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车内 锱铢必较
贺敏之亲自开口, 徐冰砚自然很愿意应约,只可惜眼下战事未定、他还要尽快赶回皖南,于是只能婉拒长辈的美意。
他客气地推辞了, 白清嘉怕母亲心里不舒服, 便又追着替他解释了几句, 还说:“下回吧, 这次太匆忙了,他再待一会儿就要走了。”
仔细得很。
其实她母亲又怎么看不出这位年轻的将军行色匆匆呢?一听闻他是百忙之中专程抽身到这里来探望她们一家的心便也跟着软下去了, 绝不会计较这一顿两顿饭;只是她看着小女儿此刻这副着急护人的模样心中也是难免感慨,暗道姻缘一事果真强求不得,不喜欢的怎么都是不喜欢,喜欢的就算改了脾气也还是要拧着劲去喜欢, 没法子的事情。
“那便等回到上海吧,”贺敏之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渐渐慈爱起来了,“到时还请将军拨冗赏光。”
白清嘉和徐冰砚一起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九点, 她低头看了看他手腕上的表, 惊觉再过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又要走了。
她盼了整整一个月才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没想到现在见面还不到四个小时就要再次面对分别, 即便她的性子一向可以算得上是坚强眼下也难免感到伤情, 此时已经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她踩在大门的门槛上,低头看着石头缝里长出的杂草发呆,气氛安静又夹杂些许沉重,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有些迟疑地问:“……去车上坐坐么?”
她抬起头, 这才看到他的车停在不远处,张颂成和褚元都在车里等,此刻看到他们将军出来了便从车里下来向他敬礼。
她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抬头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他咳嗽了一声,似乎也有些局促,后来又牵着她往前走了一步,她最终还是没有拒绝,跟他一起走到了车子旁边。
他亲自为她打开了后排的车门,她上车时还听到他在对自己的两位副官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让他们避嫌吧;她没管,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了,过一会儿他也从另一侧上了车,车门闷闷地关上,封闭的空间显得特别安静。
他们都没立刻说话,珍贵的时间就这样一丝一丝飞快地流逝着——她不是不懂得珍惜的,相反是太珍惜了才动辄得咎,无论说什么都觉得不够合适,于是最后就只剩下沉默。
这真是奇怪的心情,明明以前都不会这样的,她懊恼于自己的别扭,最烦躁时却忽而感到手心一热,是他再次牵住了她,低低的声音在车内散逸,有点模糊地落在她耳里,说的是:“好像好一些了。”
她一开始没听懂,就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正在端详她的手——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她的手,一月前在军营的时候就很在意她手上的伤,如今又在细细地盯着看,似乎一点痕迹也不想放过。
她被这专心的注视打动了,压在心底的感情又泛滥起来,一边撇嘴一边偎进了男人怀里,那只没有被他牵住的手还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襟,说:“我不想让你走……”
……委屈得要命。
他又在叹气了,似乎永远对她无可奈何,此时一边轻轻搂住她一边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这次很快,”他的声音像亲吻一样温柔,“一周之内就会结束。”
这消息十分令人惊喜,她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却又疑心他是在哄人,遂又警惕地问:“真的?……你别诓我。”
“真的,”他眼里有淡淡的笑意,“这次我过来,也是想问问你家里打算如何料理你外祖母的丧事。”
他说的是下葬的事。
正所谓落叶归根故土难离,长辈离世之后大多都要葬在家乡,遑论贺家的祖坟还在柊县,倘若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老太太必然也是要葬在那里的;如今形势特殊,之前家里人也讨论过此事该如何处理,舅舅说要是实在没办法只能先让老太太葬在皖北,等之后世道太平了再将坟牵回柊县。
这办法虽然解了一时之急,却终归扰了老太太清静,白清嘉心里不太愿意,此时一听徐冰砚问起,忽而便觉得事情有了转机,一边从他怀里退出来一边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直接带外祖母回老家落葬么?”
本来只是不抱希望地信口一问,没想到他却对她点了点头。
“眼下战事虽然未平,但柊县一带已经恢复稳定,”他慢慢对她说明着,“如果你和家人愿意,等七日守灵结束后我可以派人来接你们回去。”
啊。
这……这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甚至完全称得上是这一年来她听到过的最好的消息!
她真是喜不自胜,漂亮的眼睛终于又开起了明媚的花,他带着笑意看她,又轻轻把人搂回怀里,说:“所以情况还没那么糟,你要记得好好休息,不要让我担心。”
说着,伸手碰了碰她因连日失眠而青黑的眼下。
她抬头看着他,心脏跳得好快,明明他跟过去也没什么分别,眼下也并没跟她说什么海枯石烂的情话,只是一个安静的拥抱,只是一句普通的关心,却已经让她心动得要命,某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即便生命就在此刻结束也毫不可惜。
她又抱住他了,那么缠绵又那么依恋,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粘人,她还以为自己会更争气一些、起码不会一见到他就露出一副这么没出息的样子。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是跨过战火和生死回到她身边的,与他厮守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天对他们的垂怜、是外祖母对他们的保佑——她就是要这样缠着他,最好让他一辈子都不能从她身边离开。
“那是不是四天后我就又能见到你了?”她轻轻在他怀里蹭着,就像既漂亮又乖巧的猫咪在跟人撒娇,“你会来我外祖母的葬礼么?”
“我争取,”他沉吟片刻后这样答复她,手还在她后背轻轻地拍着,像是在抚慰她的不安,“如果收尾顺利,当天我会赶到柊县。”
她是开心极了,尾巴都要竖起来,还开心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过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微微收敛了笑容,说:“当然你也不要太赶,还是以战事为重,毕竟事关那么多人的命……”
这回的话却没来得及说完,因为他又低下头吻住了她——她都不知道他是这么锱铢必较的人,她只是亲了他一下而已,他就要像这样连本带利地讨回去;而且他比她过分多了,完全是占有式的吻,她隐约有种意识,总觉得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他比平时多了一些强势和凶狠,尤其在亲密时……是充满攻击性的。
这样的他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可同时却又给了她更强的刺激,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心都极度亢奋,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随时都会因为对方的拨弄而断裂。
直到他终于放开她,粗重的喘息在狭窄的车内蔓延,令他们双方的理性都濒临崩溃。
“……知道。”
他又在答她刚才的嘱咐了,声音低哑得要命,再次让她百倍动心。
只可惜美妙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半小时的相守在眨眼间就倏忽过去,他又要到远方去了;她在悸动的余韵中沉沉叹息,又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临别之际难免忧愁起来,问:“这世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太平?我真的不想再让你去打仗了……也不想再看到有人无辜丧命……”
而这次他终于无法再给她答案,也许在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他早已千百次地思考过,可现实给他的回答却总是一次比一次沉痛,那么多人流血牺牲前赴后继的结果都是一片虚妄,或许他也终归只是漫漫历史中的一粒沙尘,终将毫无意义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也知道他回答不了,男人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且痛心,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而他才是那个真正被卷进车轮里的人,即便看不清前面的方向也要一刻不停地转下去。
……就像一个历史的囚徒。
“算了,我们都别想那些了,”她眨了眨眼,尽力轻松地对他笑,似乎正在试图撤销方才给他带去的困扰,“就先完成眼前的事情,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家。”
他知道她的好意,也没辜负她的努力,黑沉的眼睛是那么深邃温和,永远能让她感到安心:“好。”
她于是也跟着平复了情绪,恰巧此时张颂成走到了车边,大概是要提醒徐冰砚他们到时间离开了,而因为这回白清嘉知道最多一周后就又可以跟他见面,离别的伤情也就削减了些许,在他亲自为她打开车门的时候只磨蹭了一小会儿就下车了。
当着他两个副官的面她也不好意思太粘他,只体体面面地跟他说了“再见”,走出几步之后又忽然想到一件正经事,便又跑回来问他:“我还没有问过你呢——之前报纸上说沪军营军火不足,现在问题真的已经解决了?”
她终归还是不安,怕他是为了让她安心而故意美化战况。
他知道她的揣度,笑着应了一声“真的”,她是半信半疑,又追问:“那是怎么解决的?军火这种东西……总不兴是凭空变出来的吧?”
这话说完之后他的神情便有些微妙了,她于是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只是他的情绪平平整整、似乎还颇为松弛,怎么看都不像是碰到了麻烦,反倒有些愉悦似的。
“下次见面时再说这件事吧,”他顺了顺她柔软的头发,眉眼间全是温柔,“我想……你会喜欢的。”
第122章 二哥 血脉相连兴衰与共
四天后他的人果然来接她们一家南归了。
白清嘉的舅舅和表兄由于至今仍然未从当初被捉进军营的恐慌中恢复过来, 是以还是怕兵怕得紧,虽然理性上知道那位中将和他家的外甥女儿关系非同一般,可感情上又是另一回事, 总害怕这些腰间别着枪的军官会忽然翻脸。
上路的时候他们一家跟白清嘉贺敏之母女分在了两辆车上, 而一旦没了外甥女儿陪同在侧、贺焕之和儿子就难免更加紧张, 何英见了他们噤若寒蝉四肢僵硬的那个模样心里也是颇为无奈, 小声埋怨丈夫:“这都是清嘉女婿的兵,你怕什么?”
贺焕之不安地默默看了开车的士兵一眼, 又偏过头去极小声地跟妻子说:“你小声一点,别让人听到了……”
何英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过一会儿又听丈夫道:“现在还不能说是女婿吧?唉……像他们这些做将军的都没有常性, 说不准会辜负了清嘉,何况就算往后真是结了婚也难保不会娶个十房八房回来……到时候还能留给咱们清嘉几分用心?”
“要我说咱们还是少受人家的恩为好,”他不停地操心感叹, “省的这些账最后都被记在清嘉头上了, 平白让孩子受苦……”
这些话也不是没道理的,老实的贺焕之或许没什么本事光宗耀祖建功立业, 可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丈夫好父亲好舅舅, 对谁都体恤、对什么都上心。
不过何英却觉得那位年轻的将军待自家外甥女儿是真心实意,一回两回都舍出命去照顾人,不过丈夫的担心也不算多余,毕竟世事波折人心易变, 保不齐哪天情深意重就成了相看两厌,到时候弱势的一方总要受折磨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跟着瞎操心做什么?”最后何英只能这样说了,“孩子们的路……总要他们自己走过才知道结果的。”
到柊县时是下午三点, 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这座皖南的小城前不久才刚刚经历过战火,脆弱的城墙可挡不住厉害的火炮,早就像薄纸片一样碎得稀稀拉拉了,放眼望去一片断壁残垣,令人立刻便感到一阵沉重的萧索。
唯一的妙处是它终于恢复了宁静,城中亦已有了驻防的军队,为首的将官亲自出来迎接了她们一家,进城时说他们将军今日还在处理军务恐怕来不及折回柊县,要向白小姐道歉。
白清嘉一听今日见不到徐冰砚,心里自然就感到了一阵落寞,幸亏她这几天也一直做着心理准备,心想就算今天见不到几天后也就见了,是以脸上还算能绷得住,同那位驻防的军官点头道了声谢,就跟家人们一起进到城里去了。
如今城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还在居住,道路上残破的瓦砾已经收拾干净,但到底还是显得萧条;贺焕之一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柊县的感情远比白清嘉和她母亲来得深,这一路看下来也不免连连叹息,不知道自己的故乡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热闹祥和的模样。
一家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过城中大大小小的街巷,随后总算窥见了贺家老宅的影子,这座曾经引人艳羡的宅邸如今也被战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破损的屋檐和院墙斑斑驳驳,倘若要重新修葺也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和钱财。
……这笔钱该从哪里出?
总不兴再让清嘉的女婿掏钱吧……
一家人心里都在默默犯愁,只觉得这日子是越发难过了,可就算再愁闷也要先把老太太落葬的事安排好,他们还要进老宅里收拾祠堂做法事呢。
推开破败残损的大门,老宅里的凋敝景象更是暴露得彻底,一家人顺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里走去,穿过堂屋到了宅邸最深处的祠堂——那是最正经的老派建筑了,连挂在门楣上的匾额都是烫金的,只可惜如今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约莫供奉在里面的祖宗牌位也都凄凄惨惨地倒落一地了吧。
众人心头沉重,各自深吸了口气才迈上了祠堂外的台阶,还未进去、却透过敞开的大门看到里面立着一个人影,一身整齐熨帖的浅棕色西装,单看背影就能晓得他的风流,倘若这人肯回过头,一定比任何闻名遐迩的电影明星都更加英俊气派。
那是……
那是……
白清嘉完全不敢相信,整个人钉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迈过祠堂的门槛时连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只恐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惊散了眼前这人的幻影,直到耳边传来母亲悲喜交加的抽泣声她才隐隐觉得一切都是现实,随后又用微微打着抖的声音试探着叫:“……二哥?”
她开口的瞬间他便回了头,那双华美的狐狸眼就像她记忆里一样漂亮矜贵,永远噙着淡淡的、满不在乎的笑,有小小的散漫却绝不浪荡,当初名扬沪上的贵公子即便穿风过雨到了今日也还是那么出挑,一眼就足够人记上一辈子。
他大概是说了话,至少叫了声“母亲”和“妹妹”,白清嘉已听得不甚确切了,意料之外的重逢完全冲昏了她的头脑,直到被她哥哥紧紧抱进怀里都还回不过神,只依稀听到母亲在身边痛哭:“清远、清远……真的是你回来了么……清远……”
她已彻底泣不成声了。
谁能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心?当初次子出事时出面料理的是白宏景和白清嘉,贺敏之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甚至在他离开上海前都没能再看上他一眼,只知道自己的孩子要远渡重洋流亡海外,自那之后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活活将她的心扯成一瓣一瓣;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会梦到自己可怜的次子,提着脑袋和一群亡命徒去搞什么革命——天晓得,她从来都不祈求自己的儿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只要他们能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便宁愿他们个个长成不成器的荒唐纨绔!
她把心都哭碎了,也说不清是伤心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白二少爷曾是多么玩世不恭的人,此时面对悲痛欲绝的母亲也难□□露出正色,三年的流亡生活似乎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浅的印记,使那双流光溢彩的狐狸眼也蒙上了些许隐晦的尘埃。
“母亲……是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似乎也在努力克制着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抱歉……这么迟。”
这是多么简单的话,可偏偏又是沉甸甸的,盖因这三年的沧海桑田无论对谁来说都太过沉重了,他遗憾自己没能在家族崩溃的时刻回来撑起一片天,更对曾让家人忧心挂虑的过往深感愧疚,散漫的意味已经从他流光溢彩的眼中褪去,此刻的白二少爷是郑重且审慎的。
而直到此刻白清嘉才渐渐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哥哥流下了热泪——她一边哭一边笑,乱七八糟的情绪将她折腾得十分狼狈,可被哥哥紧紧抱住的时候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轻盈,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他们一家的日子……似乎终于要好起来了。
因有外祖母下葬的大事摆在眼前,白家人也就姑且把跟白清远叙话的事放在了一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后山下的祖坟去了——他家的次子如今也是懂事了不少,竟还知道先一步去收拾祠堂和陵园,一家人到的时候只见先人的坟墓都经过了打理,每块石碑前还都摆放着洁白的鲜花。
他们一起将外祖母的棺木埋进了厚土,一个远归的晚辈使这场葬礼变得更加圆满,贺敏之一边跪在母亲坟前磕头一边在心里默念,笃定次子这回重归故里全是因为老太太的保佑,心里的感激和动容已经多得快要漫出来了。
他们还一同回祠堂将贺老太太的牌位供了起来,一个家族血脉相连兴衰与共的感觉从未这样强烈——他们是一体的,悲喜苦乐都一起承受,分离聚散都一起面对,即便天涯流落甚至阴阳两隔也依然彼此惦念,将对方的际遇坦然接受为自己的命运。
他们的确因此而承受了更多艰辛和忧虑。
可同时……也拥有了更多踏实和欢喜。
入夜之后众人各自散去,贺焕之一家也晓得今夜远归的外甥有许多话要同他母亲和妹妹说,遂不到七点就说要回房睡觉,将偌大一个堂屋让给大姐一家了。
这做法属实十分体贴,别说贺敏之这个做母亲的了,就是白清嘉这个当妹妹的都有许多话要审,登时便神情严肃地坐在堂屋破破烂烂的椅子上抱起了手臂,看着她二哥问:“说说吧哥——你这三年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往后有什么打算?还要再出国么?”
一连五个问题甩出来,那架势哪里像个当妹妹的?便是如母的长姐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派头了。
白清远叹了口气,也在母亲和妹妹身边拣了个位子坐下,笔挺的西装剪裁好极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高级西洋货,可比他受了一年穷的家人体面上百倍。
“你先不要急么,问题总要一个一个答,”他安抚着急切的妹妹和眼巴巴的母亲,神情透着为难、似乎也在整理话语,后来又松弛下来,大概是打算随意些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讲的,我么……”
屋里的煤油灯闪闪烁烁,昏黄的灯光将久别重逢的一家人温柔笼罩,白清远的叙述慢慢展开,平静的语调背后隐藏的是他那跌宕起伏回环曲折的三年光阴……
第123章 夜话 抽烟打牌养戏子,样样精通个个不……
在海外流亡的日子总是很不好过的。
民国三年六月他和金勉金先生被当局缉捕、被迫离开故土, 恰巧那时孙先生也因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而远渡日本,他深感此前革命失败并非因为袁氏兵力之强,而更在于同党人心涣散, 是以决心整顿党务拯救革命。
白清远和金勉一行抵达日本时适逢新党成立前期, 他们大为振奋, 很快便参加了一系列重组活动, 7月8日大会在东京举行,中华革命党正式宣告成立。
直到袁世凯病逝前, 中华革命党在湘、粤、赣等省先后组织武装起义四十余次,另进行了刺杀龙济光、郑汝成等多次暗杀活动,护国战争爆发后又开始全面军事讨袁,也算是硕果累累, 直到去年7月护国战争结束后才宣告停止一切党务。
可难道中国的情势会因为袁世凯一人过世而立刻好起来么?政局很快又是一片动荡,甚至南北多省都爆发了战争,局势的动荡与日俱增, 偏偏党务已停, 他们又不能回国,彼时真是无限茫然, 也不知路该往哪里走了。
直到金先生后来渐渐跟一个日本的军火商搭上关系。
对方是个走私军火的亡命徒, 把这战火不断的混乱世界当成了至高无上的美妙天堂,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拼命抬高军火售价,其中走私到中国的武器价格更是高得离谱,日本政府也在其中横插一脚, 试图借军火贩运绑架中国政坛,旨在让全国各省分崩离析。
……用心何等险恶。
他们凭什么放任日本人肆无忌惮地掠夺这一切?难道就不能自己做起军火买卖?金先生是有人脉的,当初在国内开设了无数拍卖行和赌场,结交的友人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 后来虽说有很大一笔资产被当局查没了,可终归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白清远手里也有当初他父亲给他买命的三万大洋,两人便就这样一同从头来过,借着中华革命党的方便,不到一年就奇迹般的成了气候。
军火买卖可不好做,多的是要打点的关节,一个弄不好便有性命之虞,正如火中取栗一般凶险;可像他们这样一心扑在革命上的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自然更不会在家国面前大言小我,生产的军火大部分都给了孙先生以作未来革命之筹备,剩下的便低价输送到国内以抵制日本的变相侵略。
而没过多久华东局势的变动便吸引了白清远的注意。
他对徐冰砚这个人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毕竟三年前对方曾不计代价救过他的命,彼时二人也曾有过一番简短的交谈——他看得出那是个千仞无枝襟怀坦白的人,虽与他道路相异、可心中却同样装着山河大业;他原本还担心对方会一生被埋没在徐振那个老王八麾下,没想到被逼到墙角之后他还能挣出一番大造化,短短三年就成了华东巡阅使,属实令人赞叹。
眼下浙皖两省又兴战事,该是徐振的旧部在兴风作浪,孙绍康这个卖国的贼寇早就是劣迹斑斑,据说还跟日本人达成了秘密协定,事成之后就准备让渡华东的铁路修筑权和矿产开采权,全是在走徐振的老路;浙江的倪伟也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禁不住孙绍康言语挑拨便跟着一起闹事,都不过是蝇营狗苟的酒囊饭袋罢了。
那徐冰砚当初能联合赵季二部把徐振拉下马,如今又怎么会把孙倪两人看在眼里?只是不巧碰上世界大乱,西洋诸国自己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哪还有余力把军火出口到华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军火,就算是个神仙也没法打胜仗。
坦率来说白清远早就有了从日本回国的念头,一来是为了支持革命,二来也因为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国内,他知道他们都在受苦、盼望能早日回来尽一份心力;可袁氏虽死,当局的通缉令却还没有撤销,他回国之后必将寸步难行,说不准还会给亲友带去麻烦。
——可倘若徐冰砚赢了呢?
他已是华东巡阅使,想来要在上海保下他白清远也不是不可能,他愿意为他解军火不足的困厄,一来是因笃信他比孙倪二人对国家更为忠诚,二来也为报偿他三年前的救命之恩。
于是一个月前他便冒险从日本乘船回了国,在广州下船后又乘车一路到了皖南,与徐冰砚见面后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合作,有了巡阅使将军的手书特批,他和金先生的军火便很快走铁路运到了战场,由此战局翻转,结果也跟着日趋明朗。
眼下白清嘉听完了这曲曲折折的一通说明,人早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了,恍惚间又想起几天前她跟徐冰砚分别时曾问起这批军火的来历,彼时他的神情便有几分微妙,还说什么她会喜欢的,原来……
贺敏之就更是瞠目结舌。
坦率来说,在她心里自己的次子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花太岁,为了捧角儿可以一掷千金,上了赌桌便又流连忘返,什么膏粱纨绔也比不上他地道,当初可是让他父亲生生愁白了头的;三年前人家说他是革命党她便不相信、还当他是受了屈,哪料一切竟都是真的,甚至三年的流亡生活都没能磨去他的棱角,还让他做上如此危险的军火生意了!
她这个做母亲的真是被吓得心肝儿发颤,看着自己三年未见的儿子又不禁忧愁地皱起了眉,叫他:“清远……”
白二少爷也知道自己吓着了母亲,可如今他既已重归故里,这些大事便终归是瞒不住的,往后他能做的也就只是小心谨慎、在关键时刻保家里人周全罢了。
“母亲,我心里有数,”他叹了口气、又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做少爷时的荒唐风流已消去了大半,只有那双狐狸眼中的峥嵘意气还在,更华美也更漂亮,“这世道太乱,无论贫富贵贱都会被扯进纷争里,回避躲闪解决不了问题,除了国家真正安定以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正经的答案了。”
“谁不愿意回去听戏逛园子?我到现在晚上还常梦见迎贵仙呢,”他又调侃起来了,出身显赫的公子哥儿无论到什么时候身上都有种独特的矜贵气,“可那样的日子有几天好过?润熙和润崇还小,总不兴让他们往后还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白二少爷是最会劝人的。
他当年做少爷时惹出过多少麻烦?回回都把他父亲气得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可后来经他巧言令色地一通胡侃,那些棍棒也就纷纷化成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叱责,再没什么官司好打了。
现在他也同样能说服贺敏之。
是啊……世道的确太乱了,先是把他们一家从富贵的云端一把拉下了贫穷的泥地,后来连宁静的困窘也不肯留给他们,明明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却偏偏要被不由分说地扯进战火里,险些就要在陌生的荒原上成了孤魂野鬼。
谁能逃得掉呢?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就可以了么?终究还是要被拖累,甚至死得远不如自己挣出去有意义。
贺敏之又在叹气了,也许她真的老了、跟不上孩子们的步伐,只能垫着脚使着劲去理解他们的念头,然后在他们义无反顾地从她和他们父亲的荫蔽中奔出去的时候不停地为他们祈祷,再也无法替他们遮风挡雨。
“我是劝不住你们,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她已无奈地摇起了头,语气也不知有多复杂,“母亲也不是贪心的人,统共也就一个心愿……”
“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么?”
贺敏之上了年纪、可熬不了夜了,跟儿子说话到九点便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白清嘉扶着她进了厢房、又给她铺好了床,终于劝着人歇下了。
她自己却还睡不着,想了想又从房里出去了,走进堂屋的时候正瞧见她二哥靠在木头柱子上抽烟,烟雾缭绕的样子显得有些颓唐,大概他心里也远不像今晚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只是勉力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去哄母亲罢了。
他见她回来便挑了挑眉,看样子却并不惊讶,好像早料到她会去而复返,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朝她笑,又招手示意她走近些。
她撇了撇嘴,走过去的时候可没好气,看着他抽烟的样子皱起了眉,说:“还真有了瘾?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二少爷可不在意,摆摆手就打算混过去,为防妹妹穷追猛打又先一步调侃她,说:“你二哥本就是个混不吝,抽烟打牌养戏子,样样精通个个不落,可不像你那位徐将军一样风骨峭峻。”
白清嘉也知道她二哥在此时抬出徐冰砚是为了压她一头,可分隔时忽而听到爱人的名字她还是难免被拨动了心弦,于是脸上就露了怯、还开始语塞了。
她二哥一看她这样子就笑,那副样子哪有什么长进?分明还跟过去一样浪荡!
她生气地瞪人一眼,作势要去踩哥哥锃亮的高级皮鞋,他便知她是恼羞成怒了,漂亮的狐狸眼中全是笑意,手一勾便搭上了妹妹的肩,就跟他们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
“别生气么,”他笑得风流,一边哄人一边又伸手从怀里掏着什么东西,“二哥可给你备着礼呢。”
白清嘉嗤了一声、才不信他会有这样的好心,刚要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自己不稀罕,眼前便忽而出现了一抹漂亮的红色。
她定睛去看——才见那是一条通透名贵的红宝石项链。
啊。
这……
“你哥可不欠你的账,答应了的事就一定做到,”她二哥在她的注视下再次吸了一口烟,神情仍然是她过去最熟悉的散漫,“瞧仔细了,这条的成色可比当初你拿去赌场给我顶账的那条好多了。”
轻飘的话语唤起遥远的回忆,白清嘉这才想起几年前在上海滩666号大赌场里发生的旧事,彼时她二哥正为了救一群革命党而跟淞沪警察厅的官员打牌,一口气在赌桌上输给对方几万大洋,她被叫去拿钱救场,从赌场出来时他便答应过她,往后会赔她一条更好的红宝石项链。
哥哥……
……他竟然还记得。
其实项链不项链的根本不重要,白清嘉也早就不记得这些无谓的琐碎了,可彼时她的心情却又的确万分复杂,既有些酸涩又有些满足,像是尝多了苦的人忽然意外吃到了一口糖,忽而不敢相信这样的甘甜是属于自己的了。
她二哥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叼着烟亲手将那条项链戴在了她脖子上,美丽的红宝石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被她莹白的皮肤一衬,愈发显得美轮美奂。
“不错,勉强算配得上我妹妹,”他又笑了,矜贵的笑容隐没在缭绕的烟雾后,“也得亏当时是我买下它,不然你说它得多怄气?”
这大概就是白二少爷一贯的方式了,用调侃和玩笑稀释郑重与温情,可熟知他的人却总能知晓他的用意,更能透过他玩世不恭的样子看到他真诚纯粹的那颗心。
“哥……”白清嘉已十分动容了。
白清远却受不住这等陈情的场面,干脆摆摆手示意她免开尊口,接着便闲闲散散地抽着烟往堂屋外面走去了。
“早点休息吧,我也累了,”他颇有几分落拓地随口说着,“过两天还要赶路回上海,你要是真感动,到时候可得让你哥蹭蹭徐中将的专列。”
第124章 坏事 用指甲尖儿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个小……
皖南的战争是在四月中旬才彻底结束的。
眼下柊县如此萧条, 自然到处都找不到卖报的,有关战争的消息只能跟驻防在此地的将官们打听,他们说孙、倪二部已经投降, 孙绍康本人则在被俘前饮弹自尽了, 将军不日就会折返上海, 届时会派车接白家人去安庆一同乘火车离开。
白清嘉听闻这个消息自然喜出望外, 只觉得连月来飘在自己头顶的那块阴云总算渐渐散去了,此后一直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 就盼望早日到安庆与徐冰砚见面。
白清远虽说在三年前就瞧出自家妹妹对那个军官颇有好感,可也实在没想到眼下她能中意对方到这个地步,做哥哥的见了此等光景难免心情复杂,时不时就要说两句酸话揶揄挤兑一番, 惹得他妹妹也是频频生气,因送宝石项链而积下的好很快就被一笔勾销了。
二少爷十分无奈,却也懒得跟妹妹计较, 一边感叹“女大不中留”一边帮舅舅舅母筹划起了修葺老宅的事——军火商的腰包有多厚实一向难以估量, 他如今也算衣锦还乡,出钱修一座老宅还是容易的, 打算回上海之后就安排人到柊县帮工。
徐冰砚也没让白家人等多久, 四天后就派人来接他们了——白清嘉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自己和母亲是经历了怎样的千难万险才好不容易从安庆回到柊县,没想到眼下乘车离开却是如此容易,仔细想想这段日子经历的变迁也是不知凡几,不由更加感叹人生如戏、属实是太过跌宕了。
他们和舅舅一家道了别, 随后坐上汽车向北而去,还没等伤感的劲儿彻底过去窗外便显出了安庆车站的样子,数不清的士兵守卫在附近、整个一条街都被戒严了,这光景惹得白清远抱着手臂吹了声口哨。
白清嘉可顾不上她哥哥是什么反应, 一双漂亮的眼睛只紧巴巴看着窗外,勉力在人群中寻找那人的身影;这并不很困难,因为他总是很惹眼,挺拔的身躯宛如伫立的岩松,永远都是与众不同。
她的眼睛已经亮了,呼吸也渐渐不平稳起来,车子要停下的那个当口她二哥又扫了她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嘱咐:“女孩子家家的……矜持点儿。”
天地良心,白小姐以前确然是十分矜持,以至于跟徐冰砚来来回回纠缠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结果,也就是最近她才有些出格……可也还不到不矜持的地步吧……
她又瞪了她二哥一眼,看神情像是对他的嘱咐嗤之以鼻,可是当徐冰砚亲自来帮她拉开车门的时候她又的确不好意思直扑进人家怀里去了,只在她二哥直勾勾的注视下得体地下了车、跟一个多礼拜不曾见面的爱人点了个头。
这……的确是矜持极了。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的徐中将可没预料到这等场面,毕竟这两天他脑海中还一直盘旋着那天在宿县河堤上见到她的情景,甚至在方才于车站门口等白家人到的空余里他还以为能得到和上次同等的待遇,哪料他美丽的爱人却不给什么面子、仅跟他点个头就算了事了。
啊。
她……这是又生气了么?
因为那天他没来得及赶去柊县陪她安葬家人?
在一旁围观的白二少爷见状可是神清气爽,心想他这妹妹总算还不是太荒唐,再看向徐冰砚时眼中就多少带了些志得意满的意味;他母亲会看不出他那点花花肠子么?心中一边感叹两个孩子兄妹感情好,一边又觉得自己这个次子是个货真价实的挑事精,暗地里不由对徐冰砚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遂当先和善地跟人家打了招呼,并说:“劳烦徐将军亲自迎接,真是不好意思。”
徐冰砚对贺敏之一向十分尊敬,此刻听长辈对自己如此客气也是有些惶恐,白清嘉听到他局促地咳嗽了一声、又跟母亲说了一声“应该的”,随后才引他们一家往车站里面走去。
“应该的”……
她低下头抿着嘴笑起来,只觉得心中的甜蜜满得就快要溢出来了。
到月台上时发现列车早已在等候了,毕竟是军部的专列、规矩总是大一些,即便是当初白家鼎盛时也没有这样的气派,引得白清远调侃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该轮到我们借将军的光了。”
这话说得直白、照理应当让人尴尬的,可这两个男子却在仅有的几面之缘中结下了过命的交情、还正正好是一人救对方一回,于是彼此说话也就没了什么顾忌,徐冰砚听后神情一点没变,倒是贺敏之嫌弃儿子说话不够客气,还埋怨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二少爷一身风流气、可不在乎这些,一边叼着烟一边扶着母亲上了车,白清嘉跟在他们身后,要上车时手指却被轻轻勾住了,回头正撞上那男人漆黑的眼睛——他看上去像是有话要说、大概还以为她在生气,与此同时眼底更有起伏的波澜,似乎是……压抑的情热。
只这么一眼就把她撩拨得心如鹿撞,险些就要罔顾自家二哥的讥诮偎进他怀里去了。
她同样勾了勾他的手指,还用指甲尖儿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个小圆圈,男人的眼睛立刻就跟着变黯了,让她更愉悦也更得意。
“……一会儿我去找你。”
她轻轻轻轻地说着。
……可她说的这个“一会儿”根本就不是“一会儿”。
上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过半,此后她就一直被她哥哥拉着跟母亲一起闲聊——见鬼,她明明记得二哥以前话不多的、也很少会跟家里人说自己在外面的那些事,偏偏那天就起了谈兴,把在日本的三年仔仔细细讲了个遍,更要命的是母亲就喜欢听他说这些,一边听还一边真情实感地或哭或笑、连连感叹他不容易。
见鬼的不容易!
她看他现在分明是得意得要命,那双狐狸眼都笑得眯起来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餐的时间、总算在餐车里跟徐冰砚碰上了面,可那有什么用?当着一车厢的人他们能说什么话?全都是场面上的,跟原来在一起之前都没什么不同!
白清嘉真是怄得要命,气得都不想跟她哥哥说话了,吃完晚饭就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包厢,破罐子破摔想着干脆关灯睡觉算了;贺敏之早瞧出了小女儿的心思,身边没外人的时候也埋怨次子,说:“你啊……成天气你妹妹干什么?”
白清远就挑着眉笑,又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跟母亲说:“我明明是护着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万一伤着她怎么办?”
贺敏之听了这话又是连连叹气,也不知该夸他这个做哥哥的称职还是该替小女儿埋怨他刻板,未免惹上拉偏架的嫌疑索性也就不掺合了,只皱着眉训次子:“把烟熄了!天天抽也不怕毁了身体!”
而实际上白清嘉的心眼儿也不比她二哥少。
她原本其实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去找徐冰砚不可,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等回了上海天天都能见面,可现在她被她二哥惹出了脾气、今天见不到徐冰砚就过不去,于是便耐下心来跟她哥哥斗智斗勇,什么小心眼儿都耍上了。
她先是佯装生气地回了包房,又故意没有把房门落锁,接着煞有介事地关灯上床装睡觉,约莫过了一个来小时她二哥果然来查房,见她睡着了还得逞地低笑了一声,随后进来给她掩了掩被角,最后终于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门一关她的眼睛就睁开了,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有多精神,因怕哥哥去而复返就又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了半个小时,直到确定外面都没有声音了才起身穿上鞋子悄悄从房间里跑出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就像法国小说里那些一心追求刺激的坏女孩儿一样乖谬。
她很快就跑到了隔壁的车厢,敲响他的房门时心跳得最快,与此同时还不忘扯着脖子回头张望,就怕她那个神出鬼没的二哥忽然冒出来揪住她,幸而很快他的房门就打开了,英俊的男人站在门内,在看到她时眸色变得更深了些,不必她催就侧身把她让进了房间。
一进门她便想笑了,只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刺激的冒险,做坏事的兴奋感让她一张小脸儿变得红红的,她甚至是迫不及待想要跟他分享自己今晚的机智,可还没开口手腕就忽然被攥住了,接着眼前一花、不知怎么就被他顶在了刚刚关闭的门板上,下一刻男人炽热的气息猛地压下来,已经夺走了她甜蜜的呼吸。
……他在热烈地吻她。
就像压抑了很久似的,他的吻狂热得如同处在失控边缘,高大的身躯把她紧紧地锁在自己怀里,她的腰、她的手,一个都不能逃脱他的掌控;她完全被这样的疯狂蛊惑了,要命的激情像要把她整个点着——她早该知道的,这男人根本不是一块冰,他是一团火,一团在冰里燃烧的火。
她爱他爱得要发疯了,完全不能也不想挣脱他的桎梏,有那么一个刹那她甚至由衷地希望能够被他占有,同时她也将在他身上刻下属于她的印记,告诉全世界这个男人是她的、一辈子都是她的。
鬼知道那个吻究竟持续了多久,横竖当他放开她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们的影子和呼吸紧紧缠在一起、像是没有对方就不能活,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渐渐平复下去,而他的声音还是烫的,在她耳边说:“还以为今晚你不会来了……”
第125章 耳鬓 “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她实在太喜欢他的声音了, 低沉又温柔,动情时会有一点微微的哑,压抑时喉结又会上下滚动, 对她而言有几乎致命的魅力。
她无法抗拒这样的吸引, 忍不住又仰头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男人的闷哼让她脸颊发烫, 要很努力才能克制汹涌的情丨潮。
“早就想来的……”她在耳鬓厮磨间与他低语,“都怪我哥哥……看得那么紧……”
他实在耐不住她这样撩拨, 美丽的女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勾起他无限的欲念,而现在她又在他面前露出了如此撩人的一面,使他无法控制再次亲吻她的冲动;甚至最后连亲吻都不能满足他了,他在她伸手搂住他的肩颈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人就被他狠狠压在了包厢的床上。
她一定是昏了头了,所以才会放任他粗暴地亲吻她的脖颈和锁骨, 一边被他的情动取悦、一边又责怪他不够大胆, 毕竟到最后他还是克制了那股快把他们烧坏的激情,艰难地撑起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们都不说话了, 喘息声比她进门时更粗重。
她躺在床上失神, 身体不知道为什么软得坐不起来,过了好一阵才从这场迷乱的情热中抽离出来,偏头看他时见他还坐在床尾处,迷人的眼睛低垂着, 有点……像在反省。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那一刻就是觉得很好笑,且不仅在心里笑而且还笑出了声,这就招致了男人的注视, 并问她:“……怎么?”
她没立刻答、自顾自地又笑了一会儿,随后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换了个方向头朝床尾,轻轻枕在了男人的大腿上;刚刚被热烈吻过的美丽女人醴艳得像个妖精,波光粼粼的眼睛就跟清晨玫瑰花瓣上的露水一样晶莹,她就那样妩媚地看着他,乌黑的长发全铺散在他腿上。
“就觉得你这人有意思,”她还要嘲笑他,“讲规矩的是你、坏规矩的也是你,结果到头来先后悔先反省的还是你,来回折腾人。”
这话说得真确凿、简直是把他看透了,他低头笑了一下,依稀也有些无奈的意味,想了想又说:“不是反悔……只是觉得不该这么……”
……冒犯你。
他到底还是旧派文人出身,即便她其实几乎没从他身上看出过什么旧派的痕迹,可却也知道他心里的一些章程与留过洋的她是截然不同的,譬如在她看来代表浪漫的亲昵在他那里很可能就是唐突,而且说不准还会被放大成“不尊重”一类很严重的罪名。
她又笑起来了,一面觉得他迂腐、一面又为他这样的审慎而感到窝心,也许真的男人越克制女人就会越放肆,充足的安全感成为了她毫无保留散发自己魅力的保障,眼下她就在变本加厉地展示自己的美丽,还在他腿上蹭来蹭去不停作怪。
他真是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刚刚勉强压下去的欲望很快又有被她挑起来的意思,这逼得他不得不一边阻止她到处点火一边想办法打破包厢内暧昧极了的气氛,可惜到最后也只干巴巴地说出一句:“……我们说说话吧。”
……无趣得紧。
她又在笑,大约跟他在一起真的总能让她感到快乐,此刻又枕在他腿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问:“说什么?”
他一向沉默寡言、不是个善于开启话题的人,可现在如不说点什么恐怕就要出事了,逼得徐中将不得不下大力气寻摸话茬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你外祖母的葬礼还顺利么?”
其实他早就通过在柊县驻防的将官知道葬礼那天的情形了,眼下这么问只是因为关心她,她也知道的,心里便觉得很暖和,答:“都顺利……二哥也是那天回来的,外祖母见到他也一定很高兴。”
一说起过世的外祖母她的神情便又夹杂了些许黯淡,他帮她理了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不愿她陷在伤情里,顿了顿又问:“之前在军营时听到老太太叫你‘宁宁’……那是你的乳名么?”
她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琐碎,眼睛弯了弯,点头:“是乳名,也就只有外祖母还那么叫。”
“她一定很疼你。”他眼中也有笑意。
“所有的孩子她都疼,我二哥那么混她也天天惦记,”她的谈兴似乎更浓了一些,“而且她还很细心,别人不在意的事都会记在心里。”
“比如什么?”他问。
“就比如我的名字,”她的眼睛更弯了一些,“其实她一直叫我的乳名也是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白清嘉’这个名字。”
他一听这话挑了挑眉,似乎感到很意外:“为什么?”
“就觉得很守旧啊,”她比比划划地跟他解释,“我是光绪十八年生的,那时候还是大清朝呢,我父亲做梦都想做官、盼着大清朝长长久久,所以我们兄妹的名字都这么来。”
“清平、清远、清嘉……唉,他就指望着大清朝太平、长远、嘉祥。”
这个解释属实出乎了徐冰砚的预料,他又笑了,黑沉的眼中一片柔情。
“我倒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很真诚地说,“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真的么?哪里好听?”她好像有点不相信,又似乎有点感兴趣,“还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名字的?”
前一个问题是容易答的,后一个就困难得多,因为直到现在他也不想告诉她他们最初是在什么情形下相遇的,既不希望她还记得当初那个落魄卑怯的自己,又不希望得知她早已不记得他的事实。
……矛盾得很。
“真的,”他于是小心地避开了后面那个问题,“‘清’和‘嘉’都是好字,在诗文中也都很常见。”
“哦?”她没注意到他绕过了后面那个问题,只被他提及诗文的话吸引了,“我的旧学很生疏,可不记得几首诗——比如什么?”
比如……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第一次见她时就跃进脑海的两句诗说给她听了:“比如唐人崔道融的‘清极不知寒’,也比如苏颋的‘嘉会宜长日’。”
她听了以后眨了眨眼,神情有点懵懵的,盖因说起诗人她也就知道李白杜甫,顶多再加上辛弃疾李清照,而且谁是诗人谁是词人也分不太清;他说的这些都太生僻了,她一句也没听过,于是只好问:“这是写什么的?在说什么意思?”
“前者咏梅,是说梅花含雪孤傲、其美难以入画,花香别致有韵,清雅得似乎不知冬日的寒冷,”他很耐心地解释着,“后者是登高应制之作,奉和九日幸临渭亭,在宴席上看见晓光云外洗、晴色雨馀滋的景象,这里的‘会’是‘集会’,但如果把这一句单从诗里摘出来就可作‘会面’讲,也许更有趣味。”
她:“……”
这是白清嘉第一次听到徐冰砚讲诗。
他这个人……在她印象里几乎一直穿着军装,只有偶尔的几次脱了带着军衔的外套,因此旁人在记忆他时总会先记得他是个军官,其他的都被往后放了;军人的身份又很奇妙,它是无所谓新也无所谓旧的——谁会在看到一个军官的时候思考他是新派人还是旧派人呢?不会的,在那套肃穆的军装之下一切属于个人的特质都消失了,他是属于群体的、是属于国家的……唯独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可现在他在讲诗,并没有刻意追求风雅,只是在把他用过去许多年累积起来的知识分享给她,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背后隐藏的是另一种浩瀚博大的文化,与她所经受的西洋教育截然不同。
……含蓄而迷人。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他、一瞬间又感到一种不同的心动,恍惚间听得都入了神,他却怕她觉得无趣,匆匆收尾后又有些尴尬地说:“这些都很无聊吧?……抱歉。”
“才没有,很有趣,”她不同意了,又侧过身子靠他靠得更近了一些,还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她说得缠绵而诚心。
他只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又不答应了,想着法子继续问他:“可你说的这两句都不在一首诗里啊,感觉是硬凑的……‘清嘉’连起来就是不好听。”
这回他并未察觉她的小心思,一听她还在嫌弃自己的名字眉头又有点皱起来了,想了想说:“也有连在一起的,譬如宋人柳永写过一首《望海潮》,‘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清嘉’就是秀丽美好的意思,哪里不好听?”
他认真的样子特别严肃,把她逗得更开心,躺在人家腿上咯咯笑,说:“你真该把这些说给我父亲听,我敢打赌他给我取名字的时候绝没有想这么多,心里全是祝福大清朝长长久久。”
她笑得开怀、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此前她从没有在他面前这样笑,快乐得像个小孩子;他的心变得特别软,低头看着她的时候只感到一阵安谧,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冰冷狰狞似乎已经成了上辈子的事,而眼下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像是能跟自己的爱人就这样宁静地待到天长地久。
“别光说我呀,还有你呢,”她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感慨,已经又变得兴致勃勃了,美丽的眼底繁花盛开,是这人间绝无仅有的秀色,“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有没有字?——一定有的吧,叫什么?怎么写?”
第126章 厮磨 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
他神情一顿, 好像并不太想多谈,只简略地答:“冰是辈分,砚通研、研墨使和濡, 我父亲是乡里的秀才, 取这个字是盼着我能通文墨得功名。”
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尽管其实并没听懂什么叫“研墨使和濡”, 不过这回她也没有被他糊弄过去,又抓着他问:“那字呢?你的字是什么?”
他又沉默了, 神情有些闪躲,她却反而更加想要知道答案,人都急得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搂着男人的脖子娇滴滴地缠, 又甜蜜地逼供:“你快说呀,我真的好想知道。”
她真是磨人的一把好手,坏脾气的漂亮猫咪软下来撒娇时总会酥了人的心, 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的媚态, 他当然也不行。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妥协地叹着气, 一只手轻轻环住了她纤细的腰, 一只手又在帮她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是承自我的老师,但其实也很少用。”
“你的老师?”她又听到了一个有趣的信息,歪着头想了想, 忽而眼前一亮,“是那位方启正方先生对么?光绪朝的大臣?之前我听季家那位公子说过,他说你……”
这话她原本说得很顺,可到后来又忽然打住了, 大概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露了怯——她跟滇军的季思言可没有什么交情,唯一一次说话还是当初在北京的时候,那时他们一起到曾副参谋长的官邸赴宴,她表面上虽不搭理这个此刻搂着自己的男人、可背地里却故意跟他的旧同窗跳舞,到最后来来回回聊的还都是他。
……多么丢人。
她害起了臊、脸颊又微微泛红了,而他原本没想探究她是如何知道方先生的事的,如今一见她脸红才渐渐想到了点子上,她于是听到了男人低低的笑声,明明也没什么得意的意思却还是让她不满,气得她伸手打了他一下,要夹起尾巴从他怀里跳走了。
他没答应,又伸手把她揽了回去,还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也没再揪着她难得的弱势不放,只温柔极了地说:“对,是方先生,当年我登科后他曾赞誉过我的文章,后来又保举我在京城留任,对我有知遇之恩。”
发现自己没有被男人揶揄、白大小姐总算是心情稍霁,终于也肯老老实实地靠在男人怀里不走了,随后又一边仰头看他一边威胁:“那他到底给你拟了什么字?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既任性又讨人喜欢。
他真是没办法了,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终于神情略显局促地回答:“……鸣岐。”
看她面露不解,又补充:“鸣叫的鸣,岐山的岐。”
鸣岐。
徐冰砚。徐鸣岐。
白清嘉点了点头、知道是哪两个字了,可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它有什么值得他尴尬的,于是继续契而不舍地追问:“这有什么说法么?”
“它出自《国语》,\''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被问到这一步后徐中将大概也有些放弃抵抗了,干脆踏踏实实给怀里的爱人做起了解释,“鸑鷟是凤凰的别称,岐山亦是有典故的地方,相传周古公亶父迁此而兴。”
这回她终于听懂了,还随着他的解释点了点头,可同时又不解地皱起了眉,问:“那这个寓意不是很好么?听起来也好听……你为什么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只是……”他又叹了口气,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像是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说明,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凤鸟出于神山,是大破大立的寓意,必然需要极大的功业去担待,且……”
且……?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也不知道这个“且”字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她倒没来得及关心,只一心觉得这男人做事太谨慎、对自己的态度也太苛刻。
“那又怎么样?你本来也担得起,”她很明朗地说着,“巡阅使将军的功业还不够大?你已是最年轻的中将,维护一方土地安宁、又拒绝了那些日本人的勒索……已经很了不起了。”
——何止是了不起?
其实在她眼里……他早已是一个英雄。
这些都是好听极了的话,尤其由一个他心爱的女人说出口就更能满足男人隐秘的虚荣心,可彼时他的神情却并不见多少愉悦,甚至在拥抱她的时候气息还显得有些沉重。
“一国兴亡在乎道路,并不是我这样的人能左右的,”他的话语透着微微的清苦,这是此前白清嘉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的一种语气,“先生曾对我寄予厚望,我……大概终归是让他失望了。”
这又是令人费解的话了。
——为什么会对他失望?
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做着该做的事,凶险的战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愿意一次一次舍生忘死豁出性命——什么样的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为什么他会看轻自己?
又为什么……她会在他身上看到隐隐的茫然?
她很困惑,某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懂眼前这个人的心,可同时又觉得自己有空前大的机会可以看清他、可以知晓这个人肃穆峭峻的外表下隐匿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伤痛和彷徨。
她正要想办法开口探究,他却不再想继续说下去了,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忽然说:“等我一下。”
说完他就放开了她,站起身到包厢角落的箱子里翻找着什么,彼时他的背影显得有些遥远,好像陷入了一个极为幽深邈远的世界;她心里一刺,有种莫名的惶恐,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管药膏。
“伤口还是要涂药,以免留疤,”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看着她时神情宁静温柔,片刻之前的彷徨与沉郁全都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了,“手给我。”
她:“……”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的确感到自己错过了某个机会——也可能不是她错过了,只是他有意隐藏了某些东西,或许他们都还没找到那个最合适的时机,让对方看到那个被埋得最深也最真切的自己。
她不是不遗憾的,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勉强不来,毕竟没人能给微妙的内心定下严格的度量衡,也没人能规定坦诚这件事必须在哪年哪月哪时哪刻发生——他们的时间还长,她相信自己可以等得到,等到他毫无负累地让她看清他的伤口,并对她倾诉他心底的怅惘与遗憾。
敏锐的猫咪没再勉强,只把自己受伤的手交给了对方——他好像真是爱极了她的手,明明那些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他也还是要介怀,一边紧紧皱着眉一边仔仔细细地帮她涂药,哪怕一点点细枝末节也不肯放过,折腾得她都有点困了。
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又重新躺下枕在男人的大腿上,美丽的眼睛眨得越来越慢,像是要打瞌睡了。
他看得莞尔,忍不住温柔地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颊,同时眼睛又看向了她颈间的红宝石项链——他早就注意到它了,尤其刚才两人亲昵时它还有些碍事……
“这是你哥哥送的?”他似是不经意地问起。
白清嘉还在犯困,就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嗯……”
他没很快接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送首饰……?”
这语气……
白清嘉睁开了眼,仰头看着男人状似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就问:“这么酸……你吃醋了?”
他的眉头又皱了皱、看起来严肃得很像那么回事,还矢口否认说“不是”,可她知道他就是吃醋了,十分笃定。
“我才不会看错呢,”她得意洋洋地向他宣称,尾巴又翘起来了,“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明明吃醋还不肯承认、就会背地里变着法子较劲,心眼儿比针孔都小,我见得多了。”
这话说的……
尽管徐中将一直知道怀中的女人历来就有数之不尽的追求者,可当亲耳听到她如此自然地谈起这些事时心中仍然难免会被掀起些许褶皱;他咳嗽了一声没说话,看起来有点像是生气了,她却因此更得意,又笑着伸手想触摸他的脸,他皱着眉拉住她的手腕,还说她:“刚涂的药,别乱动。”
又严肃又无奈。
她的心情特别好、只觉得扬眉吐气,顾自开心了一会儿才想到要哄他,依然带着三分调侃:“真生气啊?那是我同父同母的哥哥,送条项链也没什么吧——你就没给你妹妹买过类似的东西?”
——还真没有。
过去他家中十分清贫、最艰辛时连温饱都难以保证,徐冰洁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也就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即便最近半年他升任巡阅使手头渐渐宽绰也没有给妹妹买过什么昂贵的物品,一般是给钱让她自己料理生活琐碎,偶尔送礼物也就是书本、钢笔一类的东西。
他正要开口回答,没想到她却忽然不想听了,漂亮的小脸儿沉下去,人还在他腿上翻了个身。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她甚至是气鼓鼓的,“……我不想提她。”
近来在皖地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月前在新沪被人欺凌的糟糕记忆都有些被淡化了,可如今火车轰鸣着向上海奔去,那些复杂的现实纠葛便要再次翻到眼前——也许她真是心眼儿小吧,至今还远远没有打开心结,甚至一想到徐冰洁扎的羊角辫都忍不住要上火,说话时连语气都变得紧绷了,背影也显得冷冰冰的。
身边的男人沉默下去了,她心里便跟着憋起了气、也懊恼自己刚才主动提起了这个惹人不快的话题,纠结间肩头又忽而一暖,是他在用手轻轻摩搽她的肩膀,气氛充满温情。
“好,我不提,”他弯下腰来轻轻哄她,声音就在她耳边,“不过她总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应当学学道理。”
她撇撇嘴,心想这些话她才懒得听,管他妹妹是孩子是大人都跟她没关系,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你就老实告诉我好了,”她又扭回身子来了,眼睛一直瞪着他,“我和你妹妹吵架,你是站在她那一边还是站在我这一边?”
他都没犹豫,直接就说:“你这一边。”
她:“……”
她原本其实是打算抓到他一点小毛病然后借机发挥好好闹一闹脾气的,没想到眼下听他答得那么干脆自己反而噎住了,不上不下地杠在那儿,憋了半天才冷哼一声,嘴硬:“油嘴滑舌,等真打起来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被她这个闹别扭的小模样逗笑了,一向冷峻的男人笑起来总会显得更加迷人,她被他迷得晕晕乎乎的,下一刻又看着他牵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珍惜的吻。
“真的站你这一边,”他很认真地说,“你是讲道理的人,即便真有矛盾也一定是别人先做错了事。”
这话……
她继续撇嘴,心里又在抱怨他狡猾、为了哄人居然不惜给她戴高帽,可同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被这两句话取悦到了,原本就不太像样的小脾气倏而散了个干净,最后都没法回嘴、只能又哼一声并再次转过身去。
……短短几分钟内已经转了三四回了。
身后的男人又在低笑,好听的声音让她一颗心痒痒的,与此同时她还听到火车碾过铁轨时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声响,规律而稳定,听久了竟也有些悦耳,使那些一刻不停的颠簸都显得没那么恼人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被规律的噪声催得犯起了困,像猫一样在他身边抻了个小小的懒腰,随后就慢慢合上了眼。
“你明天能不能早点叫我起床?”她迷迷糊糊地问他,“我得早点回我自己的包厢去,免得被我二哥抓到把柄……他那人很讨厌,要是看到我从你这里出来一定会笑我很久……”
他一边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撒娇一边听她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眼中的笑意一直没有消退——他们只在一起一个月而已,中间还来来回回地不断经历分别,他的笑却已经比以往许多年加起来还要多了。
“好,”他温柔地答应她,“放心睡吧。”
她一贯是很信任他的,一听他应了声人就更瞌睡,那时车窗外是一片荒芜广袤的原野,而原野之上又是一片皎洁温柔的月色,它极安静地映照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那一刹那她只感到极致的安全与静谧。
他就在她身边啊。
那她……就好好睡一觉吧。
第127章 舅兄 回家的路
徐冰砚没有失言, 的确次日一早就叫白清嘉起床了。
他是军人,有最严格规律的作息,早上五六点起床对他来说只是稀松平常, 可对白清嘉而言却是酷刑——她真的起不来, 原先做小姐时都要十点以后才睁眼, 即便是后来家道中落出去做工的那段日子也是七八点起床、从没有五六点就下地的经历, 何况昨天半夜她跟他又……
……那怎么可能起得来!
她难受得要命,被他叫醒时勉强睁开眼睛探头往车窗外看了看, 发现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天都还没亮呢,于是又一下缩回男人怀里,还嘟囔着抱怨:“这也太早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的怀抱温暖极了,宽阔的胸膛靠着也舒服, 她几乎是一沾就立刻睡过去了;他也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可同时又知道如果真依着她的性子让她晚起、最后又不幸被她哥哥发现,那她一定会把脾气发到他身上来, 解释不清的。
“清嘉, ”他又试图哄着她起来,“你……”
大小姐才不听呢, 只顾着扯住被子盖住耳朵、又一个劲儿往他怀里躲, 嘴里模模糊糊地还在抱怨,眉头都难受地皱起来了;他实在拿她没办法,再次尝试失败后也就放弃了,一边伸手搂住爱人轻轻安慰, 一边又提前为天亮之后她朝他发火的惨淡光景默默做起了准备……
事实证明,徐冰砚的确是很了解白清嘉。
她由着自己的性子舒舒服服地睡到天光大亮才起,结果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说已经九点半了、眼睛立刻就瞪得圆溜溜的,一边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照镜子整理衣服, 一边又不停地扭头指责在一旁帮她找梳子梳理头发的徐冰砚:“大骗子!不是都说好了今天要早点叫我起床的么?你为什么不叫我!现在我二哥肯定已经发现了,他会一直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好几个月都不消停!你让我怎么办!亏我那么相信你!”
“大骗子!”
他:“………………”
等两人到餐车时已是上午十点过五分。
白清嘉还没放弃自救,心想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就让徐冰砚先一步到餐车去,自己又等了十分钟才装作起晚了姗姗来迟,结果一进门就撞上了她二哥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是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表面上看虽说还能算得上是和煦,可那眼神其实早就凉了。
白二少爷内心也是五味杂陈,暗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家里这个一向视男人如粪土的妹妹一旦动情就会变得如此离谱——一个堂堂的大家闺秀、竟自己巴巴儿地跑到男人房里过夜去了,可见法兰西正是万恶之源百毒之首,没几年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教坏!
他实在不快,可餐车里还有好几个士兵在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舍得让妹妹脸上挂不住,遂只一切如常地招呼妹妹坐下喝咖啡,一双狐狸眼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尤其盯着她的嘴唇和脖颈不放;而这让徐冰砚也有些不快,尽管理性上知道白清远是她的兄长,但感情上他总不希望她被其他男人盯着看,于是有意伸手叫了列车上的乘务去端早餐上来,以此打断白清远的注视。
白二少爷是在欢丨场上淌过来又淌过去的人,怎么会瞧不出徐冰砚这点用意?当下也是被气笑了,漂亮的狐狸眼朝妹妹抬了一下,接着便意有所指地说:“你是有哥哥的人,要是真被什么人欺负了可别不吭声。”
说着随手就从后腰掏出一把枪来,半是认真半玩笑地说:“哥替你崩了他。”
白清嘉:“……”
她哥哥这话虽然做不得多少真、可却显然令车厢内守卫的士兵们十分紧张,尤其是徐将军左右两位副官,一看到枪械便立刻联想到暗杀,褚右副更是直接一步上前要缴白二少爷的械了。
“褚元。”
气氛紧绷时还是徐冰砚开了口,眉头微皱地挥手示意自己的右副退下去,彼时白二少爷还是一副风流相,指尖夹着一根烟也不知道有多悠闲,眼里根本没这些凶神恶煞的兵,就跟在逛戏园子一样自在恣意。
“属下鲁莽,多有冒犯,”徐冰砚的态度就郑重多了,严肃的男人在许诺时一贯审慎,显得比平素更加认真,“我对清嘉同样珍惜,尊重她也爱护她,凡有我在一天便不会让她受委屈,二少爷大可放心。”
这话说得诚恳,虽则并无什么漂亮的修饰,可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出他的真心,只白二少爷依然神情散漫,大概心里仍不太能接受自家妹妹要被人领走的现实,连话都没接。
白清嘉也是头回听徐冰砚这么直白地陈情,心里不自禁便漫上了一阵甜蜜和惊喜,只是他最后那句“凡有我在一天”让她感到不太吉利,于是没忍住偷偷瞪了男人一眼,转回头去才开始打圆场哄她二哥,来来回回都是好听的话,好不容易才让白二少爷收了枪。
又靠了两小时,火车终于是到了上海车站。
下车前白家兄妹一同去了母亲的包厢帮着收拾东西,彼时贺敏之也已辗转听说了次子在餐车里拔枪的闹剧,忍不住就埋怨他:“你说说你,跟人家一个将军拔什么枪?得亏人家脾气好不跟你计较,不然万一真闹起来你打算怎么收场?你妹妹还要跟他过日子的!”
白清远挑了挑眉,心说将军又怎么样,手底下人的军火还不是从他这儿来的?何况他一个做舅兄的,敲打敲打未来的妹婿能是多大的事?应当应分的。
不过他没还嘴,白家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这样,尤其白清远白清嘉这两兄妹,面对父亲时泰半都是一副嘴不怂的逆子模样,转而面对他们母亲时就温柔得多了,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不会顶。
而眼下白清嘉看着哥哥挨训心里也觉得有点痛快、嘴角都跟着悄悄翘起来了,她母亲一见又冲着她来,说:“你也是!不知道你哥哥是为你好?大半夜跑到人家那儿去做什么?你们还没结婚呢!”
批评完后又把看热闹的儿子赶出了包厢,拉着小女儿的手偷偷地问:“清嘉,你们……你们有没有……?”
白清嘉一愣,品了一会儿母亲为难的表情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漂亮的小脸儿一下子涨得通红,立刻尴尬地连连摇头,说:“母亲想到哪里去了!那……那当然没有……”
她可没有撒谎——诚然眼下二人正是情浓,昨夜也的确……的确在床上……纠缠了一番……但衣服都好好地穿着,他也没有做特别过分的事,就……就只是……
白清嘉的脸颊烧得滚烫、也不敢再回忆昨夜那些羞人的细节了,她母亲见她神情躲躲闪闪、一时也拿不准事实究竟如何,僵持了半天也就只好长叹一口气,依稀带着恼恨的意味说:“一个两个的都不听话,那你们还要母亲做什么?干脆都出去自己过日子好了!”
贺敏之心里的别扭和恼火一直持续到了下车的时候,而片刻之前气得都掏了枪的白二少爷却是难得没再追着这件事纠缠,或许是因为重归故里的感慨太过强烈,即便洒脱如他也难免要生出几分怅惘了。
三年……
……他离开上海已经三年了。
车站的变化倒不大,只是比早先更陈旧了些,四月的沪上十分可亲,温柔烂漫的春日已然降临,旧年的风霜雨雪在这样的晴光中似乎都已不足挂齿,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了。
白清嘉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她二哥微妙的神情,浪荡公子身上难得萦绕的愁绪是很令人心疼的,她于是姑且放下了方才与他结的怨,走到他身边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微笑着说:“二哥……欢迎回家。”
“回家”……
是啊。
……他回家了。
不必再流浪于异国的街头、在陌生的语言和人群中游走,也不必再在每个节日到来前掩饰冷清、尽力不让同样背井离乡的友人为他担忧,更不必一再勉强忽略心底对于故人们的思念、甚至担心……他们之中的某些在他归来前就永远离去了……
香烟在指尖燃烧着、他一时忘了抽,朦胧的烟雾在眼前升腾,迷离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沪上连绵的雨季,那是柔美的丁香最不耐受的时节,很容易就会被摧残得凋零一地……
丁香……
白清远有些出神了,差点要被燃烧的香烟烧到手指,白清嘉默默看了他一眼,虽不知他在那一刻究竟想起了谁,可却能透过那双一向喜欢游戏人间的眼睛看到些许惆怅和温情,心中一时静极。
正出神,车站前已经驶来了几辆军车,其中一辆是徐冰砚特意给白家人安排的——他还有公务在身,战事结束后总有一大堆善后要做、同时也免不了要与各方通讯周旋,今日还要回到警政厅去、不能亲自送他们回家了。
?
这是在火车上就说好的事,彼时为了求得爱人的原谅他还哄了她好久,可就算这样等到上车时白清嘉还是垮下了脸,漂亮的眼睛垂下去、一看就是不高兴了。
“我很快就去看你,”他无奈地避过旁人低声对她允诺,“明天,最迟后天。”
她撇了撇嘴,摆明是不太买账的,只是情人间的不满再怎么都会透出缠绵,她瞧他的那一眼带着勾子、活生生要勾走人的三魂七魄,站在徐冰砚身后默默瞧着的张颂成骨头都不禁跟着一软,又赞叹他们将军真是定力过人,若换了旁人天天跟这样活色生香的美人待在一起、恐怕老早就要将诸种缠身庶务丢在脑后了……
白清嘉可不晓得旁人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打从上车跟那人分开以后就有些神思不属,暗笑自己真是得了相思绝症,人才刚从眼前离开便盼着再见了;好不容易收回神思抬眼往窗外一看、才发现车子走的路不对,不像是要去华界的小弄堂,倒像是要去当初他们家的白公馆。
她赶紧叫停,说走错了、想请司机先生掉头,哪成想话一出口便听她二哥闲闲一笑。
“没走错,”白二少爷优哉游哉地靠坐在车窗旁,漂亮的狐狸眼中有一场璀璨的花火,似乎还在欣赏妹妹和母亲的惊诧,“就是回家的路。”
第128章 回家 此日宜团圆。
凭白清嘉怎么大胆也终究是没有想到, 她二哥白清远竟是如此一个闷声办大事的人——不单悄无声息地把当初他们家被人坑走的白公馆给赎了回来,而且还先一步让人去弄堂里把父亲和大哥一家接了过去,等她和母亲随他一起乘车到家门口的时候, 润熙和润崇已经乐陶陶地在气派的洋房花园里跑来跑去了, 笑声飞出了高墙、可别提有多快活。
过去一度享誉沪上的白公馆说来也是经历了不少变迁。
它最初是上海商会的几个理事为了托白家和袁大总统搭上线而联合赠给白老先生的礼物, 白清嘉从法兰西回国的那个时候它才落成不到一年;后来白家倾覆, 它也跟着被银行收走了、借以抵偿白老先生被自己的三姨太联合外人坑去的那笔巨债;在这之后它还换过两回主人,一回是个洋人, 住了不到半年便离开远东回国去了,接着又转手给了一个浙江的富商,人还没搬进来呢、白二少爷便紧接着赶到了,多花了三千大洋托别人代自己将房子买下来, 人虽远在日本,可惊喜却早已为家里人备好了。
此刻他便怡然自得地站在白公馆精巧的铁艺大门前,一边欣赏母亲和妹妹震惊的脸色一边优雅地抽烟, 过了好一阵才总算心满意足、笑着上前搂住她们, 说:“可别单愣着,回家么, 总得高高兴兴的才好。”
进花园时白清嘉只觉得恍如隔世。
它是变了不少的, 虽然看起来依然花团锦簇,可种的却不再是贺敏之钟爱的木芙蓉和秋海棠,自然更没了此前盛开在她窗下的那一丛白木槿;只有建筑本身没有改变,坐北朝南的大洋房, 平面五开间,立面三段式,一排罗马立柱显得甚为气派,彩色琉璃玻璃旁配了实木雕花的栏杆, 乃是沪上中西合璧的一例典范。
这是……他们的家。
他们失而复得的家。
怔愣间孩子们已经朝他们跑过来了,润熙和润崇都高兴地往贺敏之和白清嘉怀里扑,亲热地一会儿叫“祖母”一会儿叫“小姑姑”,只是看着白清远的神情有点复杂——既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小时候从西洋给他们带回巧克力的二叔,又因整整三年的漫长分别而有些不敢认人,于是纷纷怯生生地缩在祖母和小姑姑怀里,只敢拿眼睛偷偷地瞅人。
这一幕让白清远也有些心酸,可他这人浪荡、绝不会把那些个酸溜溜的情绪摆在脸上,于是只假作被两个孩子逗笑了,还随口调侃:“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二叔才出去几年,这就不认得人了?”
说着便挨个在侄子侄女儿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接着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巧克力——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揣进去的!
孩子们能有多难讨好?两块糖便足够他们想起一个人了,接着便双双抛弃了祖母和小姑姑扑到了二叔怀里,还跳着脚要从坏心的叔叔举高的手里抢东西吃呢。
笑闹间房子里的人终于听到了动静,白清平和邓宁一同跑出门来看,秀知也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白老先生出来了,一家人在沪上四月晴明的春色里再见,各自心中都有千千万万难以言说的喜悦和酸楚。
白清平都不知道该当先拥抱谁了——是先拥抱历经战火九死一生回来的母亲和妹妹?还是先拥抱流亡海外背井离乡三年的弟弟?一个年过不惑的大男人、此时又不禁潸然泪下,最终一把将三人都抱住了,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好,好,你们终于回来了……终于都回来了……”
同样老泪纵横的还有他们的父亲。
他几乎已经动不了了,可还是拼命伸着手想去触碰自己的家人,嘴唇打着颤一直试图说话,可其实发出的却只有模糊不清的声音,既嘶哑又难听;可他的家人们都知道他在呼唤他们的名字,他先拥抱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随后又朝自己的次子伸出了手。
他骂过他多少回?数都数不清。一开口就说次子是酒肉纨绔、活该打死了事,可真等人出事时却又不惜拖着老迈的躯体为之奔走,在风雨飘摇的时局下掏出三万大洋买他的命,自此便昼夜挂念日月担忧,只怕自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而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好端端地,平平安安地。
“父亲……”
白清远蹲在父亲的轮椅前,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威严庄重说一不二、甚至有些强横专断的父亲变成了一个如此单薄孱弱的老人,他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对自己的孩子吹胡子瞪眼、也不会再抄起棍棒作势要打断谁的腿,他只是一直看着他流泪,嘴里着急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那是他的父亲。
是他……想念已久的家人。
春光大好,万里无云。
此日宜团圆。
另一边的徐冰砚此刻则刚刚驱车抵达警政厅。
季思言季公子早就听说了他今天要回来的消息,上午就专程到公所来等人了,见到老友后也是眉眼带笑,撑着拐杖上前给了对方一个热情的拥抱,又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巡阅使当得可真是硬气,还以为这回最多拿下皖中,哪想到两省都安定下来了,北京可该给你下嘉奖令!”
徐冰砚听言笑笑、神情也是难得显出了几分轻松,接着顺手搀住好友的手臂,同他一起走进门厅去了办公室。
一进门季公子便挑了个软沙发坐下,一边娴熟地给自己倒茶又一边询问:“不过你那个军火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原本我还打算替你去求求我家老头儿,谁知道一转头你仗都打完了。”
他还不知道白清远的事,因为徐冰砚早早就让人把相关的消息都封锁了。
白二少爷毕竟曾遭到当局的通缉,后来在日本从事的革命活动也为北京所不容,倘若他在两广一带活动那倒也还好说,可若在上海就不那么便利了,即便有他这个巡阅使从中作保,太过招摇也容易惹祸上身;眼下徐冰砚对外还是隐瞒白清远的存在,至于这次和往后进行的军火交易该如何说明,他也要再做更细致的考量。
“都是阴差阳错。”眼下他只简单地答。
季思言是聪明人,一听徐冰砚的口风便知道这背后有官司;他也不小气、并未逼迫老同学跟自己交底,毕竟他不是华东军部的人,有些事不知道也好。
他耸了耸肩,神情十分洒脱,顿一顿又邪笑起来,问:“那你可见到白家那位大小姐了?亲自跑到皖南一趟,总不兴还没求得美人儿的芳心吧?”
情浓的恋人总是恋恋难舍,一旦听他人提到对方都难免暗暗出神——其实徐冰砚又哪想在此时跟白清嘉分开呢?他同样舍不得她,只是把情绪藏得更深些罢了。
他的神情如此微妙、季思言又与他相交多年,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猫腻?他当即就笑开了,一边拍巴掌一边恭喜老友抱得美人归,又调侃:“总算是定下来了,你二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在一旁看着都替你着急。”
谁说不是?
即便从她归国那一年算起也有近五年了,而实际上他们的初见还要再往前推四年——这九年来发生了多少事?他们曾在毫不相关的道路上各自行走,偶尔产生交集却又很快彼此远离,幸而最终那些迷障都被一一打破了,旧年的妄想化成了现实,直到眼下他仍感到不可思议。
“是很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双黑沉的眼睛却难得显得不那么晦暗,“好在最后还是有一个结果。”
如此温情的神色也让季思言有些感慨,遥想当初在军校里相识时他这位老友才刚刚经历了亲人离世之痛、辞官离京之苦,彼时他总是独来独往面无表情,同窗间偶尔也有非议,说他是太过傲慢看不起人、因此对他也有些排挤;万幸如今终于有一个人能给他慰藉,即便并不在眼前、只要一想起便心生欢喜,这就是最好的了。
他也跟着笑了,正要开口再说两句恭喜的话、警政厅外面却传来一阵喧哗声,没过多久褚元从门外进来了,当被将军问及外面在闹什么时,这位副官便一丝不苟原原本本地答道:“报告将军,是您的妹妹来了。”
正在警政厅外大闹特脑的的确正是徐冰洁。
这位小姐近来的日子过得可不算如意——一个多月前她恶从胆边生、往白老师身上泼了油漆,结果却不幸正巧被她哥哥撞见;她从未见过哥哥发那么大的火,那时他身上也沾满了油漆,看着她的眼神可怕极了,有一刻甚至要动手打她,最后却在她恐惧的痛哭中作罢。
“徐冰洁,”可他的眼中却全是冷漠和失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完他就走了,像是再也不想看到她,疏远的背影让她忽然希望刚才那一巴掌能真的落在自己身上,起码这代表着……他还愿意管教她。
更可怕的是之后她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他不让她回家,派人把她关在学校的宿舍里,可没过几天学校的处分通知就下来了,她因“违反校纪”和“品德败坏”而被开除了学籍;那几天人人都在笑话她,她原本都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了,可一眨眼的工夫却又跌回了泥地里,谁都可以议论她、甚至谁都可以在经过她时狠狠踩她一脚。
她是多么孤立绝望啊。
她哭、她闹、她拼命争取想见哥哥一面,在学校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后来校方终于也不肯留她了、把她从宿舍里赶了出去;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回家了,可就算好不容易逃回了哥哥的官邸也还是被门口凶神恶煞的士兵拦在了外面,他们说将军严禁她再回到这个家,除非她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为自己愚蠢的行为做出有效的弥补。
第129章 哭诉 感情里外里吃亏的只有她一个……
弥补?
什么叫弥补?
是让她去跟白老师道歉么?
好!她愿意!只要能得到哥哥的原谅她什么都愿意做!
可她不知道去哪儿找白老师, 后来只好又转头去求张颂成,对方看着她的神情也是十分怜悯,还告诉她:“你白老师如今不在上海, 何时回来尚且待定, 你还是先安心回学校待着吧。”
她一听这话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说哥哥不要她、学校开除她, 现在连张颂成也不管她了,他们这是看不得她好、一心想要逼死她!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真把张颂成折腾得一个头两个大, 心说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不单要跟着将军在白小姐门前受冷遇、如今还要面对他妹妹的撒泼打滚儿,一口气叹得十斤沉。
“你先不要这样,”张颂成认命地蹲在徐冰洁面前, 试图把人拉起来,“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你自己冷静几天, 将军今日也要离开上海, 估计要等仗打完了才能回来,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吧。”
那段日子徐冰洁只埋头在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根本都不知道她哥哥又要出去打仗的事, 一听这消息又被吓得瞪圆了眼,猛地抓住张颂成的手臂问:“哥哥又要去打仗了?危险么?能赢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张颂成也说不好,毕竟孙倪二部兵力强盛、又勾结日本人封堵了沪军营的军火输入,他们将军是步履维艰——可说这些给徐冰洁听能有什么用?她又帮不上忙, 只能平白跟着担惊受怕。
他于是说了谎,声称这回出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要不了多久将军就能平定动乱。
徐冰洁松了一口气,似乎终于安了心, 默了默又抬头看向张颂成,可怜巴巴地问:“那你说等哥哥回来之后他会原谅我么?到时候……他不会还不想见我吧?”
张颂成沉默了,心想这可说不准,毕竟他们将军处事一向公正严厉,这回对其他几个闹事的学生只做停学处分、却让学校把自己的亲妹妹开除了,可见属实是动了真怒,不定到何时才能消气。
他正要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不料抬眼时却见徐冰洁又瘪起了嘴、摆明是一副又要哭闹的模样,于是赶紧改口,言之凿凿地说:“怎会如此!你是将军的亲妹妹,他怎么会真的不管你?他一定会原谅你的,回上海以后就会见你!”
——结果事实却不是这样。
眼下徐冰洁跑到警政厅门口大喊大叫闹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能等到哥哥出来,左右就只有一个张颂成在苦着脸劝:“小祖宗,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快走吧快走吧,在这闹开了对谁都不好!”
她才不管呢,立志今天一定要见到哥哥求得他的原谅,转头看到张颂成又觉得来气,还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我哥哥一定会原谅我的么?那他现在为什么不出来见我?你们都是大骗子!你们都欺负我!”
……声音是越来越大了。
张颂成头疼得要命,一边勉力稳定徐冰洁的情绪、一边给身边的士兵打眼色让他们进去找褚元,没一会儿他这位同僚就从里面出来了,阴沉着脸的模样十分瘆人,盯着徐冰洁冷声说:“军部重地严禁喧哗,闹事者一律移交警察厅,没有例外。”
褚元可不像张颂成一样好脾气,冷漠的样子让人心尖儿发颤,徐冰洁也是害怕了,可却仍试图外强中干地挽回颜面,还扬着下巴说:“你少吓唬人了!我是我哥哥的亲妹妹!你敢把我怎么样!”
谁知褚元根本不买她的账,一挥手就要让身后的士兵把人拿住,那不讲情面的做派把徐冰洁的志气全吓飞了;张颂成一见赶紧又上去唱红脸,一边拦着士兵抓人一边又好言好语地劝人先走,两人软硬兼施恩威并用,果然把徐冰洁这个心无城府的小丫头唬走了。
张颂成见状长舒一口气、终于感到轻松了不少,一旁的褚元冷眼瞧着他,硬邦邦地说:“将军的家事并非外人可以插手,张颂成,你最好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如此严厉的措辞听上去真是十分骇人,可张颂成根本不怕,因为他最明白他们将军的心——又是开除又是不让回家,阵仗闹得天大,可难道这样那小祖宗就不是将军仅剩的血亲了?
将军是很记挂她的,前段日子自己咬着牙掏腰包给徐冰洁找了个住处,原本都打算自认倒霉闷声吃了这亏,没想到几天后自己的军饷中就多了一笔钱,正巧和他为徐冰洁垫付的房租相抵,将军的意思难道还不明白么?
骨肉血亲……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抛弃的。
另一边的徐冰洁可不知道这些细节,眼下正孤伶伶一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曼妙的春光完全不能感染她,只让她感到越发孤独悲伤。
天大地大,只有一个她是无家可归的,除了张颂成因为可怜她而为她租下的那个小房子以外她根本就无处可去——而回去又能怎么样?面对着空荡冷清的屋子,她只会更伤心更憋屈。
她又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逡巡了一阵,最终还是打算去找自己的好友苏青——她姨母家就在附近,今日是礼拜六,她应该是在家的。
苏青的母亲姓田,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婚嫁后随丈夫去了直隶省,大约八年前因病过世了;她还有一个妹妹留在上海,嫁了一个小商人并育有一儿一女,家境尚算殷实,在大马路附近有一座独门独户的小洋楼。
徐冰洁登门时苏青果然在家的,还很热情地接待了她、邀请她上二楼到自己房间坐坐,只是从一楼走廊经过时迎面撞见了苏青的表弟和表妹,两人都对自己的表姐不太客气,错身时还小声讽刺了一句:“都招待起客人了?还真当这里是自己家……”
彼时徐冰洁心烦意乱、倒没听清这句嘀咕,而苏青虽然听见了神情也依然从容自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像是早已习惯了。
苏青的房间不大,也许是整座房子里最小的一间,因方向朝北而缺少阳光、多少显得有些阴冷,好在如今已是四月了,这些不如意倒还没那么显眼;她将这间不大的房间布置得很细致,床侧有一对用来会客的小椅子,椅子对面还有一个略显陈旧的梳妆镜,或许是别人用旧后不要的,她重新给它铺上了浅粉色的桌布、也许还重新上过漆,便又看起来精细漂亮了。
她跟徐冰洁一同在小椅子上坐下,又给对方倒了一杯红茶,温柔地问:“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了?还哭丧着脸?”
她不问倒罢了、一问徐冰洁就难免崩不住委屈,两条小羊角辫伤心地抖啊抖,看着苏青说:“我哥哥回上海了,可他还是不肯见我……我去警政厅找他,他手底下的人还说要把我抓到警察厅……”
越说越委屈,终于哭起来了。
苏青一听眉头也皱紧了,同时赶紧去拿手帕给密友擦泪,一边擦又一边安慰:“好了好了,先别哭,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的……”
“有的、有的!”徐冰洁却哭得更伤心,整个人都慌得乱了套,抓着苏青的衣角神色惊恐,“苏青,你说我哥哥会不会真的不要我了?他是不是再也不会管我的死活了?我就只有哥哥了……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嚎啕大哭。
苏青伸手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其实心里也没想到冰砚哥哥会对自己的亲妹妹这么狠心——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还不能算完么?何况冰洁也已经被学校开除了,这样的惩罚在她看来已经足够重……
“现在我该怎么办?”徐冰洁还在抽泣,“我真的只是想见哥哥一面,只要见到他我就可以跟他解释了,其实那个泼油漆的主意不是我出的、是汤晓晓……我、我只是……”
这也是实话。
她那时虽然讨厌白清嘉讨厌得紧、也的确一心想要把她赶出新沪,可她想到的主意就只有把她的衣服和教案丢到泥巴里去,并没说要往她身上泼油漆;那主意是汤晓晓出的,事发当天她才晓得——她哥哥早就告诫过她在学校里不要惹是生非、更不要找白老师的麻烦,这话她是听进去了,怎么敢明知故犯?偷偷摸摸那种也就罢了,当着全校的面往人身上泼油漆她还是不敢。
当时她也说算了,可汤晓晓她们却说话激她,问她是不是怕了姓白的、抑或只是单纯胆小怕事,她也是脑子一热才跟着她们一起上了楼从窗口泼下了油漆,事后想想……也的确是太过分了。
如今呢?那些撺掇她的人还好端端在学校上课呢,只有她,不仅没了书读、而且还被哥哥逐出了家门,感情里外里吃亏的只有她一个!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她也生气起来了,大声抱怨着,“明明事情都是一起做的,凭什么有人就可以好端端不受惩罚?出了事一个个跑得飞快,就知道推我出去顶雷!”
这话其实是冲着汤晓晓那几人去的,可苏青听了却脸色一僵——她才是那个从头到尾把嫌疑撇得干干净净的人,明明一直拱着徐冰洁的火、还给她出了让丁务真抢走白清嘉翻译的主意,可真等到闹事的那天她却什么也没参与,因此后来学校调查时她也没沾上任何污点,俨然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此刻面对徐冰洁的指摘她的神情也有些微妙,低下头抿了抿嘴,又想了想说:“那……那等你见到你哥哥以后就把这些事都推到我头上吧,我把它们全认下,你和冰砚哥哥也就能和好了……”
徐冰洁一愣、这才明白苏青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开玩笑,苏青对她多好啊!她徐冰洁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怎么会把麻烦都丢到她身上?何况她本来就没有参与那些事,的的确确是无辜的!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此刻徐冰洁反而愧疚起来了,完全没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什么不对,还抱着苏青的手臂反复解释道歉,“你知道我的,脑子笨嘴也笨、根本不会说话,我绝对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你是最好的!真的!”
……真诚得就差要把心剖出来给人家看了。
这台阶递得让苏青十分满意,她的神情缓和下来,继续温柔地摸了摸徐冰洁的头,先是好言好语地哄慰了她一阵,随后眼睛一转、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
“要不……”她试探着问,“……我替你去找冰砚哥哥说说?”
第130章 左右 “什么矿山?”
其实苏青早就想见徐冰砚一面了。
毕竟……她是喜欢他的。
她还记得多年前头回见他时的场景呢, 那时她才读中学、刚与徐冰洁结识不久,有一个傍晚正撞见他来学校接妹妹,英俊的军官站在暖色的黄昏里, 英挺的侧影显得既肃穆又柔情;他妹妹像小鸟一样快乐地飞到他身边, 他便眉眼含笑地轻轻摸摸她的头, 像是一个可靠的家长, 足可以给人一个避风的港湾。
……与她的“家人”截然不同。
她的父亲也是军人,是直隶省欧阳峰将军的麾下, 可他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更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他就像所有有头脸的军官一样娶了不知多少房姨太太,母亲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先大概得宠了几年、后来人老色衰就被男人抛在了脑后,自此落落寡欢郁郁而终。
她这个姨太太的女儿也不受待见, 尤其母亲亡故后日子就更难过,她不愿在家里备受冷落,于是一气之下来了沪上投奔姨母, 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寄人篱下。
平心而论, 姨母待她是不错的,给她吃给她穿、还愿意花钱供她读女子大学, 可她的姨父和表弟表妹却总对她横眉冷对, 大大小小的争吵从她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一直纠缠了她许多年。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逐渐学会了笑脸迎人——无论对谁都好、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表现得周到耐心,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她发过誓的, 等念完了书就从姨母家搬出去,她苏青不会一辈子委委屈屈地低头做人,她一定会有自己的家,从此不必忍辱受气、可以痛痛快快地过日子;徐冰洁也有与她相似的愿望, 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从小被哥哥一手带大,她不愿跟他分开,只想找个好心的嫂子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她为什么不能做她的嫂子呢?
她原本就喜欢他的、笃定他不会像她父亲一样荒唐滥情不负责任,何况如今他还成了巡阅使将军,权势在握的男人总会显得更有魅力——她真的很渴望成为他的妻子,从此过上一帆风顺径情直遂的日子。
但她碰到了一块绊脚石,便是那位美得令人恼恨的白老师。
她能看得出来,冰砚哥哥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即便始终压抑却仍然抹不去丝丝缕缕的柔情,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真实的渴慕,强烈得让人根本没办法忽视——那个女人又凭什么得到这一切呢?只因为她有一个漂亮的皮囊?像她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根本就没见过人间世相,怎么可能真的理解冰砚哥哥的心?
她根本不配跟他在一起。
她承认她是嫉妒了、也害怕被那个女人抢走原本可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她可不会像汤晓晓那些蠢货一样贸然动手,因为她早就想明白了,尽管人人都可以拿出刀来捅那个女人一下,可真正能断绝她和冰砚哥哥在一起的可能的却只有徐冰洁。
冰洁是冰砚哥哥唯一的妹妹、仅剩的家人,难道他会不在意她的感受么?如果冰洁和那个白清嘉之间真的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难道冰砚哥哥还能罔顾这一切和那个女人结婚?
所以她必须要想办法让冰洁替她去做一切。
这并不困难,毕竟冰洁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儿、同时还对她十分信任,她只要简简单单说几句话就能让对方冲锋陷阵——愧疚?好吧,她确实也对她有些愧疚,可做这一切不也是冰洁自己的希望么?她的确也讨厌那个白清嘉啊,她苏青只是在旁边小小地加了一把柴而已。
最终一切都如她所愿了:冰洁和那个白清嘉打得不可开交、还正正好是当着冰砚哥哥的面,而她苏青却干干净净全身而退,任谁都不能把脏水泼到她的身上。
——可她却没有料到冰砚哥哥会发那么大的火,不仅让学校开除了冰洁,甚至直到今日仍然不肯见她。
他就那么疼那个姓白的女人?为了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要了?
不可能!他只是想给冰洁一个彻底的教训,只要熬过这段日子他们一定还会和好如初——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么可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而眼下就是她出场的最好时机了。
她要去劝一劝冰砚哥哥,帮这兄妹俩牵一牵线搭一搭桥,这不仅能哄得冰洁开心、而且恐怕也是冰砚哥哥心中的愿望,到时他就会知道她苏青跟那个白清嘉是不一样的,只有她才能和他的家人相处融洽,只有她才能让这个家庭真正和睦幸福。
苏青垂下了眼睛,继续柔声安慰着在自己身边哭泣的徐冰洁,面容沉静落落大方,而眼底……却闪烁着明明灭灭的暗光。
与此同时,身在白公馆的白清嘉却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暗中惦记,她正被重回故地的复杂情绪纠缠得神思恍惚,直到折腾过一天后总算回到了自己过去的闺房仍有几分缓不过劲。
白二少爷不单是上海滩第一的风流种,而且还是个排场大极了的主儿,纵然如今身份敏感不便大摇大摆地出去抛头露面,却仍然来回安排着人外出采买各种东西,什么名贵的珐琅彩大花瓶,什么俄国进口的真皮沙发,什么意大利匠人手工制作的玻璃器皿,样样件件他都要买回来,力求让这座公馆完全恢复以前的样子,哪怕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摆件都不能跟记忆里有所出入。
白清嘉的房间自然也变得跟过去一模一样了,她的床、她的衣帽间、她的梳妆台、乃至于妆台里的梳子和发饰,所有东西都没有变动,仿佛她根本没有失去过它,她只是外出参加了一场过于艰辛的旅行,现在她回来了,一切依然还是她的。
这当然是很好的,她毕竟也很想念过去的生活,看着曾经分崩离析的一切一点一点恢复旧日的模样内心也同样十分动容,可当她夜里躺在宽敞柔软的大床上准备入睡时,眼前又总会不停地闪过前段日子在前往柊县的途中看到的那一系列人间惨象——在荒原上排着长队只为抢一口泔水吃的流民,为了一块馒头而不明不白死在异乡的乡绅,还有冒着枪林弹雨上前线每顿饭却只能吃干面馒头和咸萝卜块的战士……
那么多人还在地狱里……她又凭什么平白享受如此富贵优渥的生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矫情,只是心里实在不安、以至于在舒适极了的床上躺着都还是辗转反侧,于是次日一早犹豫再三还是去找了二哥,彼时对方正端着咖啡杯低头看报,见到她后还笑着邀请她一起共进早餐。
“二哥……”她在他对面坐下,神情也是欲言又止,“我、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她二哥抬眉扫她一眼,笑:“这是做了多亏心的事,跟我还要吞吞吐吐?”
可不是要吞吞吐吐?
说到底二哥想怎么花他自己的钱她这个做妹妹的根本管不着,要对方配合自己的情绪做事就更没道理,她理亏,腰杆儿自然硬不起来,只能很委婉地同他表达自己的意思,希望他能更谨慎地处理自己财产,最好……能让它们被花得更有意义一些。
白清远听言挑了挑眉,当时表面上虽然不显,可其实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其实也看出自己的妹妹在这几年中发生了许多变化,瞬息崩溃的家族和跌宕起伏的际遇必然让她吃了很多苦,偏偏在这场灾难中他和大哥都没能帮上什么忙、最终一切都是她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孩儿担起来的,其中酸辛苦楚,即便他不多问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苦难是很厉害的东西,就好比一把锋利的锉刀,有人会在一锉之下支离破碎土崩瓦解,也有人反而会被打磨出更漂亮的光泽,也许他们的清嘉就是后者,曲折晦暗的经历并没有蒙蔽她的眼睛,反而给了她一颗更坚强明净的心。
白清远着实有些感慨,倒是难得将一贯的散漫收敛起几分,看着妹妹流露出几分正色。
“当初我流亡时父亲曾给过我三万大洋,这你还记得吧?”他叹了口气,“你二哥虽远算不上孝顺,可也还不至于要一辈子欠长辈的账,置办公馆采买器物花的钱就算我在还债,往后我也没那么多余裕再供家里奢侈,都在这一把上了。”
“父亲母亲终归是上了年纪、受不得太多折腾,”他又再次端起了咖啡杯,漂亮的狐狸眼微微垂下去,“回到家里养老,总归……算是个安慰。”
这都是正经的道理,字字句句都说在了白清嘉心坎儿上,她也瞧出回家之后父亲母亲脸上的笑容都渐渐多起来了,有时还会盯着熟悉的器物的发呆、心里似乎也充满失而复得的欣喜;他们已然老迈,父亲又生了重病,做儿女的又怎么忍心夺走他们心里的慰藉、逼着他们跟她一起去过清贫日子呢?
……也罢,这事还是听二哥的,她不再争了。
只是……
“说到钱,”白清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懊恼自己刚刚想起要跟哥哥提起此事,“有关静慈和她为你卖掉的那座小矿山……二哥你都晓得么?”
闻言,白清远原本稳稳当当端着杯子的手忽而一抖,里面的咖啡倾倒出来洒了他一身,还将早餐台上洁白的桌布弄得一片狼藉;他却顾不得这么多,眉头同样紧紧拧了起来,散漫玩笑之色倏然退去,此刻的他无比严肃也无比认真。
“什么矿山?”
他一字一顿地问。
第131章 已婚 “是么?二少爷回来了?”……
其实白清嘉早就料到她二哥对此事全不知情了。
静慈的性子一向内敛, 平素就寡言少语温雅恬淡,又怎么会把对别人的恩情挂在嘴上?纵然她为他们白家舍出了一座矿山也照旧是安安静静的,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眼下白清嘉将自己知晓的往事尽与自家二哥说了, 包括那座矿山价值几何, 也包括静慈曾因此被她父亲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说完后又叹息不止:“之前这一年家里窘迫拮据, 我也没有余力归还这笔欠账……哥,往后, 我们还是得想法子把这笔钱还回去的……”
那时她哥哥却已经不说话了,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好半晌都坐在那里回不过神。
白清嘉明白这种感觉, 毕竟当初在薛家她初闻此事时也是一样震惊,二哥这个事主受到的触动只会比她更大,没那么容易消受的。
她又等了一阵才听到哥哥开口。
“……我想见她一面, ”白清远的声音已然有些哑了, “清嘉……你能帮我约她出来么?”
曾被当局通缉的白二少爷可不能堂而皇之登薛家的门,约人这种事自然只好让妹妹代劳;白清嘉也是许久没有见过薛静慈了, 毕竟打从今年二月起她自己的糟心事就一直没断过, 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不曾与对方见面,她同样十分想念她,于是当天就乘车去了薛府拜访。
敲门后不久里面就有佣人来应门了,她跟对方点了个头, 说是来见他家小姐的,未料对方的神情却很奇怪,看着她犹犹豫豫地问:“这……莫非您还不知道么?”
这个反应让白清嘉心头一跳,糟糕的预感又再次冒出来了, 情绪紧张得崩成一根弦,她立刻追问:“不知道什么?”
“我家小姐已经嫁人了,”那佣人神情为难地回答,“早就不在娘家了。”
白清嘉的确是没有想到,静慈的父亲居然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狠心到如此地步。
他还是让她嫁人了,就是当初他亲自挑中的那个国会里高议员的小儿子,即便自己的女儿已经满身病气伤痕累累、即便她根本不愿意再被锁进一个新的囚牢,她的父亲依然不可转圜地把她押进了那段“婚姻”,将她的嫁妆像进贡一样交到了高家人手上,似乎只当自己的骨肉至亲是这场交易里一个无足轻重的陪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留在上海滩,毕竟高家人并不当她是正经的媳妇、也不是一定要带着她回北京去,唯恐这病怏怏的女人死在家里会坏了他们家族的运势,于是便赁下一个小洋房供她在上海住着,只在偶尔因公南下时才会到此看上一眼。
白清嘉匆忙登门时她便不声不响地在房子里待着,左右照旧还是只有彩娟在照顾,看到她的那一刻薛静慈的眼眶便湿润了,枯瘦的身体有些佝偻,脸色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显得特别苍白。
“清嘉……”她向她伸出了自己颤抖的手。
那时白清嘉的心就像被人用锥子狠狠扎穿了,握住静慈伸过来的手后人也跟着鼻子一酸,接着干脆一把抱住她,说:“你怎么、你怎么……”
她想问什么呢?
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嫁人了?
你怎么就不能等我和二哥回来?
你怎么都不知道反抗……这该死的、残酷的命运?
想问的东西太多了,到关键处反而语塞,到头来两个女孩儿只记得紧紧抱在一起,彼此都知道对方遭了多大罪、吃了多少苦;后来还是薛静慈先回过神,一边擦泪一边拉着自己的好友坐到了洋房客厅的长沙发上,脸上还在努力堆出微笑。
“我没什么事,一切都好,”她大概以为白清嘉方才要问的是“你怎么又瘦了”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话,于是反倒主动安慰起人了,只是言语中却难免掺了几分落寞与自嘲,“我这身子倒也滑稽,过去以为它还不错的时候总是这也坏那也坏,如今以为它不行了却又偏偏比谁都撑得住……”
这是多冷清的话、分明是嫌自己活得久,白清嘉一听眉头都皱紧了,忍不住看着对方拔高了声音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哪有自己作践自己的道……”
后面那个“理”字尚未出口,她的注意又被薛静慈的手臂牵走了——只见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青紫的勒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至今仍然清晰可怖令人发指!
她一下就着了急,盯着这伤问:“这又是怎么了?伤是怎么落的?谁打你了?”
她脸色都变了,薛静慈这个正主的情绪却根本不生波澜,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伤口,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没事”,得亏一旁的彩娟憋不住话,一边抹泪一边跟白清嘉说:“还不是高家那位小少爷,明知道我家小姐不愿意的,偏偏要仗着一纸婚书……”
这……
“那姓高的他竟敢……?”
白清嘉已是勃然大怒,完全更不敢想象这短短两月之间静慈究竟了遭受了多少残酷的羞辱和折磨,同时她也无法再追问下去,只怕勾起对方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
“离婚!必须离婚!”她气得脸都涨红了,“如今早不是大清朝了,哪还能由得糟心的家长包办婚姻?签了婚书又怎么样?法律摆在那里,明明白白写着就是可以离婚!你今天就跟我走,跟着我回白公馆——”
她真是气昏了头,全然忘了自己今日来的目的,也就薛静慈还理智些,一边让彩娟给白清嘉倒茶、一边劝着她先不要动气,静了一会儿又问:“白公馆?你家里……”
这一问才让白清嘉想起薛静慈还不知道她家近来发生的变动,只是这匆忙之间她也没有心思一一跟她详述明细,只拣关键的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之后再仔细跟你讲,横竖眼下我们是又搬回白公馆了——我二哥也从日本回来了,现在就在家里,他很希望能见你一面,特意托我来约你出去。”
话到这里,薛静慈的神情终于是变了。
她其实有一双很拿人的丹凤眼,微挑的眼尾有很漂亮的弧度,倘若能多些神采一定就会显得妩媚,只可惜她一直在生病、什么风姿都被病气磨没了,最后连心里的意志也被坎坷的生活啃噬得残缺不全,那双眼睛于是黯淡了下去,变得平平无奇。
可它曾经装着一个很美好的人、起码完整地倒映过他的身影,那人风流多情又彬彬有礼,有像春雨一样润物无声的柔和,在他离开的三年间她就靠着这些微薄的回忆过活,即便遭受再多苦痛也没关系,因为她知道自己曾在这无谓的一生中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便是让那个原本就很璀璨的人继续璀璨下去。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就在她婚后的第二个月。
她应该流泪么?
或许吧……她毕竟吃了太多苦、现在已尝不出什么甜蜜的味道了,可流泪实在是没意义的事,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狠心的上天也不会垂怜,她终归还是要在自己一片狼藉的生活中继续耗着,而这一切都与那个人没什么干系。
“是么?二少爷回来了?”
她在满心的苦涩中微笑起来,看上去是种平静的欣喜,似乎仅仅是在替友人高兴。
“那真该恭喜你……过了这么久,总算能一家团圆。”
这都是得体的话,白清嘉也谢过了她,随后又旧事重提说起要请她和白清远见面,她还是淡淡地笑,苍白得像是一朵消瘦的丁香。
“还是算了吧,”她温柔地婉拒,把所有遗憾都密密实实地藏在自己黯淡的眼底,“我这身体也不便出门……”
“那我想法子让二哥到你这里来,”白清嘉却没听出这番拒绝只是虚假的托辞,仍在努力试图促成这场会面,“二哥真的很惦记你,也真的很想跟你见面——你们不是也有交情的么?这么多年没见了,说几句话总是应当的吧。”
那个人想见她?
是因为感激她过去的帮助?
还是仅仅在遵从无趣的社交规则?
她没有力气探究了,也不想知道真相,倘若她永远不再见他、新的伤怀就永远不会到来,她可以假装那个人是真的在乎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再次见到她。
“那再过一段日子吧,”她换了一种方式拒绝,“你们家里应当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我么,也要再养一养身子。”
这话就没给白清嘉留余地了——她还能怎么争取?难道要让人家拖着病体去跟自己的哥哥见面么?
她只好答应,心里只觉得凄清,同时又隐隐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静慈她……似乎在躲避与二哥见面。
当日下午五点,徐冰砚终于结束了手头的公务,预备从警政厅驱车离开。
眼下战事刚刚结束,北京和山东都很关注华东的局势,总理已在预备派人介入,想必过段日子他就又要忙起来了;如今是难得清闲,他也该正式地去白家拜访一下她的长辈,今日白天已经派人去公馆送过他亲笔写的拜帖,眼下他的清嘉或许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一想起她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了,微微的悸动最令人心仪,这让他在感到满足的同时又产生了更强的渴慕,只希望能在此刻立即见到她,然后……
他正有些出神,走出门厅时却隔着森严的哨位看到铁门外站着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妹妹的好友苏青。
第132章 洞烛 他已经低头吻住了自己的爱人。……
“冰砚哥哥——”
苏青在透过铁门看到徐冰砚的那一刻便踮起脚向对方挥了挥手, 英俊的男人高大挺拔,在黄昏中的侧影格外迷人;她看到他犹疑了一下、侧首跟身边的副官说了句什么,随后才转身向她走来。
“苏小姐。”
他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呼。
她的心跳得很快, 脸或许已经红了, 她努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尽量大方地回应对方:“很抱歉忽然过来……我有打扰到你工作么?”
“没关系, ”男人低头看着她, 声音很平和,“正好结束了。”
她“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忽而意识到这是她与他的第一次独处,没有冰洁也没有别人、只是她跟他,就像……就像结束一天劳碌后终于见面的爱侣。
思绪正在飘飞,耳中却听到他叫了她一声“苏小姐”, 抬头时又听他问:“苏小姐找我有什么事么?”
不太热络的语气,似乎只是公事公办,令她心中的热切稍稍打了一点折扣。
“也没什么, 只是有几句话想说, 都是关于冰洁的,”可她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失落, 还能体面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冰砚哥哥晚上有空么?我……我想请你一起吃顿饭。”
徐冰砚还要赶着去白公馆见白清嘉,自然是没空同她一起吃饭的,恰巧此时张颂成和褚元把军车开来了,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接着抬头对苏青说:“今晚可能不巧,不知道苏小姐方不方便上车说话,之后我会让人送你回去。”
尽管不能共进晚餐的事实是让人失落的,但男人绅士的作为却依然令人心动, 苏青的脸更红了一些,又点了点头说:“好的。”
他们一同坐在了军车的后排,前面坐着他的两位副官,高大的军车总是具有某种独特的威严、会让路上的行人下意识地退避,苏青坐在车里看着他们敬畏羡慕的眼神,心里忽然涨得很满,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冰洁去找苏小姐了?”
这时坐在身边的男人开了口,低沉的声音好听极了,让人渴望从此一直听下去。
她立刻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扭头看向他的侧脸,答:“啊……是的,昨天去了我家。”
顿一顿,又试探着补充:“她哭得很伤心……说、说哥哥不肯见她……”
徐冰砚没接话,也没再问他妹妹的境况,深沉的男人让人看不透也猜不准,令人畏惧也令人向往。
苏青抿了抿嘴,垂下眼睛想了想,又说:“关于之前在新沪发生的事,冰洁真的已经知道错了,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忏悔,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想要跟白老师道歉……”
“不过作为冰洁的朋友我也想替她说句话,这次的事她同样是受了委屈的,”她看着身边男人的脸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说,“她的确犯了错、冒犯了白老师,可泼油漆的主意并不是她出的,只是被国文科的几个同学撺掇了,她们针对白老师也是因为她和程先生的关系,冰洁的性子最是单纯善良,这回属实是代人受了过……”
这话说得可高明呢,一来替徐冰洁澄清了真相、展示了自己同她关系的要好,二来又不动声色地暗示了白清嘉和程故秋有不清不楚的纠葛、但凡是个聪明男人就不该再上那女人的当,而她这个局外人却最是清白干净,还能站出来替人主持公道呢。
她是越说越顺了,心绪也把持得越来越稳,一顿之后语气又缓了下来,似是很诚恳地在劝:“冰砚哥哥……我知道你心里最疼冰洁,这回罚她也是为了她好、想让她长记性,可她也还是个小女孩儿,这些惩罚对她而言是不是太重了?你也知道她什么都不怕的,就只怕你不要她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了男人的袖口,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像个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英雄。
“原谅她吧,就当是给她最后一个机会,”她就像他的妻子一样处处为他和他的妹妹着想,“她真的很想你,你也舍不得她再受苦的……对么?”
这些话诚然都是很在理的,可坐在前排的张颂成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感到有些不对劲,尤其当他透过后视镜看到那位苏小姐竟逾越地拉住了将军的袖口,那种尴尬僵硬的感觉便越发强烈了。
——这……这合适么?
他已如坐针毡,明知道不该多看却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看,又暗想这一幕得亏没被白家那位坏脾气的小姐瞧见,否则他们将军还不得……
正在偷偷摇头啧啧感叹,余光却紧接着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他们将军把袖子抽开的动作,尽管为了顾及体面并未显得太过决绝,可那位苏小姐的脸色却还是很快苍白下去了。
“苏小姐。”
将军的声音永远严肃且刻板,与面对他那位白小姐时截然不同。
“很抱歉冰洁打扰了你,也很感谢你愿意为了她的事费心,”他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同时又掺杂一点冷峻和严厉,“不过这终究是我们的家事,也许不太适合外人介入,如果往后她继续因为类似的事情去找你,就请苏小姐不要参预太多了。”
这是分量不轻的一句话,尤其那句“外人”更让人害臊,苏青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尴尬与局促让她急于开口解释:“冰砚哥哥,我……”
“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她不再是小孩子,应当学会承担责任,”他却似乎对她的解释并没有太多兴趣,径直打断她说了下去,“即便泼油漆不是她的主意,但她参与其中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也许相比对其他人我对她的惩罚确实偏重,但这也是因为在公法之外我还有一份作为兄长管教她的义务,希望苏小姐理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邃的眼中一片平静却仿佛有着洞烛人心的力量,垂目看向她时像是能够一眼看到她心底。
“居必择邻游必就士,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他的话语透着无限深意,“其实出事之后我也曾感到诧异,不知冰洁何时变成了那个样子,如今想想大概也与她在学校新交往的朋友有关,往后对这些事情我也应当多上些心了。”
这话……
……他是什么意思?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么?
苏青的心跳得更快了,只是这回却不再是因为心动和爱慕、而仅仅是出于心虚和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只一心想要洗去自己在他那里留下的污点,张皇间她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忍不住又叫他:“冰砚哥哥——”
可时机实在太不巧了——偏偏此时汽车抵达了明灯璀璨的白公馆。
这座曾名动沪上的宅邸如今又隐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在低垂的暮色中渐次亮起了鲜丽的灯火,每一个窗口都透着勃勃的生机,令人一见便不禁满心温柔。
他的目光早已被牵走了、一毫一厘也不肯留在她身上,车子一停又毫不迟疑地打开了车门,在她试图挽留他之前便当先下了车,人明明离她很近的,可又偏偏……显得那么那么远。
“我还有事,就不亲自送苏小姐回去了。”
他依然礼貌,对她保持着一切该有的礼节,说完这句客气话以后便又转而看向了自己的副官,淡淡地吩咐他们送她回家。
“啪嗒”一声,车门被他不轻不重地关上了,男人已经走向了那片绮丽的灯火,精巧的铁艺大门早已对他徐徐敞开,夜色中似乎还有一个女人从门里迎了出来,他拥抱了她,极尽柔情,极尽缠绵。
轰隆隆。
汽车再次发动了。
她被绝情地拖向远方、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的世界,彼时她明明知道身后正发生着什么、可却还是像魔怔了一样竭力从狭小的车窗回头去看——
果然……他已经低头吻住了自己的爱人。
今夜的白家是灯火通明的。
这座宅邸已许久没有办过像样的宴席,经历了诸多波折的白家人更是许久没有圆圆满满地聚在一起,如今白清远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贺敏之和白清嘉又是幸之又幸死里逃生,再加上徐冰砚这位稀罕的贵客也难得拨冗亲至,正可谓是福气满满多喜临门,令白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振奋。
秀知正是其中最起劲的——她是早就想大大方方张罗一场气派的宴席为主人家洗一洗过去一年的晦气了,如今可算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指挥着二少爷新雇进宅邸的佣人们又是做菜又是安排场面,还特意买回了许多名贵的酒水助兴,似是刻意要让白家恢复往日的繁华与富丽。
白家人也是一样的高兴,润熙润崇两个孩子的笑闹声打从回家那天起就一直没停过,他们的母亲也是眉眼俱笑、似乎总算感到畅意了,连带着他们的父亲也是春风得意,开了酒瓶之后接连满饮,不一会儿便酒气上头红光满面。
宴席之上一片欢乐,也就只有徐冰砚一个显出了几分局促,毕竟今日是他头回正式拜访白清嘉的家人——他也没有废礼,专程让人准备了很多礼物,从岳父岳母到哥哥嫂子、甚至到白清嘉的小侄子小侄女儿,一个不落人人有份,那殷勤谨慎的架势可不像个位高权重的将军、便是那等天天躺在家里混吃等死的荒唐姑爷都比他有派头。
第133章 桃花 原来久别重逢……竟是没有声音的……
白二少爷的性子一向难伺候, 若搁在平时恐怕少不了要挑剔自己这位未来的妹婿几句,今夜却不知何故有些沉默,只坐在明亮气派的餐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依然噙着笑, 只是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思不在这儿。
白老先生的心思倒是在, 可惜如今他却说不了话, 纵然有许多感慨也只能憋在心里,面上仅在点头微笑。
徐三……
他的确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造化, 当初只不过是徐振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养子,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声震一方的巡阅使将军;他曾多么不愿让自己的小女儿和他扯上干系,如今自己一家却又都不得不仰赖人家的荫蔽,真正是世事无常难以预计。
他已从夫人那里大致听闻了在皖南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深知对方已然成了自家的恩人, 而清嘉又一直喜欢他喜欢得紧,这桩姻缘恐怕已是板上钉钉不容再拆了——白宏景当然希望女儿可以嫁给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可经历过颠覆的他已然承受不起更多的风浪, 比起泼天的富贵他更渴望安稳的宁静, 军队不比商门,他们一旦出事, 那后果……
他沉沉地叹气, 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是十分复杂,这种隔阂被宴席上欢腾的气氛略微遮掩了些,可终归还是显得有些沉重。
——徐冰砚也感觉到了这种沉重。
他就坐在白清嘉身边、四周围绕的都是她的家人,自父母和姐姐离世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家宴, 眼下其实对这样的热闹和温馨也感到些许不适应;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被接纳,大人们的掩饰往往很高明、即便真的心存芥蒂表面上看起来也会客客气气,孩子们就诚实多了,他们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只会偶尔抬起眼睛偷偷看他, 小脸儿都绷得紧紧的,大约也都有些害怕他。
贺敏之对他倒是颇为照顾,但还依照礼节一口一个“将军”的叫他,他听着实在不自在,遂也试图请对方改口直呼自己的姓名;要开口时餐厅外却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径直便朝白二少爷而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众人只见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神情亦有些难以捉摸。
“清远……”贺敏之的心又跟着揪起来了,“是、是出什么事了么?”
谁不知道卖军火的都是亡命徒?表面看着腰缠万贯富贵无双,可保不齐哪天就要被人一枪打烂了脑袋,什么争斗火拼都是家常便饭。
白清远却只摆了摆手,看上去是一派悠然自得,叼着烟从椅子上站起来,嘴角还带三分笑呢。
“能出什么事?”他笑着安慰母亲,“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
这不清不楚的话反而让人更揪心,惹得他大哥也开始皱眉,又试图阻止拿起外套就要走出餐厅的弟弟:“什么事非要出去不可?你如今身份多敏感自己不晓得?还是待在家里罢!”
二少爷却不听,指尖的烟一直烧着,升腾的烟雾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渺远,偏偏又因为在笑而显得有些切近。
“怕什么?”他状似随意地抬手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这不是还有我妹夫呢么。”
说着便垂目似笑非笑地看了徐冰砚一眼,彼时眼中分明有些亲近的意思,一拍之下冰融雪消,是在帮他进入这个对他而言还有些陌生的大家庭。
徐冰砚明白这位二少爷的好意,心头遂随之一暖,想了想又说:“我派兵护送你吧,以免……”
“得了,谁还没人护送?”白清远却不买账,不听对方把话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了,背影既潇洒又散漫,“你别让人抓我就行,其他的我自己看着办。”
说着背着身摆摆手,人已经穿过门厅走到院子里去了,四月的夜风温暖柔和,外面正是一个极好的春夜。
大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司机恭敬地为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后又谨慎地问:“二爷要去哪儿?”
白清远看着漆黑的窗外,脸上的笑容终于都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迎贵仙。”
今夜的迎贵仙茶楼仍是人声鼎沸高朋满座。
上海滩大约永远是个神奇的地方,别管这世界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哪怕临省都打成一锅粥了它也照旧能安安稳稳歌舞升平,远东的明珠永远璀璨,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因战争和动乱蒙尘。
沪上的贵人们还有心思听戏呢,直到夜里九点台上仍在吹吹打打,名声渐渐响亮起来的角儿无论腔调还是身段儿都漂亮得紧,单单一望门两望门也引得人拍巴掌,一片拍案叫好声中只有二楼正当中的那个小间儿是静悄悄的,一个丁香般瘦弱的女人坐在那里,眼神空荡荡看着台上,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
——他们在唱什么?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1)
……都是翻来覆去听烂了的唱段。
她都听过多少回了?数也数不清。原本也不是个爱逛戏园子的人,这三年却比什么狂热的票友都来得勤,且到只到迎贵仙一家、坐只坐二楼正当中的包间,或许至今她也没将这些咿咿呀呀的戏听出什么门道,只是怀念过去和某个人一同在此短暂同坐的光景罢了。
那个夜晚是怎样的?
其实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他都没怎么注意她、只顾着和旁人说话,甚至在她进门前这里还曾有个鲜艳漂亮的小角儿含情脉脉地瞧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讨得几分深情和认真;可那人什么都有、偏偏就没这两样,他可以捧你顾你关照你,却唯独不会与你互换真心。
她太清楚这一点了,因为早已在角落里看了他太多年,她知道这个人所有的习惯和喜好,也能懂得他内心的温热和冷清,看似多情的贵公子其实是个不肯交心的薄情人,也或许他并不是不愿意去爱,只是爱的东西太大、最后反而没法独独属于一个人了。
她是很平凡的,就跟那些痴狂地爱上他的女人一样平凡;但她也很不凡,因为她从没有真的指望得到他——她用比所有人更卑微更执着的方式爱他,同时又比所有人更保守更沉默。
这样就很好。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什么还要出来听戏,明明自从和那个陌生人结婚后她就再也不来了,总觉得一来就会污了自己心底的那点清净、同时也难免会糟蹋了这个地方,可结果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坐进了这个包厢,大概内心还是太软弱,一听清嘉说他回来了便压不住躁动,那么甜蜜又那么苦涩,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结局。
薛静慈。
其实你根本就没自己以为的那么豁达。
你是有欲望的……不是么?
她轻轻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又有些讥诮,彼时台上的戏唱得太过热闹、全然遮蔽了身后那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直到对方终于在自己身边落座她才知道有人来了,抬头前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侧。
“桃花扇?”那人语气微扬,声音是不高不低不浓不淡的,像是一盏醉人的温酒,“这出可不好笑。”
她扭过头。
……便看见了他。
久别重逢该是怎样的场面?
她不知道。
唯一确信的是自己应当尽力扮演他心无杂念的友人、仅对他的回归表现出得体的欢喜就好,可这实在有些困难,因为她喜欢他喜欢得太久了、想念他也想念得太久了,原本以为到死都不会再见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她的心便开始山崩海啸狂风大作,一下子就被折腾得一团糟。
她都张开嘴了,声音却堵在嗓子眼儿里,什么悲啊喜啊忧啊惧啊也全都被堵住了,表现在外面的只是一片木然,像是没有任何感情似的。
原来久别重逢……竟是没有声音的。
他却还能说话,盖因薄情之人总是好整以暇,暗色的西装服帖地穿在他身上,最上面的那粒扣子却松松散散没有系好,所有随性和招摇都在那里,只这么一点就显示得清清楚楚。
“你这人也真狠心,”偏偏他的话最多情,连叹息都显得真诚,似乎真有几分难过似的,“说什么身体不适不便见我,结果一转头就来逛戏园子。”
“都三年了……我就比不上一出戏招你待见?”
她:“……”
这是多动听的话,好像的确很想见她、又好像她才是那个能左右他们这段关系的人,真正的绅士永远不会让淑女感到狼狈,尽管实际上她在他面前根本是一无所有。
“我……”
她的思绪很混乱、嗓子也有些不正常的哑,可总算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愿跟他说话了。
“这不还是见到了,”她努力地微笑着,就像在夜里面对自己的梦境一样小心,“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罢了。”
平静中带着些许来不及修饰的僵硬,这表演大概顶多只能得个乙等。
他却顾不上给她评等第,也不想追究这些言语和这些神态各自都有几分真几分假,窗外久所未闻的戏声同样分不走他的注意,此刻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只有她受伤的手腕,薄薄的眼睑低垂着,乍一看好像漫不经心,可其实眼神已然整个晦暗下去了。
“……真的结婚了?”
她听到他声音淡淡地问。
第134章 烟雾 你应当不会委屈吧?
听清问题的那一刻她早已麻木的心忽而又感觉到痛了。
其实这根本没什么、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个月, 此前的毁伤更残忍也更凶暴,她不也都一个人捱过来了?眼下实在没必要在他面前露怯,平白显得不体面。
“嗯, 结了, ”她仍在微笑, 心里则在悄悄地淌血, “可惜时间不巧,没来得及请你和清嘉喝上一杯喜酒。”
这回她能评得上甲等了, 原来演戏也得熟能生巧——多逼真啊,“你和清嘉”,好像她只把他当成好友的哥哥、一个十分寻常的友人,足可以请到她的婚礼上坐坐, 还能从他手上坦然地接过一份随礼。
他听言也笑了,俊美的男人天生会下蛊,随便一个神情就能引人心甘情愿为他下地狱, 即便他当时这个笑容早就冷透了、连眼中的光影都显得岑寂和萧条。
“可他打你, ”他又在盯着她手腕上的勒痕了,“你让我怎么喝这杯酒?”
她:“……”
她又哑巴了。
每次都是这样, 只要多和他说两句话她就会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样深地爱上他, 世上第一等的风流或许就是这样,虽然不是从头到尾只为你一个掏心掏肺,可却总能察觉你的伤口并愿意伸手拉你出去。
就好像……他爱你。
一颗心在狂热地震动低鸣,似乎在庆祝终于轮到自己得到这个男人的注目, 同时她又不免鄙夷自己的愚蠢傻气,怎么人家只是关怀你一句你就又以为自己也能拥有所谓爱情。
她垂下了眼睛,同时试图把带着伤口的手腕藏进袖子里,他并没有阻止, 也像她一样陷入了沉默,包厢外的戏台上仍是唱念做打皮黄锣鼓,满楼上下也许只有他们两个是静悄悄的。
“离婚吧。”
一片静默中他又开了口,一向玩世不恭的人此刻却不带笑了,过分严肃也过分迷人。
“离婚,然后对自己好一些。”
他甚至又重复了一遍。
他和清嘉真不愧是兄妹,都一样关注她腕上的伤,也都一样果断地要让她离婚,她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可心里却不像他们那样有力量——她是软弱没用的人,天生就不晓得争取也不晓得反抗。
“离什么婚,”她甚至笑着摇了摇头,“瞎折腾。”
“瞎折腾”?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是“瞎折腾”?
因为她觉得即便高家人同意离婚她父亲也不会同意?
因为她觉得自己横竖也没几年好活、所以不必再费力气从头来过?
因为她觉得即便离婚那些污点也牢牢粘在自己身上、永远不可能和真正爱的人有结果?
好像都是。
又好像都不是。
她是淡淡的,似乎早就看开了,他却被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刺得难受,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极少皱眉,皱了他便不是白二少爷,该是白二爷了。
“什么叫瞎折腾?”他已有些不满,看着她的眼神很专注,“他打你,你自救,这就是瞎折腾?”
“那就该折腾,”他的神情染上一点浪荡的邪气,“使劲儿折腾。”
她又陷入了沉默,别开眼睛的前一秒心里还在爱他当时的样子,过一会儿又感到他离自己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侧。
“我和清嘉都在,总不会让人欺负你,”他的语气软下来,像是在哄她,“离婚能是多大的事?签个字罢了,往后的日子照样过,我们都会陪着你。”
动听极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在这句话里捎上清嘉的、有趣地和她方才的话形成微妙的对照,她深知这些措辞没有一点毛病,心里却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无力。
“我和清嘉”。
——看吧,他的确只是她好友的哥哥而已啊。
“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不想我受屈,”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就像一朵在枝头微微摇曳的丁香,“但离婚还是不必了……左右都是过日子,怎么都能过的。”
很苦涩很苍白,很软弱很怯懦,可又偏偏固执坚持、像是早就决定好要放弃挣扎一口气坠到泥潭最底下。
他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也不知道是因为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还是在思索该怎样扭转她的决定,包厢外热闹的戏声此刻成了惹人烦躁的根源,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左手又熟练地从另一侧取出了小巧的滚轮式打火机,“蹭”的一声打出小小的火光,下一刻烟已经被点燃了。
他叼着它深深吸了一口,微微呛人的香气似乎总有镇定的作用,烟雾在他眼前升腾起来,略微抚平了些许他心底的褶皱;他刚感到几分轻松,身边的女人却忽而咳嗽起来,沉重的声音全闷在胸腔里,每一下都像是带着血。
他愣了一下,随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指尖的烟就是元凶,那一刻他的心也像被火燎了一下,随即立刻用力把烟按灭在了摆在桌子上的烟碟里——天晓得他的瘾有多大,在日本时只要人醒着就一直在抽,回国后他母亲和他妹妹都抱怨过多少回了、每次让他掐烟他都不肯,如今她只是咳嗽一声他便绷不住了,甚至觉得这东西是有罪的。
女人的咳嗽还在继续,最难受时她听到了身边的椅子摩擦地板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男人似乎起身出去了、顺便带走了桌子上的烟碟;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弯着腰站在她身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很急促,在问:“好些了么?……我带你去医院?”
她摆摆手说不出话,又过了一阵才终于止住咳意,那时男人还在看她,迷人的狐狸眼里只装着她一个人的影子,是这阵咳嗽带给她的战利品。
值么?
……好像还挺值的。
她在心里偷偷地笑,也不知有几分甜几分苦,喉间熟悉的血腥气根本无足轻重,倘若能够选择、她宁愿用一直咳嗽去交换他更长久的注视;可这病态的心思却不能被他察觉,是以她又要虚伪地开口了,说:“没事……只要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好。”
这是告别的话,白二少爷多懂女人的心思,怎么会看不出她想走了?果然没一会儿她就自己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了,单薄的身体这样看就更瘦削、后背佝偻得也更厉害,人已经有些不像样子了。
才三年而已……
他实在没忍住,在她说了“再见”后要与他错身时伸手轻轻拉住了女人细瘦的手臂,包厢内不甚明亮的光影笼罩着他们,使他们看上去比此刻正在台上生离死别的侯李还要凄苦。
“还是跟我走吧,”他低声劝她,语气是难得的严肃正经,“我从日本带了医生回来,就快到上海了。”
这是实话。
尽管此前他一直不知道她为他舍出了一座矿山、又挨了她父亲一顿要命的毒打,可他依然感念她当初为他奔忙的恩情,在日本时也不曾忘了她,一直记得要为她找医生的。
她倒并不怀疑他的好意,只是觉得既已病成了如今这副这样、便不必再去求什么医生给瞧,左右都是无用功,还要平白拖累人家的声誉。
她想干脆拒绝的,可开口时又迟疑了,也许因为那时她忽然意识到她跟他是见一面少一面,倘若不能聪明地留下一个口子、或许眼下这回就是永别。
“医生?那……那真是多谢你,”她怯懦了,又在心底埋下了一颗虚妄的种子,给自己营造了一个还会再见到他的美妙幻景,“下回吧,今天我的确累了。”
话都是板正得体的,可他却在她眼里发现了一场悲凉的烟雨,那一刻他的心又憋闷起来,愧疚强烈得足可以要了人的命,从没有哪一刻他觉得自己对一个女人是有责任的,这责任是如此巨大,不偿还他便不能若无其事地过下去。
“静慈,”他都不惜叫她的名字了,声音里有淡淡的叹息,像还未散尽的烟雾一样朦胧,“你就不能听我的?”
“离婚。”
“看医生。”
“过舒心的日子。”
“别再折磨自己。”
……折磨自己?
他这人……说话未免也太不客气,不仅要把她整个看穿、而且还要不留丝毫情面地揭露她;她立刻狼狈起来了,只觉得心底所有的残破和扭曲都被人大剌剌地扯到了阳光下,那一刻她自惭形秽又无地自容,同时又有些难以说清的愤恨和委屈。
“舒心的日子?”
她冲动地还了嘴,绷了一晚上的劲儿忽然有一丝松动,真心于是紧接着暴露了。
“我该怎么过舒心的日子?”
“难道我的病可以治好?”
“还是……你会娶我?”
坠落平康只自怜,遭逢离乱更凄然。
今生漫许来生愿,黄卷青灯古佛前。(1)
那台上唱得多响亮,该是卞玉京漂亮的吹腔,明明都是乱七八糟不相关的唱词,飘进包厢来的时候却生生刺穿了人的心。
自怜?
离乱?
来生愿?
说的都是她,只是没人能赐她一尊古佛,让她清清静静跪在青灯之下。
她又笑了,这回终于昭昭然露出了苦味,残破的女人早已自厌,而方才那几句在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又夺走了她仅剩的尊严、终于使她没有勇气再面对他了。
——娶她?
凭什么?
就因为你曾不声不响硬往人家手里塞了一座矿山、如今就可以逼着他娶一个既不爱又快死的病秧子了么?
多可耻啊。
平生第一次、是她主动推开他,台上的郑妥娘正对香君道贺,说她问过菩萨、菩萨说她的病就要大好、于是与侯公子也终要圆满;可惜她却不是香君,只好在晦暗的光影里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匆匆而去,从此与她迷恋的那个男人背道而行,终此一生再无见面的勇气。
你应当不会委屈吧?
我都爱了你一生了……你便让我先走一回,好么?
第135章 露台 遂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同样的夜晚, 白家热闹的宴席才刚刚散去。
除了多事的二少爷之外,白家可再没有闲人会去打扰家里的小女儿跟人谈情说爱了,白清嘉和徐冰砚于是总算有了些许余裕, 可以在久违的闲暇中享受片刻独处。
他们原本只打算一起到厅里坐坐, 可家里的佣人来来往往, 调皮的小孩子们又总是时不时就会探出头来偷看, 白清嘉抿了抿嘴,终归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要去我房间看看么?”
她轻声询问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他一愣, 掌心立刻就发起了热,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有没有她的家人,接着才回答:“……可以么?”
她弯了弯眼睛,轻轻打了他一下, 随后径直扯住了他的袖口,拉着他从厅里的沙发上站起来,悄悄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走去了。
木质的地板在他们走过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明明这条路她都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今夜却因为身后有他而显得特别不同,幽深的走廊令人心跳, 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们都有些微妙的紧张。
……和悸动。
关门的是他, 回身时她已经软绵绵地靠进他怀里了,美丽的女人今晚特别安静,正无声地表达着对他的依恋;他的心被她磨得特别软,一边伸手把人搂住一边又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背, 轻轻问:“不带我转转?”
她摇头,闷在他怀里说“不”,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要先抱抱。”
……娇得要命。
他都不知道她怎么这么会撒娇、就是小孩子也没她粘人,偏偏他就喜欢她这样、骨头都已经酥了一半, 又应她:“……好。”
然后他们就都不说话了,那个静默中的拥抱奇迹般地没有染上太多情丨欲,只有一种彼此依偎的淡淡的温馨;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终于能从人家怀里出来了,接着又拉起他的手引他往房间里面走,看样子是可以带他参观了。
她的房间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跟过去没有太多区别:那是一个宽敞的套间,最外面是一间独立的会客厅,有漂亮的小茶几和小沙发,三面墙都是很大的书架,上面满满登登地摆放着她的书和报纸;再往里去是她的衣帽间,比寻常人家的客厅还要气派,衣服鞋子首饰都有各自不同的柜子,只是如今她刚搬回来,新的衣物还未来得及购置,使这房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最里面就是她的卧室了,宽大柔软的床榻四周围着玫瑰色的床幔,就算是欧洲皇室的公主也不会睡得比这更好,房间里早已点上了香薰,幽雅的暗香四处浮动,与她身上曼妙的香气融为一体。
——哦,她还有一个小露台,就在离床不远的位置,推开落地的五彩玻璃门就可以看到,露台外面的风景很好,几乎可以把整个白公馆的花园尽收眼底。
此刻她就靠在露台的大理石围栏上回身看他,温柔的春夜整个铺在她身后,却远不如她眼中的笑意动人。
“我的房间看起来怎么样?”她颇有兴致地问他,“昨天一直在收拾,都要累死了。”
还不忘了要小小地撒个娇。
他笑着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靠在围栏上,低头时正瞧见她窗下空荡荡的光景,想了想问:“那里……?”
过去……那里似乎种着一丛美丽的白木槿。
她一听他这么问就知道他是还记得,这让她很高兴,因为多年前他们曾在那丛花旁说过话,彼时他于她而言还是一个过于严肃的陌生军官,有点不识趣、又莫名勾得她心痒痒,那一晚的会面曾在她心底留下痕迹、让她更渴望探求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
“对,那里曾种过花的,”她心情愉悦地回答,“不过被后来的主人扒了,过几天会再种些别的。”
“别的?”他挑了挑眉,“不种木槿了?”
她点了点头,又引得他问:“为什么?”
她耸耸肩,看上去云淡风轻,答:“我父亲一直不喜欢木槿,觉得它太短命,寓意不好……”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随后笑容染上几分苦涩:“我是很喜欢的、原本也嫌他迷信,现在……”
她不继续说下去了,或许是再次回想起这一年多来家中经历的种种苦痛了吧。
他皱了皱眉,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慢慢从她身后抱住了她,温热的手轻轻圈住了她纤细的腰,和她一起在露台上看着外面的花园;男人的怀抱温暖极了,且又是那么宽厚可靠,她舒服地靠在他身上,心底的阴云不必接受什么安慰便自发消散了一多半。
“今天你有心事。”
这时她又听到了他声音,语气很笃定,比起疑问更像在陈述。
她轻轻地笑,心想这真是最典型的他的方式,明明看起来是那么冷清的一个人,偏偏又最细心最体贴,能察觉所有她情绪的波动。
“出什么事了?”他已经在追究了。
“其实也没什么,”她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他圈在她腰上的手,“就是白天见了一个朋友。”
“朋友?”
“嗯,静慈,”她静静地说,后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也曾见过的,当初你去租界抓我二哥,她还跟英领事一起出现过。”
这都是很久远的事了,尽管他还记得那个危机四伏的夜晚,可对薛静慈这个人的印象却已经淡去,只依稀记得当时在场的的确还有一个女人,一心为白二少爷作保。
他应了一声表示自己还记得,又问:“她怎么了?”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开始叹气了,声音有些空,听上去像是陷入了回忆,“我们从小就认识,一直要好了很多年,她的性子特别好,不计较不争胜、有气度有教养——真的,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好,不管是谁只要跟她多待一会儿就会喜欢上她,没人会不愿意跟她做朋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
“她还鼓励过我,让我主动追求你,”她从他怀里仰起脸笑着看他,美丽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时候我们还不熟、你又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你就不该计较那么多得失利弊,所以后来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还逼你跟我一起约会。”
他听言一愣,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起这些,同时也跟着想起了几年前他们最初的通信、以及后来令他心荡神驰的第一次约会。
“那我真该感谢她,”他笑了,漆黑的眼中一片柔情,“她帮了我很大的忙。”
说着,低头在她额头上怜爱地亲了亲。
她闭着眼睛享受他的疼爱,两人的气息甜蜜地交缠在一起,片刻之后又转过了身子,再次依恋地靠进了男人的怀抱,眉眼间依然萦绕着淡淡的愁绪。
“可她却没有我这么幸运,”她难受地皱起了眉,“不仅身体一直不好、有肺病,而且父亲还是个很蛮横专断的人,为了钱会真的往死里打她,明知道她不愿意还要逼着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
“我今天才知道她结婚了,”她抱他抱得更紧了一些,“她父亲为了利益卖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把她折磨得只剩一把骨头……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就只想要一份清净,最后居然也不能遂愿……”
“她丈夫还打她,我都亲眼看见了,手腕上那么深的勒痕,”她听上去难过极了,声音也闷闷的,“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她明明就不喜欢那个人!她……她喜欢我二哥……”
说到这里她终于无法继续了,心里就像压着一块千钧重的大石头,沉得要命。
——她怎么会那么蠢?
这么明显的事怎么会直到最近才晓得?
静慈的性子那么文静、家教又严,一向都很少跟家族外的男人交往,可她却会时常跟二哥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偶尔还会不动声色地跟他搭两句话;几年前二哥出事时她的动作比她们本家人还要快,拖着那么病弱的身体前后奔走、活生生操碎了心,她怎么竟会以为那只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
那明明就是爱情!
她爱他!
爱得命都不要了!
如今她是悔恨交加,对好友的愧疚已经多到无法计数——过去她从静慈那里得到过多少帮助?且不说那些充满善意的倾听和陪伴,单是那座沉甸甸的矿山她和她的家人就很难偿还;可在静慈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她却不在她身边,等回来的时候所有糟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唉。
怀里的女人情绪压抑,低垂的眼睫都在微微打着颤,男人频频皱眉,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一边劝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并不知道那些事……”
这都是有道理却于事无补的话,她听了也还是一样难受,他也知道她被这种负罪感缠住了,想了想又说:“你只是她的朋友,有时限于所处的位置、能解决的问题总是有限——譬如眼下,也许比起别人,那位小姐更需要二少爷的援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健,是历经无数风浪后积淀下的平静与温和,此外还有一种明净的通透。
“遂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为过去遗憾和为未来担忧的结果都只是毁掉当下——我曾犯过类似的错误,你不是知道么?”
她听言一愣,再次仰起脸看他,美丽的眼睛一眨一眨。
“或许现在我们更应该想怎么才能让她过得更好,”他淡淡一笑,伸手顺了顺她柔软乌黑的长发,“也或许应该直接把这个问题交给你哥哥去解决。”
第136章 温存 “你不必做,”他牵起她的手轻轻……
这话倒是启发了她, 只是二哥他……
“我二哥那个人……”
她又微微皱起眉了。
“作为哥哥当然是很好的,可作为恋人就……”她无奈地摇着头,“你不知道他, 逢场作戏对谁都好, 却从没见对哪个人动过真心, 何况他和静慈相识那么多年了, 也从没露出过那种意思……”
情爱这种事在她看来都是一眼定一生的,就譬如她对徐冰砚、打从最开始见面时就跟对其他人不同, 二哥与静慈相处至今仍未擦出什么火花,未来恐怕也……
她的眉越皱越紧。
不过她也认同徐冰砚的话,在劝静慈离婚这件事上她说一百句恐怕都不如二哥说一句有用,他们之间的债要怎么清偿也终归不是她这个旁观者能插得了手的。
“过去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麻烦太多, 如今看来其实已经非常幸运了,”她在爱人怀里叹着气,“现在我只祈祷这辈子再也不要碰上战争, 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们都会好好的、一辈子在一起……”
这是最美好的愿望,可同时他们也都知道绝不可能实现, 此刻宁静的拥抱不过是无边荒漠里一个狭小的绿洲、随时可能被暴烈的风沙无情吞噬, 没有人能抵抗残酷的历史,也许最终他们都会被碾压成破碎的粉末……
遂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与死亡和别离相比其他矛盾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她想跟他求一个圆满, 为此愿意去解决无数原本并不愿意去解决的问题。
——就比如他的妹妹。
“这两天你在忙什么?”她提起一口气主动问起这个话题,“……见过你妹妹了么?”
这个话题的转折有些突兀,他一顿后才回答:“还没有。”
她撇了撇嘴,好像不太相信, 别扭的样子把他逗笑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真没有。”
她轻轻哼了一声,任他捏了一下,想了想又问:“刚才你来的时候车上还有别人么?我好像看到后排有个人影。”
“嗯,是苏小姐,冰洁的朋友,”他很坦然地对她说明,“来找我说关于她的事。”
苏小姐?
国文科的苏青?
一口一个“冰砚哥哥”叫他的那个?
白清嘉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一把将男人推开、还自己虎着脸抱起了手臂。
“你让她坐你的车?”她气势汹汹横眉怒目,“你怎么可以让其他女人坐你的车!”
这个反应完全在徐冰砚的预料之外,他愣了一下,然后试图解释:“我……”
白清嘉才不听,一边瞪人一边控诉:“好啊,亏我刚还说我二哥风流不着调,谁知道你跟他也是一丘之貉!跟个女学生坐一起你觉得合适么?你的车只有我能坐!”
……已经不太讲道理了。
徐冰砚当时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解释,譬如当时车上还有张颂成和褚元、他跟那位苏小姐并不是独处,又譬如他们之间坐得有距离、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逾矩的交往,但很显然气头上的女人并不想听这些,他审时度势、觉得自己还是直接道歉比较稳妥。
不得不说徐中将这个判断十分准确,倘若当时选择辩解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必然会惹得白清嘉大发雷霆,而当机立断选择低头道歉后大小姐的火气就渐渐降了温,接着他还保证往后绝不会再让任何异性上自己的车,总算哄得猫咪不再炸毛了。
“那她找你干什么?”她又开始盘问细节,“你们兄妹之间的事,她一个外人跑过来搅什么浑水?”
女人的气息还紧绷着,他便不得不一边安抚她一边尽量详细地向她说明,告诉她妹妹在被学校开除以后一直独自住在外面、他们已经近两个月没有见面,昨天她到警政厅找过他、他也没有让人放她进去。
白清嘉:“……”
诚然她与徐冰洁结了梁子、心里也是巴不得这小丫头能多吃些苦头长些记性的,可如今一听她近来的际遇心情也难免有些复杂——她毕竟父母双亡、只剩一个哥哥,如今年纪不大就要一个人独居过日子,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可怜。
“你……你真没见她?”她的语气弱下去了,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有些犹疑,“……连门都没让她进?”
他看着她,点头:“嗯。”
她的心情于是更古怪,不单不觉得痛快、反而有种难以解释的憋闷。
“你、你也不至于要这样吧?”她微微低下了头,“见一面又没什么……总要听听她想说什么。”
顿一顿,又忽然抬起头瞪他:“你这样她肯定会觉得是我指使的,以后会更恨我!”
“我才不要做这个恶人!”
……又要开始闹了。
他无奈地叹气,低着头站在她面前的样子是那么温柔,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又显得意味深长。
“你不必做,”他牵起她的手轻轻一吻,“我做。”
白清嘉:“……”
这人……
她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不是不关心妹妹的,当然更不是不愿意见她……他只是故意在妹妹面前表现得严厉冷酷,然后把好人留给她这个未来的嫂子去做。
想清楚这一点后白清嘉的心情就更复杂了,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站在月光下的男人、什么坏脾气都消散了个干净,她甚至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被自己的爱人轻轻揽回了怀里。
“这个问题本来就该你解决,”她还在嘴硬,假装没被感动,“……可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他听后低低地笑,好像对她真的没有一点脾气,还附和:“对,都是我应该做的。”
这宠爱的语气取悦了她,让大小姐窝在爱人怀里偷偷翘起了嘴角,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肯说软话,问:“那你最近有时间么?要不,你陪我一起……见见你妹妹吧。”
他低头看向她,眼神都比平素更明亮一点,问:“你愿意见她了?”
前几天在火车上还提都不想提,现在……
“那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她又瞪他,埋怨人的样子在他眼里也很美,“我才不要被人说是得理不饶人的刻薄嫂子,我要看起来很大度、让你妹妹自惭形秽。”
他又笑了、大概是因为觉得她可爱,看了她两眼后又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了她一下,女人甜蜜的气息令他陶醉,同时也让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嗯,自惭形秽,”他哄着她,“我随时,看你方便。”
她又在别扭地哼气,可在男人继续亲吻她时却没本事拒绝、只好又缠缠绵绵地跟他亲热了一会儿;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她的声音特别轻,说:“那就明天?我不想再拖了……不然总觉得心里挂着事,不安生……”
“好,”他温柔地点头,“你想在哪里见她?”
她想了想,说:“去你的官邸吧,到我家来也不太合适。”
他又点头,说:“那我去安排,明天来接你过去。”
她“嗯”了一声、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秀美的眉又皱紧了。
“一说你妹妹我想起来了,当时新沪的那个教务长还偷了我一本翻译的稿子呢!”她再次义愤填膺起来,“三百大洋!他拿我的稿子从出版社骗了整整三百大洋!”
“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必须当面跟我道歉!而且必须把这笔钱还给我!”
他:“……”
如今的白清嘉可不跟过去做小姐时一样不懂事了,一年多贫苦拮据的生活让她晓得了金钱的可贵,清楚地知道三百大洋能买多少斗米、多少斤肉、付几个月的房租——她凭什么把这笔钱白白给了丁务真那样的混账?还不如捐出去给可怜的流民多买几个馒头吃呢!
她又追问起了丁务真的近况,想知道对方眼下正在哪里、做什么——徐冰砚哪会知道这些细节?关于丁的那些事当初他都是直接让教育厅去调查的,而这两个月他陷于战争、回沪后又忙于其他公务,确实还没来得及过问进度,眼下面对爱人的诘问不免有些口讷,只好说:“明天我派人去教育厅查问一下,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她应了一声,一边点头又一边气哼哼地说:“好好查,查个底朝天!那人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怎么可能一口气出那么多本书?保不齐还有很多像我一样被盗取成果的人,这些公道全都要讨回来!”
他一直点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容易才哄得爱人满意,过了一会儿又听她叹了口气,说:“唉,其实这两天我也在想,如果学校的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了,我是不是还是回去工作比较好……”
他闻言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问:“你想回去工作?”
她耸了耸肩,神情也有些复杂,感慨:“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一直闲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学校里还是有些讨人喜欢的学生的,我觉得我也能当好一个老师……再说如果一直待在家里让我二哥养着,未免也太……”
她真是个矛盾的人。
过去一年辛苦时明明巴不得早些赚够了钱过回清闲的日子,可如今真等回了富贵窝却又想念起了当初的忙碌,总觉得那是一种充实,比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家里看杂志喝咖啡要好得多。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折腾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他的确没想到她会想要再回到新沪,毕竟他一直认为过去她在那里工作是形势所逼,何况后来发生的那起恶□□件也让她蒙受了很大的伤害……他还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
不过……
“都好,”他诚实地回答,“只要你觉得开心,做什么我都赞同。”
她被他这话逗笑了、想说他这人没原则,可被人深深疼爱着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她也再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一边甜甜蜜蜜地踮起脚吻了一下爱人的侧脸,一边又难得温温柔柔地说:“得了,这事也还不急,横竖都得先过了明天才能说以后……”
说到这里又开始缠他,逼他保证明天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得顺着,可不能帮着他妹妹跟她唱反调;男人好脾气地听着,她说一句他答应一句,朗润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紧紧牵在一起,就好像……
……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
第137章 会面 “我有数,不会伤着她。”……
次日一早他果然亲自来接她了。
如今白家对两人的关系已是默认的态度, 自然不会再对他们一起外出表现出太大的意见,只是眼下他们毕竟还没有结婚,作为女方的长辈总是忍不住要多嘱咐一句;贺敏之原本还指望次子能代替自己来做这个嘴碎的恶人, 可惜他昨夜晚归之后人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来、自然也就无法尽到教育妹妹的义务, 逼得贺敏之不得不亲自开口, 提醒小女儿晚上一定要尽早回家。
而实际上白家人属实是多虑了, 毕竟今日的白清嘉可没有心情同徐冰砚你侬我侬,满脑子都在想和他妹妹见面的事, 从白公馆到将军官邸的这一路都是沉默寡言情绪紧绷,一句话都没顾得上跟徐冰砚说。
直到军车停在官邸门口她的注意力才被转移了些许。
徐家官邸过去她来得不多,大概统共也就三四回,富丽漂亮的红顶白墙, 是德国式的双联体别墅,过去的花园还随着徐振的爱好布置成了宽敞的槌球场,如今那些设施都被撤掉了, 园艺显得越发简单。
进门之后她就更惊讶。
徐振是讲究气派的人, 当初为了建造官邸专程让政府下拨了很大一笔款项,房屋内的布置更是极尽奢华;他娶了□□房姨太太、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喜好, 这个装点装点、那个打扮打扮, 个中奢侈更是与日俱增。
可现在……房子却几乎空了。
偌大一个客厅,什么装饰摆件都没有,只在正当中摆着一套硬邦邦的桌椅,看样子也是办公开会用的,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空荡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住着人。
她扭过头看他,神情很诧异:“这……”
他则有些尴尬,与此同时眉眼间有种微妙的晦暗, 默了一会儿后说:“的确太简陋了些……是我考虑不周。”
她倒不需要他道歉、左右这房子又不是她在住,她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里搬空,简直就像是……
“没关系,”她抿着嘴摇了摇头,四下里看了一圈后还是走到厅里的椅子上坐下了,又问,“你妹妹什么时候来?”
“快了,”他低头看了看表,又走到她身边坐下,“我让人去接她了,大概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
白清嘉叹了口气,心里的压力忽而又大了一层——天晓得,她根本不在意那个莫名其妙的小丫头,就算搞砸了今日的会面她也完全不在乎,她只是在意他……不想让她爱慕的男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也明白她的意思、知道她正为了他收敛所有脾气面对根本不想面对的情况,为此他既心疼又感激。
“一切有我,”他轻轻把她搂进怀里低声哄慰着,“别担心。”
徐冰洁跟着张颂成一起走进官邸大门的时候便正瞧见她哥哥亲自给白清嘉倒水喝,那女人看起来情绪不高、脸色还有些难看,她哥哥就温柔耐心地哄着她、一直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凭什么?
那是她的亲哥哥,她都从来没有得到过他那样的忍让和照顾,那个女人又凭什么轻而易举地得到这一切?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产生如此激烈的情绪,毕竟昨晚张颂成就提前告诉了她哥哥要见她的消息,并且说那位白家的小姐也会一并到场;说实话她是不愿意见到白清嘉的,可同时她也明白要想获得哥哥的原谅她就必须先过白清嘉那一关,于是昨天一整夜都在翻来覆去地平复心情鼓励自己、想着今日见到对方后一定要稳住情绪好好说话。
张颂成也是真心为她着想,方才在来的路上还一个劲儿劝她。
“你要真是想回家,待会儿就正正经经给白小姐道个歉,”他一边开车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将军同那位小姐情深意重,说不准过段日子就会跟她结婚,你跟未来嫂子结怨能落下什么好?何况当初在学校你也的确是做错了,给人家赔个不是总是应当应分的……”
他说得都对、她也都听进去了,可是进门后看见的这一幕却不知为何深深刺激了她,霎时间酸啊涩啊苦啊闷啊一股脑儿全涌上了心头,将她原本就根基不牢的理性全冲得摇摇欲坠了。
——凭什么?
那个女人只是一个外人啊,凭什么这么容易就抢走了她的哥哥?她想回家还必须先得到她的同意,这到底是凭什么?
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看着跟哥哥坐在一起的白清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那女人却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看着她,仿佛已经成为了这个家的女主人。
没有人说话,气氛紧绷得吓人,一旁的张颂成一看心都凉了一半,暗想这小祖宗方才在车上还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事到临头了又出尔反尔?急得赶紧偷偷拽她的袖子、又拼命给人打眼色,就指望她能赶紧道歉表达一下自己的诚意,免得被将军一怒之下再次赶出家门。
不料他这眼色刚打到一半徐冰洁就忽然“噗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还撕心裂肺地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全是我错了!我不该丢白老师的东西也不该往你身上泼油漆,我罪大恶极十恶不赦死有余辜!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蛋!”
“求求你们了……让我回家吧……”
“我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这又跪又哭的阵仗实在大得出乎张颂成的预料、与此同时这不惜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架势也委实令他心情复杂,尤其当他瞧见这平时跋扈霸道的小祖宗一边哭一边努力爬到她哥哥身边试图拉住他的手求饶时,心中的酸涩与同情便不由自主冒出了头。
——只可惜将军是铁石心肠,就算见到妹妹下跪那神情也依然冷着,甚至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你是真心道歉还是在跟谁置气?”他的语气极其严厉,没有丝毫要轻拿轻放的意思,“徐冰洁,你知道你自己犯了多荒谬的错误么?”
徐冰洁一听这质问就更恐惧了,与此同时一并剧烈起来的还有她心底的委屈——她在哥哥眼里就真的这么不重要么?他面对那个女人时明明那么温柔,为什么转头面对她就变得这么狠心?她都下跪道歉了……这样也不行么?
她于是哭得更伤心、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张颂成都觉得她够可怜了,偏她的亲生哥哥不为所动,垂着眼睛看她的样子异常冷酷,似乎没动哪怕一点恻隐之心。
可白清嘉知道不是这样的,甚至眼前的这一幕让她在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年轻时脾气比现在刚硬得多、管教孩子也十分严格,她记得那时自己才三四岁,便时常瞧见父亲拿着棍棒管教二哥——那时还是大清朝,父亲依然盼着儿孙中能有个争气的考取功名封侯拜相,可她二哥打从少时起便有自己的脾气,明明能读得好书却偏偏不肯用心,吊儿郎当的样子常常能把教书先生气得跳脚,人家跑去告状,父亲便也紧跟着跳脚,抄起藤条就打他的手板。
他还要罚他跪呢,一整天都不许人拿东西给二哥吃,就算母亲流着泪去劝也没用,惨淡的样子时常惹得二房发笑,他们都说二哥让父亲大失所望,所以父亲不疼他、是当真想把这个逆子饿死了事。
——可其实呢?
根本不是这样。
父亲为了孩子是可以豁出命去的,而对于徐冰洁来说,她那一手把她拉扯长大的哥哥又与父亲何异呢?
他一定很疼妹妹、也一定舍不得看人跪着……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男人内心的温柔,因此也就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他此刻的难受。
而她……并不想看他遭受煎熬。
“行了,也别让人一直跪着,”她叹着气开了口,努力忽略徐冰洁眼中仍然很深的敌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多刻薄呢,欺负一个半大孩子。”
徐冰洁原本哭得甚是惨烈、气都喘不匀了,眼下听到白清嘉开口倒是略微收了收眼泪,只是她也不起来、仍然很犟地在原地跪着,看那神情好像是把这种弱势的姿态当成了一种与她对峙的手段,明明又伤情又害怕、却偏偏杵在原地一动不肯动,也不知道这脾气随了谁、怎么就跟她哥哥一点也不像。
白清嘉又叹了口气,接着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徐冰砚,说:“你避一避吧,我想跟她单独说两句。”
徐冰洁一听这话浑身又绷紧了、还跪在地上煞有介事地瞪着她,白清嘉根本不以为意,就只坚持让徐冰砚和他的副官都从房间里出去,他却有些不放心,看看妹妹又侧过脸来看看她,深邃的眼中有些隐蔽的忧虑,也许是担心她把不住场面会再把事情闹起来吧。
她撇撇嘴、心想这男人未免也太小看她,当场虽未跟他计较,心中却是悄悄记下了一笔账预备事后跟他讨,顿了顿又小声在他耳边说:“出去吧,昨晚你不是都答应了今天一切都顺着我么?”
“我有数,不会伤着她。”
他听后眉眼一动,神情间又隐隐露出一抹温情之色,大概是在感激她这句不会伤着妹妹的承诺,片刻后终于如她所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张颂成一起穿过门廊向联体别墅的另一侧走去,没一会儿背影就消失在了红墙的拐角处;与此同时徐冰洁也唰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瞪着她的眼中满是戒备,看样子是早就把她当成了可憎可怕的洪水猛兽。
第138章 谈话 “你哥又不是卖给我了,难道我说……
白清嘉心里觉得累, 面上看着倒是平平静静,一边施施然抱起手臂一边又朝旁边的椅子抬了抬下巴,看着徐冰洁说:“坐。”
这小丫头倒是不跟她客气, 哥哥一走就干脆变成了只小刺猬, 一边瞪她一边生气地说:“这是我的家!我想坐就坐!才不用你安排!”
说着便示威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 还学着她的样子抱起手臂看人。
白清嘉轻笑了一声, 倒是不在意她这些幼稚的举动,秀丽的眉微扬着, 有些慵懒又有些冷清。
“我没心思跟你兜圈子,咱们索性开诚布公地说吧。”
她的语气是微凉的。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也知道你现在道歉只是为了做给你哥哥看、其实心里并不真的感到愧疚,”她笔直地看着徐冰洁的眼睛, 些许的锐利,“但这都没关系,我想要的只是跟你哥哥在一起, 至于你喜欢我或者不喜欢我, 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同样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番开场白实在有些犀利、连一点修饰都懒得往上加, 徐冰洁也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客气、人都愣住了, 刚回过神来要开口顶嘴又见白清嘉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不过即便这样我也还是有一些话要说在前面,如果能帮助你接受我那是最好的,你可以选择听也可以选择不听,我无所谓。”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 坐得更直了一点。
“第一,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我们之间矛盾的起源本身就是一场误会。”
“当初在666号大赌场,你以为是我哥哥强迫了你的同学, 但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同学是谁、两人也没有过任何交集,想必这一点你事后也已经搞清楚了。”
这……的确。
萍萍的事确实是一场误会……她并不是被白家那位二少爷糟蹋的,而是跟淞沪警察厅的洪复山有牵扯……那个老鳖公后来被查出涉嫌贪腐革了职务,此后萍萍才终于回到学校,只是她性情大变、渐渐也不跟她们这些旧日的友人玩了,反倒继续频频出入舞厅和赌场,最终中学也未能卒业……
徐冰洁心知在这件事上自己的确冤枉了人,于是便僵硬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白清嘉也没乘胜继续追究,只继续平平淡淡地说:“第二,你似乎对我的出身也有意见,认为我和我的家人都是吸人血的蝗虫,但我的父亲曾投身实业、做的都是干干净净的买卖,即便后来家道中落也并非因为被查出牵扯进了什么肮脏的勾当,都是时势所致——如果你不赞同,可以反驳我。”
听到这里徐冰洁又不甘心了,虽然说不出什么确凿的反驳的话、却也还是要嘴硬:“冠冕堂皇……我就不信你们家从始至终清清白白没有劣迹!正经人哪有去赌场跟那些贪官污吏做朋友的?狡辩!”
“你说我二哥?”
白清嘉挑了挑眉,差点被气笑了。
“他的确不太正经,几年前莫名其妙入了革命党成了倒袁派,为了救他那些同僚花了我父亲几万大洋,后来被当局通缉又远渡海外——哦对了,这回你哥哥在皖南打仗用的军火还是他千方百计送去的,这些你都可以去找你哥哥求证。”
徐冰洁:“……”
……这些事她都不知道。
既不知道那位看起来风流浪荡的白二少爷是个肯为了国家豁出性命的革命党,又不知道他和哥哥有交往、甚至在打仗这样的大事上也帮过忙……
“第三,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犹疑惶惑间她又听到白清嘉再次开了口,这回她的语气缓了些,神情亦显得平和。
“我在家里也是最小的妹妹,头顶还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前段日子我同我大嫂生了些龃龉,彼此相处的确是有些糟心,仔细想想,倘若我二哥也娶了一个我不喜欢的嫂子进门,我的心情估计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笑,很美,淡淡的。
“不过你是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只因为前面那些误会?还是另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这个问题把徐冰洁问住了,她一愣,心中也跟着迷茫起来。
——是啊。
她到底为什么……会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有那么深的敌意呢?
白清嘉没有打扰她,耐心地给了她很长一段时间独自思考,过了一阵才又开口,这回声音变得更柔。
“我并不知道你幼时的生活是怎样的,但能猜到其中一定有很多艰难,你们兄妹一路相依为命患难与共,情谊必然也极深。”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害怕?”
“难道你觉得这样的感情不够稳固?还是你觉得你哥哥寡情自私、可以随意把家人丢开不管?”
“我当然没有这么想!”徐冰洁被踩到了痛脚,立刻大声地出言反驳,“我哥哥很爱我!他绝对不可能丢下我不管的!”
“那你在怕什么?”白清嘉继续反问,抱着手臂的样子显得游刃有余,“怕作为‘外人’的我抢走你哥哥?”
徐冰洁脸涨得通红:“我——”
“希望你能明白,我对当你哥哥的妹妹毫无兴趣,我自己有哥哥,而且还有两个,”白清嘉打断了她,语气半是调侃半是认真,“你哥哥可以同时有妻子有妹妹,他爱我和爱你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至于谁更重要的问题……”她懒洋洋地随手拨弄了一下自己迷人的长卷发,“这个就看你个人怎么想了,横竖我从来没试图跟我大嫂争过宠,她要跟我哥过一辈子、还辛辛苦苦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我做了什么?凭什么跟她争?”
徐冰洁又哑然了。
所有曲折隐秘的心思忽然一下子被人直愣愣地戳破、她在尴尬羞愤之余又觉得恍然大悟,同时强烈的纠结和摇摆又在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让她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竟藏着这样丑陋的念头。
——她在干什么?
跟未来可能成为自己嫂子的人争宠?
“我……”
她已完全失语了,明明想要反驳的,可却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口舌发僵、都想不出一句可以撑场面的话;白清嘉也没打算把人逼到墙角往罪状上画押,有些事情就该点到为止、一直揪着不放最没意思。
“归根结底,我很爱你哥哥,所以愿意跟你好好相处,”她看着徐冰洁的眼睛,难得敛起了所有坏脾气,显得格外诚恳又耐心,“之前在新沪发生的事我都忘了,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提起,过段日子我也许会回去教书,如果你有志气能自己再考回去,我也很愿意继续当你的老师。”
这又是徐冰洁完全没想到的提议——她都已经被开除了……还能再考回去读书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继续警惕地看着白清嘉,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些松动了,“没有骗我?”
“当然,”白清嘉耸耸肩,“我骗你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徐冰洁皱起了眉,心说她才不是小孩子、她只比她小四岁而已,可当时却顾不上纠正这些细节,只又着急地问:“那我可以回家住了吗?你不会撺掇我哥哥不让我回家吧?”
“这是你的家,当然想回就回,”白清嘉又叹了口气,心中只感叹这嫂子真是不好当,也不知道徐冰砚一个大男人是怎么把这么别扭的小妹妹养大成人的,“你哥又不是卖给我了,难道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吗?”
徐冰洁闻言悄悄撇嘴,暗想这可说不准,保不齐哥哥已经被你这狐狸精迷惑了、纣王还不知道妲己要害得自己亡国呢。
她冷哼一声,表面上仍是一副讨人嫌的叛逆模样,可其实身上的刺已经在无形间软了许多;白清嘉也知道她和这未来小姑要打的是一场持久战,单凭今日几句话不可能摆平所有矛盾,是以也无意揪着人再谈什么心,只有些疲惫地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应当还有话要跟你哥哥说吧?去找他吧,不必在这儿跟我耗。”
一听说可以去找哥哥了徐冰洁便眼前一亮,可欢喜过后又不禁露出了心虚忐忑之色,看得白清嘉失笑,心想那男人那么温柔,怎么竟会有人怕他呢?
徐冰洁又在椅子上磨蹭了一会儿、大约是在给自己壮胆,随即一鼓作气站起来朝着她哥哥离开的方向跑去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白清嘉独自在厅里坐了一阵,后来也感到无聊了,想了想也跟着站了起来,琢磨着要在官邸里随便逛逛打发时间。
可其实这里已经没什么可逛的了。
所有奢侈的陈设都被搬运一空,连墙上那些附庸风雅的西洋油画都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的房子与其说像个官邸、倒不如说更像个荒凉的废墟……她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做,心里只感到一阵淡淡的冷清,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情。
她独自从一楼逛到二楼,还特意去看了一眼那里的偏厅,记忆中他们曾一起在那儿打过麻将,神秘的男人只用沉默就把她迷得神魂颠倒……奇妙的是那个房间也和别的地方一样都空了,独独只剩下了那张麻将桌。
她一愣,又偷偷地笑,伸手抚摸那桌子的台面时终于品尝到了丝丝缕缕的甜蜜,甘味极浓、像是可以一口气持续几十年似的。
这令她十分满意,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小时中仍能兴致勃勃地到处闲逛,后来实在走累了才打算回一楼的厅里坐着休息,结果人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抬起眼,正瞧见他站在楼梯下直直地看着她。
第139章 热情 她是他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只……
那时她正站在天窗下, 春日的阳光十分明媚,正透过她头顶不太大的窗口一丝一缕地漏下来,明亮的光晕轻轻笼罩着她, 使她看起来格外温柔美好。
就像很多年前……她站在那里的样子。
今夕交叠的画面已然让男人出了神、甚至令他眼中的黑色都变得更为浓郁, 她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站在楼梯上随口问:“跟你妹妹聊完了?——她人呢?”
说着就要一步步从楼梯上走下来, 嘴里还在抱怨他们聊得太久、让她一个人等得好无聊好辛苦。
可在她有动作之前他却先动了,英俊的军官没两步就迈上了高高的台阶来到她面前, 彼此的距离保持得比平时更近;他的动作太快了,简直把她吓了一跳,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还有些不安地问他:“……怎么了?”
他却不说话、只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看, 深邃的眉眼有种异样的波动,下一刻又忽然伸手紧紧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
她真的有些害怕:“你……”
问题还没问完……男人的吻已经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
……那是一个极其热烈的吻。
他似乎是有些失控了,连一贯稳定的气息都显出了异常的凌乱, 紧紧扣住她后腰的手也有些过于用力、像是怕她忽然从他眼前消失似的。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想推开他问个明白, 可爱人的拥抱和亲吻对她来说同样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对他狂热的迷恋在一息之间便冲昏了她的头脑、也将她卷进了那场突如其来的热烈, 一片混乱中她只记得要攀住他的肩膀、并给予他同样真实的回应。
而她的反应就像是掉落在滚油上的火星, 使他们之间更加难以收场,他把她抵在楼梯的栏杆上亲吻,炽热的怀抱宛如一座诱人深陷的囚牢,下一刻她又感到天旋地转, 是他忽然打横把她抱了起来;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而她却完全乱了套,连脚上的高跟鞋都掉在了半路,她根本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只听到男人匆匆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又听到他粗暴地打开了一间房门,都没有机会看看房间的样子就和他一起倒在了微硬的床板上,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漩涡,轻而易举就能把她卷入深潭溺毙。
她的意识已经被这样的热情烧到模糊,只盼望此刻与他厮守的时光能被延得无限长,最迷人的末路之花正在男人专注的凝视中璀璨地绽放,将他所有的情动轻而易举地哄骗到手。
“清嘉……”
他在低声呢喃她的名字,心跳快得要命,她得意极了、心底每一个角落都熨帖不已,与此同时对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意亦强烈到难以自持,就像他给她的亲吻一样炽热真挚。
……他疯了。
她也一样。
明明知道要发生什么、可却完全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表达拒绝,也许爱情总是会在无声无息间与占有欲相勾连,她能感觉到自己心中已有不那么善良的欲望在疯狂滋长;美丽的女人有最妖艳惑人的脸蛋儿和身段儿,偏偏只有凝视他的那双眼睛过于纯情,对他的爱意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混沌的意识忽然划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他像被突然惊醒了、直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她却不知道男人的内心正在经历怎样的起伏和震动,只感到他在热情最汹涌时抽身而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背对着她坐在了床边。
“清嘉……”
男人的声音特别低哑。
“……对不起。”
“……我很抱歉。”
她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意识仍被片刻之前爆发的强烈刺激拉扯得七零八落,过了起码五分钟才慢慢恢复理性,接着费力地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用依然酸软的手整理自己被男人扯乱的衣襟。
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自己所处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
不太大,是一间阁楼,房顶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侧大约只有半人高,床就摆在这里,即便躺着也会觉得压抑;它还很小很旧,因为泛潮而有淡淡的霉味,难得的是家具都还完整、没有像这座官邸的其他房间一样被搬空。
……这是什么地方?
她看了一眼坐在床侧的男人的背影,抿了抿嘴又慢腾腾地从床中间爬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侧脸轻轻贴在他的后背上,那一刻她是很放松的,而男人的身体却因她的亲近而绷得更紧。
“到底怎么了……”她的声音特别小,“……你今天很奇怪。”
他沉默着不说话,她也不急着催,直到狂热的激情渐渐散去他才终于回过身来看她,幽深的眼睛低垂着,像是又在反省了。
她真不知道这男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往自己身上添罪名,一时感到又好笑又无奈,忍不住凑上去在他嘴角轻轻一吻,又磨他:“说呀,怎么了?”
他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清嘉,”他抬手帮她系上领口刚刚被扯开的扣子,语气有些犹疑,“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么?”
她一愣,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个,也没多想,就说:“是在码头吧?大概四五年前我刚回国的那个时候。”
当时的情景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冷峻的男人被一群士兵簇拥着走上甲板并朝天开了三枪、镇住了一干盛气凌人想闹事的洋人,转头看向她时神情却变得很温和,还脱下了自己的军装外套给她遮雨。
……几乎是立刻就俘获了她的心。
“不是那时候,”可没想到他却否定了她的答案,那双被她迷恋的黑色眼睛带着淡淡的追忆,“还要再早一些。”
“怎么可能?”她眨了眨眼,表示难以置信,“你唬我。”
他低头一笑,神情却很认真:“是真的。”
她依然不信,同时又仔仔细细排查了自己过去的所有记忆,笃定在码头之前绝对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否则她一定不会忘记。
“我们第一次见是在这里,”他叹了口气,终于对她坦陈了隐瞒已久的实情,“……在你留洋前。”
啊。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这里?留洋前?”她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语速都不自觉地加快了,“不可能啊,我只来过这里几次而已……那时候你明明都不在……”
他早料到她不会记得这些,因此心里也没感到多失望,只简单说了几句:“只有一次很简短的照面……那时我在这里养伤,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可偏偏“养伤”这两个字唤起了她的记忆,令她依稀想起了多年前初次到徐家拜访的场景——那年她大概只有十六岁,却已经被父亲逼着跟徐家的二少爷订婚,对方一看便是个色中饿鬼,顶着人中上的一颗丑痣围着她转个不停,一整天都在她身边嘘寒问暖不断搭话,烦人得紧。
她实在闷得难受,就趁长辈们攀谈时偷偷从客厅溜了出去,跑到二楼时却在楼梯口偶然撞见了一个人,对方受了很重的伤、到处都缠着绷带,殷红的血迹不停透出来,吓坏了当初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她。
那个人……那个人是……
“……是你?”
她惊讶地捂住了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他却没想到她还能想起自己,彼时心中的感受真是复杂极了,既不可避免地有些狼狈和局促、同时又有些难以否认的感慨和慰藉。
“嗯,是我。”
他轻柔地把她搂进了怀里,声音又沉了下去。
“……我喜欢你很久了。”
……真的很久。
而且很艰难。
那时她甚至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尊贵的千金小姐美丽又骄矜,连手指甲都被人精心打理过,随便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得到救命的药品、拉他出囹圄;站在天窗下被日光笼罩的她看上去就像西洋传教士口中所说的天使,他像任何一个被她迷倒的男人一样渴望得到她,可却同时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念头有多么不切实际。
……可现在不同了。
九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如今他们重新站在了和过去相同的位置、甚至连那束从天窗透射下来的光都和那时一模一样,可他却已不必继续勉强压抑自己内心的欲望——她是他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只是他的。
他清楚地知道方才那个支配自己欲望的祸首是什么,那是一种极其卑鄙下作的心思,想通过此刻对她的占有去抚平这整整九年里自己身上留下的伤痛,甚至像是在对九年前的自己宣示:她会是你的,一定会是你的
……低劣至极。
他没法接受自己怀着这样的心思跟她在一起,她用那样纯净的一双眼睛看他、他又怎么能用如此肮脏的念头去玷污她?所以刚才他选择了停止……尽管那要命的欲望已经快要把他逼疯了。
她多聪明啊,不必他告罪便想通了一切,尤其在她想起那段遥远的往事后一切就更清晰了,根本不必他再多说。
生气么?
好像应该生气的……毕竟她似乎在无意间成为了男人证明自己成就的工具;可仔细一想其实又不,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永远诚实,无论是爱、是回避、是付出还是索取……全部都很诚实。
“你这人未免也太爱责怪自己了……”
她无奈地叹起了气,又仰头轻轻地亲吻他的侧脸,温柔的触碰仿若某种慷慨的宽恕。
“……我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就自己给自己判了刑?”
第140章 伤口 你绝不会做错事。
这是他一贯的毛病, 似乎总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问题、一切都该他处理善后、一切都该由他负起责任,她看着都累。
“我真的很抱歉,”他继续重复着, 头一回没有回应她的亲吻, “我……”
她却不想再听这些陈词滥调, 反而对当年的事更感兴趣, 于是干脆打断他问:“那后来呢?后来他们给你叫医生了么?”
他大概也知道她不想再谈他刚才犯下的错误,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得到了她的原谅, 因此说话的语气比平时更谨慎,顺着她答:“……嗯,还去了医院。”
她点了点头、似乎颇感满意,抬眼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却透着淡淡的伤感, 一边低头轻轻拨弄他军装上的金属扣子一边小声说:“要是当初我能带你走就好了……免得你又要吃这么多年的苦。”
……分明是在心疼他。
他一愣,紧接着心头一热,仿佛她那双漂亮的小手正在拨弄的不是他的扣子而是他的心, 强烈的爱意正在无止尽地漫溢, 他又渴望再次低头亲吻她了。
清嘉……
她却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句无意义的感慨就让男人感动了,只又扭过头四处打量起了他们所在的这间小阁楼, 问:“那段日子你就住在这里?”
他点了点头, 而她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奇怪,忽而朝他妩媚一笑,手慢慢地摸着身丨下的床,充满暗示性地问:“那你……在这里想过我么?”
他:“……”
这是太过风流大胆的话, 伴着她当时刚刚被狠狠吻过的样子显得尤其勾人,他都不敢再看、只恐自己会犯戒,偏生女人不怕惹事,还在搂着他的脖子调笑, 溺着他问:“说啊,想没想过……”
……那当然是想过。
不过不是那时候,是……
“清嘉,”他投降了,一直叹气,“……别闹。”
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看上去惬意得紧,又亲了他一下才肯消停,顿了顿转而问:“你现在还住在这里么?”
其实这个问题不必他回答她也知道答案的——整座房子都被搬空了、处处都没有住人的痕迹,唯独这间狭小破败的阁楼还存放着家具,结果是什么还不清楚么?
果然接下去他就默认了,而她却不得不感到费解:“为什么?”
他咳嗽了一声,气息又沉了下去,那种感觉就跟当初他们在火车包厢里提及他名字时的感觉一样,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被触动了,而他又在回避对她倾诉这些隐秘。
“你口渴么?”他不太高明地打着岔,“我去给你倒杯水……”
说着就要从床边站起来,可惜却被女人一把拉住了;她不满地瞪着他、一步也不许他离开,还生气地说:“一回两回总是这样,一说到关键的地方你就要遮掩——我不管,反正上次我都让你一回了,这回你必须得把话给我说明白!”
一副铁了心要追究到底的模样。
老实说自打徐中将坐上巡阅使将军的位置后就再没有像这样被人指着鼻子下过命令了,就算是北京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礼让三分,也就是她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由着性子对他撒火发脾气。
“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终究还是妥协了,只是话说得很隐晦,“借住的地方而已……没必要太铺张。”
这又是令人费解的话了。
——借住?
他是实控华东的巡阅使、中将军衔,只要在这个位置上坐一天这座官邸就名正言顺地属于他一天,他就是它的主人,这个“借”字又从哪里来呢?
除非……
“你觉得它是属于徐振的?”她敏锐地皱起了眉。
他:“……”
她真不愧是他最亲密的爱人、连他藏得那么深的细小念头都察觉得到,唯一猜不到的也就只有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毕竟在她看来他如今拥有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无论是在军中的地位还是这座小小的官邸。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错愕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它并不专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特定的职务,如今沪皖几省由你主理,那这就应该是你的官邸。”
他淡淡一笑,接着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才神色冷清地说:“你说得对……”
顿了顿又补充:“但他们毕竟是死在我的手上,终归……”
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起有关徐振一家的事,此前她从没有问过,他也从没有主动说起过。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独自度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也不知道他和徐振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当时报纸上流传的说法有很多,其中一多半都猜测是他亲手杀了他们——“狼子野心”、“东食西宿”、“窃国豺狐”、“孤恩负德”……全是他的罪名。
可其实当时她是不信的,毕竟在她印象里这男人一向隐忍克制、做事也有规有矩讲究章法,绝不是嗜血好杀妄动刀兵的人,然而现在他却说……
“……亲手?”她的语气有些迟疑了,睫毛微微发颤,“你……”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冷峻的样子忽然让人有些害怕。
“他在扬州城外被我部俘虏,”他的声音十分平整,没有丝毫起伏,“说希望我念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他一命、或者至少带他去北京接受公审,我没同意,在他头上开了一枪。”
“徐隽旋不在战场,是我的部下动的手,同样一枪毙命。”
她:“……”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忽然说起这些、而且是用如此直露的措辞,此前他从未这么做过、甚至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冷漠起来的男人看上去异常陌生,跟近来始终把她搂在怀里哄慰的样子截然不同。
“徐冰砚……”她茫然地叫着他的名字。
“这是我的工作,”他却只是看着她继续说了下去,漆黑的眼睛幽深无边,“你害怕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原本因情丨欲而燥热的身体忽然冷却了下去,与此同时一并清醒的还有她的头脑——
——她伤害到他了。
她刚才的反应……是错的。
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论陷入多险恶的境地都不会向他人倾诉、无论为别人承担了多少风险都不会宣之于口,就像永远不会疲惫不会委屈似的。
可那不是实情。
他只是一个人、没办法无止境地承受伤痛,不断累积的晦暗终有一天会压垮他的心,再坚毅的精神也有可能先于□□被摧毁。
譬如杀死徐家父子的事……就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他说得多淡漠多冷清、像没有一点感觉似的,可这座曾属于徐家父子的官邸却被他搬空了——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他无法承受和被自己亲手杀害的故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么?
他在试图对她倾诉……可她刚刚却表现出了恐惧。
——他会怎么想?
会觉得被孤立被抛弃么?
“我不害怕,”她终于找到了答案,抬头看着他的神情特别坚定,“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苦衷?”他淡淡一笑,眼神却像在审视她,“无论如何,他对我有提携之恩。”
“胡说,”她语速很快地反驳,“你本来就是有才干的人,正统军校出身、还有二甲进士的背景,即便没有徐振也可以在军中崭露头角,他最多不过是加快了一点这个进程,可之后他又一直利用你欺侮你,功过相抵,根本算不上有恩。”
“但他罪不至死。”他依然没有表情。
“谁说罪不至死?他难道没有盗矿卖国?难道没有支持复辟?即便不谈这些罪过战场之上也是刀枪无眼,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她毫不退缩,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你必须杀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定军心,只要他还活着他的旧部就会惹是生非挑起战争,最后受苦的是你的士兵,还有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国有国法,不容私刑,”他像是不认同她的话,语气变得更冷漠了,“我至少应当带他去北京公开受审,而不是自己动手杀人。”
“不,你不能那么做,”她却变得更有信心,在男人否定的目光中越说越坦然,“当时大总统去世未久、北京的局势一片混乱,你根本不确定最后掌权的会是哪一派,一旦对方和徐振有旧审理结果就会发生偏颇,到时如果他再从其他省借兵南下战争就要再次开始,你不能冒那样的风险,因为那对国家来说是不负责任的。”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不再提问了、凝视她的眼睛晦暗至极,而她的呼吸已有些凌乱,心中却从未感到那么舒畅开阔,也许这是动荡发生以来她第一次如此明晰地看清整个局势。
——他呢?他是真的在提问么?
难道亲身经历乱局的他还不如只能通过报纸了解事态发展的她来得明智?
他比她明白得多,方才她说的所有话都是他在心底一遍一遍反复对自己申述的,可即便这样他也依然无法面对自己亲手夺走的那两条故人的命,这个伤口埋在他心底一年了、现在溃烂成了他的隐痛,逼得他渐渐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看清这一点后她的心痛极了、根本不知道这个男人心底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那一刻能做的似乎就只有扑上去紧紧地拥抱他。
“你没有办法、只能那么做,时局没有给你其他的选择……”
她的眼眶甚至有些发热,只有抱住他的那双手特别坚决果敢。
“……你没有做错事。”
“你绝不会做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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