦钩嚅了嚅唇,最后只是应了一声:“嗯。”
同皇帝告过罪,扶游又说自己要出去采诗,不会回宫了。
秦钩仍旧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许了。
扶游谢恩告退,和晏知一起,退到旁边去。
这时候天色还早,晏知听说他是睡着了给拉起来的,登时心疼不已,还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扶游说不用,他便把扶游拉到一棵树下的石头边,在石头上铺上衣物,让他坐下,给他梳头,又给他吃干粮。
两个人刻意避得远,几乎是在山坡的另一边。
晏知对他说:“你也真是……怎么今日这么莽撞?万一你被皇帝杀了呢?”
扶游低着头,撇了撇嘴,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杀了就杀了,我倒宁愿他早些杀了我,而不是使劲折腾我。”
晏知刚要开口,扶游回过头,目光决绝:“哥,我真的撑不住了。”
晏知便不说话了,只是抱了他一下:“好了好了,没事,有兄长在。”
扶游垂了垂眸,转回头去,晏知继续给他梳头。
扶游轻声道:“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对讨厌的人,说话可以那么狠,像刀子一样。”
“我一直以为我性子好,嘴巴笨,不会跟人吵架,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只是没有遇到真正讨厌的人。”
“我跟他吵的时候,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用话给他捅刀子,他越不高兴,我就越得意。”扶游想了想,“我是一个坏人了。”
“你不是,别胡思乱想。”晏知一只手握住他的头发,朝他伸出手,“发带。”
扶游把自己的左手往后一递,晏知从他的手腕上把发带拆下来,给他绑好头发。
绑得高高的。
“扶游,你都还没束冠,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要为了这三年,这样把自己困住。”
“我没有把自己困住,是他一直不肯放过我。”
“好了好了,方才你说要出去采诗,皇帝也没有说话,应该是默许了,你只管去采诗吧。别的事情,兄长来想办法,好不好?”
扶游不说话了,委委屈屈地吃点心。
晏知拿过他的书箱,又往里面添了点吃的用的:“我骑过来的那匹马也给你,你骑着马去。”
扶游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等他吃完点心,晏知便拿起书箱给他背上,还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确实像是送孩子出门的兄长。
恢复过来的扶游又是一个体体面面的小采诗官了。
晏知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在这里等着,兄长帮你把马牵过来。”
“那兄长呢?”
“我总不会只带一匹马过来。”
晏知走到山坡那一边,把自己的马牵过来。
他留心看了一眼,却看见秦钩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他没再做什么事情就好。
晏知有感觉,扶游有好几次快要被他逼到崩溃了,他自己倒是感觉良好,还以为扶游只是闹脾气。
晏知收回目光,把马匹牵过去,交给扶游:“你快走吧。”
“嗯。”扶游接过缰绳,“兄长也小心些,我怕……”
“没事,你去吧,兄长应付得了。”晏知摸摸他的脑袋,叹了一句,“你还真是长高了,去吧。”
扶游应了一声,背着书箱,翻身上马。
这时候晨光熹微,扶游握着缰绳,轻轻地喊了一声“驾”。
晏知抱着手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等扶游的背影完全消失的时候,晏知回过头,才看见秦钩已经站到了山丘上,也紧盯着扶游离去的方向看。
秦钩整个人都蓬头垢面的,一整天不吃不喝,脸色铁青,嘴唇干裂,肩膀上和手臂上都是扶游咬出来的痕迹。
看起来活像是个负伤的野兽。
晏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会这么好说话,或许……
或许是因为扶游终于对他说了心里话,把他给骂醒了。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和扶游之间,存在着君臣上下,扶游不得不接受他或施舍或强迫的一切吗?
未必,他当然知道扶游是被迫的,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他只要小黄雀留在他身边就好了,至于过程怎么样、小黄雀自己的意愿如何,他全不在乎。
现在小黄雀终于飞走了,他竟然后知后觉地开始难受了。
多可笑。
晏知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山丘,走到自己带来的随从那边。
秦钩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走,晏知也不敢走,他害怕秦钩转过头又去抓人,他得在这儿帮扶游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树林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雀啼。
秦钩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回过头,喊着:“备马……备马!”
晏知警惕地站起来,也让自己的随从去牵马。
可是等秦钩的侍从把马匹牵来的时候,秦钩翻身上马,刚要去追,却扯了一下缰绳,停住了。
他神态茫然,思索良久,最后却调转马头。
“回宫……”
晏知松了口气,也吩咐整肃队伍,准备回程。
回去路上,秦钩骑在马上,扶游的控诉与哭喊,一声一声敲在他心上。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好像要冲破禁锢、直接跳出胸膛一般。
忽然,他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跟在后面的马匹来不及停住,马蹄子踏在他的胸口。
他不觉得疼,只觉得还不够,要是能直接把胸膛剖开,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心,那就好了。
只可惜这不可行。
而这还只是扶游出去采诗的第一天。
*
扶游离开的第二天。
扶游已经远离皇都,进入另一个州郡的边境。
小采诗官背着书箱,摇着木铎,受到了整个村庄百姓的热情款待。
秦钩已经回到皇宫,回到养居殿,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崔直像往常一样,点上安神香,摆好笔墨与茶水,就退出去了。
这天晚上。
扶游在村子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家里留宿,和老人家谈天说地,谈了半宿,才迷迷糊糊地去睡觉。
躲在被子里的时候,扶游没忍住流了眼泪。
养居殿里,秦钩在案前批奏折批到半夜。
夜深时,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他下意识走到偏殿,推门进去。
偏殿里没点蜡烛,是黑的。
他走到床边,抬了一下手,想要掀开帐子,却发现帐子原本就是挂起来的。
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床铺外面躺下,习惯探手去碰时,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什么也没有。
秦钩这才反应过来,扶游走了。
他收回手,捂住额头。
好半晌,秦钩坐起来,喊了一声:“崔直。”
这是老毛病了,他夜间失眠。
崔直赶忙从外面进来:“陛下。”
“把安神香点起来,宁神丸拿来。”
“是。”
崔直把蜡烛点起来,又走到门前,朝外面招了招手,便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铜香炉进来。
扶游这里一向是不熏香的,扶游不喜欢。
虽然秦钩不闻着安神香就睡不着,可他在扶游这里总是睡得很好。
今时不同往日了。
崔直在心中叹了一声,看着小太监们往香炉里添香料,自己从瓷瓶子里倒出两颗宁神丸,放在玉碟上,又往玉碗里倒了点温水,一起捧到秦钩面前。
秦钩捻起两颗药丸,丢进嘴里,然后拿起玉碗,喝了口水。
他仰头,就着水吞下药丸。
这时,安神香也已经点起来了,崔直带着小太监们告退,秦钩再一次躺回床上。
他合上双眼,没多久,又烦躁地坐了起来。
他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就着这杯茶,又吃了两颗白色药片。
吃过药,秦钩最后一次躺回床上。
这回倒是睡着了,但也只睡了一刻钟。
秦钩在一次翻身抱不到扶游的时候,惊醒过来。
他猛地坐起来,抓着自己的脖子,喘着粗气。
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完了,你永远失去他了。”
秦钩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外间,给自己灌了半壶冷茶,才勉强缓过神,驱散那个恶魔一般的声音。
崔直在偏殿外面守夜,忽然,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秦钩站在门里,一言不发。
良久,他走出门,回到正殿,重新坐回案前,继续批奏折。
*
扶游出去采诗的第三天。
扶游打算在村子里多留几天,搜集两首诗。
他坐在田埂边、新生绿叶的大树下,同农夫分午饭吃,左手拿着饼,右手拿着笔,竹简放在地上,写写画画。
养居殿里,秦钩把这几天的奏折全批完了。
太监们把几大筐的奏折抬下去,秦钩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走到里间去了。
里间一直没有收拾,还是年前帝后大婚时的装饰,挂着红绸,格外喜庆。
秦钩走进去,和衣在榻上躺下,合上双眼。
同样是没多久,他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崔直。”
崔直连忙进来:“陛下。”
“派人去凤仪宫,把那个小倌赶走。”
崔直顿了一下,但还是应了:“是。”
可是没多久,崔直就回来了:“陛下,怀玉公子让老奴给陛下带句话。”
秦钩那时正躺在床铺里边,从前扶游睡的地方,枕着扶游枕过的枕头。
听见崔直说话,他便不动声色地往外边挪了挪:“什么?”
“怀玉公子说,扶公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也留了礼物给他,就算是认他这个朋友了。若是现在把他送还给西南王,他必定难逃一死,他死倒是不要紧,若是扶公子知道了,恐怕会埋怨陛下……”
秦钩猛然翻身坐起:“他是在拿……”
他好像说不出那个名字。
“他是在威胁朕吗?”
崔直低着头,不敢言语。
秦钩厉声道:“把他赶走。”
“是。”
崔直转身要走,可是秦钩忽然又把他喊住了:“站住。”
秦钩下了榻,从墙上摘下一柄长刀,抽刀出鞘,径直走出养居殿。
崔直跟在后边,当机立断,喊了个小太监过来:“抄近路去凤仪宫,就说陛下拿着刀过去了,让晏大公子快做准备。”
秦钩提着长刀,大步且缓慢地走在宫道上。
连续两三天没怎么休息,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头发散乱,胡子也冒了头,双眼赤红,活像是一头野兽。
他不想面对扶游的问题,起码现在不想。
因为他想不明白,也无法给出正确的回答,更无法直面自己的错误。
他只能用一切能用的手段来逃避。
他批奏折,把所有的奏折都批完了,现在他没事干,他睡不着,他就要把矛头对准凤仪宫。
他不能安静下来,他一安静下来,就会看见扶游的眼睛,扶游控诉他的眼睛。
秦钩必须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做。
这时候已经开春了,不下雪了。
秦钩手一松,刀尖“铮”的一声,点在青石砖的宫道上。
随着他往前走,刀尖划过地面,声音刺耳。
他像是去寻仇的,却不知道扶游最大的仇人就是他自己。
很快就到了凤仪宫,晏知收到了崔直传来的消息,已经把宫门关上了。
可是秦钩又怎么会善罢甘休?他提起刀,便狠狠地砍在乌色厚重的木门上。
“哐”的一声,宫门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秦钩双手握着刀柄,把长刀拔.出来,一抡手臂,又是狠狠一下。
没两三下,宫门就被他劈烂了。
秦钩踹开那一堆破烂木头,跨过门槛。
宫门里,晏知从宫外带进来的几个随从,站成两排。
正对面的正殿门大开着,晏知仍旧是那样的世家公子风度,端端正正地跪坐着,手边摆着长剑。
“陛下有何贵干?”他问。
秦钩扬了扬下巴:“朕找那个小倌。”
他话音刚落,怀玉便抱着一卷旧书,从走廊那边走出来。
“陛下找我。”
秦钩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怀玉后撤一步,举起怀里扶游留给他的旧书——
他的免罪金牌。
果然,秦钩一看见那卷竹简,立即抬了抬手,让侍卫们停下。
怀玉淡淡道:“陛下监管之下,我没有私下给西南王传递过任何信息。我只是想活着,扶游也希望我活着。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惹恼了陛下?”
秦钩却答不出。
他当然答不出。
怀玉又道:“陛下该不会以为,扶游是因为我,才出宫的吧?”
晏知见状不对,赶忙走下台阶,扯了扯怀玉的衣袖,让他别说了。
怀玉继续道:“或者,陛下该不会还以为,扶游是因为皇后,才出宫的吧?”
晏知本来不想管他的,偏偏扶游临走时给他送了礼物,晏知便以为扶游还挺喜欢他的,想提醒他一下,不要惹恼秦钩。
怀玉最后也闭嘴了。
秦钩却仿佛被这两句话激怒了,他拖着长刀,缓步上前,一身杀意。
晏知回头看了怀玉一眼,眼中不无怒意。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秦钩目露凶光,就像杀神一样逼近。
怀玉也有些被吓住了,往后退了退。
到了眼前,秦钩没有举起刀,却朝他伸出手,声音低哑:“书给我。”
怀玉握着竹简不肯松手,晏知回头看了他一眼:“给他。”
秦钩加重语气,命令道:“把他的书给我。”
怀玉把书放到他手里。
*
扶游外出采诗的第三天夜晚。
村子里的年轻人抓到一只下山觅食的野猪,于是村里趁势办了一场篝火晚会。
火焰蹿得老高,扒干净的野猪被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美酒,乐舞,扶游坐在篝火边,就着火光,拿着笔和竹简,把村里人唱的歌都记录下来。
才记了一半,就有一个年轻人过来,拿走他的竹简,扶游连忙站起来去追,然后就被一群年轻人拉进了跳舞的队伍里。
“小采诗官,不要写啦,只有老人家才会在这里一直坐着。”
扶游被他们拉着转圈,晕乎乎的:“不要转,不要转……”
篝火火星飞上天际,点亮黑夜。
皇都里的养居殿,早早地就熄了灯,一片黑暗,也安静得厉害。
黑暗中,秦钩一身酒气,躺在偏殿里,睡在扶游的床榻上。
他没有睡着,只是抱着那卷书,靠在床上。
扶游把他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留下来的,都是从前秦钩赏他的,那些金银珠宝。
那些当然不是扶游的东西。
只有这个,这个是他的,还是秦钩抢来的。
秦钩低头,看着那卷书。
他探手摸向床榻旁边,抓住一个酒坛,摇了摇,没有水声传出来。
酒坛空了,他便把坛子往边上一丢,酒坛子骨碌碌地滚开,撞到另一个酒坛,就停下了。
他再摸了摸,没有摸到新的酒坛。
他知道,自己完了,又要想到扶游了。
只要他闲下来,他的眼前就会出现扶游的模样。
这就像是一个魔咒。
他三年来都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被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
他爱他。
他一开始是试图掩饰的,连自己也不明白。
忽然,一道闪电照亮整个宫殿,随后云层里传来一声闷闷的雷响。
下雨了,是春雨。
潮湿的水汽迅速开始蔓延,攻陷整个宫殿。
闪电打雷不停。
秦钩试着转移注意力,却又忍不住想到扶游。
又是一道闪电,将宫殿照得亮如白昼,紧跟着的一声雷响,震耳欲聋。
而后宫殿外传来惊呼声:“打雷了!走水了!快快快!”
随后崔直便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陛下,雷电把后殿那棵梅花树打着了,请陛下先行移驾。”
秦钩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哪棵树?”
“就是后殿那棵……”
那棵扶游最喜欢的树。
崔直话音未落,秦钩就放下书卷,一阵飓风似的出去了,径直走进暴雨里。
后殿,暴雨将雷电劈在树上的一点火焰浇灭。
那棵梅花树已经被劈焦了。
秦钩像猛兽似的冲开侍卫,跑到树旁边。
梅树摇摇欲坠,吱嘎几声,最后哗啦一声,在他面前轰然倒塌,溅起一地水花。
侍卫们不敢拉他,就连崔直也不敢上前撑伞。秦钩站在雨里,看着那棵倒塌的老树,目眦欲裂。
又是哗啦一声,从那棵老梅树的树洞里,滚出几个小石头。
秦钩低下头,伸出手,捡起石块。
石头被雷劈的很烫,秦钩握着,却没有什么感觉。
石头已经黑了,所以上面的刻痕在黑夜里,格外清楚。
这块石头,正面刻着——喜欢,背面是——秦钩。
秦钩忽然想到什么。
扶游从前就很喜欢在这棵树下待着,大冬天的时候,甚至还在这里睡着过。
是扶游刻的。
秦钩跪在地上,捡起另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上,正面是——不要,背面——立后。
雨水凝在秦钩面上,他抹了把眼睛,把每一块石头都看过。
——秦钩,得偿所愿。
——信守承诺,不要立后。
——出去采诗。
最后一块石头,没有那么多字,只有两个字——
好痛。
作者有话要说:狗在哭
【这几天都放在零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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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坦白
19
雨势转小, 春雨淅淅沥沥。
秦钩跪在泥泞的地面上,满身脏污,身边是那棵已然倒塌的老树, 还有许多石头。
扶游就像更早时候的文人,把所有的事情都用简短的话记录下来,刻在石头上, 投进梅树的树洞里。
从前刘太后封锁他, 除了秦钩,再没有别人跟他说话。后来秦钩掌权, 秦钩总是无缘无故迁怒他身边的人,他也不敢和别人说话。
他只能和这棵梅树说话,梅树会帮他保守秘密。
所以他特别喜欢在这棵树下待着。
三年了,如果没有那道雷, 秦钩永远不会知道, 在这三年里, 他的心绪是这样变化的。
秦钩满手泥水,试着伸出手去重新拾起那些石头。
侍卫们终于站不住了, 要过来扶他,却被他怒吼着推开。
不明意义的嘶吼, 谁也听不懂。
他跪在那些石头面前,身形佝偻地俯下身,虔诚地把那些石头摆好。
倘若按照时间顺序摆好,那么这些石头应该是这样的——
三年前的冬天, 扶游进宫献诗, 遇见秦钩。秦钩说喜欢他,要他留下来。扶游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是后来, 他看见秦钩孤寒的处境,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陪他。
——喜欢秦钩。
可是宫里有好多人欺负他,刘太后骂他是蠢货,朝廷官员说他是贪图荣华。
——难过。
每投完一颗“难过”的小石子,他就会立即投一个“喜欢秦钩”的大石头。
所以这两种石头,数量是相似的。
除了这些代表平常感受的石头,他还会往里面投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石头。
比如,扶游的第一年生辰,他写:“秦钩,得偿所愿。”
这应当也是他第一年生辰时,对着秦钩给他的那个彩色蜡烛许的愿。
扶游的第二年生辰,他什么都没写,那时他希望永远陪着秦钩。
而石头本身,就已经足够坚定不移了。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秦钩得偿所愿的第三年,他却亲手往树洞里投了一个代表“难过”的小石子。
从这一刻开始,树洞里全部变成小石子。
他把“不要立后”写了两遍,“出去采诗”写了三遍,却再也没有写过一句“喜欢秦钩”。
他有一回生病的时候,在崔直的陪同下,往树下投了最后一颗小石子。
秦钩想不出,那块刻着“好痛”的石头,应该放在哪个位置。
毕竟,从年前入冬以来,扶游就一直在生病受伤,他每时每刻,都可以往里边放进这个石头。
秦钩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这些石头挤满了,它们要碾碎他的心脏,让他也尝尝扶游的滋味。
秦钩跪在地上,喘着粗气,把一颗一颗石头捡起来。
*
扶游外出采诗的第五天。
扶游收拾好书箱,同村民们道过别,就继续南下。
他坐在马背上,头发扎得高高的,沿途日光透过树木枝叶,照在他身上,衬得他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马匹晃晃悠悠地往前走,扶游也慢悠悠的。
反正秦钩应该是不来找他了,他有的是时间自由地晃荡。
他手里捏着光滑的小石头,把它们抛得高高的,又伸手接住。
就是这样,也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傍晚时分,扶游才回过神。
再不加紧赶路,他恐怕就要在野外过夜了。
于是他连忙收敛了神色,把石头丢掉,握好缰绳,策马向前。
在天黑之前,他赶到前边的另一个村落。
山脚下绿水围绕,几个妇人一面闲聊,一面拿起洗好的野菜,起身准备回去。
扶游翻身下马,刚要跑上前,想了想,又连忙把挂在腰上的木铎取下来,晃了晃。
这是采诗官的规矩。
他一边摇着木铎,一边牵着马要跑上前。
偏偏这匹马现在走不动了,不肯听他的话,扶游铆足了劲拽它,它也绝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僵持之际,有人走到扶游面前,先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摸摸马匹的鬃毛。
“唉,你这小笨蛋采诗官,我来吧。”
扶游抬头,只见一个身形高大、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站在他面前,一脸无奈。
这是扶游的老熟人。
三年前扶游第一次采诗,经过这里,认识了他,和他可以算是忘年之交。
而且……
当时他们约好了第二年再见的。
扶游最后当然没来赴约。
扶游有些不好意思,小小声地唤了一声:“邱老夫子。”
“嗯。”老夫子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从他手里接过缰绳,语气里有几分埋怨,“你怎么这么晚了才过来?”
“我……”扶游顿了顿,还是小小声地回答,“玩着玩着就耽误了时间。”
邱老夫子叹了一声,随后带他回去。
他在村子里开私学,专门教别人念书,许多学子慕名而来。
扶游跟着老夫子走进院落,便有许多学生向他行礼,还唤一声“老师”。
他们把扶游的马牵下去,正好要开饭,就给扶游加了一张桌子。
扶游没忍住打了个喷嚏,他们又拿来毯子,给他裹上。
他们甚至要给他喂饭吃。
扶游连忙拒绝了。
吃过晚饭,他们围坐在炉火旁边讲学,扶游裹着毯子坐在一边,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邱老夫子碰了他一下,扶游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邱老夫子叹了口气:“回去睡了。”
“噢。”扶游裹着毯子站起来,跟着他回房间去。
邱老夫子睡大床,扶游就缩在旁边的小榻上。
吹了蜡烛,邱老夫子问他:“你怎么整整三年都没过来?”
“我……”终于还是被问到了。
扶游想了想,最后却躲进被子里,闷闷道:“我生病了。”
他不想像怨妇一样,把这三年来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说,只是说给秦钩听一遍,他就足够难受了。
还要说给别人听,那就更不好了。
邱老夫子又问:“什么病?你到底怎么了呢?”
“嗯……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梦,一觉醒来,就是三年之后了。”
他说完这话,就不肯再回答任何问题。
扶游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墙上开了个窗,窗台上摆着些小东西,月光照在窗台上,也照在扶游面上。
他从毯子里伸出手,手指点着,从窗台这边游走到那边,绕过一个个摆件。
他只是闲下来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些事情。
就像是一场梦,他沉湎三年,现在终于抽身而出,回头去看,只是一场梦。
邱老夫子道:“多留一会儿?总归时间还多。”
“嗯。”扶游点点头,“反正只是一场梦。”
*
这时候,秦钩反倒大病一场,陷入梦中。
他躺在偏殿的床上,像后殿那棵老树轰然倒塌一样,身上忽冷忽热,脑子倒是很清醒。
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石头。
崔直让他吃药,他也不曾放下片刻,一手拿着石头,一手端起药碗。
喝之前,他问崔直:“我是不是对他很不好?”
崔直却说:“陛下不会有错。”
劝了这么多回也没用,他也不愿意再说那些不讨巧的话,反正扶游已经离开了。
秦钩没有再说话,只是仰起头,将碗中汤药饮尽。
随后侍从们退出去,留秦钩一个人在偏殿休息。
秦钩拥着锦被,躺在从前扶游睡过的地方。
恍惚之间,仿佛有人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对他说:“秦钩,你又在装病了?你又要召见属下吗?要我帮忙打掩护吗?”
这是刘太后和刘将军还当权的时候,秦钩常做的事情,他装病,召见属下,让扶游帮他遮掩。
这回秦钩却道:“不是,我是真病了。”
他试图握住扶游的手:“我想睡觉,你回来陪我,小……”
没有说出口的“小黄雀”,让他猛然惊醒。
小黄雀,小黄雀……
秦钩猛地睁开眼睛,一阵风吹过,幻象中扶游就被他这个轻蔑的称呼给惊走了。
“扶游……”秦钩追下榻,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追,他无力地辩白,试图挽回,“我没这样想过,我没这样想过……”
“嘭”的一声,秦钩一拳捶在墙上,竟震得整个宫殿都在晃动。
他果真是一头没有完全被驯化的猛兽,主人一走,他连宣泄感情都是用最原始的方式。
随后崔直带着一群太监进来,试图把他劝回去休息。
可是秦钩红着眼睛,就要冲破包围,去找扶游。
再不见到扶游,他就真要疯了。
最后秦钩打伤了几个小太监,崔直实在是没办法,拿出扶游临走前送给自己的一袋银子,递到他面前。
“陛下,扶公子的东西,扶公子的……”
秦钩一把将东西夺过去,捂在心口,终于安静下来。
崔直上前扶他:“陛下,还是先休息吧……这也是扶公子的吩咐。”
秦钩重新坐回榻上,他问:“崔直,我是不是对他很不好?”
崔直顿了顿,最后点点头:“是。”
“那我从现在开始改好了,他会不会回来?”
“老奴想……或许会吧。”
崔直只是不想再激怒他,可是秦钩却仿佛只听见最后两个字。
他抓着扶游留下来的东西,勾了勾唇角:“那就好。”
*
第十天。
一大早,扶游就被邱老夫子赶起来。
“哪有你这样做采诗官的?还不快出去采诗,人家早都起来耕作了!”
天还有点冷,扶游裹着衣裳,蹲在田埂边,等了许久,才等到农夫扛着锄头过来。
他吸了吸鼻子,拿着笔墨跟上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从皇都来的信使,骑着马,从他身后飞奔过去,在村中资历最长的老人家的宅院门前停下。
扶游对急促的马蹄声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他回头去看,看见来人的模样。
是秦钩的一个暗卫。
扶游赶忙把东西收好,走上田埂,准备跑回去。
可是他还没跑出一步,暗卫便朝他喊道:“扶公子请留步。”
扶游回过头,脸色苍白,他强自定下心神:“什么事?”
暗卫朝他做了个手势:“扶公子,陛下托小的带来一些东西,还有几句话。请。”
扶游抿了抿唇,壮起胆子,朝他走去。
他什么都不怕,就是秦钩又来了,他也不怕。
他照样能把秦钩赶走。
在村中里长的宅院里,扶游坐在案前,案上茶碗升起热气,浮在他眼前。
他低着头,手指拨弄着碗沿,仿佛在走神。
暗卫单膝跪在他面前,解下背上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把东西放到扶游面前,一边打开,一边道:“陛下本来是要自己来的,但是前几天大病了一场,所以……”
他在说这话时,留神看着扶游的神色。
可是扶游神色淡淡的,没有什么变化。
暗卫收回目光,把油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乌黑的糖推到扶游面前:“而且陛下想着,扶公子一见着他,又要哭,所以就没亲自来,让小的给扶公子带了点爱吃的点心。”
“陛下还说——”他小心地瞥了一眼扶游,“他已经知道错了,都会改的。只要扶公子肯回去,陛下马上下旨澄清,立扶公子为后。”
扶游笑了一下,把糖推回去,态度平和,语气坚定:“麻烦你回去告诉他,我不想回去,更不想做皇后。我只想做采诗官,等到了冬天,我自然会回去献诗的。”
他想了想,又道:“他不必强求,或许只是我刚走,他不太习惯而已。”
*
“或许只是扶公子刚走,陛下有些不太习惯。”
养居殿里,暗卫跪在秦钩面前。
秦钩端坐在案前,身边照常堆着奏折,桌上却有几块石头同玉玺放在一起。
暗卫回禀的时候,他就低着头,摆弄着石头。
听见这句话,秦钩忽然抬起头:“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小的向扶公子转述陛下的话,一字不差。”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爱他?”
暗卫低下头,意思很明显了:“小的去时,陛下并没有……”
秦钩霍然起身,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我爱他啊。”
他紧紧地握住那块石头,蹲下身,喃喃道:“我爱他,我爱他,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告诉他,去告诉他。”
*
南边树林里,小溪流边。
马匹被拴在溪边,低头吃草。
扶游坐在岸边石头上,借着溪水洗果子,就当是吃午饭。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尽力加紧赶路了,秦钩派来的人还有又一次找到了他。
暗卫又一次跪在他面前:“陛下说,他……他喜欢扶公子。”
扶游蹙眉。
说实话,先前暗卫传的话,他都能想象出秦钩的原话。
无非是不耐烦,又觉得他在闹脾气了。
但是这句话……
根本就不像是秦钩说的。他只会冷着脸,说些“我谁都不喜欢”的话。
至于喜欢谁这种话,在秦钩眼里,就是蠢话。
大约是暗卫为了完成任务,才这样对他说的。
想通这一点之后,扶游便笑了:“不用编这种谎话,我不会回去了。”
暗卫哽了一下:“……扶公子,这话确实是……”
扶游打断了他的话:“一遍一遍地来回传话,确实也很麻烦你,往后他再要说什么,你就对他说:‘扶游不回去了。’他要是不肯,你就出宫来,在外面找个客店住几天,然后回去跟他说,我不回去了,等冬天到了,自然会回去献诗的。”
他把手里的果子递给暗卫:“给你吃吧,吃了快点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等暗卫接过果子,扶游便站起身,脱了鞋,挽起裤脚,牵着马,涉水淌过面前的小溪。
像树林里的一片云烟,飘远了。
*
秦钩面前,暗卫不敢隐瞒,只能一五一十地重复扶游的话。
秦钩捏着石头,没把话听完,就站了起来。
“你怎么跟他说的?”
暗卫立即俯身:“小的向转述扶公子转述陛下的话,说陛下喜欢他。”
“是爱,我是爱他。”秦钩大步走下台阶,“我亲自去跟他说……”
话音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好像早就跟扶游说过了。
在扶游走的第一天,他就跟扶游说过了。
一点用处都没有。
扶游是铁了心要出去采诗,不肯回来了。
扶游不肯回来,那他要怎么求得扶游回心转意?
这样不行,绝对不行。
秦钩再往前走了一步:“我去把他带回来……”
也不行,上次试过了,扶游会生气的,还会说宁可自尽,也不回来。
秦钩走回位置上,安静坐下,继续批奏折。
暗卫行了个礼,就要退出去。
他出去的时候,另一个暗卫又进来了。
“禀陛下,几个世家与西南王,似有异动。”
秦钩捏了捏指节,若有所思:“嗯,知道了。”
扶游不会跟他回来,如果让扶游自己回来呢?
只要扶游回来,他肯定好好对他,他再也不会欺负他了。
*
扶游离开的第一个月。
某天夜里,秦钩的几千个死士,兵分几路,以陛下赏赐的名义,分别敲开了西南王秦栩的府邸,皇后晏知的凤仪宫,还有几个世家的家门。
开门之后,几千个死士迅速控制住所有人,不论对方如何喊冤,他们都默不作声,各有分工一般,开始仔细搜查各处。
从深夜搜到晨光熹微的时候。
街道上打更的更夫、宫里报时的宫人,因为府门、宫门紧闭,都没有发现异常。
直到翌日一早,找到了各种书信之后,官府的人过来接手这些人,将他们带出各自的府邸,旁人才恍然。
原来昨天晚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几千死士凭空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只有被抓的人才知道,他们真的出现过,那是皇帝的人。
*
南边的桃花开了又谢,扶游牵着马,戴着箬笠,走在南边的山雾烟云里。
秦钩的暗卫再没有找上来,或许是秦钩放弃了,或许是那个暗卫听了他的话。
总之扶游又清闲了十来天。
阴雨连绵的一天,扶游翻过一座小山,抵达一座小城。
进城的时候,扶游看见许多人围在城墙边看告示,他本来也想看一看的,只可惜没挤进去,他又饿坏了,就直接牵着马、摇着木铎进去了。
在一对夫妻开的客店落脚,丈夫把他的马牵走,老板娘请他进里边坐着。
扶游要了碟米糕,先垫垫肚子,然后又要了一碗热汤面。
老板娘瞧见他挂在腰上的木铎,笑着问:“小采诗官是来采诗的?”
“是。”扶游吃了一大口米糕,“夫人有什么诗吗?”
“我倒是没有什么诗,但是我有事情想问问你。”
“夫人请讲。”
“你是从皇都来的吧?”
扶游点点头:“是。”
“那太好了。”老板娘眼睛一亮,“那你一定知道,陛下和晏家两兄弟,还有那个宠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扶游顿了一下:“……我不知道……”
老板娘显然没听见他这话,拉过另一张板凳,就在他面前坐下:“跟我说说呗,从年前就跌宕起伏的,我可想知道陛下到底喜欢谁了。”
“我不知道……”
“我先跟你理一下啊,那个宠妃,好像是几年前出现在陛下身边的。可是去年起兵,陛下在三军面前,说晏小公子才是他最喜欢的人。结果没多久,陛下又力排众议,立了晏家大公子做皇后,说是自己认错人了。可是最近,晏家大公子又……”
她欲言又止,扶游刚想问,她却自顾自地做起最后总结来了。
“陛下倒是个好皇帝,给咱们分田地,又免赋税,就是这后宫吧,好像……嗯,挺厉害的。我和一群姐妹争了好几天,就是没争出个长短来,你是从皇都来的,你跟我说说吧,陛下到底喜欢谁?”
扶游好不容易才从她的话里挣脱出来,抓住自己想要听的重点。
“可以麻烦夫人再仔细说说吗?晏家大公子最近怎么了?”
老板娘露出失望的表情:“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
她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晏家大公子给下狱啦。”
“什么?”扶游站起来,险些打翻了米糕。
他尽力稳住心神,再问了一遍:“晏家大公子、晏知,被下狱了?”
“是啊,城门口都贴着告示呢,昭告天下。据说是联络西南王,意图造反,被陛下派人查抄,证据确凿,然后就被下狱……”
她话还没说完,扶游就跑出去了。
“诶,小采诗官,你的书箱!你的热汤面!”
扶游一路跑到城门口。
原来他来时,所有人挤在城门口看的,就是这个。
扶游在推开人群,挤到告示前面,匆匆几眼把上面所写的内容看了一遍。
晏知……谋反……择日……
问斩!
扶游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踩了旁人的脚,引得旁人一阵喧闹。
可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恍恍惚惚地从人群里走出来。
他连自己刚才去了哪家客店都不知道,不知道该往哪条路回去,最后还是客店夫妇提着他的东西,出来找到了他。
老板娘埋怨道:“你这孩子,我话都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跑了呢?”
“我……”扶游摇了摇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扶游只觉得,是他害惨了晏知。
从一开始就是他害了晏知。
若不是他,晏知就不会被立为皇后,被折断世家公子的脊梁。
后来也是因为他,晏知才会跟秦钩起冲突,他出来采诗的时候,显然秦钩当时已经憎恶晏知到了极点。
他很担心,但也不想放弃出宫的机会,所以在晏知说没关系,自己能应付的时候,他竟然就这么自私地就出来了。
扶游恨不能揍自己两拳。
现在这件事情,要么是晏知的无妄之灾,秦钩为了报私仇,故意给他安排的罪名;要么是晏知真的谋反了,可他也是被逼无奈。
总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扶游。
他就是一只小黄雀,被秦钩握在手掌里,从来都没有逃出去,也不可能逃出去。
这一个月的自由,就像是秦钩闲暇之余,往他的脚上系了条丝线,让他放个风。
现在秦钩回过神来,要扯动丝线,让他回来,他不肯,秦钩自然不慌不忙。
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小黄雀自愿回去。
他一直都是这样困住扶游的。
扶游从他们手里接过自己的书箱,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多谢,能不能再麻烦你们,把我的马牵来?”
“天都这么晚了,还赶路呢?”
“嗯,我得……”扶游低着头,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字眼,“回宫一趟。”
客店夫妇只能帮他把马给牵过来,又给他塞了点干粮,让他路上小心点。
扶游翻身上马,原路返回。
暮色渐沉,树林阴翳,扶游骑着马在林子里狂奔,初春新生的茂盛枝叶打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原本最爱这些枝叶,他以为这是恣意生长的自由。
现在他才知道,不是,这只是藤蔓包围的牢笼。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匹也奄奄一息,本来就没怎么吃东西的扶游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在草丛里。
被枝叶遮掩的月亮就在眼前,却隔得很远。
扶游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抓起一根树藤,狠狠地抽在树上。
树叶簌簌落下,落了扶游满身。
他恨秦钩,他恨死秦钩了。
要是他三年前在采诗的路上就死了,被猛兽吃了也好,失足跌下山崖也好,不管怎样,要是他在三年前就死了,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
皇都里,秦钩正在为扶游的归来做准备。
晏知一出事,扶游肯定会回来的。
秦钩每天都在认真做准备,让崔直把养居殿挂着的红绸换成新的,给扶游铺上春天的被褥,给他准备春天的好吃的。
可是崔直看着他,每每欲言又止:“陛下……陛下真的觉得,扶公子为了晏大公子回来之后,看见这些,就会……”
那时秦钩正拿着一匹鲜亮颜色的布料,跟织造所的裁缝描述扶游的身材尺寸。
秦钩圈起手指:“他的手腕大概这么细。”他又把两只手圈了一下:“腰大概是这么细。”
裁缝认认真真地做了记录,行礼告退。
秦钩回头看向崔直:“你刚才说什么?”
“老奴说,陛下真的觉得,扶公子为了晏大公子回来之后,就会为这些东西高兴吗?”
秦钩思忖了一下:“他一开始不会太高兴,因为那个小白脸要被我杀了。”
崔直颔首:“是,所以……”
“可那个小白脸确实是谋反了,他和西南王、几个世家的书信,还有兵器,证据确凿,罪当问斩。我已经网开一面了,只是把他下狱,没有把他就地正法。”
秦钩倒是振振有词:“等扶游回来,我就改判他流放,这样还不够吗?”
“这……”
“我只要扶游回来,扶游回来了,不用扶游求我,我自然会放过他。”秦钩把布料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玉腰带,在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
扶游太瘦了,他的腰也太细了。
不过没关系,往后都会补回来的。
“往后我要好好对他,我承认我喜欢他,我要让他做我的皇后,永生永世。”
他把腰带放回去,自信满满地走出去。
崔直叹了口气。
那句话对秦钩来说像是美满情话,可是在扶游那里,可就不一定了。
*
三月十七,于皇都乃至整个大夏而言,是一个大日子。
世家子弟,曾经做过几个月的皇后,意图谋反的反贼晏知,要在被宫门前问斩。
这可是个传奇人物,就算被问斩,也不是在城外的刑场,而是在宫门前。
皇帝不惜让自己家门口染上鲜血,也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杀头。
可见其特殊。
这天一早,晏知就被从天牢里提出来,按在宫门前临时搭起来的刑场上跪下。
秦钩一夜没睡,也早早地起来了,到了宫墙城楼上。
崔直试探着问道:“陛下,倘若扶公子还没赶回来,岂不是……”
他也是想试着保住晏知,让秦钩别这样胡来。
可是秦钩却道:“不会,他今天一定会回来,我都算好了。”
此后崔直再问什么,他也不再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城楼下面。
上次就是在这里,他把扶游给弄丢了,他一定要在这里,把扶游给找回来。
日头渐起,百姓们也起来了,瞧见宫门这边的动静,也都聚过来看。
底下窃窃私语。
“怎么光杀晏家公子?西南王不是也谋反了吗?”
“西南王毕竟是陛下的兄弟,所以陛下不舍得吧?”
“陛下怎么会不舍得?太后和太后的母家,陛下也不是说打就打?那晏家公子,不还是皇后吗?”
一直到了正午。
刑场上的晏知跪得端正,城楼上的秦钩也站得挺直。
晏知双手背在身后,腰背板正,一只黄蝴蝶落在他面前,他轻轻地吹了一下。
秦钩双手撑在城垛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下边,生怕自己错过了扶游。
日头升到正中,渐渐向西。
刽子手还没有动作,百姓们都揣测,大约是陛下心软了,不想杀皇后了。
秦钩还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盯着城楼下。
他这样,底下人也都不敢再说话了,一片死寂。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上传来,打破这份寂静。
“不许杀!”
马蹄飒沓,扶游骑着马,出现在长街那边。
他是匆匆赶回来的,风尘仆仆,脸上发上,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扶游在人多的地方勒马停住,像是从马背上摔下来一样下了马,朝宫门前跑去。
“不许杀……不许……”
城楼上的秦钩看见他的时候,连眼睛都亮了。
他也立即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秦钩在宫门前停下。
侍卫们尽职地让人群退后。
扶游下了马,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推开人群,冲破侍卫,直接冲进刑场。
晏知跪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用粗麻绳捆着。他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奄奄一息。
秦钩站在宫门那边。
他看见扶游抱住晏知,扶游手忙脚乱地帮晏知解绳子。
他还看见扶游哭了。
秦钩的心口忽然堵得厉害。
不要紧,扶游回来了,回来了就行。
扶游哭了的话,他可以帮扶游擦掉眼泪的。
那头儿,扶游哭着帮晏知解开手上的绳子,麻绳捆得太紧,已经钳进肉里了。
扶游哭着喊了一声:“哥……”
晏知抬起头:“你怎么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催促:“还不快走?快走……”
扶游摇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他跟着晏知的目光,抬头去看。
这才看见秦钩。
扶游顿了一下,随后连忙放开晏知,在秦钩面前跪下,给他磕头,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陛下,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秦钩的心堵得太厉害,在扶游哭着向他认错的时候,他甚至不能呼吸。
他往扶游那边走了一步,想要抱住他,告诉他不用这样,他只是希望他能回来。
可他为什么一直在哭?
扶游看起来很害怕的模样,原本跪在地上的晏知挪到扶游面前,把他挡住,还尽力安慰他。
“好了好了,没事,扶游,不要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扶游抱住他,哭着喊道,“哥,对不起,对不起……”
他紧紧地抱住晏知。秦钩缓步上前,在他面前蹲下,看见他的时候,就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秦钩尽量温和地唤了一声:“扶游。”
语气里有些期许,可是扶游好像没有听见,于是秦钩掰开他紧紧地扣在晏知肩上的手:“扶游,扶游,乖,别怕。”
他把扶游的手掰开,让他松开晏知,换作是自己抱住扶游。
“乖,乖,我不会欺负你了。”
秦钩的手臂紧紧地缠着他,在他身边铸成一道铜墙铁壁。
扶游脱了力似的,倒在他怀里,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呼吸。秦钩抚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发顶,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
宫墙城楼前,秦钩把扶游打横抱起,带回去。
临走的时候,秦钩没忘了吩咐侍从:“晏知先收押,择日重审。”
扶游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的手,这才放松了一些。
他脸色惨白,靠在秦钩怀里竟也倒了下去。秦钩只能把他抱得更紧。
回到养居殿,秦钩不让旁人跟进来,自己抱着扶游进了里间,把他放在榻上,给他喝热茶,帮他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给他裹上暖和的小被子。
像对待世间珍宝一样对待他。
可扶游就像是一个死物,一动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由着他摆弄。
秦钩对他的回来欣喜若狂,欢天喜地地做这些事情,竟也没有察觉不对。
他摸摸扶游的脸,笑了笑,正色道:“扶游,你放心,晏知不会死的,我会改判他流放,他不会死。”
好了,现在在秦钩看来,这个误会就算是解除了。
于是他又问:“你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正说着话,扶游的额头上就淌下来一道血迹,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来,看起来极其诡异。
秦钩掀开他额前散乱的头发,才看见他的额头破了。
应该是磕头的时候磕破了。
秦钩登时紧张起来:“我去喊太医。”
他转身要走,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脚步顿了顿。
回过身,秦钩抱了他一下,轻声道:“我喜欢你。”
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秦钩又转过身,大喊道:“崔直,崔直!”
没多久,太医就到了。
秦钩从身后抱住扶游,捂住他的眼睛,让太医给他看看额头上的伤。
秦钩温声哄他:“不要怕。”
扶游闭上眼睛,本意是不想理他,可是眼睫扫过秦钩的手心,秦钩反倒不自在地僵硬了身体。
太医给扶游包扎好伤口,秦钩把他放在榻上,自己趴在床边,像一头大狗:“扶游,要睡觉吗?”
扶游偏过头:“你出去。”
“好。”秦钩应着,刚要爬上床,才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动作一顿。他看着扶游,默默缩回手,“好吧,那我去外面批奏折。”
扶游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秦钩又抱了他一下,笑着道:“我爱你。”
扶游实在是累极了,没有力气推开他,只是道:“你记得放过晏公子。”
秦钩碰了碰他的脸颊,摇着尾巴:“我记得。”
*
扶游睡了好久,一直睡到秦钩批完奏折。
夜深,秦钩推开里间的门,先让崔直喊了两声:“扶公子?扶公子?”
扶游背对着门口,没有醒来,秦钩才让崔直下去,自己悄无声息地走进去。
他掀开帐子,在榻边坐下。
扶游好像睡得并不安稳,蜷着身子,小小一只。
秦钩低头看他,又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扶游脸上还是湿的,哭了连眼泪都没擦。
秦钩从身后抱住他:“不要哭了,我喜欢你啊。”
扶游还睡着,秦钩捂住他的耳朵,脸颊贴着他的脸颊。
“军队移动速度是每单位时间一个单位,雪地行军,速度要降低一半。在行宫的时候,我不是故意不来救你的。”
“刘将军的行军路线我没有料到,我以为他不会去行宫的,行宫离得很远,我判断他根本没有行为动机去行宫,我不知道他会去。”
“我也不是故意说我喜欢晏拂云的,当时没有别人。我根本不喜欢他,派人保护他,是因为他之前救过我,有一个‘投桃报李’的任务,可以拿五十个积分的。”
“我本来想立他为后,顺便挑拨世家,这样以后,晏家倒台,也可以保他一命。五十个积分,可以给你换半块巧克力吃。”
“后来为了气你,我故意立晏知做皇后,你和他走得太近了,还对过诗。”
“我不喜欢他,我谁都不喜欢。”
秦钩贴着他的脸颊,偏过头,便吻了吻扶游的脸颊。
“我也不会喜欢你,你和他们都一样,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他长叹一声,最后把脸藏在阴影处,藏起自己的眼泪。
他的喉咙里呼噜了一下,最后改了口,哽咽着道:“我喜欢扶游,是我喜欢扶游,是我想跟扶游成亲。你别走,我以后会好好爱你的,你别走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狗又哭了,明天大哭特哭,因为明天呼呼安顿好兄长就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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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危楼
20
秦钩抱着扶游抱了一夜, 生怕他跑了。
又捂着他的耳朵跟他说话,生怕他听见。
第二天一早,扶游皱了一下眉头, 秦钩就知道他醒了,摆出十二分的“温和”笑容看着他。
扶游被他吓得一哆嗦,又逃不掉, 只能偏了偏头, 移开目光。
这也不能怪秦钩,他原本就不会温和地笑, 更没有温和的底子。
他想学晏知,却从没照过镜子。
秦钩问他:“你想再睡一会儿吗?”
扶游摇了摇头,推开他,坐起来。
他试着张口说话, 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他坐在秦钩面前, 看着他, 忽然用手掌捂住了脸。
秦钩揽住他:“别哭,别哭。”
扶游紧紧地捂着脸, 却没有泄露出一点哭声。
不知道是怎么了。
好半晌,他才松开手, 抬起头。
只有眼睛微红,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
他声音微哑,语气平静:“秦钩,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钩看着他, 正色道:“我喜欢你, 我想跟你成亲。”
扶游却没由来地笑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样刚愎自用的人?
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该说的全部都说过了,他甚至冒着死罪骂了秦钩,可秦钩还是这副狗样子。
他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 又好像一直在坚持做错。
扶游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了。
“好吧。”随他想怎么样吧,扶游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强自打起精神,“晏知和怀玉在哪里?”
“你要见他们?”
“嗯。”
“先洗漱,吃了早饭就去。”
秦钩真像对待一个珍宝一样对他,知道他回来时赶路赶得急,骑马把腿磨破了,就抱着他去洗漱,拧干了巾子,给他擦脸。
他还喂扶游吃早饭,动作不太熟练。
他实在是学不会温和待人。
扶游也觉得别扭,最后拿过碗,自己喝了粥。
他放下碗,问:“晏知和怀玉在哪里?”
秦钩顿了一下,给他换了一身衣裳。
他希望扶游能低头看一下,看见他身上穿的是新衣服,他还希望扶游能发现养居殿的装饰变了,早饭也变了。
可惜扶游没有。
他抬着头,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
阴暗幽深的天牢。
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分隔开,都是牢房。
每天早晨必做的早课——西南王和几个世家的人一起哀嚎痛哭,大骂皇帝残暴。
怀玉被关在最里边的一间牢房,他盘腿坐在干草铺着的地上,被吵得不行,随手捻了一根干草,挖了挖耳朵。
他又转头去看同一个牢房的晏知。
晏知坐在角落里,抱着手,闭目养神,安之若素。
他昨天被拉出去,本来说是要砍头了,西南王和世家还给他号丧,哭了大半天。
结果到了晚上,人又给送回来了。
有人说是皇帝开恩,也有人说是皇帝舍不得。
只有怀玉知道,是皇帝后悔了。
他指的不是晏知,他指的是扶游那个小呆子。
扶游出宫之后,皇帝后悔了,想让他回来,可是扶游不肯,于是皇帝就用晏知钓他。
仿佛所有人都没看出来,皇帝真的很喜欢扶游。
皇帝根本不承认,而这里的人眼里又只有权势,所以也看不出来。
他就不一样了,想他怀玉六岁就被卖进青楼,十六岁被西南王看中,从楼里赎出来,训练了三年,才被送进宫来做细作。
他倒是看得见情爱,所以也看得清楚。
他几乎能笃定,秦钩就是喜欢扶游。
可是看出来了,也没有用,扶游还是过得惨兮兮的。
没多久,西南王不哭了,怀玉就扣了点墙上的石头,丢过去:“诶,王爷,江山丢啦!”
西南王被他一说,又哭天抹泪起来。
这是怀玉第一恨的人,西南王不高兴了,他就高兴了。
怀玉大笑抚掌,然后挪到晏知身边:“晏公子,昨天忘了问你,扶游回来了?”
晏知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怀玉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大可以放心了,等会儿就有人来放你出去了。”
晏知睁开眼睛,神色微怒,刚要说话,外面就传来扶游的声音。
“兄长?怀玉?”
怀玉怔了一下,随后笑出声:“看来我也能出去了。”
他站起来,跑到牢门那边,从铁栏杆里探出脑袋:“扶游!这里!”
扶游一身华服,站在走廊上,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哭声包围。直到怀玉喊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朝他们这里跑来。
他实在是不太习惯穿这样的衣裳,跑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了。
秦钩紧跟在他身后,原本还有在走廊上铺地毯的侍从,可是地毯铺得太慢,扶游跑得太快,他直接跑到前边去了。
扶游飞奔上前,抓着栏杆,喊了一声:“怀玉?兄长?”
怀玉应了一声:“我没事,他也没事。”
可扶游显然还是不放心,因为晏知没有过来,他只是坐在角落里。
扶游放轻声音,唤了一声:“兄长……”
可是晏知没有回答。
扶游回过头,就撞上秦钩。
秦钩靠得很近,扶游想了想,试探着问他:“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秦钩点了点头,抬手让狱卒过来开门。
牢门打开,扶游跑进去,在晏知面前跪下,抱住他:“兄长。”
晏知没什么生气,扶游问:“兄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病了吗?”
他一说这话,秦钩便抬手让太医上来,给晏知看看。
扶游抓住他的手腕,递到太医面前。晏知却收回手,抬起头,看向扶游的目光说不出的难过。
“成王败寇,本是寻常,扶游,你不必如此。”
扶游摇摇头,目光坚定:“我要兄长和怀玉都活着。”
他回过头,看向秦钩:“可以把他们两个放出去吗?只是他们两个。”
秦钩点头:“当然。”
他抬手,让侍从们过来,把晏知和怀玉请出去。
怀玉倒是高兴,还朝西南王挥手道别。晏知不肯走,就被侍从直接抬走了。
扶游担心,刚要追上去看看,就被秦钩按住了。
“太医跟着了,不用担心。”
他握着扶游的手,走到走廊上,踩着地毯,经过一个个关着死囚的牢笼。
*
扶游把晏知和怀玉安置在一处宫殿里,请太医来看诊。
扶游握着晏知的手:“兄长,反正我已经回来了,你别这样。”
晏知却道:“原本是我棋差一招,你为什么要回来?”
“陛下说他现在喜欢我了,想和我成亲,我就回来了……”这话说来,扶游一点底气都没有,他自己都不信,“总之,我没有关系的,我已经出去采过诗了,兄长就当是我采完诗回来了。”
晏知定定地看着他,叫他没由来地有些心虚。
扶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等过几天,兄长身体好了,我就安排兄长和怀玉出宫,去晏家的新封邑,地方可能有点偏,不过总比在这里好。”
足够他们安稳度过一生了。
扶游是这样打算的。
一个月的牢狱之灾,叫晏知实在是没有力气深究,扶游也不准备跟他细说,再哄了他两句,就借口说要去看看怀玉,让太医好好照顾他,自己逃出去了。
他退出房间,关上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让他们留下参加你和我的大婚吗?”
扶游被吓了一跳,回过头,险些没站稳,被秦钩扶住了。
被抓住的时候,扶游反倒抖得更厉害了。
扶游定下心神:“我以为你想快点打发他们走。”
秦钩却看着他:“你不想让他们留下来?”
“不想。”扶游摇摇头,想了想,“之前两次成亲,不都是很简单的吗?又不用别人。”
他一向不会讽刺人,说话时一直都是眨巴着眼睛,正正经经的模样。
可是秦钩却在其中听到了莫大的讽刺。
前两次像儿戏一样的成亲,是秦钩自以为不喜欢,为了哄他才办的。
现在他终于承认自己喜欢扶游,真心想跟扶游成亲了,扶游却早已经默认,他们之间,就是儿戏的、敷衍的,见不得光的。
因为秦钩一开始就是这样告诉他的。
秦钩看着他透亮的眼睛,再也说不出重话。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道:“这回是不一样的。”
扶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
*
这世道一早就乱了,不再是采诗官初立时的以礼乐治国,世家可以掌权,太后也可以掌权,只要手里有足够的筹码。
而自从去年冬天肃清刘家之后,秦钩大权独揽,又有兵权在手,在朝政上一向为所欲为,强迫世家分田地、交兵权、免赋税。
世家自顾不暇,和这些事情比起来,立后的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就换了好几个皇后,这回皇帝又说要重新立后。
朝野见怪不怪,虽有非议,但终究碍于皇帝的权威,不敢轻易开口。
他连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都立过了,遑论扶游。
扶游不过是一个小采诗官,又没什么背景,立了也没什么作用,不值得朝堂上的人替他出头说话。
至于秦钩说自己这回是真喜欢他,当然也没人信。
就跟“狼来了”一样,皇帝这话都说了多少遍了?一开始是扶游,后来是晏拂云,再后来是晏知,兜兜转转,又绕到扶游身上。
谁还会信呢?谁信谁是傻子。
只有秦钩自己信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扶游,他开始亲自操办自己和扶游的大婚,给扶游送了更多的珍宝,当做聘礼,给扶游挑选衣料,要和他一起穿红衣。
他甚至想过把扶家仅存的扶游的大伯请过来,参加大婚。
不过扶游拒绝了。
虽然大伯从前对他不怎么好,但是扶游也不想把他拖进火坑。
这天,扶游在秦钩的要求下,试穿大婚当天的礼服。
扶游站在铜镜前,秦钩站在他身后,双手圈了一下他的腰。
“你又变瘦了。”秦钩把手掌放进他背后的腰带里,“走的时候没这么瘦。”
“我……”
秦钩掐着腰带多出来的一截,解下来,放在桌上,用针别上,做了个记号:“出去采诗很辛苦。”
扶游不知道该说什么:“……嗯。”
秦钩又问:“真的不让你家里人来?朋友也没有?”
“没有。”扶游反问,“你不也没有?”
秦钩顿了一下,然后笑了:“嗯,我也没有。”
他从身后抱住扶游,脑袋搁在扶游的肩膀上:“所以我们天生一对。”
扶游偏过头,没看他,目光望向窗外。
秦钩抱着他晃了晃:“小……”
他下意识就要喊“小黄雀”,出了口才恍然惊觉扶游不喜欢,连忙改了口:“扶游,你不高兴。”
扶游这才转头看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
这天下午,扶游去看晏知和怀玉。
晏拂云也进宫了,晏家被封,仆从全部遣散,他穿得朴素,脸上手上还有做活弄的伤痕。
他坐在晏知床边,倒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哭哭啼啼地向兄长告状,反倒笑着同他说话,让他放心。
扶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默默地退出去了。
他关上门,一回头,怀玉就站在他身后。
“小呆子。”
扶游朝他摇摇头,然后拉着他去走廊栏杆上坐下说话。
已经是暮春了,今天天气好,万里无云。
从走廊望出去,宫墙庭院一览无余,是秦钩的暗卫探听不到的地方。
扶游道:“你身上可大好了?我已经和兄长说好了……”
怀玉转过头,朝他挑了挑眉:“你和晏知说好了?”
“……好吧,是我单方面说好了。过几天晏家去封邑,会带上你一起的,你尽早收拾一下,不要忘了。”
“嗯。”怀玉抱着手,“那你呢?”
“我还要在这里留一阵子。”
“说实话,我被当细作送进来,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去。托了你的福,我才能出去,可是你自己……”怀玉叹了一声,“上回你跳个湖还勉强能走,这回恐怕是难了。”
“你放心。”扶游拍拍他的肩膀,朝他笑着,弯了弯眼睛,“我有办法的,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要先把你们都安顿好。”
“你可别做傻事啊。”怀玉看着他,“其实吧,现在皇帝已经承认自己喜欢你,也发现自己离不开你了,你要是留在宫里,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他搂住扶游的肩膀,压低声音:“就像训狗一样,慢慢地训,总会……”
扶游推开他:“我不想训狗,我没把人当做狗看。”
怀玉撇了撇嘴:“行吧。”
傍晚的时候,扶游走出宫殿,回到养居殿。
他抱着手,低着头,一步一步踢着衣摆,晃晃悠悠地回去。
实在是不想回去。
忽然,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扶游?”
扶游恍惚抬头,看清来人之后,迅速后退一步,扭头就跑。
那人还在后面喊他,只可惜他年老体衰,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扶游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扶游转过宫道,从偏门进了养居殿。
他靠在墙上,手掌按着心口,心有余悸。
是邱老夫子,是他采诗途中的忘年交。
扶游从没跟他讲过自己这三年来在做什么,他已经足够狼狈了,不需要把这种事情再告诉老朋友,让老朋友也跟着羞愧。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扶游还没来得及细想,一片阴影就罩了下来。
“你跑什么?”秦钩低头看他,用拇指抹掉他鼻尖上的汗珠。
扶游抬头,恍然惊觉:“是你……”
“那不是你的朋友吗?我让他过来……”
秦钩话还没完,只听一声脆响,“啪”的一声,秦钩的脸偏到一边,扶游还举着手。
跟着的侍从,在崔直的带领下,连忙跪下请罪。
秦钩冷了脸,面有怒意,他看着扶游,捏了捏拳头。
扶游整个人都在颤抖,胸口剧烈起伏,红着眼睛看着他:“秦钩,你别再羞辱我了好不好?”
秦钩松开拳头:“怎么了?”
“送他走,还有别人,全部送走。”
“好。”秦钩回头,“马上把老夫子送回去。”
侍从领命下去,秦钩转回头,对扶游道:“送走了。”
扶游捂着脸,泣不成声。
他已经回来了,秦钩要做什么,他都随秦钩的意了,可为什么秦钩还要这样羞辱他?
他哭着,没了力气,顺着墙蹲下,整个人蜷成一团,抱着膝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钩挥手屏退侍从,在他面前蹲下:“扶游,别哭,别哭了,是我错了,你别哭。”
他试图握住扶游的手,扶游却一次又一次地挣脱。
最后秦钩被他磨得没了脾气,把另半边脸凑到他面前,捉住他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放:“你打我,打我,好不好?”
可是扶游在走廊上蹲了许久,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肯回去。
秦钩耐着性子哄他:“人已经送回去了,你别哭了,就算是我做错了,行了吗?”
扶游哭得说不出话,偏过头不理他,最后秦钩直接把他抱起来,扛回去了。
*
扶游情绪崩溃过一次,更没有了生气。
偏偏秦钩就爱哄他说话,哄得久了,扶游一言不发,他自己倒先不耐烦起来,要么就站起来,低头看着他,要么就径直走出去,在外面冷静一会儿再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收敛许多了。
若是从前,他一定强按着扶游,非让他开口不可。
又是一次不耐烦的时候,秦钩站起来,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着他。
“扶游,你就一点都不想跟我成亲?”
扶游抬头看他的脸色,揣摩了片刻,才摇了摇头:“没有啊。”
可是他根本不会掩饰,越掩饰越明显。
这下秦钩明白了,他在扶游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从前是我太凶,我太爱面子,不肯承认我喜欢你,不知道喜欢你就要对你好,还总欺负你,我是混蛋。以后我不会欺负你了,我全都改,我承认我很喜欢你,见不到你就很烦躁,往后还有几十年,我不会欺负你了。”
秦钩很少说这样长的一段话,他自己说起来也十分难为情。
扶游还是那样的表情,淡淡的,垂了垂眼睛:“嗯,我知道了。”
秦钩松了口气,却又看见扶游的眼里没有什么笑意。
他捂住扶游的双眼,试着亲吻他的双唇。
“秦钩和扶游天生一对。”
他试图说服扶游,但扶游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嗯。”
从这天开始,秦钩开始四处寻找“秦钩和扶游天生一对”的证据。
他看见扶游多吃了两口菜,多喝了两口水,他都要说他们天生一对,就因为他也爱吃那道菜,他也要喝水。
秦钩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从心里来的,他一直觉得这个小世界有规律可循,一切内容,都有佐证。
他也试图为自己一次次冲动莽撞的行为找到规律。
这天傍晚,秦钩带着扶游在外面散步,宫道那边迎面走来一个人,远远地瞧见,就朝他们跪下行礼。
秦钩仔细看了一下,是晏拂云。
从前为他,与扶游生出许多事情,就算这时候晏拂云规矩行礼,秦钩也不愿意再过去了。
于是他拉着扶游,就从另一边走了。
走在路上,秦钩看着前边扶游的脑袋,心思一动,从衣袖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点了点扶游的肩膀,等他回过头的时候,就把巧克力塞进他嘴里。
扶游怔了一下,慢慢地嚼着糖,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秦钩心想,照他这么吃,还得吃自己几十年,自己这些年囤的那点东西,全都得让他吃了。
秦钩笑着,摸摸扶游的脑袋。
扶游却躲了一下,加快脚步,往前跑了。
*
再过了几天,晏知大好了,扶游就安排他和怀玉立即出宫,前往封邑。
晏知原本不愿,可是扶游坚持,甚至不惜以命相挟,他最后也只能答应了。
秦钩倒是无所谓,他一向这样自信,晏知已经是手下败将,就算在封邑筹划着东山再起,他也一样能再弄死他一次。
只要扶游高兴就行。
扶游安排了马车送他们走,在宫门前同他们道别。
临走之前,晏知还不忘嘱咐他:“一切小心,兄长……是兄长无用,不过你要是有事情,马上写信给兄长,兄长还有这条命。”
扶游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又转向怀玉:“我不在,兄长就拜托你照顾了。”
怀玉也答应了。
要将他们送上马车的时候,扶游回头看了一眼站得很近的秦钩,想了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各自抱了他们一下。
谁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就没有下次了呢?
秦钩看着,拳头都捏紧了,只是他也想着,反正以后扶游都见不到他们了,没必要在这个关口惹扶游不高兴,就忍了下来。
扶游很快就松开手,若无其事地把他们送上马车,吩咐马车夫安稳些驾车。
“驾”的一声,马车开始驶动,扶游就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
马车还没走出去多远,秦钩就按住他的肩膀:“这下可以专心准备大婚了。”扶游转头看他,笑着点点头:“嗯。”
秦钩受宠若惊,看着他的脸,戳了戳他的唇角,也朝他笑了笑。
秦钩抱住他:“我们从头开始。”
*
正如秦钩要求的那样,他们从头开始,扶游也开始认真准备大婚。
在不久之后,晏知报平安的书信送来的时候,他更加认真。
他仿佛在劝服自己接受现状——扶游,怀玉说得对,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秦钩好像已经改好了,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可是和秦钩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害怕——扶游,你是个采诗官,别这么贱。
他努力地说服自己,却又不断地打破自己。
他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他试图做些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扶游试穿礼服,要把礼服改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在铜镜前照了又照。
拉着秦钩一起,去礼官那边,了解帝后大婚的流程,还让秦钩专心做笔记,到时不要出错。
他亲自挑选送给朝臣的随礼,核对昭告天下的诏书,敲定当日晚宴上的菜品。
认真极了。
秦钩没看出他的异样,在他看来,两人还真像是回到三年前一样,扶游还一心一意地喜欢他,单单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有小星星。
秦钩十分满意,时时刻刻,想起来的时候,就要捧着他的脸,让他说喜欢自己。
唯一不好的是,扶游说,大婚之前他们不能一起睡。
秦钩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其实也就是让扶游从养居殿正殿搬到了偏殿,他每天晚上还摸去偏殿睡。
他去的时候,扶游大多时候已经睡熟了,被他惊醒,要赶他走,也不会太凶。
他磨一磨就能留下来了。
“没你我睡不着啊。”
秦钩抱着他的时候,这样说道。
*
一转眼就到了大婚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秦钩还是摸到偏殿去,抱着扶游睡。
在扶游开口赶他之前,他说:“明日早起,我睡不好,要是从祭坛台阶上摔下来,谁跟你大婚?你要做小寡夫?”
扶游却问:“那明天晚上呢?”“明天晚上?”秦钩笑着把他抱紧了,鼻尖蹭着他的颈侧,“扶游,你傻了?明天晚上我们大婚,在青庐里过夜,我们就真的成亲了。”
“嗯。”扶游点点头,又问,“你以前喜欢我吗?”
“喜欢,我以前不敢承认,其实是喜欢的。”
“那你现在喜欢我吗?”
“喜欢,特别喜欢,秦钩特别喜欢扶游。”
“会一直喜欢吗?”
“会一直喜欢,秦钩会一直喜欢扶游。”
扶游很少会问这样的问题,因为先前秦钩说这是蠢话,让他不要说。
这阵子,秦钩哄着他说,他也不怎么说。
现在他问这一连串,秦钩不觉得厌烦,只觉得还不足够,希望他多问几句。
可是扶游没有再问,他往被子里缩了缩,闷闷道:“睡觉吧。”
“好。”
秦钩并不为他的忽然冷淡感到恼火,他反倒抱紧了扶游。
也是在抱着扶游的时候,秦钩有点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这么没志气,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当然他不一样,他既爱江山,也爱扶游。
秦钩这样想着,就啄了扶游一口。
他才刚刚找到和喜欢的人温存的方式,不是暴戾粗鲁的,是温柔舒服的,他迫不及待地和扶游尝试一切,并且暗自将往后余生和扶游的相处方式都安排好了。
重新开始,他和扶游重新开始。
秦钩合上双眼,察觉到怀里的扶游翻了个身,好像是面对着他。
扶游用指尖划过他的脸,秦钩闭着眼睛,不戳穿他,任由他看。
扶游的手盖着他的眼睛,又一次在无解的挣扎里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
翌日一早,崔直带着养居殿一众侍从,过来请早。
崔直吩咐侍从们给他们换衣裳,站在一旁笑着道:“可算是要大婚了,也算是老奴看着过来的。”
“老东西,你才来多久?”秦钩笑了一下,自己拿过腰带扎好,然后走到扶游那边,帮他正了正衣领。
扶游面白唇红,一头乌发,穿红衣最漂亮。
秦钩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随后扶游在侍从的陪同下,从偏殿出来,秦钩从正殿出来,两个人一同前往祭祀的天坛。
近百个台阶下,文武百官早已经在此等候。
秦钩缓步走上台阶,扶游跟在他身侧。
这是扶游第一次站上祭台,祭台上九个大鼎,肃穆威严,正中一座祖庙。
他之前没有来过这里,离得最近的一次,是秦钩骗他说自己会另立皇后,结果还是立了晏知做皇后的那一次。
他站在下面,被侍卫拦在远远的地方,十足一个蠢货。
秦钩回头看他的时候,只看见他紧张地张望着。
秦钩笑了一下,低声道:“没见过?过一阵子给你建一座楼?”
扶游收回目光,摇摇头:“这里就很好了。”
大婚仪式繁琐,要先禀告天公,又要告知地母,还要知会已故的祖先。
崔直念起圣谕,念到“永结为好”一句的时候,秦钩不合规矩地后退半步,握住了扶游的手。
最后帝后一同接受百官朝拜,才算是完全结束。
一直办到正午,帝后被送进养居殿前搭建起来的青庐,按照规矩,新婚夫妇应当在这里过夜,第二天早上才能回去。
帝王家也不例外。
青庐里点着红烛,扶游搂着礼服,坐在软垫上出神。
崔直拿了点心进来:“扶公子……”被秦钩看了一眼,他就改了口: “君后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他不叫“皇后”,而叫“君后”,是秦钩特意让礼官给他弄的称号,因为他是男子。
扶游道了谢,才拿起点心,秦钩便道:“先喝交杯酒。”
“不要。”扶游一口吃掉点心,“合卺酒要晚上再喝。”
秦钩倒也不恼,笑着应了:“好。”
在青庐歇了一会儿,下午在怡和殿还有宫宴。
秦钩起来的时候,扶游还压着他的外裳,闹着不肯起来。
秦钩拍了他一下:“宫宴。”
扶游摇头:“不起来。”
秦钩这阵子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坐在他身边哄他:“怎么了?累了?”
“嗯。”扶游点点头,“站一上午,累了。”
“累了,那就不去了。”秦钩顺势在他身边躺下,“我们就在青庐里待着,让他们赴宴罢。”
扶游推了他一下:“你还是去吧,陛下怎么能不去?”
秦钩躺得稳稳当当的:“君后不去,陛下也不想去。”
扶游只能坐起来:“好吧,那下午的宫宴我去,晚上的你去。”
秦钩抱住他:“一起去。”
*
下午的宫宴,秦钩与扶游一同出席。
傍晚的时候,扶游便喊累,告退要走。
秦钩随他去了,还特意回青庐看了一眼,见他睡得熟,也没吵醒他。
现在多睡一会儿,晚上也不会累。
扶游一觉醒来,发现秦钩就坐在他旁边,吓了一跳。
“你怎么没去宫宴?”
“说好了一起去,你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去?”
扶游顿了顿,还是推推他:“你去,不然朝臣会说。”
秦钩一挑眉:“你怕他们说?”
“我想吃宫宴上那道……烤鹿肉,你去端。”
“你还敢使唤我。”秦钩说着这话,却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等着。”
他走之后,扶游才收敛了不太擅长做的表情,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试着支走秦钩,可是秦钩总是不肯走。
他要去找世家公侯、去找文武百官,在他们面前做件大事。
他已经派人去跟他们说过了。
扶游抱着宽大的衣袖站起来,想要走出青庐,才掀开帘子,就看见许多人守在外面,他一出去,便有人迎上来问他要什么东西。
扶游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回去了。
他回到案前,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往秦钩的酒樽里加了点药粉。
做完这件事情,秦钩就回来了。
他把堆成山的烤鹿肉放在扶游面前:“吃吧。”
扶游没这个心思吃,想了想,还是直接拿起自己的酒樽:“先喝合卺酒。”
秦钩当然愿意,端起酒樽,将手伸到他面前。
手臂缠绕似交颈,两人各怀心思,仰头将樽中酒水一饮而尽。
喝了酒,扶游便专心吃鹿肉,等着药效发作,青庐里红烛烛光映照,照得一片暖黄。
秦钩解了外裳,靠在他身边,看着他吃,目光炙热。
没多久,扶游也隐约觉得身上有些热,他直觉不对,转头看向秦钩。
秦钩笑了笑,指了指空了的两个酒樽:“大约是崔直他们害怕我们是第一晚,就往酒里下了点东西。”
这就是完全在说笑话了,给崔直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往酒里下东西。
能做这件事情的,只有秦钩自己。
扶游下的药还没起效,反倒是秦钩下的先起作用了。
扶游双手扶着桌案,还没站起来,就被秦钩一把拽了回去。
他面上全是紧张:“秦钩……”
“小黄雀,我们成亲了。”
“我不想……”
从唇齿之间,泄露出这两句话。
扶游艰难地推开他,得到一点清明的思绪:“……我不要,求你了……”
秦钩把他拽回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也求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又一次,秦钩又一次忽略了他的请求,或者说哀求。
扶游怔了一下,然后被秦钩扯回来。
扶游一脸惊恐,大约是想到了不太好的经历,连转身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秦钩一把按回来。
他脸色苍白,思绪恍惚,青庐里烛光摇晃,像是修罗地狱里恶鬼咆哮。
青庐外面都是侍从,听见里面的动静,连忙退走,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再然后,连脚步声也没有了,只有夏季零星的虫鸣声。
红烛烧得厉害,噼啪炸开烛花。风吹动青布,吹在人脸上,冰凉凉的。
扶游猛地回过神,不堪地捂住自己的脸。
不是扶游,不是采诗官。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秦钩松开手,走出去,喊人端点水进来洗漱。
*
秦钩把扶游放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然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秦钩下的药药效过去了,扶游的药才起效,总之秦钩睡熟了。
扶游剧烈地干呕着,从床上爬起来,越过他,下了地。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礼服,皱巴巴的,已经不能穿了。
他干脆把礼服丢到地上,就这样赤着脚,梦游似的,晃晃悠悠地、拖着步子走了出去。扶游掀开帘子,走出去,冷风迎面吹来,让他清醒不少。
青庐外面的人都走了,进宫赴宴的百官也早已经出宫了。
一个人也没有。
扶游回头,随手拿起一个烛台,吹灭红烛,把蜡烛拔掉,露出烛台上尖利的铜刺。
他缓缓走向床榻那边。
秦钩躺在榻上,睡得安稳,眉眼平和,勾着唇角,一脸餍足,满心想着可以和扶游重新开始。
扶游缓步上前,一只手握着烛台,一只手抚过秦钩的心口。
他看着秦钩,就落下泪来。
恍惚之间,他没抓稳烛台,烛台滑落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响。
他怎么会杀人?他又不是秦钩。
扶游倏地回过神,转头看去,只看见夜色漆黑,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后退了半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青庐。
夜风呼啸,扶游就穿着一身单衣,赤着脚,披着头发,穿过走廊。
风吹动他的头发与衣袖,他脸色苍白,彻底迷失了方向,每走过一个地方,就要在原地转一会儿。
兜兜转转,最后他走到了白日里祭天的祭台下边。
他一开始只是想上去吹吹风的。
高一些的地方,风比较大吧。
*
秦钩是天生一头猛兽,他的体质本来就异于常人,他曾经被扶游用铜制花瓶敲了一下,都跟没事人一样。
扶游下的那点药,他一刻钟就醒了。
秦钩醒来的时候,青庐里的红烛还没烧尽,烛影摇曳,还是原先的场景。
可是扶游已经不见了。
秦钩心中没由来地一紧,他迅速下了榻,一边披上衣裳,喊人过来,一边将青庐里里外外找了个遍。
没有,全都没有。
他朝崔直发脾气:“人呢?扶游到哪里去了?”
一众侍从跪下回禀:“小的们都在百步外守候,并没有看见君后离开。”
秦钩拍了拍昏沉的脑袋,冷静下来:“巡逻的侍卫、守宫门的侍卫,全部喊过来。”
十来个侍卫很快就过来了。
“属下在宫门外守夜,并未看见君后出宫。”
“属下们在宫道上巡逻,也不曾看见君后踪迹。”
秦钩烦躁,想要踹倒桌案,看见桌上的合卺酒,还是收回了脚。
青庐里的东西,他一样都舍不得动。
秦钩转回头,一面快步走出去,一面厉声道:“去找,全都去找。重点搜查养居殿、凤仪宫,还有太后宫里。找到了立即回禀,不许伤他。”
“是。”
*
帝后大婚,陛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宫里宫外一派喜气洋洋。
月色通明,守夜报时的宫人,帽上戴着陛下今早赏赐的宫花,走过长街。
恍惚间,他抬起头,忽然看见祭台上,站了一个人。
今天白日里,帝后还在上边办过大婚,昭告天地。
而那人一身单衣,赤着脚,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就站在祭台的最高处——祭台正中的大鼎上,临风而立。
宫人吓得惊叫出声,丢下灯笼,扭过头就要跑,可是他才转过头,就撞上了一群人。
秦钩一把将挡路的人推开,大步上前,目眦欲裂。
他本欲怒吼,却生生忍住了,缓和了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扶游,怎么在上面?”
扶游恍若未闻,仍旧站在铜鼎上,赤着脚,像是踩着皇权与秦钩的脊背。
秦钩欺侮他这么多回,他终于也踩了秦钩一回。
风吹动他的衣襟与乌发,黑暗中,低低地传来一首有关黄雀的小诗。
“团团黄雀,无食我黍。来栖梧枝,无有所宿。”
小黄雀呀小黄雀,不要偷吃我的粮食啊。请在梧桐枝上稍作歇息吧,我和你一样,今夜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啊。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周一要上夹子,所以周一的更新挪到晚上23:00了,感谢小可爱们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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